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醫情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01
  李小姐跑來,一屁股坐下,用雙手掩着臉,就哭了。
  我問:“怎麽了你?”
  “不能再做下去了,不能再做下去了!”她哭得很厲害。
  我說:“噯,什麽大事呢?”
  “在急癥室再呆下去,就瘋了!”她說。
  李小姐是夜班護士,運氣不好,當更纔第三天,就遇着一輩不良少年大打架,用刀用斧砍得血肉橫飛,擡進來都是奄奄一息,有些手腳衹是一層皮吊着,滿地是血,她不小心,在地上血泊中滑了一交,昨天還忍着,今天就哭了。
  我衹好安慰她:“看看,不是日日如此,你現在是實習生,慢慢習慣了,就好了,沒事了。”
  “我看不慣,受不了。”她還是哭,“又來了一對男女,是車子墮崖,那頭都壓扁了,還擡着來給我們看!”
  我笑出來,“快出去吧,今天你當更,你坐在這裏,外頭活人就死了。”
  她這纔站起來,跑出去了。
  我搖搖頭。
  也難怪她呢,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一腔熱血跑來做白衣天使,誰曉得碰到這種場面。
  我女朋友蘭蘭走進來說:“小李又哭了?”
  “是呀,天天哭,怎麽當護士?你勸她嫁人算了。”我笑。
  “我當初比她還害怕,慢慢瞧慣了就沒事。”蘭蘭說,“她頂好,能吃苦,肯學習,又聽話服從,也很聰明,就是衝動一點。”
  “你呢?看到電視上的孤兒,又哭又駡。”我白她一眼,“你們都是約好了來的。”
  她坐下,“纍壞了。”
  “我這間房,索性叫護士休息室吧。”我說。
  “得了,大醫生。今天輪你巡房,可得去看看那個女病人,服安眠藥過度,昏了三天不醒我看也差不多了,奇就奇在是一個女傭人送她進來的,跟救護車一到,放下一串鎖匙,人就失蹤了,大概是怕惹事上身,連姓名地址也不肯留,如今這病人死了,連苦主也沒有。”
  “啊!幾號房?”
  “什麽幾號房,就在西座樓下大房裏,二十七號床。吊着????水葡萄糖。”蘭蘭說。
  “天這麽熱,”我說,“昏迷了三天……你們有沒有好好照顧她?”
  “照顧她?這裏多少病人?”蘭蘭嘆口氣,“不過是普通一律待遇罷了!”
  普通待遇,那就是說,病人叫得十分狠了,纔過去一下,除此之外,死活自理。
  “陳醫生怎麽說?”我問。
  “陳醫生說:有人活得不耐煩,愛吃安眠藥,讓他們去死好了,他衹管有求生欲的病人。”
  “老陳瘋了。”我說,“還有特別的事沒有?”
  “在我們老牌生來說,有什麽特別的事?”蘭蘭聳聳肩,“你見小李再進來哭,就是有特別事兒了。我有事,下班在休息室見,你送我一送。”
  “遵命!”我說。
  到了時間,我踏出冷氣間,衹覺得一陣悶腥味,幾乎為之窒息,我先到西座去,病人見一個穿白袍的人,就當是救星。有些病情輕的,衹呆坐着,瞧着護士,病重的,呻吟不止。
  做醫生最沒有味道,人要死了,扁鵲華陀也不中用,不要說咱們這一班人了。天天對着愁容滿臉的病人。病人傢屬,真是胃口都大退。
  我特地跑去二十七號病床看,小李剛巧跟在我身後。
  我拿起病歷表看,上面也沒有名字,沒有歲數。
  我問小李:“這女的,真沒醒過?”
  小李有點尷尬,“我們又沒空每一分鐘盯住她……”
  我點點頭,放下病歷表,看嚮這個服安眠藥過量的女病人。她雙目緊閉着,臉上一點血氣也沒有,隱透着一點藍灰。我抓起她的手,也是冰冷的,根本不像個活人。衹有胸前輕輕起伏,證明她還在呼吸。
  隔壁一位老太太忽然說:“醫生,她剛纔醒過,要水喝。”
  “啊?”我轉頭過去,“你給了她水?”
  老太太說:“給了橘子水。可憐啊,沒人來瞧。”
  “還說什麽?”我問。
  “說痛。”
  “謝謝你。”我說。
  小李替我端來一張椅子,我坐下用聽筒聽了她的心,她的呼吸。這女人死不了。也不見得是一直昏迷着,不過醒了,見沒人,支持不住,又昏睡了。
  手臂插着????水針的針孔已有點腫腐,我拔下了針頭,她跳了一跳。
  “這樣子下去,倒真成全她了,”我白了小李一眼,“沒死也當了死人。”
  小李不敢還嘴,其實千怪萬怪,哪裏怪得到她身上去。
  然後她微微睜開了眼,見到了我,我扶住她,問:“你聽到我嗎?”她點點頭。我問:“你叫什麽名字?姓什麽?住什麽地方?”她掙紮着要靠起來,鼻尖上臉上都是汗點,整個人有種味道。我嘆口氣,她微微張嘴,我把耳朵湊過去聽,她說的是:“……轉病房,醫生……有錢……”我點點頭。她又說:“最好的……”我點點頭。
  小李聽到了,她說:“轉房要先忖錢。”
  病人並沒鬍塗到那種地步,她說:“錢……鎖匙,我說地址……”
  我說:“行了,小李,錢我先付,你把她挪到好一點的地方去,跟她洗一洗身子。”我很生氣。老陳是怎麽搞的,媽的,叫他來躺三天,硬叫????水吊着,不給三餐,看他活不活得了!
  看完了其他的病人,小李笑說:“別的醫生纔一小時,你就三小時!”
  我不響,別的醫生?我一嚮不與別人比較。
  “剛纔那女病人,關照你的做了?”
  “做了。”她說,“現睡三○六號房,兩個人的。”
  我又上三樓去看她。
  她這次是睡了,一隻手臂仍註射葡萄糖。
  洗幹淨的臉有種娟秀。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說:‘剛纔那醫生來了,搖醒她。’”小李說完,不由分說的去搖她。
  我來不及阻止,她醒了。
  這一次比上趟略好點,她說:“……落陽道三號,那串鎖匙……醫生,煩你去一次,睡房側邊抽屜有錢。”
  “你親人呢?”我詫異的問。
  她搖搖頭,頽然倒在床上。
  “安排個特別護士。”我說,“她的鎖匙在哪裏?”
  “在管理處。”小李答。
  “交給我。”我說。
  “好,我打電話下去取。”小李出去了。
  我問病人:“你相信我?”
  她閉着眼睛,點點頭。
  我說:“做人總得做到完場。何必這樣呢?看你這場苦,真吃得不大不小!也好,讓你見見世面,曉得世界上自有比你痛苦的人。”
  她不響。小李把鎖匙拿到了,一大串,交在我手中。
  “你好好休息,我去一會兒就回。”我說。
  我看看表,下班的時間到了,就走到停車場,開車往落陽道。落陽道一共衹十個號碼,全是著名漂亮的老房子,有前後花園的。三號很容易找,是一座淺灰色的屋子,我掏出鎖匙一條條的試着,開了鐵閘、大門,進了屋子,我是呆了呆,再猜想得好,也想不到屋裏佈置如此豪華美麗。冷氣沒關掉,陰涼如秋,水晶瓶裏大蓬玫瑰早枯萎了,是一種血幹了以後的黑澀色。
  傢具全是中式的花梨木,一時間也看不真切,我衹找她的睡房,她睡房在樓上,推門進去,一片零亂,床頭鎖着,我打開以後,第一眼見便是一疊五百大鈔。
  我嘆口氣,數了四張,塞在口袋裏。
  她說有錢,倒不是吹牛。我又把抽屜鎖上了。她倒是相信我,叫我做這事,我把被褥稍微拉拉好,從枕間掉下了一隻白金表,幸虧落在地毯上,我連忙拾起來,也不暇細看,就往她枕頭底一塞,連忙出了房。
  我仍把門一道道鎖好了,開車趕回醫院,一身大汗,差點沒中暑。又得替她辦轉房手續、付鈔票。
  猛一擡頭,看見蘭蘭狠狠的瞪着我,她兇霸霸的問:“你哪裏去了?說好在休息室等,等了一個鐘頭……”
  我說:“緊張事,呆會子下來讓你駡,現在再等我十分鐘。”
  我隨她撐着腰站在那裏,往三樓奔上去。
  蘭蘭就這樣,有時候儘管是我不對,她也一點面子也不給,她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給我來下馬威,嚮衆人證明,她雖然是區區一個護士,可是主任醫生是她男朋友,她可以隨時駡他。
  我笑了一笑,推門進三○六。
  特別護士見到我,連忙站起來。
  唉,這世界啊,自古到今,世路難行錢做馬,有錢能使鬼推磨。
  病人仿佛被喂了一點食物,側着頭,呆呆的看着????水針。
  我趨嚮前去,說:“一切做妥了。”把鎖匙塞在她手裏,“切勿失去。”
  “醫生貴姓?”她的聲音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卻也並不斷斷續續了。
  “姓王。三劃王。”
  她點點頭。
  “你也把姓名說一說。”
  “姓,君子的君。”
  我登記下了。
  “君情。”她說:“情義的情。”
  “啊。”我也記下了,橫看竪看,總是個特別而奇怪的名字。
  她問:“我那女傭人逃走了?”
  “大概是,你別說太多了,剩餘的錢存在醫院裏,我拿了兩千塊。暫時該夠了,你有什麽事,跟護士說,她照應你。”
  “我明天……見你,醫生?”她問。
  “這裏不合我管,你若叫我,我可以來,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我語氣相當硬,“你活下去的條件比誰都足!”
  我拉開門走了。
  蘭蘭在休息室,見到我,差點沒嚮我摔花瓶過來。
  我把她按下來,嚮她說了詳情。
  她張大了嘴,不相信的樣子,然後說:“應該報警。”
  “報警?若是報了警,屋子還那麽整齊?恐怕連磚頭都給搬清了。”
  “她真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總該有一個兩個吧?親戚沒有,知己也該有。她見你纔幾分鐘,又神志不清,就求你為她做這麽要緊的事?你以為寫小說?”
  “好啦,就算這是個小說,也不差勁,我最怕小說裏出現雙生女、盲女、失憶癥、腦癌肺癌、白血球過多,除了這些,什麽都好,她不過交一串鎖匙給我,叫我替她取兩千塊錢而已。”我笑。
  “如果每個病人都叫你這麽做,你豈非忙死了?”蘭蘭還是氣着。
  “那我就收車馬費,專幹跑腿,我還看病呢?”我笑,“來,算我不是,咱們吃飯去。”
  她不響了。
  我們在外玩了一晚,吃飯看電影聽歌,到了十一點,我送她回傢,她傢人的麻將還沒收桌,吵得起勁。蘭蘭是廣東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廣東式的,環境之下,所以始終沒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蘭蘭所遺憾的。每次到她傢中坐,我就抱着瞧廣東大戲的心情,還不是那種細巧的“三笑姻緣”,而真正是大鑼大鼓的武打戲,娛樂之極。電視無論上什麽,都開得嘩啦嘩啦,搓麻將的人時不時歪過頭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話劇,哭哭啼啼的話,他們就抓着一個牌嘆氣說:“唉,陰功啊!慢——碰!哈,贏了!”孩子們就在一邊吃着零嘴,功課攤在面前,永遠做不完做不好的。大夥兒都穿着睡衣,膠拖鞋。平時不覺得什麽,今天見了這個面,我就想起落陽道那個地方來。那種靜陰陰,涼幽幽,仿佛就與世界脫了節,女主人是謫仙,落了地獄幾天,然而使了點錢,將來還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沒看清楚這個女人的面目,衹覺得她不難看,一種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膚色,很傳奇性的舉止。
  然後蘭蘭對我說:“……你好走了,夜了,明天一早還是要上班的。”
  我恢復到現實世界來,發覺身上發膩,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幹了,都黏在身上。
  我點點頭,起身道別,就開車回傢,洗了澡,纍極倒頭而睡。一夜做夢,夢見自己跌跌撞撞的睏在一間屋子裏,都是紅木的傢具。
  鬧鐘響了,我掙紮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號房裏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時候,房間是空的,打聽之下,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這是公衆醫院,不準隨意出入的,得醫生批準,誰準她走的?”
  “她的私人醫生來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簽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個昨天才被形容為將死的病人,今天就離院了。什麽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還教訓我:“咱們這裏還愁沒病人來往?真是!”
  她在會計部留下一個信封給我,我打開了,裏面都是現鈔,那裏的小姐說是她送給王醫生的。
  我忽然覺得生氣。這女人住這種房子,這種擺式,分明不是個俗人,如今這麽厚待我,我怎麽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習慣,而是她瞧不起我。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錢,昨日不會自己取?那抽屜裏多少現款!恐怕她就是以為我全拿了,所以連這些也送我。
  下了班開車到落陽道去,這次不同場面了,按了鈴以後,出來兩個白衣女傭,奔出來兩衹狼狗,一個花王,都爭着要我通報姓名,又說“小姐”不舒服,不見客。
  我生氣的說:“告訴君小姐!姓王的醫生來找她。”
  他們紛紛爭爭的走了,我呆立在鐵門的太陽下。這是做戲還是變戲法,昨天我來這屋子,影子也沒一個,今日變出這麽多牛鬼蛇神出來。可是太陽明晃晃的照着。
  沒隔多久,我得到一疊聲的“請”,於是我走進去,屋內另有一個女護士,見了我就說:“王醫生,君小姐請你上樓去,原本她應該下來,可是她身體未曾復元。”
  我轉頭,看見茶几上已插上了鮮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內的灰塵早拭盡了,水晶燈危危的垂得特別低,墻上挂着名人的字畫,若是真的,都是價值連城的。
  我剛要走,一個女傭人倒了茶出來,說:“小姐說無論如何請王醫生上樓一次,不然她自己下來了。”
  她這麽說,我想了一想,纔擡頭,見梯間女護士扶着一個女人走出來,我揮手,“進去進去!”我衹好上樓去。
  樓上的幾間房間我都到過。
  她的寢室收拾過了,顯得十分雅緻、空洞的,什麽也沒有,甚至不貼墻紙,衹在床邊鋪着一條老大的、色彩自來舊的天津地毯,既竜又風,與房間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錶便是在這張地毯上。
  她倒在一張安樂椅上,滿額是汗。
  那張臉始終帶着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臉,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脫元到這種地步,美女始終是美女。
  她皺着眉頭,兩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斷的沁着汗,但是說不出話來。
  “行了,行了。’我說,“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個病人,有什麽力氣,我一掙便可掙脫的,可是我衹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兩下。
  她左手無名指中套着一隻淚眼型鑽戒,閃閃生光,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大的鑽石,也覺得沒必要買那麽大的鑽石,戴在她手上,益發覺得手指仿佛衹是一把骨頭包着皮。
  我嘆了一口氣,用手托着頭,“你現在看的醫生,還好嘛?”
  “是董名議。”
  “啊。”我說,最有名的。
  “這麽些人,是怎麽變出來的?”我不客氣的問。
  “錢變出來的。”她答。
  纔說了兩句話,已支持不住。
  我搖搖頭,站起來預備走。她又拉住我,我總不忍拂開她,於是看着她。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02
  她說:“請相信我,醫生,這次服毒,完全是意外,傭人嚇昏了,纔把我報警送院的……”
  “別多講了,”我說,“我現在問你幾個問題,你光點頭搖頭就行了。”她點點頭,呼吸沉重。
  “那個表,在你枕頭底下一一”
  她點點頭。
  “錢數目可對?這是剩的,醫院的人弄錯了,說你留與我的,我現取了回來還你。”
  她又點點頭,閉着的眼睛淌下了眼淚,我有點害怕,於是說:“別哭,別哭,哭什麽?”
  她點點頭。護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淚。
  “就算是意外,也要當心,看你,一條命差點不明不白的送掉。”
  那私傢女護士忽然插嘴:“不知怎麽搞的,君小姐的項鏈、耳環,都叫人剝了,那地方,還是強盜窩呢。”
  我跳起來,“不會吧?”
  那護士按捺不住說,“還是假話嗎?都不報警,報了也沒用,都是一夥的。”
  我脖子漲紅了。
  護士被她的雇主按住了。
  “再見,”我終於說,“好好保重。”
  “再見,醫生,謝謝你。”病人掙紮着說出這句話。
  我仍是嘆氣,走了。
  這就是叫着老壽星找砒霜吃。
  此地幾乎五百萬人,有幾個有她這種享受?有錢就行了,她說:“這些人都是錢買回來的。”倒真是爽快得很,這女人看樣子是個可以說話的女人。
  我開車回到傢,隨即接到蘭蘭的電話,我今日沒有看大戲的興趣,於是叫她到我這邊來,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我說:“蘭蘭,你胡亂叫個街車,就來了吧。”拍拖拍了這麽些年,還耍什麽花槍!真是對我好,不在乎這些小節,且又是予我以極不便的小節。
  終於她來了,又使小性子,坐在沙發上看畫報,不出聲。
  蘭蘭有她的好處,蘭蘭也有她的缺點,可惜這些缺點優點都是普通女人的缺點與優點。她的普通,也不是她的錯,完全名正言順的是社會的責任,在這樣的社會,要冒出來做一個不平凡的人,實在太冒風險,太難了。況且,她的家庭又平凡。
  我默默的註視着她。
  我愛她嗎?
  我是這樣的忙,自讀醫科以來,就忙着自己的功課與衣食住行,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國,就我一個人在這裏。然後我認識了蘭蘭,她半主動的對我表示好感,我覺得她是一個努力工作、少出怨言的好護士,護士與醫生,恐怕就是那回事,是很普遍的吧。
  但是我愛她嗎?
  “還沒看夠?”
  她很高興,其實她把事情美化了,我在看她,的確不錯,但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種看。女人總是無可救藥似的浪漫,無可救藥的,再普通的女人都一樣。
  反而是不普通的女人,倒着實想開了——
  “都是錢買回來的!”那個女人說。
  如果我不是醫生,我不信蘭蘭也一樣要嫁我。也虧得我正好是醫生,所以兩廂情願,沒什麽可說的,這大概就是緣份——連緣份都是普通的。
  我嘆一口氣。
  蘭蘭說:“嘆什麽氣啊!我不氣你了。我們出去吃東西,今天我要吃西班牙菜,小李說,那邊有一傢新開的餐館……”
  ……那個女人,她喜歡吃什麽?抑或她女朋友吃什麽,她就軋瞄頭,也吃什麽?
  我們的日子就是這麽過的。
  當然間中也頗有點刺激的事發生,總是穿腸斷腳,諸如此類。老陳駡:“這幹人間敗類!人渣中的人渣!替他們縫好了,出去,隔了三天,又斷腳斷腿的進來,要殺,讓他們去殺好了,死一個社會太平一點,死兩個就值得開慶祝會!”於是老陳馬馬虎虎縫幾針拉倒。他倒也說得對,那幾十個在新區開店的阿飛,咱們都覺得熟口熟面。我與老陳的看法不同,我是醫生,我不大關心社會問題。所以他們稱我縫工一流。
  偶然蘭蘭的母親也會說一句:“唉,傢明,你幾時自己開個診所啊?蘭蘭就現成的幫手,蘭蘭兩個妹妹可充登記員、配藥員,我可以管頭管尾。”
  蘭蘭的母親有種可愛,仿佛開診所就像開個大餅油條店。幸虧她沒想開黑店,否則病人都拿來做人肉包子,總而言之,這胖胖的母親是很可愛的。我們的日子就是這麽過的。
  至於訂婚宴,要西式的雞尾酒會,租大酒店的大廳,擺蛋糕小吃,衹一個下午,我與蘭蘭穿比較名貴的便裝,招呼親戚朋友。這是蘭蘭夢想的一天,她算過了,是非常奢侈的一種舉止,可能引起某方面來調查我的收入是否來源正當。到底醫生也不過是公務員。
  不過她認為值得,花費要花得特別。她是要做給其他的護士們看的,她且買了一頂很美麗的草帽,上面有很多花與緞帶,還有一條白色的禮服裙子。
  而我,我打算穿我那套灰西裝。我衹有兩套西裝,一套夏天的,一套鼕天的。
  我們的日子,就是這麽過的。
  到了訂婚的前二日,蘭蘭請了假,我還辦公,忽然接了個電話。
  電話叫王醫生,我去聽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王醫生?”我想不出是誰,呆了一呆,對方說:“王醫生,我姓君。”啊,是她,我想起來了,想不起纔怪。我於是問:“你好嗎?這些日子,健康有進步嗎?”她說:“全好了。”
  我有點高興,於是說多幾句:“服安眠藥是不良習慣,你每日做多點運動,幫花王拔草也好吧,纍了,就容易睡,或是看小說一一總而言之,這種東西,戒了好。”
  “是的,醫生。”她聲音輕輕的,“你可好,醫生?”
  “我,一樣呢。”
  “醫生,後天你可有空?我請你吃便飯。”她說。
  “何必這麽客氣?”我說,“我又沒做什麽,而且後天我沒有空。後天是我訂婚的日子。”
  “啊。”那邊住了一住,“恭喜恭喜。”
  “你若身體好了,不妨來一次,”我說,“我們在國際酒店大堂,下午三時至六時,若不舒服,就免了,大傢都是口頭通知的,沒有禮帖。”
  “好,一定來。”她輕輕的說。
  “你真好了?”我想起那皮膚的灰色。
  “都差不多一個月了,又不是大病。”
  “好好。”我說了再見,她說了再見,大傢挂了電話。
  不是大病,大夥兒都把她當死人了。
  這年頭。
  說了也就忘了,反正是喝點酒吃碟子點心,多五十人少五十人也無所謂。
  我穿了我灰色的西裝,蘭蘭全副武裝,手上是她要的那顆鑽石。
  我看看她的臉,嚇了一跳,衹是全副武裝,什麽該搽的都搽了,什麽不該搽的,也都搽了,我覺得不大好看,於是吞吞吐吐的問她:“你覺得要重妝?”蘭蘭肯定的說:“要!待會要拍彩色照,用鎂光,拍出來就剛好!”我不響了。我覺得真是不大好看,那頂帽子也不配她的面型。
  但這是她心花怒放的一日,我不忍掃她的興。
  全醫院的該來的人都來了,纔開了香檳,門口出現一個女人,不少人都轉過頭去看。我認不出是誰。極短的頭髮,極瘦長的身材,雪白的臉,目如寒星,穿一件薄料子的長袍,寬鬆的,別緻的。
  蘭蘭的母親一直緊張得很,蘭蘭的兩個妹妹到處亮相,我衹好迎了上來。
  “小姐一一”我猶疑着。
  “王醫生。”她笑一笑,雪白的牙齒,“你不認得我了,我姓君。”她伸出手來。
  我與她握一握手,“是你呀!”我說。
  “是。”她答。
  我想,噯呀,這麽好看的女人,活活折磨自己,差點兒弄丟了一條命,今天她果然來了。
  她遞給我一隻小盒子,“不成敬意,王醫生。”
  我說:“仿佛我們藉了這機會勒索人似的,君小姐,若這又是重禮,我又退還的。”
  她微笑,“我們,”她重複着我的口氣,“另外一半呢?”
  我忽然有點尷尬,嚮蘭蘭指了一指。
  她看了看蘭蘭,眼睛微微眯了一眯,轉嚮我,若無其事的說:“很漂亮。”
  我知道她在說謊。於是我說:“今天重妝了,為了拍照,平時倒很好,我不喜歡她打扮。”
  她點着頭,溫柔的看着我,又說一次,“她很漂亮。”
  我忽然生氣了,她說兩次,仿佛是故意安慰我似的,像哄騙一個小孩子,自然蘭蘭不能與她比,我早說了,蘭蘭是個普通的女人,她是——但是娶妻娶德!
  她說:“真熱鬧。”隨手拿起一杯酒,微微喝一口,放下說:“王醫生,我有點事,先走。下星期六,我請你們倆在我傢便飯,請千萬賞臉。”她說得非常誠懇。
  我的氣消了,不知怎麽來的氣,也不知是怎麽消的氣,我說:“好的。”
  她又笑了一笑,飄然走了。
  她那一身衣着打扮,無懈可擊。
  她的態度是好的,我竟認不出她是那個面目模糊,一個月前服過量安眠藥的病人。
  她走以後不久,我們的宴會就散了,親戚把禮物帶着回傢,拆得起勁,不外是禮券,茶具、臺布。蘭蘭嚷纍,她在卸妝,抹掉了胭脂花,我的天,她看上去像一個人了,我放下了一大半心。
  然後她開始檢視禮物,忽然奇的問:“誰這麽大手筆,送這個?”
  我轉過頭去,“什麽?”
  “你來瞧瞧!”蘭蘭有點目瞪口呆。
  我過去一看,倒也是一怔,小盒子是絲絨的,放着兩條一式的白金項鏈,下面的墜子是“福”字,巧妙的鑲着鑽石,雖然小小粒的,卻很精彩。
  我說:“啊!”是她!
  “多漂亮!”蘭蘭說,“一人一條?誰送的?連名卡也沒有,有些人送一個手帕花籃,連祖宗三代的姓名都刻上了。”
  我看一眼說:“我不戴,娘娘腔,改天退回去,是個病人送的,我怎可以受這種禮,變成什麽了?”
  “我覺得是十分好的禮物。”蘭蘭媽插口說,“很有心思,雙福,又成對。”
  “是的,”蘭說,“可見這人送禮不是胡亂來的,人傢倒是一心一意叫我們受了的。”
  女人貪小,我真啼笑皆非。
  我說:“這病人下周末請你我吃飯呢。”
  “下周末?”蘭說,“我當更,你一個人去吧,替我謝謝他。”
  蘭蘭沒弄清楚,以為“她”是男人,不然就沒這麽大方了。
  我看着蘭蘭把那條鏈子老實不客氣的往脖子上一挂,索性不除下來了,又叫她弟弟來試那條男裝的。
  我衹覺得一陣悶。她明明聽見我說:“送回去。’然而還裝聽不見。其實我又何必庸人自擾,我與蘭蘭的性格,根本不合,差得天與地似的,她沒騙我,隱瞞我任何事,這些年了,何必到如今纔動氣?
  大概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呢,她總有法子叫我受她的禮。
  其實我為她做了什麽,什麽也沒有。她一定要謝我,千方百計的。
  “周末當班?”我問,“告假不行嗎?”
  “不行啦!”她皺皺眉頭,“你請假,我也請假,急診室真空,怎麽得了?那幾位又不是幹得了事的,都是軟腳蟹!”她說。
  這是蘭蘭的好處了,做事,她是認真的。
  虛榮,她也是有的。
  唉,天下沒十全十美的人啊,十美十全的人,看中我這個呆子幹什麽呢?早去尋翩翩公子爺去了。
  到了周末,我衹好單刀赴會。開車到她傢,女傭人來開鐵閘,我隨她進去,但見她站在落地長窗前,微微的笑,居然穿着一件綉花旗袍,十分美麗秀氣。
  她的頭髮真剪短了,像個小男孩一般。但是配旗袍,有種特別的味道。那短發像是天然鬈麯的。她臉上沒有什麽化妝,但是清麗得很。任何人都會說她是個美女,雖然看上去削薄一點。
  但是女人若長得渾厚,難得美麗。
  我呆呆的看着她,半晌纔說:“好。”
  “太太呢?”她問。
  “不是太大,是未婚妻,那日是訂婚宴。”我改正。
  “啊,人呢?”
  “當更,她是護士,輪到她當夜更,請不了假,所以我一個人來,你不要見怪。那禮物太名貴了,但是她很喜歡,如我說要退,恐怕免不了一場爭吵,所以衹好貪心一下,收下了,對不起。”我說。
  她微笑,一面朝客廳走去,“什麽的話,怎麽道起歉來了,是我的面子,你們不嫌棄我的禮物。”
  過了一星期,她精神又好一點了,還是瘦。所謂弱不禁風,便是形容她這類人物的。
  她請我到吃飯間,已擺好了三副碗筷,都是一色黑牡丹花紙的,象牙筷子。
  我在椅子上坐下,她問我要不要酒,我要了一點拔蘭地。
  替我倒酒的時候,她微笑說:“你一定不相信我,那次入醫院,完全是意外。”
  “是嗎?”我也微笑。
  屋子裏靜到極點。世路難行錢做馬。有人一傢八口一張床,她卻一個人住這麽大的地方。錢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呢?
  她喝了一點酒,她說:“王醫生一定在想,這女人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但凡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錢的來源不過來自兩處。一、老子剩下來的。二、撈回來的。你一定在猜:她的錢,是撈回來的,還是父親給的呢?”
  我微笑。從沒見過她這麽有趣可愛的女人。
  她問:“王醫生,你說說看,我的錢自哪一處來?”
  我喝了一口拔蘭地,但覺味道之柔和,無出其右,可是猜不到是哪一種酒,因為已經轉放在水晶瓶子裏了。
  我說:“父親再闊,對子女也不會這麽排場。越是有錢的老子,兒子女兒越是玻璃夾萬,跑車不過開個MGB,了不起啦,用用老豆的司機充場面,如此而已。”
  她笑,“王醫生說我是撈女?”
  我問:“你的親人呢?”
  “我沒有親人,我什麽都沒有,我衹有一點錢。新加坡瀋某是我的丈夫,他沒事就來我這邊了。”
  我還是微笑,心中即為她可惜。
  “你一定在想:可惜了,是不是?”她笑。
  我教訓她:“不要想別人想什麽,聽別人說什麽。”
  “王醫生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我看看飯廳的佈置,一個女人若能賣出去,且賣得這麽一個好價錢,不妨多賣,這也是一種本事。
  她說:“瀋某人有五六個我這樣的女人,難得來一次,王醫生放心,且他也不是一個多疑的男人。”
  我笑,“這你倒想錯了,我是問心無虧。”
  “是,像王醫生這般的好人,堪稱少見。”她舉舉酒杯。
  傭人開始一道道的上菜。那些菜都不像是傢常做得出來的,她倒是存心請我吃一頓。可惜蘭蘭沒來,否則也看看這些闊小老婆的姿態。
  是可惜了,以她的姿勢容貌,絶非小老婆七姨太型的,做人傢小老婆,我先覺認為第一個條件要俗,屁股要大,皮膚要黑,非得有一種惡俗的美不可,濃妝豔抹,閑來勾小白臉,上澳門大賭的,不應該似的。
  像她這樣,會是個得寵的小老婆?不可能。
  “王醫生很靜。”她緩緩撥着碗裏的飯。
  我不響,實在很好,我肚子餓了,毫不客氣的吃着。
  “王醫生倒是賞光,肯來吃飯。”
  “為什麽不來?”我倒是一怔了。
  “做醫生何等光明磊落,怎麽肯往人傢小老婆處晚飯?”她倒是說得一本正經。
  我失笑了。我說:“醫院裏既然那麽正經潔淨,你的項鏈耳環是誰偷的?你吃了這次苦,以後就小心點了。”
  她也笑,“有一位護士小姐對我說:‘你想死,別吞安眠藥,安眠藥早過時了,難得死人,徒然添增我們麻煩而已。’她勸我服山埃,或是五十樓跳下來。”
  我說不出話來。
  “然而我那一次,是意外啊,我可沒想死,我放棄榮華富貴不享,進鬼門關做甚?”她嘲弄的說,“要死,吊頸抹脖子,林林總總,怎麽會死不了,這位護士小姐的關心忠告,我絶對記得。”
  隔了很久,我衹好說:“這年頭,做護士也難,薪水少,時間長,纍了,人的怨言就多,這種現象,實在不好。”
  她淡淡一笑,“可以做人傢小老婆呀,工作時間短,待遇高,行行出狀元,做一行就別怨那一行,如今我是見識過了,真正是白衣天使!”
  我笑,“我不是多心的人,我未婚妻就是個護士。”
  她冷笑,“看也看得出來。我怕你多心?我不怕任何人多心,若我死在那醫院裏,就不明不白了。如今熬得命出來,我找了幾個律師,告了一狀,管你們是政府的還不是政府的。”
  我吃一驚,發了呆,“告誰?”
  “告醫生,所有當值的人都有份,你跟他們說一聲,哪兒涼往哪兒呆着去,我那一條項鏈是有紀念價值的,就這麽丟了?”
  我看看她,做人傢小老婆的,都得有一手,我可真輕視她了,這頓飯,吃得有原因。於是我沉默不響。
  她笑,“你以為我真丟了?富不與官鬥,我又沒富,況且誰叫我自己不好,跑進那個地方去!後來請了兩個私傢偵探,就把項鏈耳環給找回來了!”她笑嘻嘻的掏了項鏈給我看。
  我看到項鏈下的墜子是與她那種戒子一般的鑽石,就明白了,這女人,神通廣大,狡黠多端,我確信她服過量安眠藥是意外,這樣的女人,哪裏就肯去死?人不可以貌相啊,我總算知道了,聽如此奇峰突出的談話,也是少有的機會。
  “究竟是誰拿的呢?”
  “你說是誰拿的?”她反問。
  我不出聲,衹是看着她。
  她幾歲?不過二十多歲。怎麽生得這般心思,未必是什麽好事。人要渾渾淳厚,像蘭蘭便好,而蘭蘭有她做人的一套。真的達到了,她便心滿意足,不固他想,她也不懂刁鑽古怪,深謀遠慮,蘭蘭是笨的,鈍的,普通的,然而對於蘭蘭,我是可以放心的,完全沒有顧忌的,對着一個簡單的老婆,未嘗不是一種享受。
  飯吃完了,傭人拿出來毛巾,我擦了嘴,吃了水果,又再是毛巾。
  我覺得我應該走了,這樣子的女人,是可怕的危險的,我不後悔我來了這一趟,既來之則安之,但是以後就沒必要跟她再有往來了。
  我起身道別。
  她也沒有留我,極客氣的送我到門口,與剛纔的態度又不一樣了,一個千變萬化的女人。
  我走嚮我的車子,剛纔沒看見,她的車房門口,泳池旁邊,停着一輛費拉裏狄若,翩寧弟林設計,我看了幾眼。
  她笑說:“最蹩腳的費拉裏,簡直就是牛後哪。”
  我笑:“這是牛後,雞是什麽?”
  她不響,按了按電動車房門,車房的門緩緩升起,裏面停着一輛勞斯萊斯康尼希。還有一部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怪跑車。
  我說不出話來,“再見。”我說。
  “再見,王醫生。”她說。
  她嚮我展示這麽多的財物,是什麽意思?表示她物質生活毫不缺乏,超人一等?沒有自殺的道理?還是表示她把自己的軀體實在賣了個好價錢?
  幸虧我將來娶的是蘭蘭,這人衹懂得福特佳利是跑車。
  老天!幸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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