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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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一章
  这件事想起来,一点也不远,所有细节都还历历在目,只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
  程岭儿只记得那一阵子一到天黑就戒严,规定熄掉灯光,窗帘拉得密密,不让透光,小孩都得提早上床睡觉。
  “为什么?”她问大人。
  “飞机看到光,要扔炸弹。”
  “谁家的飞机,谁打我们,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大人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然后在一个早上,他们把岭儿叫出来,嘱她坐下。
  岭儿记得很清楚,程太太取过圆圆的香烟罐,打开盖,取出一支姻,点上,吸一口,笑笑说:“岭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岭儿?”
  岭儿据实答;“我是领养儿。”
  程太太松口气,“是,你并非我亲生,领你回来之后,我才生了大弟小妹两个,见你脚头如此之好,故在领字上头加一山字,名字文雅多了。”
  岭儿看着程太太,忐忑不安,知道一定有下文。
  “两岁半领回来,在我家生活已有十年,现在快要读完小学,你觉得妈妈对你怎么样?”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
  “岭儿,我们要离开上海了。”程太太语气无限惆怅。
  “啊,去哪里?”
  程太太黯然答:“去香港.”岭儿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去吗,几时动身?”
  “岭儿,你还有亲戚在杭州。”
  “是。我舅舅。”
  “我同他们说过,你若不愿意同我们走呢,可以恢复本姓,跟舅舅舅母生活,否则的话──”岭儿记得她立刻说:“我跟着爸爸妈妈。”
  程太太七分为难,三分宽慰,“那个地方由外国人管辖,我们都不熟悉也许要吃苫,你想清楚没有。”
  岭儿恐惧,“我跟爸妈走。”
  她对舅父舅母并不陌生,他们一年总来串好几次门,问要钱,拿到钞票,卷起塞在袜筒里,眼睛骨碌碌转,发出绿油油的光,四处贪婪地打量,十二岁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生活。
  岭儿走向前,拉住程太太旗袍角,“妈妈,请带我一起走。”
  她记得很清楚,程太太那日穿一件雪青色团花缎子旗袍,上海人口中的雪青,即是浅紫色。
  程太太握住养女的手,相当为难,“可是,岭儿,你并非我亲生,将来有什么事,只怕你怪我,”她落下泪来,“妈妈,我不会,请带我一起走。”
  程太太叹口气。
  这时,背着她们站在窗前的程先生转过头来说:“岭儿一直是个小大人,很懂事,她这样说,心里一定很明白,我们一家五口一起走吧,”程太太沉思半晌,“也好,我心已乱,已不懂计算,走了再说,”程太太按熄了香烟,“什么该带,什么不带呢?”
  程先生笑道:“性尧先生说,其实无事,庸人自扰,叫我们去一会儿好回来了,只带金子与孩子足够。”
  “我不会讲广东话。”
  “慢慢学。”
  “又得重头给孩子们找学校。”
  “我有朋友,他们会帮忙。”
  “唉好端端换啥个朝代,这一阵子我真心惊肉跳。”
  程先生看着岭儿,“没你的事了,去。上学吧。”
  就这样,程岭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她永远感激养父母给她一个选择。
  以致后来,她心甘情愿感恩图报,再大的牺牲在所不计。
  从那天开始,程岭儿提心吊胆,非常害怕放学或睡醒之后程家已经人去楼空。
  不止一次,半夜做梦,发觉养父母已经弃她而去,家具搬得光光,只剩她睡的一张床,她大声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无人应她,她一个人赤脚站在木板地上,空荡荡的客堂间激起回声,猛地惊醒,一头一脑是冷汗。
  动身那日,她才定下神来。
  程家将衣物大批赠予佣人厨子。
  程先生慷慨地说:“到了香港再买,香港货什么都有。”
  新来的江北佣人说:“太太,菜刀斩板留给我。”
  程太太大奇,“你要那个干什么,家里原先没有吗?”
  佣人讪笑,“太太真是,我们家里有饭吃已经够好,还切鱼切肉呢,平时不过酱菜豆干送饭。”
  程太太呆半晌,“你拿去吧。”
  就那样,每人带几套随身衣裳,就出发乘船到香港。
  站在甲板上看风景,岭儿觉得海阔天空。
  她与弟妹一直穿洋装,上海永安公司买的英国货,程太太特别喜欢水手装:“清爽相,样子书里的小孩统穿这个样式”,样子书是时装杂志。
  程岭儿在船上照顾弟妹,十岁的大弟叫程霄,七岁的小妹唤程斐,名字笔划太多,一直写不好,他们都有英文名字,大弟叫却尔斯,妹妹叫薇薇恩,好听得要命。
  差点忘了,程太太待岭儿是公平的,她叫她马利,可是岭儿不喜欢它,一直要待很久以后,她才晓得马利是传统美丽的一个英文名,她沿用到老。
  船头激起白色海浪,一层一层倒退,岭儿心情畅快荡漾,呵再也看不见那些绿油油的眼光了。
  船上吃西式大菜,有电影院与跳舞厅,程先生有许多朋友在同一只船上,时常坐在一起笑谈时事,最要紧的是,到了香港,如何重新投资。
  “老程,你是做搪瓷的,应该没问题。”
  “哪里,周翁,做纺织才发财呢。”
  “甄先生最好,办出入口,只要眼光准,三下五除二,立刻发财,哈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回到船舱,一样谈笑风生,可见乐观并非强装出来。
  岭儿教弟妹:“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要记得,爸爸叫程乃生,妈妈叫阮哲君,我们是浙江省上海人,上海,简称沪。”
  船上的三日三夜过得不失愉快,到了码头,有朋友的汽车车夫来接,直驶到旅馆去,程氏夫妇晚上应酬多,往往到半夜才回来,岭儿待弟妹睡了,扭开无线电听,有人絮絮不休地在话盒子里讲英文,说一会儿,放一只唱片,有一首歌叫玫瑰玫瑰我爱你,被翻译成英语唱,又有一首,叫七个寂寞的日子,岭儿特别喜欢。
  自夜总会回来,程太太一定带些好东西,有汽球有小喇叭,还有一种外国爆竹,拉会膨一声,彩色纸屑飞出来。
  岭儿第一遭看到玻璃丝袜,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还真算乡里乡气,你看这尼龙袜子多好多贴脚。”
  过一会儿,岭儿陪笑道:“弟弟说,不知道香港的功课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会讲这样的话。
  可是这一说提醒了程太太,“对,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该替他们找学校了。”
  程乃生说;“我早已打听过,天主教学校好,不过要送笔礼,男女生分开学校上课,先得雇车夫。”
  “房子找得如何?”
  “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较贵,有个地方叫九龙塘,我蛮喜欢,可是飞机就在头顶擦过,吓煞人。”
  程太太也谈起观感来,“我从未见过山,香港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过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说:“找想先租后买。”
  “买了干什么,三两年就要回去的。”
  “陆某张某都说会涨价。”
  “陆先生不是说妥去美国吗?”
  “是,他到旧金山去落脚。”
  “张先生去台湾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说:“我喜欢香港,近些,避过锋头就可以回去,”“你老是想回去。”
  “暖,我那几件豹皮同青秋兰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柜里,不回去穿什么?”
  岭儿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是升中学?”
  程乃生颔首:“那自然,那么高大,自然是个中学生了。”
  他带岭儿去见过校长,做了次测验,程度不够,岭儿在发愁,忽然又没有问题了,程乃生捐了笔款子,岭儿同妹妹顺利入学。
  家搬到利园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过,家具由房东处顶让过来,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车夫统统来上工,这个家只有比从前的家更有气派。
  学校由美国教会主办,一班修女用美国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据说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读小学一年级的她放了学与姐姐一起等车子来接,已会得苦涩地抱怨:“我做梦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岭儿微笑答:“我也是.”“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
  “我通共听不懂老师与同学说些什么,天天都忘了带这个忘记带那个,又不爱背书。”
  “慢慢会习惯,我来教你。”
  程雯气馁,“我一个人回上海去。”
  岭儿只得笑。
  这大抵也是一种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发炎,喉咙痛,发热,时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课,程先生太太对孩子们功课并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学,佣人阿笑已在车上,吩咐司机到北角一转,说要去买菜,车子驶到一半,铜锣当当响,车子都停下来,岭儿警惕地问:“什么事?”
  “爆山石。”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闷郁地一声轰隆隆,一个戴着宽边帽子,帽沿上还镶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红旗出来挥动,司机立刻把车子驶走。
  小小程雯问:“为什么爆山石?”
  司机解释:“开辟平地盖房子。”
  车子经过工地,岭儿看到与先头那个同样打扮的女子用长藤条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么高。
  小程雯又问:“那么多石子用来干什么?”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连岭儿都知道了,“盖房子。”
  女佣阿笑笑起来。
  岭儿想,难怪要戴那种宽边布巾帽,那么毒烈的阳光,会把人晒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带把伞,即使是两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认为白皙即美丽。
  阿笑下车,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还背着个婴儿,那幼儿已睡着,胖头两边晃。
  只见阿笑谈了两句,交一包东西给其中一人,并无买菜,随即上车。
  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楼梯口有个补丝袜档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说:“我也要看补丝袜。”
  阿笑无奈,“好好好,快下车。”
  岭儿握紧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楼梯入口处一侧都有小小一个店,那简直是一间间小型百货公司,出售货色包括头饰,拖鞋,内衣,袜子,童装……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实业家。
  一个女子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别的钩针补尼龙丝袜,手艺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绷起,飞快修补好,阿笑放下袜子,那女子审视过说:“五角”。
  阿笑在邻店小食店买浸在大玻璃缸内的木瓜与椰子条给程雯,程雯雀跃,岭儿轻声劝:“妈妈说脏”。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难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逊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会成为小广东。
  阿笑又遇上熟人,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说:“细呢个系亲生,大个晤系。”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到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
  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婴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都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
  “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
  “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预备出去,她穿着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
  “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是,妈妈。”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岭儿整个人僵住。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着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泪来。
  “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
  “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着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吗?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太太静了下来。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去,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京戏怎么会在学校演出。”
  “借他们的礼堂呀。”
  “什么戏?”
  “白蛇传,饰小青的是一个新进电影明星,一双眼睛十分活泼,叫葛兰。”
  程太太说:“名字倒十分俏丽。”
  在家里,岭儿犹自苦苦背诵英语课本。
  弟妹早就睡了。
  过两日,程乃生带岭儿去领身分证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栏,写着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释:“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个字。”
  岭儿不住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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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日放学,与同学结伴走出校门,家里车子还没有来,她们在附近小店浏览,程岭买了一角钱花生。
  同学忽然说;“那是谁,为什么朝我们看?”
  抬起头,发觉对面公路车站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穿大圆裙的女子,撑着把花伞,正看着她们。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车。”
  可是公路车停了又开走,她并没有上车。
  程岭又说:“也许号数不对。”
  程家车子来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车。
  第二天,同样时间,程岭自校门出来,自然而然抬头向对面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条马路都知道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什么叫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来。
  程岭同妹妹说;“你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端的十分艳丽。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程岭木无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记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你生母。”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们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嘉铭。”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我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们从头开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打电话给我。”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转身跑回对面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驶回家去。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程岭泪流满面。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在吃青橄榄。
  “你见过生母了?”
  程岭点点头。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个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给我们,她只身到香港来,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你使她很伤心。”
  程岭低下头。
  “她现在的丈夫对她不错,在此地工作合约完毕,要回美国去,她不舍得你,这一去,也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程岭不发一言。
  “你生母叫方咏音,人家说她是个舞女,那是不对的,她的确在凤鸣舞厅工作,不过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岭握紧双手。
  “岭儿,你爱留下,我们都很欢迎,只不过,将来你大了,就会明白人有许多苦衷,不是说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动了一动。
  “像我,明知你们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吗,不能够,我不想念她吗,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头家,我是你们的妈妈,我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来,我需三思。”程太太双眼润湿。
  程岭侧然,“妈妈。”
  “咏音那时抱着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叹口气。
  半晌她说:“去睡吧。”
  那一日之后,程岭又足足过了一年好日子。
  那个叫方咏音的女子不再来骚扰她,功课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妇依旧疼爱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级,而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学不大相处得来,她比较高,也比她们大了一岁多。
  但是老师喜欢这个漂亮用功静默的好学生。
  一日上音乐课,修女用钢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这是中国民谣,你们之间,有谁会唱吗。”
  隔了一会儿,程岭才羞怯的举起手。
  “马利,请你出来唱给同学听。”
  程岭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国语轻轻地唱出歌词:“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程岭在上海灵粮堂小学学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使她想起当年小息时喝豆浆当点心的情形。
  她温柔清脆的声音叫修女鼓掌,同学们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来。
  程岭觉得她不是不快乐的。
  程家同外国人一样过圣诞,程乃生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吃大菜买礼物。
  电影叫白色圣诞,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鸡,味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数。
  “岭儿,这是你生母自美国寄回来给你的,”程岭捧着盒子回房,也不拆开,待假期结束,她特地跑到邮局说:
  “无此人,请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当礼物那样送人,后来又送礼物给这个送了出去的女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说:“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地说;“中了奖,叫你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着房间听那些罗,呢,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天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医生。教师。”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有程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一年多,高了十多公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吧,欠了我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巨。”
  程岭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时时无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损失。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觉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摔东西。”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说给我听。”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动都不敢动。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俩两个月未文学费。”
  “是。”
  “有什么困难?”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是。”
  “回去上课吧.”那日,姐妹俩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起睡,那条街,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个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一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一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惚,已呈半昏迷,程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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