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医情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01
  李小姐跑来,一屁股坐下,用双手掩着脸,就哭了。
  我问:“怎么了你?”
  “不能再做下去了,不能再做下去了!”她哭得很厉害。
  我说:“嗳,什么大事呢?”
  “在急症室再呆下去,就疯了!”她说。
  李小姐是夜班护士,运气不好,当更才第三天,就遇着一辈不良少年大打架,用刀用斧砍得血肉横飞,抬进来都是奄奄一息,有些手脚只是一层皮吊着,满地是血,她不小心,在地上血泊中滑了一交,昨天还忍着,今天就哭了。
  我只好安慰她:“看看,不是日日如此,你现在是实习生,慢慢习惯了,就好了,没事了。”
  “我看不惯,受不了。”她还是哭,“又来了一对男女,是车子堕崖,那头都压扁了,还抬着来给我们看!”
  我笑出来,“快出去吧,今天你当更,你坐在这里,外头活人就死了。”
  她这才站起来,跑出去了。
  我摇摇头。
  也难怪她呢,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腔热血跑来做白衣天使,谁晓得碰到这种场面。
  我女朋友兰兰走进来说:“小李又哭了?”
  “是呀,天天哭,怎么当护士?你劝她嫁人算了。”我笑。
  “我当初比她还害怕,慢慢瞧惯了就没事。”兰兰说,“她顶好,能吃苦,肯学习,又听话服从,也很聪明,就是冲动一点。”
  “你呢?看到电视上的孤儿,又哭又骂。”我白她一眼,“你们都是约好了来的。”
  她坐下,“累坏了。”
  “我这间房,索性叫护士休息室吧。”我说。
  “得了,大医生。今天轮你巡房,可得去看看那个女病人,服安眠药过度,昏了三天不醒我看也差不多了,奇就奇在是一个女佣人送她进来的,跟救护车一到,放下一串锁匙,人就失踪了,大概是怕惹事上身,连姓名地址也不肯留,如今这病人死了,连苦主也没有。”
  “啊!几号房?”
  “什么几号房,就在西座楼下大房里,二十七号床。吊着盐水葡萄糖。”兰兰说。
  “天这么热,”我说,“昏迷了三天……你们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照顾她?这里多少病人?”兰兰叹口气,“不过是普通一律待遇罢了!”
  普通待遇,那就是说,病人叫得十分狠了,才过去一下,除此之外,死活自理。
  “陈医生怎么说?”我问。
  “陈医生说:有人活得不耐烦,爱吃安眠药,让他们去死好了,他只管有求生欲的病人。”
  “老陈疯了。”我说,“还有特别的事没有?”
  “在我们老牌生来说,有什么特别的事?”兰兰耸耸肩,“你见小李再进来哭,就是有特别事儿了。我有事,下班在休息室见,你送我一送。”
  “遵命!”我说。
  到了时间,我踏出冷气间,只觉得一阵闷腥味,几乎为之窒息,我先到西座去,病人见一个穿白袍的人,就当是救星。有些病情轻的,只呆坐着,瞧着护士,病重的,呻吟不止。
  做医生最没有味道,人要死了,扁鹊华陀也不中用,不要说咱们这一班人了。天天对着愁容满脸的病人。病人家属,真是胃口都大退。
  我特地跑去二十七号病床看,小李刚巧跟在我身后。
  我拿起病历表看,上面也没有名字,没有岁数。
  我问小李:“这女的,真没醒过?”
  小李有点尴尬,“我们又没空每一分钟盯住她……”
  我点点头,放下病历表,看向这个服安眠药过量的女病人。她双目紧闭着,脸上一点血气也没有,隐透着一点蓝灰。我抓起她的手,也是冰冷的,根本不像个活人。只有胸前轻轻起伏,证明她还在呼吸。
  隔壁一位老太太忽然说:“医生,她刚才醒过,要水喝。”
  “啊?”我转头过去,“你给了她水?”
  老太太说:“给了橘子水。可怜啊,没人来瞧。”
  “还说什么?”我问。
  “说痛。”
  “谢谢你。”我说。
  小李替我端来一张椅子,我坐下用听筒听了她的心,她的呼吸。这女人死不了。也不见得是一直昏迷着,不过醒了,见没人,支持不住,又昏睡了。
  手臂插着盐水针的针孔已有点肿腐,我拔下了针头,她跳了一跳。
  “这样子下去,倒真成全她了,”我白了小李一眼,“没死也当了死人。”
  小李不敢还嘴,其实千怪万怪,哪里怪得到她身上去。
  然后她微微睁开了眼,见到了我,我扶住她,问:“你听到我吗?”她点点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姓什么?住什么地方?”她挣扎着要靠起来,鼻尖上脸上都是汗点,整个人有种味道。我叹口气,她微微张嘴,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的是:“……转病房,医生……有钱……”我点点头。她又说:“最好的……”我点点头。
  小李听到了,她说:“转房要先忖钱。”
  病人并没胡涂到那种地步,她说:“钱……锁匙,我说地址……”
  我说:“行了,小李,钱我先付,你把她挪到好一点的地方去,跟她洗一洗身子。”我很生气。老陈是怎么搞的,妈的,叫他来躺三天,硬叫盐水吊着,不给三餐,看他活不活得了!
  看完了其他的病人,小李笑说:“别的医生才一小时,你就三小时!”
  我不响,别的医生?我一向不与别人比较。
  “刚才那女病人,关照你的做了?”
  “做了。”她说,“现睡三○六号房,两个人的。”
  我又上三楼去看她。
  她这次是睡了,一只手臂仍注射葡萄糖。
  洗干净的脸有种娟秀。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说:‘刚才那医生来了,摇醒她。’”小李说完,不由分说的去摇她。
  我来不及阻止,她醒了。
  这一次比上趟略好点,她说:“……落阳道三号,那串锁匙……医生,烦你去一次,睡房侧边抽屉有钱。”
  “你亲人呢?”我诧异的问。
  她摇摇头,颓然倒在床上。
  “安排个特别护士。”我说,“她的锁匙在哪里?”
  “在管理处。”小李答。
  “交给我。”我说。
  “好,我打电话下去取。”小李出去了。
  我问病人:“你相信我?”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说:“做人总得做到完场。何必这样呢?看你这场苦,真吃得不大不小!也好,让你见见世面,晓得世界上自有比你痛苦的人。”
  她不响。小李把锁匙拿到了,一大串,交在我手中。
  “你好好休息,我去一会儿就回。”我说。
  我看看表,下班的时间到了,就走到停车场,开车往落阳道。落阳道一共只十个号码,全是著名漂亮的老房子,有前后花园的。三号很容易找,是一座浅灰色的屋子,我掏出锁匙一条条的试着,开了铁闸、大门,进了屋子,我是呆了呆,再猜想得好,也想不到屋里布置如此豪华美丽。冷气没关掉,阴凉如秋,水晶瓶里大蓬玫瑰早枯萎了,是一种血干了以后的黑涩色。
  家具全是中式的花梨木,一时间也看不真切,我只找她的睡房,她睡房在楼上,推门进去,一片零乱,床头锁着,我打开以后,第一眼见便是一叠五百大钞。
  我叹口气,数了四张,塞在口袋里。
  她说有钱,倒不是吹牛。我又把抽屉锁上了。她倒是相信我,叫我做这事,我把被褥稍微拉拉好,从枕间掉下了一只白金表,幸亏落在地毯上,我连忙拾起来,也不暇细看,就往她枕头底一塞,连忙出了房。
  我仍把门一道道锁好了,开车赶回医院,一身大汗,差点没中暑。又得替她办转房手续、付钞票。
  猛一抬头,看见兰兰狠狠的瞪着我,她凶霸霸的问:“你哪里去了?说好在休息室等,等了一个钟头……”
  我说:“紧张事,呆会子下来让你骂,现在再等我十分钟。”
  我随她撑着腰站在那里,往三楼奔上去。
  兰兰就这样,有时候尽管是我不对,她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给我来下马威,向众人证明,她虽然是区区一个护士,可是主任医生是她男朋友,她可以随时骂他。
  我笑了一笑,推门进三○六。
  特别护士见到我,连忙站起来。
  唉,这世界啊,自古到今,世路难行钱做马,有钱能使鬼推磨。
  病人仿佛被喂了一点食物,侧着头,呆呆的看着盐水针。
  我趋向前去,说:“一切做妥了。”把锁匙塞在她手里,“切勿失去。”
  “医生贵姓?”她的声音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却也并不断断续续了。
  “姓王。三划王。”
  她点点头。
  “你也把姓名说一说。”
  “姓,君子的君。”
  我登记下了。
  “君情。”她说:“情义的情。”
  “啊。”我也记下了,横看竖看,总是个特别而奇怪的名字。
  她问:“我那女佣人逃走了?”
  “大概是,你别说太多了,剩余的钱存在医院里,我拿了两千块。暂时该够了,你有什么事,跟护士说,她照应你。”
  “我明天……见你,医生?”她问。
  “这里不合我管,你若叫我,我可以来,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我语气相当硬,“你活下去的条件比谁都足!”
  我拉开门走了。
  兰兰在休息室,见到我,差点没向我摔花瓶过来。
  我把她按下来,向她说了详情。
  她张大了嘴,不相信的样子,然后说:“应该报警。”
  “报警?若是报了警,屋子还那么整齐?恐怕连砖头都给搬清了。”
  “她真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总该有一个两个吧?亲戚没有,知己也该有。她见你才几分钟,又神志不清,就求你为她做这么要紧的事?你以为写小说?”
  “好啦,就算这是个小说,也不差劲,我最怕小说里出现双生女、盲女、失忆症、脑癌肺癌、白血球过多,除了这些,什么都好,她不过交一串锁匙给我,叫我替她取两千块钱而已。”我笑。
  “如果每个病人都叫你这么做,你岂非忙死了?”兰兰还是气着。
  “那我就收车马费,专干跑腿,我还看病呢?”我笑,“来,算我不是,咱们吃饭去。”
  她不响了。
  我们在外玩了一晚,吃饭看电影听歌,到了十一点,我送她回家,她家人的麻将还没收桌,吵得起劲。兰兰是广东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广东式的,环境之下,所以始终没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兰兰所遗憾的。每次到她家中坐,我就抱着瞧广东大戏的心情,还不是那种细巧的“三笑姻缘”,而真正是大锣大鼓的武打戏,娱乐之极。电视无论上什么,都开得哗啦哗啦,搓麻将的人时不时歪过头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话剧,哭哭啼啼的话,他们就抓着一个牌叹气说:“唉,阴功啊!慢——碰!哈,赢了!”孩子们就在一边吃着零嘴,功课摊在面前,永远做不完做不好的。大伙儿都穿着睡衣,胶拖鞋。平时不觉得什么,今天见了这个面,我就想起落阳道那个地方来。那种静阴阴,凉幽幽,仿佛就与世界脱了节,女主人是谪仙,落了地狱几天,然而使了点钱,将来还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面目,只觉得她不难看,一种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肤色,很传奇性的举止。
  然后兰兰对我说:“……你好走了,夜了,明天一早还是要上班的。”
  我恢复到现实世界来,发觉身上发腻,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干了,都黏在身上。
  我点点头,起身道别,就开车回家,洗了澡,累极倒头而睡。一夜做梦,梦见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间屋子里,都是红木的家具。
  闹钟响了,我挣扎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号房里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时候,房间是空的,打听之下,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这是公众医院,不准随意出入的,得医生批准,谁准她走的?”
  “她的私人医生来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签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个昨天才被形容为将死的病人,今天就离院了。什么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还教训我:“咱们这里还愁没病人来往?真是!”
  她在会计部留下一个信封给我,我打开了,里面都是现钞,那里的小姐说是她送给王医生的。
  我忽然觉得生气。这女人住这种房子,这种摆式,分明不是个俗人,如今这么厚待我,我怎么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习惯,而是她瞧不起我。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钱,昨日不会自己取?那抽屉里多少现款!恐怕她就是以为我全拿了,所以连这些也送我。
  下了班开车到落阳道去,这次不同场面了,按了铃以后,出来两个白衣女佣,奔出来两只狼狗,一个花王,都争着要我通报姓名,又说“小姐”不舒服,不见客。
  我生气的说:“告诉君小姐!姓王的医生来找她。”
  他们纷纷争争的走了,我呆立在铁门的太阳下。这是做戏还是变戏法,昨天我来这屋子,影子也没一个,今日变出这么多牛鬼蛇神出来。可是太阳明晃晃的照着。
  没隔多久,我得到一叠声的“请”,于是我走进去,屋内另有一个女护士,见了我就说:“王医生,君小姐请你上楼去,原本她应该下来,可是她身体未曾复元。”
  我转头,看见茶几上已插上了鲜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内的灰尘早拭尽了,水晶灯危危的垂得特别低,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若是真的,都是价值连城的。
  我刚要走,一个女佣人倒了茶出来,说:“小姐说无论如何请王医生上楼一次,不然她自己下来了。”
  她这么说,我想了一想,才抬头,见梯间女护士扶着一个女人走出来,我挥手,“进去进去!”我只好上楼去。
  楼上的几间房间我都到过。
  她的寝室收拾过了,显得十分雅致、空洞的,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贴墙纸,只在床边铺着一条老大的、色彩自来旧的天津地毯,既龙又风,与房间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表便是在这张地毯上。
  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满额是汗。
  那张脸始终带着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脸,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脱元到这种地步,美女始终是美女。
  她皱着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断的沁着汗,但是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我说,“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个病人,有什么力气,我一挣便可挣脱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两下。
  她左手无名指中套着一只泪眼型钻戒,闪闪生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钻石,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钻石,戴在她手上,益发觉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头包着皮。
  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头,“你现在看的医生,还好嘛?”
  “是董名议。”
  “啊。”我说,最有名的。
  “这么些人,是怎么变出来的?”我不客气的问。
  “钱变出来的。”她答。
  才说了两句话,已支持不住。
  我摇摇头,站起来预备走。她又拉住我,我总不忍拂开她,于是看着她。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02
  她说:“请相信我,医生,这次服毒,完全是意外,佣人吓昏了,才把我报警送院的……”
  “别多讲了,”我说,“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光点头摇头就行了。”她点点头,呼吸沉重。
  “那个表,在你枕头底下一一”
  她点点头。
  “钱数目可对?这是剩的,医院的人弄错了,说你留与我的,我现取了回来还你。”
  她又点点头,闭着的眼睛淌下了眼泪,我有点害怕,于是说:“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点点头。护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泪。
  “就算是意外,也要当心,看你,一条命差点不明不白的送掉。”
  那私家女护士忽然插嘴:“不知怎么搞的,君小姐的项链、耳环,都叫人剥了,那地方,还是强盗窝呢。”
  我跳起来,“不会吧?”
  那护士按捺不住说,“还是假话吗?都不报警,报了也没用,都是一伙的。”
  我脖子涨红了。
  护士被她的雇主按住了。
  “再见,”我终于说,“好好保重。”
  “再见,医生,谢谢你。”病人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我仍是叹气,走了。
  这就是叫着老寿星找砒霜吃。
  此地几乎五百万人,有几个有她这种享受?有钱就行了,她说:“这些人都是钱买回来的。”倒真是爽快得很,这女人看样子是个可以说话的女人。
  我开车回到家,随即接到兰兰的电话,我今日没有看大戏的兴趣,于是叫她到我这边来,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我说:“兰兰,你胡乱叫个街车,就来了吧。”拍拖拍了这么些年,还耍什么花枪!真是对我好,不在乎这些小节,且又是予我以极不便的小节。
  终于她来了,又使小性子,坐在沙发上看画报,不出声。
  兰兰有她的好处,兰兰也有她的缺点,可惜这些缺点优点都是普通女人的缺点与优点。她的普通,也不是她的错,完全名正言顺的是社会的责任,在这样的社会,要冒出来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实在太冒风险,太难了。况且,她的家庭又平凡。
  我默默的注视着她。
  我爱她吗?
  我是这样的忙,自读医科以来,就忙着自己的功课与衣食住行,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国,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然后我认识了兰兰,她半主动的对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她是一个努力工作、少出怨言的好护士,护士与医生,恐怕就是那回事,是很普遍的吧。
  但是我爱她吗?
  “还没看够?”
  她很高兴,其实她把事情美化了,我在看她,的确不错,但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看。女人总是无可救药似的浪漫,无可救药的,再普通的女人都一样。
  反而是不普通的女人,倒着实想开了——
  “都是钱买回来的!”那个女人说。
  如果我不是医生,我不信兰兰也一样要嫁我。也亏得我正好是医生,所以两厢情愿,没什么可说的,这大概就是缘份——连缘份都是普通的。
  我叹一口气。
  兰兰说:“叹什么气啊!我不气你了。我们出去吃东西,今天我要吃西班牙菜,小李说,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餐馆……”
  ……那个女人,她喜欢吃什么?抑或她女朋友吃什么,她就轧瞄头,也吃什么?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当然间中也颇有点刺激的事发生,总是穿肠断脚,诸如此类。老陈骂:“这干人间败类!人渣中的人渣!替他们缝好了,出去,隔了三天,又断脚断腿的进来,要杀,让他们去杀好了,死一个社会太平一点,死两个就值得开庆祝会!”于是老陈马马虎虎缝几针拉倒。他倒也说得对,那几十个在新区开店的阿飞,咱们都觉得熟口熟面。我与老陈的看法不同,我是医生,我不大关心社会问题。所以他们称我缝工一流。
  偶然兰兰的母亲也会说一句:“唉,家明,你几时自己开个诊所啊?兰兰就现成的帮手,兰兰两个妹妹可充登记员、配药员,我可以管头管尾。”
  兰兰的母亲有种可爱,仿佛开诊所就像开个大饼油条店。幸亏她没想开黑店,否则病人都拿来做人肉包子,总而言之,这胖胖的母亲是很可爱的。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至于订婚宴,要西式的鸡尾酒会,租大酒店的大厅,摆蛋糕小吃,只一个下午,我与兰兰穿比较名贵的便装,招呼亲戚朋友。这是兰兰梦想的一天,她算过了,是非常奢侈的一种举止,可能引起某方面来调查我的收入是否来源正当。到底医生也不过是公务员。
  不过她认为值得,花费要花得特别。她是要做给其他的护士们看的,她且买了一顶很美丽的草帽,上面有很多花与缎带,还有一条白色的礼服裙子。
  而我,我打算穿我那套灰西装。我只有两套西装,一套夏天的,一套冬天的。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到了订婚的前二日,兰兰请了假,我还办公,忽然接了个电话。
  电话叫王医生,我去听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王医生?”我想不出是谁,呆了一呆,对方说:“王医生,我姓君。”啊,是她,我想起来了,想不起才怪。我于是问:“你好吗?这些日子,健康有进步吗?”她说:“全好了。”
  我有点高兴,于是说多几句:“服安眠药是不良习惯,你每日做多点运动,帮花王拔草也好吧,累了,就容易睡,或是看小说一一总而言之,这种东西,戒了好。”
  “是的,医生。”她声音轻轻的,“你可好,医生?”
  “我,一样呢。”
  “医生,后天你可有空?我请你吃便饭。”她说。
  “何必这么客气?”我说,“我又没做什么,而且后天我没有空。后天是我订婚的日子。”
  “啊。”那边住了一住,“恭喜恭喜。”
  “你若身体好了,不妨来一次,”我说,“我们在国际酒店大堂,下午三时至六时,若不舒服,就免了,大家都是口头通知的,没有礼帖。”
  “好,一定来。”她轻轻的说。
  “你真好了?”我想起那皮肤的灰色。
  “都差不多一个月了,又不是大病。”
  “好好。”我说了再见,她说了再见,大家挂了电话。
  不是大病,大伙儿都把她当死人了。
  这年头。
  说了也就忘了,反正是喝点酒吃碟子点心,多五十人少五十人也无所谓。
  我穿了我灰色的西装,兰兰全副武装,手上是她要的那颗钻石。
  我看看她的脸,吓了一跳,只是全副武装,什么该搽的都搽了,什么不该搽的,也都搽了,我觉得不大好看,于是吞吞吐吐的问她:“你觉得要重妆?”兰兰肯定的说:“要!待会要拍彩色照,用镁光,拍出来就刚好!”我不响了。我觉得真是不大好看,那顶帽子也不配她的面型。
  但这是她心花怒放的一日,我不忍扫她的兴。
  全医院的该来的人都来了,才开了香槟,门口出现一个女人,不少人都转过头去看。我认不出是谁。极短的头发,极瘦长的身材,雪白的脸,目如寒星,穿一件薄料子的长袍,宽松的,别致的。
  兰兰的母亲一直紧张得很,兰兰的两个妹妹到处亮相,我只好迎了上来。
  “小姐一一”我犹疑着。
  “王医生。”她笑一笑,雪白的牙齿,“你不认得我了,我姓君。”她伸出手来。
  我与她握一握手,“是你呀!”我说。
  “是。”她答。
  我想,嗳呀,这么好看的女人,活活折磨自己,差点儿弄丢了一条命,今天她果然来了。
  她递给我一只小盒子,“不成敬意,王医生。”
  我说:“仿佛我们借了这机会勒索人似的,君小姐,若这又是重礼,我又退还的。”
  她微笑,“我们,”她重复着我的口气,“另外一半呢?”
  我忽然有点尴尬,向兰兰指了一指。
  她看了看兰兰,眼睛微微眯了一眯,转向我,若无其事的说:“很漂亮。”
  我知道她在说谎。于是我说:“今天重妆了,为了拍照,平时倒很好,我不喜欢她打扮。”
  她点着头,温柔的看着我,又说一次,“她很漂亮。”
  我忽然生气了,她说两次,仿佛是故意安慰我似的,像哄骗一个小孩子,自然兰兰不能与她比,我早说了,兰兰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但是娶妻娶德!
  她说:“真热闹。”随手拿起一杯酒,微微喝一口,放下说:“王医生,我有点事,先走。下星期六,我请你们俩在我家便饭,请千万赏脸。”她说得非常诚恳。
  我的气消了,不知怎么来的气,也不知是怎么消的气,我说:“好的。”
  她又笑了一笑,飘然走了。
  她那一身衣着打扮,无懈可击。
  她的态度是好的,我竟认不出她是那个面目模糊,一个月前服过量安眠药的病人。
  她走以后不久,我们的宴会就散了,亲戚把礼物带着回家,拆得起劲,不外是礼券,茶具、台布。兰兰嚷累,她在卸妆,抹掉了胭脂花,我的天,她看上去像一个人了,我放下了一大半心。
  然后她开始检视礼物,忽然奇的问:“谁这么大手笔,送这个?”
  我转过头去,“什么?”
  “你来瞧瞧!”兰兰有点目瞪口呆。
  我过去一看,倒也是一怔,小盒子是丝绒的,放着两条一式的白金项链,下面的坠子是“福”字,巧妙的镶着钻石,虽然小小粒的,却很精彩。
  我说:“啊!”是她!
  “多漂亮!”兰兰说,“一人一条?谁送的?连名卡也没有,有些人送一个手帕花篮,连祖宗三代的姓名都刻上了。”
  我看一眼说:“我不戴,娘娘腔,改天退回去,是个病人送的,我怎可以受这种礼,变成什么了?”
  “我觉得是十分好的礼物。”兰兰妈插口说,“很有心思,双福,又成对。”
  “是的,”兰说,“可见这人送礼不是胡乱来的,人家倒是一心一意叫我们受了的。”
  女人贪小,我真啼笑皆非。
  我说:“这病人下周末请你我吃饭呢。”
  “下周末?”兰说,“我当更,你一个人去吧,替我谢谢他。”
  兰兰没弄清楚,以为“她”是男人,不然就没这么大方了。
  我看着兰兰把那条链子老实不客气的往脖子上一挂,索性不除下来了,又叫她弟弟来试那条男装的。
  我只觉得一阵闷。她明明听见我说:“送回去。’然而还装听不见。其实我又何必庸人自扰,我与兰兰的性格,根本不合,差得天与地似的,她没骗我,隐瞒我任何事,这些年了,何必到如今才动气?
  大概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呢,她总有法子叫我受她的礼。
  其实我为她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她一定要谢我,千方百计的。
  “周末当班?”我问,“告假不行吗?”
  “不行啦!”她皱皱眉头,“你请假,我也请假,急诊室真空,怎么得了?那几位又不是干得了事的,都是软脚蟹!”她说。
  这是兰兰的好处了,做事,她是认真的。
  虚荣,她也是有的。
  唉,天下没十全十美的人啊,十美十全的人,看中我这个呆子干什么呢?早去寻翩翩公子爷去了。
  到了周末,我只好单刀赴会。开车到她家,女佣人来开铁闸,我随她进去,但见她站在落地长窗前,微微的笑,居然穿着一件绣花旗袍,十分美丽秀气。
  她的头发真剪短了,像个小男孩一般。但是配旗袍,有种特别的味道。那短发像是天然鬈曲的。她脸上没有什么化妆,但是清丽得很。任何人都会说她是个美女,虽然看上去削薄一点。
  但是女人若长得浑厚,难得美丽。
  我呆呆的看着她,半晌才说:“好。”
  “太太呢?”她问。
  “不是太大,是未婚妻,那日是订婚宴。”我改正。
  “啊,人呢?”
  “当更,她是护士,轮到她当夜更,请不了假,所以我一个人来,你不要见怪。那礼物太名贵了,但是她很喜欢,如我说要退,恐怕免不了一场争吵,所以只好贪心一下,收下了,对不起。”我说。
  她微笑,一面朝客厅走去,“什么的话,怎么道起歉来了,是我的面子,你们不嫌弃我的礼物。”
  过了一星期,她精神又好一点了,还是瘦。所谓弱不禁风,便是形容她这类人物的。
  她请我到吃饭间,已摆好了三副碗筷,都是一色黑牡丹花纸的,象牙筷子。
  我在椅子上坐下,她问我要不要酒,我要了一点拔兰地。
  替我倒酒的时候,她微笑说:“你一定不相信我,那次入医院,完全是意外。”
  “是吗?”我也微笑。
  屋子里静到极点。世路难行钱做马。有人一家八口一张床,她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她喝了一点酒,她说:“王医生一定在想,这女人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但凡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钱的来源不过来自两处。一、老子剩下来的。二、捞回来的。你一定在猜:她的钱,是捞回来的,还是父亲给的呢?”
  我微笑。从没见过她这么有趣可爱的女人。
  她问:“王医生,你说说看,我的钱自哪一处来?”
  我喝了一口拔兰地,但觉味道之柔和,无出其右,可是猜不到是哪一种酒,因为已经转放在水晶瓶子里了。
  我说:“父亲再阔,对子女也不会这么排场。越是有钱的老子,儿子女儿越是玻璃夹万,跑车不过开个MGB,了不起啦,用用老豆的司机充场面,如此而已。”
  她笑,“王医生说我是捞女?”
  我问:“你的亲人呢?”
  “我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点钱。新加坡沈某是我的丈夫,他没事就来我这边了。”
  我还是微笑,心中即为她可惜。
  “你一定在想:可惜了,是不是?”她笑。
  我教训她:“不要想别人想什么,听别人说什么。”
  “王医生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我看看饭厅的布置,一个女人若能卖出去,且卖得这么一个好价钱,不妨多卖,这也是一种本事。
  她说:“沈某人有五六个我这样的女人,难得来一次,王医生放心,且他也不是一个多疑的男人。”
  我笑,“这你倒想错了,我是问心无亏。”
  “是,像王医生这般的好人,堪称少见。”她举举酒杯。
  佣人开始一道道的上菜。那些菜都不像是家常做得出来的,她倒是存心请我吃一顿。可惜兰兰没来,否则也看看这些阔小老婆的姿态。
  是可惜了,以她的姿势容貌,绝非小老婆七姨太型的,做人家小老婆,我先觉认为第一个条件要俗,屁股要大,皮肤要黑,非得有一种恶俗的美不可,浓妆艳抹,闲来勾小白脸,上澳门大赌的,不应该似的。
  像她这样,会是个得宠的小老婆?不可能。
  “王医生很静。”她缓缓拨着碗里的饭。
  我不响,实在很好,我肚子饿了,毫不客气的吃着。
  “王医生倒是赏光,肯来吃饭。”
  “为什么不来?”我倒是一怔了。
  “做医生何等光明磊落,怎么肯往人家小老婆处晚饭?”她倒是说得一本正经。
  我失笑了。我说:“医院里既然那么正经洁净,你的项链耳环是谁偷的?你吃了这次苦,以后就小心点了。”
  她也笑,“有一位护士小姐对我说:‘你想死,别吞安眠药,安眠药早过时了,难得死人,徒然添增我们麻烦而已。’她劝我服山埃,或是五十楼跳下来。”
  我说不出话来。
  “然而我那一次,是意外啊,我可没想死,我放弃荣华富贵不享,进鬼门关做甚?”她嘲弄的说,“要死,吊颈抹脖子,林林总总,怎么会死不了,这位护士小姐的关心忠告,我绝对记得。”
  隔了很久,我只好说:“这年头,做护士也难,薪水少,时间长,累了,人的怨言就多,这种现象,实在不好。”
  她淡淡一笑,“可以做人家小老婆呀,工作时间短,待遇高,行行出状元,做一行就别怨那一行,如今我是见识过了,真正是白衣天使!”
  我笑,“我不是多心的人,我未婚妻就是个护士。”
  她冷笑,“看也看得出来。我怕你多心?我不怕任何人多心,若我死在那医院里,就不明不白了。如今熬得命出来,我找了几个律师,告了一状,管你们是政府的还不是政府的。”
  我吃一惊,发了呆,“告谁?”
  “告医生,所有当值的人都有份,你跟他们说一声,哪儿凉往哪儿呆着去,我那一条项链是有纪念价值的,就这么丢了?”
  我看看她,做人家小老婆的,都得有一手,我可真轻视她了,这顿饭,吃得有原因。于是我沉默不响。
  她笑,“你以为我真丢了?富不与官斗,我又没富,况且谁叫我自己不好,跑进那个地方去!后来请了两个私家侦探,就把项链耳环给找回来了!”她笑嘻嘻的掏了项链给我看。
  我看到项链下的坠子是与她那种戒子一般的钻石,就明白了,这女人,神通广大,狡黠多端,我确信她服过量安眠药是意外,这样的女人,哪里就肯去死?人不可以貌相啊,我总算知道了,听如此奇峰突出的谈话,也是少有的机会。
  “究竟是谁拿的呢?”
  “你说是谁拿的?”她反问。
  我不出声,只是看着她。
  她几岁?不过二十多岁。怎么生得这般心思,未必是什么好事。人要浑浑淳厚,像兰兰便好,而兰兰有她做人的一套。真的达到了,她便心满意足,不固他想,她也不懂刁钻古怪,深谋远虑,兰兰是笨的,钝的,普通的,然而对于兰兰,我是可以放心的,完全没有顾忌的,对着一个简单的老婆,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饭吃完了,佣人拿出来毛巾,我擦了嘴,吃了水果,又再是毛巾。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这样子的女人,是可怕的危险的,我不后悔我来了这一趟,既来之则安之,但是以后就没必要跟她再有往来了。
  我起身道别。
  她也没有留我,极客气的送我到门口,与刚才的态度又不一样了,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
  我走向我的车子,刚才没看见,她的车房门口,泳池旁边,停着一辆费拉里狄若,翩宁弟林设计,我看了几眼。
  她笑说:“最蹩脚的费拉里,简直就是牛后哪。”
  我笑:“这是牛后,鸡是什么?”
  她不响,按了按电动车房门,车房的门缓缓升起,里面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康尼希。还有一部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怪跑车。
  我说不出话来,“再见。”我说。
  “再见,王医生。”她说。
  她向我展示这么多的财物,是什么意思?表示她物质生活毫不缺乏,超人一等?没有自杀的道理?还是表示她把自己的躯体实在卖了个好价钱?
  幸亏我将来娶的是兰兰,这人只懂得福特佳利是跑车。
  老天!幸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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