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如今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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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一章
  回来第一件事,是找莉莉。
  我一边擦着汗,一边拨电话,电话拨通了,第一句话就说:“莉莉,别说认不出我的声音。”
  她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在想我是谁。
  佣人替我把行李搬进房间里,一边问化妆箱该搁哪里。妈埋怨我老脾气不改,头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爸爸呵呵的笑,哥哥已经不耐烦了,大声叫我挂电话。
  莉莉缓缓的说:“你呀,你回来了?带了什么给我?”
  “我是谁?”我笑了。她记性好,一下子想起了我。
  “见你的鬼,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信也不来一封?什么意思?是我没好车接你?”
  “你先别骂,我不敢拖延,我刚下机,才到家,脸都没洗,就打电话给你了。”我问,“还要怎么样?”
  “唉,你出来吧,我们见个面。”她说,“在什么地方吃茶?你要打扮多少时候?”
  “现在?”
  “现在!”莉莉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我转头看看家人。“好,一小时内,在我们常去的老地方。”
  莉莉笑了。
  妈妈皱眉头。“我的天啊!辛蒂,你一回来就要出去,吃了饭才走好不好?”
  我说:“别害怕,镇静一点!”我笑了,“我还有一个钟头才出去,先与你们谈谈再说。
  我坐下来。佣人终于把箱子都放好了。我抹了一把汗,天气真热,冷气一阵阵的,但是还不够凉。家里又装修过了,那张旧的天津地毯仍旧在客厅中央,不过沙发墙纸完全换了一套。
  我有种陌生感,对家的陌生。
  我向妈妈笑了笑,这一个笑比较虚弱了。妈妈怜惜的看看我,我低下头。哥哥不耐烦的摇着头,瞪着我一身打扮,爸爸兴致却高,拿着我的文凭,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然后他说:“好吧,不论去见谁,去打扮吧,记得回来吃夜饭!”
  哥哥白我一眼。
  我走到房间去,打开了箱子,拿出了送莉莉的礼物。
  妈妈跟进来,问我:“你跟谁出去?”
  “莉莉,女孩子。”我转身说。
  妈妈还是妈妈,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不相信我,还是防贼一样的防我。我忽然疲倦了。
  她说:“别太累,早一点回来。”
  “好的。”我叹一口气。
  我淋了浴,换了衣服,梳好头发,拿了莉莉的礼物,走出客厅。
  我问:“谁的车子可以借我开?”
  “不要借我的车子。”哥哥抗议,“你那驾驶技术!”
  妈妈说:“他换了新车。”
  “什么车?”我问。
  “保时捷九—一E。”
  我吹了一下口哨。我说:“借来用。”
  妈妈说:“你太平一点吧,叫部街车,有什么不好?开车叫我们担惊。你爸爸那部也不准开。”
  我耸耸肩,“好,街车,我走了,放心,一定回来吃晚饭。”
  我叫了辆车。
  天气真热,街上的变化大,新酒店新马路,只记得六成,忘了四成路。但计程车把我带到那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常去的那个地方。
  隔着玻璃门一看,我就瞧到莉莉坐在那里。她脸上还是浓妆着,头发剪得极短,贴在脑后。她永远这么精神十足,叫我羡慕。而且这些日子来,差不多一千日呢,她一点也没有变,一点也没有。
  而我呢?我一定变了很多,至少我胖了,一个女人一胖,就显得懒懒的,穿衣服也艰难,我就是胖了。而且一旦胖起来,就无法收。以前心情不好,吃不下东西,心清太好了,又吃不下东西。现在?不开心的时候大嚼——我没有男朋友,怕什么?乐的时候也靠吃庆祝。
  唉。
  莉莉看见我了,她犹疑了一下才招呼我。
  “我的天!你可是胖了,穿牛仔裤还很性感呢。”
  莉莉嚷着:“快坐下来,让我看看喝过洋水的人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说,“老了,胖了,腿上的青筋都出来了。”我无可奈何的笑。
  “对的,就差牙齿没掉,头发没白。怎么一见人就发牢骚?”她惊奇,“一点不改脾气。”
  我笑,还是那种笑。
  我们静了一会儿,各自叫了饮料。
  然后她笑道:“果然与众不同,不喝柠檬茶了,喝啤酒呢,受不了。”
  我把礼物递给她。
  她拆开了,是一套很好的毛衣,样子是最新的。
  她说:“这倒买得到,你身上那套破牛仔衫裤很妙,脱下来!我老实不客气的要了。”
  “你都做了母亲,还穿这个?”我问。
  “你给不给?”她娇嗔的说。
  “得了。”我说,“我又不是你丈夫,何必抛眼色?明天我就送了来,我现在剥了衣服,光着身子不成?”
  她歉意地点点头,“辛蒂,我原说你是我最好的女朋友。”
  “就为了一套衣服?”我取笑她。
  “当然不是。”她说,“你别故意找碴。”
  “你丈夫可好吧?”我问,“孩子呢?”
  “都好,谢谢你。”隔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我那家明,人是老实的、负责的。”
  “那还不够?”
  她哑然的笑,“但是小时候,小时候心目中的丈夫,除了老实负责,总还得带点其它条件,有时候想想,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嘿!还养了孩子,一辈子也就定了。”
  我说:“定了不好,像我倒好!”
  “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
  莉莉看到我眼睛里去,“你快乐吗?这些年在外边,快乐吗?老老实实的答。”
  我说:“苦乐自知。但是你知道我,我这辈子,如心的事很少,事事都差那么一点点,很无可奈何。
  莉莉问:“你指的还是感情方面吧?事业学业都算是难得的了。
  我答:“这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我是一个努力的人,尽量争取理想的成绩。
  “你干脆也结婚算了,这么挑剔干什么?”莉莉慨然道。
  我笑笑。不答。
  “外国男孩子呢?没有外国男朋友?”她问,“他们都长得不错。”莉莉瞄我一眼。
  我捧着冰冷的啤酒杯子。长得不错,是的,个个有洋囡囡的头发,长睫毛,玻璃珠眼睛,粉皮肤。成千成万都是一个样子,看多了就发腻。
  我说:“我是一个看《红楼梦》的人,外国男人,我不欢喜。
  “中国朋友呢?”
  我说:“你少担心,我嫁不出去不碍你。
  “我只是好奇,下三滥的好奇,我太想知道你在外国的恋爱生活。”莉莉坦自承认。
  “我没有恋爱。仍然是一样;我喜欢的人对我不感兴趣,对我略有兴趣的人我又不中意,叫我挡了回去。磋跎至今,唉,天下如心的事,对我来说,真是太少。
  “也许你要求高。”莉莉说。
  “高?低得很呢。”我笑说。
  她也笑了,拍拍我的背。“好了,像你这种天阔海宽的人,还噜里噜嗦的发牢骚,我们简直不用活了。”
  我看看表:“我要回去了,妈妈等我吃晚饭哩。”
  “你妈妈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我说。
  “我喜欢你的手表,你的发型,你的衣服,你说话的姿态,你的自由,我羡慕你,辛蒂,你真有你的!”她说。
  “你太幽默了,莉莉,不如我好与你吧。”我说。
  她结了帐。开车送我回家。
  “几时你出来,我们好好的谈一谈。”莉莉说。
  “好。”
  “……你见了坚没有?”她忽然问。
  我一怔。“没有,我刚到的,你是我第一个见的人。”
  “我劝你不要见他。”
  “我现在不怕他了。”我说。
  “怕?谁说怕?我担心的是你还爱他。”莉莉说。
  我不出声。
  “他现在很不堪。”莉莉说,“居然还活得顶好。”
  我温和的说:“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好,他不好?他不过是活着。你看我也应该很好,但是我告诉你,我不过如此。”
  莉莉白我一眼,悻悻然的说:“难怪你妈妈当初气成这样,我看你真是软硬不吃,独独吃他那一套!”
  我替她关上了车门,“你还是回家做你的贤妻良母去吧。”我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她一怔,“我的天,这是什么,洋亲热?我受不了的。”
  我笑,“去吧。”
  回到家里,妈妈说:“行李都替你整好了,过磅五十多公斤,真亏你的。那把古剑你哥哥很喜欢,一件大衣也合我的意,你爸爸那只皮夹子太贵了一点。我看你这些年在外边,正经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置,还是那几件外套,几年前我替你买的。破破烂烂的一大堆,有两只金十字架,大倒是很大,也不知是真金还是破铜旧铁——”
  我放下饭碗,“妈妈,是真金的,九K金,贵得很。”
  “——好,还有一张外国女孩子的放大照片,是女明星吗?长得倒好看,那眼睛绿得可怕的,头发倒是有点红,真合了我们中国人一句话‘红颜绿头发’。”
  “那是我女同学。”我说。
  哥哥说:“照片上倒写得极亲热,给我最亲爱的辛蒂情人,丹妮尔XXXXX,一共五个X,都是热吻。老实说,叫我到外国去,这种热情受不了。别以为她对你一个亲热,转眼又和别人好去了,我吃不消。”
  他停一停,“不过有女孩子对你这样,也证明你人缘不错。两个女人的友谊,倒是值得的。”
  我在喝汤,含糊的说:“她很美,丹妮尔,全校最美的。”
  哥哥点头,“难得的是高而且苗条,不容易。”
  妈妈问:“听说她们很随便?阿狗阿猫她们都跟了去?”
  我笑,“谁叫那些阿狗阿猫去勾搭她们呢?我倒喜欢外国女孩子,爽快,而且美的是真美,没有化妆做作。”
  哥哥抗议说:“妈妈,你听辛蒂这种口气!”
  妈妈说:“她是一向这样放肆的。你做哥哥快给她介绍一个朋友,早早结婚,把她交给丈夫管,我们好了一件心事。我的天!”
  我反驳:“刚回家就说这种话给我听,真叫人心寒。”
  他们都笑了。
  吃完饭,我有点累,回到房间里,打开了化妆箱,我呆了一呆,我知道妈妈把我的东西都细细翻阅过了,她尽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我还是知道她翻动过了,她这个毛病是一辈子不会改的。我有什么把柄可落在她手里呢?我苦笑。我在化妆箱里找到了我的安眠药瓶子,拿了两粒用水吞下。靠在床上,点着烟,我真疲倦了。
  哥哥敲了敲门进来。
  “还是抽烟?”他问。
  我点点头。
  他又拿起我的药瓶,呻吟一声,“你那安眠药还没有戒掉?”一边摇着头,“你打算几时改?”
  我弹弹烟灰,“妈妈几时不把我当贼办了,我就都戒掉。”
  他说:“你偏偏做贼样,怎么好怪她防你?”
  “开头是她先怀疑我的,我为了报答她的不信任不尊重,就故意做贼,怪我吗?”
  “真是恶性循环。”哥哥笑,“如今你也一把年纪了,算了,她总是爱你的。”
  我呼出烟,“谁知道?为人父母,不过是为了满足领袖欲,孩子们如果不照他们的命令进退,便属不孝,除了哪叱与我,谁肯背这黑锅?”
  “听听这口气!”哥哥摇头笑叹,“我说你一点也没有救的,去了这三年,原以为你有进步了,谁知还是如此,你算帮帮我忙,答应我两件事。”
  “太难了。”
  “没有难的,头一件,吃了安眠药不能喝酒。第二件……不要见坚了。”
  “太容易了……不过坚,坚是谁?”我问。
  哥哥太满意了,“好,辛蒂,不枉我偷偷寄汇票给你。明天我介绍一个好的男朋友给你。”
  “罢咧!”我扁嘴,“你们那‘好’的男孩子,全是呆大,十勿全,我还是一个人来得太平点。”
  “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爱见就回家来,告诉你!他极漂亮的,打灯笼没处找的人材。”
  “既然如此,怎么没主儿?”我问。
  “人家眼界高。”
  “眼界高不一定看中我。”我说。
  “只好希望他一时胡涂,鬼迷心窍,偏偏看上了你,也是有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好为一为自己的妹妹,害他一害了。”
  我只好笑了起来。药有点发作了,我觉得眼睛沉重。
  他说:“明天好好打扮一下。唉,你看你那样子……”
  我睡着了,虽然睡着,还听见他的埋怨,他的理论,恐怕他的意见也就是父母的意见,他们都觉得我出去三年,又得了文凭,回来应该整个人发亮光,神圣元比,发觉我还是那副德性,甚至可能更坏了,当然有点失望。
  所以,这世界要满足人是难的。
  第二天我醒来得迟。
  躺在床上,我把我的将来计划了一下。找份工作,租一层房子,搬出去住。因为房租贵,所以要找一份好的工作。
  与父母同住一个地方,但不是同一间屋子,要见面可以见面,不见可以不见,那是最理想的。
  然后呢?
  然后要节食,要买一堆好的衣服鞋子,买一部车子。
  再然后呢?
  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做的了,男人还可以,讨一个老婆,我做什么?做人就是这样,该做的都做了,之后就没有什么意思。没有恋爱要恋爱,没有文凭要考文凭。经过了不过如此。
  我叹了一口气。起床。
  我又从头到尾的把自己洗了一遍,然后整理一下东西。我把丹妮尔的照片藏好。把昨天那套烂牛仔衫裤包妥,随时送给莉莉。打量一下房间,觉得没有什么可添的,一切都十全十美得很。
  妈妈在一只花瓶里插满了姜花,香啊,我心里是这样的哀伤绞痛,她爱我呢,但是她不明白我。她不明白我。我始终要离开她,我无法留下来。难道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就终于此吗?
  我换上了另一条粗布裤,一件衬衫。洗了脸刷了牙。
  妈妈推开房门说:“辛蒂,莉莉来看你呢,叫我不要吵醒你,来了一个多钟头了。”
  “呀。”我连忙站起来。“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看我一眼,“辛蒂,不要穿这样的衣服,回到了家,总得穿得好一点,这算什么呢?”
  “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我说,“妈妈,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没有关系,穿一条好一点的裙子。”
  我低下了头,看看双手。我不在乎一条裙子。妈妈不知道我,我不再是她的宝贝了。我不是一个孩子了。连一条粗布裤都刺激她,如果她知道我在外国的生活,我的生活,她会怎么样?
  莉莉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醒啦?”她问。
  我点点头。“坐下来。妈妈,莉莉要与我说几句话。”
  妈妈走了,她替我们掩上了门。
  我自大衣袋里掏出了烟丝,卷起来,吸一口。
  “也不吃早餐,就这个样子。”莉莉说,“第一件事是吸烟。”
  “这不是姻。”我说。
  她睁大了眼睛,“不是烟,难道还是鸦片不成?”
  “你别理。”我坐在床上,不与她说明。
  “至少笑一下。一万里路学成归来,愁眉不展,真是少见,你这个人!”
  “我没有得到我要的东西,莉莉。什么都没有意思。”
  “你也见过世界了,你也见过人了,难道坚是你惟一要的东西吗?”她说。
  我苍白的笑,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她,“你再也没说错的,他是我一生中惟一要的东西。”
  她垂下头,“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没有关系,什么也没有关系了。想想看,想想做人有什么意思,不如意的事这么多。有几个像你,莉莉,结了婚,有孩子,丈夫爱你,你爱丈夫,一辈子有了着落,不用担心。有几个人像你?”
  “多少人追求你——”
  “呀——”我笑了。
  “你快乐起来,也比谁都快乐。”她说。
  因为我知道快乐是什么。甚至连莉莉也隔膜了,没有办法与她真的说话。我把那套衣服给她,她很快乐,她问我几时找工作,几时请客吃饭,几时把所有的老朋友都找出来。这么多问题。我不懂回答。
  我坐着抽烟,一支又一支。
  我甚至不觉得肚饿,但如果真要吃的话,也可以一直吃个不停,我变得真的无所谓了,如果世界要我如此,我就如此吧。谁还有气力反叛?不是我。我没有这勇气已经很久了。如果莉莉认为我颓丧,她错了,我来得个起劲。我现在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他们要我活的世界,我每天过八小时这种生活。另一个是我自己要活的世界,那是照我自己意思的。不要问我文凭是怎么混回来的。
  “在外国,”莉莉问,“快乐吗?”
  “第一年没有什么,后来,后来我每夜出去吃酒,醉得胡里胡涂回来,奇怪,只有醉的时侯,才最明白。早上起来,三杯黑咖啡,梦游似的过日子,你说这样的生活,快乐吗?”
  “听上去太棒了!”莉莉仿佛真心的羡慕,“每夜都有男朋友跟着出去?”
  “跟你说没有男朋友。”
  “那么跟谁出去?”
  “男人,男孩子。不是男朋友。”我说。
  “那么么你生活很荒唐。”
  “一点也不荒唐。中国人对男女关系特别的夹杂不清,肮脏卑鄙。”
  “你这人,学了胡人二句话,爬上墙头骂汉人。”
  “一点也不错,你在想什么?你以为喝醉了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带回家睡觉?才怪,我们不做这种事,做了也很磊落公开。我跟你说了,没有男朋友。”
  妈妈叫女佣人把两个人的饭菜端进来,让我与莉莉在房间里吃,我与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菜很好。
  妈妈说:“你哥哥打电话回来,叫你今夜无论如何不可以出去,他约了朋友回来。”
  莉莉着我一眼,叹一口气,“天下有你这么福气的人,这样好的父母,这样好的哥哥。”
  我想:太好了,所以很有点受不了,没有这种福气。
  她说:“忘了坚,对谁都有好处,你晓得?人家说他——”
  “说他什么?支支吾吾的。”
  “说他,居然在找男朋友。”
  “什么?”
  “男孩子,他对男孩子有兴趣。”
  我一怔,笑了,“胡说?坚?坚是色狼。”
  “所以这才奇怪。他这个人,都那方面是无懈可击的。私生活真比公厕还臭,什么样的女人都搞,男人,男人的趣味之低!现在还来这一套,太超现实了吧?”
  我问:“你亲眼看见?这么紧张。”
  “这真从何说起?我又不是三姑六婆,专讲人闲话的,我是为你好,小姐,我老老实实的说明白了,辛蒂,不管坚的生意做得多好,人长得多劲,他是完了,他是碰不得的,说完了这一句,我再也不噜嗦了,好吧?”莉莉说。
  “我们换个话题。”我说。
  但莉莉的世界狭小。她说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家里的三房两厅,换了家俱,分期付款。她的父母,她丈夫的父母。我忽然打了一个呵欠,莉莉面红了。
  自从结婚之后,她不再是我的莉莉了。
  她有她生活的方式,似乎很开心,似乎很惆怅,似乎很有苦难言。她唯一的希望是把房子分期供满,丈夫对她忠实,孩子们读书用功。就是这样。一条直线,她的生活,明天是今天的重复,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我怀疑是否会闷坏,好处是有安全感,当你知道明天要做什么的时候,晚上就睡得熟,这一点就很令人羡慕。
  我爱怜的看她。我的莉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一间小学一间中学,然后她这样正常,而我,我已经到无可药救的地步了。
  “你还吃药?”她问。
  “嘘。”我说,“不要告诉我母亲,是。安眠药,镇静剂,维他命EAB,酵素丸,止痛片,提神药,铁质,还有你知道什么,我整个人靠丸子活着。”
  “我的天。你居然还活到今天。”
  “活着?我倒不觉得我活着。活人像我就该死了。”
  “好啦好啦,跟你说话,猜谜似的。”莉莉摇头。
  妈妈进来,“辛蒂,你去把头发弄弄,即使留着,也修好一点,莉莉,拜托你陪她去一趟,快快回来,你哥哥六点不到就回来了。”
  “我的天。”我说。
  我住在她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与莉莉出去,我剪了头发,剪得很齐,但还是长的,我不要卷,叫剃头师傅吹干,他不肯,吵了半晌,结果莉莉还说:“你那头发,怎么这样黑这样厚?”我觉得滑稽。
  我的头发不能剪齐,一齐就像假发,像今天,就假得不能再假。是的,因为这一头头发,外国人把我当洋娃娃看待。“这么黑的头发。”他们说,“带蓝影的。”他们说,这些男孩子,把我的头发摸了又摸。它们又长又直,而且干净。我不反感他们摸我的头发,仅止于此,这也不过一种好奇,等于我用手指去碰他们的长睫毛,男孩子的睫毛几乎有一寸长,而且多数是两种颜色的,前端金闪闪,一半还是咖啡色的,配着浅灰的蓝绿的眼睛。多么可爱。也仅止于此。我还是想念坚。这些人不过是路过的。甚至丹妮尔,丹妮尔是女孩子,那是另外一件事了。
  莉莉拍我一下,“你怎么了?快付帐回家吧,呆着想谁?”
  “笑的倒是顶甜的,模样儿却像吸了毒药,灵魂不在身上。”她说。
  结果是她付的帐还来得个贵人。
  这年头,不变个办法,简直活不下去。非得赚钱不可,我叹口气,而且要赚得像坚,卑鄙的、毒辣的赚。
  回到家里,我来不及换衣裳,哥哥已经把那个朋友带回来了。
  我看着他,吃惊于他的美丽。用“美丽”形容他真是错不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脸孔,五官是元懈可击的,尤其是管鼻子,又挺又秀气。外国男孩子再美,也有种畜牲的感觉,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是清丽得奇怪的。不过清丽不等于纯洁,他身上透着一种解释不出的邪气,我看得出,因为我是他那一路人,哥哥看不出,他只看得他的漂亮。
  我慢慢的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把腿搁在玻璃茶几上,脚上是一双破球鞋。
  妈妈几乎昏过去。哥哥皱着眉头。
  我笑了,“我是辛蒂。”我说。
  他点点头,“我叫陆家明。”
  这么普通的名字,配这么一个特别的人,所以才显得别致。我客观的看着他。
  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左手一只极薄的白金手表,右手一只银手镯,黑色的裤子,他很瘦。
  我微笑。是的,哥哥是一个好哥哥,但是我见过太多漂亮的男孩子了,这算什么呢?
  我听见莉莉在我耳边轻语:“我得回去了,妈的,我真后悔这么早结了婚,天下居然有这么样的男孩子存在,真不相信!”
  我还是抿着嘴唇笑。
  哥哥说:“辛蒂,去换一件衣裳!”他气恼得很。
  “是,先生。”我懒懒的站起来。
  莉莉告辞了。我送她到门口,她还向我眨眨眼睛。
  我回到房间,拉了一件裙子出来,这些裙子,大概都不人哥哥眼,我真的翻了半天,才穿了裙子出来。哥哥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陆家明反而笑了。
  “你才从伦敦回来?”他问。
  我点点头,他的声音很温柔。
  “你看上去也像个伦敦女孩子。”他说。
  “那真是侮辱,我才不像。来吧,吃饭了,回了家,除了吃就还是吃,不吃白不吃。我不像伦敦人,我还是中国人,衣服是伦敦衣服,人是中国人。”
  我说完了自顾自拉开了椅子就拿起饭碗。爸有他的幽默感,他哈哈的笑了,妈妈的脸,我的天,像锅底似的黑,可怕。
  陆家明凝视我。
  整顿夜饭他凝视我。
第二章
  我叹口气,要找一个欣赏我的人是难的。我很感激他,我认得我三分钟就看到我的好处,是的,我还真有一点好处,只是一般人不大接受。我与他大概无话可说,除了说话还有什么?
  他说:“这件裙子很好看。”
  哥哥说:“什么裙子?上身是一块小布打个结,下身是一块床单。”我耸耸肩。哥哥,他是哥哥,不变的哥哥。
  但是陆家明笑了,他的笑也是美的,他没有看牢哥哥,也没有看牢我,他只是笑了。低着头,喝他那碗汤。这一夜他只说了两句话。
  我呢,我比什么时候都静,我只是笑。
  我笑陆家明居然肯听哥哥的话,到我家来,而我呢,居然也听哥哥的话,肯留在家里等他来。
  有什么用?
  吃完饭哥哥要出去跳舞,我不肯去,跟他跳舞最没意思,他不过是要为我与陆家明制造机会。男女的机会需要制造,真大吉而不妙,他要找我,当然有办法找到我,真在乎这一夜跳舞?
  但是每个人都要我去,我觉得回了家就像傀儡一样,无可奈何的去了。陆家明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这是我肯去跳舞的原因之一。
  于是我去了。
  在夜总会里,一个歌女在唱:
  “假如你离开,在一个夏日,你不如太阳也带走。
  当你掉头而去,我不妨让你知道,直到下一个见面,我会缓缓的死亡。
  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喝了几杯酒,眼泪就渐渐的流下去,无法抑制。我总是借酒哭,这是同学都知道的。我与陆家明拥着跳舞,我不介意陌生人看到我的眼泪,男孩子来了去了,谁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爸爸妈妈别看见。
  陆家明感觉到我的眼泪,我们贴得很近,他吻我的脸,静静的。我想,哥哥错了,他找来一个大胆的男孩子,大方得太厉害了,他不知道,哥哥这么精明的人,也胡涂了一次。
  但是我居然有点高兴,这样的男孩子最好,无牵无挂,不怕夹弹不清,当然我不知道,像我这么精明的人,也错了一次。
  我们这一次跳舞跳得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回家的时候陆家明研出了他的车子,我喝得半醉还是眼睛一亮,我的妈,我几乎不相信眼睛,林宾基尼康达?我不知道香港有林宾基尼康达。美丽的车,美丽的人。
  我笑了。夜里的风很凉,衣服贴在身上,我看着陆家明。
  他打开车门,车门九十度斜向天空,却又不是海鸥翼状的,路人都停下来看。哥哥笑,“所以不要对我的宝时捷吹口哨。
  妈妈担心起来,“他有钱吗?可靠吗?”
  “也没有什么,父亲留给他一家酒店,不过八百五十间房间,一天做几万块生意。
  妈妈笑,“可惜咱们辛蒂,你知道,她对钞票胡里胡涂,不大讲究。”她停一停,“这个人开车安全吗?”
  哥哥说:“妈妈,这个人是飞机工程帅,不是二世祖。辛蒂,你去坐他的车。
  “遵命。”我说。
  我上了他的车。
  “好车。”我说,“香港买得起这种车产的人太多了,但是香港男人会用钱的少。”
  他戴上皮手套,开动了车八他说:“倒也不见得,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有一辆好车。
  “什么?”我反问,“我见过最好的车子,是马塞拉底印地,银底湖水蓝色的,那个人是律师。
  他一怔,“他叫什么?”
  我缓缓的说:“我叫他坚。
  “你认得坚?”他惊异的问。
  “你也认得?”我比他更吃惊。
  “是的。”他答,“他常来飞机场练滑翔机,我认得他。”
  我静下来,“哦,他是名人。
  “是,本城最好的大律师,又年轻。”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也不是,他今年三十八了。”
  陆家明吃惊的看我一看。“你很熟他?”
  “不,并没有。”我否认。
  他把车子开得很慢。这种车子在香港开,简直浪费了。
  我转话题:“你不大动这部车子吧?如果你真想吸引女孩子们,一部E型十二引擎已经很够了。”
  “你欣赏吗?”他转头问我。
  “车子?房子?不。我过了那种年龄了。人是重要的。”我说,“我看人。
  “我够好吗?”他忽然问。
  “很好,为什么选我?”我淡然问,“因为你与我哥哥熟?”
  “不。因为你可爱。女孩子像你很难找。我看了很久了。”
  “你吹一下口哨,她们一旅行车、一旅行车的跑过来呢。”
  他微笑,“全凭选择,是不是?”
  “你会失望,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我说。
  “我不相信。”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在山上。看下去,灯光闪得像宝石一样,比以前更好看了。坚带过我上来。两次,第一次我们在恋爱——好吧,至少我在恋爱。第二次,我哭了,他说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十八岁,他三十五岁。我哭了。像个孩子。我没有后悔,我是一个不怕丢脸的人,失败了这么些次数,我居然还有勇气维持下去,奇迹。我不在乎。
  三年了。
  他现在怎么了?
  现在我与另外一个男孩子在山上,灯火依然。
  唉我的天呀,我的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我还是记得这一首词:“只是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我们喝的那瓶拔兰地很好,我喝得很多,渐渐有点胡涂,不过心里还是明白的,他看着我,他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明白,我转身,看着他,他把手搁在我的脸上,吻了我的鼻子。我看着他,没有分别,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管他们是不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他说:“你真可爱。”
  “我不是。”我醉醇醇的说,“你迟早会知道我不是。”
  他把手搁在我的裸背上,奇怪的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手,因为极之大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一样,没有什么兴奋,只是无限的了解。
  我真有点感动。
  如果他是女孩子就好了,我们可以真的做朋友。
  “灯光很美。”我说。
  “是的。”他说,“很美。”
  我笑问:“使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了一首词,说一个人找另外一个人,找了半世,忽然回头,那个人却站在灯火阑珊处。”他说。
  “我也听过这首词,但是我们两个人的中文都不大好,不十分记得百分之一百的字句了。”
  “今夜我看见了你。”他很认真的说。
  我真的笑了出来,他误会了,他把我当什么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说。
  “我?你不要对我认真。”我说,“我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我寂寞。”
  我拿了一支烟出来,点着了,吸了一口,毫无表情的看着他。男朋友,我只要男朋友,他们都是束缚,而且是说走就走的束缚,我回来不是找男朋友,我是来找工作。越是爱一个人,越是翻脸得快,为什么不可以做好朋友呢?为什么不?
  他柔和的问:“你想把我吓走?我明白你,凡是人尽可夫的女人,都挂一个淑女的招牌,你是一个好女孩子,只是你锋芒太露,刺了女人的眼不要紧,刺了男人的腿就过分了,不要放弃我,否则你再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只认得你几个钟头。”
  “不够吗?”
  “够了。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请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应得快,有些答应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静的说。
  “至少你了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说起你,我认得你已经很久了。”他说。
  “我是家里的癌症,无可救药的。”
  他吻我的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们是多年的恋人,我很客气,随他放肆,因为他吻得这么温柔,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只像一个怜爱的大人吻一个婴儿。我没有做婴儿很久了,非常感动于这种感情。
  但是他没有进一步做什么。
  他问:“我明天来看你。”
  “欢迎。”我低声说。
  “现在送你回去。”他说。
  他开车送我回去。到了门口他注视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会有人决定要我。坚说:“辛蒂,我累了,照顾你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我要找帮手来轮班才行。”现在我长大了,但是我还是二十四小时都寂寞。
  我说:“再见。
  我回了家。
  他把车子开走了。
  哥哥问;“你们哪儿去了?
  妈妈问:“这个男孩子可靠吗?
  爸爸说:“看样子倒才貌双全。
  “平常倒是极老实的,今天把辛蒂弄得这么晚才回来。
  妈妈说:“好了好了,你看辛蒂这样子,她不去揭人蛮好了,我们还怕她被人哄呢”我回头说,“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够糟了。
  然后我回到房间里,睡得很好。没有安眠药,什么都没有,我睡得很好。
  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是被爱的,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这一辈子又没愁过衣食住行,什么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记得我,有人爱我,有人喜欢我,如今有一个男孩子说他要我,不管我对他有没有兴趣,那已经够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妈妈来敲门,她说:“有人送玫瑰给你。
  “玫瑰?”我问。
  “是的。玫瑰。”妈妈手里捧着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后玫瑰当中夹着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过了花,插在一只大瓶子里。
  哥哥进来看。“老天,”他说,“陆家明敢情是疯了,这年头玫瑰花是什么价钱!”
  对于哥哥来说,数目字才是重要的,没有数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么我会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看着我的玫瑰。
  “打电话去谢他吧。”妈妈说。
  我摇摇头。
  哥哥说:“他今天一定会来的。
  他来了。一身白。
  我侧着脸,我笑了。我没有谢他。谢什么?
  我们对坐着,拿出了一付棋子,我们下棋。这是一个周末,每个人都看我们下棋。我与他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他右手仍然戴着那只银手镯,两支手托住下巴。我看着他的脸,真是惊人好看的一张脸。我的手有点出汗。
  哥哥在一旁说:“跟辛带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刚刚抬起眼,我们不说话。
  像他这样的男孩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找上了我们家里来。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们在车子里,我们吻过,拥抱。而今天,今天我们却对着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这是人生。
  他连赢了三局。
  父亲在放弹词唱片。
  蒋月泉的杜十娘。很平淡的声音,一句句诉说着。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说郎君呀,我只恨当初无主见,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青楼女子遭欺辱,误她一片浪花人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时光仿佛倒退了好几十年,我与他好像是在相亲。见了面,但不能说话。我喜欢家因为家是含蓄的,这是我回家的原因。什么大事小事,大家都心里明白,但是都不说出来,只是心里明白,有很多话是不能说的。
  我只希望我仍然年轻。那个时候,爱上了坚,他说十一点钟来,我就开始等,一直等,每隔十分钟到窗口外去看一看,这样子的等法,可笑。
  陆家明说:“你根本没有用心下棋。”
  我笑,“我是故意要让你赢,你看不出来?”
  他说;“你这种客气,我真吃不消。”
  我只好笑了。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结婚?”他呆一呆。“哦,没有对象。”
  “应该很容易,这么多的女孩子可供选择,而且每个人都有名气,都不平凡,香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捞女才女都多得热晕。”我说。
  “你是哪一种?”他笑问。取笑的成份很高。
  我诚实的说:“我情愿做捞女,而且做到底,把胸脯打得起码三八寸,头发染金色染红色,衬衫不扣钮子——这里的捞女不彻底。你别眷捞暧,不简单,是一门大学问。”
  “可以写论文?”
  “绝对可以。”我笑,“你写的是什么论文?说来听听。”
  “关于飞机。”
  “啊。”我说。
  “你的呢?”他问。
  “关于食物急冻问题。”我答。
  他点点头。
  哥哥走过来,“你们的棋子下成怎么了?”
  “还可以,”我说,“不劳费心。”
  他走开了。
  陆家明问;“你要出去?”
  “哪里?”我反问,“喝咖啡?看电影?吃饭?上山顶?上下左右,来来人去是那儿个地方,然后在外国,跑来跑去也就是这么几个名胜,这不过是世界,你要明白,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不想出去,对不起。”
  他摇摇头,一点也不生气。
  “是的,辛蒂。”哥哥说,“这不过是世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听话,晓得懂吗?”他什么对白都听了去。
  啊大哥们,真是可怕,相信我,真可怕。
  但是陆家明与我在一起很快乐,我们还真出去了,而且玩得很高兴,他待我与待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样,与我在一起,他对其他的女人视若无睹;他并没有搂住我抱住我,盯住我不放我,我们不过并排站在一起,们是我知道我在他心里占了太大的位置。
  不过是几人,我们真是好朋友了。
  他不是我第一个认得的漂亮男孩子,没有可能是。不过女人的虚荣心,我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他漂亮得是无懈可击的。
  他的衣料,他的车子,他的公寓,他的神态,一家人都说:“呀,辛蒂,辛蒂可找到男朋友了。”
  至于妈妈,嘿!不是我说话,她大概已经在选什么大酒店摆喜酒了。
  但事实不一样。
  家明,他非常喜欢我,我晓得。
  我也喜欢他,他是个好伴。
  但是我们冷。
  他带我到他的公寓去,我们坐在最舒服的沙发上,我们说话,我们喝酒,我们听音乐,他吻我,我把头靠在他肩膊上,但是我们冷,我常常以为他会进一步做什么,但是他规矩到令我惊讶的地步。
  他只把于搁在我的腰上,这么文静温柔,好像我们兄兄妹,只是兄妹。他晓得我不会介意,如果他稍微放肆一点,我也不会介意,但是他总没有。
  也好。我想,他尊重我,我对他也肃然起敬。我与他人一起安全得很,尽管家人挤眉弄眼,谁管那么多,我要足关心别人脑袋里装些什么,再活不到今天的。
  我还是在他家里留到半夜。
  他的家很美。不是新布置的,有一种中西混杂,十足是一个家的味道,不像家私店,也不像电影布景。我真喜欢那些红木,真止的红木家具。他给我看他祖父的翡翠。鸡血石图章,他父亲藏的齐白石八大山人。他父亲倒个足那种传统商人。开酒店的生意人,还是不俗的。
  而家明,他不太懂,他懂的只是飞机。他一夜坐在那里就是说他的飞机,他最喜欢“和谐”,兴奋得要死,把图样摊给我看,当然不可能是详细的图样,也已经足够了。然后把所有飞机失事主要原因,秘密提了提,提了提。我保持沉默,礼貌的听着,老实说,倒不觉得闷。他反而脸红得很,问:
  “闷死了你?”他很担心。我按按胸口,“别担心,我还在呼吸。”
  他就高兴,吻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鼻尖,然后去弄咖啡。他的咖啡真是第一流,不过我们还是混酒喝,两个人都是酒鬼,却从来不醉到不醒人事。
  日子过去。
  两个月之后,我几乎爱上了他。
  不是那种狂热的爱,火辣的爱,但也属于一种爱。
  我与他这种关系,在今时今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人人都爱上床。上床也很好很自然,但是关系太亲热了,不能再做好朋友。如果我与家明睡过,他跟别的女人出去,我的自尊心必然大受伤害,只是自尊,不是妒忌,现在?管他呢!找情人容易,太容易,找朋友难,太难,我实在觉得这样太好太好了。好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
  我快乐了不晓得多少,只是为了他。
  家明洋洋得意。
  家明以为这一下子我有了着落。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明白,我也不解释。
  他们不明白。
  老实说,我也不大明白。
  但是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很好很太平,很和谐。
  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跟所有平常的晚上一样。
  我已经吃了安眠药,他忽然来了,要找我出去。我不要扫他的兴,于是我跟他说:“走路走到一半睡着了,你不要害怕。
  “为什么会睡着?”他奇问。
  “我吃了安眠药。”我说。
  “我的天!”他看着我,“那怎么办广他问,“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改天我们再出来。
  “没关系。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笑了。
  “所以,我这个人有未卜先知。”我笑,“来,我们出去玩,我渴睡了才告诉你。
  他担心,“你为什么吃这种药?”
  “你闭嘴,”我横他一眼。“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也教训我,这年头我也不用活了。
  他耸耸肩。他长得这么漂亮,跟他出去简直是一种荣幸,多少羡慕的眼光朝着我,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没有这种虚荣,但到底我与他谈得投机。
  相信我,安眠药的效果跟酒精差不多,开头有反常的兴奋,然后就昏头昏脑的渴睡,坐在他车子里的时候,我还是清醒得很,我一直问他要什么礼物,怪他不早些告诉我,同时又有些开心,到底他是看重我的,不然不会与我单独共渡生日。
  他看我一眼,“我要的礼物很贵。”
  我爽气的说:“我尽我所能。”
  他看着我,笑了。“我要你。”
  我一怔,忽然之间面红了。一个女人,大概最爱听这一句话吧。我听到了,应该开心,却没有开心的意思,在我心里,我晓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换句话说,我不配。
  而且我不了解他,他总是语气大胆,实在害羞得很,如今只有两个人,他说这样的话,由此可知他是真心的,我有点心酸。对的人总是来迟的。我垂下了头。
  他见我不说话,就说:“后悔答得太快了?”
  我只好笑。“我送你一只手表,纪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有手表了。”他扬扬他的手腕。
  是的,白金的康斯丹顿。我要你,他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去吃饭。我没有喝酒。安眠药混酒喝?我没有要死的意思。他照例叫了一桌的菜,我吃得很多,而且也说得很多,不过是逗他开心,希望他生日快乐。既然他选了我与我共渡生日,我就有这个义务。
  我们跳舞的时候,我就渴睡了。
  我轻轻的吻他的耳朵,吻他的脸,吻他的眼睛,他的唇。我真觉歉意,我不该吃了药,那么可以陪他玩到天亮。现在我怎么可以算是跳舞?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他说:“我们回去吧。”
  “明天,”我含糊的说,“明天我们再出来,要不到你家去,我憩一憩就起来,真的。”
  他笑了,“真的?”
  “真的,”我说,“过一下子就好了,我才没有昏迷到那种地步,到你家,你看一会儿电视,我躺一下子,我们再出去宵夜吃东西。”
  他吻我的额角。
  我到了他家,我们坐下来,扭开了电视。我就睡着了,不能怪我。我尽量支持着,支持着。我吃药吃得重,为的是求好睡。
  我是在他沙发上睡着的。
  第一次醒来,大概是半夜。我躺在床上,我知道我是躺在床上的。我也懒得理会,我心里想:我应该起来回自己家去的,道德上来说应该如此。但是我活了这么些年了,一点也不理会这一套,我又倦得要死,于是闭上眼睛继续睡。再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刚亮。
  我是马上清醒的。
  他睡在我身边。
  床并不宽,他睡在我身边,他背着我。
  他上身没有衣服,只见他赤裸的背。他的头发贴在脖子后面,比任何人的头发都好看。枕头是格子的,细细的格子,床单、被褥都是一色的考究,我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看看自己,我的衣服都不在身上,只穿着一套男人的睡衣。我看着大花板,当然,如果穿着昨夜那件钉珠子的袍子上床,未免荒谬,但是以后我还见他不见呢?真尴尬,关系维持得这么好,为了几颗安眠药,就弄成这样子。
  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是那种人,以他的相貌样子,何必趁一个女人昏睡不醒的时候去占她便宜?所以才更尴尬。
  我叹了一口气。
  完了。我想。这年头,找一个男人上床多容易,找一个男朋友才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如今又完了。
  他睡得那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被子只在腰间,他有这样细的腰身,如今细腰都长在男孩子身上。肩膀却又这么宽。
  我叹一声气。
  他转过身子来。我把他吵醒了。
  “早。”他轻轻的说。
  “早。”我也说。只好抿着唇。
  “睡得好吗?”他问我。
  “很好,谢谢。”我说。
  “别客气。”他说。
  他的脸,他的脸在早上是更漂亮的。
  “对不起。”我说,“我居然睡着了。”
  “没有关系,你并没有惹麻烦。”
  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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