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玻璃珠的嘆息
  玻璃珠的嘆息
  女神
  濃情
  江湖客
  時裝店
  她的驕傲
玻璃珠的嘆息
  作者:亦舒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集《玻璃珠的嘆息》
  之俊問之珏,“你看到沒有?”
  之珏一邊用眼神與微笑招呼客人,一邊輕輕問妹妹,“看到什麽?”
  之俊說:“令尊夫與瑪琳達陳小姐眉來眼去不止一會兒了。”
  之珏答:“我沒看見。”
  “在你腳下,在你跟前,你都沒看見?”
  之珏說:“我的雙眼,一嚮看不到我不要看的事情。”
  之俊冷笑,“你也真練得到傢了。”
  之珏微笑,“哪裏哪裏。”
  之俊說:“我就是不服氣,我去問他是什麽意思。”
  “之俊,你別多事。”
  之俊哪裏聽,拉起長長的晚裝裙子就過去。
  她姐夫林華山正與那位陳小姐喁喁細語,冷不防之俊伸手把他一推。
  推山愕然,但隨機應變,立刻堆滿笑容,“之俊,你幾時來的?”
  之俊答:“來了有一個小時了,姐夫,你沒有看見我。”
  之俊並沒有把姐夫兩字說得特別響亮,對很多女人來說,衹要是合心意的男人,他有無妻室,根本不是問題,慣於把男友的正式合法配偶當透明玻璃。
  之俊說:“你過去幫之珏招呼一下客人,這到底是她的生日宴會。”
  “是的,你說得對,”林華山從善如流,“我過去一下,對不起,瑪琳達,我們改天面談。”
  之俊正眼都沒看過瑪琳達一眼,剛想跟着姐夫過去,冷不防被她叫住。
  之俊不屑得罪她,客氣地應了一聲。
  誰知瑪琳達陳竟與她攀談起來,一開口便說:“你們姐妹倆真好福氣。”
  之俊詫異了,站住腳,聽她的高見。
  “你看之珏,出身高貴不去說她,嫁得又好。林華山,真是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之俊一怔,衹得說:“你客氣了。”
  瑪琳達苦笑,“你看之鈺今晚的打扮。”
  之俊忍不住從一個比較遠的角度打量她令姐。
  之珏穿着黑色露背晚服,綫條優美,襯着***,實在好看。
  最最惹人註目的還不是她秀麗的相貌,相信在場的女賓都會忍不住把目光先投到之珏配佩戴的項鏈上去。
  瑪琳達問:“那是真的?”
  “是。”之俊答。
  “林華山的禮物?”
  “是。”之俊又答。
  那條項鏈在燈光下晶光燦爛,直把七色光芒反射到之珏的臉上去。
  連之俊都覺得太耀目,太過份了,這並不是之珏一貫作風,她一直都是含蓄的低調。
  但,這是華山的禮物,她不得不戴出來。
  瑪琳達感喟說:“皇后娘娘的首飾也不過如此。”
  之俊為姐姐辯護解嘲,“似不似一大串玻璃珠子?纍纍地壓住脖子。”
  “跟玻璃珠不一樣吧。”瑪琳達聲音裏充滿豔羨嫉妒。
  之俊不再言語。
  有什麽不一樣。
  不能吃不能賣,衹能戴着炫耀,最慘的是玻璃珠的主人並不一定覺得享受。
  之俊想說,凡事不能單看表面,但這樣的話,瑪琳達陳還不配聽,她走開去。
  之俊到洗手間去撲粉。
  兩位太太正在談論:“華山同之珏可算是一對璧人了。”
  另一位說;“娶到之珏這樣的太太真是沒話講。”
  “他們傢二小姐之俊還未出嫁,令郎不去追?”
  “之俊同之珏差得遠。”
  “怎麽說法?”
  “之俊精明能幹得多了,哪兒有之珏這樣好白話。”
  之俊衹得輕輕退出洗手間,免得掃了客人閑談盡人非的雅興。
  掩門間還聽得其中一位說:“有幾個女人肯裝作什麽都看不見?之珏肯。”
  之俊有點氣餒,人人都知道了。
  她站在走廊裏,取出小小銀粉盒,撲了撲鼻子。
  戲一定要演下去。
  她穿的一雙鞋子略為軋腳,於是索性走到書房,找張沙發坐下,脫掉鞋,揉一揉足趾。
  “要不要幫忙?”有一把聲音插嘴問。
  之俊一驚,轉過頭去,“你,路加。”放下心來。
  “語氣仿佛有點失望。”年輕人取笑她。
  “當然,你是毫無希望的一個人。”之俊笑。
  路加長嘆一聲,取出香煙抽。
  之俊順手也藉一枝。
  “之珏今天美不美?”她問路加。
  路加點點頭,“美,但是,她快樂嗎?”
  之俊笑,“你算了吧你,追我姐姐十來年,追不到就酸氣衝天。”
  “這是事實,”路加說:“但之珏不快樂,也是事實。”
  之俊忽然想起來,“你今天的女伴是誰?”
  路加不答。
  “是瑪琳達不是?你這傢夥,好毒的心,引狼入室。”
  路加笑,“對林華山來說,衹要是穿裙子的就值得追,他會在乎嗎?”
  “路加,我真不明白你。”
  他深深吸一口煙,“有什麽不明白?反正我一輩子在這裏等她也就是了。”
  “神經病。”
  之俊穿上鞋子。
  路加在沙發上躺下來。
  之俊不去睬他,這傢夥,他大概預備在書房裏消磨一整個晚上。
  之俊替他掩上門。
  經過偏廳,被好友玲玲叫住。“今天到底請了多少個人?”玲玲問。
  之俊笑,“氧氣不夠是不是?”
  玲玲也笑,“燈火倒是太足,我們的眼睛全體睜不開來。”
  之俊當然曉得玲玲指的是什麽,她坐到玲玲身邊,“你就讓她出今晚這個鋒頭吧。”
  “華山從哪兒賺了一筆?那條項鏈,真正非同凡響。”
  之俊沉吟着不響。雖是好友,也不便說出來。
  “那顆最大的鑽石還有個名字是不是?”
  之俊說:“好象叫皇室玫瑰。”
  “沒想到一嚮最講品味的之珏會露這麽一手,有沒有密探保鏢在此保護?”
  “玲玲,幸虧這話由你說出口,不然我一概當最佳諷刺。”
  玲玲收斂笑臉,“華山用石頭贖罪?”
  “誰知道。”
  “有人看見他同小女孩在一起跳貼面舞。”
  “玲玲,各有所好。”
  “不過看着心蠻寒的,都無謂結婚。”
  “約翰有沒有嚮你求婚?”
  “下輩子吧。”
  “小姐,何必太過挑剔。”
  “你呢,之俊,你呢。”
  “我連男友都沒有,不能同你比。”
  玲玲忍不住,伸過頭去,在之俊耳畔悄悄說了一堆話。
  之俊聽了,居然漲紅面孔,“呸呸呸,你這張烏鴉嘴,真不知怎麽同你這個無恥之徒做的朋友。”
  玳玲格格地笑起來,長耳環晃來晃去。
  “什麽事這樣好笑?”
  之俊馬上姑起來,“姐姐坐。”
  她把雙手搭在之珏肩上。
  之鈺說:“不要喝太多,玲玲,替我看住之俊。”
  玲玲不響,衹是微笑。
  之俊問:“姐夫呢?”
  “他呀,他在代我應酬。”
  玲玲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之俊連忙看她一眼。
  之珏在剎那間,露出一絲倦容,但隨即又恢復神采。
  玲玲說:“你同華山仿佛决定不要孩子了。”
  “自私嘛,自私的人沒有資格生孩子。”
  之俊不耐煩,“我們談些比較有趣的事好不好?”
  之珏嘆口氣,“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較有趣的事?”
  “比如說,你們可曉得亞馬遜流域裏有粉紅色的海豚?”之俊問。
  “去你的。”玲玲說。
  “真的,你們甘心睏在香閨裏,我也拿你們沒辦法,反正我選擇浪跡天涯。”
  玲玲連忙接上:“——及嫁不出去。”
  “嘿,”之俊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可不比之珏更寂寞。”
  之珏白之俊一眼,“你又不陪我,怎麽知道我寂寞?”
  玲玲拍起手來,指着之珏胸前大鑽石,“衹有它不寂寞。”
  之珏站起來,“快用餐了,看中哪個英俊小生,想坐他身邊,告訴我。”
  她回到大廳去。
  玲玲看着她的背影,“還是這麽體貼。”
  “可不是。”
  “坐彼得愛文思身邊好不好?”
  “我不喜歡洋人。”
  “愛文思不是爛鬼。”
  “對不起,”之俊笑,“對我來說,逢鬼必爛。”
  “那麽坐歐士佳身邊。”
  “我不喜歡醫生。”
  “之俊,你到底喜歡誰?”
  “我自己。”
  “你別太坦白了纔好。”
  “這也許是我唯一的優點。”
  “這倒不見得,誰不知道你們兩姐妹腰纏十萬貫。”
  “你今夜太俗氣,不與你說了。”
  之俊站起來,到別的角落去散心。
  她走到泳池邊。
  托着頭,之俊覺得無聊,偌大客廳裏那麽多客人,誰對誰有真心,偏偏聚一起扯緊面皮又笑又說,唯恐失職。
  “二小姐。”
  “啊,張律師。”
  張律師是位中年婦女,幾乎看着之珏之俊兩姐妹長大。
  她微笑,“又從什麽地方回來?”
  “洛磯山脈。”
  “這些年來,你也算是跡遍天下了。”
  “你知道嗎,張律師,一隻老鷹在天空覓食,它所獵得之食物,往往不足供給它飛翔的能量。”
  張律師點點頭,“你到洛磯山脈觀鳥去了。”
  之俊說下去,“老鷹的生涯原來這樣悲壯。”
  “所以你捐出大筆款子給野生鳥類保護會。”
  之俊說:“是,我愛煞鷹類。”
  張律師衹是笑。
  “他們勸我在把遺産花盡之前擇偶,機會或比較好,”之俊停一停,“但你看之珏,就知道這不是真的。”
  “之珏太柔弱。”
  “可不是,”之俊說:“實在太賢良了。”
  張律師說:“之珏這樣做,也有她的理由。”
  “什麽花香?”
  “玉簪。”
  “啊,是,”之俊說:“我忘了,之珏最喜歡這花。”
  張律師說;“林傢的事,你是知道的了?”
  “看林華山的樣子,一點蛛絲馬跡都無。”
  “華山的能耐不止一點點,所以怕之珏吃虧。”
  之俊問張律師,“林氏破産是破定了?”
  “之珏肯支持他們,又不同說法。”
  “之珏肯嗎?”之俊問。
  “所以他替她搞這個生白宴會。”張律師笑。
  之俊也笑,“華山也做得太露痕跡了。”
  張律師嘆息一聲。
  之俊又說:“但,之珏是癡心的好妻子。”
  “之珏也找我分析過投資林傢這件事。”
  “張律師,你怎麽說?”
  “决定在她自己,我衹不過把形勢詳細地說給她聽。”
  之俊不出聲。
  張律師說:“這裏風大,我們進去吧。”
  之俊問:“之珏是怎麽嫁給華山的?”
  張律師奇道:“你不知道?”
  之俊搖搖頭,那一年,她在蘇邦學法文,不願回傢聽教訓,不知道之珏的事。
  張律師說:“當時,他們是相愛的。”
  “曾經深愛過,也已經沒有遺憾。”
  “之俊,你真瀟灑。”張律師笑。
  之俊解嘲地說:“講是這樣講,屆時說不定不肯放手,淌眼抹淚,猥瑣不堪。”,
  她扶着張律師進屋去。
  大廚房裏香檳一箱箱拾出來,大司務咕噥:“當汽水喝,就不必用這麽貴的貨色。”
  之俊想,這莫非是林華山傢最後一個舞會。
  之俊取過一瓶酒,獨自斟着喝。香檳是她們兩姐妹的弱點,之珏過了下午三點就開始喝,不要對象,毋需燭光,從來不喝別的酒。
  醉?
  不會的,從來不醉,越喝眼睛越亮,笑意越濃,教養與背境控製着她們的意旨,怎麽會醉。
  “之珏。”之俊叫她。
  之珏回過頭來。
  “頭髮有點毛,我替你抿上去。”
  “要入席了。”
  “不消三分鐘。”
  “到我房裏去。”
  兩姐妹上樓。
  之俊問:“你决定把父親的錢註入林氏企業?”
  之珏微笑,“你認為呢。”
  之俊替她梳好頭髮,“我?我不會理財。”
  “有張律師替你理就夠了。”之珏說。
  “也不能讓別人以為我們兩姐妹是傻瓜呀。”
  之珏看着她妹妹,笑了,“之俊,我所有的,也不過是錢,倘若錢能夠買到我喜愛的東西,豈非皆大歡喜。”
  之俊沉默。她仍然愛他,這就沒話好說了。
  之珏拍拍妹妹的手背,“之俊,過些日子你會發覺,做人是糊塗點的好。”
  她拉起之俊的手。
  之俊另一隻手還抓着酒杯,之珏將杯子取過,放桌上,反對她喝得太多。
  之俊說:“你先下去,我隨後即來,鞋子太緊,我另找一雙換上。”
  “我安排你坐在菲臘歐旁邊。”
  “誰是他?”
  “一會兒你便知道了。”
  之俊笑一笑,走到衣帽間去找鞋子。
  她坐在一張小軟凳上逐雙試,沒料到她姐夫進來,正在鏡子裏對着她笑呢。
  真虧林華山還笑得出來。
  他說:“怎麽闖到我的睡房來了,你們姐妹又長得像,嘖嘖嘖。”
  之俊冷冷看他一眼,裝作沒聽懂這瘋言瘋語。
  華山知趣地轉彎,嘆口氣,博取同情,“不能哭,就得笑。”
  之俊看他一眼,“你要哭?為着什麽?”
  “妹妹,別打趣我了。”
  “你哭的時候,之珏會救你。”
  “會嗎?她還在考慮,你若肯幫忙說幾句好話,自然更好。”
  “我幫不上忙,她有她的主意。”
  林華山滿意了,“我知道她愛我。”
  “是呀,”之俊接上去,“她人是有點笨,但是深愛你。”
  林華山一怔。
  之俊說下去:“譬如說,自己買條項鏈挂脖子上,硬說是好丈夫送的。”
  林華山尷尬地坐在床沿。
  之俊挑雙黑絲絨鞋子,剛剛一腳,她與之珏的尺碼相同。
  “替你掙面子呢,”之俊閑閑說:“羨煞不知內幕的檻外人。”
  華山說:“這我知道。”
  “但是,”之俊,“你幾時也還她三分面子?”
  華山一嚮知道這小姨厲害,但沒想到她會開門見山地斥責他,不禁後悔送上來聽教訓。
  “我替姐姐可惜,”之俊說:“財到光棍手,還不是反臉不認人。”
  “之俊,”華山悻悻地,“這是我們的傢事。”
  之俊說:“對不起,這也是我與姐姐的傢事。”
  “丈夫比妹妹親。”
  “誰說的?她同你一離婚,男婚女嫁各無糾葛,她可不會同妹妹分手。”
  華山不想與之俊鬥嘴,站起來想走,又覺不值,進退兩難。
  之俊笑出來。
  華山說:“之俊,你落井下石。”
  “下樓去吃飯吧。”
  鬧哄哄一張長蹄形的長桌,坐滿了人,衣裙悉悉率率,酒杯叮叮當當,笑聲清脆玲瓏,端的是衣香繽影。
  由主人林華山謹祝他愛妻生辰快樂,青春常駐後,大傢幹杯,開始吃八道菜的晚飯。
  之俊一點也不餓,一言不發自顧自的吸煙,苦了坐在她身邊的歐先生。
  她佩服之珏的涵養工夫,真正一流,若無其事,一點把柄都不落在別人眼中。
  水晶燈下的女主人看上去也就是個水晶人兒。
  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小時。
  也好,頭一道菜早已消化掉,胃部又可以騰出空來裝甜品。
  真纍,之俊想,一定比上班還疲勞,她已經坐得腰酸背痛。
  快十點了。
  身連的青年纔俊與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攀談,之俊覺得悶,一年扮一次淑女已經是夠,可憐之珏天天要主演這種好戲。
  終於吃完了。
  之俊鬆口氣。
  部份客人已準備告辭,部份還依依不捨。
  之俊打算走,取起披肩。
  那位菲臘歐先生說:“我送你。”
  “不用。”
  之珏卻過來說:“之俊,你留一留步,我有話同你說。”
  之俊嚮歐先生聳聳肩。
  菲臘歐自覺精疲力盡,退而求其次,禮貌的走開。
  之俊同之珏說:“我就這樣過了一生,把無數乘竜快婿不經意地趕走。”
  林氏伉儷站在門口送客。
  終於連最後一位朋友都話了別。
  “幾點了?”之俊問。
  “十一點半。”
  之俊到書房去找路加,連他都走了,之俊不禁一陣失望。
  林華山吩咐夜班司機把車子開出來。
  之俊可惱怒了,明知不關她事,也不禁多管閑事:“你還要跑第二場?”
  旁邊傳來之珏的聲音,“他約了瑪琳達陳小姐。”
  這句話一說出來,不要說是林華山,之俊也呆住。
  之珏說下去:“不過,華山,恐怕這次你要爽約了,我要同你說話。”聲音平靜而肯定。
  “現在?”
  之珏點點頭,走入書房。
  華山遲疑,他此刻有求於之珏,不敢抗命。
  之俊笑眯眯的說:“進來吧,姐夫。”
  華山有點不大高興,問之鈺,“什麽要緊的事?”
  之珏說:“我决定了。”
  華山鬆口氣,他對之珏十拿九穩,“我們明天去見張律師。”
  “不用。”之珏說。
  “什麽?”
  “我沒有說會投資林氏。”
  之俊睜大了眼睛,看這一場好戲。
  華山不相信雙耳,“你說什麽?”
  之珏微笑,“失敗的生意很難扶得起來,不過你不必擔心,我會照顧你:房子,我頂下來,開銷,我來負擔,一切如常。”
  林華山指着妻子,“之珏,你——”
  “我會尊重你,似你尊重我一樣。”
  之俊做夢也沒想到姐姐會作出這樣的决定,想鼓掌,又不敢。
  之珏說:“華山,要是你不滿意的話,我們可以離婚。”
  林華山頽然倒在沙發裏。
  之珏看看時間,“還來得及赴約呢,春宵苦短,我不妨礙你了。”
  說罷轉身出去。
  之俊心裏暗暗為之珏這一百八十度轉變叫好,物極必反,林華山逼人太甚,活該得到這樣的結局。
  過半晌,華山問之俊:“你聽到沒有?她現在要箝製我。”
  “姐夫,風水輪流轉。”
  “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之俊答;“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之珏,我早就放棄你。”
  林華山自然沒有精神再去赴街外的約,坐在書房,沉思他將來的命運。
  離開之珏,他一無所有。
  留下來,他會失去自由。
  無論如何,他都不再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林華山。
  之俊上樓去陪姐姐。
  大廳經過適纔的喧嘩,更顯得幽靜,燈熄掉一半,幾個傭人正在收拾殘局。
  之俊敲臥室的門,之珏在房間裏應了一聲。
  她在卸妝,化妝鏡旁堆滿了棉紙。已經脫下晚服,披着毛巾浴衣,但是項鏈仍挂在脖子上閃爍不已。
  “之俊,幫我除下它,怪纍的。”
  之俊研究半晌,纔摸到機颳,用力掀下去,把那條萬人羨慕的項鏈除下,擱化妝桌上。
  之俊問姐姐:“這樣留住林華山,你會快樂,他會快樂?”
  之珏站起來,笑道:“太天真了,這世上,但凡門面上過得去,已經夠好,誰還會計較快樂不快樂。”
  之俊沉默。
  那串鑽石本來垂在化妝桌一角,因為重,滑到地下,擦到桌邊,發出唰的一聲。
  十足十是一聲嘆息。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女神
  作者:亦舒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集《玻璃珠的嘆息》
  蓓蓓說:她表弟的朋友周末開船出去海上玩,要求我陪她,我說:“何必去趁這種熱鬧?我們到別的地方去玩就是了。”
  “不會的,”她興致勃勃,“你不是有一隻快艇嗎?我們開出去與那衹船會合,就體面得多。”
  我問:“為什麽一定要去?”
  “悶,什麽邢玩闖了,想出海。”
  “我們可以駛快艇出去。”
  “快艇總共纔十尺長,衹好坐着幹曬,肩膊蒸熟了還回不來,我纔不幹。”
  我笑問:“你希望我買衹‘姬斯汀娜號’?”
  “至少有個甲板,有套音響設備,有衹小冰箱。”她嚮往的說。
  我忽然在心中冷笑起來,接上去,“上岸還要有兩部勞斯萊斯,住在石澳的白色平房內,身上戴蒲昔拉蒂的珠寶,年年乘頭等機艙往巴黎選購新裝,噫,原來你想過皇后式生活。”
  蓓蓓漲紅了臉。
  自那一分鐘起,我便决定放棄王蓓蓓這個女人。
  女人在事業上名氣上以至學問上有虛榮感,都不成問題,那也算是促成上進的因素之一,但在物質上虛榮,卻不敢恭維。
  我與蓓蓓陸續往來,也有好些日子,大傢混得很熟,人前儼然是一對兒,但是她從來沒有接觸到我的靈魂,她對我有興致,不外是因為我有一份體而的職業,介紹我給朋友的時候,她可以說:“健明是瑪麗醫院的見習醫生。”如此而已。
  但蓓蓓有一股吸引的青春魅力,男人很容易着迷,基於這種膚淺的誘惑之下,我們來往了近三年。
  我漸漸有點纍了。
  蓓蓓央求我:“健明,陪我去好不好?”
  “最後一次。”我說。
  “啐!”她嬌憨的說:“說起這種話來了!”
  我在心中說:實在是最後一次。
  那個周末,風和日麗,豔陽高照,實在是一個坐船的好天氣。我胸中氣不禁消了一半,有衹船確是好,但經蓓蓓率直地表示出來,傷了我這個窮酸的自尊心,因此動氣了。
  我這個小器的男人!
  我不由得慚愧起來,因此對蓓蓓分外小心。
  她玩得很開心。
  友人那條船叫“露露”,五六十尺長,設備豪華,艙中擺了帆布椅子,大把食物與水果,甚至有人在喝香檳,音響設備在播放流行歌麯。
  一大群青年男女在喧嘩、說笑、跳水、拉扯,我也覺得很有趣,儘管蓓蓓說我像小老頭,我可不承認有這樣的事。
  甲板上有一個女郎伏在布墊上曬太陽,良久不動。她的皮膚已曬成荔枝蜜色,襯起雪白的泳衣,更加突出。
  但我看不到她的臉。
  蓓蓓呶一呶嘴,“一個人霸占了那麽大地方,叫我們衹好坐着。”
  我笑,“也許船是她的。”
  “船是劉富林太大的,劉富林都六十多了。”
  “也許人傢是劉小姐。”我說。
  “兩個劉小姐我都認識!”蓓蓓提高了聲音。
  那女郎轉了轉頭。
  一頭黑鴉鴉的好頭髮。
  女人分許多種,像蓓蓓,一天到晚吱吱喳喳不斷的說話,另一種是沉默如金的,可是這個白泳衣女郎,她如此緘默,卻有種無聲勝有聲的感覺,在她的頭部轉動中,我看到她對蓓蓓的蔑視。
  蓓蓓縱身跳下水。
  她以為我們離開了,緩緩坐起來,一擡頭看見了我,立刻一怔。
  我微笑,“你好。”
  她點點頭。
  她是個美女,我從沒見過這麽美麗的女人。
  我輕輕問:“船是你的吧?”
  她揚揚眉,“你怎麽知道?”輕輕地。
  “若不是你的船,你早就發作回駡我那膚淺的女友了,大人有大量。”我贊她。
  她打量我一會兒,微笑,不答。
  她有廿多歲,也許接近三十歲,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你叫露露?”
  她點點頭。
  “是劉富林太太?”
  “是。”
  “很高興認識你,”我說;“不打擾你曬太陽了。”我識趣地退到另一個角落去。
  後來她坐到露天艙來吃西瓜,我並沒有與她說話,她得體地以靜默的微笑招呼每一個人。
  蓓蓓有點尷尬,她問我:“我說的話,她有沒有聽見?”
  “自然是聽見了。”我笑說。
  “討厭!”她駡我:“誰知道她會那麽年輕?”
  我不響。
  “真有本事,這麽年輕便混到一艘遊艇。”蓓蓓喃喃的說。
  “你也可以這麽做,”我笑,“以你的美貌與機智,也必然有男人願意拿錢出來給你花,在這個投機社會中,遍地黃金,任憑你揀持——衹要你肯彎腰。”
  蓓蓓白我一眼。
  那夜回傢,大傢都玩得筋疲力盡,並不是不愉快,但是我已經知道蓓蓓的心頭太高太高,不是一個見習醫生可以滿足她,但三年來雙方儘管走得近,卻都沒有灌註太多的感情,即使分手,也沒有傷感。
  現代人的愛情便如此。
  我未免有點惆倀,零零碎碎的約會着旁的女孩子,疏遠蓓蓓。
  蓓蓓很瞭解,我們心頭都如水晶般清晰,仍是好朋友,她說。
  我們就這樣和平地分了手。一個女孩子年輕貌美,立定了旨意要弄點錢,是沒有不成功的。
  我漸漸寂寞下來。也不喜出去交際應酬,朋友要苦苦懇求,我纔出去一次半次。
  聖誕我在舞會中碰見了劉富林太太。
  伊美豔不可方物,整個人像是要散放出光芒來,粗野不羈的雙眉襯着水靈靈的雙眼,鼻加懸膽,略厚的唇,一頭烏發束在腦後,模特兒身材,穿件透明黑紗的旗袍,胸前懸一顆大鑽石,在紗下閃閃生光。
  我根本不敢跟她打招呼,但是她看見了我,遠遠嚮我點頭,我忍不住過去請她跳舞。
  她立刻答允了,我們進入舞池。
  她微笑,“今晚不見你女朋友。”
  “我們分開了。”我輕輕說。
  “啊!為什麽?”她詫異。
  我不知如何回答,但笑不語。
  “今夜帶誰來?”她問。
  “今夜沒帶人來。”我說。
  她身體輕盈得如一隻燕子。她一邊笑說:“多麽好,看中誰就請誰跳舞,你們年輕男人的門檻是越來越精了。”
  我說;“可是人傢同不同我跳呢?”
  “當然同你,我不正在跟你跳嗎?”她微笑。
  不知為什麽,忽然之間,我的面孔發紅了。
  “我還不知道尊姓大名。”她提醒我。
  “叫我健明,李健明。”我連忙說。
  音樂聲完了。
  我掏出卡片交給她,她接過,我送她回座位。
  這是一種完全沒有意識的舉止,我想,給她卡片幹什麽呢?還指望她打電話來嗎?
  那天回傢以後,我仿佛還嗅到她身上濃郁高貴的香水味那是尚柏都的“一OOO”。她是人傢供養着的一個女神,毫無疑問,她的一件晚裝便是時下那些所謂女強人的月薪——啊,真正的女強人是不支月薪的,真正的猛男永遠自己做老闆。
  養這樣的一個女人要什麽價錢?真不堪想象。
  她快樂嗎?有沒有朋友?
  平常做些什麽?什麽時間起床?
  她出身如何?多大年紀?對將來有什麽計劃?
  這一切都令我遐思,她是一個值得註意的女人,上流社會的一隻天鵝。
  叔父設宴在國際會所慶祝生辰,我單獨去了,碰見她,真是個無所不在的女神。
  她並不是與丈夫在一起,在座一大群人,伊穿洋裝,非常時髦,領子敞開,蜜色胸肌像玫瑰花瓣般柔軟。
  我呆呆地直視。
  叔母朝我的目光看去,嘲弄地說:“這個妖婦看樣子有點道行,怎麽連健明都被她吸引?由此可見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不一樣的,我們瞧着就無啥道理,衹是化妝鮮明,服裝大膽。”
  叔父笑說:“可是人傢劉富林一半財産在她手上。”
  “劉傢的兒女恨得牙癢癢的。”表姐說:“真不明白這種女人有什麽手段。”
  我靜靜的說:“也許人傢對劉翁真的好。”
  叔叔大笑。
  叔母白我一眼,“說你是孩子就是孩子,她不貪他的錢,難道貪他的人?”
  我不響。
  “跟健明說什麽?”表姐斜斜睨我一眼,“他什麽也不懂。”
  我不便再發表意見。
  表姐問:“你認識她?”
  “點頭之交。”
  “當心,人傢私生活不大檢點,你跟她混熟了,沒好的女孩子嫁你。”叔叔笑說。
  叔母說:“沒那麽緊張啦,男孩子就算拋出身子去混,也不打緊,這就是做男人的好處了。”
  我忍不住他們說話瑣碎,轉過了頭去看牢心目中的女神。
  她的一雙眼睛如秋水般流動,深深叫我沉醉,天下竟有這般風貌的女人,如今叫我見着了,而且她為人又如此大方可愛,處處為人留着餘地。
  那晚我根本不知道吃過些什麽菜,心不在焉。
  第二天去上班,忽然覺得生活無比枯燥,坐立不安,病人特別的多,主任特別的嚕蘇,護士特別的醜……我跑到空地去透氣。
  者見一輛車子停下來,司機開門,下車的竟是她!
  她扶着一個幹瘦的老頭子,那老頭不斷的嗆咳,另外有一個女傭,幫她提着手袋,我立刻明白了,老人正是劉富林,她的丈夫。
  她眼神帶到我身上,不打招呼也打了招呼,我則不便迎上去,眼睜睜看他們進了醫院。
  我心裏詫異,我們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點與時間碰面。回到辦公室,纔坐下沒一會兒,她就推門進來,一身白,我站起來迎她,心中卻不意外,仿佛有種預感,她會來找我似的。
  我說:“劉太太,劉先生沒有大礙吧?”
  “年紀大了,身體總有點不對勁。”她輕輕說。
  我們沉默了,我可以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過了一會兒她說:“護士告訴我,你的辦公室在這裏。”
  “謝謝你來探訪我。”我說。
  她問:“明天有空嗎?晚上想請你吃飯。”
  “有空。”我立刻回答。
  “不需要考慮一下?”她溫柔的問。
  我搖搖頭。
  她說:“明天見。”
  我送她出去,司機立刻替她拉開了車門,我目送大房車緩緩離去。
  她叫我想清楚,我明白。她丈夫躺在醫院裏,我卻跑出去同她約會,到底是招惹是非的行為,何必為吃一頓飯而招來這麽多是非?
  但是為了她,這一切算得什麽呢?
  同事告訴我,劉富林患肺癌,換句話說,一切不過差遲早。而她在這種時刻尚不忘與年輕男人的會,也自有膽色,不必多言。
  那夜我開車去劉宅接她,她翩翩出現,神色如常,對於劉富林她一字不提。
  我們吃了一頓燭光晚餐,跳舞至深夜。
  我改稱她叫露露。
  劉富林娶她的那一日,也就該知道不配吧,他是那麽有大智能大才能的男人,但是為露露,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想她也知道這一點。過了十二點,她說有點纍,我依依不捨,但也衹好送她回傢。
  我輕問:“你會不會再叫我出來?”
  “對你沒好處。”
  “理它呢。”我笑。
  “你想清楚了?”
  “需要想,我就不出來了。”我說。
  “我走得開,就與你聯絡。”
  世事真是巧得很,去停車場取車的時候,遇上了蓓蓓與她的傢人。
  蓓蓓一見到我身邊的人,馬上眼睛發光,我心中暗叫一聲糟糕,蓓蓓這張嘴——
  當時露露上車,也沒看見人傢在盯着她,我送她到門口。
  我叮囑:“你心情不好,不妨找我聊聊。”
  她問,“我心情幹麽要不好?”
  我無言以對,她輕輕一笑,下車。
  過了幾天,劉富林就不妥當了,我趕到醫院,衹見劉氏傢族濟濟一堂等在頭等病房外,露露另外坐在一角,面色恆靜,而劉氏的子女卻怒火中燒似的瞪着她,個個若噴出火來。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與我點點頭。
  劉富林的私人醫生出來,衹傳露露一人,那幾個子女頓時浮躁地口出怨言。
  露露進去良久纔出來,請我送她回傢。
  當夜劉富林就死了。
  財産幾乎全部交了給她。
  而我與露露熟稔的事,很快傳到父親耳中,他傳我去問話。
  我笑笑說:“是蓓蓓搬嘴,是不是?”
  父親冷笑,“不見得是謠言吧?”
  “我們是朋友。”
  “你什麽地方不好找朋友?”他說得很絶。
  “父親,你聽了什麽風言風語來?”
  “你打算怎麽樣?跟她繼續來往?”
  “是。”我答得很清楚。
  “為什麽?”
  “我喜歡她。”
  “你好好一個青年,跟這種妖婦混在一起幹什麽?”
  “我的私生活我自己會加以控製。”
  “小報上已經出現影射文字。”他震怒。
  “我正想出風頭,不妨。”
  “你這種愚昧,遲早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不在乎。”
  “健明——”
  “父親,我已是一個好兒子,何苦再要我做一個木頭人。”我仍然心平氣和。
  “我總是為你好,健明。”父親仿佛非常痛心。
  “你放心,我並沒有被狐狸精迷惑,人傢纔沒有那個空在我身上下蠱呢。”
  “蓓蓓呢,你為什麽扔了蓓蓓?”他責問。
  “是蓓蓓扔我,不是我扔蓓蓓。”我兵來將擋。
  他嘆口氣,“健明,你好自為之。”
  我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一再保證。
  小報上的影射文字我看過了,可能是劉傢子女放出去的消息,不外是說露露未亡人屍管未寒,已經到處姘上小白臉之類。
  我覺得好笑,小白臉,我的面皮並不白,小報上說的也不止我一人,又沒有指名道姓,對於這種事,我一嚮不敏感。
  露露是個有膽色的女人,她當然更加不會介意,錢已經在她手裏,她根本不在乎其它的事。
  她說:“我令到劉富林有生之年生活愉快,他以他的財産作為我的報酬,有什麽不對呢?別人愛說什麽,我理不了那麽多。”
  “有沒有考慮過到外國去生活?”
  “我到外國去能做些什麽?”她微笑,“你這孩子——叫我到唐人街開餐館?”
  我也笑,我與露露之間的關係非常曖昧,我們倆其實並沒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她並沒有陷我於不義,她亦沒有把我當心腹,對我傾訴過什麽心事,關於她的一切,我知得並不比小報記者更多,至於說她要找人陪,不如說她出來陪我更妥貼,寂寞的是我不是她。
  但我們基於什麽常常見面呢?
  她說:“因為你是一個那麽聰明伶俐的孩子。”
  孩子。
  她用這樣的藉口來把我們兩人分割得遠遠的。女人一把咱們當作“朋友”、“孩子”、“偶像”……咱們就沒了希望,衹有在她們把咱們當“男人”的時候,一切才能順利進行。
  男人——原始的異性吸引,迷惑的氣息,最基本的需求,天然的本性……但願在我的女神面前,我衹是一個男人。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我又見到了蓓蓓。是她先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原想以冷淡對她,但又不忍這樣小傢子氣,於是照舊與她微笑,站起來讓位於。
  “健明,好嗎?”她一屁股坐下來,上下打量我。
  “托賴不壞。”我微笑。
  她似不相信,“你爹沒對你訓話?”
  我心平氣和的說:“訓什麽話?我品格端正,勤奮工作,無瑕可擊的好兒子。”
  蓓蓓失望之情形於色。
  “你現在跟誰走?”我間。
  “我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她說。
  “蓓蓓,”我真是好心,“你也該留一下神了,年紀不小羅。”
  她的面孔陰沉了下來,“你呢,健明,你仍然與劉某的寡婦來往?”
  “她確是我的朋友。”
  “沒有那麽簡單吧,全城人都知道你們的事。”
  “是嗎,他們怎麽說?有沒有說她養着我?”我問:“不至於到那個地步吧,她還那麽漂亮,我也至少是個醫生。”
  “你怎麽變得這樣嬉皮笑臉?”蓓蓓不以為然。
  我心中不好過,白白擔了一個虛名,我衹希望名副其實地得到她。
  “健明,你變了。”蓓蓓搖着頭。
  “你說我變,那我也衹好徇衆要求的變一下。”我仍在笑。
  她站起來,走開了,有點拂袖而去的味道。
  很明顯,蓓蓓生活並不快樂,我也過得並不比她更好,倒是我倆在一起的時候,大傢都不寂寞,節目豐富,熱熱鬧鬧,日子過得很快,雖然膚淺,倒也愉快,想到這裏,心中不禁惘然。
  這是我與蓓蓓分手以來,第一次覺得惋惜不知道蓓蓓是否有同樣的感覺。
  再見到露露的時候,我問她:“我有否資格成傢立室?”
  露露沉吟半晌,“有錢比較好辦事,成傢當然先要有一個傢,現在的房子很貴了,再說傢俱裝修都要花費,況且滿街都有牛奶站,你們年輕男人斷不會為了一杯牛奶而拖條牛回傢。”
  我笑:“傢中有牛比較有歸屬感。”
  她也笑:“那要看那個女孩子要求如何了,象我,我最怕出來賺那麽八千一萬的月薪,天天風吹雨打的往寫字間跑,與男同事打情駡俏,受上司呼來喝去,故此我嫁劉某,專心一致的服侍他一個人,但是也有些女孩子,品格優秀,又實事求是,她們寧願賺了錢來與丈夫一共負擔小家庭,下了班把飯菜帶回傢煮,一年生一個孩子,養在托兒所,閑時在公共交通工具裏打毛衣,她們也過得很開心,也許比我更快樂呢,誰知道?但是我沒有那麽可愛偉大,一個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老實說,我並不嚮往我失去的那些。”
  我怔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對我透露心聲,我的女神是一個鐵石心腸的金剛不壞身。
  我低下頭,無言。
  她笑說:“你讓我做一個平凡辛勞的女人,我情願生癌。”
  我心中間過一絲反感。
  “健明,我知道你怎麽想,但在這個世界上,感情是太奢侈的事。”
  我大膽地問:“你對我沒有感情嗎?”
  她反問:“怎麽樣的感情?我們是朋友。”
  “譬如說:失去我後,你會不會懷念我?”
  她溫柔地答:“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得到你,又怎麽會失去你?”
  我非常失望,“露露,我並沒有把什麽奢望,但我在你心中,難道一文不值?”
  “健明,你真是一個孩子。”她始終避重就輕。
  我立刻明白自己的地位,默默的退回原位。
  露露有點感喟,她美麗的嘴唇牽一牽動,說道:“健明,你們總是逼我,非要把我逼走不可。”
  我說:“露露,我不會,我們始終是朋友。”
  她卻冰雪聰明,“會嗎?我不認為。”
  她猜對了。
  過幾天我跟父親說:“如果我要結婚,傢裏會不會幫助我?”
  父親一驚,“你要跟誰結婚?”
  “蓓蓓。”
  他一呆,隨即大樂,“健明,為父的出房子出傢具,送你們蜜月旅行,如何?”
  我笑說:“那麽我去求婚。”
  “祝你成功。”父親大力拍我肩膀。
  沒想到蓓蓓一邊流淚,一連就答應了——外頭的世界不如她想象中的好,她在這數月中並沒有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而我則覺得有點勞累。
  我親自把請帖送到劉府去,露露說;“屆時我不在香港。”
  我說:“真可惜。”
  劉府的大客廳靜寂深沉,豪華瑰麗,空氣調節陰涼十分,幽幽透着花香,這地方我來過多次,但忽然之間陌生起來,像是一場夢中的幻景,就快要消失在我眼前,我悲哀起來,默不作聲。
  “她也並不是你的理想對象。”露露忽然說。
  我註視她美麗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絲靈魂,我於願已足,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言之隱。
  “祝你幸福。”露露說着,緩緩打個呵欠,伸個懶腰,“其實也沒什麽,世上根本沒有十全十美的感情。”
  我知道我應該告辭了。我禮貌的站起來。
  她的眼睛有一絲失神,我忽然把她擁在懷內,有點哽咽,她並沒有推開我,頭依偎在我胸前,有一分鐘的時間,我們什麽都不說,然後我輕輕推開她,我自己走嚮大門,拉開,離去。
  而我的心,就在那一煞那,碎成一片片。
  在我面前是新的責任,我還要做一個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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