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寻找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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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我第一次注意蓝刚,是因为他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蓝刚。
  英文名字,他们都叫KONG。金刚的那个刚。
  我在伦敦认识他,开中国同学会,他开一部红色的赞臣希利,带着一个洋妞,飞扬跋扈,做同学会副主席。
  他很沉默,因为我是乘公路车去的,并且没有女朋友。
  我并没有找到女朋友,一直没有。
  有人介绍我们认识。
  介绍人这样说:“家明,来来,你一定要认识蓝刚,你们两个人同念一科,并且都是那么出色,念流体动力的学生并不很多。”
  我记得他们仰起头笑,他说:“家明,真是天晓得!在中国,男人只懂得叫家明,女的只会叫美玲!”
  我没有生气,他们常常取笑我的名字,因为太普通了。可是我根本是一个普通的人,有个普通的名字,有什么不好,我当时与他握手。
  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二十五六岁,大概与我差不多。他给我们看他的学生证,IC的博士第二年。那大我们坐下来谈了一点功课上的问题。我们做的论文都钻了牛角尖,只占流体动力一点点小题目,然后把这题目放大几百倍来做。
  母亲说:“我明白了,譬如你念的是电话科,先是念学士,那么是整具电话里里外外都粗浅地研究一番,到修硕士,专门针对话筒来解剖,最后修博士,也许只是为写部论文来讲明改良一枚螺丝会引起什么效果。”
  对了。
  我管我改良螺丝,他管他修正电线,我与蓝刚的工作其实没什么关系。
  但是我喜欢他。他能干。好胜。活泼,聪明,而且骄傲,善辩,爱笑,像他那样的学生如果多一点,那一定为国争光,我喜欢他,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他带起的劲道,他是个自信的家伙。
  那夜他与洋妞说:“我们中国人写论文,不用超过两年,三十岁之前,我早已身居要职了!”
  洋妞才不理他什么时候拿学位,她们看得见的是他袋中的英镑,他开的红色跑车。
  我们很客气地分手。
  他叫我与他联络,把电话地址留给我。
  他住在雪莱区,我住宿舍,我们之间的贫富悬殊,所以我没有去找他。
  不久我便毕业了,临走时我打电话给他,他不在家,我留话,他可没有复电,我不过是例行公事,向所有友人同学告别一番,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就在我将走的前一夜,他的人来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叫找出去吃饭,我推辞不过,我们在意大利馆子中吃得很饱,他还叫我去喝酒。
  我很高兴,本来我也想喝个半醉,在英国最后一夜,值得纪念的事那么多。
  蓝刚问:“你的女友呢?叫她出来好不好?”
  我摇摇头,应道:“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会没有女朋友?”他愕然。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说来话长。”
  “当然你不是处男!”他笑着推我一把。
  我也笑。
  “你在英国快乐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来这里是为了奋斗。也有快乐的时候,相信以后回了香港深夜会梦见英国——呜呜的风,紫色的天空。但那是以后的事。”
  “为什么要回去?”蓝刚问。
  “我倒不是爱国,我没有国家,但是住在别人的国家,寄人篱下,那种滋味并不好。”
  “是吗?真是民族自卑感。”他耸肩。
  “如果我有国籍,我便不会自卑,”我苦笑,“但是我的身分证明书上没有国籍。”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写信给我。”
  “好的。”我说道,“谢谢你这一番心意。”
  “我很少朋友,”蓝刚说,“家明,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我很诧异,“为什么?”
  “很多人不喜欢我。”他说道,“你喜欢我吗?”
  “当然。”我说,“我欣赏你的活力。”
  “你说得对,我们确是在奋斗,是我无意做出一副被斗垮了的样子,我也无意诉苦,洋鬼子最会乘虚而入,你明白我说什么。”
  “那自然。”我说。
  “我们保持联络吧。”他说。
  “好的。”
  我们并没有分手,他开车,我们在深夜游伦敦。他说:“反正也不能睡多少时候,索性在飞机上睡也罢。”我们经过大笨钟、国会。西敏寺,经过街道,伦敦桥,甚至是熟悉的戏院、酒馆。美术馆、校院。宿舍。
  我们都没有睡意。
  最后天亮了,是一个罕有的太阳天,太阳第一条光线照在大笨钟上,金光四射。我们在七彩的匹克狄利兜一个圈子,回到宿舍,他帮我搬了行李下来。
  “就这么多?”他问。
  “其余的已海运寄出去了。”我说。
  “走吧。”他说。
  他送我到机场。
  我真没想到他这么热心。
  我们在候机室拥抱,他仰起头笑,向我摆摆手,走了
  他真是洒脱、漂亮,所做的事出人意表,但是又合情合理,如果不是妒忌他,那么一定会喜欢他。
  我回了家。
  一年之后,才在理工学院找到一份讲师的工作,在这一年中,因与现实初初接触,非常壮志消沉,再且寂寞得很,社会上怪异现象大多,错愕之余交不到朋友。因此长篇大论地写信给英国的同学,只有蓝刚的回信最频最快,我们真成了莫逆。
  好不容易生活安定下来,已是两年之后的事。
  这两年中发生很多的事。
  蓝刚毕业后在外国人的工厂中做管事,他升得很快,并且彼他们派到香港的分厂来做管事。
  我接到他的信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蓝刚这人永远是这么一帆风顺,但是我知道他为他的生命做了太详尽的安排,他是经过一番苦心的。
  等他到香港的时候,我开着我的福上去机场接他。
  厂方早有人在等他、蓝刚是有点办法的。
  好小子!精神奕奕的走出来。
  “蓝刚!”我忍不住大喝一声。
  他举起两只手,“家明!”
  我们又在一起拥抱。
  “你好不好?”他问我。
  “我好。”我说,“你比什么时候都神气!”
  “我永远不会打败仗,别给自己这种机会!”他扬扬拳头。
  我笑,“怎么?我们今晚可不可以安排节目?”
  “我们去喝个贼死!”蓝刚喊叫。
  安顿好了我们去喝,并没有醉倒,我们抚着啤酒杯,缓缓地喝着,嚼着花生。
  “香港怎么样?”他间。
  “对你来说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对你呢?”他问。
  “也不薄,我的奋斗,挣扎都已成过去,从此以后我将老死在理工学院。”我并不是开玩笑。
  “那是间好学校是不是?”他问。
  “不错。学生听话得令人怜悯,程度却与大学不相等。”我自觉说得很得体,“宁为鸡口,他们很尊重我。”我拿起啤酒杯子,“干杯。”
  “家明,”他笑,“别这样好不好?全世界只有台湾人是干啤酒的。”
  “是嘛?那时候我们不是也喝干过一整只靴子?”我诧异。
  “我们是比赛——家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不通感觉迟钝!”他取笑我。
  我笑了,“你去过台湾?”
  “自然。”他说,“谁像你,要多土便有多土。”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住?”我问,“厂方对你这么好的。”
  “还不错。”他的骄傲如日中大。
  我说:“这些日子你从来没告诉我,你家住哪里。”
  他沉默一会儿。“我没有家人,”他说。
  “呵?”我一呆,“父母呢?”
  “去世了。”他说。
  “对不起。”我连忙补一句。
  “没关系。”他笑笑。
  我觉得很奇怪,我一直以为他是富家子弟,但是我知道,即使是最好的朋友,还是适宜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没有问下去。
  “蓝刚,”我说,“我们两个人都在香港了,一定得好好维持友谊。”
  “那一定。”他说。
  “我有空来看你。”我说。
  “喂!你有了女朋友没有?”他问。
  我摇摇头。
  “一个也没有?总有约会女孩子吧?”他不置信。
  “没有,”我说,“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什么地方有毛病,嗯?”他大笑。
  我只好也笑。
  我们分手。
  之后的三个月,他一直忙,我们问中也通过电话。但是没见面,事情就这么搁下来。
  天气渐渐热,终于有一天放学,蓝刚在校门口等我。
  蓝刚开着一部黑色的保时捷,无懈可击。
  我摇摇头,只能够笑,他真的永远不会刻薄自己。
  “今天我生日,到我家来吃饭。”他笑。
  “好家伙!让我去买礼物。”我嚷,“从来不告诉我!”
  “家明,你真是娘娘腔,上车吧!”蓝刚说。
  我只好身不由主的上了车。
  “等等!”我说,“蓝刚,先到我家停一停,有两瓶上好的不知年干邑,我去取来庆祝。”
  “你几时成为秘饮者的?”他愕然。
  “苦闷之余。”我笑。
  “一瓶够了。”他说,“如果想喝醉,三星就够了。”
  “好的。”
  取了酒到他家,已有一个女孩子在指挥女佣人做沙拉。烧鹅,一大堆食物。
  他为我介绍,她叫宝儿,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在一间酒店做公共关系,看那打扮,知道赚钱不过是买花戴,不用替她担心,父母自有供给。
  我要了啤酒,坐在一角看杂志听音乐,其乐融融。
  蓝刚与他最新女朋友在厨房帮忙。
  后来那女孩子出来坐,与我闲谈。
  我说:“这屋子装修得很舒服。”
  “是呀,他向公司借了钱重新装修的,才刚刚弄好,又在这里请客,我说不如出去吃,一下子就弄脏了。家具全是米白色的。”宝儿显得很贤惠。
  女人在想结婚的时候,特别贤惠。
  我说:“他是洋派,喜欢把朋友招呼到家中来。”
  “真累。”宝儿笑说。
  “谁在说我累?”蓝刚走出来问。
  “你呀。”宝儿笑他。
  “嘿!”蓝刚取过我的啤酒喝一口。
  我说:“我们在说你的家装修得很好。”
  “你呢?”宝儿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与父母住。”我说,“古老作风。”
  “你是独于吧?”蓝刚笑问,“我记得你以前说过。”
  “是。”我说。
  宝儿说:“难怪能成为好朋友,两个人都那么孤僻。”
  我笑笑。
  她是个可爱的女子,但不是我心中那种,她似乎不十分运用思想。
  我只是笑。
  没坐了多久,客人陆续来了,我反而觉得很寂寞。
  我不是不喜欢交际,而是不善交际,只好坐在一角里看人。
  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短头发,声音很大,她在说一个笑话:“……他打电话该来,说我答应会嫁他。我问:那是几时的事?他说:去年。我查了查笔记簿,我说:下星期三下午四点到五点我有空,你要不要来?我们可以谈一谈。他说不用了,算了,我真的忘了,我;真的答应过嫁他?我并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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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觉得这是好笑的。
  她真的很美,眼皮上一点金色,时下最流行的化妆,那点金色闪闪生光,她的眼神也在闪闪生光。
  在外国,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因此结婚了,回到家,发觉需要不一样。那个人并不适合做终身伴侣。
  那时的山盟海誓可能是真的,但现在情形不同,现在那个人一点重要性都没有。
  我是一个孤寂的人,我一直没有女朋友。与我的朋友蓝刚恰恰相反。他到香港才三个月,生日可以请到这么一大群朋友来吃饭,真了不起。
  那些女孩子都娇媚动人,男人们潇洒英俊。
  除了我,我并不漂亮。
  我静静地观望着。我喜欢炎夏,因为女孩子们露出了手臂。大腿,脖子。我喜欢看,欣赏她们那暂时的青春,女人们真的像花。
  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吃自助餐,我看到蓝刚忙着交际应酬,也不去烦他,他倒过来了,向我挤挤眼。“于吗?”我笑问。
  “傻子,这么多适龄的女孩子,你难道还不懂得好好的挑一个?”他笑,“你看中了谁,包在我身上!”
  “真的,真的包在你身上?”我笑,推蓝刚一下。
  “当然。”蓝刚夸下海口。
  “好的,”我笑,“我会留意的。”
  “打醒精神。”他拍拍我肩膀。
  那个金色眼皮的女孩子转过头来,看一看我。
  不不,她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人,她太跋扈。太嚣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我走到露台去。
  万家灯火。吃完饭后他们放音乐,捧着咖啡杯,三三两两的说话。
  我听到门铃声,没人应门,他们都太忙,什么都没听见。
  我站起来去开,大门打开,外头站着一个女孩子。
  她向我笑笑,“蓝刚在吗?”她问。
  我微微一惊,蓝刚没请她,她来了,怎么,是他的过气女朋友?我老友风流成性,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妹妹。”她微笑。
  妹妹,他没有妹妹。
  我笑,“他没有妹妹。”
  “我是真的。”她温柔他说,“是不是以前有过假妹妹?”
  我啼笑皆非。“有事吗?”我问。
  “我替他送生日蛋糕来,”她自身后拿起一只大蛋糕盒子,“他很忙吗?我不进去了。”
  “他的女朋友与他在一起。”我只好说实话。
  “那是宝儿。”她点点头,“你还是不相信?我叫蓝玉。”她笑。
  但是蓝刚没有妹妹。
  什么道理?
  “你要进来吗?对不起。”我只好让她进来。
  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瘦的那一边,长腿。美丽的胸脯,穿一件白色料子衬衫,土黄长裤,一双金色高跟凉鞋,脚趾一小粒一小粒。
  她把手插在裤袋中,我替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我也不能够解释是什么吸引了我,她有一种悠然的神情,与这里的女孩子不一样,今天来的这些女子都像打仗似的。
  蓝刚见到蓝玉,脸上变了一变,他走过来。
  蓝玉轻轻的说,“生日快乐。”
  “谢谢。”蓝刚的声音有点硬。
  “我走了。”她说,“我只是送蛋糕上来。”
  “好的,”蓝刚说,“我送你下去。”
  我说:“我送好了,蓝刚,你招呼客人。”
  蓝玉说:“我自己会走。”她微笑。
  “我送。”我与她走出入群。
  在电梯我问:“你不喝点东西?”
  “不了,我只是送蛋糕来。”她笑说。
  她的头发自当中分开,刚垂在肩上。
  我向她笑笑,她没有化妆,皮肤真是难得的好皮肤,并不十分自,是一种象牙的颜色。
  “我真是他的妹妹。”她笑,“不管你怎么样相”
  我说:“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我们到了街上,不知怎地,我一直陪她走过去。
  她问:“你是他的朋友?”
  “是的,好朋友,他没有提过我吗?我姓程,叫家明。”
  “真的?你的名字叫家明?”她有点惊异。
  我笑,“令兄也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家明’实在是一个好名字——家里因你而光明了,”她很诚意,“男孩子中最好是这个名字,我真的喜欢。”
  “谢谢你。”我笑。
  “你认识蓝刚有多久?”她问。
  “多年了。当年我们在英国的时候。”我答。
  “呵,”她又亲切了一点,“你们是同学?”
  “不,我们念的是同一科。”我解释,“流动体力。”
  “我明自了。蓝刚在英国是顶尖儿的好学生,是不是?”她充满爱意,“我真的为他骄傲,他的功课是最好的,是不是?”一连几个“是不是”。
  我看着她的脸。当然,她是他的妹妹,她的眼神又兴奋又愉快,带着崇敬,仰慕。她的确是他的妹妹。
  有很多事我不明白,譬如……算了,别人的家事。
  “是的,蓝刚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我说,“我是由衷的,我认为他各方面都是个人材,少年得志是应该的。”
  “我也认为是。”蓝玉笑说,“他真的是能干。”
  我们一直在马路上走,渐渐离开蓝刚的家很远了。
  “嗳,我要叫部车子了。”蓝玉说。
  “好的。”我与她停在街角等车。
  “家明,很高兴认识你。”她与我握手。
  “我也一样。”我说。
  替她叫了车,开门,她上车,摆摆手,走了。
  我觉得有点疲倦,蓝刚并没有开我那瓶不知年干邑。我还是趁早回家睡一觉吧,明早还要上班的。
  我回了家。
  蓝刚的电话第二天把我吵醒。
  我问:“有什么事?”
  “不争气的人,怎么偷偷的走了?”他轰然笑,“打算一辈子做王老五?”
  我也笑。
  “我们切蛋糕的时候你也不在。”
  “喂,对了,那位小姐真是你妹妹?”
  那边停一停。“什么,有人说是我妹妹吗?”
  “怎么,不会是你的前度女友吧?”我笑。
  “我们不说那个,有空出来喝酒。”他说,“对了,琏黛问起你。”
  “谁是琏黛?”我愕然。
  “那个眼皮上有金粉的女孩子。”他提醒我。
  “啊。”我说,是她。
  “傻子。”他笑着说,“电话是零一六九三三。”
  “得了,”我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打这种电话。
  他挂上电话。
  我起床,刮胡须的时候想:蓝玉说是他妹妹。
  蓝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蓝刚以前说他在香港没有亲人。
  但是现在多了一个妹妹,而看样子,蓝玉又的确像他的妹妹。
  我喜欢那女孩子,她温柔的笑,她时髦而不过火的打扮,她没有蓝刚美,但是她给人一种舒服熨帖的感觉,我喜欢她的足趾与那双金色的高跟凉鞋,金鞋已经不流行了,但是穿在她脚上还是很好看的。
  如果我有她的电话号码,或者我会得拔过去。
  我忘记了问她,我满以为可以在蓝刚那里拿得到。
  即使她是蓝刚以前的女友,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这种事。
  但不可能,她的名字叫蓝玉,的确像两兄妹。
  我都给弄糊涂了,这事还得问蓝刚。
  或者她是蓝刚同父异母的妹妹——不管这么多了。
  晚上蓝刚跟我喝啤酒,他还在说我眼界高,活该找不到女朋友,活该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日子的。
  我问:“你记得那个自称是你妹妹的女孩子吗?”
  他抬起头,“谁?”
  “蓝玉。”我说。
  我很少这样老提着人家忌讳的事,但我实在是忍不住。我认识这个女孩子。
  “我想认识她。”我说。
  “你们不是认识了吗?”蓝刚反问。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家明,她不适合你。”蓝刚说,“我们别提她好不好?”
  “但是——她是不是你的妹妹?”
  “我一定要回答?”
  “我希望。”
  “家明,你是我惟一的朋友,答完这个问题之后,我们把这件事忘了好不好?”
  “她是不是你妹妹?”我实在太好奇了。
  “是的,她是。”
  我忽然很后悔,“对不起,蓝刚,我原来不该问这么多,但我怕就是怕她是你的女朋友,你这个女人杀手!”
  他苍自着脸,勉强的笑笑。
  我们有点僵,然后就分手了。
  这次以后,我更后悔,因为蓝刚忽然间不找我了。就因为那个妹妹的事,他疏远我,我知道。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一点秘密,蓝刚当然有,他不愿说的事,我不该逼着他说出来,现在连友谊都破坏了。
  他很久不打电话来,我拨过去找他,他也不回。这件事就这么搁下来了。
  但是隔不久,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找我打网球,我到那边,发现他也在。
  蓝刚看见了我,先是一呆,但马上一脸笑容迎上来,用力握住我的手——“家明!”
  误会冰释了。
  我再也不敢提蓝玉的事。我们那一日打了两局网球,他把宝儿叫出来吃饭,没到一会儿,那个琏黛也来了,打扮非常时髦,身上挂着一块大大的披肩,颜色素雅。眼部化妆很浓很亮,她的嘴唇略带厚重,有点赌气,她很美,像一个洋娃娃般。
  我这一生所遇见的美女是很多的,如果每个都要追求,恐怕是很痛苦的。
  为了要让蓝刚高兴一点,我故意很愉快地陪着他们。
  宝儿说:“家明与蓝刚相反,家明很少说话。”她很有兴趣的凝视我。
  我的脸马上红了,我没想到这么复杂的事——她们居然注意我。
  琏黛说:“家明是那种——是不是这样说?有种孤芳自赏的味道。”
  “他?”蓝刚笑,“他简直是孤僻,早就是老处男脾气。”
  宝儿推他一下,“你别老取笑家明,人家要生气的,当心他不理睬你——所以这个人没有朋友。”
  蓝刚说:“你懂什么?本来有存在价值的人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家明有他自己的一套,他不小器,你把他捧上天去,他也不会相信,他就是他。”
  我很惭愧,我这才知道我在蓝刚的心目中占这么大的位置,他很明白我。
  琏黛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忽然想起来,蓝刚的妹妹蓝上也有这样的脾气——别人怎么样对她,她很少理,我不放她进她哥哥的家,她处之泰然,见到蓝刚,蓝刚不欢迎她,她也不介意。她是这么一意孤行的爱着蓝刚。
  “你怎么了?”蓝刚问,“家明,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赔笑。
  琏黛笑,“他老是这样,忽然之间出了神,不再与我们在一起,魂游四方,过好一会儿才回来。”
  如今的女孩子都太厉害,男人的心事他们一猜便知,难怪人家说聪明的女人不适宜做妻子,我打量着琏黛,她是锋芒毕露的,一点也不含蓄,的确现在流行这样的女子,开放,大胆,毫无顾忌,但是我不喜欢,女人总得像女人,女人要有柔软感。
  琏黛刚强过度,她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女于,千万人当然是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她对男人甚至不会冷笑,冷笑也是要感情的,她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倒下,她跨过他们,像跨过一堆石头,便走向前了。
  琏黛轻声问我:“为什么你心事重重,永远不说出来?”
  非常亲昵,像一个男孩子问他的女朋友:“你穿着丝袜裤,还是吊袜裤?”
  我又脸红了。我说:“我哪里说得了那么多?如果把我想着的事都告诉你,你也会觉得难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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