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蝴蝶吻
  淡淡的故事
  独身女子
  蝴蝶吻
  花样
  米凯拉
  前妻
  妻子与情人
  十五岁半
  星期日
  再见
  珍珠
淡淡的故事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蝴蝶吻》
  下午四点半,公文还不停地堆到我桌上来,我捧住头大叫:“不要再来了,我是小船不可重载,吃不消了。”
  女秘书姬娜大笑起来。
  我叹口气:“这份工作,每年有两个月恨爹娘生少两只手。这样吧,后生去买两只苹果,补充体力,吃了再做。”
  “苹果怎么够饱?”姬娜抗议,“吃蛋糕。”
  “小姐检点一些,你已经混身肉颤,再吃下去,不得了。”
  “我不像你,”她咕哝,“戚小姐,女人到三十才会发胖。”
  她坐在打字机前的的笃笃的打起来。
  我啼笑皆非,姬娜并不是个懂事的女秘书,但功夫是好的,每早例迟到廿分钟,捧着奶茶三文治进房来吃到九点四十五分,在这个钟数之前跟她打招呼,她是不睬我的。
  上班当儿,私人电话奇多,多数是我听了替她接进去,要命,下午还要冲咖啡给她喝。
  这种命运是我性格造成的,我天性懦弱,不善争取,若不是老板欣赏我的“含蓄”,至今恐怕还升不到一个经理。
  纵然如此,我还是失去了卓尔。
  现在想起来还怅惘呢,不要说是当初了,当初整个人想死了算了,免得受折磨。
  失恋真是痛苦,在不打仗的时候,失恋是最最痛苦的了,我不会讥笑为情自杀的人,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当其时很少人能够逃过劫数。
  我没有死,也不过是因为懦弱。
  “─一戚小姐─一”
  “什么事?”我回到现实世界来。
  “戚小姐,周末我们租了一只船出海,要不要来?”
  我摇摇头,“不来了,你们精力好,我宁愿坐在家中看看书,大热日头,毒哂一天,我会中暑。”
  “戚小姐,老坐在家中,会闷的。”
  我叹口气,“像我这年纪,唉─一”
  “戚小姐,你到底几岁?”她忍不住问。
  “姬哪,准备你的纸笔,我有三封信赶着明早寄出去。”
  她装个鬼脸。
  那天走的时候是六点三刻。一辆小小日本车在门口等姬娜,她一阵风似走了。
  这小女人真是快乐,我想。
  如果我没有将卓尔双手送给那位千金小姐,我也是一个快乐的女人。女人的快乐不外是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
  事业上的成就无异可以给我一时间的欢愉,可是一刹那间便似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我叫了计程车回家。
  卓尔与我走了近三年,已论到婚嫁,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却被人横刀夺爱。
  当时大家都劝我尽力搏杀,把卓尔抢回来。但我没这个胆子,我怕出丑,要面子,又有头巾气,倔强。
  女人要展开争夺战才能嫁到丈夫?我一辈子做老姑婆好了,我不干。
  那时候卓尔也犹豫不决,他的意思是奇货可居,看我与千金小姐哪个表现好,就取哪一个。
  当时我的震惊与痛心相等─一我怎么能成为街市中摆卖的菜蔬!任人挑选?
  于是一声不响地向公司拿假期到纽约去住了两个月。
  回来的时候,卓尔已成为鲍家的女婿,鲍小姐门丈夫。
  我一句话都没说过。卓尔像河边杨柳,爱飘荡到哪一个角落,就是哪一个角落,与我无关。
  但是我的一颗心呵,心在滴血。
  如今一年整,仍然怅惘,恨意日渐消除,感倩日益淡去,不过我仍然记得这件往事,曾经一度我是别人的女友。
  唉。
  后来在电视新闻节目中,也见过卓尔出现在萤幕上,代表鲍氏机构发言,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觉得并不认识他,我记得的,是事,不是人。
  对卓尔来说,鲍家比较适合他,他有野心有才智,等的只是机会,我能给他什么呢?充其量是耳畔喁喁细语,在这个竞争剧烈的商业社会中,他需要的可不是柔情蜜意。
  卓尔做对了,我不怪他。
  亲友再替我不值,我仍然觉得我们两个都做对了。
  回家洗把脸,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明天是周末呢,我伸伸懒腰,可以不必早起,罕遇的事往往带来意外之喜,包括周末在内。
  我也怕周末,时间有时无法打发,我连专程驾车往尖沙咀书店去买杂志也试过。
  我仍然修饰着自己,隔一天洗头,每两星期往最好的理发店修剪,每季买两次衣服,但求大方洁净,食物最主要够营养。
  夜间有空也会但心找不到理想伴侣,我已经廿九岁了。
  母亲陪着我去算命,急于要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嫁得出去。一切算命的对过去的事俱算得很准,对于未来,皆不甚了了,年轻女人上门去,自然是是问婚姻。他振振有词的算准我的姻缘明年要到了,我一笑置之,母亲却追问下去:姓什么?做汁么的?多大年纪?
  我觉得很荒凉,认为母亲嫌我,后来母女就疏远了。
  日子是寂寞的。
  混过周末,星期一去上班,见到了欧阳。
  欧阳是总经理重金挖过来的要员,外表倒还过得去,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有人来不及的上前去捧拍,因此我嫌他嚣张。
  姬娜说:“这位欧阳,你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留意?”我笑。“公关组一个经理两个助手已在虎视眈眈了。”
  姬娜自鼻子哼出来,“公关组的几个姣婆!”
  大快人心。
  “周末开心吗?”我问。
  “很开心。”她说:“真希望你也在,戚小姐,大家都喜欢你。我们的船旁泊着一只白色的大游艇,叫着“顺利”号。他们说:船主姓卓,是威小姐以前的男朋友。”
  卓尔已升做船主了,了不起,而人们的消息也真灵通。
  我转过话题,“去买两个饭盒,天气热,不想出去吃。”
  “我约了人。”姬娜抗议。
  后面有一把声音接上来说:“那么戚小姐跟我出去吃。”
  我转头,看到是欧阳,马上皱上眉头,最忍不得男人轻佻──什么意思?
  但因为我的儒弱,仍然和颜悦色地说:“我有点功夫要赶,少陪。”
  他不得要领,接着说“威小姐,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姬娜知趣地退出去。
  “什么事?”
  他不失为英俊的脸上带丝笑意:“要事。”
  “请说。”
  “相信戚小姐知道我们公司屡次要与鲍氏企业合作而遭拒绝?”他凝视我。
  “我知道,”我的面孔已经冷下来,“人家嫌我们规模小。”
  “戚小姐跟他么的总经理很熟?”他问。
  我的怒气勃勃上升,反而笑了,“如果欧阳先生肯把自己的女友或太太送上门去讨好鲍氏企业总经理,相信他会跟你很熟。”
  他面色变了。
  我站起来说“欧阳,做生意各施其法,你也是为公司好,这我明白,但请你别在我身上动脑筋!我管的是法律问题,你管的是营业,河水不犯井水,请出去。”
  他面红如霓虹灯,转来转去,终于叹口气,站起来走掉了。
  我大力拉开抽屉,又大力撞上,立刻跑到总经理处,做个小女人,把适才所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总经理说:“这是一场误会,没想到他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易的在你面前又再说一次。”
  “你不必庇护他了。”我说。
  “真的,他是个傻小子,你别信他。”
  “你叫他以后少到我房来,我不想见他。”
  “同事之间,焉得不见面,别傻了伊莉莎,这是不可能的事。”他陪笑说,“我知道‘一山不能藏二虎’这句成语,但事实上我们机构里藏着起码三十只老虎。”
  我啼笑皆非“我是雌老虎?”
  “伊莉莎,你放心,我会劝欧阳收敛他的幽默感。”
  “好,好,”我扬扬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气冲冲的回到自己的房,姬娜已去了吃饭,我撑着头,坐办公室前呆想半晌,饥肠辘辘,无奈如今再也没有男朋友照顾我。
  电话铃响了,我本不想听,为了尽忠职守,终于取过话筒。
  那声音好不熟悉,“伊莉莎?”
  “哪一位?”我问。
  “卓尔。”
  我呆住了,我们分开那么久,他才第一次与我联络。
  “好吗,伊莉莎?”
  “不赖,你呢?”
  “还过得去。”大家客客气气。
  “我有一位旧同学,姓欧阳,现在在贵公司。”
  “呵,他。”
  “我跟他说过,无论是他或是你,只要出句声,鲍氏企业就将订单送过来,我却不想给旁人占这个功劳,与他商量之后,他觉得还是由你来做比较好一点,可是第一,他不知道戚小姐脾气僵,第二,他表达能力差,本来是他一番好意,结果使你误会了。”
  我说:“我勿要占这种功劳,这是营业部的事。”
  “伊莉莎,你这种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在公司做事,总得设法巩固自己的地位,无论是什么,只要不违反原则,老板又开心的事,就应做。”
  “三年不来一个电话,此刻才听到你的声音,就教我如何更加市侩,我已经够俗了,你还要叫我进一步的浊?”
  他轻笑,“伊莉莎就是伊莉莎。”
  “我知道你们都如蛇般狡猾,为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吃亏在这里,我做不到。”
  “牢骚发完了没有?”
  “完了。”
  “欧阳是无辜的。”他说。
  “不用你来替他开脱。”
  “伊莉莎,我们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无论你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总是为你好,欧阳条件不差,你别错过机会。你别又想到歧途里去,绝不是我良心发现了,介绍男朋友给你,而是人家人品学问都胜我百倍,你细细看清楚了就晓得我没乱说。”
  我沉默。我没想到要男朋友。
  “再见,伊莉莎。“
  “再见。”我说。
  还有谁比卓尔更配教训我呢?他最明白我。
  下午我破例告假去洗头,对于工作我已经厌倦,一泄气我便支撑不住,洗头店是最好休息的地方,出来人总会光鲜一点。
  离开办公室,我觉得自己根木没有存在价值,总在街上闲逛,跟一般靠男人养活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不太妙了,连前任男朋友都觉得不好意思,要替我介绍男朋友。
  我没想到欧样的电话会追到家中来。
  他说:“为公为私,我都应该向你致歉。”
  我反而不好意用起来,只好故作大方,“何必客气?”再坚持下去,真的要像老姑婆了。
  “是你说的,何必客气,出来吃饭如何?”
  “我已杓了人。”
  “我不相信,“他轻笑,”许你会对我的印象更差,但是我现在马上来接你。”
  他挂断了电话,我啼笑皆非,现在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勇了,我也有一段日子没与他们接触了吧。
  现在趁他没赶到之前,我可以溜出门去避开他,但是明天在公司,我还是会跟他见面的。
  我换上衣裳,还在犹豫,门铃已响了起来,真快。
  我拉开门,他说:“哈罗,伊莉莎。”
  我此刻觉得他又明快又活泼,倒是我自己:狷介、坏脾气,有刻薄,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不过像他这样朝气蓬勃的男人,顶多是做个朋友,卓尔对我的叮嘱,可以置之不理。
  我有很多个晚上没有跟男伴出去吃饭了,所以特别珍惜这样的约会。
  欧阳在招呼女伴方面真是无瑕可击,恰到好处,这也是一宗学问,一些男人,有学历有品德,可是其闷无比,连话题都找不到,我继而想到卓尔,他也是个非常机灵的家伙,否则我不会到现在还记得他。
  欧场说:“卓尔把你们的事,全部告诉我了。”
  我说“十分乏善足陈。”
  “我也认为如此,没有像你这么纯品的女孩子,白白牺牲了三年,什么也不争取。”
  “怎么争?”我提起一条眉,“打破头去争?我不会那么做。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当时卓尔的走,是走定了。”
  “不一定。”欧阳说。
  “当时他是走定了,现在跟你说起,”我冷笑,“他的语气自然不一样,凡得到的东西都没有一件是好的,也许鲍家小姐对他发多了几次脾气,他的口气就懊恼起来,但是一切小小瑕疵都不足影响他向上爬的决心,别说是我,当时就算叫他在他母亲与鲍小姐之中选一下,他也不会犹豫。”
  欧阳看牢我。
  “这件事过去良久,我都不想提了,不知为什么他还老提着,真无聊。”
  “他觉得对你不起。”
  “算了,他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你劝劝他,跟他说一声,我活得好好的。”
  “谁不活得好好的呢?”欧样问:“可是你快乐吗?”
  “你为什么不要问他可快乐?你干吗不问你自己可快乐?什么叫快乐?”
  “你不快乐。”他立刻说。
  我不想接口。
  “你活得很好很上轨道,怛是你并不快乐。”
  我不响。
  “何必为了一次坏经验就放弃一切?”
  “你凭什么那么说?”
  “卓尔说,你以前是不皱眉头的,你以前是一个乐观的女孩子。”
  “他有没有说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我解嘲的说。
  “有。”
  “啊,谢谢。”
  “伊莉莎,再从象牙塔中走出来,我们都乐意帮助你。”他非常有诚意的说。
  “有的人,是热心得过了份的,这种人也叫人讨厌。”
  “我叫你讨厌吗?”欧阳向我睐睐眼。
  我只好笑了,像他这种男人,真能化腐朽为神奇。气氛再沉闷,被他一逗,也就有了阳光。谁是他的女朋友,可真幸运,我开始时对他不良印象一扫而空。
  他说:“希望你以后常常出来,告诉你,你距离做老姑婆的日子,还远着呢!”
  我的心中一动:“卓尔对你说什么来着?”
  “他?他叫我好好照顾你。”欧阳说。
  我点点头,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卓尔将我托孤给他了。卓尔这个人太滑稽,一时间我也不知道他这种行见对我来说,是赞美还是侮辱,他们男人的交情也异于我们,像我,我断断不会把过气男友介绍给自己的女友。
  “来,”他说,“别想太多,明天还要上班,先送你回去再说。”
  在那天之后,我与欧阳就开始熟稔,泰半是因为寂寞的缘故,还有其他的因素,他博学、他开朗.他又懂得捉人的心理。
  姬娜笑说:“戚小姐,现在你可好了,天天有人陪着吃午饭,不用啃苹果了?”
  连总经理都向我挤眉弄眼的笑,“伊莉莎,是不是?我早说过,不打不相识。”
  我只好朝他干瞪眼。
  而公关部那三只“姣婆”更是巴不得将我吞进肚子你,可是表面上也对我重新发生了兴趣,要看清楚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欧阳──她们心目中可观性甚强的男人。
  而实则不是那么一回事。
  卓尔叫欧阳好好照顾我,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作为一个朋友,甚至是好兄弟,他都尽了责任,但我们之间没有男女间的互吸力。
  那种感觉是很暧昧的:心跳、不眠、兴奋、思念、软绵绵、手心冒汗、既惊还喜……但是对欧阳,我坦然相向,稀松平常,见了面高高兴兴,不见面心无挂念,我相信他对我也是一样。
  他真可算是一个君子人,不知怎地,我对他第一印象竟那么坏,骂得他“几乎哭出来”,后来他说的。
  不要讲是这样,就算异性相吸,我也不打算在同事中找情人,有什么事离远一点,公是公,私是私。
  我黯然的想,跟卓尔那样的感情,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爱情是令人晕眩的一件事,如果你不觉得神魂颠倒,那么你不是在爱,这简直是确定的。
  如今我已定下神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什么是爱情呢?”有时候姬娜玩的脸都肿了,早上睁不开眼睛,朦胧的问我。
  我也懒得答她,她没有懂得感情的资质,说了也是白说。
  那日欧阳约我到浅水湾去散步,说是拜别浅水湾酒店。
  他扬起手,“拆拆拆,什么都要拆掉。”
  我说:“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几时去旧?”他微笑问。
  我跟他说:“你被疯疯颠颠口舌上占我便宜,告诉你,万一我说:‘旧的已去,你是新人’,我保管你吓得半死。”
  他双手插在袋里,“那么我们就做朋友做到天亮?”
  “为什么不呢?”我问:“做朋友多好,将来你有了正经女友,我自然会隐退。”
  “我是没有希望了?”
  “去你的,你要在我身上寻找希望?”我反问。
  “你也少来这一套,如果我忽然跪了下来,向你说:‘你是我的希望,你是我的灵魂’,你何尝不吓得半死。”
  我先是笑,后来说:“咱们俩都太理智了。”
  “要是你不苛求的话,我也是个好配偶。”
  “欧阳,这不是苛求不苛求的问题,我俩跟兄弟姐妹般的感情,忽然在一起接吻拥抱,你说,你做得出吗?”
  “我随时做得出,”他瞪大眼,“伊莉莎,你不信?”
  我怔住。
  “谁把你当兄弟姐妹?”他说“你只会自说自话,伊莉莎,世事没有十全十美,往往你得到一些,就必然失去一些,不要把失去的看得太重。”他忽然将我一拉,紧紧报在怀中不放。
  我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对我有什么不满?是否因我薪水比你低?”他问。
  “不。”
  “是否因为我跟卓尔是同学。”
  “不。”
  “为什么?你还爱着卓尔?”
  “不,在我静悄悄离开他的时候,已经不爱他了,此刻只有怀念。”
  “那是为了什么?”他问:“我不甘心,那又是不是因我没为你要死要活?”
  “自然更不是。”我失笑。
  “或许注定你不会成为我的女郎。”他懊恼地放开我。
  自从那次浅水湾之役后,欧阳就与我疏远了,我们不再在一起午餐,因此又引起公司里的人说闲话,是以与同事谈恋爱是最划不来的事,好的工作难找,如今还是对着这班人,我不见得能写了自白书对这些人辩白。
  连姬娜这小姑娘都以为我失败了,日日安慰我,叫我再接再励。
  欧阳对我失望了吧。
  中午电话铃一响,我便心跳,以为是他,一接听,却是卓尔。
  “你?”我意外,“你找我干什么?”
  “你还想赶走多少个追求者?”他劈面便质问。
  “人家并没追求我。”
  “没有?你要人家躺在你面前,死而后已,抑或等你三百六十五年?人家是有为青年,事业要紧,知道吗?你与时代节拍不合,落后三个代沟,人家没有那么多时间,人家不是职业恋爱手。”
  “要你那么起劲干什么?”
  “咄,你再倔强好了,伊莉莎,我是真对你好,否则吹皱一池春水?”卓尔摔了电话。
  是,在我心底,我希望享受到抵死缠绵的爱情,我太天真了吗?想得太多了吗?现在这个商业社会,已经不允许这种奢侈了吗?我真的落后了吗?
  欧阳走过来,靠在我门口,问我:“怎么,有没有想念我?”
  我不作声。
  他坐在我对面,“我懂得欣赏你,我知道你是穿白色细麻衣的那种女人,现在已经不多了,大部份女孩子都改选颜色鲜艳的人造纤维,在很多方面来说,你都落伍了,有时候真觉是一个悲剧,却还如此坚持着,一意孤行,为的是什么呢?可怜。”
  我怔怔的看着他。
  “我也想过要放弃你呢,因为与你在一起太累了,心理负担太重,但又觉得你十分难能可贵,你若能克服心理障碍,便是一个最好的女伴。”他诚恳的说。
  我非常震动,忽然之间想哭,眼泪不知是如何忍住的,在鼻子眼眶之间转了一圈,终于回到肚子里去。
  这种功夫我也不知道是即使学会的,试用起来,居然也很在行,旁人只觉得我面色不自在,却也不知道我心中犹如煮滚了的海一般。
  他跟我说:“依莉莎,别跟我打仗了,或者说,别跟自己打仗了。”
  我静静坐着,不出声。
  “答应我吧,好不好?”他说。
  我忍受不住,终于崩溃下来,伏在桌子上。
  “伊莉莎,可怜的伊莉莎,为什么旁人视为平常稀松的事情,你看得那么紧张?”他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开始冒行,我真的很紧张很痛苦,在这一刹那,我需要抉择,我要尽快决定这件事。
  “不要再滂惶了,”他说:“别再担心了,有我在这里,我虽不是大情人,但我会关心你爱护你。”
  我垂下头。
  他站起来,紧紧的抱住我。
  我仍然没有落泪,多年来我已没有哭泣的习惯,我必须要坚强,好好的振作活下去。
  我终于开口了:“欧阳,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他声音颤抖。
  “我投降,欧阳,我这场仗已经打的太久了。”
  “谢谢天。”
  是的,谢谢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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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子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蝴蝶吻》
  老六来找我,她头发留得很长了,又黑又亮,垂在一边,穿件T恤,一条短牛仔裤,外罩蓝狐皮大衣一件,那风姿是很不减当年的。大家廿多岁,她那廿多岁看上去却特别的风韵漂亮,少女的甜味不减,又多了少妇的成熟,老六身边绝对不会少男人。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这把年纪还打扮成这样,真正不知老之将至!”
  她笑笑。把皮大衣搁在我椅子上。我看看她那件大衣,真穿的不像样子了,毛都黏在一块,脏脏的,上好的皮草弄成这样子,她不心疼,我可不舍得。
  “拿去洗一洗。”我说。
  她撇撇头,“这里洗太贵了,明年我回香港,索性带了回去,也别再带来了,香港什么都好又妥当。”
  “你还有几年读完?”我问。
  “七六年暑假。”她说:“读完马上走,不多留一分钟。”
  “大家都觉得你蛮喜欢英国。”我说:“只有你这么好兴致,有事没事就往伦敦跑,回来衣服鞋袜又买了一大堆,我们都变了冬眠动物,连公园都不去。”
  她笑笑。“我是无聊。”她说。
  “你是怎么及格的?人人都忙读书,读得走不开,只有你,整天就是无事忙,却还成绩优异。”
  “你们都当我不做事不读书的。我捱了你们还不知道。”她说:“这年头,做人非像秦孝梅吊孝,整模作样,否则就没人同情。”
  “我同情你。”我说。
  “我不要你同情。”她说。
  “瞧!做人多难,马屁都全拍在马脚上。”
  我喜欢跟老六抬扛,一来一往的,极有趣味。香港的女孩之象她这么出色标致的,倒还少有,她做人象做戏,不过这出戏不是国语伦理大悲剧,是法国浪漫纯情片子,这人想到什么做什么。吃她醋的朋友可不少,因为她们没那个胆子,有了那个胆子,没她那个风姿,老六有一种天真浪漫,没有机心的可爱。
  她露在短牛仔裤下的大腿还是油光水滑的,近年来她胖了一点,自称“中年发福”,很不开心,我倒觉得她比以前好看得多。这人得天独厚,跑出去人家老以为她十八、九岁。
  “不行了,”老六说:“脸上的斑点很多。我又不相信那些鬼化妆品,只好听天由命。”她停了一停,“看上去年轾,是因为鬼妹生得老,回了家,咱们也只好靠边站。”
  这句话是真的。
  我想起来,“你最近倒是乖啊,一点新闻都没有。”
  她不响。她一不出声我就晓得有故事,而老六的故事之精彩,也就不用说了,这人一辈子在谈没有结果的恋爱,全是轰轰烈烈的,上次连订婚的钻戒都看好了,还是不了了之,她为此沉默了很久,然而因为没有上吊明志,很多亲戚朋友就怪她浪漫风流,她不以为意。
  那次之后,她没有再找固定的男朋友,一直跟很多男孩子出去,风车似的转,天天换一个新面孔,如今又怎么了?我很想知道。
  我当她是朋友,我喜欢她,我总希望她运气会好一点,碰到一个所谓终身伴侣,而不是暂时的、短促的。老实说,我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了,最好找张饭票,舒舒服服的过了下半辈子。
  我是头一个没出息的人,读书不过是兴趣,拿了文凭真去打工?开玩笑!文凭不过是嫁妆一部份,夫家的人多数势利,见了这种“本钱”,也只好闷声大发财。
  如今书都快读完了,对象却一点着落也没有,多少有点懊恼。不知老六进展如何。
  有一次我说:“老六呀你要争一口气。”
  老六嫣然一笑:“老娘现在想穿了,不嫁人也拉倒!”
  她倒是很说得出做得到,就这么又混了两年,神不知鬼不觉的过了七百多天,现在神态大异,大撒是又看中谁了,可以猜想得到。
  于是我沉着的问:“怎么?你最近在糟蹋什么人?”
  “我没有糟蹋他。”老六说。
  “他是谁?”
  “一个男孩子。”
  “去你的。当然是男的。”我笑。
  “他很年轻。”
  “你我也不老。”
  “很年轻。他只廿岁。”老六说。
  “啊!”我问:“你现在接管儿童乐园?”
  老六轻轻的答:“可不是。”
  我叹一口气,“刚进大学?”
  老六犹疑了一刻,“不,他不是读书的。”
  我一怔。在这里只有两种中国人。不是读书,就是做餐馆的,老六怎么了?混出这种名堂来了?我一时间呆着,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才好。
  过了很久,我们还是沉默着。
  她坐在地上,抽着烟,脸上有点疲倦,老六是美丽的,只是.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碰到一个理想的人,如今这个男孩子,不管怎么好,只要不是读书人,就不适合老六。
  我终于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她说:“如今不是我喜欢,是他喜欢我。”
  我唉呀的一声:“老六,你可千万别把人家当醒暑解渴的酸梅汤!不行的。”
  老六有点生气,“他妈的!”她说:“你认识我这些年了,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六这么些男朋友,有没有善终是一件事,礼数可不缺,他们个个也说我好,我对人是真心的。”
  “是,老六,对不起。”我承认,“我说错了。”
  “这个男孩子比我小这些岁数,我自然待他是好的。”
  我想说:也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有误会。
  老六说:“开头是我不好,我见他长得好,也是出来走走的,是个调皮孩子,并不安份,想大概没关系,于是看戏跳舞玩了几个星期,后来,后来我就觉得他实在好。”
  我说:“对你好的男孩子也见过不少了。”
  “不一样,他真是好。他对我是没有企图的,我的一切他都接受,他就是喜欢我,没有要改变我任何地方,我十分诧异他竟然欣赏我,然而这是事实。”
  “你爱他?”
  “没有。像我们这种年纪,怎么还会爱人?喜欢是真的,是的,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比我小几年,我迁就他得不得了。”
  “你迁就男人?”我笑了。
  “不相信吧?”是事实。对他我脾气真好,一点纷争都没有,大家出去永远嘻嘻哈哈,开开心心。我也有喝醉的时候,你知道我,我喝醉了是要哭的。他很难过,问我好好的干嘛流泪。他哪里晓得我的事!后来有一次,他说:你哭吧,哭得爽快也好。他竟这样明白,又没有念过书,由此可知他真是难得。”
  我也很难遇。老六的运气不怎么样。大十年小十年都无所谓,然而他必须是个学生。这点老六应该明白,如今她又可以开心多久呢?
  她说:“我只希望他也是学生,无论在哪一间小大学里混都好,总胜过──”她笑了,笑里有一种无可奈同的温婉。
  “无所谓啦!”我叹气,“只要开心就好。”
  “是,我很开心。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上课。星期五下午,他来找我。我放学要走很长的一条路才到家,他在家门口等我,有时候他比我先到,后来他就说:我来接你。等不到我,他把车子兜着圈子,真耐心。”
  我笑,“你又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岂没有人在你家兜圈子等你?也不止一打两打了,如今忽然小家子起来!!”
  “可是他,他是没有企图的。”
  “真罢啦,你喜欢他,就把他说得那么好。老六,你这人有毛病,你所有的男朋友都是绝顶的好人,即使闹翻了,他们还是好的,别的女人就骂街似的骂死了他们,照我看,你那前几任男朋友,不过马马虎虎,中下之辈。”
  她微笑,“你哪里知道,他们是不错的。”
  “你要求低!”我说。
  她倒还劝我,“唉,人跟人不过是这样啦,你还要人家剖腹掏心不成?”
  “谁娶了你倒是福气。”我既好气又好笑。
  “根本就是,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没有人娶我,”她笑,“我有时候很感动,就跟这孩子说:我毕了业嫁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无耻!”我不以为然,“开这种玩笑,”
  老六有一种凄凉,“我会开玩笑就好了,你知道我,我这人的毛病是太认真,我是当真想嫁给他的。他有什么不好呢,不过是没读书,读了书狗屁不通的人也多着呢!他没有什么不好。每当我这样问的时候,他只是说不知道。他大概以为我是念大学的,家里没几个钱怎么来得了,他哪里知道我的事!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白纸一样,是的,他给我一种纯洁的感觉,他的吃喝嫖赌都是纯情的!”
  真受不了,老六这人就快走火入魔了。
  “他有时劝我,叫我烈酒别喝太多,胃不好。我想这话是我以前拿来劝人的,人只把我当耳边风,怎么他倒来劝我?真叫我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们都寂寞了。尤其是老六。偶然碰见个稍微关心她的人,就感触成这样,要求低啊。我怜惜的看着地。她实在是一个好人。
  “我很听他的。我们之间……就像朋友。就是没想到跟这么一个孩子做起朋友来了。他没有问我要过任何东西,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很明白,很自然,很温柔。我也很了解,这种事根本一点结果也没有的,所以大家都尽量开开心心──谁还跟谁一辈子不成?他是移民,一家子在这里生很落地,做了生意的。我念完书天皇老子也留我不住,谁耐烦耽在这鬼地方?”
  这些都不是问题,老六说来说去,没说到关口上,由此可知她真有点喜欢他。最主要的是,老六不能嫁一个没念过书的人。不可以。
  老六说:“我见到他很开心。也有种唏然的感觉:没想到是他。”她嘲弄的□
  “5c摆手。
  “他有什么不好?”我用了她的口气,“你自己说的。”
  “是呀,但是世事难料,以为是可靠的人,偏偏滑脚滑得快,以为是玩玩的人,却对我这么好。”
  “是你的福气,不享白不享,你明白?”
  “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啊,”老六笑,“就是没运气福气,所以一天到晚受着鸟气。”
  “照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早该嫁个财才貌三全的丈夫,好好的被供养着才是,怎么落得这样?倒见一大堆丑妇穿金戴银,作威作福地做着太太奶奶───莫非真是红颜多薄命?”我笑。
  她说:“你少替我担心,我还没资格做红颜。”
  “太谦虚了。”我说。
  “有人比我美。”她淡然的说:“比下有余。”
  “难得你这样知足。”
  她酸酸的说:“否则如何?气不过难道一头撞死不成?各人头上一片天,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问:“你现在跟了这个男孩子,不与别人出去了?”
  “嗯。他从来没要求我不出去交际。是我自己听话的,他很高兴,只是没说出来,他是个好静不出声的人,嘴巴干净,从来不讲人闲话。”
  “难得。”
  “他难得的地方极多。真可惜。”老六说:“你知道我的,别的趣味都过得去,独独找男朋友糊涂,这次我认为是对了,虽然不是长的事,到底他是可爱的一个人。”
  她说得很客观冷静,一反常态。我相信她。只要开心就行了,我反复地只有一句话,只要开心就行了。老六年来开心的事是这么少。
  多少个周末,她实在腻了,躲在家里不出去,有时候来找我,拿着一本词选,跟我说词。
  她说:“你瞧这句:‘可怜无数山’。”
  我说:“好句子。”
  她会笑:“人家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我是老了,一样是字,我是小报上的劫杀新闻,你想想差多远!”
  她很会嘲弄自己,其实哪里就如此不堪了!她的毛病是太有真知,难为了她。
  我只好常常以浓咖啡安慰她。
  老六始终是太天真,她不适合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个可以说几句的人,我却觉得不过如此,我是了解老六的,除我之外,还有谁?
  老六说:“想想看,我们的女朋友,都结了婚,天天早上起来,连床铺都自有女佣人整理,拍拍手就等着吃现成饭,跟着丈夫进进出出,吃吃茶逛逛街,老天,这种生活真不可思议,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弹一只,真正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种冤大头去!如果有.这么一个男人,我管他是贩夫走卒,猪头狗相,马上就嫁!”她大笑。
  我说:“老天!亏你还是读社楼梦的人哪,说出这种话来,也不怕难为情。”
  “我怕什么难为情?我现在明白了,红楼梦不能当饭吃。明儿我嫁个家财万贯的猪头,盖个种白海棠的后园子,一样可以扶着丫环去看海棠,岂不很诗意?意境是可以创造的,白花花的银子可假不来。我是真想穿了,随便你怎么想法,我就想嫁个人享福。”
  “好是好,只怕也得受气。”我说。
  “我受他一个人气好了,也强似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过来噜嗦。”
  我沉默了一下,“只怕他一个人的气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现成饭没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现在的那位小朋友,决非长期饭票。”我提醒她。
  “对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开心。”老六眨眨眼,“咱们去走公园,骑脚踏车,吃零嘴,□
  “7d石板街,哈!开心,你知道什么?将来?将来再说,圣经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叫咱们别理明天的事,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当。”
  我伸个懒腰,不表示意见。老六近年来像换了个人,真爽朗活泼不在乎。连衣着都马虎了,索性永远是一条牛仔裤,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现在她可不理这些,现在她穿着缚带鞋子到处走,真的仿佛没有明天的样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买夏衣,米色的、浅蓝的薄裙子,没到九月就去订大衣,整整齐齐,一副淑女的模样儿,人是会变的,不过阿六再变,脾气品格还是一样。
  其实人是不会变的,但凡觉得.这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是因为以前伪装得好,旁观者就糊涂了。
  我把她的大衣挂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问:“没有误你的正经事吧?”
  “本来是要温习,管它呢!你坐着好了,我不及格还有个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闲着无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问。
  “啊老六,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她问。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里找不到?你不要别人罢了。”她怀疑的说。
  “老六,这句话是张彻说的,你听仔细了,他说天下没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没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选择如何而已。”
  她点点头。
  “你永远不结婚了?”她问。
  “我不想这个问题。”我笑,“想来无益,不如不想。”
  有时候看见肥肥的小孩子走过公园去上幼稚园,头脸都脏脏的,那母亲跟在后面不住的喃喃咒骂,我就想,啊这种生活也是不错的。也许那一早做了母亲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还可以去旅行、读书,像蝴蝶一般,为什么?
  然而老六与我都散漫惯了,又心谋不轨,嫁人除非保证以后生活得无忧无虑,否则索性独身,何苦去看别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么不好,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戏院里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馆,在公园散步,开车去兜风,打弹子打网球。老六是个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乱七八糟,现在颇有进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说:“这年头,谁没有谁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别人对她好不好,她现在善待自己。
  我不认为她会结婚,我也不认为我会结婚。
  正如老六说,独身也有独身的好处,她头发留得这么长了,不是为任何人,不是为她自己──她没有钱去理发,开销越来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个发也不便宜。
  老六现在爱吃,跑来坐了两个钟头,吃了三个香蕉半盒陈皮悔一包牛肉干两个橙,还有半包香烟两杯咖啡。至于我这里怎么会有这许多吃的,因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书本,上下左右都是书,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过因为看书最省时省力。
  老六读着土木工□
  “7b,拉着计数尺按着计算机,研究建筑机械水利电器,忽然之间就与一个小男孩谈起恋爱来了,这个人的举止行为,决非常理可以推测,她为什么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学?说什么嫁了个博士,听也好听点。
  她说:“我无所谓,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场考试!还不是一样,都想把女人谋到床上去,他做博士,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要一个真对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对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捞不到油水。”
  老六与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态举止胜过鬼妹,我说过她带一种天真,大庭广众之间只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学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实在太纯清了,除了头脑龌龊的人,都不会想到脏的方面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给我一种太随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说:“我一点也不像洋人。”
  我说:“你也不像中国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觉是上路的,谁瞧不顺眼就少看几眼。”她气鼓鼓的说。
  “你父母呢?”我说:“你夏天回了家,也是这般情形?他们的心脏够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诉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听爸妈的。他们并没有对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如果我不耐烦,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牺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聪明争气,只有她一个人,又笨又糊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呀,他们聪明智慧,做得风调雨顺,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们,他们要为我唏嘘,那是他们同情心太丰富了,我没办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凭,我不愁下半辈子生活。大家不过活几十年,我因为他们运气坏,倒是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嘴睑,得了莫名其妙的经验,自己靠自己,虽然没什么滋味,倒是对得起良心。这上半生,有人负我,并没我负人,我可没对不起任何一个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过书的,我待他们都不错。”
  “哪里就这样了,说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个你要嫁的人。”
  她摇摇头,“我现在又不是不快乐。”
  想一想,当我们老了,大家牵只狗到公园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与我都不致要做变态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态,恐怕到了四五十岁,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叹口气,“怎么搞的,居然跟孩子们在一起了。”
  我说:“你这人事事颠倒了来做,十七八岁一直跟三四十岁的大人做朋友,现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说:“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说喜欢握他的手,抓着他的手,我才觉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鸡皮疙瘩了,你少肉麻点好不好?这年头还有谁是谁的啊!”我皱着眉头。
  “对不起,那次我是喝了点酒。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问:‘你以为我还在混别的女人?’哈!他以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为我吃醋了。其实我再也酸不起来的,心里早没酵素了,起不了这种化学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来迟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现在我连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还管其他人的闲事?我没有那意思,我实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仿佛看见了爸爸妈妈,爸爸还是坏脾气,把妈妈支使得团团转,妈妈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么都存在心里不说,我好像看见了他们,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气正热,大家都一头的汗,想到这里,我就哭了,我再也不为其他人哭的,只哭自己。他哪里知道!”
  我叹口气,“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没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这个儿子等那个儿子,他们一个个的成家立室,我爸还在做。他年纪大了,弄不明白这代的思想,现在不流行供养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个兄弟毕了业,家也不回就结婚到处落籍了,他才明白过来,呀,如此这般五十年了,一场空,他的儿子都是别人的好丈夫。做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这年头,养了博士儿子,不过抬举别人家的女儿,他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叫儿子女儿去做戏,个个都是孝子,讽刺得很。我运气不好,我父母运气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儿,我就窝囊,别人家的女儿都有办法,我是一团饭,嘿,至今自己养着自己。我没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个说话的人。后来想清楚了,觉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说不定她们更比我笨,大家也只好抱头痛哭。”
  “算啦,老六。”我说:“我这边也是一样呢!”
  “真的,这种事不能多说,我不是气,只是不明白。别人受一点点委屈,呼天抢地,又哭又闹又上吊,自然有人为她们出头,不管是什么丫环粗胚,总有她们的道理,我却是有办法的人,一个女人太有办法了,就是活该。我是不是真有办法呢?或许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们益发觉得我有办法了。我做得对,是应该的,做得不对,虽然吃着自己的饭,穿着自己的衣服,却人人可以骂得───我几时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谁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难,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无牵挂。”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爸妈总是爱我们的。”
  “也不过如此啊!女儿嫁不掉.他们有什么面子?我写信回家,天方夜谭似的,混说一通,我妈妈也明白,我一直说胖了,她说:‘你怎么会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这种信就落泪,真正没意思,这年头谁管我的闲事,他们又没能力,我并不向父母诉苦,偶然发几句牢骚,他们也不要听,他们说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罢罢罢,这年头没有人要听真话,编故事还不容易,就拣好的说。有时候真累,真不想写这种信,疲倦的时候,真想算了,活什么活的?”
  我不响。她喝完了最后的咖啡,站了起来,仍然苗条的身型,美丽的头发。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个雨天,永远是雨天。
  这是我们独身女子的雨天。
  她问:“几点钟了?”
  “傍晚了。”
  “我有约会,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伞吧,再糟蹋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复得快的。我们哭给谁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么地方玩?”我问。
  “去利物浦看海,”她扬扬眉毛,“我喜欢那海,看到了那海,觉得活着非常有意思。而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他们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适意的。老六有老六快乐的时候。她其实什么也不介意,她有她快乐的时候。
  她临走的时候说:“几时你必须见见他,这孩子虽然没念过书,却是个合情合理的人,决非我们这些‘读书人’比得上的。谁知道呢!也许我就嫁给他了,在英国开个炸鱼薯条店,开开心心的过了这辈子。”她装个鬼脸,笑了。
  她披着大衣下楼。
  我早说过,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雾浓,只要快乐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学生,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
  也许太大奶奶们也有牢骚哪,说不定酒醉饭饱之余想钻石不够亮,然而我们是不会知道的,我们只是独身女子。
  从窗口看下去,老六上了车,在雨中她神采飞扬,我们有我们快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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