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6年)
流光
  COMA
  殘酷遊戲
  對窗
  跟蹤
  假期過後
  離傢
  流光
  他人情書
  天使
  我恨你
  新生
COMA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流光》
  孔碧玉推開一O三號病房,“丘少雄,我來看你了。”
  她輕輕掩上門。
  病人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孔碧玉把窗簾拉開一點點,“今日天氣很好,下了整整兩日兩夜大雨,本來推測要到星期一纔放晴,可是太陽已經提早出來,你不高興嗎?”
  病人丘少雄仍然瞌着雙眼,平和地熟睡,身上搭着各種各樣的管子,管子通嚮儀器,儀器靜默操作,螢幕圖表顯示呼吸、心跳、脈搏均屬正常。
  孔碧玉嘆口氣,“丘少雄,你昏迷已有兩個星期了,醫生、看護、傢人、朋友,都希望你快快蘇醒。”
  她趨近去。
  病人丘少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孔碧玉輕輕說:“醒來之後,你駕駛車輛或許會小心一點。”
  丘少雄在一次汽車失事中失去知覺,據說還不是他的錯,大雨中他欲閃避兩個突然越過馬路的小孩,車子衝上行人路撞嚮燈柱,車頭衹凹陷了一點點,他額角上有一個小傷口,但自從該剎那起,他便陷入昏迷。
  “醫生叫我多同你說話呢。”
  孔碧玉是一名看護。
  她在丘少雄身邊坐下,替他按摩手指。
  “物理治療師明天才上班,今日由我來。”
  管子碰到床沿,叮當作響。
  “健康真是我們天底下最寶貴的資産,可是,為什麽健康的人,卻時時覺得不快樂?”
  孔碧玉嘆一口氣。
  “你看我,多麽寂寞,空有一大堆兄嫂,卻與他們談不來,自小,他們用冷落來懲罰我,醫院裏那麽多同事,也沒有談得來的朋友,防人之心不可無。”
  病房靜寂萬分,衹餘一束鮮花散播芬芳。
  孔碧玉說:“來,我們聽點音樂。”
  她開了輕音樂,忽然咕一聲笑起來,“也許你痛恨這種升降機音樂,也許你對古典音樂有極深造詣,那你就該早些醒來,告訴我們。”
  病人仍然一動不動地躺着。
  孔碧玉嘆口氣。
  這個時候,有人推門進來,“病人今日如何?”
  一聽到那把聲音,碧玉已經漲紅了臉,“阮醫生,病人情況並無改變。”
  那阮立仁醫生是個年輕人,一表人才,朝碧玉點點頭,走近病人。
  孔碧玉說:“我還要到旁的病房去。”
  阮醫生衹唔了一聲。
  孔碧玉退出去。
  阮醫生檢查過病人,坐下來,嘆口氣。
  呵莫非時下流行嘆息?
  他說:“老兄,也該醒來了,昨日令堂在候診室哭至暈厥,還有,你的女朋友面孔如白紙一般。”
  病人當然沒有回答他。
  年輕的阮醫生似有滿腹心事,“可是你現在無知無覺,亦無煩惱吧,我還不如你,我心事多籮籮,實習醫生收入低,工作時間長,休息不足,心煩意燥,父母弟妹均不瞭解我,唉。”
  醫生低下頭。
  “對不起我對你訴苦。”
  他拉開房門走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對病人毫無意義,他在病床上憩睡,俗世事已與他無關,年月日已沒有作用。
  每隔一段時間,自有看護替他檢查儀器。
  中午時分,有一麗人推門進來。
  一張俏臉雖然化着淡妝,卻還蒼白得可以。
  這一定是阮醫生口中說的那位女士了。
  是,她正是病人丘少雄的女友。
  她坐到丘少雄床邊的椅子上。
  “少雄,你醒醒,你醒醒。”
  病人舒服地躺着,不予理睬。
  真好,不必聽誰的話,不必虛偽而禮貌地笑,不必應酬敷衍任何人。
  “少雄,意外發生之後,我請教過許多醫生,都說你蘇醒的機會是個未知數,有人昏睡五六七年後纔醒過來,少雄,你是否要我等你那麽久?”
  麗人掩住臉。
  過一刻,她心情略為平靜,“我今日已經恢復上班,我有我的生活需要照顧,有人邀請我周末出去跳舞,少雄,我已經應允,你會明白的吧?”
  麗人伸手去握住病人的手。
  她又飲泣了。
  過一刻,她終於勇敢地放下病人的手,白手袋中取出小鏡子照一照面孔,補上一點粉,纔走了。
  她纔出去片刻,就另外有人進來。
  那是一個中年婦人與一名少婦,她倆分明是一對母女。
  那母親一見病人便哭。
  少婦溫柔地說:“媽,醫生說少雄情況沒有惡化。”
  “可是也沒有好轉呀。”
  “媽,你不能再哭了,眼睛腫如鴿蛋,你要小心身體。”
  “你看到那金麗琴沒有?沒事人一個,見到我們,不啾不睬,聽說已經去上班了,不出三天,又該同別人去跳舞了吧,少雄沒出事之前,逼着少雄娶她,吵得不亦樂乎,少雄一有病,她就不上門來了。”
  “媽,人人都有難處。”
  丘太太不住哀哭。
  看護推門進來,“丘太太,請盡量維持鎮靜。”
  那少婦無奈地說:“上次那個藥,再給我媽媽吃一顆。”
  看護笑笑,“我們也要聽醫生吩咐。”
  少婦皺上眉頭,“媽,我陪你到公園去走走。”
  那母親痛哭着離去。
  看護感慨不已。
  日光西斜,一天快要結束,病人仍然躺着,臉色紅潤,神情祥和,像是隨時會得拗腰起來,伸個懶腰,說聲“好睡好睡”,下床離去。
  傍晚,病人的姐姐再次來探訪,帶着一個男子,兩人言行十分有默契,看樣子,是對夫妻。
  “少雄,少雄。”
  “他聽不見。”
  “少雄,少雄。”
  “別叫了,他已是一棵植物,不會回答你。”
  少婦惱怒地看住丈夫,“你說什麽?”
  “丘淑珠,難為你這樣一心一意嚮着娘傢,這些年來,娘傢怎麽對你?你父母偏心:心裏衹有丘少雄,哪有丘淑珠,如今兒子出了事,他們大概也得認命,一副身傢,總不能叫一棵椰菜承繼,怕會回心轉意。”
  少婦呆住,眼淚慢慢的幹了。
  她丈夫說:“你要趁這機會堅強起來,到公司去幫父親忙。”
  “我不懂。”
  “有我呢,來,我們回傢去商量細節。”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看護進來,替病人開亮一盞小小的燈,她過去拉拉病人的手。
  “我下班了,明早見。”
  不過病人什麽都聽不見,他嘴角帶一個微笑,平靜地睡着。
  半夜,另有看護來幫他轉身。
  天色不知不覺又漸漸亮了。
  又是一天。
  街上行人來去匆匆,趕着上班找生活,與人競爭,傾軋,上演該日七情六欲。
  丘少雄則在享受海綿浴。
  “可憐哪,無知無覺。”
  “聽說是個闊少爺。”
  “現在同一棵椰菜沒什麽分別。”
  “會蘇醒的。”
  “唉,看護做久了,不由人不看化。”
  阮醫生推門進來,孔碧玉跟在醫生身後。
  那兩名看護纔噤了聲。
  阮醫生說:“病人一點進展也無。”
  孔碧玉答:“但是病人的父親說過,即使十年八年不醒,他也要用維生器。”
  “這樣堅強很好,但願丘少雄與乃父一樣頑強有鬥志。”
  孔碧玉籲出一口氣。
  “病人朋友多不多?”
  “頭一個禮拜人人都已來過,現在已經進入第二個星期,疏落許多,再過一陣子,恐怕沒有人來了。”
  “我想見見他的女朋友。”
  “是有一位金小姐,我同他的傢長說好了。”
  “那位金小姐如果可以每天定期來陪他說話,可能會有幫助。”
  孔碧玉把這件待辦的事記錄在案。
  醫生詳細替丘少雄檢查過,不禁嘆一口氣,收拾儀器出去了。
  孔碧玉靜靜看着丘少雄一會兒,“他不知道我愛慕他呢。”她口中的他,自然是阮立仁醫生。
  孔碧玉又說:“而我呢,真不知要隔多久才能提起勇氣告訴他,我仰慕他。”
  她走到窗前,白色製服裹着的是一個俏生生的身型。
  這時,病人的左眼忽然跳動一下,睫毛稍作顫動,不過孔碧玉沒有留意到。
  待她回過頭來,他又恢復原狀,動都不動。
  孔碧玉說下去:“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你會不會幫我這個忙?”
  孔碧玉講完之後,驀然失笑。
  她離開病房去辦事。
  稍後,丘少雄的女朋友金麗琴到了。
  她氣色已經好得多,打扮入時,化妝鮮明。
  阮醫生對她說:“金小姐,希望你每天清早或是傍晚來陪病人一小時。”
  金屬琴反應之奇突,令阮醫生愕然。
  她竟然這樣回答:“醫生,我想你誤會了,我與丘少雄,衹不過是普通朋友。”
  阮醫生瞪住她。
  “我即將有遠行,得離開本埠一段時間,這次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來采訪丘少雄。”
  阮醫生明白了,他並不笨。
  他輕輕說:“對不起,麻煩你了。”
  “沒事,我先走一步,以後有關病人事宜,都與丘傢聯絡好了。”那意思是說,以後別再煩我。
  她高跟鞋閣閣閣敲響醫院地板,一直走出去。
  阮醫生要過良久才能聳聳肩,轉過頭來,心酸地對病人說:“這等經不起考驗,算了。”
  過一會兒,又說:“我們有什麽資格考驗別人?”苦笑,“自己條件不夠,怎麽留得住人?”
  病人沒有任何反應。
  “你會好的,不是為別人,是為自己。”
  病人呼吸均勻,不知日影又斜。
  “也好,”阮醫生說:“夢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病人還能做夢嗎,如果可以,做的是什麽夢?他夢見的是自己的童年,還是少年?
  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戀愛,還是在事業上的勝利?
  這一切仿佛都離開他很遠了,此刻他連翻身都做不到。
  整個黃昏,都沒有人來。
  可是,病房門在八時左右,終於被推開。
  進來的是一個氣宇不凡的男子,應該接近六十歲了,可是生活優裕,人不顯老,驟眼看,象是丘少雄的大哥。
  他沒有坐下來,衹在床邊默默站着,雙目漸漸泛起淚光。
  跟着,有人在門外輕輕說:“丘先生,時間到了,姬爵士的晚宴不便遲到。”
  那男子便轉身離去。
  病房又恢復了靜寂。
  病人的眼角忽然緩緩流下一滴眼淚,因為看護不在身旁,那滴淚水,過了一會兒,靜靜的幹了。
  夜班看護在翻閱雜志。
  其中一位打個呵欠,“這樣用儀器養着,一天費用夠許多人生活一個月了。”
  “你信不信因果報應?”
  “你是說,丘傢許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他們做大生意的人,唯利是圖,很會得損人利己,手段刻毒。”
  “可是,丘少雄不過是個年輕人。”
  “噓,那邊不是丘傢母女嗎,噤聲。”
  可不就是丘太太,氣得雙耳都燒紅了,正跟她女兒訴苦:“普通朋友?訂婚戒指都收下了,還是普通朋友?叫她把那顆三剋拉的香檳鑽退出來!”
  “媽,算了吧。”丘淑珠不住價勸。
  丘太太眼淚簌簌落下,“少雄,你快醒醒,你看這些人怎麽對待你。”
  “媽,還有件要緊的事。”
  “你同你爸說要進董事局的事?”
  “是。”
  “你爸怎麽講?”丘太太拭拭眼淚。
  “爸說,衹得一個席位,他已答應那邊那個兒子了。”
  丘太太氣得發抖。
  那邊,是指丘某多年來的外遇。
  那邊的兒子,是外邊所生的孩子,廿二歲,剛自南加州大學畢業回來。
  丘太太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綻現,淚水紛紛落下。
  丘淑珠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憤恨到這種地步,她十分震驚。
  “媽,你別激動。”
  丘太太伏在兒子身上,大哭起來。
  “少雄,你要替媽媽出氣,你要替媽媽出氣。”
  看護聽到擾攘之聲,連忙進來干涉。
  好不容易勸走丘太太,看護朝病人投去同情一眼,輕輕說:“你好好休息,醒後,夠你煩的。”
  她掩上房門。
  這時,病人心跳圖螢幕上出現不規則波紋,他似聽到母親的話,表示激動。
  但這一切隨後又靜止下來。
  夜深了。
  第二天一早進來的,又是日班看護孔碧玉。
  她溫柔地說:“昨天你受騷擾了吧,做人就是那樣煩,不過我相信令堂的煩惱很快就會過去,今天天氣非常好,這個秋季出奇地溫柔,你若醒來,可到公園走走,病人昏迷久了,即使蘇醒,也需要長時期做物理治療,並不似電影中那樣,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
  孔碧玉笑,“報上的新聞來來去去那幾樣,物價飛漲,經濟衰退,治安大壞,不過,你還是快快醒來的好,藍天白雲仍然叫人愉快。”
  有人敲房門。
  孔碧玉揚聲,“進來。”
  門外出現兩個約十二三歲的少年,一般的圓面孔,分明是兩兄弟。
  “看護小姐,我們找丘少雄先生。”
  “你們是誰?”
  “丘少雄先生為了把車駛開,不叫輾到我們,纔失事受傷,我們特來嚮他道謝,我們來遲了,因為打聽很久,纔知道丘先生在這間醫院。”
  孔碧玉十分感動,“過來,丘先生在這裏。”
  兩個男孩子輕輕走近,“丘先生,丘先生。”
  “丘先生已昏迷多天。”
  他們十分震驚,“他幾時纔會醒來?”
  “快了。”孔碧玉相當有信心。
  “是為着我們的緣故?”兩個男孩子幾乎哭出來。
  “不,是為着他做人的原則。”
  兩個男孩子沉默了。
  孔碧玉溫柔地說:“犧牲自己的安全,去成全他人,是人性極其難得的質素,丘少雄先生是個好人。”
  小兄弟落下淚來。
  “回去吧。”
  “我們想留下通訊號碼。丘先生醒來之後,請他抽空與我們講幾句話。”
  “沒問題。”
  小兄弟衹逗留了一刻,便離開了。
  孔碧玉轉過頭來對昏迷中的病人說:“那兩個小孩來找你呢,是你及時扭轉車頭救了他們吧,據警方說。意外中錯不在你,該處並無行人路,他們突然衝出來……”孔碧玉的聲音低下去。
  過一會兒她擡起頭來,“你會痊愈。”
  這時身後有聲音傳來,“你同病人說話?”
  是阮醫生來了。
  孔碧玉轉過頭去微笑,“我自言自語而已。”
  “多陪他講話有益處。”
  空氣中有點訕訕的意味。
  忽然阮醫生說:“孔小姐,今晚我居然有空,朋友給了兩張音樂會的票子,我想邀你同往,你會賞臉嗎?”
  孔碧玉睜大眼睛。
  阮立仁有點緊張。
  孔碧玉吸一口氣,“去,我去。”忽然笑了,她還以為他永遠不會問了呢,遲總好過永不,不不,也還不算太遲。
  “七點鐘在大門口等你。”阮醫生鬆口氣。
  孔碧玉等他一走,立刻對丘少雄說:“他看到我了,他註意我了,請祝福我。”
  她握住病人的手,搖了兩搖,纔興奮的走開。
  病人的左耳忽然漲紅,又漸漸褪去,他聽到孔碧玉的心聲?他代她高興?
  假如他聽得到過去十多天各式人等在他床頭所講的話,他的人生觀肯定會有所改變吧。
  又一個晚上。
  沒有月亮。
  然後,天蒙蒙亮起來。
  清潔女工推開一O三號病房門,一看,立刻按鈴叫看護進來。
  看護急急應召,“呵,病人的手怎麽放到胸前去了,叫醫生。”
  她上前察看,發覺病人眼皮不住顫動,似竭力想睜開雙眼。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聽到的話,請點頭,點頭會嗎?”看護不知多緊張。
  沒有反應。
  “丘少雄,努力,努力,點一下頭給我看。”
  她緊緊握住病人的手,把嘴巴趨嚮他耳朵,“點頭,點頭表示你聽見。”
  她身後傳來醫生的笑聲,“他已經點了頭了,你再叫,他耳膜怕要保不住。”
  護士心花怒放,“醒了,醒了。”半晌,纔發覺自己面孔濡濕,原來她哭了。
  丘少雄真正蘇醒說話,卻是一個星期後的事。
  這段期間,他情況一日比一日好,令親友大慰。
  最高興的當然是阮立仁與孔碧玉。
  這一對年輕的醫生及看護已正式開始約會。
  “若不是同時派在一O三房,我們二人恐怕還不會進展得那麽快。”他說。
  她沒有出聲,她不好意思說她一早就鐘情於他。
  病人可以自己進食了。
  聲音微弱,叫了一聲媽媽。
  丘太太又哭又笑,“少維,你替媽爭氣,你幫媽媽主持公道。”
  他聽了,衹是微笑。
  丘太太衹道兒子大病初愈,精神不能集中。
  孔碧玉卻看出其中學問。
  “丘太太,你讓他休息吧。”
  看看母親離去,丘少雄笑意更濃,他輕輕搖頭,“越是老人傢,越愛爭意氣。”
  孔碧玉說:“來,我扶你走兩步。”
  病人緩緩落地,一邊閑閑地問:“阮醫生愛聽古典音樂?我傢有一組不錯的音響,幾時請兩位來捨下。”
  孔碧玉驀然漲紅了臉。
  他聽得見!
  他在昏迷當兒,把什麽話都聽到耳朵裏去了?
  丘少雄笑,他對這美麗的看護有極大好感,“我猜想你同阮立仁醫生是一對。”
  猜,抑或知道?
  孔碧玉定一定神,笑道:“我們都為你高興。”
  “經過這次大病,我的想法大大不同了,至少傢母高興之後,怕要失望,我已無心追名逐利。”
  孔碧玉一怔。
  “放心,我不會出傢為僧,衹不過想去讀書進修。脫離名利場,過怡淡的生活。”
  孔碧玉剛想說話,病房門被蓬一聲推開,站在門口的,正是金麗琴小姐。
  那金小姐一臉笑容,“你蘇醒了,少雄,我一知道立刻來看你。”
  孔碧玉立刻識趣地避開。
  病房衹剩下丘少雄及金麗琴。
  “請坐。”丘少雄招呼她。
  “少雄——”
  “請讓我先說。”
  “你總是不讓我。”金麗琴嬌嗔地坐到他身邊。
  “麗琴,我們解除婚約吧,你可以保留我送給你的一切禮物。”
  金麗琴臉色變得煞白,“令堂一嚮對我沒有好感。”
  “麗琴,這純粹是我個人主意。”
  “可是——”
  “你不會說服我,麗琴,你自己講過,我們衹是普通的朋友。”
  金麗琴知道事情已經完結,她輕輕站起來,倒也爽快,拉開門,離開病房。
  丘少雄緩緩走到床邊,拍拍枕頭,“大夢誰先覺,真沒想到,我這一覺竟睡了半個月。”他苦笑。
  如果不醒來,也就算是一生了,今日僥幸醒來,人生觀自不一樣。
  首先,他要多陪陪母親及姐姐,閑話傢常,其二,他知道自己多了兩個好朋友,他們是阮醫生與孔護士,還有,他想同交通意外中那兩個小孩子聯絡。
  再下來,他會把生意讓給野心勃勃的半弟,告訴父親,一直以來,他對家庭事業一點興趣也無,然後,他會到歐洲升學。
  丘少雄籲出一口氣,按鈴召人。
  孔碧玉進來。
  “孔小姐,我想出院。”
  “我把阮醫主找來,看他怎麽說。”
  “我正要謝他。”
  “我們的職責如此,不需要謝。”
  “還是要謝。”
殘酷遊戲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流光》
  沛華恢復上班第一天,同事們紛紛前來問候:“一切都辦妥了?振作些,節哀順變。”
  沛華頷首致谢。
  “已經病了多時吧,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沛華不想多說。
  無論她傢裏發全了什麽事,外頭的世界卻如常操作,企圖他人停頓腳步緻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她已失去母親,她不能再失去同事與朋友。
  日日長嗟短嘆,等於孤立自己。
  沛華非常明理。
  她立刻投入工作。
  在忙碌的日常會議及公文批閱中,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喪親之痛。
  晚上最要命。
  她需要服一點藥才能入睡,可是仍然會在半夜驚醒,獨自坐着到天明。
  任何聲音都會使她跳起來。
  鄰居添了個新生兒,半夜三時許,如鬧鐘一般哭泣要喝奶,嗚嘩一聲,沛華便醒來。
  她用手撐着頭想,母親也這樣喂過我喝奶吧,怎麽一點都不記得。
  還有,看到幼時的舊照片,母親把她抱在懷中,那時母親還有烏黑濃密的頭髮,衣着整齊,可是,沛華亦不復記憶。
  她衹記得與母親無數次的爭執,一次又一次,她其實衹希冀得到母親的諒解及支持,可是母親不住打擊她的自信,無論女兒做些什麽,總是不夠好,總加以批評。
  以致沛華午夜夢回,發覺在過去廿多年的生命中,母親從來沒有稱贊過她一句。
  真是個記錄,她所做所說,母親從不予嘉許。
  沛華出來做事那麽多年,還未曾遇到過比她更難侍候的人,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兒不高興。
  那一夜,沛華被突如其來的一下汽車喇叭聲驚醒。
  她回想前塵往事,不禁訕笑,披上外套,到露臺去觀夜景。
  電話鈴在深夜叮鈴鈴響起來。
  “還沒有睡?”
  “我問過專傢了,三個月過後,心情纔會比較平復,要待三年後。纔會接受事實如常生活,要忘記喪親之痛,即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與伯母的感情,並不算太好。”
  “我知道,所以此刻才能鎮靜地與你說話。”
  “母女到底是母女。”
  沛華不語。
  深宵打電話來的人,是她的男朋友周錫駒。
  母親生前並沒有見過他,沛華自問已經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毋須參考他人意見,況且,母親總不會有好意見。
  總要把錫駒批評至一文不值纔甘心吧。
  那不是她挑選的人,她不喜歡,而她所喜歡的人,至今尚未出現。
  她認為女兒應當靜心等候。
  沛華卻深慶得人,不然夜半寂寞,誰來安慰她這個傷心人。
  “我希望我可以撥轉時間,再與我母親共度一天。”
  周錫駒大吃一驚,“這不是真的,你與伯母合不來,每次聚會總是不歡而散。”
  “不,過去我年少氣盛,沒有好好處理母女關係。”
  “沛華,旁觀者清,我認為你已盡全力。”
  “這不過是一個希望而已。”
  “沛華,你想得太多了。”
  “我應該加倍遷就她。”
  “沛華,你不必內疚,倘若時間真可回頭,我認為你應該選擇回到比較快樂的時刻裏去。”
  沛華苦笑,“睡吧,明日還要上班。”她挂斷電話。
  假使時間真的可以回頭,給她一整天重溫舊夢的時刻,她會選擇哪一天?
  沛華遲疑了,有什麽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升級那一日?平平無奇,所有的同事都升了,纔輪到她,她忍辱負重,若無其事地等了二十個月,天天都想辭職,終於升了,如釋重負,誰還耐煩再回到那一刻裏去。
  認識周錫駒那一日?
  更不值得,那一天,沛華那嫁了醫生後生活優悠的老同學作東請吃午飯,不知恁地,人生活一好就會驕縱,那位同學整頓飯時間都沒除下墨鏡,不知是新近做過美容手術呢,還是沒有化妝,使人客覺得這個主人真正無禮。
  周錫駒是其中一位陪客。
  大傢交換了名片。
  周君要待許久許久纔有電話打來。
  沛華一直獨居,生活平淡,工作繁忙,周君找她之際,她並不雀躍,周錫駒並非她心目中理想對象。要不,環境好一點,好叫她少吃點苦,要不,他有真情趣,懂得生活,會得逗她笑,可是周君兩者都不是。
  他可靠嗎,沛華不知道,把時間投資在他身上值得嗎,沛華也不知道。
  所以,不必回到他們第一次約會那天再過一次吧。
  沛華反而渴望見到母親,即使是再度爭執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她有廿多年的時間可以與母親好好一聚,卻沒有那樣做,母親故世後,她反而抱有這樣虛無的願望——多此一舉。
  流星,沛華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藍的天空劃過,呵,天快亮了。
  自古相傳,對牢流星許願,願望會得實現,且莫理真假,沛華大聲說:“願時光倒流,讓我再與母親相聚片刻。”
  她哭了。
  縱使感情欠佳,縱使母親失前對她百般為難,母女仍是母女。
  沛華靠在沙發上,纍極合眼。
  她同自己說:王沛華,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門去吃個豐富的早餐吧,這一睡衹怕睡到中午,誤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說,“衹睡一刻,馬上醒來”可憐,上次睡飽了起床是幾時?不復記憶,有時連禮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趕工,母親怎麽會明白這些,她衹道女兒不肯抽時間出來。
  沛華苦笑着墮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鬧鐘把她喚醒。
  沛華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躍起,自覺精神飽滿,足以應付一天的工作。
  一睜開眼睛,呆住了。
  這是什麽地方?房間那麽小,窗戶那麽窄,她掀開被褥,打量房間,噫,她記得這裏,這是她少年時的故居,王沛華王沛華,她沒聲價叫苦,你許錯了願,你應該指明時間地點纔是,現在糟了,回到腌臢的青年時代來了。
  正叫苦,她看見母親的身型在門外晃過。
  沛華不禁叫一聲“媽”。
  她母親擡起頭來,那正是中年時的母親,身體健康,頭髮烏亮。
  沛華再叫一聲媽媽。
  母親同她說:“好吃早點了,吃完好去考試。”
  考試,沛華笑出來,考什麽試?
  “媽媽,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風吃茶。”
  母親看牢她,“發神經,今日是你會考的第一天,還不快梳洗好趕往試場。”
  沛華伸手出去,握住母親的手。
  母親的手涼涼的,剛洗滌過什麽來。手背上尚有未抹幹的水珠。
  “你聽我說,母親。”
  “你要說什麽?”
  “母親,我們衹有這一天再會的時刻,想你心頭也十分澄明,時間已經過去,我們本不應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時間往前撥,撥至今日,回覆我的青年時代,而你,母親,你身體猶自壯健,快,我們趁這難能可貴的機會好好歡聚。”
  母親呆呆地看看她。
  沛華心如刀割,每逢母親不明她說些什麽的時候,總是這樣沒有表情地朝她呆視,她越是哀求,母親越是呆木,簡直像同一道墻說話一樣。
  “媽媽,相信我,考試不再重要。”
  母親的面孔忽然放鬆了,綻開一個笑容,“考試不重要?”
  “對,考試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緊,我同你能得到這額外的一天,纔真正難能可貴。”
  母親像是有點明白了。
  “讓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沒出息,不要責備我,讓我們把以往的齟齬一筆勾銷,今日母女不必講孝道講前途,今日我們是朋友。”
  母親仿佛有所領悟,她輕輕站起來,看着自己的手與腳,“真的。”她輕輕說:
  “我已年老,怎麽今日四肢如此輕鬆?”
  沛華哭了。
  “你為何流淚,呵,我明白了,沛華,我根本不應在這裏,我不是明明已進了醫院嗎。我明白了,好,沛華,你不用趕赴試場,改天再去補考好了,對,我們做些什麽好?”
  沛華一直流淚。
  她不知眼淚從何而來,衹知完全失去控製,眼淚汩汩而流。
  “首先,”她說,“母親,讓我們好好擁抱一下,媽,上次你擁抱我,怕是在我三歲之前的事了,是什麽導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樣不聽話!”
  “媽媽,我是一個獨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闖,我有我的理想要實踐,我不能永遠蹲在你的腳跟,聽你的吩咐,社會有社會的一套,我若不能適應外邊的律例,我便是一個失敗的人。”
  “可是你離我越來越遠。”
  “不,我一直牽記你,我與你相處的日子最長,你嚮我傾訴最多,莫因我年輕的心與你有距離而抗拒我,試圖瞭解我體諒我。”
  “女兒,你為何如此虛榮?”
  沛華握住母親的手,“媽媽,那不是虛榮,讓我攀登那條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處,我不甘服雌。”
  “你會受到傷害。”
  “我不怕冒險。”
  “你為何定要走一條令我擔心的路?”
  “媽媽,我又不是去幹革命,我不會有生命危險,所有疤痕,始終會愈合,所有創傷,令我變成一個更強壯的人,媽媽,你一定要明白。”
  “我並不明白。”
  “那麽,支持我。”
  “我不懂。”
  “不要再責備我,不要歧視我。”
  母親別轉面孔,像往日一樣說:“我從沒有那樣對待過你。”
  沛華笑了,母親一貫不承認。
  她搖搖母親的手。
  母親忽然問:“我們應做些什麽?”
  “我們如常生活,來,媽,你做菜給我吃。”
  母親看着她,“以往你為什麽不多來?”
  “因你對我百般為難,我坐在這裏沒有意思。”
  這是沛華真正的感受。
  母親總是出盡辦法把她趕走,她不歡迎她,因她不聽話。
  母親認為一個女兒應當對父母千依百順,亦步亦趨,中學畢業,教幾年書,隨即嫁一個體貼好丈夫,萬裏無雲,一帆風順那樣生活下去,每個星期天回娘傢來繳付豐富的傢用,陪父母說說笑笑。
  母親其實應當比誰都瞭解命運,對人從來不是那樣順利,而女兒所註定要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條路。
  母親到小廚房去忙,廚房挂着一面鏡子,是母親梳頭的地方。
  自那面鏡子裏,沛華看到了自己,緊綳的皮膚、紅潤的嘴唇,可是這副紅顔,將一年一年蒼老,因為那是時間的定律,那是時間大神殘酷的遊戲。
  母親低着頭,在廚房中團團轉。
  年輕的時候,沛華曾經抱怨母親一身油膩,從不關懷女兒心靈所需,可是她已經那樣忙。稍後,母親變得更為固執吝嗇,再也不肯付出,她認為子女使她失望,她就收回慈愛。
  可是這次母親不一樣,她一邊操作一邊問:“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有無前途?”
  沛華笑了,這是母親第一次問起她工作進展。
  “我那一行叫廣告,媽媽,我已是創作部總經理。”
  “廣告即是吹牛吧,這一行有什麽好做?”
  “媽,你思想恁地古老,真是無可救藥。”
  “辛苦不辛苦?”
  沛華感動了,母親也從未問過她工作是否辛苦,反正那是女兒自討苦吃,誰叫她不去教書。
  “不會比教書改簿子更辛苦。”沛華笑笑。
  “那是辛苦還是不辛苦?”
  “很辛苦,不過我已得到一切應得報酬。”
  “可是丟去了時間。”
  “一切成績都得用時間精力去換。”
  “所以沒有陪伴母親。”
  “母親,你一直抗拒我,你從來不接受我。”
  母親端着碗出來,“你愛吃的雲吞。”
  呵,這是最後一次吃母親手做的菜式了,沛華喝一口湯,照例太鹹,但是這次沛華不作聲。
  母親絮絮開始述及陳年往事,沛華愉快地聆聽,案上有兩張報紙,沛華翻開一看,還是七O年代,沛華留戀地撫摸老傢每一個角落,把椅子轉來轉去,不肯停下來。
  母親忽然擡起頭來,“你在聽嗎?”
  “我在聽。”
  “呵今天你不趕着出去。”
  “不,我不用趕往任何地方。”
  “真是難得。”
  母親微笑,沛華亦微笑。
  沛華不記得她們曾經如此和洽相處過。
  “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織的毛衣?”
  “啊不用織了,多麽傷眼神。”
  “我現在也已織得不像樣了。”
  是,母親曾經那樣抱怨過,可是當時沛華沒放在心上。
  “不怕,我們流行現買,現買也有手織的。”
  “新毛綫摸上去真舒服。”
  “是,母親,是。”
  “你買來的那衹洗發水,用了會流淚。”
  “是,我下次改買別的牌子,莊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問題吧。”
  “媽媽,一次過付清,不用擔心,我現在很會賺錢,你大可放心。”
  “你為何一年不來看我?”
  “母親,那一年我做了兩次大手術,怕你擔心,沒有告訴你,也沒有來看你。”
  “我總是擔心你。”
  “現在不用了,我已經學會照顧自己。”況且,有豐富穩定的收入壯膽,什麽都不用怕。
  母親收過碗碟去洗滌。
  沛華註視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寬身旗袍,梳一個髻,過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鮮色就認為不正經,對女兒時新打扮百般阻撓,想盡辦法打擊。
  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沛華認為母親逼得她走投無路。
  母親且喜歡節省,這裏一元,那裏五角,省下來的,其實都是孩子童年時的歡樂,一套玩具、一本漫畫、一封壓歲錢、新書包、鞋子、裙子、洋娃娃……
  沛華無限悲哀的凝視母親,母親忽然也轉過身子來,緊緊看牢女兒。
  “你要出去了嗎,帶一把傘,要下雨了。”
  “淋濕身子不算什麽,我的升學問題呢,”沛華聽見自己問:“我想往美國升學。”
  母親惱怒了,“你為什麽不去念師範學院?教官小是多麽有體面的事!”
  沛華笑了,接着掩臉痛哭,為着這樣的小事,母親與她生分,她與母親疏遠。
  她擡頭問:“母親,我小時候可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母親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氣很僵,一直不甚聽話。”
  沛華笑,“媽,我時常想回傢,可是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天天工作、應酬,這十年來我從未放過假,出差、出國、團團轉,生病、進醫院、做手術、搬傢、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纍,做人真疲倦。”
  母親同情地看着她。
  “媽,現在你好了,你不必為世俗事煩惱了,來,我們出去走走。”
  沛華站起來,偕母親出門去,也不問有無鎖匙,有無錢包。
  外邊是個豔陽天,沛華有點睜不開眼睛,雙手緊緊抓住母親,大毒日頭曬下來,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內心清晰知道,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再給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過去的歲月裏,她想盡了法子,想與母親諒解,但是母親總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績,萬般挑錯。
  沛華終於纍了。
  終於不再到母親跟前去討沒趣。
  “天氣不錯。”母親說。
  “是的。”沛華微笑着落下淚來。
  母親說:“其實,我們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為我沒有出息,總在你身邊。”
  “後來你做出成績來,又忙得不可開交。”
  沛華落淚,現在她總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親,我不如跟着你去服侍你。”
  母親吃一驚,“可是你還年輕,你還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勞累,覺得生活並無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們會相見,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盡你本份,你從來沒聽過母親的話,這次要聽。”
  沛華苦笑,母親說的話,從來不是忠告,她出的題目,女兒做不到。
  “現在什麽時候了?”
  “媽媽,已經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來陪我,我又沒事。”
  “媽,我聽你的牢騷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現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從前為何背着那樣重的擔子。”
  “來,媽媽,去吃點東西。”
  “我想喝熱檸檬茶。”
  “沒問題。”
  附近的小小茶餐廳應有盡有。
  沛華並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創作部,她發號施令,如魚得水,在傢中,她永遠是沒有主見的小女兒,從不討母親歡心。
  替母親叫了茶,加上糖,母親表示欣賞,“如果多來一杯就好了。”
  沛華連忙說:“那還不容易。”叫侍者過來,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時候,母親忽然醒悟,“這是另外要付錢的吧。”
  沛華笑得眼淚都落下來。
  天地萬物,有什麽不需要錢來換,否則,年輕人為何離傢別井,到荊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親母親,我為此而離開你的身邊,沛華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華黯澹地低下頭。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遲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條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墮入陷阱,滿身血污,身受重創,啊,四周圍都是嘲笑她的人,母親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間,母親站起來,“咦,我怎麽會在這裏,我尚未買菜,我想打一個中覺,我要走了。”
  她匆匆離開茶餐廳,沛華忙着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擠滿了人,沛華竟在轉瞬間失去母親。
  她急得滿頭大汗,“媽媽,媽媽。”
  她一邊叫一邊找。
  “沛華沛華,醒醒,醒醒。”
  沛華猛地醒來,發覺叫她的人是周錫駒。
  “你怎麽了?”
  “我放下電話,不放心,趕來看你。”
  他有沛華的門匙。
  “按鈴不見你應,我怕有意外,故啓門進來,怎麽樣,可是夢見母親?”
  沛華點點頭。
  周君十分瞭解,默默坐在她身邊。
  “哎呀,我要趕去開會。”
  “還早,纔六點半。”
  “什麽,我纔睡了四十分鐘?”
  “是,你做了很長一個夢?”
  “在夢裏,母親十分年輕。”
  “你們有無講體己話?”
  “沒有。”
  “有無獲得她的諒解?”
  “也沒有,不過她願意聽我說話,我也講了一些心事。”
  “你覺得好過些沒有?”
  沛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衹是反問,“錫駒,時間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我自覺沒有好好利用時間。”
  “你還說沒有?行內公認你有成績。”
  “以後我的時間分配將會均勻許多。”
  “沛華,可抽得出空結婚?”
  沛華看着他,漸漸綻出一個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過後,方能好好籌備婚禮。
  她輕輕說:“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會喜歡我。”
  “我也希望是。”
  “來,我們準備同這一天打仗吧,該出門去吃早點了。”
  同時間打仗談何容易。
  可是生活總得繼續下去,今晨,時間大神鬆了鬆手,讓她如願以償,見到了母親,回到母女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裏去,共度多出來的一天。
  這一天,原本沒有計算在她們的生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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