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紧些,再紧些
  计策
  紧些,再紧些
  灵感
  每个人都爱芝芝
  那个女人好凶
  欺骗
  实验
  书呆子会所
  我认识她
  寻找美人
  约会
计策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百欢最近几乎白了头
  母亲病了,送进私家医院,一日费用数千元,加上做心脏手术,单子下来,十万八万,百欢刚自大学出来,才工作一年,何来巨款,不禁愁眉苦面。
  比较谈得来的同事张若宝好心地约她喝杯咖啡谈一谈。
  若宝问:“有无亲戚可以赊借?”
  百欢摊摊手,“到了这种地步,何来亲戚。”
  这是真的,还未等正式开口,只需略看到窘样,已经争相走避。
  “经过这件事,才知道有节蓄是多么重要。”
  若宝说:“是,以后发了薪水,要好好打算,可别全数扔到时装店去。”
  百欢低下头,“也许,不该送到私家医院。”
  “你想伯母病中舒服点,也是人之常倩。”
  百欢泪盈于睫,“家母苦了一辈子,两份兼职,送我入大学……”
  张若宝在人事部法律组工作,她忽然灵机一动,但是不知好不好说出来。
  只听得百欢呜咽道,“还有三日出院,怎么办?”
  若宝把心一横,“索性这样吧——”
  百欢却说:“我打听过了,职员至多可借一个月薪水,于事无补。”
  “不,你听我说。”
  她压低了声音,四周围看了看,有点神秘。
  咦,有什么话要说?
  若宝说;“我在宇宙做了三年,这间美国公司的员工保健制度十分完美,职员本人、配偶、子女均包括在医疗保健之内,医生直接与人事部联络,经过核实,费用全免。”
  “我知道,父母却不包括在内。”
  “是。”
  百欢叹口气,“那还有什么办法。”
  若宝却问:“你认识工程部的史密森吗?”
  百欢点点头,“高大英俊,斯文有礼,英国人。”
  “对,去年,他领过十万元医疗金。”
  百欢一怔,“他未婚,自己又没有病。”
  “是,可是他的朋友有病。”
  “朋友生病,也可以问公司拿医疗津贴?”
  若宝的声音更低,“这个朋友,并非普通朋友。”
  “他的爱人?”
  “正是。”
  “密友并无资格领取津贴,”“不,史密森证明他俩同居已有五年,情同配偶,未婚乃是不能结婚。”
  百欢越听越糊涂。
  若宝见她仍然不明白,便轻轻说:“他与他,都是男性。”
  百欢恍然大悟。
  “本公司十分尊重职员私隐,此事无人知道,你得严守秘密。”
  百欢问:“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既有先例,容易办事。”
  百欢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若宝又吁出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得行此险着。”
  “是抢劫银行吗?”
  “不,请问伯母芳名是什么?”
  “她叫孙锦昂。”
  “从今天起,孙锦昂便是你的同性密友。”
  王百欢目定口呆,说不出话来。
  张若宝拨摊手,“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不是讹骗吗?”
  若宝不出声。
  百欢低下了头。
  “你把伯母的资料给我,我给你填妥表格递上去,还不一定通过呢,你别过早有犯罪感。”
  百欢仍觉不妥。
  “日后有办法,才归还公司好了。”
  “这——”
  若宝说:“可别说是我教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想清楚。”
  那天下午,百欢去探访母亲。
  私人病房宁静、舒适、服务周到,她康复得极快,百欢感到安慰。
  生父一早遗弃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捱过二十年,在那一刻,百欢觉得为着亲情,冒险也应该。
  只听得慈母问道:“医药费怎么张罗?”
  “公司代垫,然后分期摊还。”
  谎言说得如此流利,连百欢自己都吃惊。
  第二天回到公司,百欢问若宝:“会不会叫我身败名裂?”
  若宝嗤一声笑,“最多勒令你归还费用。”
  “会对我的工作有影响吗?”
  “这样一份牛工,哪里找不着。”
  “可是如此一来,人人误会我有特殊嗜好。”
  若宝不语。
  百欢沮丧,“怪不得有些女子在廿一世纪还想嫁得好,的确是,娘家无力,便盼望夫家可以帮一把,人生路上多少荆棘,真不知怎样逐步捱过,直走得皮破血流。”
  “叹什么五更,填妥表格是正经。”
  表填妥递上,百欢顺利接母亲出院,一切好似天衣无缝。
  再过一个月,上司宣布王百欢升级。
  一切都好象没事了,而百欢也刻意节蓄,想在一年内归还医药费,借口是“两人经己分手,对方不想领情,故此归还款项。”
  百欢没有忘记这件事,她是个良善的好女子,知法犯法,是逼不得已,时时为此失眠。
  一个下午,一切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忽然之间,若宝给百欢一个电话。
  “百欢,总经理想见你。”
  “是哪个总经理?”
  “袁有德女士。”
  “阿,人事部也归她管。”
  “正是,你好自为之。”
  百欢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记住,别提到我的名字。”
  “是。”百欢胃部象是被人塞进一块石头。
  “那你马上到十搂来吧。”
  百欢强吞一口涎沫,脚步浮浮地乘电梯到十楼。
  秘书见到她便说:“王小姐,这边”袁总在等你。”
  百欢走进总经理会客室,百忙中也不禁叫一声好。
  怪不得人人要向上爬,原来楼上风光如此美妙,向海大窗,宽厚的沙发,办公如作客。
  袁女士走出来,上下打量王百欢。
  “请坐。”
  她是一位保养得极佳的中年女士,风韵犹存,笑脸可亲,可是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她工作能力一流。
  百欢毕恭毕敬地叫一声袁总。
  对方开门见山,绝无废话,“我看过你申请医疗津贴的表格。”
  “是。”百欢一颗心几乎要自喉咙跳出来。
  “对方叫孙锦昂,今年四十五岁。”
  “不错。”背脊爬满冷汗。
  “与我同年,我九月就到四十五岁。”
  百欢不说话。
  袁总叹口气,“你很勇敢。”
  百欢嗯一声。
  “我己批准你的申请。”
  “谢谢袁总。”一颗心落了地。
  “时代变了,你们终于可以自衣柜里走出来,脱离黑暗,我们那一代则不行。”
  百欢的心突一跳,天,无意之中得知了袁总的秘密,这可不是好事。
  “你的伴侣是一名教师?”
  “是。”母亲终身是小学教师。
  “生活清廉,你帮她是应该的。”
  百欢鼻子发酸。
  袁总经理却误会了,她感喟地说;“你俩也受过不少委屈吧,至今,大部份人仍认为我们伤风败德。”
  百欢不语。
  “没事了,你出去吧。”
  就这么简单?太幸运了。
  百欢匆匆离开袁总的房间。
  张若宝在楼下等她,焦急万分,“怎么样?”
  “批准了。”
  “啊、那好了,问些什么问题?”
  百欢不想说大多,“很普通,像住院多久之类。”
  若宝也代她庆幸,“你己顺利过了这关。”
  百欢的心犹自忐忑不安。
  不惯撒谎的人,一旦说了谎言,便会有犯罪感觉,最怕是连这种反应都没有了,说谎如吃豆腐。
  人性的堕落,就是这样开始的吧。
  为了这件事,百欢晚上辗转不安。
  同事互相诉苦,说控制体重是何等困难,忽然注意到百欢,“百欢没有问题。”
  “她一日比一日瘦。”
  “百欢,是否服药?”
  “快介绍那个医生给我们。”
  有心事,人就胖不起来,能够胖,也真是福气。
  百欢只是赔笑,这些日子来,她都无真笑容。
  这时,秘书探头进来,“王小姐,袁总找你,四号线。”
  百欢吓一跳,连忙去听电话。
  袁女士说:“百欢,星期六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可好?我好友生日,举行小小宴会,衣着不必隆重,也不用送礼,与你的同伴一起来吧。”
  “是是是。”百欢心中忙不迭叫苦,同伴,什么同伴?
  袁女士笑,“届时见。”
  别人求之不得,百欢却视作畏途。
  周末到了,百欢硬着头皮妆扮起来,有人生日,穿黑色不好,她换上一套紫蓝色套装,唉,人靠衣装,女白领收人三份一全花在这里了。
  到了袁女士家,还没按铃,女佣人便来开门。
  客人不多,气氛十分融洽。
  袁有德亲自迎出来,有点诧异,“百欢,你的朋友呢?”
  “她——”百欢有口难言。
  一个谎言接另一个,她负担不来。
  “是否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元?”
  “是,她怕累。”
  “今天晚上,全部是最熟的朋友,见个面不妨。”
  百欢已留意到了,一对一对,全女班,打扮得十分合时,并没有人刻意穿西装,人人自然、大方,看上去十分舒服。
  袁女士显然把百欢当她们一份子,所以特别亲切。
  片刻她笑着抬起头,“呵,我的伴侣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
  百欢抬起头,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认出她是颇有名气的歌星郁思韵。
  百欢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那郁小姐笑,“老啦,廿四岁了。”
  百欢开头觉得如坐针毡,渐渐松弛。
  她喝着香槟,同身边客人聊天,彼此象姐妹一般闲谈。
  有几位女士属于文艺界,谈到她们工作,令百欢见闻大增。
  百欢十分诧异,这班女生有见识、有胆色,经济独立,全部是精英,她们只是在感情方向取舍不同而已。
  十一时许,百欢向袁女士告辞。
  袁有德笑,“不想对方久候吧?”
  百欢只是唯唯喏喏。
  回到家,母亲还没有睡。
  “是同男朋友约会吗?”
  “不,是班女士。”
  “百欢,你也该留意一下有无可能的对象了。”
  百欢半晌才说:“我不擅钻营。”
  母亲叹口气,“笨妈生蠢女,怪不得你。”
  百欢勉强笑“也许,傻人有傻福。”
  “几时去度假松一松?”
  百欢想还清那笔医药费,哪改花费。
  以后一段日子里,真得感谢张若宝替她保守秘密。
  但是袁总却已肯定百欢是她们一份子。
  她时时邀请百欢参加聚会,百欢推一次,也得接受一次,袁总习惯问起百欢的另一半。
  在公事上,袁总也刻意提拔王百欢,渐渐有人说话,百欢也留意到,她一个约会也投有了,周末老呆在家中。
  本来偶然小章小林小孙还会打个电话来请茶请饭,此刻全体销声匿迹。
  她当然知道原因:他们肯定她对异性不感兴趣。
  百欢啼笑皆非。
  但是工作上却获得前所未有的顺景。
  在袁总的带领下,无往而不利,有几宗计划水到渠成,任何人做都一样出色,可是袁总却把机会全留给百欢。
  张若宝取笑百欢:“因祸得福。”
  一日,袁总叫百欢下班后到她办公室去。
  冬日黄昏,天黑得早,气氛有点异样。
  她开门见山说:“百欢,我将离开宇宙公司。”
  百欢一怔,心中却放下一块大石。
  太没良心了,袁有德可说是她的恩师,“百欢,我想带你一起走。”
  百欢吓一跳,不出声。
  如果跟着袁总走,她这辈水洗不清。
  袁女士何等明敏,一看她神色,便问:“你有踌躇?”
  百欢歉意说,“我有家庭负担。”
  袁总有点失望,“那么,我如失右臂。”
  百欢内疚,“友总,你太夸奖我了。”
  “我不勉强你,百欢,那么,下月我宣布你升级后才走。”
  “袁总,你太帮我了。”
  袁女士笑,“我们这种少数族裔必需互相照顾,况且,你倒说说看,谁的工作表现比你更好,我相信同事们也心服口服。”
  “袁总,你不恼我吧。”
  “人各有志,我们维持联络,还有,这件事请严守秘密。”
  百欢出去了。
  月初,公司宣布王百欢又升一级,同事们哗然。
  “什么叫做平步青云,请来看王百欢。”
  “羡煞旁人。”
  “鸿运当头。”
  袁总一共带着六个人离开宇宙。
  那个月底,百欢去人事部清还债项。
  张若宝说:“你己无后之忧,不必还款。”
  “不,我于心有愧。”
  “傻子。”
  “你说得一点不错。”
  若宝问:“男生都远离你?”
  “你也发觉了?”
  若宝挪揄,“不吃羊肉也一身骚。”
  百欢不出声。
  “这回你这个孝顺女儿牺牲可大了。”
  说也奇怪,还清债项之后,失眠症不药而愈,人也长胖了。
  袁总离开宇宙一事十分轰动,对于王百欢没有跟随离去,谣言纷纭,百欢不于辩白。
  百欢心中有数。
  她得把那件不愉快的事件洗刷掉,这也许是唯一机会。
  半年后,猎头公司找她,谈妥条件,她也决定离开宇宙。
  若宝说:“那时跟着袁总走多好,你现在出去孤军作战……”
  “我有点实力。”百欢微笑。
  “可是有人铺路的话,差好远。”
  “个人长远还是得靠自己。”
  “假使袁总是男人呢?”
  “我做法也一样。”
  若宝叹口气,“这样倔强,你迟早要吃亏的。”
  百欢笑,“把我说得太好了,我十分奸诈,又懂得把握机会,这点你是知道,不离开宇宙,就不可能有新开始。”
  新的一年。她到金星公司办公。
  虽然辛苦,新环境却使百欢的精神为之一振。
  很快结识到一班年纪相仿的新同事,周末,假期,又开始有社交活动,金星的员工福利办得十分好,百欢比从前活跃。
  新同事陈颜笑说:“百欢有一件事,非常私人,不知该不该问。”
  “你尽管问好了。”
  百欢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正好乘机澄清谣言。
  “他们说你——”
  百欢斩钉截铁地答:“不是真的。”
  “咦,”颜笑说:“反应十分激烈,何故?”
  “我不反对人家的取向,亦绝对没有歧视成分,但是,我自己却不是。”
  颜笑一愣,“你不是工作狂?”
  “什么?”
  “我看你十足十足工作狂。”
  百欢呆住,只说她是工作狂吗?
  她绷紧的五官松弛下来,原来不是说其它。
  “不用否认了,”陈颜笑说:“天天在公司留到七点,还不承认?”
  百欢低下头,不出声,如释重负。
  在这段日子里,袁有德尝试约会百欢,百欢总是借故推辞。
  “母亲身体欠佳,需要照顾。”
  “本周末正好要出差。”
  “已经约好人了。”
  三两次之后,袁有德闻弦歌而知雅意,象她那些洞悉世情的人,也无所谓失望,非常识趣,自动消失。
  若宝轻轻说:“我还以为你会连我一起疏远。”
  “想是想,又不舍得。”
  “袁总待你最好。”
  “是,”百欢羞愧,“我知道。”
  “不过你也做得对,最近,我听说她与郁思韵分手,你确应避一避。”
  百欢连忙为袁总辩白:“连你都误会,她们也不是逢人都拉在身边当作拍档,同我们一样,有所选择,有时更为挑剔严格。”
  若宝说:“我老觉得她们找对象比较难。”
  百欢感慨,“我同你又何尝不是。”
  一句话说到两个年轻女子的心坎里去。
  “看来看去,市面上都没有理想角色。”
  若宝抱怨:“要人无人,要才无才。”
  “更不要说是贝字那个财了。”
  两人唏嘘一番,随即大笑起来。
  半夜,母亲见她未睡,与她谈几句;“找到对象没有?”
  “已经在努力了。”
  “宜速战速决。”
  “知道。”
  “我还有你,你又有谁?”
  “妈妈,请去睡觉,不用为子女前途担心。”
  母亲回寝室去,百欢只觉无味。
  到下半年,事情便有了转机,王百欢与张若宝几乎同时找到理想伴侣,她俩庆幸不已,百欢说:“幸亏我也有,否则真会妒忌你。”
  “我也这样想。”
  二人忽然紧紧拥抱。
  地球是圆的,从甲点出发,转一个圈,又会回到甲点来。
  一日,在公司会议中,上司说:“有谁愿意到世界机构去与袁有德商讨这一项生意?”
  人人咋舌。
  “本行我最怕袁有德。”
  “我不敢去。”
  “下次吧,下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时,百欢忽然说:“我去好了。”
  上司讶异,“你肯去?我都不好意思叫你去,听说袁有德追求你不遂,含怨在心,才离开宇宙。”
  百欢跳起来,怒道:“袁女士是我的恩师,什么人含血喷人,造谣生事!”
  “这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作不得准。”
  百欢这次静静地说,“我去。”
  见到袁女士,恍若隔世。
  百欢迎上去,“袁总,你好。”
  袁有德风姿依旧,可亲地笑道:“百欢,你气色好极了。”
  两人坐下,商讨起合作的细节来。
  袁女士赞道:“你的办事能力更上一层楼。”
  “都是袁总教的。”
  “我一早知道你是可造之才。”
  百欢低头不语,只是有点忘恩负义,她说什么都欠袁总。
  “令堂好吗?”
  “好,谢谢。”
  “经过大手术,需好几年休养。”
  百欢抬起眼来,“袁总,你一早就知道的吧,一切瞒不过你的法眼。”
  “不,直到你归还医药费我才明白。”
  “我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也真亏你了,一个女子事事靠自己,真不容易。”
  “现在也练出来了。”
  “是,看得出做得很好。”
  “袁总,我佩服你处事态度。”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方便,不予计较,都真难得。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许多人怕我。”
  协议达成,百欢告辞。
  她仍然处处眷顾王百欢,对她肯定有特殊感情。
  那日,周剑炜来接女友下班。
  他说:“神清气朗,肯定是马到功成。”
  百欢看他一眼,“订妥台子没有?说好今日陪家母吃饭。”
  “吩咐下了。”
  “届时小心说话。”
  “是—伯母,我想征求你的同意,向百欢求婚,我保证一生全心全意对她,负起责任,照顾家庭。”
  百欢不出声,鼻子发酸。
  “我是真心的。”
  百欢抬起头,“听上去嬉皮笑脸,更无半丝诚意,讨厌。”
紧些,再紧些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空气调节的会客室里坐着李美梨与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
  那中年男子打扮异常整洁:如果不说,还会以为他是某大机构的高级行政人员。
  会客室内空气略冷,美梨有点寒意。
  那男子自称姓雷。
  他问她:“李小姐,是朋友介绍你来吗?”
  美梨答:“不。”
  她打开手袋,轻轻取出一张约八公分乘十公分大小广告,放在桌子上。
  广告上这样说:“协助你平生愿望或美梦成真,请电:三五四七预约”。
  那位雷先生笑笑,“正是我们的广告。”
  美梨有点渴望,身子略向前倾,“是真的吗?”
  雷先生打量客人。
  她年轻、相貌端正、衣着时髦名贵,谈吐斯文,是位知识分子。
  照说,她如果有愿望的话,大可凭一己力量实现,不必依靠他人帮助。
  这时,她又重复地问:“是不是真的?”
  雷先生不想隐瞒,“李小姐,看你对真假的要求去到什么地步。”
  普通人也许会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李美梨明敏过人,立刻有点失望,“是假的。”
  雷先生却作出更正,“不,象真的一样。”
  美梨微笑,那还不就是假的。
  “李小姐,请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美梨张开嘴巴,又合拢。
  那雷先生轻轻说:“我们绝对替人客守密。”
  美梨欠欠身,“可以给我五分钟时间吗?”
  “当然。”
  “雷先生,我是一个孤儿。”
  雷光生动容,“多么不幸。”
  “自幼,我渴望被爱,以及被关怀。”
  雷先生附和地说:“人之常情。”
  美梨觉得雷君声音中有一份关切,使她非常舒服,她可以放心向他倾诉心事。
  她的声音压得十分低,“我恋爱过几次,可是得不到预期的好梦,深深失望。”
  雷先生这时说:“你还年轻。”
  “不,我知道再继续寻寻觅觅,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精神,所以决定向你求助。”
  “你盼望的,究竟是什么?”
  李美梨并没有不好意思,她略带惆怅及伤感地说:“被爱,以及被关怀的感觉。”
  雷先生颔首,“我可以帮你。”
  美梨大喜过望,怔怔地问:“真的?”
  雷托生笑了,“恋爱,不过是一种极之私人的感觉。”
  “是。”
  “李小姐,你会得到那种感觉。”
  “如何做到?”
  “李小姐,请签署这一份简单合约,以及付该笔费用。”
  美梨一看,合同无诈,费用又不高,只不过十万元,便立刻签署。
  雷先生暗暗叹息,这样随意签名,连小字都不看清楚,由此可知这位小姐心中有多浓烈的盼望。
  雷先生取出一件小小仪器,放在桌上。
  他说:“回去之后,小心试用,清楚阅读说明书,如果不满意,十日之内可退回现款,取消合同。”
  美梨没想到他们生意手法如此公道,可是,她还是有疑心,“这小小耳机似仪器,有什么用途?”
  雷先生笑答:“你看过说明书便知道。”
  他站起来送客。
  “李小姐,你放心,支票在十日之内不会兑现。”
  完全是正当生意手续。
  李美梨告辞。
  她走了之后,会客室内办公室走出一位女士,笑问:“这次,是求财,还是求爱?”
  “求爱。”
  “地球人求的不外是这两件事,不是钱,就是爱,十分容易满足。”
  “对,”雷先生说,“那件小小仪器只需两种零件,便使他们高兴。”
  那位女士笑说:“近几年总部削减我们运作经费,非得动脑筋赚外快帮补不可,否则就得结束研究所打道回府了。”
  “至今顾客十分满意,极少退款事件。”
  “只有一次,一位女士说她不想自欺欺人,退还仪器。”
  “太过认真,做人也不会快乐。”
  他们笑了。
  李美梨当然没有听到那番话,否则不吓坏才怪。
  她带着仪器直接回家。
  美梨独居在一层向海的公寓房子里,象她这样事业有成的都会独立女性并不少,什么都有了,奈何心灵寂寞。
  她坐在白色沙发上叹息。
  多年来的压抑到今日变成深深失望,日出日落不再带来生机,她情绪沮丧,每日似机械般操作,外表平静,内心苦闷。
  豪华公寓静寂如坟墓。
  她打开小小盒子取出听筒似仪器,里边附有一张印制精美的说明书。
  它这样说:“切切小心阅读,这件仪器,会给你象真一般恋爱感觉,你有三个选择,甲给你一个温馨家庭,乙给你浪漫经历,丙给你不羁的享受,可以无限制使用,远比真情耐久,但,请勿沉迷为要。”
  美梨笑出来。
  这是什么,电子游戏机?真骗人。
  “戴上机器,轻贴脑部,按动红掣开始,想停止的话,则按蓝钮,另甲乙丙三个黄色选择掣,用法简单,永久保用。”
  美梨细细观察仪器,只觉金属轻便,制造精美,像一件考究的玩具。
  她轻轻戴上它,先看看温馨家庭是怎么一回事吧。
  她按了甲钮,再按开始。
  真简单,人人会用。
  几乎是即刻,她心中马上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及安乐。
  片刻,她看到一个面目端正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啊,这是她的丈夫吗?
  不不,她不想结婚,无论多满足,这不是她那杯茶,美梨笑了。
  只听得那男子殷殷垂询:“今天过得怎么样,孩子们可听话?明天是你妈妈生日,我已经准备好礼物……”
  美梨十分感激,真是叫人放心的好丈夫,现实世界到什么地方去寻找?
  明知是新进仪器刺激脑部形成的幻象,可是感受却真实得无可比拟。
  绝对物有所值。
  不过这是一种游戏,千万不可沉迷。
  同真的恋爱一样,切切不可当作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美梨感喟。
  对,雷先生说得正确,这不是真的,但,却绝对不假。
  雷先生是什么人?
  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天才发明?
  那标准丈夫对美梨说:“坐下来,我帮你按摩肩膊。”
  美梨笑,“不用如此周到。”
  心中渐渐也颇向往这种安定的生活。
  忽然听得有人叫妈妈。
  谁?
  一个六七岁小女孩过来紧紧抱住美梨。
  美梨无比疼爱不由自主地抚摸孩子的面孔,那小孩同她幼时长得一模一样,圆面孔,大眼睛,这不是小小李美梨吗。
  她把孩子搂在怀中,难舍难分。
  真没想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可以带来这么大的满足感,美梨以前还最看不起小家庭主妇呢。
  “妈妈,爸爸说趁暑假我们到南半球度假。”
  呵,居然连南半球这种字眼都认识,了不起,美梨大乐。
  她沉醉在孩子天真的言语中,不想离开。
  心底一直说:美梨,这不是你想要的感情模式,别付出太多。
  再耽下去,也许会看到这小孩大学毕业,成家立业,而她可以安然无恙地做上外婆。
  美梨骇笑,站起来。
  小孩追问,“妈妈,你去哪里?”声音有逼切的真实关怀。
  “妈妈去上班。”
  她伸手到仪器边,按了蓝钮。
  美梨吁出一口气,她摊开说明书详细阅读。
  ——“游戏暂停后再次开始,情节将继续下去,不受影响,若要完全重头开始,既往不咎,请同时掀下红蓝二掣。”
  太好了,简直比真的还好。
  真的感情,完全不受控制,付出越多,对方越是有恃无恐,诸多作怪,不懂珍惜。
  只不过,美梨还想试试浪漫情怀。
  她看看时间,还早呢,才午夜,先看一看对方是谁,才上床睡觉未迟。
  她发觉置身在一个沙滩上。
  熏风缓缓吹来脚底细沙洁白无瑕,这是什么乐园?忽然之间,有一个男人俯身下来,深深吻她嘴唇。
  美梨吓得跳起来。
  她掩住嘴,已有许久没有接吻,感觉是唐突多过享受,这人是谁?
  “美梨,为何拘谨?”
  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穿着便服,十分潇洒,象与美梨是情侣。
  “慢着,”美梨笑,“请略为守礼。”
  这次,她驾轻就熟,知道怎么应付这个梦中情人。
  “美梨,游艇会在黄昏接我们出海,你说如何?”
  美梨看着他,“除却玩,你还会什么?”
  “玩得开心尽兴,也是一种艺术。”
  “你说得很对。”
  那位男士笑道:“美梨,你不是想结婚吧。”
  “不不。”
  “幸好,我并非午夜起身喂宝宝那种人。”
  “放心,我也不是。”
  “那,我们是同道中人。”
  美梨却怀念那孩子温暖的小手,她不说什么,只是看着那人英俊的面孔。
  这人没有真实感,整天就是玩:跳舞、饮宴、出海……多么沉闷。
  美梨一向没有玩的习惯,她也不嗜玩。
  片刻,他带她到一只白色游艇上,美梨看到到处都是白色的剪花。
  别的女子许会觉得宠幸、欢喜,美梨深觉浪费,花朵最美丽的时刻是种在地里,随季节荣枯,摘下来己是天底下至大的糟蹋,同时间还剪下这么多,更加可惜。
  原来美梨根本不懂欣赏所谓浪漫情怀。
  她讪笑自己。
  噫,对牛谈琴。
  她的男伴取出一枚戒指套到她手上。
  美梨停睛一看,是***的粉红色心型钻石,闪闪生光,俗不可耐。
  她急急除下,真尴尬,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辛辛苦苦读下那么多书,又做了那年事,忽然之间,戴粉红钻石,穿白色貂皮,象小明星找到了大户头,多可怕。
  那男子见美梨脸上变色,奇问:“你不高兴?”
  “不,这不是我那杯茶。”
  “告诉我,你心目中的浪漫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点主意也投有。”
  “到巴西参加嘉年华会?”
  “不,南美洲卫生情况不是那么好。”
  “到冰川露营,观赏北极光?”
  “我哪里吃得消。”
  “小姐,你到底喜欢什么?”
  “陪我坐在家里,听我诉说心事。”
  那男子惊道:“那多么沉闷。”
  “我猜我的确是个刻板的人。”
  “所以你才需要我呀。”
  美梨也笑,“我并且是个固执的人,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你要的是什么?”
  “被爱与被关怀。”
  “我爱你。”
  美梨笑得打跌,他讲得太轻率容易。
  半晌,她说“我要走了。”
  “一起跳只舞再说。”
  “好。”
  他带她跳慢四步,脸贴脸,轻轻挪动脚步,美梨还是陶醉了。
  他的体温传到她身上,他的脚步轻盈,他不知多体贴温柔,留下来,还是走?
  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周末与他结伴轻松一下最好不过,一辈子在一起?不必了。
  音乐轻轻停止。
  美梨说:“再见。”
  “我会想念你。”
  美梨客气地答:“我也是。”
  他想与她吻别,她轻轻说:“大家还是好朋友。”
  她伸手去按蓝钮。
  回到自己的寝室,美梨怔怔地,这真是项伟大的发明。
  从此之后,世上将没有寂寞的心。
  她摸摸自己的面孔。
  真难得,居然可以抗拒那位男士的魅力。
  美梨打一个呵欠,该睡了,明早还需起来上班,她把那小小仪器锁进抽屉里。
  第二天回到公司,同事们觉得李美梨脸上带着春风,别告诉她,她不自觉,旁人却一看就猜是她找到了合适的对象。
  她这个对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后顾之忧,十天之内,还可以退货。
  美梨在办公室又渡过了刻板的一天。
  晚上,她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按下了第三个钮。
  她首先看到的,是自己手臂上出现了三个小小的纹身,分别是一朵玫瑰花,一对天使翼,以及一只环状手镯。
  美梨发愣,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有人扔一顶头盔给她,“戴好,跳上机器脚踏车,抓紧我的腰。”
  她还没看清楚他的脸,机车已经呼啸而去。
  他一边吆喝:“紧些,再紧些。”
  他穿着皮衣皮裤,美梨双臂紧紧扣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脊上。
  机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郊外。
  天色刚黑,淡淡的月亮挂天边,树梢上还有浅紫色的云。
  车子在一大坪草地上停下来,那男子抱起美梨,把她摔在草上。
  美梨打了一个筋斗,平躺草地,空气异常清新,美梨深深呼吸,把白天的辛劳工作全丢在脑后。
  那男子过来拥抱她,美梨笑了,学着他的口气,“紧些、再紧些。”
  他双手渐渐箍紧,使美梨透不过气来,可是,她得到很大的欢愉,嘴里喃喃说:“紧些,紫些。”
  她呼吸渐渐困难,有点晕眩。
  这时,忽然听得嘟嘟的响声,象是一种危险讯号,美梨睁开双眼,她的好梦醒了。
  原来,在当事人玩得过火的时候,仪器还会发出信号,美梨深受感动。
  在真实世界里,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谁谁谁欲火焚身,以及身败名裂,统统是后果自负。
  她上身仍然有被人紧紧拥抱的感觉。
  真好,完全松弛,置生死不顾,尽情投入。
  第二天,再试,机器发生故障。
  她再去找雷氏企业的负责人。
  会客室冷气仍然很冷,不过美梨有备而来,穿多一件外套。
  雷先生说:“你的机器很快会修理好。”
  “发生什么事?”
  “主人太热情了。”
  美梨飞红了脸。
  “如果你急着用,我们可以先给你一副新的。”
  美梨说:“不用了。”
  雷托生扬起一角眉毛。
  “我是来退货的。”
  雷先生欠欠身,“李小姐,有什么不满意?”
  “不,我十分满意。”
  “那,可以把退货的原因告诉我们呢?”
  “太象真的了,又不是真的,害人不浅。”
  雷先生笑了,拉开抽屉,把支票还给美梨,又在合约上盖上“取消”印章。
  “不过我很欣赏你们做生意的手法。”
  那雷先生答:“是,我们童叟无欺。”
  “你看,一旦用了这种发明,沉醉不已,日常生活更加不起劲。”
  雷先生的反应:“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不过,已经再三警告人客切勿沉迷。”
  美梨无言。
  忽然想起来。“最多光顾的是什么样的人?”
  “最多的,是寂寞的中年太太。”
  “离婚太太?”
  “不,丈夫好端端都在,但都说十分孤独,子女已大,也没有太多的朋友,不获关怀。”
  美梨恻然。
  雷先生说下去:“有一位太太要求被紧紧拥抱,结果出事,我们立刻改良机器,加多个自动关闭装置。”
  美梨紧张不安,“她生命可有危险?”
  “没有,只是受伤。”
  美梨取过支票与合约,准备离开。
  “再见,李小姐。”
  美梨又加多一句,“如果甲乙丙三个类型可以混合就是个百分百标准情人。”
  想到雷先生却郑重考虑起来,“有那样的人吗?”
  “不,你说得对,没有那样的人。”
  在电梯大堂中看到一个艳妆少妇,衣着打扮名贵华丽,她朝美梨笑笑。
  美梨也礼貌地回报颔首。
  没想到她会同美梨攀谈起来。
  “你也来光顾雷氏?”
  美梨不想说太多,只唔了一声。
  少妇感慨地说:“活了那么久,年纪也不小了,原来以为,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也死了心,以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忽然发觉毕生寻找的感觉就在眼前……”
  美梨呆呆地聆听。
  少妇说下去:“我很沉迷,不能自拔,雷博士为我精心设计了一套程序,想什么有什么,我像那种玩电子游戏机的孩子,停不下来。”
  她忽然讪笑了。
  美梨无限同情。
  “现在”少妇说:“我很快活。”
  电梯来了。
  她们两人走进去,没有再讲话,电梯到了楼下,少妇离去,司机在道旁等她。
  美梨呆视她背影消失。
  李美梨暂时可没有资格那么做,她还需要工作,她不能分心,她必需全神贯注找生活。
  她对那副机器有恐惧,沉迷下去,最后会不眠不休,废寝忘餐。
  然后,由亲友或是同事发现她倒卧家中,把她送到医院,抢救无效。
  不不,不是幻觉害人而是她害死了自己。
  独身女子生涯苍白无奈,需要沉着应付,过一天是一天,做得好,活得争气、一点积分也没有,一旦失态,却会被闲人嘲弄至憔悴,独身女子不易为。
  有时,美梨会想念那个美满小家庭,那小小女孩还在等妈妈回去呢,幼儿赤诚的爱真叫她向往。但是真的拥有一个女儿,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母亲必需照顾她的起居饮食,还要看住她的情绪,她的功课,怎么兼顾呢。
  那夜,睡到一半,美梨又听到“紧些,再紧些”的声音,她笑了。
  影象留在脑海里,历久不散,到这个时候,美梨几乎相信她确实拥有过一个那样不羁的男朋友——她坐在他机车后座,在风中奔驰。
  真同假有什么分别?
  想起旧欢,还不是都同梦境一样。
  美梨无限失落,直至碰到何本才。
  何是美国分公司经理,回来开会,一早出现在办公室,精神奕奕,朝气十足。
  上司为美梨介绍,她一看他,顿时飞红了脸。这人长得与那个标准丈夫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吓了她一大跳。
  对方也讶异了,这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居然还会脸红,真叫人怜爱,她皮肤白皙,一直红到耳根,非常可爱。
  他与她不属同一个办公室,不怕人闲话,无后顾之忧。
  散会后他叫她一声。
  她跳起来。
  咦,何本才又一次意外,根本不象时下精明的事业女性嘛。
  他得更小心待她。
  美梨心有所属,幻觉渐渐消失无踪。
  何本才属于哪一类型?
  啊,他是他,不归任何一个模式。
  他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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