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紫薇愿
  描述吕芳契与关永实这对恋人带有科幻色彩的爱情故事。
  芳契比永实年5岁,已步入中年,像是永实的姐姐。芳契自觉不相配,永实的父母也反对,成为她们之间的一道鸿沟。有个晚上芳契与永实看见一颗流星向着紫微垣斗宿座划去,永实叫芳契许一个愿:“赐我一具青春玉女金身”。没料到这愿果真实现了。从外星来的"光和影"通过电脑与芳契接触,做了手术,把芳契变成一位少女,但这代价是巨大的。芳契的同事、亲人、男友,都无一人认识她、接受她,芳契失去了自己的一切。辗转间芳契认识到“得”与“失”之间的比重后,恳求“光和影”恢复了她原来的样貌。并与男友永实结为夫妻了。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第10节
  吕芳契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往飞机场接关永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车顶有一格小小天窗,芳契按钮把它打开,抬头一看,有意外的惊喜,秋高气爽,她看到一天的星光,有些距离地球肯定有数千光年。
  芳契感喟,什么都没做,已经是新中年了。
  从前听见女长辈们抱怨腰酸背痛记性坏睡不稳的诸般毛病,总觉得她们闲得慌,故意创造些无关痛痒的症候出来消暑解闷,这一两年,芳契渐渐怀疑她们或许有值得同情之处,
  低头伏案久了,芳契只觉得脖子酸软,她不敢诉苦,怕只怕比她年轻的一辈怪她无病呻吟。
  一认输,更加兵败如山倒,非死撑着不可。
  大概一小时后,便可看到关永实,想到这里,有点儿高兴,有一年多不见了。
  芳契把时间算得很准,停好车走进候机室,站了不到十分钟,关永实便缓步出关,他对芳契挥挥手微笑。
  看着就叫人舒服,高挑身段,穿套深色的皱皱西装,不徐不疾走近,与芳契紧紧握手。
  他说:“你的气色好极了。”
  芳契知道这是他的客气,她已经卸了妆,脸黄黄,并不在状态中,所以只笑笑。
  他拥着她肩膀走向电梯,相当认真地再一次问:“芳契,我们几时私奔?”
  太迟了,已经变成姐弟了。
  他比她小五岁,自十二年前第一次见面起芳契就缺乏勇气与他更进一步。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好朋友好拍档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
  “你那多伦多生涯如何?”
  “快。”
  芳契笑,二十小时飞行难不倒他,他俩还能喝一杯咖啡。
  “到我房间来。”
  “人们会怎么想?”
  “人们早十年都已经想过他们要想的情节了,我同你,跳进圣罗伦斯河洗不清。”
  芳契白他一眼,“看见你真好,谢谢你,关永实。”
  没有人会相信她同他没有关系,芳契与上一届异性伴侣就是这么闹翻的:关永实经香港往汉城开会,遗失行李,芳契花一整天去替他添置衣物,自内衣裤鞋袜一买买到皮带领带,尺寸全部了如指掌,王世忠觉得瞄头不对,质问她:“这关永实是你什么人?”
  芳契听见他诲气冲天,已不自在,因而反问:“你说呢?”
  王世忠炸起来,“如果他是你兄弟,我说你心理变态,如果他是你朋友,我退位让贤。”
  芳契直看到他眼睛里去,“他是我好友。”结局可想而知。
  永实问:“咖啡?”
  芳契点点头,坐在安乐椅上。
  “芳契,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私奔。”
  “不行,没有可能,私奔之前,我们至少应该握手。拥抱。接吻、同床。”
  “我俩好象已经握过手了。”
  “那是不够的。”
  “或许我们需要较长的时间。”
  “不不不,”芳契摇头,“我不会为你解下衣裳。”
  永实的面孔逼近芳契的脸,“为什么?”
  “太多伤痕。”
  “我会治好它们。”他以为心灵上的瘢痕。
  “才怪,总共动过两次手术,一次割除粉瘤,另一次切除盲肠。伤痕累累,根本见不得人。”
  永实说:“我永远只看到你美丽的一面。”
  “奈何我自惭形秽。”
  “完全没有必要。”
  芳契喝一口咖啡,“我现在明白为何人类要恒久寻找长春不老的秘方。”
  “看得出你仍为那五年烦恼。”她老是不肯原谅他比她小五年。
  芳契看着他笑,“现在不止那五年了,十年前我愿与你同年,十年后巴不得比你小十年。”
  “真的?你愿意重做一个二十五岁出头的女孩子。”
  芳契向往他说:“十六岁,十七岁最好,皮肤晶莹得发亮,头发柔顺乌黑,身体刚发育停当,簇新,发出芬芳的气息,没有一丝多余脂肪……”
  “你会不会把青春期想像得太美妙了?我对我的十六岁就没有太大的好感:脸上长满疤,头细脚大脖子长,声音像鸭子叫,丑得惊人。”
  “我向往做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永实捧着咖啡过来,和衣倒在床上。“慢着慢着。他说,“这里边有很大的秘诀,假如你可以回到十七岁,尚有多种选择,第一:做回你真实的十七岁,时光倒流若干年,你一觉醒来,发觉你仍然是个小女孩,一切从头开始。”
  “不不不,”芳契嚷,“我才不干,我已经受够那段痛苦的成长期,也许我说得不够清楚,我只想得回十七岁的躯壳。”
  永实看着她,“你太重视皮相了。”
  “是吗,一位前辈说得好,有几个女人,是因为她们的内在被爱?”
  “选择二:年轻的身体怀着成熟的思想,回到过去生活,从头开始,也许你根本不会再走你走过的道路。”
  “非常可能,过去我犯过许多愚蠢的错误,但不,往者已矣,老路不必重复。”
  “选择三,以你目前的智慧,再配一具新躯壳,继续生活下去,比我们多活十来年。”
  “对,”芳契说,“这个好,青春的身躯,老练的思想,无限活力,充满智慧,一定百战百胜,所向无敌。”
  “贪婪。”
  “谁不是?”芳契反间。
  “我就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永实坦白他说。
  “男人要到五十岁,过后才会为这个问题烦恼。”
  芳契走到露台,十分巧,抬头刚刚看到一颗流星自半空坠下,滑落到西方去了。
  “许个愿。”永实说。
  芳契转一转腰头的鳄鱼皮带,“愿我俩友谊永固,身体健康,升官发财。”
  永实失望跌脚,“是什么话,你应当说:愿宇宙至尊赐我一具青春玉女金身。”
  芳契慨叹,“我一直不是一个懂得把握机会的聪明人。”
  永实搭着她双肩说:“我就喜欢你这样。”
  芳契牵一牵嘴角。
  永实说:“这些话题多无聊,我们应该利用良辰美景拥抱接吻才是。”
  芳契看看表,“我要走了,睡不足,第二天整张脸都肿。”
  永实替她取过外套手袋,送她下楼,看她上了车,朝她挥挥手。
  公司里升得最快是吕芳契,关永实当年到华光企业做暑期工时,芳契已是营业部主任的得力助手,此后,几乎每年定期升一级,潜力无限,又有机会发挥,真正锐不可当。
  永实对她印象深刻。
  吕芳契喜欢穿男式上衣,尤其是在冬季,一件小码凯斯咪西装上身衬得她英姿飒飒,配及膝直裙,或西裤平跟鞋,天气再冷时罩件男式长大衣,更显得一张脸细致玲珑。
  时款女服与她无夫,吕芳契的至理名言:“女装设计没有理性可言。”
  关永实没有见过性格那么刚强的女子,他立刻一头栽下去,爱上这位大姐姐。
  整个大学四年爱得差不多死掉。
  他并不是那种乖乖老实小男孩,他已经有女朋友,对她们也不规矩,她们追他,他放肆地伤害她们,大学三年时已经有好几颗心为他碎掉,恃着剑眉星目,成绩优异,关永实不是易相与的少男。
  但是一物降一物,他爱吕芳契爱得极苦。
  开头她把他当学徒,教他,也不饶他,一点点错便讽刺责备,令他起码三个晚上睡不着,一边脸麻辣不褪。
  暑假过去,他没有超生,整个冬天脑子里都是吕芳契的影子,他跑到华光门口去看她,等她下班,她却跳上他人的红色跑车;那人还当众轻吻她的粉颊,关永实在归家途中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半年后,芳契与那人订婚,那人叫路国华。
  完全不是时候,五年犹如咫尺天涯。
  要是他们在今日才认识,永实自问应有七分希望,他根本毋需告诉芳契他有多大。
  但是那个时候不同,他是黄毛小子,一眼就看出来,她已经是位事业有成的成熟女性。
  年龄地位一般悬殊,没有办法忽视这个事实。
  他为什么爱她?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恋爱这件事不能问,也不会有答案。
  关永实却坚持他有爱上吕芳契的一切理由。
  像那双不涂寇丹的手,像那白皙的后颈,像她心情开扬时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像她工作时忘我的投入,像她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世上没有女子比得上她。
  十年后关永实仍然坚持这一点。
  他的感情生活变得非常神秘,毕业后他正式加入华光,同事们相信他是在等吕芳契。
  芳契的美籍大班曾同她说:“五年算什么?根本不应造成篱笆。”
  但是芳契己是路国华的女郎。
  若干女孩子为关永实倾倒,因为关永实可望不可及,他眼中只有吕芳契,对心态稚嫩的少年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想像中最普通的情节都幻化成蔷蔽色浪漫的梦。
  芳契在两年后与路国华分手。
  今日,路某已是一个头顶四分秃,腰围如套着橡皮救生圈的中年人,脸上围满了肉,挤着五官,不大有表情了。
  没有人能说他难看,因为中年男性应该就是这个长相,但芳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尴尬。
  芳契目光如炬,什么细节都逃不过她的法眼,路君长胖了,穿大号西装,袖子却太长,老盖着他半边手掌,又不叫裁缝修改,每次垂下手,姿态冬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又要老许多,芳契觉得不忍卒睹。
  偏偏又同住一个都会,久不久会碰见一次。
  今日看到关永实那年轻的,修长的,结实的身型,更使她感慨万千。
  原来男人也会老,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世纪末的男人又比世纪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为从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够被永实那强壮温柔的双臂轻轻拥抱,必然是曼妙的经验。
  年纪一大,不论性别,思想就渐渐猥琐,芳契不由得涨红半边脸。
  叫小关拥抱她,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放一支轻音乐,主动把双臂搭上去,相信他不会推开她,相信他会就势抱紧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现在才做,时间又不对了。
  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今天的吕芳契姿色不比从前,每逢喜庆宴会,有谁举起照相机,芳契总想避开镜头,灵魂是否被摄不打紧,照片往往忠实录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远没有拥抱过,还可以在心中盘旋:那感觉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运用身体语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总觉得有人轻轻拥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关永实,或是,她渴望他是关永实。
  路国华君从来没有人过她的梦。
  第一次发现关永实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英俊动人男人的时候,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场合。
  开完会,她笑着与广告部的女职员高敏说:“我跟你介绍一位小朋友。”
  关永实过来招呼,女方那惊艳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转过头去,重新以客观的目光打量小关,她明白了。
  什么小朋友。
  他浑身散发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称五点钟影子的青色须根尤其动人,这个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伙子是几时由小丑鸭变成天鹅的?
  只见高敏扭着身子过去握手问好,媚眼如丝,声线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眼前的风景。
  她沉默许久。
  彼时小关已经成为华光的正式员工。
  隔了四年,她才对他稍加注意,原来他在大学里念的是工商管理,原来总经理是他的表叔,原来他比她小五岁,原来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来所有情人节的神秘贺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个地洞钻。
  然后虚荣心自她脚底往上升,接着朝东西方伸延到双臂再冲向她脑袋,她决定控制自己。
  在这之前,路国华已跟她说:“两年来,我得到一个结论,你好似完全没有某种需要。”
  芳契维持沉默。
  最后路国华似是嘲弄,似是自语,他说:“男装穿得太多了。”
  这是芳契所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家,芳契打开露台长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应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现一颗焰火般的流星,它闯入大气层,使空气发光,电离。同时燃烧气化,划出一条光的痕迹,来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脸许愿:“请赐我,”什么,关永实说的是什么?对了,“请赐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从头开始。”
  夜深,说完之后,芳契抚摸双臂,一边嘲弄自己异想天开,一边走回室内。
  这时,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弯,闪闪生光,犹如一架幽浮,像是听到她的愿望,然后,终于消失在黑丝绒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脸,看着镜中的面孔,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开朗,化好妆,穿上本季最新的时装,芳契自问还可以充充场面。
  但很多时候,芳契都会说:“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现在都不想动。”
  从前听到长一辈的同事谈论计算退休公积金,她如闻天方夜谭,通通事不关已,现在有人抱怨外币波动,黄金大跌,芳契也会伸一只耳朵过去。
  真不值,没有真正疯狂过,没有真正庸俗过,没有躲过懒,没有偷过步,弹指间芳华暗渡。
  芳契上床睡觉,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还要同关永实开会。
  朦胧间心特别静,芳契向自己说:“争取到经济与精神独立,等于已经赚到金刚不坏之身,还要换玉女金身来作什么?”
  她又轻轻回答:好去追求关永实。
  她转一个身,又想:现在也可以向他表示心意。
  不,不能用这个躯壳,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情,恋爱是少男少女的特权。
  芳契忽然间清醒,她自床上坐起来,脱口喊出:“谁?”
  房间内寂静无声。
  当然只有她一个人。
  芳契又躺回软枕上,刚才,有三两秒钟的时间,她有种感觉,恍如附近有个人在向她提问题,访问她,叫她此刻便去与关永实说个清楚。
  太累了,精神变得恍惚。
  “你希望一夜之间变回去,还是逐渐回复青春?”
  多么有趣,居然还有选择。
  啊是的,什么都需要适应期。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三个孩子的母亲身上,她可不能一日比一日年轻,孩子们会不认得她。
  “渐进,还是即刻。”
  这个问题倒很难回复,照说,什么事都是即刻兑现的好,马上,现在,这一分钟,刹时间,但芳契并非急进派,她总共花了十年时间建立她的事业,用无比耐力克服无数关口。
  她轻轻呢喃:“渐进吧,给我一个月时间,调转我的新陈代谢频率,不应太难。”
  她熟睡。
  第二早醒来,红日炎炎,早忘记前一夜的事,她只记得小关会在本市逗留一段日子,他代表多伦多总公司前来与她算帐,小关公私分明,事情或许会有点儿棘手。
  梳洗完毕,芳契套上半身裙,裙头有点松,像是腰身突然紧了一点儿模样。
  半年前芳契跟大队去健身室做过体操,非常有效,睡得着吃得下,肩膀宽了,腰围缩细,正当她要进一步努力,公司却派她到伦敦去了一趟,三个星期后回来忙做报告,浑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额外体重悄悄回转,坐在她腰围与臀围之间,舒舒服服,再也没有异心,再也没有离意。
  今天,这三公斤好像忽然不见了。
  芳契无暇去想它,扣上腰头,取过外套披上,匆匆下楼。
  才睡了几个钟头,但是神清气朗,且自觉体态轻盈,许久没有这样好感觉。
  到了下午,看见关永实,她更开心,姿态明快,如一头小鸟,办公顿时事半功倍,问题虽然没有解决,但情况大有希望好转,整组工作人员都十分满意。
  芳契约好小关一起晚饭,洗手的时候,女同事高敏先在镜子里凝视她,然后转过头,近距离瞪着她的脸,芳契莫名其妙,自问没有敌人,便无惧地笑笑,抹干手。
  女同事发难,非常干脆直接地问:“芳契,你用什么牌子的面霜?”
  芳契退后一步。
  “简直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你脸上雀斑起码去掉一半,快快介绍给我用,不得有误。”
  芳契这才抬头照镜子,这才有时间看到自己的脸孔,没有什么不一样嘛,高敏神经过敏了。
  芳契拍拍高敏肩膀,“别疑神疑鬼,这不过是只新粉底,遮暇作用特强,包拯擦上都变小白脸。”
  “不,”高敏异常坚持,伸手指向芳契的脸,“这里这里那里那里,明明有痣有斑,今大部失踪了。”
  芳契不禁有气。
  这女人,这样彻底地研究别人的脸孔,真无聊。
  她说:“我的脸有什么,我应当知道。”
  “是不是做过手术?”
  越间越离谱,芳契觉得没有必要解释,轻轻推开高敏,拨一拨头发,推开洗手间门。
  高敏在后面蹬足,“吕芳契,你好自私,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告知老姐妹。”
  老姐妹,真有她的,肆无忌弹摊开来说,芳契无意黄熟梅子卖青,但对此等放纵言语,却不敢恭维。
  高敏从前不是这样的,早三两年,她虽然活泼,也还有个分寸。
  芳契伸手把头发拨向身后,倒是一怔,她摸摸发脚,头发怎么长了?
  上星期六才修过,她摆摆发尾,实在无暇研究,到会客室去见关永实。
  这些年来,小关一见她,总是立刻跳起来,同时伸手接过她的公事包。
  芳契已相当习惯,她笑说:“我们今天吃哪一方?”
  “四方。”真的有间日本馆子叫四方。
  他俩双双出门,其他的同事会心微笑。
  都会人不爱管闲事,这一桩是例外,为时太久了,变成公司历史的一部分,旧同事很自然将这一段消息传给新同事听,新同事遇到更新的同事,又忍不住把故事复述一遍。
  没有人明白他俩为何不结婚、订婚。同居,甚至是公开关系。
  他俩坐下来,先叫酒喝。
  小关说:“芳契,今日你的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暖,我也觉得如此。”
  “看样子,现在把坏消息向你公布,你会受得住。”
  “坏消息!”芳契二怔,“什么坏消息?”
  “我会留到春节才走,一共两个月。”
  “什么?”芳契十分意外。
  “不要怕不要怕,喝杯酒定定惊。”
  “公司调你回来?”
  “不,这是我的假期。”
  “六十天无所事事,你肯定你会习惯?”芳契讶异。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关永实伸手过去,握住芳契的手。
  芳契把手一缩,“我知道了,”她灵光一闪,“你要到别的机构去试试,永实,华光一向对你不薄,莫非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挑战等着你?”
  永实笑,“与工作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芳契心痒难搔。
  “我想用两个月的时间,看看,能不能打动你的心。”
  芳契呆住,瞪住他,一口米酒卡在喉咙忽然变得不上不下。
  “我们从来没有奉献过时间给这段感情,也未真正悉心经营,一年才见几次面,然后就以熟卖熟,疯言疯语打趣数句,请间如何开花结果?”
  芳契总算把酒咽下去,温和的米酒像是变了烈酒,融融然温暖她的心,芳契笑了。
  “从今日开始,我要天天坐在你面前,直到你说好。”
  “你认为值得?”
  “是,十年已然过去,我还没有遇见比你更适合我的女性,我要作最后努力,还有,现在我俩看上去再合衬没有,我不想给你机会乱找借口。”
  再拖下去,他正当盛年,她已垂垂老去,更无理由在一起。
  “永实,我们只不过是谈得来而已。”
  他摇摇头,“远远不止,何必自欺欺人,下意识,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这样过一生岂不美妙,阴差阳错地一直等,好像已经发生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到头来,疑惑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生?许多真人真事,经过一段日子,也会谈却淹没,似从未发生,皆如梦,何曾共。
  芳契说:“或许我们不是好丈夫与好妻子,一旦生活在一起,难免发现这个事实。”
  “也许我们会是最好最长久的夫妻,不试过怎么知道?”
  “我没有信心。”
  “我有,看我的,如果我不能令你改观,那也算是我的错。”
  “永实,外头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每次见面你必要说这句话,”关永实拍一下台子,“永不落空,唠唠叨叨如老妇,你这种态度叫做自身实践预言,一天到晚概叹岁月无情,果然,它饶过别人,也不会饶过你,因为你对它太关心。”
  看样子关永实已经下了决心要教训她。
  芳契莞尔,他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儿,现在反过来指导她。
  她温和他说:“今天说这么多已经够了,别太兴奋,明天继续。”
  “我送你回家。”永实说。
  到了家,芳契惯性往浴室卸妆。买下这层公寓的时候她示意装修师傅拆掉一间睡房来扩大浴室,她并不要宽爽的客厅,单身女子在家招待友人是非常不智行为,请客容易送客难。
  洗掉化妆,芳契看到自己的素脸,打一个突。
  她摸摸面孔,死人高敏说得对,她的面孔肌肤忽然洁白许多。
  去年夏天公司租了一只船出海,芳契一时兴起,游了大半天的泳,泡在水中,悠然忘忧,好了,两颊晒出数颗雀斑来,怎么样用化妆品都褪不掉。
  今天不见了。
  等一等,她站起来,腰身细三公分,皮肤恢复白嫩,谁在帮她忙?
  抑或是化妆镜上的灯泡火力不够,需要更换?
  最可能是米酒喝多了。
  她回到床上去。
  年纪大令她最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外型步向低潮,她最近发觉(一)从前做一小时起货的报告今日要做九十分钟,(二)无论做什么,很快就疲倦了。
  可怕。
  难怪老人家看上去总是有点儿邋遢,在很多个疲倦的早晨芳契都问自己:能否隔天洗头?需要很大的意志力才能克服这种堕落性思想。
  开始是不再洗头,接着放弃节食,跟住不穿丝袜,于是整个人崩溃,专门挑有橡筋头的衣裙,脸黄黄的,接受命运安排。
  不,芳契握紧拳头,不,她有的是斗志,她会努力到七十岁,假如有七十岁的话。
  芳契朦胧入梦。
  “你可觉得其中分别?”
  芳契转身苦笑,有什么分别,关永实今天这番话只有令她更加难做。
  “她并没有觉得。”
  “再过两大吧,她大忙了,对身体不加注意。”
  芳契睁开眼睛,低声问:“谁在喁喁细语?”
  浴室水喉头传出嘀嘀的滴水声,芳契起身把它旋紧,回到床上,呜一声呼呼地睡熟。
  第二早电话铃比闹钟更先响。
  “早,记得我昨夜说的话吗?”
  疲劳轰炸。
  “别玩了。”
  “我拒绝接受这种侮辱性的置评,在你面前,我从来不会玩耍。”
  “对不起,”芳契道歉,“这是真的,我收回那三个字。”
  “要不要告三个星期假与我共去巴哈马群岛?”
  “我不行?”
  “公司会得照样运作生存的。”
  “不,不是公司,是我的身段,未得修理,赘肉甚多,不适宜穿游泳衣,试想想,到了巴哈马,不穿泳衣穿什么?”
  永实想一想,“可以不穿。”
  芳契叹一口气,“有时候我真怀念那年轻纯真的关永实,那时候你才担当得你的名字。”
  “芳契,年轻真的那么好?恐怕一大半是幻觉,我的小侄女儿既要应付考试,又患了近视,又同她两个妹妹不友善,十五岁的她想自杀。”
  “胡说,明天她发觉自己长高了两公分,有男生对住她笑,还有,国文考甲级,立刻又发觉人生美好。”
  “你忘了,青春期也有青春期的烦恼。”
  “那时候我没有任何烦恼。”
  “小姐,青春并非万能。”
  芳契的闹钟响,“我要上班了。”
  “我来接你。”
  芳契深呼吸一下,一跃而起,许久没有这样做了,最近她下床的程序如下:先慢慢坐起来,把腿缓缓移到地下,然后垂下头,把额角抵在膝头上,像人家飞机失事时采用的标准姿势,呻吟数声,才站得起来,伸长双臂,如梦游般摸人洗手问。
  今天不用。
  今天她很愉快地下了床,看看地板,也不觉它有什么可怕之处,站在上面,也挺安全。
  刷牙,洗脸,都是固定的程序,对镜用毛巾抹脸的时候芳契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头发!
  头发长到肩上。
  她张大了嘴。人的头发长得极慢,大概三十天生长一公分左右,世上还没有任何合理的药物或仪器可以控制人体毛发的生长。
  芳契不是一个粗心的人,她对自己身体各部分了如指掌,故此才为渐进的衰退悲秋不已,昨天早上,她头发明明才及耳际,一夜白头的故事她听过,但二十四小时间长出十公分的头发来,诚然不可思议。
  她用湿毛巾捣着脸到书房去找记录,芳契有一部麦京陶,把所有有聊无聊的个人资料登记有内:保险箱号码,银行存折号码,亲友生日年月日等等。
  几时剪过头发的正确日期都有。
  照记忆,她改动发式已不止一年,主要是把薄刘海往后梳,长度减短,然后每六个星期修一次,维持整洁。
  一按钮,电脑荧幕打出绿色字样,芳契一查就查到,那约莫十四个月之前的事,发型师傅叫卡尔。
  芳契之困惑,非笔墨可以形容。
  她抬起头,仔细地回忆,头发在昨夜已经有变化迹象,只是她未加注意,这是怎么发生的?
  她抬起头,呜哗,时间到了,急忙扔下毛巾换衣服赶出门。
  小关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客位上有一束小小紫罗兰,芳契还未开口,小关抬起头来,已是一呆。
  他说:“我喜欢你这发型。”
  他注意到了。
  他又说:“今日的气色非常好。”
  “谢谢你。”芳契拾起花束放到鼻端嗅一嗅。
  关永实再说:“也许你在恋爱,所以看上去容光焕发。”
  芳契摸摸面孔。
  在车里她掏出小镜子照照自己,研究半晌,又把镜子放回皮包。
  芳契不患恋镜狂,这面镜子通常来料理隐形眼镜,她皱着眉头,大惑不解。
  永实笑问:“又不满意什么?”
  芳契迟疑很久,才说:“永实,我怀疑我比昨天年轻了。”
  永实误会,“你早该持有积极的人生观。”
  芳契用手托着头,扬一扬另外一只手,觉得无法解释,又怕关永实当她神经衰弱,故此不再出声。芳契心中像是有点儿头绪,但是又没有具体的线索,她精神恍愧起来。”
  小关伸过手来,替她揉一揉眉心。
  她只得朝他笑笑。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回到公司,她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子,先应付紧急事务,惯性姿势是低头批阅文件,脖子双肩,都会酸痛,真是职业病,一超过十年,腰身都佝偻了,有什么是不必付出代价的呢,唉,唉,唉。
  高敏推门进来,“有没有约人午餐?”
  那是一个很坏的借口,全世界人都知道吕芳契从来未养成出外午餐的习惯,有什么事,她把所有的人召进公司会议室来谈,座右铭是“我从来不坐台子陪客吃饭。”
  高敏这次推门进来,不外是探听秘密。
  芳契答:“我的午餐一向是一只苹果。”
  “我还以为你约了小关。”她搭讪。
  高敏老实不客气地把头伸过来细细观察她的脸,“我说,芳契,你是美过容了是不是?”
  芳契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高敏陡然兴奋起来,“是几时的事,做过哪几个部位?”
  “昨天做昨天拆线,眼耳口鼻焕然一新,新形象新人事新作风。”
  高敏恨恨地看着芳契,这些年来,她一直搞不过芳契,芳契老是比她棋早一着。
  “还有,”她不肯放松,“你头发是怎么回事?”
  “假的,自从昨日见过医生之后,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假人。”
  “我不相信,芳契,你到底有什么秘方,是否年头到欧洲时顺带到瑞士注射羊胎素,效果真的那么好?”
  芳契叹一口气,“我看上去真的年轻了吗?”
  高敏说:“不很多,但是不退则进。”
  “或许我在恋爱了。”芳契怔怔他说。
  传说感情生活舒畅使人体内分泌产生调节,那人看上去会精神奕奕,判若两人。
  高敏惊叹,“呵,你终于承认了。”
  “我得赶一篇作业,高敏,请恕我无礼。”
  高敏勉强退出。
  芳契伏在案上一会儿,才抬起头,唤人送一杯新的红茶进来,继续工作。
  下午,关永实进来,跟她说:“我给它时间,你不给它时间,也是枉然。”
  “‘它’是什么?”
  “天外来的一名怪客。”
  “啊,原来如此。”
  “来,芳契,收工吧,给我们这段感情一点儿时间。”
  他伸手拉芳契的手,芳契“雪”一声呼痛,缩回去。
  “那是什么?”小关惊道。
  芳契比他更加诧异,她的右手忽而出现一道新疤,口子不大不小,显然经过缝针,似一条小蜈蚣,爬在下手臂下,位置稍侧,斜斜地躺在那里。
  芳契与小关对这道疤痕都不陌生。
  芳契当时还开玩笑说:“幸亏它不在脉博上,否则一定有人误会我走极端。”
  芳契顿时变色。
  小关急问:“你又伤了自己?”
  这条疤痕由意外造成,当时去医院缝了五针,把关永实吓得魂不附体,他当然不会轻易忘记。
  “你今次是如何割伤的?”小关不肯放过她。
  芳契发呆,她也记得很清楚,意外发生在前年春季,距离今天大约有一年半时间,伤痕早已痊愈,只余下一条比较粗壮浅咖啡色的肉纹,芳契还对小关说:“看看你累我破了相。”
  此刻的她僵立不动,心中有点儿明白,但是难以开口。
  “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你已经去过医院?”
  芳契连忙放下袖子,“没有事没有事”
  “痛不痛?”
  “不相干。”
  “芳契,你缘何如此神秘,我俩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芳契瞪着他,不,不,她不能对他说,太荒谬了。
  谁会接受一件这样古怪的事?
  “芳契,你面如金纸。”小关过来扶她。
  “我太错愕了。”芳契跌坐在椅子里。
  “我们下班吧。”他把外套搭在她肩上。
  芳契闭上眼睛一会儿,待神魂合一之后,才站起来跟关永实开步走,不由自主地把手臂伸进他的臂弯。
  他送她回家,检查公寓每一个角落。
  十九个月前,他因升职的喜事喝多两杯,跑到这里,原本只想把大好讯息与芳契共享,谁知太高兴,脚步浮浮,一头撞到客厅与饭厅之间的玻璃屏风上,不知恁地,玻璃碎裂,哗喇喇往芳契边倒去,芳契本能地用手一格,小关只见到血如泉涌。
  他没有想到她会痛,只怕她破相,一时不知伤在哪里,嘴巴不停地叫:“我一定娶你,我一定娶你!”
  芳契本来惊得呆了,一听这话,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结果自行入院缝针。
  我一定娶你。
  多么可爱。
  此刻的吕氏香闺已经没有玻璃屏风,有一段日子,芳契看见玻璃都怕,茶具都换过一种不碎硬胶制品。喝香摈用耳杯,不知多么趣致。
  小关过来蹲在芳契面前,“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不要紧。”
  “你有心事。”
  “成年人当然个个都有心事。”芳契感慨他说。
  “所以你渴望回到十七岁去。”
  芳契的心一动,她看着关永实。
  小关既好气又好笑,“你看你,一说到十七岁就双目发亮。”
  芳契不言语,她蟋缩在沙发内,这时候,关永实觉得她比他小。
  他恳切他说:“让我们结婚,由我来待候你,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爱吃鳀鱼炒蛋炒饭,也只有我一个人懂得做,来,你且休息一下,我去安排。”
  芳契看着他走进厨房之后,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书房,按动电脑,坐在它面前发呆。
  假如这是真的,假如这个玩意持续,现在她每过一大,便年轻一点,准确的数字是两百零六点八三天,换句话说,三十天以后,她的身体会回复到十七岁模样。
  芳契浑身汗毛竖起来。
  这正是她的愿望!
  怎么可能?她霍地站起来,数千年来,人类惯于默祷,希望天上具大能力量之神明,会得静心聆听,在可能合理的范围内使愿望成真,每个人在过生日的时候,都会燃点蜡烛,许愿,吹熄烛火,望渺渺香烟往上的时候把愿望也带至天庭……
  十分虚无飘渺,很少有人似吕芳契这样,对牢一颗流星许一个愿,二十四小时之后,便逐步迈向成功之路。
  然而芳契此刻惊多于喜,忧多过乐。
  她无所适从。
  芳契摸一摸电脑字键,打出“你们是谁”字样,她接着问:“你们会不会许我三个愿望,有什么附带条件,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完全没有意识,像小学生抓住一枝笔在拍字簿上涂鸦一样。
  这个时候,小关叫她:“芳契,你在哪里?”
  芳契连忙站起来,只见关永实捧着一杯热茶进来,“喝一杯浓普洱宁一宁神。”
  “谢谢你。”
  小关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俊男,即使穿着围裙,也不失其美,当下小关见芳契盯着他看,心中虽然喜欢,口里却调皮他说:“唉呀,你的眼神剥光了我的衣服。”
  芳契忍不住把一口茶尽数喷出来。
  她的胃口并无因此好转,只吃了半碗炒饭。
  关永实问:“你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她摇摇头,“你也需要休息。”
  “我们可以开着音乐,在地毯上拥抱接吻打滚当作休息。”小关满怀希望般说。
  “你看艳情电影看得太多了。”
  “好吧,晚安。”
  芳契送他到门口。
  “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你会一直住旅馆?”
  “不,朋友在近郊有一层空置别墅,我问他租用。”
  “好,有空我来探访你。”
  “啧啧啧,人们会怎么说?”
  芳契作出生气的样子来,嘭一声推上大门。
  回到房内,她坐在床沿,轻轻卷高袖子,果然不出她所料,疤痕已经失踪,皮肤光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又年轻了个多月,那时候,她还没有受伤。
  芳契曾经听说过时光遂道,有些人踏错空间,回到若干年前或之后的世界去,她的情形却略有不同,时间与空间都正确无误,她的身体却往回走。
  天!芳契惊惶地吞一大口涎沫,这样一直不停走,她这个人岂不是要走回母亲的子宫里去消失!
  芳契用手掩住嘴巴,为什么要许那样的愿?贪心,太贪心之故。
  她怔怔地走过书房,发觉房内绿光耀眼,她忘记熄电脑,但是以前电脑的荧光幕从未有过这么刺目。
  芳契走近,刚伸出手,便如电殛般愣住。
  荧幕上密密麻麻打出字样来。
  她身不由主地坐下来,读了第一句,已经遍体生凉。
  有人回答她的问话,有人借电脑与她对答交通。
  荧幕上第一句是“吕芳契,我们共有两个人,我们是一个小组,我们的代号,叫‘光’与‘影’。”
  哗,芳契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第一个反应是要拔足飞奔,但,逃到哪里去?
  她倔强的本性遇到突发事件便表露无遗。
  芳契又坐下来,读下去。
  “地球时间三十小时之前,我们飞经贵星球东经一一四度北纬二十三度交汇处,接收到阁下向我们航天器发出之逼切讯息,经过商议,因恰在我们能力范围内故决定协助阁下达成愿望,谨祝阁下称心如意。”
  芳契睁大双眼,犹如在梦中。
  这时候荧幕上打出无数图表,芳契虽然不通生物医学,也约略知道这有关她生理构造。
  他们掌握了一切有关她生命的资料。
  芳契拉过椅子,正襟危坐,用字键打出:“光与影,你俩来自何处?”
  她凝视小小荧幕,用神过度,双目涩痛。
  过一会儿,回答来了。“贵国周代以前,就给天空的星星取名字,把天空划分三垣二十八宿,我们来自紫微垣斗宿,距离贵星球约二十万光年,算是亲密的邻居。”
  芳契脑海中有一个奇异的想法:有人跟她开玩笑。
  有人接通了她的电脑,作弄她哩。
  会不会是关永实这个鬼灵精?
  她继续问:“你们来地球干什么?”
  “我们进行例行巡游。”
  “用什么方法飞行?”
  “宇宙折叠法?”
  “目的何在?”
  那边有一刹那迟疑,但继而很但白地回答:“顺带探访一位好友。”
  当然!芳契灵光一闪,还有谁,她打出来:“我知道,卫斯理。”
  光与影像是怪不好意思,“是,欲与他共谋一醉。”
  芳契松一口气,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是忠的。
  “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不要让我回复婴儿状态。”
  “我们已经将你的新陈代谢率程式调校,你将得偿所愿,回复到十七岁模样。”
  芳契又吁出一口气。
  “你们此来是否乐意满足每一位地球人的愿望?”
  “不可能,有些人发出的讯号意志力不足,电波太弱,未克接收,又有很多愿望非我们能力所逮,又有若干与我们宗旨不合,每次出巡,通常只能允许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难怪童话里统统是三个愿望。
  芳契呆在一边。
  过半响,光与影问她:“你快乐吗?”
  芳契过半晌才答:“是,当然。”
  那边回答:“地球人的快乐往往太过复杂难求。”
  “你说得对。”
  “晚安。”
  荧幕上讯息中止。
  芳契几乎没能站起来,她紧张得浑身肌肉不听使唤,双腿僵硬,终于撑着桌子站定了,又簌簌地发抖,真没出息,芳契暗暗骂自己,一点儿小事就惊骇莫名。
  她斟出一杯酒,点着一枝香烟,两者夹攻,思维渐渐静下来。
  恢复青春是人类恒古最大盼望之一,芳契简直不能相信她可以幸运到蒙受这种恩宠。
  当然,她读过报纸,地球另一边一个小国家有位祖母外型一直同孙女儿差不多,长久维持着十八岁模样,记者图文并茂地介绍过这件怪事,女主角说:她的心理压力非常大,老怕有朝一日醒来,变回鸡皮鹤发,医生的诊断是,她身体的新陈代谢机能被内分泌压抑,造成青春常驻现象,
  科学完全没有解释,科学可以解释的现象太少太少。
  一个月后,吕芳契仍是吕芳契,有指模为证,但是她的躯壳将回归成为少女。
  芳契有点儿忐忑,双手抓住沙发扶手,不,她无论如何不肯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什么都要试试回复青春的滋味。
  她瞌睡了,眼皮渐渐沉重。
  她回到房内,倒在床上。
  自发育期后,芳契还未曾试过这么注意自己的身体。
  清晨起来,她对镜端详,好家伙,真是腰是腰,胳臂是胳臂,站到标准磅上一秤,不多不少,五十公斤,没想到两三年还可以充一充。
  上班之前,她把旧照相部翻出来研究,真的,那时候还勉强可算是鹅蛋脸,现在几乎所有女同事都拥有长脸一张,地心吸力固然是原因之一,办公时整天价拉长脸来做人也是缘故,日子有功,滴水穿石,脸是这样长起来。
  芳契想到高敏。
  她不会放过她。
  需要避她的锋头。
  到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问“大班回来没有,”接着敲门求见,说出心中意愿。
  老板看着她微笑,“你要放假?”像是要割他的肉似。
  芳契坚持地颔首。
  “吕,公司少了你,还真不便。”
  芳契不语。
  “我知道,关永实回来放假,你需要陪他,你俩拖这么久,也该有个结论,不给你时间办这件大事,似乎不近人情。”
  “不,”芳契说,“与关永实无关。”
  老板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是我需要时间处理私人事务。”
  老板看着她,“移民?”
  芳契想都没想过这般现实的事情,连忙摇摇头。
  “不论怎么样。四个星期应该足够。”
  芳契觉得老板已经够慷慨。
  “还有,公司的电话随时会打到你家去。”
  “没问题,我不打算离境。”
  “芳契,长假的滋味并不好受,天天无所事事,令我们有罪恶感,咱们这一票人,非得回到办公室对牢满桌文件才能抒一口气。”
  芳契笑出来。
  老板看着她:“我们合作有多久了?”
  “自我大学毕业那一无起。”
  “你一直追随我,同我一间公司服务。”
  “对,我没有跳过槽,我满意现状,我是这样的人。”
  老板像是赞赏又有点儿感慨更带些惋惜,“真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满现实。”
  “我倒没有注意到。”
  芳契轻轻他说:“我一直渴望回复青春。”
  老板大笑,“废话,谁不想,”他一怔,“喧,你不是想利用这个假期去做修补手术吧。”
  “你看见我戴盲人墨镜出现的时候自然明白。”
  “瘀痕要多久才褪?”老板打趣。
  “六个月,一年,视每个人皮肤而定。”
  “假期愉快。”
  “谢谢你。”
  “对了,”他叫住芳契,“你看上去仿佛已年轻三五年,是关永实的功劳吗?”
  “不,完全与他无关。”
  芳契回到自己的房间,嘱秘书补一封告假书,然后把下属召来,吩咐后事。
  芳契不无感慨,要做,真可以做到六十岁,可是一朝人去了,公司还不是照样运作。
  不过今天上午,她觉得特别无憾,眼袋,细纹,脂肪,统统有萎缩的迹象,太美妙了。
  中午,高敏捧着茶杯进来,“放假?”
  瞧,到哪里去找那么关心你的人去,公司真像一个大家庭,芳契笑了。
  高敏接着问:“结婚?”
  “你同家母一样为这个问题担心。”芳契笑。
  “一物降一物,你就是怕关永实一个人。”
  “谁怕谁?你别黑白讲,我会怕他?恐怕是他怕我吧!”
  一讲完,不但高敏露出诧异之色,连芳契自己都吃一惊,掩住嘴巴。
  这番话大欠修养,芳契早已不屑为,反应快并非她的目标,许多时候,她为自己肯吃哑巴亏而骄傲,今天怎么了,难道身体一年轻,嘴巴也会跟着年轻。
  “咦,”高敏立刻不放过她,“受了什么刺激,你不是著名圆滑通透的一个人?”
  芳契立刻转机,“对别人,的确是,对你,因是老朋友,不用虚伪。”
  这一顶高帽子把高敏笠得舒舒服服,她指着芳契笑说:“我仍然不知道你如何办得到,今天比昨天年轻,看样子明天又比今天年轻。”
  芳契连忙谦逊:“在下惭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办妥杂务回到家里,她即时钻进书房,按动电脑。
  “紫微紫微,进来,进来。”
  隔了十分钟都没有回应。
  芳契喃喃自语,“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宿醉未醒。”
  她开始抽烟。
  过一刻,回覆来了:“吕芳契,午安。”
  芳契大喜,“我很好,你们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坏,不坏,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轻松,但自觉嘴无遮拦。”
  “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精力充沛,便不甘服雌。”
  芳契迟疑一会儿问:“你们的外型如何?”
  “猜。”
  芳契童心大作,取过一本辞海,翻开来,遇有图片,便把电脑附着的小老鼠放上去素描。答案是一连串的不。不。不、不。
  光与影相当的活泼幽默,芳契一不小心描到一只人类的手臂图,他们叫起来,“老天,丑死了。”
  芳契连忙打出哈哈哈。
  忽然之间,光与影回答:“是。”
  是?
  芳契发觉素描笔无意落在一堆回纹夹上。
  她大惊失措,“你们看上去如一堆卐字夹。”
  光答:“没有那么糟。”
  影答:“美并没有标准。”
  “但是——”
  “彼此彼此,当初看到你们,我们何尝不吓得魂不附体。”
  “喂,客气点儿好不好?”
  光:“一讨论这个问题就伤和气。”
  “好,不谈不说。”芳契问,“你俩还打算逗留多久?”
  “不一定。”
  “与你们谈话真正开心。”
  “我们也有同感,吕芳契,你好像很文明的样子,有人告诉我们,地球上雌性高级生物非常可怕兼愚蠢。并且贪婪自私虚荣无比,生人勿近。”
  芳契有气,答道:“那人是大男人主义,天生对女性有浓烈的偏见,一方面又对她们怀有无限眷恋,故形成一种矛盾的爱恨交织的死结,不能自拔。”
  “哈哈哈,形容得好,让我们转告他。”
  “千万不要,否则以他的才能,不难把我掀出来干掉。”
  “不会不会,他太爱女性了。”
  芳契继续:“回复青春是一件十分劳累的事情,我得休息一会儿。”
  “随时与我们联络,再见。”
  芳契发呆。
  她整个生命将因紫微垣斗宿的来客而改变。
  一个月之后,该怎么样回到公司去?可否一进门就说“嗨,各位好,我是吕芳契,我回来了,较从前年轻十七岁,活力充沛,创意无穷,各位请坐下,不要震惊,继续努力”,还是怎么的。
  不管了。
  目前觉得享受便是。
  淋浴的时候电话铃响个不停,芳契披上大毛巾出来听。“芳契,你放假?”小关讲得出做得到,立刻追上来。
  “是。”
  “可是为着我的缘故?”
  “一点点顺,不可能是纯粹为着你。”
  “百分比大概占多少?”
  “像一滴醋掉进一千CC清水里。”
  “有没有酸味?”
  “不会有,不过假使把这水烧滚,打一只蛋下去,煮熟后蛋白会聚在蛋黄四周,圆圆的,十分美观,洋人用这个办法烙蛋当早餐。”
  小关楞半晌,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但是他说:
  “我这就过来陪你。”
  芳契走进浴室擦干头发,忽然之间,她发觉右胸下角小小一道切除脂肪瘤的疤痕不见了。
  她用手摸一摸,颓然坐在椅子里,恍然若失。
  她的生命便是由这些苦与乐组成,全部都是宝贵的经验,伤痕是纪念,由心与身付出极大的代价换来,逐渐逐渐,吕芳契变成今日的吕芳契,外型或许略见残旧,战绩斑斑,甚至凹凸不平,她已经习惯,并且带三分骄傲,一分自豪。
  如今光与影赐她玉女金身,焕然一新,她却已经开始有点儿怀念旧躯壳。
  芳契不知是否能适应金光灿烂的新身。
  幸亏在即刻及渐进之间,她挑选了渐进,否则一夜之间产生巨大变化,更会令她不安。
  芳契有种可笑的感觉,人骂人有一句话,叫做“你白活了”,这可不就是她。
  三年前为着小小粉瘤,芳契颇吃了点苦,全身麻醉,住院三天,芳契并没有通知年迈的母亲,人家孝顺子女往往报喜不报忧,免得老人家但心,芳契更进一步,干脆什么消息都不带回家,好让老母亲耳根清静。
  入院那日,芳契只觉孤苦无比,深怕就此与世长辞,虽然说人生三十非为夭,但积极的她总希望可以看到人类移居月球之壮举。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全身雪白的护士,雪白的天花板,觉得冷。
  麻醉师来替她注射,她还问他:“统计报道说一千个人接受麻醉后约有两三个永不苏醒可是真的?”
  没有人回答她。
  芳契轻叹一声,忽然想起诗人梯爱思艾略说脱形容的“生命并不是嘭地结束,而是呜咽”,几乎落下泪来,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视线渐渐模糊。
  忽然之间她听得有人叫“芳契芳契”,语气焦虑而怜惜。
  是关永实,他不知恁地赶来了。
  芳契突觉死而无憾,就这样失去知觉,由关永实握着她的手,被推入手术室。
  二十五分钟之后,她右胸下多了一条疤痕。
  用恍然若失形容芳契的心情再正确没有,她的确失去不少。
  醒转时要用很大的气力才能控制官能,一睁眼便看到关永实那英俊的脸与一个大大的笑容,并且照样狗口长不出象牙,他问:“有没有看见一道白光领着你经过一条宁静的隧道,身体缓缓浮起,不思归来?”
  芳契不甘服输,虚弱地点头,“有,但随即听见一个小男生哀哭不已,求我回头就不忍心,便立刻返转。”
  芳契记得永实一听这些话就噤声,她诧异,莫非他真的哭过?不会吧,她没有问。
  她永远不会知道正确答案。
  芳契沉缅回忆,不想自拔。
  越是这样,越不敢有进一步行动,寄望愈大,愈怕失望,芳契只得这样解释她的心理状况。
  关永实上来了,捧着大蓬鲜花,香气扑鼻,一阵凤似卷进,“来来来,告诉我,工作狂自动会忽然之间自动放假三星期。”
  放下花,他看到芳契,又说:“你的脸百看不厌。”
  芳契笑,“日行一善。”
  他凝视她,她忽然有点作贼心虚。
  但是他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他只是说:“一离开办公室你就神采飞扬。”
  他的反应会怎么样?
  芳契试探,“十七岁与我,你会挑谁。”
  “聪明如你的女郎净问这种蠢问题干什么。”
  “大智若愚,你没听说过?”
  “大勇若拙,我才不会结交未成年少女。”
  是那非那,很快便有真实报告,芳契并不想试练他,但是看情形小关无法避免这个考验,芳契内心恻然,十分歉意。
  “你喜欢什么,东方号快车,抑或依利沙白游轮。”
  “我情愿躺在家中。”
  “好一只沙发薯仔。”
  “说真的,你还没有回答我。”芳契整一整他的衣领。
  “我忘了问题是什么。”
  “假如我外型产生变化,你仍然会把我当作好友?”
  小关严肃地凝视她,过一会儿才说:“那要看是什么变化,变美人鱼还可以考虑,变蜘蛛精就算了。”
  芳契生气,“我则肯定会一样待你,无论是箭猪狐狸,狼子野心。”
  “你爱我那样深?”小关大喜过望。
  芳契发觉自己又失态了,连忙说:“不过肚子还是会饿。”语气嘲弄。
  真的,无论爱人、被爱、谈爱、论爱,都得先填饱了肚子再讲。
  他俩出发到附近的海鲜摊档去买龙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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