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玻璃珠的叹息
  玻璃珠的叹息
  女神
  浓情
  江湖客
  时装店
  她的骄傲
玻璃珠的叹息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集《玻璃珠的叹息》
  之俊问之珏,“你看到没有?”
  之珏一边用眼神与微笑招呼客人,一边轻轻问妹妹,“看到什么?”
  之俊说:“令尊夫与玛琳达陈小姐眉来眼去不止一会儿了。”
  之珏答:“我没看见。”
  “在你脚下,在你跟前,你都没看见?”
  之珏说:“我的双眼,一向看不到我不要看的事情。”
  之俊冷笑,“你也真练得到家了。”
  之珏微笑,“哪里哪里。”
  之俊说:“我就是不服气,我去问他是什么意思。”
  “之俊,你别多事。”
  之俊哪里听,拉起长长的晚装裙子就过去。
  她姐夫林华山正与那位陈小姐喁喁细语,冷不防之俊伸手把他一推。
  推山愕然,但随机应变,立刻堆满笑容,“之俊,你几时来的?”
  之俊答:“来了有一个小时了,姐夫,你没有看见我。”
  之俊并没有把姐夫两字说得特别响亮,对很多女人来说,只要是合心意的男人,他有无妻室,根本不是问题,惯于把男友的正式合法配偶当透明玻璃。
  之俊说:“你过去帮之珏招呼一下客人,这到底是她的生日宴会。”
  “是的,你说得对,”林华山从善如流,“我过去一下,对不起,玛琳达,我们改天面谈。”
  之俊正眼都没看过玛琳达一眼,刚想跟着姐夫过去,冷不防被她叫住。
  之俊不屑得罪她,客气地应了一声。
  谁知玛琳达陈竟与她攀谈起来,一开口便说:“你们姐妹俩真好福气。”
  之俊诧异了,站住脚,听她的高见。
  “你看之珏,出身高贵不去说她,嫁得又好。林华山,真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之俊一怔,只得说:“你客气了。”
  玛琳达苦笑,“你看之钰今晚的打扮。”
  之俊忍不住从一个比较远的角度打量她令姐。
  之珏穿着黑色露背晚服,线条优美,衬着***,实在好看。
  最最惹人注目的还不是她秀丽的相貌,相信在场的女宾都会忍不住把目光先投到之珏配佩戴的项链上去。
  玛琳达问:“那是真的?”
  “是。”之俊答。
  “林华山的礼物?”
  “是。”之俊又答。
  那条项链在灯光下晶光灿烂,直把七色光芒反射到之珏的脸上去。
  连之俊都觉得太耀目,太过份了,这并不是之珏一贯作风,她一直都是含蓄的低调。
  但,这是华山的礼物,她不得不戴出来。
  玛琳达感喟说:“皇后娘娘的首饰也不过如此。”
  之俊为姐姐辩护解嘲,“似不似一大串玻璃珠子?累累地压住脖子。”
  “跟玻璃珠不一样吧。”玛琳达声音里充满艳羡嫉妒。
  之俊不再言语。
  有什么不一样。
  不能吃不能卖,只能戴着炫耀,最惨的是玻璃珠的主人并不一定觉得享受。
  之俊想说,凡事不能单看表面,但这样的话,玛琳达陈还不配听,她走开去。
  之俊到洗手间去扑粉。
  两位太太正在谈论:“华山同之珏可算是一对璧人了。”
  另一位说;“娶到之珏这样的太太真是没话讲。”
  “他们家二小姐之俊还未出嫁,令郎不去追?”
  “之俊同之珏差得远。”
  “怎么说法?”
  “之俊精明能干得多了,哪儿有之珏这样好白话。”
  之俊只得轻轻退出洗手间,免得扫了客人闲谈尽人非的雅兴。
  掩门间还听得其中一位说:“有几个女人肯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之珏肯。”
  之俊有点气馁,人人都知道了。
  她站在走廊里,取出小小银粉盒,扑了扑鼻子。
  戏一定要演下去。
  她穿的一双鞋子略为轧脚,于是索性走到书房,找张沙发坐下,脱掉鞋,揉一揉足趾。
  “要不要帮忙?”有一把声音插嘴问。
  之俊一惊,转过头去,“你,路加。”放下心来。
  “语气仿佛有点失望。”年轻人取笑她。
  “当然,你是毫无希望的一个人。”之俊笑。
  路加长叹一声,取出香烟抽。
  之俊顺手也借一枝。
  “之珏今天美不美?”她问路加。
  路加点点头,“美,但是,她快乐吗?”
  之俊笑,“你算了吧你,追我姐姐十来年,追不到就酸气冲天。”
  “这是事实,”路加说:“但之珏不快乐,也是事实。”
  之俊忽然想起来,“你今天的女伴是谁?”
  路加不答。
  “是玛琳达不是?你这家伙,好毒的心,引狼入室。”
  路加笑,“对林华山来说,只要是穿裙子的就值得追,他会在乎吗?”
  “路加,我真不明白你。”
  他深深吸一口烟,“有什么不明白?反正我一辈子在这里等她也就是了。”
  “神经病。”
  之俊穿上鞋子。
  路加在沙发上躺下来。
  之俊不去睬他,这家伙,他大概预备在书房里消磨一整个晚上。
  之俊替他掩上门。
  经过偏厅,被好友玲玲叫住。“今天到底请了多少个人?”玲玲问。
  之俊笑,“氧气不够是不是?”
  玲玲也笑,“灯火倒是太足,我们的眼睛全体睁不开来。”
  之俊当然晓得玲玲指的是什么,她坐到玲玲身边,“你就让她出今晚这个锋头吧。”
  “华山从哪儿赚了一笔?那条项链,真正非同凡响。”
  之俊沉吟着不响。虽是好友,也不便说出来。
  “那颗最大的钻石还有个名字是不是?”
  之俊说:“好象叫皇室玫瑰。”
  “没想到一向最讲品味的之珏会露这么一手,有没有密探保镖在此保护?”
  “玲玲,幸亏这话由你说出口,不然我一概当最佳讽刺。”
  玲玲收敛笑脸,“华山用石头赎罪?”
  “谁知道。”
  “有人看见他同小女孩在一起跳贴面舞。”
  “玲玲,各有所好。”
  “不过看着心蛮寒的,都无谓结婚。”
  “约翰有没有向你求婚?”
  “下辈子吧。”
  “小姐,何必太过挑剔。”
  “你呢,之俊,你呢。”
  “我连男友都没有,不能同你比。”
  玲玲忍不住,伸过头去,在之俊耳畔悄悄说了一堆话。
  之俊听了,居然涨红面孔,“呸呸呸,你这张乌鸦嘴,真不知怎么同你这个无耻之徒做的朋友。”
  玳玲格格地笑起来,长耳环晃来晃去。
  “什么事这样好笑?”
  之俊马上姑起来,“姐姐坐。”
  她把双手搭在之珏肩上。
  之钰说:“不要喝太多,玲玲,替我看住之俊。”
  玲玲不响,只是微笑。
  之俊问:“姐夫呢?”
  “他呀,他在代我应酬。”
  玲玲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之俊连忙看她一眼。
  之珏在刹那间,露出一丝倦容,但随即又恢复神采。
  玲玲说:“你同华山仿佛决定不要孩子了。”
  “自私嘛,自私的人没有资格生孩子。”
  之俊不耐烦,“我们谈些比较有趣的事好不好?”
  之珏叹口气,“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较有趣的事?”
  “比如说,你们可晓得亚马逊流域里有粉红色的海豚?”之俊问。
  “去你的。”玲玲说。
  “真的,你们甘心困在香闺里,我也拿你们没办法,反正我选择浪迹天涯。”
  玲玲连忙接上:“——及嫁不出去。”
  “嘿,”之俊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可不比之珏更寂寞。”
  之珏白之俊一眼,“你又不陪我,怎么知道我寂寞?”
  玲玲拍起手来,指着之珏胸前大钻石,“只有它不寂寞。”
  之珏站起来,“快用餐了,看中哪个英俊小生,想坐他身边,告诉我。”
  她回到大厅去。
  玲玲看着她的背影,“还是这么体贴。”
  “可不是。”
  “坐彼得爱文思身边好不好?”
  “我不喜欢洋人。”
  “爱文思不是烂鬼。”
  “对不起,”之俊笑,“对我来说,逢鬼必烂。”
  “那么坐欧士佳身边。”
  “我不喜欢医生。”
  “之俊,你到底喜欢谁?”
  “我自己。”
  “你别太坦白了才好。”
  “这也许是我唯一的优点。”
  “这倒不见得,谁不知道你们两姐妹腰缠十万贯。”
  “你今夜太俗气,不与你说了。”
  之俊站起来,到别的角落去散心。
  她走到泳池边。
  托着头,之俊觉得无聊,偌大客厅里那么多客人,谁对谁有真心,偏偏聚一起扯紧面皮又笑又说,唯恐失职。
  “二小姐。”
  “啊,张律师。”
  张律师是位中年妇女,几乎看着之珏之俊两姐妹长大。
  她微笑,“又从什么地方回来?”
  “洛矶山脉。”
  “这些年来,你也算是迹遍天下了。”
  “你知道吗,张律师,一只老鹰在天空觅食,它所猎得之食物,往往不足供给它飞翔的能量。”
  张律师点点头,“你到洛矶山脉观鸟去了。”
  之俊说下去,“老鹰的生涯原来这样悲壮。”
  “所以你捐出大笔款子给野生鸟类保护会。”
  之俊说:“是,我爱煞鹰类。”
  张律师只是笑。
  “他们劝我在把遗产花尽之前择偶,机会或比较好,”之俊停一停,“但你看之珏,就知道这不是真的。”
  “之珏太柔弱。”
  “可不是,”之俊说:“实在太贤良了。”
  张律师说:“之珏这样做,也有她的理由。”
  “什么花香?”
  “玉簪。”
  “啊,是,”之俊说:“我忘了,之珏最喜欢这花。”
  张律师说;“林家的事,你是知道的了?”
  “看林华山的样子,一点蛛丝马迹都无。”
  “华山的能耐不止一点点,所以怕之珏吃亏。”
  之俊问张律师,“林氏破产是破定了?”
  “之珏肯支持他们,又不同说法。”
  “之珏肯吗?”之俊问。
  “所以他替她搞这个生白宴会。”张律师笑。
  之俊也笑,“华山也做得太露痕迹了。”
  张律师叹息一声。
  之俊又说:“但,之珏是痴心的好妻子。”
  “之珏也找我分析过投资林家这件事。”
  “张律师,你怎么说?”
  “决定在她自己,我只不过把形势详细地说给她听。”
  之俊不出声。
  张律师说:“这里风大,我们进去吧。”
  之俊问:“之珏是怎么嫁给华山的?”
  张律师奇道:“你不知道?”
  之俊摇摇头,那一年,她在苏邦学法文,不愿回家听教训,不知道之珏的事。
  张律师说:“当时,他们是相爱的。”
  “曾经深爱过,也已经没有遗憾。”
  “之俊,你真潇洒。”张律师笑。
  之俊解嘲地说:“讲是这样讲,届时说不定不肯放手,淌眼抹泪,猥琐不堪。”,
  她扶着张律师进屋去。
  大厨房里香槟一箱箱拾出来,大司务咕哝:“当汽水喝,就不必用这么贵的货色。”
  之俊想,这莫非是林华山家最后一个舞会。
  之俊取过一瓶酒,独自斟着喝。香槟是她们两姐妹的弱点,之珏过了下午三点就开始喝,不要对象,毋需烛光,从来不喝别的酒。
  醉?
  不会的,从来不醉,越喝眼睛越亮,笑意越浓,教养与背境控制着她们的意旨,怎么会醉。
  “之珏。”之俊叫她。
  之珏回过头来。
  “头发有点毛,我替你抿上去。”
  “要入席了。”
  “不消三分钟。”
  “到我房里去。”
  两姐妹上楼。
  之俊问:“你决定把父亲的钱注入林氏企业?”
  之珏微笑,“你认为呢。”
  之俊替她梳好头发,“我?我不会理财。”
  “有张律师替你理就够了。”之珏说。
  “也不能让别人以为我们两姐妹是傻瓜呀。”
  之珏看着她妹妹,笑了,“之俊,我所有的,也不过是钱,倘若钱能够买到我喜爱的东西,岂非皆大欢喜。”
  之俊沉默。她仍然爱他,这就没话好说了。
  之珏拍拍妹妹的手背,“之俊,过些日子你会发觉,做人是糊涂点的好。”
  她拉起之俊的手。
  之俊另一只手还抓着酒杯,之珏将杯子取过,放桌上,反对她喝得太多。
  之俊说:“你先下去,我随后即来,鞋子太紧,我另找一双换上。”
  “我安排你坐在菲腊欧旁边。”
  “谁是他?”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之俊笑一笑,走到衣帽间去找鞋子。
  她坐在一张小软凳上逐双试,没料到她姐夫进来,正在镜子里对着她笑呢。
  真亏林华山还笑得出来。
  他说:“怎么闯到我的睡房来了,你们姐妹又长得像,啧啧啧。”
  之俊冷冷看他一眼,装作没听懂这疯言疯语。
  华山知趣地转弯,叹口气,博取同情,“不能哭,就得笑。”
  之俊看他一眼,“你要哭?为着什么?”
  “妹妹,别打趣我了。”
  “你哭的时候,之珏会救你。”
  “会吗?她还在考虑,你若肯帮忙说几句好话,自然更好。”
  “我帮不上忙,她有她的主意。”
  林华山满意了,“我知道她爱我。”
  “是呀,”之俊接上去,“她人是有点笨,但是深爱你。”
  林华山一怔。
  之俊说下去:“譬如说,自己买条项链挂脖子上,硬说是好丈夫送的。”
  林华山尴尬地坐在床沿。
  之俊挑双黑丝绒鞋子,刚刚一脚,她与之珏的尺码相同。
  “替你挣面子呢,”之俊闲闲说:“羡煞不知内幕的槛外人。”
  华山说:“这我知道。”
  “但是,”之俊,“你几时也还她三分面子?”
  华山一向知道这小姨厉害,但没想到她会开门见山地斥责他,不禁后悔送上来听教训。
  “我替姐姐可惜,”之俊说:“财到光棍手,还不是反脸不认人。”
  “之俊,”华山悻悻地,“这是我们的家事。”
  之俊说:“对不起,这也是我与姐姐的家事。”
  “丈夫比妹妹亲。”
  “谁说的?她同你一离婚,男婚女嫁各无纠葛,她可不会同妹妹分手。”
  华山不想与之俊斗嘴,站起来想走,又觉不值,进退两难。
  之俊笑出来。
  华山说:“之俊,你落井下石。”
  “下楼去吃饭吧。”
  闹哄哄一张长蹄形的长桌,坐满了人,衣裙悉悉率率,酒杯叮叮当当,笑声清脆玲珑,端的是衣香缤影。
  由主人林华山谨祝他爱妻生辰快乐,青春常驻后,大家干杯,开始吃八道菜的晚饭。
  之俊一点也不饿,一言不发自顾自的吸烟,苦了坐在她身边的欧先生。
  她佩服之珏的涵养工夫,真正一流,若无其事,一点把柄都不落在别人眼中。
  水晶灯下的女主人看上去也就是个水晶人儿。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
  也好,头一道菜早已消化掉,胃部又可以腾出空来装甜品。
  真累,之俊想,一定比上班还疲劳,她已经坐得腰酸背痛。
  快十点了。
  身连的青年才俊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之俊觉得闷,一年扮一次淑女已经是够,可怜之珏天天要主演这种好戏。
  终于吃完了。
  之俊松口气。
  部份客人已准备告辞,部份还依依不舍。
  之俊打算走,取起披肩。
  那位菲腊欧先生说:“我送你。”
  “不用。”
  之珏却过来说:“之俊,你留一留步,我有话同你说。”
  之俊向欧先生耸耸肩。
  菲腊欧自觉精疲力尽,退而求其次,礼貌的走开。
  之俊同之珏说:“我就这样过了一生,把无数乘龙快婿不经意地赶走。”
  林氏伉俪站在门口送客。
  终于连最后一位朋友都话了别。
  “几点了?”之俊问。
  “十一点半。”
  之俊到书房去找路加,连他都走了,之俊不禁一阵失望。
  林华山吩咐夜班司机把车子开出来。
  之俊可恼怒了,明知不关她事,也不禁多管闲事:“你还要跑第二场?”
  旁边传来之珏的声音,“他约了玛琳达陈小姐。”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要说是林华山,之俊也呆住。
  之珏说下去:“不过,华山,恐怕这次你要爽约了,我要同你说话。”声音平静而肯定。
  “现在?”
  之珏点点头,走入书房。
  华山迟疑,他此刻有求于之珏,不敢抗命。
  之俊笑眯眯的说:“进来吧,姐夫。”
  华山有点不大高兴,问之钰,“什么要紧的事?”
  之珏说:“我决定了。”
  华山松口气,他对之珏十拿九稳,“我们明天去见张律师。”
  “不用。”之珏说。
  “什么?”
  “我没有说会投资林氏。”
  之俊睁大了眼睛,看这一场好戏。
  华山不相信双耳,“你说什么?”
  之珏微笑,“失败的生意很难扶得起来,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你:房子,我顶下来,开销,我来负担,一切如常。”
  林华山指着妻子,“之珏,你——”
  “我会尊重你,似你尊重我一样。”
  之俊做梦也没想到姐姐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想鼓掌,又不敢。
  之珏说:“华山,要是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离婚。”
  林华山颓然倒在沙发里。
  之珏看看时间,“还来得及赴约呢,春宵苦短,我不妨碍你了。”
  说罢转身出去。
  之俊心里暗暗为之珏这一百八十度转变叫好,物极必反,林华山逼人太甚,活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过半晌,华山问之俊:“你听到没有?她现在要箝制我。”
  “姐夫,风水轮流转。”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之俊答;“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之珏,我早就放弃你。”
  林华山自然没有精神再去赴街外的约,坐在书房,沉思他将来的命运。
  离开之珏,他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会失去自由。
  无论如何,他都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林华山。
  之俊上楼去陪姐姐。
  大厅经过适才的喧哗,更显得幽静,灯熄掉一半,几个佣人正在收拾残局。
  之俊敲卧室的门,之珏在房间里应了一声。
  她在卸妆,化妆镜旁堆满了棉纸。已经脱下晚服,披着毛巾浴衣,但是项链仍挂在脖子上闪烁不已。
  “之俊,帮我除下它,怪累的。”
  之俊研究半晌,才摸到机刮,用力掀下去,把那条万人羡慕的项链除下,搁化妆桌上。
  之俊问姐姐:“这样留住林华山,你会快乐,他会快乐?”
  之珏站起来,笑道:“太天真了,这世上,但凡门面上过得去,已经够好,谁还会计较快乐不快乐。”
  之俊沉默。
  那串钻石本来垂在化妆桌一角,因为重,滑到地下,擦到桌边,发出唰的一声。
  十足十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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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集《玻璃珠的叹息》
  蓓蓓说:她表弟的朋友周末开船出去海上玩,要求我陪她,我说:“何必去趁这种热闹?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玩就是了。”
  “不会的,”她兴致勃勃,“你不是有一只快艇吗?我们开出去与那只船会合,就体面得多。”
  我问:“为什么一定要去?”
  “闷,什么邢玩闯了,想出海。”
  “我们可以驶快艇出去。”
  “快艇总共才十尺长,只好坐着干晒,肩膊蒸熟了还回不来,我才不干。”
  我笑问:“你希望我买只‘姬斯汀娜号’?”
  “至少有个甲板,有套音响设备,有只小冰箱。”她向往的说。
  我忽然在心中冷笑起来,接上去,“上岸还要有两部劳斯莱斯,住在石澳的白色平房内,身上戴蒲昔拉蒂的珠宝,年年乘头等机舱往巴黎选购新装,噫,原来你想过皇后式生活。”
  蓓蓓涨红了脸。
  自那一分钟起,我便决定放弃王蓓蓓这个女人。
  女人在事业上名气上以至学问上有虚荣感,都不成问题,那也算是促成上进的因素之一,但在物质上虚荣,却不敢恭维。
  我与蓓蓓陆续往来,也有好些日子,大家混得很熟,人前俨然是一对儿,但是她从来没有接触到我的灵魂,她对我有兴致,不外是因为我有一份体而的职业,介绍我给朋友的时候,她可以说:“健明是玛丽医院的见习医生。”如此而已。
  但蓓蓓有一股吸引的青春魅力,男人很容易着迷,基于这种肤浅的诱惑之下,我们来往了近三年。
  我渐渐有点累了。
  蓓蓓央求我:“健明,陪我去好不好?”
  “最后一次。”我说。
  “啐!”她娇憨的说:“说起这种话来了!”
  我在心中说:实在是最后一次。
  那个周末,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实在是一个坐船的好天气。我胸中气不禁消了一半,有只船确是好,但经蓓蓓率直地表示出来,伤了我这个穷酸的自尊心,因此动气了。
  我这个小器的男人!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因此对蓓蓓分外小心。
  她玩得很开心。
  友人那条船叫“露露”,五六十尺长,设备豪华,舱中摆了帆布椅子,大把食物与水果,甚至有人在喝香槟,音响设备在播放流行歌曲。
  一大群青年男女在喧哗、说笑、跳水、拉扯,我也觉得很有趣,尽管蓓蓓说我像小老头,我可不承认有这样的事。
  甲板上有一个女郎伏在布垫上晒太阳,良久不动。她的皮肤已晒成荔枝蜜色,衬起雪白的泳衣,更加突出。
  但我看不到她的脸。
  蓓蓓呶一呶嘴,“一个人霸占了那么大地方,叫我们只好坐着。”
  我笑,“也许船是她的。”
  “船是刘富林太大的,刘富林都六十多了。”
  “也许人家是刘小姐。”我说。
  “两个刘小姐我都认识!”蓓蓓提高了声音。
  那女郎转了转头。
  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
  女人分许多种,像蓓蓓,一天到晚吱吱喳喳不断的说话,另一种是沉默如金的,可是这个白泳衣女郎,她如此缄默,却有种无声胜有声的感觉,在她的头部转动中,我看到她对蓓蓓的蔑视。
  蓓蓓纵身跳下水。
  她以为我们离开了,缓缓坐起来,一抬头看见了我,立刻一怔。
  我微笑,“你好。”
  她点点头。
  她是个美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轻轻问:“船是你的吧?”
  她扬扬眉,“你怎么知道?”轻轻地。
  “若不是你的船,你早就发作回骂我那肤浅的女友了,大人有大量。”我赞她。
  她打量我一会儿,微笑,不答。
  她有廿多岁,也许接近三十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你叫露露?”
  她点点头。
  “是刘富林太太?”
  “是。”
  “很高兴认识你,”我说;“不打扰你晒太阳了。”我识趣地退到另一个角落去。
  后来她坐到露天舱来吃西瓜,我并没有与她说话,她得体地以静默的微笑招呼每一个人。
  蓓蓓有点尴尬,她问我:“我说的话,她有没有听见?”
  “自然是听见了。”我笑说。
  “讨厌!”她骂我:“谁知道她会那么年轻?”
  我不响。
  “真有本事,这么年轻便混到一艘游艇。”蓓蓓喃喃的说。
  “你也可以这么做,”我笑,“以你的美貌与机智,也必然有男人愿意拿钱出来给你花,在这个投机社会中,遍地黄金,任凭你拣持——只要你肯弯腰。”
  蓓蓓白我一眼。
  那夜回家,大家都玩得筋疲力尽,并不是不愉快,但是我已经知道蓓蓓的心头太高太高,不是一个见习医生可以满足她,但三年来双方尽管走得近,却都没有灌注太多的感情,即使分手,也没有伤感。
  现代人的爱情便如此。
  我未免有点惆伥,零零碎碎的约会着旁的女孩子,疏远蓓蓓。
  蓓蓓很了解,我们心头都如水晶般清晰,仍是好朋友,她说。
  我们就这样和平地分了手。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立定了旨意要弄点钱,是没有不成功的。
  我渐渐寂寞下来。也不喜出去交际应酬,朋友要苦苦恳求,我才出去一次半次。
  圣诞我在舞会中碰见了刘富林太太。
  伊美艳不可方物,整个人像是要散放出光芒来,粗野不羁的双眉衬着水灵灵的双眼,鼻加悬胆,略厚的唇,一头乌发束在脑后,模特儿身材,穿件透明黑纱的旗袍,胸前悬一颗大钻石,在纱下闪闪生光。
  我根本不敢跟她打招呼,但是她看见了我,远远向我点头,我忍不住过去请她跳舞。
  她立刻答允了,我们进入舞池。
  她微笑,“今晚不见你女朋友。”
  “我们分开了。”我轻轻说。
  “啊!为什么?”她诧异。
  我不知如何回答,但笑不语。
  “今夜带谁来?”她问。
  “今夜没带人来。”我说。
  她身体轻盈得如一只燕子。她一边笑说:“多么好,看中谁就请谁跳舞,你们年轻男人的门槛是越来越精了。”
  我说;“可是人家同不同我跳呢?”
  “当然同你,我不正在跟你跳吗?”她微笑。
  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我的面孔发红了。
  “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她提醒我。
  “叫我健明,李健明。”我连忙说。
  音乐声完了。
  我掏出卡片交给她,她接过,我送她回座位。
  这是一种完全没有意识的举止,我想,给她卡片干什么呢?还指望她打电话来吗?
  那天回家以后,我仿佛还嗅到她身上浓郁高贵的香水味那是尚柏都的“一OOO”。她是人家供养着的一个女神,毫无疑问,她的一件晚装便是时下那些所谓女强人的月薪——啊,真正的女强人是不支月薪的,真正的猛男永远自己做老板。
  养这样的一个女人要什么价钱?真不堪想象。
  她快乐吗?有没有朋友?
  平常做些什么?什么时间起床?
  她出身如何?多大年纪?对将来有什么计划?
  这一切都令我遐思,她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女人,上流社会的一只天鹅。
  叔父设宴在国际会所庆祝生辰,我单独去了,碰见她,真是个无所不在的女神。
  她并不是与丈夫在一起,在座一大群人,伊穿洋装,非常时髦,领子敞开,蜜色胸肌像玫瑰花瓣般柔软。
  我呆呆地直视。
  叔母朝我的目光看去,嘲弄地说:“这个妖妇看样子有点道行,怎么连健明都被她吸引?由此可见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我们瞧着就无啥道理,只是化妆鲜明,服装大胆。”
  叔父笑说:“可是人家刘富林一半财产在她手上。”
  “刘家的儿女恨得牙痒痒的。”表姐说:“真不明白这种女人有什么手段。”
  我静静的说:“也许人家对刘翁真的好。”
  叔叔大笑。
  叔母白我一眼,“说你是孩子就是孩子,她不贪他的钱,难道贪他的人?”
  我不响。
  “跟健明说什么?”表姐斜斜睨我一眼,“他什么也不懂。”
  我不便再发表意见。
  表姐问:“你认识她?”
  “点头之交。”
  “当心,人家私生活不大检点,你跟她混熟了,没好的女孩子嫁你。”叔叔笑说。
  叔母说:“没那么紧张啦,男孩子就算抛出身子去混,也不打紧,这就是做男人的好处了。”
  我忍不住他们说话琐碎,转过了头去看牢心目中的女神。
  她的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流动,深深叫我沉醉,天下竟有这般风貌的女人,如今叫我见着了,而且她为人又如此大方可爱,处处为人留着余地。
  那晚我根本不知道吃过些什么菜,心不在焉。
  第二天去上班,忽然觉得生活无比枯燥,坐立不安,病人特别的多,主任特别的噜苏,护士特别的丑……我跑到空地去透气。
  者见一辆车子停下来,司机开门,下车的竟是她!
  她扶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那老头不断的呛咳,另外有一个女佣,帮她提着手袋,我立刻明白了,老人正是刘富林,她的丈夫。
  她眼神带到我身上,不打招呼也打了招呼,我则不便迎上去,眼睁睁看他们进了医院。
  我心里诧异,我们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点与时间碰面。回到办公室,才坐下没一会儿,她就推门进来,一身白,我站起来迎她,心中却不意外,仿佛有种预感,她会来找我似的。
  我说:“刘太太,刘先生没有大碍吧?”
  “年纪大了,身体总有点不对劲。”她轻轻说。
  我们沉默了,我可以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过了一会儿她说:“护士告诉我,你的办公室在这里。”
  “谢谢你来探访我。”我说。
  她问:“明天有空吗?晚上想请你吃饭。”
  “有空。”我立刻回答。
  “不需要考虑一下?”她温柔的问。
  我摇摇头。
  她说:“明天见。”
  我送她出去,司机立刻替她拉开了车门,我目送大房车缓缓离去。
  她叫我想清楚,我明白。她丈夫躺在医院里,我却跑出去同她约会,到底是招惹是非的行为,何必为吃一顿饭而招来这么多是非?
  但是为了她,这一切算得什么呢?
  同事告诉我,刘富林患肺癌,换句话说,一切不过差迟早。而她在这种时刻尚不忘与年轻男人的会,也自有胆色,不必多言。
  那夜我开车去刘宅接她,她翩翩出现,神色如常,对于刘富林她一字不提。
  我们吃了一顿烛光晚餐,跳舞至深夜。
  我改称她叫露露。
  刘富林娶她的那一日,也就该知道不配吧,他是那么有大智能大才能的男人,但是为露露,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想她也知道这一点。过了十二点,她说有点累,我依依不舍,但也只好送她回家。
  我轻问:“你会不会再叫我出来?”
  “对你没好处。”
  “理它呢。”我笑。
  “你想清楚了?”
  “需要想,我就不出来了。”我说。
  “我走得开,就与你联络。”
  世事真是巧得很,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遇上了蓓蓓与她的家人。
  蓓蓓一见到我身边的人,马上眼睛发光,我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蓓蓓这张嘴——
  当时露露上车,也没看见人家在盯着她,我送她到门口。
  我叮嘱:“你心情不好,不妨找我聊聊。”
  她问,“我心情干么要不好?”
  我无言以对,她轻轻一笑,下车。
  过了几天,刘富林就不妥当了,我赶到医院,只见刘氏家族济济一堂等在头等病房外,露露另外坐在一角,面色恒静,而刘氏的子女却怒火中烧似的瞪着她,个个若喷出火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与我点点头。
  刘富林的私人医生出来,只传露露一人,那几个子女顿时浮躁地口出怨言。
  露露进去良久才出来,请我送她回家。
  当夜刘富林就死了。
  财产几乎全部交了给她。
  而我与露露熟稔的事,很快传到父亲耳中,他传我去问话。
  我笑笑说:“是蓓蓓搬嘴,是不是?”
  父亲冷笑,“不见得是谣言吧?”
  “我们是朋友。”
  “你什么地方不好找朋友?”他说得很绝。
  “父亲,你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来?”
  “你打算怎么样?跟她继续来往?”
  “是。”我答得很清楚。
  “为什么?”
  “我喜欢她。”
  “你好好一个青年,跟这种妖妇混在一起干什么?”
  “我的私生活我自己会加以控制。”
  “小报上已经出现影射文字。”他震怒。
  “我正想出风头,不妨。”
  “你这种愚昧,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在乎。”
  “健明——”
  “父亲,我已是一个好儿子,何苦再要我做一个木头人。”我仍然心平气和。
  “我总是为你好,健明。”父亲仿佛非常痛心。
  “你放心,我并没有被狐狸精迷惑,人家才没有那个空在我身上下蛊呢。”
  “蓓蓓呢,你为什么扔了蓓蓓?”他责问。
  “是蓓蓓扔我,不是我扔蓓蓓。”我兵来将挡。
  他叹口气,“健明,你好自为之。”
  我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一再保证。
  小报上的影射文字我看过了,可能是刘家子女放出去的消息,不外是说露露未亡人尸管未寒,已经到处姘上小白脸之类。
  我觉得好笑,小白脸,我的面皮并不白,小报上说的也不止我一人,又没有指名道姓,对于这种事,我一向不敏感。
  露露是个有胆色的女人,她当然更加不会介意,钱已经在她手里,她根本不在乎其它的事。
  她说:“我令到刘富林有生之年生活愉快,他以他的财产作为我的报酬,有什么不对呢?别人爱说什么,我理不了那么多。”
  “有没有考虑过到外国去生活?”
  “我到外国去能做些什么?”她微笑,“你这孩子——叫我到唐人街开餐馆?”
  我也笑,我与露露之间的关系非常暧昧,我们俩其实并没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她并没有陷我于不义,她亦没有把我当心腹,对我倾诉过什么心事,关于她的一切,我知得并不比小报记者更多,至于说她要找人陪,不如说她出来陪我更妥贴,寂寞的是我不是她。
  但我们基于什么常常见面呢?
  她说:“因为你是一个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
  孩子。
  她用这样的借口来把我们两人分割得远远的。女人一把咱们当作“朋友”、“孩子”、“偶像”……咱们就没了希望,只有在她们把咱们当“男人”的时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男人——原始的异性吸引,迷惑的气息,最基本的需求,天然的本性……但愿在我的女神面前,我只是一个男人。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又见到了蓓蓓。是她先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原想以冷淡对她,但又不忍这样小家子气,于是照旧与她微笑,站起来让位于。
  “健明,好吗?”她一屁股坐下来,上下打量我。
  “托赖不坏。”我微笑。
  她似不相信,“你爹没对你训话?”
  我心平气和的说:“训什么话?我品格端正,勤奋工作,无瑕可击的好儿子。”
  蓓蓓失望之情形于色。
  “你现在跟谁走?”我间。
  “我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她说。
  “蓓蓓,”我真是好心,“你也该留一下神了,年纪不小罗。”
  她的面孔阴沉了下来,“你呢,健明,你仍然与刘某的寡妇来往?”
  “她确是我的朋友。”
  “没有那么简单吧,全城人都知道你们的事。”
  “是吗,他们怎么说?有没有说她养着我?”我问:“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她还那么漂亮,我也至少是个医生。”
  “你怎么变得这样嬉皮笑脸?”蓓蓓不以为然。
  我心中不好过,白白担了一个虚名,我只希望名副其实地得到她。
  “健明,你变了。”蓓蓓摇着头。
  “你说我变,那我也只好徇众要求的变一下。”我仍在笑。
  她站起来,走开了,有点拂袖而去的味道。
  很明显,蓓蓓生活并不快乐,我也过得并不比她更好,倒是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不寂寞,节目丰富,热热闹闹,日子过得很快,虽然肤浅,倒也愉快,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惘然。
  这是我与蓓蓓分手以来,第一次觉得惋惜不知道蓓蓓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再见到露露的时候,我问她:“我有否资格成家立室?”
  露露沉吟半晌,“有钱比较好办事,成家当然先要有一个家,现在的房子很贵了,再说家俱装修都要花费,况且满街都有牛奶站,你们年轻男人断不会为了一杯牛奶而拖条牛回家。”
  我笑:“家中有牛比较有归属感。”
  她也笑:“那要看那个女孩子要求如何了,象我,我最怕出来赚那么八千一万的月薪,天天风吹雨打的往写字间跑,与男同事打情骂俏,受上司呼来喝去,故此我嫁刘某,专心一致的服侍他一个人,但是也有些女孩子,品格优秀,又实事求是,她们宁愿赚了钱来与丈夫一共负担小家庭,下了班把饭菜带回家煮,一年生一个孩子,养在托儿所,闲时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打毛衣,她们也过得很开心,也许比我更快乐呢,谁知道?但是我没有那么可爱伟大,一个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老实说,我并不向往我失去的那些。”
  我怔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对我透露心声,我的女神是一个铁石心肠的金刚不坏身。
  我低下头,无言。
  她笑说:“你让我做一个平凡辛劳的女人,我情愿生癌。”
  我心中间过一丝反感。
  “健明,我知道你怎么想,但在这个世界上,感情是太奢侈的事。”
  我大胆地问:“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她反问:“怎么样的感情?我们是朋友。”
  “譬如说:失去我后,你会不会怀念我?”
  她温柔地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你,又怎么会失去你?”
  我非常失望,“露露,我并没有把什么奢望,但我在你心中,难道一文不值?”
  “健明,你真是一个孩子。”她始终避重就轻。
  我立刻明白自己的地位,默默的退回原位。
  露露有点感喟,她美丽的嘴唇牵一牵动,说道:“健明,你们总是逼我,非要把我逼走不可。”
  我说:“露露,我不会,我们始终是朋友。”
  她却冰雪聪明,“会吗?我不认为。”
  她猜对了。
  过几天我跟父亲说:“如果我要结婚,家里会不会帮助我?”
  父亲一惊,“你要跟谁结婚?”
  “蓓蓓。”
  他一呆,随即大乐,“健明,为父的出房子出家具,送你们蜜月旅行,如何?”
  我笑说:“那么我去求婚。”
  “祝你成功。”父亲大力拍我肩膀。
  没想到蓓蓓一边流泪,一连就答应了——外头的世界不如她想象中的好,她在这数月中并没有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而我则觉得有点劳累。
  我亲自把请帖送到刘府去,露露说;“届时我不在香港。”
  我说:“真可惜。”
  刘府的大客厅静寂深沉,豪华瑰丽,空气调节阴凉十分,幽幽透着花香,这地方我来过多次,但忽然之间陌生起来,像是一场梦中的幻景,就快要消失在我眼前,我悲哀起来,默不作声。
  “她也并不是你的理想对象。”露露忽然说。
  我注视她美丽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丝灵魂,我于愿已足,每个人都有他的难言之隐。
  “祝你幸福。”露露说着,缓缓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其实也没什么,世上根本没有十全十美的感情。”
  我知道我应该告辞了。我礼貌的站起来。
  她的眼睛有一丝失神,我忽然把她拥在怀内,有点哽咽,她并没有推开我,头依偎在我胸前,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什么都不说,然后我轻轻推开她,我自己走向大门,拉开,离去。
  而我的心,就在那一煞那,碎成一片片。
  在我面前是新的责任,我还要做一个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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