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胭脂
  母亲葛芬、女儿杨之俊、外孙女陶陶一家三代红颜相依为命。之俊的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对爱情已无所要求。然而叶成秋之子——花花公子叶世球却不请自来,带她走出知足、琐碎的狭窄天地,令她才华大展。这时,陶陶己成明星并且是叶世球的女友;葛芬的旧情人叶成秋也因丧妻而重获自由。沧桑岁月眼看就要成为过去,新的矛盾却不期而至;陶陶的生父欲要回女儿;叶成秋竟向杨之俊提出求婚……封闭太久的之俊面对错乱的现实,真是不知所措……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第01节
  每个人都有母亲。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
  我有母亲,自然,同时我亦是别人的母亲。
  许久许久之前,我已领悟到生命的奇妙,为了这个原因,我尊重我母亲,至于我爱母亲,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母亲与别人的母亲有点不一样。
  她很年轻。
  通常来说,一个三十四岁的中年妇人的母亲,应该穿着灰色丝旗袍,梳个髻,一脸慈祥的皱纹,一开口便“孩子呀,娘是为你好……”闲时弄了粥饭面点,逼着女儿吃下去。
  我母亲却不是这样的,母亲只比我大十七岁。或者你会说,呵,一个五十一岁的女人也就是老女人了,但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母亲的缘故,但凡见过她的人,都不置信一个女人可以保养得那么好,风姿绰约,比起她的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实上,我的女儿,十七岁的陶陶,常常说:“我情愿外婆做我的母亲,她长得美,打扮时髦,而且思想开通。”
  母亲长得美,是因为她的母亲、我的外婆,是一个美女,她得了她的遗传,轮到我,就没有那么幸运,我长得像我爹。而陶陶,她得天独厚,我母亲,她外婆的一切优点,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
  我是最不幸的夹心阶层,成为美女的女儿,以及美女的母亲,但我本身,长得并不太美。
  我有一位仍然穿(犭京)皮裤子的母亲,与正在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儿,我无所适从,只得做了一大堆旗袍穿。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比母亲还老。
  亲友都说:“之俊同她母亲,看上去像是两姐妹。”
  他们又说:“陶陶同她母亲看上去也像两姐妹。”
  这时候母亲会说他们,“发神经,再说下去,外婆同外孙女都快变成两姐妹了!”连命运都是遗传性的。每隔十七年,我们家便有一个女儿出生,还有什么话好说。
  三个女人并不在一起住。
  母亲同老女佣一姐住老房子。一姐是她自一九五○年以六十元港币雇下的顺德籍女佣,相依为命。
  我自己在一层中级公寓。
  陶陶住学校宿舍,假日周末两边走。
  说到这里,应该有人发觉我们生活中好似欠缺了什么。
  男人。
  我的父亲呢?陶陶的外公在什么地方?
  父亲很早便与母亲分开,另娶了一位广东妇女,再养了两个儿子,与陶陶差不多年纪。
  他们之间的故事,犹如一列出了轨的火车,又长又悲。
  我的母亲很特别,不见得每个老女人都有一段情,但她有许多过去,铺张地说出来,也许就是一篇张爱玲式的小说。
  陆陆续续,在她的申诉与抱怨中,一点点积聚,我获得资料,了解她生命中的遗憾与不如意。
  都是为了男人。
  男人不与我们住,不代表我们不受男人的困惑。
  陶陶的父亲,也已与我分开很久很久。
  我们的家,此刻似个女儿国,无限的惆怅,多说无益。
  不过陶陶是我们生活中的光辉。
  从没有后悔把她生下来。
  从小她就是个可人儿,住在外婆家,由一姐把她带大。
  一姐本来要辞工,两只手摇得似拨浪鼓,说受够了我小时候的急脾气,这下子她也老了,不能起早落夜地带小娃娃。但是孩子一抱到她面前,她就软化了。
  陶陶出生时小得可怜,才二公斤左右,粉红色,整张脸褪着皮,额角头上的皱纹比小沙皮狗还多几层,微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又没有头发,丑得离奇。
  我哭个不停,我以为初生婴儿都像小安琪儿,滚胖的面孔,藕般一截截雪白的手臂,谁晓得经过莫大的痛苦后,生下一只似小老鼠的家伙。
  我根本不愿意去碰陶陶,很久也没有替她取名字。
  这个名字是叶伯伯取的。
  叶伯伯是谁?慢慢你会知道的。
  叶伯伯说:“‘陶’,快乐的样子,瓦器与瓷器的统称,造就人才,修养品格谓之陶冶,这是个好字,她又是女婴,叫陶陶罢。”
  陶陶就是这样成为陶陶。
  母亲升级做外婆,非常受震荡,她困惑地说:“别的女人轻易可以瞒岁数,我却不能,外孙都出世了,真是命苦。”
  命苦是真的,因为不能瞒岁数而呻命苦是假的。
  因为婴儿实在丑与可怜,大家都爱她。
  一晃眼便十七年。
  有很多事不想故意去记得它,怕悔恨太多,但陶陶一直给这个家带来快乐欢笑。
  最令人惊奇的,是陶陶越来越漂亮,成为我们生命中的宝石。
  母亲喜欢说:“一看就知道她是上海人,皮子雪白。”
  她痛恨广东人,因为父亲另娶了广东女人。
  其实现在已经不流行了。现在作兴痛恨台湾女人。
  所以母亲外表最时髦,内心仍然是古旧过时的,像一间装修得非常合时的老房子,她此刻住的房子。
  房子还是外公的钱买的。她自父亲那里,除了一颗破碎的心,什么也没得到。
  她老是说:“咱们家的女人,没有本事。”
  我总寄希望于将来:“看陶陶的了。”
  这一日是周末,母亲与女儿都在我家。
  我极度不开心,因为陶陶的男朋友不合我意。
  他是个十八九岁的西洋人,不知混着什么血统,许是葡萄牙,许是英国,眼睛黄黄的,阴沉得不得了,身板高大,颇会得玩,最讨厌的还数他的职业,竟是个男性模特儿。
  陶陶与他走了一段日子,最近打算与他到菲律宾旅行。
  我极力反对。
  陶陶举起双手笑,“我投降,凡是母亲都要反对这种事,你也不能例外?妈妈,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我同乔其奥在一起,我仍然爱你。”
  “我不喜欢那男子。”我说。
  “你不必喜欢他,我喜欢就行了。”
  我很不开心,默默坐下。
  陶陶的外婆幸灾乐祸,“你现在知道烦恼了吧,之俊,那时我劝你,也费过一大把劲,结果如何?”
  “母亲,”我说,“在我教导陶陶的时候,你别插嘴好不好?”
  母亲耸耸肩,“好,好,天下只有你有女儿。”她转身回厨房去看那锅汤。
  陶陶过来蹲在我身边。
  我看着她那张如苹果一般芬芳可爱的面孔,她梳着流行的长发,前刘海剪得短短,有几丝斜斜搭在她眼前,眼角尽是笑意。
  “陶陶,”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还是忍心把大帽子压下去,“你是我的一切。”
  “胡说。”陶陶笑,“你还年轻,你还在上学,你有事业,你有朋友,你应该再物色对象结婚,什么你只有我?你还有许多许多。”
  我如泄气的皮球,如今的年轻人真是精明。
  “那么当做件好事,陶陶,不要跟那个人走。”
  “为什么?”她问,“只为你不喜欢他?”
  母亲的声音来了,“之俊,你过来。”
  “什么事?”我走进厨房。
  母亲推上门,“你这个人,你非得把陶陶逼到他怀里去不可?”
  “这话怎么说?”
  “他们正情投意合,你的话她哪里听得进去,翻了脸她走投无路还不是只得跟了那乔其奥跑,你真糊涂!”
  “那怎么办?”
  “当然只好随得她去,听其自然。”
  “不行,”我说,“她是我女儿。”
  “不行也得行,你何尝不是我的女儿,你想想去,你若依了我的老路走,她就会蹈你覆辙。”母亲说。
  我闭上双目。
  陶陶敲门,“外婆,我可以进来吗?”
  母亲换上笑脸,“我想照外国人规矩,陶陶,别叫我外婆太难听,叫英文名字算了。”
  陶陶推门进来,“好了好了,妈妈,如果你真的为了这件事不高兴,我不去就是了。”
  母亲白我一眼,不出声。
  陶陶有点兴致索然,“我此刻就同他去说。”
  母亲叮嘱她,“记得回来吃饭。”
  陶陶一阵风似地出门。
  我喃喃说:“青春就是青春,六块半一件的男装汗衫,都有本事穿得那么漂亮。”
  “你小时候也一样呀。”母亲捧杯咖啡在我对面坐下,“连我小时候亦何尝不如此。上海梵皇渡兆丰公园入场要门券,在出口碰到的男人,为了多看我一眼,还不是重新买票入场跟着多跑一转。”
  我笑:“怕是你往自己脸上贴金吧,这故事我听过多次了。”
  母亲冷笑一声,“嘿!我哄你干什么?”
  我喝口咖啡,“以壮声色。”
  “之俊,你少理陶陶的事,她比你小时候有分寸得多。”
  我瞪大眼睛,“我怕她行差踏错。”
  “得了,时势不一样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视为一种经历,你理她呢!你是她母亲,反正你得永远支持她。”
  我问:“在我小时候,为什么你没有此刻这么明理?”
  她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当时我是你的母亲。”
  我哈哈大笑起来。
  “随她去吧,稍过一阵,陶陶便会发觉乔其奥的不足。”
  “乔其奥,活脱脱是男妓的名字。”
  “之俊,你别过火好不好?”母亲劝说。
  我长长叹口气。
  母亲改变话题:“最近生意如何?”
  “当然非常清淡,如今破产管理局生意最好。”
  “你也赚过一点。那一阵子真的忙得连吃饭工夫都匀不出来。”
  “都是叶伯伯的功劳。”
  “难得他相信你,作了保人,把整幢写字楼交给你装修。”
  我用手撑着头,“还找了建筑师来替我撑腰……他一直说他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
  母亲点着一枝烟,吸一口,不出声。
  我为自己添杯黑咖啡,笑说:“其实我差点成为他的女儿,世事最奇妙,当时如果你跟叶伯伯先一年来香港,就好了。”
  母亲喷出一股香烟,“是你外婆呀,同我说‘你前脚出去跟叶成秋,我后脚跳楼’,叫我嫁杨元章,嘿,你看,我自己挑的人好呢,还是她挑的人好?所以,你对陶陶,不必太过限制。”
  “但那个乔其奥,叫我拿性命财产来担保,我都说他不是像有出息的样子。”我愤慨地说。
  “你外婆当年也这么数落叶成秋。”母亲说,“跟你说的时势不一样了。你瞧瞧近年来走红的喜剧小生,就明白了。”
  我被她说得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为你自己着想呢?找个对象,还来得及。”
  “这个说法已不合时宜。”
  “你总得有人照顾。”
  “你应该比我更知道,不是每个男人都似叶成秋。”弄得不好,女人照顾男人一辈子,他肯被女人照顾而又心怀感激的,已算是好男人,有些男人一边靠女人一边还要心有不甘,非常难养。
  我说:“我帮你洗杯子。”
  “明天你父亲生日,”母亲说,“你同陶陶去一趟。”
  我说:“陶陶不必去了,她一去关系就复杂。”
  “你父亲顶喜欢陶陶。他对我不好,对你仍然是不错的。”母亲说。
  这是真的。当年他已经很拮据,但仍然拿钱出来资助我开店。我犹豫。
  “他喜欢吃鲜的东西,你看看有啥上市的水果,替他买一点去。还有,酒呢,要好一点的威士忌,白兰地他讲是广东人吃的,讨了广东老婆,仍不能随乡入俗,算什么好汉!”
  母亲的口气,一半怨,一半恨,仍带着太多的感情,在这方面,我比她爽快得多了。
  我这辈子只打算记得两个人的生日:自己的,与陶陶的。
  待我收拾好杯子出来,母亲不知沉缅在什么回忆中。
  我拍拍她手,“你若戒了烟,皮肤还可以好一点。”
  “好得过你爹?上次看到他,他可比电视上头戴水手帽子充后生的中生要登样得多。”
  父亲是那个样子,永恒的圣约翰大学一年生,天塌下来,时代变了,地下铁路早通了车,快餐店里挤满吃汉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样子,头发蜡得晶光亮,西装笔挺,用名贵手帕,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夏天规定要吃冷面,药芹拌豆干丝,醉鸡。
  陶陶最讨厌这三样菜。
  陶陶亦讨厌她两个舅舅。
  是,舅舅是父亲跟后妻生的两个男孩,年纪同陶陶差不多的。
  母亲说:“那广东女人也不好过,当初以为拣到什么宝货,谁知他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佣人也辞掉,广东女人只得兼任老妈子,服侍他岂是容易?又没有工作,坐食山崩,”母亲嗤的一声笑出来,“我应该说,山早已崩了。”
  我转头说:“到现在就不该有狭窄的乡土观念了,这根本是广东人的地方。”
  母亲恼怒,“你老帮着他,你怎么不站在我这一边?”
  我赔笑。母亲仍然爱使小性子,自小宠坏了,一直拒绝沾染红尘。
  说也奇怪,母亲也历劫过抗战,也见过金元券贬值,也逃过难,总还是娇滴滴,历史是历史,她是她。
  反而我,匆匆十多年,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无奈,中年情怀毕露,化为灰烬,一切看开了。
  或许陶陶并不这么想。
  或许陶陶会暗笑:“看开,还会对乔其奥抱这样的偏见?”
  我微笑。
  母亲说:“笑好了,笑我这个老太婆嘛!”
  “你有叶伯伯帮你,”我说,“这还不够?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母亲不响。
  我说:“陶陶今年中学毕业,本市两间大学呢,她是考不上了。送她出去,一则太贵,二则不舍得。留下她呢,又怕她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你看怎么办?”
  “总得送她出去。”
  “到了外国,不知疯得怎么样。”
  “要赌一记的。”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陶陶开门进来,身边跟着她的男朋友乔其奥。
  这男孩子并不丑,你甚至可以说他是英俊的,但我却一直觉得他对陶陶有不良企图。
  我顿时沉下面孔,她带他上来干什么?
  反而是母亲,迎上前去打招呼。
  陶陶连忙介绍,“这是我外婆,你没见过,外婆,这是乔其奥卡斯杜。”
  炎黄子孙都死光了,我小囡要同杂种夹在一道,我胸中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塞住,演绎在面孔上,一双眼睛不肯对这个年轻人正视,只是斜斜瞟着他。
  “妈妈,你是见过乔其奥的。”
  这小子先看着我母亲说:“没想到陶陶的外婆这么年轻,她一直说她有个全世界最年轻的外婆,我也一直有心理准备,不过今日见了面,还是大吃一惊。”
  母亲只得接受奉承。
  乔其奥又对我说:“不,陶陶的母亲更年轻,许多这样年纪的女性还在找男朋友呢!”
  陶陶似乎很欣赏乔其奥这张油嘴。
  他伸出晒得金棕的手臂,便与我们大力握手。
  陶陶推他一下,“你同我母亲说呀!”
  他驾轻就熟地提出要求:“我要与陶陶到菲律宾去。”
  我也很坦白直爽,甚至不失为愉快地答:“不可以。”
  陶陶笑说:“是不是?我同你说过。”
  我赶紧把陶陶拉在我身边,看牢我的敌人,怕他扑过来。
  “伯母。”
  “你可以叫我杨小姐,”我说,“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我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
  他尴尬地解释,“我们这次去是应广告公司聘请,一大堆人……”
  “不可以,”我说,“陶陶还未满十八岁,她没有护照,我想我们不用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应当很高兴我仍让你与陶陶出去看戏跳舞。”
  我声音严厉起来,倒像是个老校长。
  乔其奥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这小子,没想到我这么古板吧,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敢与我硬拼,立刻退而求其次,打个哈哈,耸耸肩,笑着说:“也许等陶陶二十一岁再说。”
  我立即说:“最好是那样。”
  陶陶吐吐舌头,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说,我母亲有十七世纪的思想。”
  做外婆的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妈妈,我想拍这个广告片。”陶陶不放松。
  “什么广告片子?”
  乔其奥接下去,“黄金可乐的广告。”
  我看着陶陶,她面孔上写满渴望,不给她是不行的,总得给她一些好处,这又不准,那又不许,迟早她要跳起来反抗。
  我说:“你把合同与剧本拿来我瞧过,没问题就准你。”
  陶陶欢呼。
  我的女儿,长那么大了,怎么可能?眼看她出生,眼看她呀呀学语,挣扎着走路,转眼间这么大了。小孩子生小孩子,一晃眼,第一个小孩子老了,第二个小孩子也长大成人。我简直不敢冷眼旁观自己的生命。
  这一刹那我觉得凡事争无可争。
  “妈妈,我不在家吃饭。”
  “明日,明日记得是你外公生日。”
  “我也要去吗?”陶陶做一个斗鸡眼。
  “要去。”
  “送什么礼?”
  “我替你办好了。”
  陶陶似开水烫脚般拉着乔其奥走了。
  女大不中留。以前仿佛有过这样的一套国语片,母亲带我去看过。
  妈妈再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我暂时放下母亲与女儿这双重身份,做回我自己。开了无线电,听一会儿歌,取出记事簿,看看明天有什么要做的,便打算休息。
  陶陶没有回来睡。她在外婆处。
  午夜梦回,突然而来的絮絮细语使我大吃一惊,听仔细了,原来是唱片骑师在喃喃自语。
  我撑起床关掉无线电,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谓公司,不过是借人家写字楼一间房间,借人家一个女孩子替我听听电话。
  你别说,这样的一间公司在五年前也曾为我赚过钱,我几乎没因而成为女强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楼装修,即使赚不到什么,也有个寄托。
  最近我替一位关太太装修书房,工程进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浅绿色墙纸糊上去了,又决定撕下来,淡金色墙脚线一会儿要改木纹,过几日又问我能否接上水龙头,她不要书房要桑那浴间啦。
  我与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关太太根本不需要装修,她的态度似美国人打越战,麻烦中有些事做,挟以自重。
  我?我反正是收取费用的。她现在又要我替她把那三米乘三米的书房装成化妆室,插满粉红色鸵鸟毛。
  嗳,这行饭有时也不好吃,我也有周期性烦躁的时候,心中暗暗想逼她吃下整只生鸵鸟。
  不过大多数时间我们仍是朋友。
  我出外买了礼物,代陶陶选一打名贵手帕给她外公。
  五点多她到我写字楼来接我,我正在与相熟的木匠议论物价飞涨的大问题,此刻入墙衣柜再也不能更贵等等,陶陶带着阳光空气进来,连木匠这样年纪身份的人都为之目眩。
  我笑说:“这是我女儿。”
  “杨小姐,你有这么大的女儿!”他嘴都合不拢。
  我心想:何止如此,弄得不好,一下子升为外婆,母亲就成为太外婆。
  太外婆!出土文物!这个玩笑不能开。
  我连忙说:“我们改天再谈吧。”
  木匠站起来,“那么这几只松木板的货样我先留在这里。”
  他告辞。
  陶陶在有限的空间里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昏。
  “杨陶,你给我静一静。”我笑。
  “你看看我这份合同。”她十万分火急。
  我打开来一看是亚伦蔡制作公司,倒先放下一半心。这是间有规模的公司,不会胡来。
  我用十分钟把合同细细看过,并无漏洞,且十分公道,酬劳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便以陶陶家长身份签下名字。
  陶陶拥抱我。
  我说:“不要选暴露泳衣。”
  “妈妈,我赚了钱要送礼物给你。”她说。
  陶陶都赚钱了,而且还靠美色,我大大地讶异,事情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份工作是乔其奥介绍的。”陶陶说。
  我说:“你不提他还好,陶陶,外头有人传说,他专门陪寂寞的中年太太到的士高消遣。”
  “有人妒忌他,没有的事。”陶陶替他申辩。
  “看人要客观点。”
  她回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气结。
  “妈妈,”她顾左右而言他,“看我昨日在外婆家找到什么。”她取出一支钢笔,“古董,叫康克令,是外婆念书时用的。”
  “你怎么把外婆的纪念品都掏出来,还给我。”我大吃一惊,“这是叶成秋送她的。”
  “叶公公是外婆的男朋友吧?”陶陶嬉笑。
  我把笔抢回来,“你别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这家伙,有你在真碍事,一个个人的辈份都因你而加级。”
  “外婆跟叶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陶问。
  “他们以前是同学。”
  “他们以前一定很相爱,看得出来。”
  “你懂什么?”
  “但外婆为什么忽然嫁了外公?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
  “你快变成小十三点了。”
  “看,妈妈,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叹口气,“不是,是因为太外婆不准你外婆同叶公公来往,你叶公公一气之下来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过一年他们也来香港,但两人际遇不同,叶公公发了财,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听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时候来到香港。”
  “那日乔其奥问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我父亲可是上海人?”陶陶问下去,“什么叫上海人?我们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么人?”
  我笑道:“我们世世代代住上海,当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没有成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是考古学家,来,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与大独二刁见面了。”
  我呆住,“你说啥?”
  “他们两兄弟。”
  “不,你叫他们什么?”
  “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华文华武呀,不是叫大独二刁?”
  我轰然笑起来,不错,陶陶确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懂得这样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导有方。
  母亲是有点办法的,努力保持她独有的文化,如今连一姐都会得讲几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独二刁并不在家。
  我与父亲单独说了几句话。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男主角最喜欢的织锦短外套,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地方买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便与母亲分手的父亲。
  记忆中幼时我从没坐过在他膝头上。我熟悉叶伯伯比他更多,这也是他气愤的原因。
  “爹,”我说,“生日快乐。”
  “一会儿吃碗炒面吧,谁会替我庆祝呢,”他发牢骚,“贫在闹市无人问,五十岁大寿不也这么过了,何况是小生日。”
  “爹,要是你喜欢,六十岁大寿我替你好好办一下。”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岁的人吗?”他没好气。
  “爹。”我很了解,温和地叫他一声。
  他说:“还不是只有你来看我。”
  “陶陶也来了。”
  “我最气就是这个名字,杨陶杨桃,不知是否可以当水果吃。”当然,因为这个名字是叶成秋取的。
  我会心微笑。
  “过来呀,让外公看看你呀。”父亲说。
  陶陶过去坐在他身边,顺手抓一本杂志看。
  父亲叹口气,“越来越漂亮,同你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
  陶陶向我眨眨眼。
  这时候父亲的妻子走出来,看到我们照例很客气地倒茶问好,留饭让座,我亦有礼物送给她。
  她说:“之俊,你真是能干,我那两个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连忙说:“他们能有多大!你看陶陶,还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她穿着旗袍,料子还新,式样却是旧的,父亲的经济情况真的越来越不像样了。
  她说:“当年你爹要借钱给你做生意,我还反对,没想到两年不够,连本带利还了来,真能干,不过那笔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身边要攒个钱谈何容易。两个儿子的大学费用,也不知该往哪里筹。”
  日子久了,后母与我也有一两句真心话,我们两人的关系非常暧昧,并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范着,但到底有点感情。
  父亲在那边听到她诉苦,发作起来,直叫:“大学?有本事考奖学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没进过大学堂,人家至今还在读夜校,六年了,还要考第三张文凭呢!要学,为什么不学之俊?”
  我很尴尬,这样当面数我的优点,我真担当不起,只得不出声。
  后母立刻站起来,“我去弄面。”
  我过去按住父亲。
  他同我诉苦:“就会要钱,回来就是问我要钱。”
  我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
  “她也是呀,怕我还捏着什么不拿出来共产,死了叫她吃亏,日日旁敲侧击,好像我明日就要翘辫子似的,其实我也真活得不耐烦了。”
  我心想:外表年轻有什么用?父亲的心思足有七十岁,头发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赔着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着眼抿着嘴一本正经在等她外公继续诉苦,一派伺候好戏上场的样子,幸灾乐祸得很,我朝她咳嗽一声,她见我竖起一条眉毛,吐吐舌头。
  父亲说下去,“你母亲还好吧?”
  “好”
  “自然好,”父亲酸溜溜地说,“她有老打令照顾,几时不好?”
  越说越不像话了,父亲就是这点叫人难堪。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凭叶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么有什么,有财有势好讲话啊,不然她当年那么容易离开我?不过叶成秋这个人呢,走运走到足趾头,做塑胶发财,做假发又赚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脚,电子业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携他,哼!什么叫鸿运当头?”
  “爹,来,吃寿面。”我拉他起来。
  陶陶调皮地笑。
  他是这样的不快乐,连带影响到他的家人。
  我记得母亲说当年他是个很活泼倜傥的年轻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纱厂,很有一点钱,他一帆风顺进了大学,天天看电影吃咖啡结交女朋友,早已拥有一架小轿车,活跃在球场校园。
  一到香港便变了,母亲说他像换了个人。
  他一边把面拨来拨去净挑虾仁来吃,一边还在咕哝,“……投机!叶成秋做的不过是投机生意,香港这块地方偏偏就是适合他,在上海他有什么办法?这种人不过是会得投机。”
  我与陶陶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仁至义尽。
  “可怜的外公。”她说。
  我完全赞同。
  陶陶说下去:“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地冲突,不停地埋怨。”
  我说:“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
  “当然。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冬天的时候,缸口用蔑竹遮着,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鱼身上,金鱼会生皮肤病……不知多少人来参观,你外公所会的,不外是这些。”
  陶陶问:“转了一个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奋门,他哪儿行?
  但叶成秋是个战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陶陶说:“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
  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手上据说还有股票。”
  连陶陶都说:“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
  陶陶说:“我约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最时兴的T恤,上面有涂鸦式图案,配大圆裙子,这种裙子,我见母亲穿过,又回来了。
  我心微微牵动,穿这种裙子,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单搽嘴唇膏,不要画眼睛……
  我温和地说:“你去吧,早些回来。”
  她说:“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
  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
  我说:“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
  “不,叶送的是支派克,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时哪儿有钱买派克钢笔?”我诧异。
  “所以。”母亲叹口气,“那么爱我,还不让我嫁他。”
  在幽暗的灯光下,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幽怨动人。
  也难怪这些年来,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爱她,也只爱过她,自当年直到永远。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还老提当年事。对,你父亲怎么样?”
  “唠叨得很。”
  “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
  “有。”
  “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自以为杨家有后,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又发牢骚。”
  “还小,看不出来,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交谈,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现眼报,真痛快!”
  我惊奇,“妈,你口气真像他,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同你早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顺。”
  “妈妈。”
  门铃响起来。
  我当然知是什么人。
  偏偏母亲还讪讪的,“这么晚,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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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姐去开门,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
  我如沐春风地迎上去,“叶伯伯,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
  “之俊,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
  我哈哈地笑,“叶伯伯,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
  “啊,我其他的乐趣,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他继续奉承我。
  我们相视再笑。
  母亲的阴霾一扫而空,斟出白兰地来。
  我说:“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发圆滑了。”
  “老了,碰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趋近去,“看看这里的皱纹。”我指向眼角。
  “芬,芬,”叶成秋叫我母亲,“听听谁在同我们比老。”我们不停地笑。
  “咦,这是什么?”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亲送给陶陶的古董笔,我别在这里。”
  他怪叫起来,“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亲说:“当然不是,真小气,八百多年前送过什么还刻骨铭心。”
  “之俊像足你当年。”
  我分辩,“其实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亲说:“外人见有一分像就觉像。”
  “我还算外人?”
  我低头一想,实在不算外人,我第一个皮球是他买的,第一个洋娃娃也是他买的。
  他问我:“还在读书啊?”
  我点点头。
  母亲咕哝,“有啥好读?六七年还没毕业,不过是什么公司秘书课程。”
  我心虚地赔笑。
  母亲说:“当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谈恋爱,此刻下了班还到处赶课堂,自作孽。”
  叶成秋忙来解围,“喂,再唠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气有恒心是最难得的,别忘记我当年也是沪江大学的夜校生。”
  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毕业,都在一九五○年前后到香港来。
  母亲咕哝:“那时我们多吃苦……”
  叶成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吃苦,你吃什么苦?躲在租界里,你知道日本鬼是什么样子?”
  母亲白他一眼,“你这个成见总无法磨减,不上演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就不成为中国人似的。”
  他们很明显地在优雅地打情骂俏。
  我站起来告辞。
  叶成秋搭讪地说:“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会儿。”我说。
  母亲即时说:“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们只得走了。
  叶伯伯在电梯里对我说:“你比你母亲成熟。”
  他爱她。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包涵,什么都原谅,老觉对方可爱、长不大、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总是舍不得。
  我深深叹口气,母亲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
  “叶伯母的病怎么样?”我问。
  他黯然,“尽人事而已。”
  “也拖了很久。”
  “这种癌是可以拖的。”他说,“但是拖着等什么呢?”
  “等新的医药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着她掉头发发肿呕吐。之俊,生命中充满荆棘,我们的烦恼为什么这么多?”
  我说:“不然,怎么会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个说法呢?”
  “你们年轻人到底好些。”
  “叶伯伯,我也不算年轻了。”
  “你一直是个特别的孩子,之俊,你的固执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条盲牛。”
  他说:“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快活过现在。”
  叶成秋的儿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
  “我也并不成材,你听到我母亲怎么批评我。”
  他笑。
  我最喜欢看到叶成秋笑,充满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担起生活中无限疾苦,多少次我们母女在困境中团团转,他出现来救苦救难。
  我仰慕这个人,公开地,毫不忌讳地说过一千次,如果要我组织家庭,配偶必需像叶成秋。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任何考验难不倒他,长袖善舞,热诚周到,面面俱圆,几乎男人所有的优点他一应皆全,再加上丰富的常识,天文地理他无所不晓,又懂得生活情趣,这是太重要的一环,他早已成为我与陶陶的偶像。
  当然叶成秋的儿子可以成为花花公子,只要学得他父亲十分之一本事已经足够。
  “我送你。”他说。
  司机开着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
  真看不出他当年在上海只是一个读夜校的苦学生。
  母亲说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亲是个小职员,住在银行职员宿舍,与母亲是中学同学,是这样爱上的。母亲为了他,连家中的汽车与三轮车都不坐了,甘心乘电车,他是文艺小说中标准的穷小子,即使毕业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顾弟妹,没有什么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们。
  我要是外婆,我也这么做,我也不允许陶陶跟这么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去吃苦,谁会晓得时局会大变?
  我抬起头说:“我自己开车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问,“时间还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没有一间凯诗令。”
  “你想去凯诗令”
  “我哪里有资格上凯诗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现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么豁达,怕闲话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说杨家三代的女人都同叶某有来往。”
  他讶异地说:“有谁那么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亲。”
  他不悦,“杨之章一张嘴像老太婆。”
  “你们三个人真可爱,”我说,“争风喝醋三十载。”
  “之俊,再过几年,你会发觉,三十年并不是那么艰难过,一晃眼岁月悠悠过去,好几度午夜梦回,我蓦然自床上跃起,同自己说:什么,我五十三岁了?怎么会?我什么也没做,已经半百?生命是一个骗局。”他笑。
  说话中的辛酸并不是笑容可以遮盖。
  叶成秋唯一的诉苦对象可能是我。
  我打开车门。
  “生意好吗?”叶成秋问。
  “没关系,有苦经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我笑。
  “你要记得来。”
  每次不待我们开口,他已经照顾有加。真正帮人的人,是这样的,至亲友好有什么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着面皮开口,立即自动做到。不是太难的事,一个人有多少至亲好友,应该是数得出的。
  还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开口,他才动手帮忙,借口是: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多心嫌弃?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帮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认为人家非得帮他的人。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叶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经很晚。
  陶陶熟睡,穿着铁皮似的牛仔裤。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换了衣服,也许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学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脸。
  每天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就有无限厌倦,这张老脸啊,去日苦多。
  也许没有陶陶就不觉得那么老,看着陶陶在过去十七年多每年长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么大一个女儿真是躲都没法躲的,我还敢穿海军装不成?
  陶陶不在的时候,我特别空虚。
  回到公司,女孩子同我说,关太太找我多次,十万分火急,关太太很生气,说:为什么杨小姐身边不带备一只传呼机。
  找一口饭吃不容易。什么叫十万分火急,我又不止她一个户头,不一定能够即刻拨时间给她。
  不过近年来我也想开了,无论多么小的生意,也很巴结地来做,表示极之在乎。
  我复电给她,她却在睡中午觉。我答应“在上肇辉台时再顺带到你处弯一弯”。
  到她那里她倒面色和蔼,她只不过是寂寞,要人关心她。碰巧我也寂寞,不是损失。
  好消息,关太太的浴室要装修。这使我有痛快的感觉,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样也只有这个机会:瓷砖整幅扯下来,瓷盆敲脱,浴缸往往要拆掉一面墙壁抬出去扔掉,换去生锈的水喉管,使之焕然一新。
  也有烦恼,怕主人家要新铺金色瓷砖,及在天花板镶镜子。
  关太太说:“我要金色水龙头,以及意大利手工彩描洗脸盆。”
  “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
  “为什么?”
  “隐形眼镜掉了怎么办?”
  “我可以预早配定十副。”
  这倒是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天花板与一面空墙全铺镜子。”
  关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平日穿着宽袍大袖的流行款式,也不大看得出来。
  我不与她争论,与客人吵有啥好处?在初初开业的时候我已经领略过这种滋味。
  “把镜子斜斜地镶在墙壁上,看上去人会修长此”
  哗,怎么叫泥水匠做一幅斜墙?我暗暗叫苦。
  “书房呢?书房怎么办?”我问。
  “让它去吧。”
  “可是电线还没有拉好。”
  “不要去理它!”关太太懊恼地说,“我当作屋里没这间房间。”
  “让我帮你完工如何?等你有了明确的主意,再拆掉重装吧?”
  “真的,杨小姐,真的可以?”
  “当然,交在我手中。”
  “好的,哦,对了,这是你第三期的费用。”
  我道谢。
  她歉意地问:“做住宅装修,很烦吧?”良心忽然发现。
  不比做人更烦。“我自己比较喜欢设计写字楼,但为你关太太服务是不一样的。”
  她很满意。
  关太太是个美丽的女人,年纪比我小几岁,一身好皮肤,白皙得似外国人,是以从来不肯晒太阳或坐船出海。一年四季皮肤如雪,故此特别喜欢穿黑色衣裳。
  当下有人按铃,女佣去开门,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关太太替我介绍说是“我先生”。
  我称呼一声“关先生”,他却一呆。
  没事我先告辞。
  我从没见过关先生,不知怎么,觉得面热。
  下午我就叫大队去动工,带样板去给关太太挑。
  他们同我通电话,说有关先生在,关太太比平时和睦得多。
  这倒好。
  傍晚我去看工程,关太太外出,佣人招呼我。
  这间屋子由我一手包办,间格方面,我比主人家熟。
  好好的一层公寓,假使装成全白,不知多舒适,偏偏要浅红搭枣红,水晶灯假地台,缎子窗帘上处处捆条边,连露台上遮太阳的帆布篷都不放过,弄得非鹿非马,什么法国宫廷式。
  又去摩罗街搜刮假古董,瓶瓶罐罐堆满一屋,但凡蓝白二色的充明瓷,门彩便算乾隆御鉴之宝,瞎七搭八,不过用来配沙发垫子及墙纸花纹,真要命。
  不知怎么,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永远不像有人住的地方,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乱得惊人,卖花的老娘干脆插竹叶,受够了。
  我看着洗脸盆摇头叹气,装白色好多呢,配一列玻璃砖,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买得到有四只脚的老式白浴缸。几时等我自己发了财可以如愿以偿。
  我身后有个声音传来:“看得出你最喜欢的颜色是白。”
  我转头,“关先生。”他还没走。
  “我不姓关。”他笑。
  我扬扬眉毛。
  “她要自称关太太,逼得我做关先生。”
  我不大明白,只得客气地笑。
  “她出来见人时用关太太这艺名。”“关”先生解释。
  什么?艺名?即使做戏,也断然不会姓关名太太。
  我茫然。
  “关”先生笑了。
  “我叫罗伦斯。”
  我只得说:“你好。”
  “你姓杨,叫之俊?”
  “是的。”我点点头,不想与他攀谈下去。
  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年轻,好打扮,左颊有一深深酒涡,带来三分脂粉气,但不讨厌,身上配件齐全而考究,是有家底而出来玩的那种人。
  “你是室内装修师?”
  “称呼得好听点,可以这么说。”
  “啊,还有什么其他叫法?”他仿佛立心要同我打交道。
  我勉强地赔笑,侧侧身走回客厅,他跟出来。
  我吩咐工人收工,打算离去了。
  “这间屋子若是全油成白色,你说有多好。”他忽然说。
  我为这句话动容。显然他是出钱的幕后人,关太太是他的情人,他倒是不介意装修不如他意。
  我这次笑得比较自然,仍无所置评。
  “天气这么热,喝杯西瓜汁再走如何?”
  真够诱惑。但我摇摇头,“我们收工了。”
  我明天要忙着替女主人去找18K水龙头,说不定她还要配榭古茜喷嘴浴缸。
  “关”先生说得很对。
  天气这么热,地面晒了一日,热气蒸上来,眼睛都睁不开,眯着眼,形成眼袋特别大,皱纹特别深,却有世纪末风情——是,没有什么能够使我发笑,我就是这么厌世,如何?有点像梅莲娜麦高莉。
  热得使人心神恍惚。
  快放暑假了。
  那时约了小同学在校园树影下等,一起看工余场去……菠萝刨冰,南国电影,真正好。
  我把着驾驶盘,交通灯转了绿色还不知道。
  后面一辆平治叭叭响,若不是冷气轿车不肯开窗,司机一定会大喝一声“女人开车!”
  女人。下辈子如有选择,我还做女人不做?
  做得成叶成秋当然好,做蹩脚男人还不如做回自己,我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笑了起来,倒后镜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老了,毛孔不争气地扩张,瞒得过人,瞒不过自己。
  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回到家。
  在夏天,不浑身洗刷过是不得安静的,淋浴许是我做人的唯一乐趣。我有许多“唯一”乐趣:与陶陶斗气,与母亲聊天,看电视长篇剧,与叶成秋吃茶,买到合心绪的首饰皮鞋手袋,顾客开支票给我时候……
  我希望我会有大一点的喜乐,后来想到这些也是要用精力来换取的,就比较不那么渴望了。
  因为我是做室内装修的,故此老想起沙岗的一篇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那个年轻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情人自店铺出来,雨淋湿他的外套,两人相视无言,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会的广告,痴痴地问:“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尽在不言中。
  我也渴望能碰到一个这样的有情人。
  尴尬的是,恋爱过后又怎么办?结婚?嫁一个小若干岁数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婚后开门七件事跟着而来,神仙眷属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变得伧俗起来。最可怕的是养儿育女,孩子一出生,那小小的身躯,响亮的哭声,能把最洒脱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这便是恋爱的后果。
  所以书中的女主角苍白而美丽地叫他走,她不能爱他。
  聪明的选择。
  我站在镜子面前,戏剧化地说台辞:“走,你走吧。”双手抱着胸,皱着眉头,作痛苦状。
  我并没有闲着,一边取出面膜敷上。
  油性部分用浅蓝色,干性部分用粉红色,什么地方有雀班与疱疱,则点上咖啡色,一晃眼看,面孔似政府宣传清洁城市招贴中的垃圾虫。
  我很吃惊。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所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别看我女儿都十七岁了,其实我没有与男人共同生活的经验,也不敢大胆投入二人世界。
  累了,我躺在沙发上睡着。
  我“唯一”的享受是这一部两匹半的分体式冷气机,每小时耗电五元港币。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着物质的文明,发誓终其一生都不要踏入丝路半步,正在这个当儿,电话铃响起来,我下意识地取过听筒。
  那边说:“我是罗伦斯。”
  是DH罗伦斯还是TE罗伦斯?
  我含糊说:“你打错了。”挂上听筒。
  转个身再睡,脸上七彩的化妆品怕要全部印到垫子上,管它呢。
  电话又响。
  我呻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个客户找我。我说:“找谁?”
  “我是罗伦斯。”
  “先生,我不认得罗伦斯。”
  “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杨之俊。”
  我改变语气,“阁下是谁?”
  “如果我说我是‘关先生’,你会记得吗?”
  “哦,关先生,你好,怎么,”我醒了一半,“关太太有什么特别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关太太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给我?”我明知故问。
  “当然也可以有。”
  “那么待彼时我们再联络吧。”
  “我现在要赴一个约会,再见,关先生,多谢关照。”我再度挂上电话。
  吊膀子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就来搭讪。
  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话铃再响,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怎么过活的?
  是母亲。
  “今夜我去打牌,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此牌不同彼牌,母亲一直玩桥牌。
  “你该买架录影机。”
  “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又来了,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骚。
  “好好好,”我说,“好好好。”
  她挂电话。
  好好好。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好好好。
  陶陶又打电话来。
  “明天是乔其奥生日,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妈妈,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
  “我不要来,”我光火,“多谢他关照我。”
  “妈妈,你应当出来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要是真出来,你才吃不消兜着走,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
  她说:“不会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会生下陶陶。
  “妈妈,鞋店减价,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
  “好好好。”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几时暑假?”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
  “考完这两天,就不必上课。”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时再算。”
  “喂,喂”。
  陶陶已经挂掉电话,免得听我借题发挥。
  该夜索然无味,吃罢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鸣,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浓茶落肚,魂归原位。
  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
  他把目录给我看。
  “妙极了,”我说,“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哗,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吗?”
  “有,怎么没有,只要有钱,在本市,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
  他说:“我替你订一副来吧。”
  “要订?没有现货?”我大吃一惊。
  “杨小姐,价值数万的洗脸盆,你叫我搁哪儿?”
  “要多久?”
  “两个月。”
  “要命,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
  “你看你,入行那么久,还那么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现货。”我急起来。
  他摇头,“我独家代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
  老板笑,“杨小姐,大富人家,怎会此刻移民?人家护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户人家,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
  “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我瞠目问。
  他打趣我,“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知道排场。
  我叹口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他见我焦头烂额,便说:“我尽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时内给我答复。”
  “小姐,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
  “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紧张便失水准。”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
  “今次考什么?”
  “商业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尽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与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赶回家,匆匆翻一轮笔记。
  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
  陶陶刚考完历史,她说:“我想可以及格,妈妈,祝你成绩理想。”
  “我?”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
  永恒的考试梦,卷子发下来,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我在那里默默流泪……
  “妈妈?”
  “是,我在。”我回到现实来,“我都背熟了的,应该没问题。”
  “祝你幸运。”
  “谢谢你。”
  四点钟,洁具代理商来电,说瓷盆没有现货,他尽了力帮我。
  那我怎么办?
  他叫我立刻让师傅帮我将旧盆装上去。
  我说我索性关门不做还好点。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头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弃甲而逃。
  怎么对付关太太?我捧住头。
  电话又响,我不敢听,会不会就是关太太?
  那边很幽默愉快地说:“我是关先生。”
  “有什么事?”我没好气,这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侧击了,杨小姐,出来吃顿饭如何?”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杨小姐,凡事不要说得这么坚决,说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时你可能会倒转头请我吃饭。”
  我恼极而笑,“是吗,如果你手头上有意大利费兰帝搪瓷厂出品的彩色手绘、名为‘费奥莉’的瓷盆连18K镀金水龙头一套,我马上出来陪你吃饭坐台子,并且穿我最好的透空丝绒长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电话那一头。
  我自觉胜利了,“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套这样的瓷盆?”
  “什么?”我惊问,“你有什么?”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从翡冷翠运到。”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关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这样的瓷盆,所以才磨着叫我也替她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浴室,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杨小姐,你说话算不算数?我一小时后开车来接你,吃完饭,你明天可以叫人来抬这套洁具。如果你肯一连三晚出来,我还有配对的浴缸与水厕。”
  我觉得事情太荒谬滑稽了,轰然大笑起来。
  “关”先生说:“我们有缘分,你没发觉吗?”
  “不,”我说,“我没有发觉。”
  “我可以把整个浴间送给你,真的,只要你肯出来。”
  “我要看过货物。”我叹口气。
  “当然,就约在舍下如何?我立刻来接你,你爱吃中菜还是西菜?我厨子的手艺还不错。”
  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我会决定穿起丝绒晚装登堂入室送上门去?
  “好的。”我想或许是值得的。试试也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欢呼一声,“好得不得了。一会儿见。”
  这是不可把话说满的最明显例子之一。幸亏我没答应会裸体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头发,穿上我唯一的长旗袍。发疯了,也罢也罢,索性豁出去玩一个晚上。
  门铃响的时候,我故意扭着腰身前去开门。
  这个罗伦斯穿着礼服站在门外,手中持一大扎兰花。
  他见到我立刻摆出一个驾轻就熟惊艳的表情。
  我讪笑他。他居然脸红。
  他实在不算是个讨厌的人,我应该消除对他的陈见。
  出门之前我说:“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则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丢了。”
  “她不是我太太,”关先生说,“她也不姓关,她真名叫孙灵芝。”
  “哦。”我想起来。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后。
  “那你姓什么?”
  “我没说吗?抱歉抱歉,我姓叶。”
  叶?这下子我不得不承认杨家的女人与姓叶的男人有点缘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华得不像话,并不带纨袴之意,只有行内人如我,才会知道这座公寓内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个人住。”
  “好地方。”
  我们并不是一对一,起码有三个以上的佣人在屋内穿插。
  他很滑头地说:“要看东西呢,就得进房来。”
  我只得大方地跟进去。
  他并没有吹牛,套房里堆着我所要的东西。
  整间睡房是黑色的,面积宽阔,连接着同色系的书房,因为装修得好,只觉大方,不觉诡异。
  我叹为观止,“谁的手笔?了不起。”
  “真的?你喜欢?”
  “是哪位师兄的杰作?”
  “我。”
  我笑,不相信。
  “真是我自己。不信你可以问华之杰公司,家具是他们的。”
  大水冲到龙王庙,华之杰正是叶成秋开的出入口行,写字楼全部由我装修。
  “我会问。”
  “真金不怕红炉火。”他耸耸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们俩相对吃晚餐。
  “你这件衣服真不错。”他称赞我。
  “谢谢。”我说。
  他倒是真会讨女人欢喜,算是看家的本领。
  “今天晚上无限荣幸。”
  “谢谢。”
  “之俊,我想,或者我们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摇摇头。
  “你有男朋友?”
  我摇头。
  “情人?”
  我再摇头。
  “丈夫?”他不置信。
  “没有。”
  “你生命中此刻没有男人?”
  我继续摇头。
  “我有什么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没有我所要的质素。
  “你担心孙灵芝是不是?不要紧,这种关系可以马上结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关太太做他的爱人?我又摇头。
  “我们改天再谈这个细节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试。”
  “考试!”他惊异,“你还在读书?读什么书?”
  “改天再告诉你,太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已做有图表说明,可以影印一份给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经很破例了吧?”他很聪明。
  “我极少出来玩。”
  “别辜负这件漂亮的衣裳,我们跳支舞,舞罢我立刻送你回去。”
  他开了音响。是我喜欢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乐,在这种环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与他翩翩起舞,他是一个高手,轻轻带动我,而我是一个好拍档,他示意我往哪里去,我便转向哪儿,我太写意,竟不愿停下来,一支一支的与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纯跳舞,丝毫没有猥琐的动作,我满意得不得了。
  最后是他建议要送我回家的。
  道别的时候我说:“多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晚上。”
  “像你这样标致的女郎,应当多出来走动。”
  我回赞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这般的男伴。”
  “我早说我们应当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语。我没有吃下豹子胆。
  入睡前我还哼着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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