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圆舞
  周承钰被父母抛弃后,傅于琛收其为义女,但两人间的感情却是微妙万千。傅一方面对承钰万分关注,一方面不停地结交女友,甚至两次结婚。承钰则牢记傅教给她的圆舞规则,甘心等待,并在继承了继父的遗产之后,摆脱了傅为其安排的生活方式,试图以平等的地位争取爱情的结果。然而,傅仍认为承钰尚未长大而继续回避她。承钰凭着天生丽质,成为国际名模并与经纪人袁祖康结婚。离婚后,袁因藏毒入狱而自杀身亡,等到傅终于决定回到承钰身边的时候,承钰却……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第10节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个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不过我与他之间,却没有怨忽愤恨,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这一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
  认识傅于琛那一年,只有七岁。
  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七岁。
  母亲在那一年再婚,举行盛大的舞会,傅于琛是宾客之一。
  那一日,我被穿上白色的纱衣,戴起白色的手套,站在舞会的一角,权充布景。
  已经很倦很倦,一早起来,到婚姻注册处观礼,见母亲身上缎子礼服,已深觉滑稽,低领子、粉红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观礼的亲友,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细细声称我为油瓶,指指点点。
  礼毕后有人一手拉起我走,看着车子有空位把我抛进去,载我到茶楼,胡乱给我一碗面。
  这时纱裙刺我腿,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吃不饱,并且觉得凉。
  母亲在很远的地方,换上长旗袍与亲友拍照,忽然一叠声叫人传我,他们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亲身边,她亲昵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看牢照相机,咔嚓一声,这张照片我至今保留着。
  在彩照中,母与女看着镜头,头碰头,不知有多亲热,但事实,事实永远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飞到别人身边去。
  连我都知道,这是她的大日子。
  她的化妆很浓很深色,远看倒红是红,白是白,近看只见炭黑色勾出大眼圈,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笑起来粉陷在皱纹里,牙齿上有烟渍子。
  从没有见过这么粗陋虚假的面孔,我记得母亲从前有最细滑的皮肤,父亲叫我与她排队相面孔,然后会笑说,面皮一样细滑哩。
  我很困惑,又不敢出声,吃完面又被送上车子,接到舞会。
  年纪大的亲戚都没有来,母亲又换了衣裳,与惠叔叔跳起舞来。
  那时才黄昏,他们已开始喝酒,有一只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面放着两个小小糖人,象征新郎新娘,母亲与惠叔叔四只手握着一把刀,用力切下去,众人便拍手。
  我觉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踯躅到一角,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有一个黑印子。
  我抓紧手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与十块钱。
  一会儿,当一切结束之后,母亲会带我回新家,同惠叔叔一起住。
  因为祖母与外婆以及父亲都不肯收留我。
  舞会中裙子擦裙子,悉悉索索,天黑了,我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间,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我跑到一个角落去专心哭泣。
  “你好。”
  有人在我背后说。
  一整天都没有人同我说话。这会是谁呢?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年纪比惠叔年轻点点,正探头看我呢。
  我别转身子,不让他知道我在哭。
  “你是谁?”他问我。
  我不回答。
  “不会说话吗,”他取笑我,“是哑巴吗?”
  “谁是哑巴,你才是哑巴。”
  他算准孩子会这样回答。
  “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哭。”
  “哦,那么一定是灰尘掉到眼睛里。”
  我不去理他。
  “啊,对了,我的名字叫傅于琛。”
  “付于心。”
  “是。”
  继后许多许多年,我都叫他付于心。
  “你叫什么?”
  我不肯回答。
  “你父亲呢?”
  “他不在这里。”
  “你母亲呢?”
  我也不肯回答。
  “她穿什么颜色衣服?”
  “白色。”只有一个女人穿白色。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会儿,一呆。
  “你姓周?”他问。
  我点头。
  “原来如此。”声音非常非常温柔。
  母亲与惠叔叔搂着笑个不停。
  “你一定饿了。”
  我点点头。
  “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摇头。
  “为什么?”
  “不要跟陌生人走。”
  “对的,那么你要吃什么?”
  我仍摇头。
  他笑笑走开,“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我等他,他没有使我失望,带热狗与牛奶回来。
  我很怀疑吃了脑袋会长出耳朵来变驴子,但是实在太饿,全副吃下去。
  然后瞌睡。
  记得找到张沙发,靠着就闭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
  是母亲一直摇我,我听到她声音,“老傅,玩得高兴吗?怎么不见你跳舞,同谁来?”
  惠叔也在一旁说:“伊利沙伯黄呢,我们明明请了她。”
  我睁不大眼睛。
  “女儿叫什么名字?”
  “老傅,没想到你喜欢小孩子。”
  “错了,我并不喜欢小孩。”
  我由他抱起,送上车。
  婚礼完毕,母亲成了惠太太。
  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个惠太太,离了婚,带着两个男孩,与母亲不见面。
  住在惠家,生活很过得去,惠叔叔是那种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节,家里多双筷子,根本不在计较范围,不过他也绝对不会前来嘘寒问暖。
  一年之后,他忘了家中有这么一个女孩,正合我意。
  女佣是母亲带过来的,服侍周到,这是我一生中,过得异常舒畅的一段日子,惠叔是个好人。
  他喜欢旅行,与母亲不断外出,我的抽屉里放满了各国纪念品。
  有一只玻璃纸镇,半圆型,里面有间小小红色屋顶的小房子,把纸镇摇动,白色的碎屑在液体中搅动,像下雪,我称它为下雪的纸镇,自德国带回。
  又有一串莱茵石的项链,因为掉了一粒,母亲将它给我玩,我爱把它垂在额前,扮作印度舞娘。
  “承钰。”
  “很特别的名字。”
  母亲不愿意再讨论下去,“怎么办,惠,你背她出去。”
  “叫醒她。”
  “我来。”
  抽屉里太多别的同龄女孩所没有的玩意儿,这是我所得到的。
  我失去的呢?最令我纳闷的是,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爸爸。
  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有没有想念我。
  完全不知道。
  不过我仍然跟他的姓,我姓周。
  母亲还帮我收集各类明信片,这使我小学时期在小同学面前地位崇高,每次带两三张回学校,告诉他们,巴黎圣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么特色。
  我所有的,他们都可以看得到,我所没有的,他们不知道。
  但自小朋友艳羡目光中,我获得快乐。
  快乐有许多许多种,当我知道能够再见到付于心的时候,那快乐的感觉是真实的。
  一日母亲说:“老傅回来了。”
  惠叔问:“你怎么知道?”
  “他寄来一张明信片,说要住我们这里。小钰,这张甫士咕给你,自瑞士寄出来。惠,他在那边干什么?”
  “研究异性。”
  我一时没有省悟明信片的主人是谁,只看见背后贴着张巨型七彩斑斓的邮票,心中已有点欢喜,他写的是英文,但签名是中文,写着傅于琛,我信口念出来:傅子探。
  惠叔笑,“不不不,是傅于琛。”
  付于心!
  我眼前亮起来。
  母亲咕哝:“小钰你的中文程度差得很哇。”
  惠叔说:“他们这一代是这样的了。”
  母亲说:“他是否同伊利沙伯黄一起回来的呢。”
  “去年已经分手了。”
  “是吗,我从没听说过,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不知谁说的。”
  “他们住纽约也有一段长日子。”
  “如今傅老头死了,他也该回来了。”
  “当年,他对我有意思……”
  惠叔不搭腔,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恼,“你笑什么,不相信?你有胆子问他去!”
  我取起甫士卡退回房间。
  我记得他。
  他是那位善心的先生,在我最寂寞的时候陪我说话,给我吃东西,到最后,背我回家。
  我把明信片后每一个英文字抄出来,有些可以辨认,有些不,然后查字典,所得结果如下:
  “……七月一日回来,暂留府上……物色……叙旧……遗嘱善待……再见。”
  七月一日,还有两个星期。
  届时他会发觉我已长大很多,并且不会在派对中瞌睡。
  七月还没有来,母亲已经与惠叔生气。
  另一位惠太太,要带着孩子回来度暑假。
  他们已有多年没回来,惠叔兴奋,但母亲不。
  她要他们三人去住酒店,惠叔不肯。
  “这也是他们的家!”
  另一位惠太太回娘家,但儿子们一定要同父亲团聚。
  母亲非常非常生气,她甚至哭泣,但惠叔没有屈服,他们大声向对方呼喝,然后不说话。
  他们像小孩子。
  当大人像小孩的时候,小孩只得迅速长大。
  我维持缄默。
  快乐无事的日子,是否要从此结束?
  母亲收拾行李,前往伦敦,惠叔并没有阻止她,只是说:“倦的时候,回来吧。”
  母亲说:“我恨你。”
  跟电影一样。
  她提着箱子离去,跟往常那样,她没有想到我的处境。
  她应该带我一起走,但或者她还会回来,届时才带我走,或是不走。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不让惠叔的儿子同他们父亲住。
  毕竟我同惠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已住在这里好几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
  当惠叔与付于心一起出现的时候,我没有期望中一半那么开心。
  一见惠叔回来,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风后。
  付于心一脸胡髭,看上去有倦态,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问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么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说:“不说这个,我替你备妥客房。”
  “谢谢。”
  “你同你父亲可有言归于好?”
  “老惠,我不问你的事,你也别问我的事。”
  “是是是。”
  “给我一杯白兰地。”
  斟酒的声音。
  “老惠,这是什么?这喝了会盲!”
  惠叔尴尬地说:“在外头住这么多年,还嘴刁。”
  两人哈哈笑起来。
  我刚想躲进房间,付于心说话了。
  “你一个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么小女孩?”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钰。”
  “她还同你住吗?”
  “同。”
  “我可否见她?”
  “当然,陈妈,把小钰叫出来。”
  女佣应了一声。
  “她开心吗?”
  “谁?”
  “周承钰。”
  “我想还好吧,喂,老傅,没想到你对儿童心理有兴趣。”
  我转身回房间。
  陈妈正找我,笑说:“出去见客人,来。”
  我随她身后。
  付于心一见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哈罗,你好吗?”
  我微笑,他还当我是小孩子。
  “你长高许多。”他说。
  惠叔感喟说:“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头。
  “还是不爱说话?”付于心低头来问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来。
  惠叔走开去听电话,书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每次见到你,你总似不大高兴。”
  我仍不说话。
  “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诧异地看着我,“咦,说话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只盒子,递给我。
  “能拆开看吗?”我说。
  “自然。”傅于琛说。
  盒子是旧的饼干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么大,打开来,满满一盒邮票,且都是旧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长方型,美不胜收。
  我心头狂跃,“都给我?”
  他点点头,“全是你的。”
  “啊,谢谢你,谢谢你。”我把盒盖关好,将盒子拥在胸口。
  “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
  “你/
  “我是谁?”
  “你是傅于琛。”
  “啊,你竟记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会写你的姓名。”
  “谁教你的?”
  “我已经九岁,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经九岁,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与他握。
  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护我。
  “小姐,你认为我们可否成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这么奋勇的吧?”
  我的面孔涨红。
  “对了,你母亲呢?”
  “在伦敦。”
  “或许我可以用电话与她谈谈,叫她回来,你认为如何?”
  “谢谢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问题,举手之劳。”
  那夜他与母亲说了很久,但是母亲没有答应回来。
  惠叔不见得非她不可,他热烈地进行着迎妻活动,渴望见到两个儿子。
  惠叔说:“十五岁与十三岁,想想看,竟这么大了,老大听说有一米七高。”
  那简直大人一样了,我惊异,这么高大!
  当他们两兄弟真人出现的时候,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姓惠的缘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码顿时缩了一截。
  这原是他们的家。
  付于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轻轻说:“不要紧,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会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几时。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
  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许多许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头受风吹雨打,回来亦可关上门舔伤。
  晚上惠叔出去与家人吃饭,幸好有付于心与我同在,我听到他在长途电话中与我母亲争执。
  “你应回来,你怎么可以把承钰丢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闲事,但是你还想在伦敦呆多久?你的余生?”
  我躲进衣橱,并没有哭,哭是没有用的。
  但柜里漆黑,特别安全。
  傅于琛来找我,他打开房门,再打开橱门,发现了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后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说:“周承钰,要不要拥抱一下?”
  当时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待我似他那么好,即时扑到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良久良久没分开。
  他说:“为你,我会毫不犹疑娶你母亲,尽管她是殊不可爱的女子。”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时常用那种口吻与我说话,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安抚我。
  惠叔两个儿子顽皮得不像话,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间拉出来,要在梯间推我下楼。
  “哭呀,哭就放过你。”
  “把她外套脱下来,在屋内何必穿那么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墙角,惠二把我拉出来。
  我没有尖叫,因无人理睬。
  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这时候,傅于琛出现在房门口。
  “住手。”他说。
  惠大惠二嬉皮笑脸,“傅叔叔早。”
  “再给我看见你们欺侮周承钰,毋需征求令尊意见,我就煎你们的皮!”他暴喝一声,“走开!”
  惠大惠二连我在内,都惊呆。
  惠大嘀咕,“这是我们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声张,拉着兄弟走开。
  我退至墙角,看着傅于琛。
  他柔声问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儿?我收你做干女儿可好?”
  我缓缓摇头,
  “不喜欢?”
  “我不要做你女儿。”
  “为什么?”他着急。
  “我要与你结婚。”
  “什么?再说一次。”
  我肯定地说:“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惊叹,“真的?”
  “因为你对我好,而且保护我。”
  “就为了那样?”
  “是。”
  过了许多许多年,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讲运气的,在我感情生活中,并没有遇见对我好与能保护我的丈夫,许多女人都没有遇到。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
  傅于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为何没有搬出去?
  为什么他越来越似主人?
  为什么惠大惠二两只顽皮鬼见了傅于琛便躲远远?
  为什么惠叔要垂头丧气?
  一日深夜,惠叔进来与我说话。
  我在看画报,见他满脸愁容,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我等他开口。
  心中异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妈妈不回来了?”我小声问。
  “别担心,她总会回来的。”
  “那是什么事?”
  “我真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
  “没问题,你说好了,我已经长大。”
  “真对不起,承钰,我恐怕你不能住这里了。”
  我沉默很久,只觉耳畔嗡嗡响,隔半晌问:“惠叔,可是我做错什么,你赶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钰,惠叔自己也得搬,这屋子卖了给人。”
  “为什么?”我惊疑。
  “惠叔做生意做输,要卖掉屋子赔给人家,你明白吗?我们都得走。”
  我略为好过一些,“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钰,我已发电报叫你妈妈来接你。”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知道呢。”
  “我母亲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钰,她要同我离婚。”
  “是否因为你穷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穷下来了?”
  “要命,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我穷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么我看不出来?”
  “你是小孩子。”
  我叹口气。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惠叔也看着我。
  惠叔是个好人,他不是要赶走我,问题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相对许久,他忽然说:“承钰,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适。”
  我双眼发红,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
  做梦,自己变成了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又变成卖火柴女孩,划着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终于冻死在街头。
  醒来时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从。
  怎么办呢,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住?能否带着明信片,下雪的纸镇,以及邮票一起去?
  我甚至没有行李箱子。
  而母亲在这种时候,仍在伦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开我?
  很有可能我会与她失散,以后都不再见面,然后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才认回一百岁的她,两个老太婆相拥哭泣。
  这些日子,母亲亦买给我一橱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仑美奂,不过好景不再,我就快要离开,格外留恋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于琛来敲我的房门。
  我开门给他。
  “你怎么不出来?”
  我悲哀地说:“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么办呢?”
  “那岂不更好,那两个讨厌的不良少年亦会跟着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承钰,这将永远是你的家,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风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阳光。
  我问他,“是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承钰真是聪明。”
  “他们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孩子。”
  “你会在这里陪我,直到母亲回来?”
  “即使我没有空,陈妈也会留在这里。”
  我放下了心。
  “那么,是不是你把惠叔赶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钱,我帮他买下房子,解决困难,房子是非卖不可,不管买主是谁,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为何开头我住在惠家,现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应当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邮票,我学会不再发问。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却没有笑。”
  我低下头。
  “与你出去看电影可好?”
  我摇摇头。
  惠叔那日与两个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将我推倒在地上,惠二过来踢我。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们,忍着疼痛。
  惠大说:“多么恶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开。
  他们上了惠叔的车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来,手肘全擦破了,由陈妈照料我。
  傅于琛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视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紧告诉我听。”
  我低下头走开。
  听见陈妈说:“真是个乖孩子。”
  傅于琛说:“孩子?我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她是个大人。”
  我不出声。
  傅宅举行派对,我没有下去。
  人家会怎么说呢,这孩子是谁的呢,她父母在何处,为何她跟一个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时分,有人来同我梳头,并且送来新衣服。
  我同傅于琛说:“我妈妈呢,她几时回来?”
  暑假快过去,而她影踪全无。
  “告诉你好消息,下个星期你妈妈会回来。”
  “真的?”
  他点点头,“怎么样,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妈妈要回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与他到搂下。
  客人已经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没有见过,音乐已经奏起。
  傅于琛拉着我,教我舞步,大家跟着围成一个大环,我与他跳两下,转个圈,随即有别人接过我的手,与我舞到另一个角落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简单,一学即晓,当我又转到傅于琛身边。大家边笑边跳,舒畅异常。
  我问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转舞伴。”
  “为什么?”
  “这只舞的跳法如此。”
  “是吗?”
  “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哦,是这样的。”
  他呼吸急促,每个人都挥着汗,喘着气,“嗨,跳不动了!”
  大家一起停下来,大笑,宽衣,找饮料解渴。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会牢记在心。
  它叫圆舞。
  母亲在我们跳完舞许久许久才回来。
  都开学了。
  由陈妈带我到学校去领书薄单。
  由傅于琛派人陪我去买新课本。
  所有学费杂费,都由他签支票。
  对我来说,再没有别的签名式,深切过傅于琛这三个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顾,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我却不开心。
  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坐在客厅中吸烟,我刚放学。
  进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亲。
  她开了留声机,那首歌叫《何日君再来》。
  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针毡。
  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那时父亲爱笑问:“何日君再来,倩志,你在等谁回来呀。”
  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亲不回来,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过这四个月,就能熬过一辈子。
  陈妈过来打圆场,“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现在妈妈可回来了。”
  《何日君再来》唱完,母亲丢下烟蒂,过来看我,她还把我当小孩呢,蹲下来,然后再仰起头,不知多做作,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作适度的颤抖,“好吗,女儿,你好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的确是这样问我。
  我也记得我用力把她推开。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咦,”她说,“这里同从前一模一样。”
  “这不是你的家。”我说。
  她看着我,脸上转色,随即冷笑,“啊,这里难道又是你的家?”
  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吵架。
  “没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办法!”
  “倩志,够了。”
  我回头,是傅于琛回来了,他总在要紧关头出现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楼,坐在第一级楼梯,听他们说些什么。
  “倩志,对小孩说话,不能如此。”
  “她从来不似小孩,”母亲愤愤地,“无论什么时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满恨意!”
  “有你这样的母亲,说不定承钰的双眼有一日会学会放飞箭。”
  “不要讽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尽了力了,你们为什么都放过她的父亲,偏把矛头指着我?”
  傅于琛叹口气,“可怜的承钰。”
  “你们想我怎么样?卖肉养孤儿?”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要结婚了。”
  “又结婚?”
  又结婚!
  我紧紧闭上眼睛。
  “对方不知我有女儿。”
  “你是决定撇下承钰?”
  母亲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亲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何劳你来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亲!”
  “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她只有九岁。”
  “不关你事。”
  “倩志,我愿意收养她。”
  我掩上面孔。
  “啊。”母亲诧异,“你是真关心她。”
  “是的。”
  “你会依正手续办理此事?”
  “我会。”
  “这就是你付飞机票召我回来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亲松口气,“那太好了。”
  “你没有附带条件?”
  “我不见得是卖女儿的人,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么?你自出娘胎注定无愁无虑,现在又承继上亿的家产……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么?”
  “我不想看见你。”
  母亲听见这句话,呵哈呵哈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像女巫一般。
  “陈妈,叫司机送这位女士出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我没有哭。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我进房间躲着。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他的气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我低下头。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傅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谢谢”与“对不起”,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发寒。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隔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但我接受不来。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
  我细声说:“我愿意留下来。”
  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来,“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这位是谁呢?”
  傅于琛说:“是周承钰小姐。”
  “你好。”她说。
  我也说:“你好。”
  她又说:“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
  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她是你女朋友?”
  “从前是。”
  “发生了什么?”
  “真是难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欢她?”
  我点点头。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没有结婚。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升中学了。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母亲爱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课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
  “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
  “哦,那个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与他说话。”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于琛笑,“已经开始难服侍,嗯?”
  我掉转面孔。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
  “那么是谁呢。”
  “我希望你会喜欢她。”
  “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
  傅于琛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
  “我很为你高兴。”
  “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
  “是不是电影明星?”
  “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我的义女周承钰。”
  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
  傅于琛说:“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
  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她问。
  “十四。”
  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
  “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我淡淡地说,“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你叫他什么?”
  “傅于琛。”我补充一句,“我一直这样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试探。
  “爸爸?”我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你父母是谁?”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
  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没有反应。
  “赵小姐?”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问她?”
  “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我说:“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不去英国。”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他问我。
  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么话?”
  “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
  “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
  “现在不会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钰。”
  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