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銀女
  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冰
  第二章 突如其來的意外
  第三章 銀女懷孕找上門
  第四章 展開身世調查
  第五章 野性難馴
  第六意引狼入室
  第七章 離傢出走
  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裏
  第九章 銀女再度出現
  後記
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冰
  飛機場候機室。
  等接無憂。
  因為沒有行李,她永遠最早出來,背上背一隻手提包,永恆的瀟灑。
  她嚮我招招手,我趨嚮前去,握住她的手。
  細細端詳穿着運動服的她,眼角雖然有細紋,更加添增嫵媚,她是個不老的人,永遠活潑動人。
  “又一年了。”她唏噓,“爸媽挂念你呢。”
  我打開車門招呼她上車,“替你訂了麗晶。”
  “謝謝。”她說:“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訝異,“不到我傢去坐一會兒,吃頓飯?我吩咐傭人做了許多菜。”
  她橫着看我一眼,不出聲。
  我徑自把車開動,不去看她的面色。
  “傢,你還有傢?你真的認為自己有傢?”她來了。
  我笑笑,“各人對傢的定義是不一樣的。”
  “連媽媽都說:你實在太賢慧了,陳小山就差沒把女人往傢裏帶,你還那樣賢慧。”
  我說:“這一年他好多了。”
  “是嗎?那為什麽南施說他現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車子轉嚮尖沙咀,“謠言,香港纔那麽豆似的一塊地方,大眼對小眼,不鬧些緋聞,日子難挨。”
  “姐姐,你幾時纔肯面對現實?”她轉頭笑。
  “你放心,我應付得來。”我改變話題:“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麽?”
  “要找上等的狼毫筆。”她說。
  “上次找觀臺,跑得腳底皮都破了,結果找到幾塊端現,這次又要買筆,”我笑,“所有的筆都號稱狼毫,你想哪裏去找那麽多狼來拔毛?”
  她笑得前仰後合,“你傢那兩枝不錯。”
  “都禿了。”
  “多虧陳小山天天夜歸,給你許多屬於自己的時間。”
  “夫妻距離遠一點,也有好處,淨是火辣辣的纏在一起,好容易樂盡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簡單構行李安置好,淋個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時飛機,仍然精神抖擻。
  “爸媽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開。”
  “林無邁,假如你不救自己,沒人會救你。”
  我衹得賠笑。
  “甩掉他,輓回一點尊嚴。”她懇求。
  “爸媽把我們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樣。每次見面,你勸我離婚我勸你結婚,象一出鬧劇。”無憂噓出一口氣。
  “來,到我那邊去。我做了百合湯,現在新鮮百合幾乎絶跡。我剝了一個下午,手指還在發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覺。”
  “我那裏去睡還不是一樣,別鬧彆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來。
  她怕癢,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歲的人,還象個孩子似的。”
  沒有家庭的責任,人不顯老。
  “我不要見陳小山。”
  “他對你很客氣的。”
  “我想到他這樣對你,心頭就冒火。”
  “噯,周瑜打黃蓋,關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還這麽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丟盡了。”
  “來,開步走。”
  無憂所憎恨的陳小山先生並沒有在傢。
  無憂說:“象你們這樣,居然還是恩愛夫妻。”
  “是嗎?睡在不同的房間裏。”
  “晚上我要出診,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麽女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快來吃東西,少管閑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見吧。”無憂說。
  “無憂,你這個人真煩,你有沒有聽過廣東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裝慍怒,“‘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這樣到老?”無憂問。
  “已經老了,無憂,你我已經老了。”我嘆息。
  她有點不忍。
  我們沉默下來。衹聽見碗與匙羹響。
  隔一會兒她說:“姐姐這裏的擺設象摩羅街的下價古玩店,堆滿了似是而非的字畫與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
  “又是陳小山的品味吧。你瞧,這幅齊白石還用名傢來鑒別真偽?這幾衹蝦已經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頓了。若是付了老價錢,那真冤。”無憂轉過頭來,“他是衆人冤大頭,你是他的冤大頭。”
  我直笑。
  無憂拾起一隻瓷枕拋上拋下。
  “喂,”我說:“當心點,是古董呢。”
  “楊貴妃睡過的?”無憂偏藝咀。
  “秦可卿睡過的,名貴得多。”
  無憂說:“象你這樣可愛的女人……武能夠替病人開肚子做手求,文能夠吟詩寫字,怎麽會嫁給陳小山的?”
  那幾乎是一輩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發酸。
  大學裏的陳小山不是現在這樣的,那時候他還沒有成型,略帶油腔滑調,說話八面玲瓏,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學校裏極受女生歡迎。年輕的我幾乎對他一見鐘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撐着頭,出了一會於神。真是不堪回首。
  無憂並不纍,她“刷刷刷”的在翻畫報。
  我打個呵欠,昨晚沒睡好,我倒疲倦起來,索性打橫躺在長沙發上。
  傭人都躲在工人房裏,這麽大的地方,靜悄悄的。
  如果沒有無憂,就衹剩下我一個人,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再走到另一間,迷宮似的,迷失自我,兜來兜去,在這座豪華的宅子裏渡過十五年。
  我又打一個呵欠。
  無憂擡起頭來,“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閃過一絲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說:“我喜歡接男嬰。”
  無憂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樣,自然不好做。”
  “別藉題發揮笑我。”
  “有沒有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說:“整天陪着你,好了吧?”
  “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鬍說,前年我們纔到紐約。”
  “是,兩夫妻前腳來,崔露露後腳就在唐人街登臺,你說有多巧?這樣打得火熱,難捨難分,幹嗎不同老婆離婚?”
  我笑笑。無憂以為我沒有考慮過離婚這回事。
  門一響,我轉頭看,是小山回來。
  我揚聲:“有稀客。”
  無憂冷笑,“稀客是陳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來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過來,天氣還未熱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裝,配最新式的薄底鞋,與皮帶一色。三十七歲的人了,仍然唇紅齒白。
  見到無憂,他笑,“原來是你妹妹來了。”非常沒有誠意地問:“好嗎?紐約的生活好嗎?說給咱們這些土豹子聽聽。”坐下來,雙腿一擱。
  無憂怒道:“陳小山,我一見到你就惡嚮膽邊生,你這個生錯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脫脫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無憂一年比一年惡,坐姐夫傢裏駡姐夫,真刁蠻,難怪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無憂跺腳長嘆,“姦妃?”她駡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傢裏吃飯,陪陪稀客。”小山說。
  “哼,不怕寶島歌後心焦?罪過罪過。”無憂邈視着他。
  我怕他們說過了火,連忙避到書房去。
  過了七分鐘我揚聲叫:“小山,有張單子我找不到,你過來一下。”
  小山進來問:“什麽單子?”
  “哪裏有單子”,我笑說“不過今天請你留在傢吃飯,算是給我一個面子。”
  他猶疑一刻,“今天……”
  我收斂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麽應酬,今天準時開飯,我娘傢有人在這裏,你總得讓我下臺。”
  “好好好,”他沒口的答應,“我又沒說不好,幹嗎就陰霾密佈?這樣的賢妻,別說叫我回來吃飯,就算上刀山跳油鍋——”
  “得了。”我截斷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着我說:“無邁,你從不聽我把話說完。”
  我低下頭,“對不起,我對花言巧語沒興趣。”
  “你看不起我,你壓根兒看不起我。”他低聲說。
  我更纍了,“小山,你扯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時候無憂推門進來,我立刻停嘴。
  她異詫地問:“你們兩夫妻原來尚有對白?咕咕呶呶說些啥玩藝兒?平時不說,留待有客人來了,特意說給客人聽,作其親熱狀,近年來這種作狀夫妻特別多,活該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變戲法似地又挂在臉上。
  “來來來,”他說:“我給你看我新買的幾座石灣陶瓷。”
  我卻無法再笑。
  就在這個時候,小山身上的傳呼機發出聲響,他看我一眼,我假裝不知,別轉了臉,他連忙伸手關熄傳呼機。無憂駭笑。
  “陳小山,你怎麽越來越似販夫走卒,身邊帶這個玩意兒?你現在還兼營應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憂說:“陳小山,叫你少時髦一點,少象點香港人,你真會心癢而死。”
  小山連忙解下傳呼機,放進公文包裏,“朋友藉我用的,朋友藉的。”
  我站起來,“我去看看菜做好沒有。”
  甫出客廳,纔走進走廊,就聽見小山駡無憂。
  “你怎麽攬的?當着無邁的面,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你還顧到她的面子?”
  “當然顧到,信不信由你,我愛無邁。”
  “這般的愛,怕無邁無福消受。”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你少管我們夫妻間的事。”
  我搖搖頭,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吵個不亦樂乎,我也不耐煩再聽下去。
  在廚房打點一下,再到別處,看見無憂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幾顆圖章石頭。
  他倆反而有共同興趣。
  電話鈴響,我接聽。
  “是媳婦嗎?”老人傢的聲音一貫愉快。
  “媽?”
  “無憂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們替她洗塵,小山在傢不在傢?”她問。
  “在,要不要叫他來聽?”我笑問。
  “不用,聽見他聲音都氣,我早說過,我對這個兒子是愛屋及烏,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個好媳婦,早不要他了。”老人傢笑嗬的賠小心。
  我很過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詆毀自己作回報,一時間語塞,小山即接過話筒。
  無憂說:“你的公婆確是無話講。”
  我點點頭。
  “不過若是為了他們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無憂看我一眼。
  我推無憂一下,叫她適可而止。
  小山放下話筒,“媽媽知道無憂愛吃海鮮,我們明天到海鮮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種買賣野人頭的地方。”我抗議。
  “我偏偏喜歡那個調調兒。”無憂搶着說。
  “是嗎?”我訝異,“那不是成了遊客了?”
  “誰說她不是遊客?”小山把手臂繞着我肩膀。
  他在傢陪我們吃飯。直到無憂說要走,他都沒有再要出去的意思。無憂眼神裏有點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個夜遊隱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傢來坐着,那是不可能的事。
  無憂是自己叫車走的。
  兩夫妻回上得樓,我便走進書房,沒想到看完半本書出來熄燈,發覺小山並沒有出去,他鬆了領帶,脫了鞋子躺在沙發上。
  我以為他已經睡着,他卻叫我:“無邁。”
  “什麽事?”我放下書。
  “你說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希望?”
  我很客氣地說:“晚了,睡吧。”
  “無邁,你必須要維持你那高貴的矜持?我們真的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什麽?”我冷靜地問:“該談的十年前已經談過,該吵的十年前也已經吵過,現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鬆一口氣,“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常常回來陪你。”
  “小山,這個傢也是你的傢。”我語氣很溫和。
  “倔強的、高貴的、能幹的無邁。”他嘆口氣。
  我站起來,“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間,掩上門,熄了燈。
  為什麽不離婚?我嘆口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經沒有力氣,再也不去想這個問題。我睡着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飯廳駡女傭。
  我披上睡袍趕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麽事?”我問。
  “你看看這吐司,象什麽樣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掃到地上。
  我說:“去去去,到文華去吃,別在傢打雞駡狗的。”
  “你什麽不做早餐給我吃。”他質問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陳小山,取過外套出去吧,難得在傢耽過二十小時,亂找碴兒,出了門就太平了。”我打個呵欠。
  他凝視我,我也衹好看着他。晨曦下兩夫妻成為朦朧的陌生人。
  過半晌他說:“今夜我會早些回來吃飯。”
  我真鬆一口氣,看着他出門。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太文明了,連架都吵不起來。
  我躺在床上看報紙,喝牛奶茶。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自私,結了婚而不願放棄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許人與人之間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瞭解,也許小山已經被寵壞,幾百個原因加在一起,冰凍好幾年,漸漸相敬如冰。
  他開始外出尋找他的溫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頭有人,一個接一個。
  不過小山都—一否認,他做得這麽好,歷年來就差沒把女人往傢裏帶,正式介紹給我以姐妹相稱,但我在明裏,始終抓不到他的壞跡。
  他仍然回來睡覺,重要的日子仍然回來吃飯。那些女人的電話從不接到傢裏來,傳說是傳說,謠言歸謠言,陳小山與林無邁仍然是一對標準夫妻。
  人與人的關係可以進行到這種虛偽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經過一段痛苦的適應期,想要離婚,那時是小山不肯與我起正面衝突,像巷戰,我攻得密一點,他便退一步,我鬆懈下來,他又勤奮地摸雞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賊的人,我纍得不得了。
  女傭好脾氣地蹲下收拾殘局,我默默的坐在寬闊的客廳,一切已成定局,沒有什麽好想的。我並沒有陷入沉思。
  一排長窗的布簾緩緩拂動,這個傢早已不是一個傢。
  我嘆一口氣,回到房間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時穿的那幾套衣服,我換上了毛衣長褲。
  剛想打電話給無憂,門鈴響起,她已經出現。
  我笑着迎上去,“你倒是幹脆。”
  “我一嚮的作風就是如此。陳小山呢?”
  “出去了。”我攤攤手。
  “到寶島歌後那裏繼續睡眠?”無憂問。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不要緊,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臺”。
  “你還幫着他?他這種人,隨身帶着臺階與梯子,還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臺。”無憂笑。
  “那麽你也得給我下臺的機會。”
  無憂睜大眼睛,瞪着我半晌,終於低下頭。
  過了很久,她說:“對不起。”
  “我是很計較的,”我說:“別再拿我的婚姻來開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別再插手。”
  無憂說:“真沒想到結果是你與我攤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無憂說:“我衷心認為你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我想幫助你”。
  “要幫助別人成為一個快樂的人?無憂,你自己無憂也罷了,何必還擔着這麽偉大的志願?況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們都過了,也不勞別人擔心。”
  “那你為什麽堅持要工作?為什麽不生孩子?”無憂把頭伸過來。
  我擰一擰她的鼻子,“我不是秘書小姐,說退休就可以退休。一個女産科醫生坐傢裏,對社會對自己都是浪費,我要是重視事業,早就出來開診所撈一筆,可是今天還替公傢做事,並不算太過吧。”
  “孩子呢?”她還是不想罷休。
  “別多問,”我笑,“你還要不要買狼毫筆?”
  “要,”她精神來了,搓着雙手,“我們到摩羅街去。”
  “發神經,買什麽都上摩羅街?待我與筆莊聯絡,叫他們送上來挑選。”
  “嘩,你你真夠面子,噯,問他們有沒有舊大扇子,送幾把上來我們看。”
  “人傢巴巴上門來,你不買可不行。”
  “買就買。”
  “花你一季的置裝費,值得嗎?”我問。
  她吐吐舌頭,真還象個小孩子一樣,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頑童,到了我雙頰,就似壽斑,無憂真的得天獨厚。
  電話鈴響,我去聽。
  “無邁?”
  “是。”
  “放假要不要出來?”
  “我妹妹在這裏,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會來看你。”
  “這樣吧,我再同你聯絡。”
  “何必這般拘謹?無憂又不是沒見過我。”
  我遲疑着。
  “我一會兒來。”已經挂上電話。
  無憂立刻間:“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麽知道?”
  “還有誰呢?你總共也不過這樣一個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紅起來。“我們之間是純潔的。”
  無憂睜大眼睛說:“無邁,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紀裏,十九世紀的王熙鳳還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話。”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替無憂聯絡幾間筆莊,順便自己也添些筆墨紙硯。
  無憂說:“季康是個男子漢。”
  “不過數面之緣,你怎麽知道?”
  “女人對這種事感覺特別靈敏,看得出他是真正關心你。”無憂專註地說。
  “介紹給你如何?”我試探着問。
  無憂笑說:“瞎子也嗅得出他衹對你有興趣。”
  “大傢是同事而已,”我連忙分辨,“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無邁,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麽樂趣,老姐妹間說話還這樣當心。”無憂不以為然。
  女傭擺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說:“來吧來吧。”
  她擡起筷子,“臺灣女人有什麽好?”她忽然問。
  “關你我什麽事?”我微笑地說:“來試試這上海油條。”
  無憂唏裏呼嚕的喝粥。
  門鈴響,我放下碗去開門,季康進來,“無憂,好久不見。”
  無憂轉頭,“你當心點,老季,我姐夫前腳出去,你後腳進來。”
  我非帶尷尬,“季康,你別理這個人。”
  “她是外國作風。”季康微笑。
  “你聽她的呢,哪一國都沒這種作風,叫她唬鄉巴佬去,我們可都還是在外國過過一陣子的。”
  “啊,”無憂即刻擠眉弄眼的,“我們?我們是誰?”
  我沉下面孔,無憂馬上乘機改口。
  她說:“今天我們不出去,在傢你不怕悶?”
  季康說:“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說:“客人還沒坐穩,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無憂看我一眼,不響。
  我知道她在想什麽,她怪我一時間又太明目張膽,把季康邀到傢裏來。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還得與他乖乖的,陳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麽不知道,我猶疑起來,也覺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點恍惚。
  三個人貌合神離地喝着茶,非帶暖昧。
  難怪人傢說男女私情景瞞不過人的眼睛,我明明與季康沒有什麽,也弄得這麽尬尷。
  我放下茶杯,同他說:“我跟無憂有些體已話說,有什麽事,我們下次再談吧。”
  季康大概也覺得有點壓力,趕快告辭。
  他離開纔十五分鐘,我一口氣還沒鬆下來,清秋齋的經紀持着貨物上門來了。
  再過三分鐘,小山也跟着進來。
  我看他一眼,“公司裏不忙?巴巴的回來幹什麽?”
  “這是我的傢呀,”他說:“不放心,回來瞧瞧。”
  無憂覺得氣氛不對,不再作聲。
  我不去睬他,自與經紀討價還價。
  小山雙手撐在褲袋裏,冷眼看我們。
  經紀說:“……這把好是好,不過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這湘妃竹如讀書人,價錢也不貴。”
  無憂無論如何衹喜那把象牙的,經紀八百玲瓏的,又迎合地說:“……也不要緊,這位小姐,你再看看這把……”
  我覺得疲倦,坐下來喝茶。
  小山低聲說:“剛纔我的車子上來,看到季康的小轎車下去。”
  “他來看我們,”我閑閑地答。
  “這麽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來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並不動氣,“我也能隨便舉幾個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麗晶酒店,就不少人見過。”
  “你若想離婚,趁早替我死了這條心。”他冷笑。
  “你發神經!”我站起來坐到另外一張沙發上。
  小山跟着過來,我忍無可忍再坐到無憂那邊去。
  他連聲冷笑。
  連經紀都覺得不對,擡起頭來。
  “這一束毛筆都捨我留下吧,”我說:“用得不好再退還不遲,老主顧了。”
  “是是是。”
  我送走經紀。
  無憂笑說:“收穫不淺。”
  小山還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無憂作擋箭牌。
  無憂問小山:“你開什麽車?”
  “保時捷。”
  “關於保時捷,你有沒有聽過保羅紐曼的笑話?”
  我沒有心思聽,我的眼睛看着窗外。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與小山連話都不想多說半句?
  “……保羅紐曼將一輛撞毀了的保時捷送給羅拔烈幅,經過防盜設備,將破車擡到他傢中客廳——”
  我站起來,“來,無憂,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麽畫展。”
  無憂愕然。
  我說:“難得好天氣,別浪費了。”
  小山說:“無憂,現在你知道了,兩夫妻搞成這樣,並非一個人的錯。”
  無憂看看我,又看看他,說:“我們不如早些到陳伯母傢去吧。”她以為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飯還差十個鐘頭,”我笑,“怎麽坐那麽久?”
  “男朋友在外頭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說。
  我“霍”地轉過頭去。他嚇一跳,退後三步。
  看到他那麽如臨大敵,我不禁笑出來。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無憂便走。
  無憂一邊走一邊說:“你們兩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對你沒意思,還緊張得很呢。”
  我又嘆口氣,“他這人一時一樣,不能相信。”
  “莫非是轉性?人傢說轉性是回光返照。”
  “無憂,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無邁,你仍然愛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開出篷車,“這部車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們到郊外兜風去。”
  我們的車子飛馳。
  兜完整條香島道,在山頂停下來喝咖啡。
  我問:“紐約的生活如何?”
  “不及這裏神采。”
  “你們那裏,藝術傢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沒有真藝術傢這回事?”
  “有,”無憂說:“不過你不會見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誰見過梵高?”
  “你看這霧多妙,無憂,你應當把這般美麗景色記錄下來。”
  “還有什麽霧比卡普利的霧更美妙?”她說:“姐,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姐妹倆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當時年少春衫窄。”我轉過頭來。
  “什麽年紀?十八、十九?”
  “我微笑,總而言之,那時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我說:“面頰上沒有一顆雀斑,半絲皺紋。”
  她坐下來,忽然靜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再樂觀還是惻然。至於我,因為早打了輸數,覺得一生已經完結,所有衹有麻木,說起當年的事,象與自己全部無關,那一章 書是完全翻過去了。
  “春光明媚哩。”無憂扶在攔桿上。
  “可覺得寂寞?”我問。
  “那當然是有的,”她說:“女人總是女人,出來之後一個人,不見得天天找到伴來陪你——這也是你不離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並不是個勇敢的女人,要我從頭再戀愛一次,斟介婚嫁,實在沒那個膽色。”
  “他們都說第二次婚姻會比較幸福。”
  “世上永遠有例外,羅連赫頓四十歲還是紅牌模特兒,但是不是每個女人四十歲都前途似錦?有時是要照一照鏡子的。”
  “瞧是誰來了,季康。”無憂說。
  我擡起頭,季康緩緩走過來。
  無憂問:“你約他的?”
  “他天天在這裏午餐,這裏近醫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麽事找我。”
  我說:“耽會兒見。”
  無憂點點頭,叫了街車走。
  季康坐下來,“同他說了沒有?”
  “我是不會離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無奈地說。
  我看着天空,也許我還有所留戀,我要等他先開口,待他親口同我說,他要同我分手,屆時我會走得心甘情願。
  “人同人的關係千絲萬縷,不是說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斷。”
  “也許她們的男人已逼得她們走投無路。”我笑,“我不相信這世上有果斷的女人。”
  “很多女人確實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說:“告訴我一個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說。
  季康嘆口氣,“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這樣沒有味道的女人……三十歲已開始梳髻,整個人發散着消毒藥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該成傢立室,旁人看在眼裏,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對你如何?”
  “好得很,動不動吃醋,這是他遊戲的一部份。”
  “你們沒有同房吧?”
  我站起來,“季康,朋友之間,說話要有個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賭氣地說:“誰有那麽空閑,與異性做三年柏拉圖好友?我從來沒嚮誰隱瞞過什麽,我對你的企圖,誰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紅起來,燒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霧的,許久還不坐下來。
  “我們走吧。”
  他看看表。
  “無邁——”
  “不要再說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轉過頭。
  季康笑出來,“這對白多象文藝小說,無邁,你是怎麽搞的?”
  “應該怎麽樣?”我質問:“三言兩語跳到床上去,過後無痕無恨,這是現代男女的灑脫不是?讓我活在舊小說裏好了。”我有點慍意。
  他把雙手插在衣袋裏,“也許我就是愛你這一點老派——差點兒沒在襟前插枝鋼筆,或是在下腋別一條手絹。”
  “我整個人是過時的,好了沒有?”我無奈地說。
  “連一張面孔都過時。現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臉蛋,你卻仍然細眉畫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這個人怎麽做醫生?人命關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聲音輕起來,“於是我上了無形的鈎,三年來成為林無邁女士的不貳之臣,人傢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後悔了?”後悔倒也好。
  “還沒有後悔。我有預感,他就會離開你。”
  我們兩個人都沒吃中飯。
  “你上哪兒去?”季康問。
  “我去與無憂會合。”
  我駕着車子上麗晶,甫停下車,就看見司機老張在那裏探頭探腦,心驚肉跳的樣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張,過來!”
  老張過來,“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這裏,你去告訴先生,我隨時需要車子,叫他給我留點神。”
  “這——”
  “去啊,還站在這裏?”我提高聲音。
  “我一時間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麽會找不到他?快去,別讓我再見到你在這裏出入。”
  老張一直看着我身後,我警惕地轉頭。
  一個穿紅的女人連忙轉過身子,假裝看噴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別大膽,盯牢她看。
  衹見她理了極短的頭髮,象男孩子的西式頭,獨獨在後頸留了一小撮長穗,又染成紅棕色,看上去一陣妖氣,鮮紅色瓊皮衣褲,顯得盛臀峰腰,配一雙綉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錯不過這個人。
  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淺灰色套裝與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慚形穢。
  我深深嘆口氣。
  這時候崔露露也略略轉側面孔,象是要看我離開沒有。
  濃妝的臉鮮豔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幾顆小痣,更襯得皮膚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無憂的問題:臺灣女人有什麽好?
  我無奈的同老張說:“開車回傢。”
  他衹得開動車子走。
  我真不想讓無憂看到這一切,回到那邊又忍不住告訴父母,爸媽又忍不住擔憂,我又得費一番唇舌解釋。
  我往酒店大堂走,陳小山真不識相,香港數十間酒店,他偏偏要訂這一間。
  我擡起頭,正碰見他出來。
  他並沒有看見我,照往日我會習慣地躲起來讓他渡過這一關,但今日被他一番賊減捉賊,忍不住要回報。
  “陳小山。”
  他擡起頭見是我,呆住了。
  我有點痛快。“真巧,”我說:“難怪我們有緣份可以做夫妻。”
  他猶疑一刻,訕笑道:“我早該想到無憂住的是這間。”
  “在門口我看見老張,我同他說:偷閑不要緊,怎麽到這裏來了?咖啡十五塊一杯哩,近來誰給的小帳,這麽闊氣?所以叫他回傢去了。”
  小山尷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並沒有離去。他面孔上有種“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臠在外面等你。”
  “你見過她?”小山有點意外。
  這是我與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說:“有時在置地廣場那兩道自動電梯上交叉相遇,你與她下去,我正上樓。”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小山訝異。
  “當然,我穿得灰灰白白,與墻壁有保護色,你想想,你怎麽會看得見我?”
  “你為什麽不同我吵?”
  “沒有力氣。”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會,纔說:“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說:“衹是你太遙遠……怎麽攪的,無邁,怎麽我們又開始談話了?”
  “人傢在外頭等你。”
  “無邁,我不是要你為我放棄工作。我衹有一個要求,請你為我告一年長假。”
  “幹什麽?天天到麗晶來提你?”我笑問。
  “我們至少應該要一個孩子。”
  “少肉麻了,記得今天晚上在海鮮舫。”
  “無邁。”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軟了。”
  “為什麽老趕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門旁紅光一閃,我知道是崔露露進來了。
  “快走,叫無憂看見,你我都有得煩。”
  我匆匆轉頭。
  小山叫道:“晚上有話同你說。”
  我並沒有找到無憂,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廳吃了簡單的食物,打道回府。
  從頭開始,小山想從頭開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經過去,他居然想從頭開始。怕是一時衝動。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傢中?他會發神經。
  太遲了。
  回到傢我上床午睡,吩咐傭人不接電話。
  醒來無憂在書房等我。
  她微笑說:“你很難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說:“唔,頭痛,可見沒這個福氣。”
  “陳小山來不來接我們?”
  “他接崔露露還來不及呢。”
  無憂說:“你們終於談到她了?”聲音中充滿訝異。
  “終於,是的,這兩個字用得很好,我們終於攤牌了。多年來我逃避現實,否認有這個女人存在,現在……也不能免俗。”
  “陳小山在外頭也不衹一個女人。”
  “說得好,有人問我為什麽不衝上去給崔露露一個巴掌,就算她們肯排隊給我掌摑,我怕手痛,這豈是狐狸精的錯。”
  “你應當跟陳小山商議。”
  “今晚我會同他說。”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說:“我覺得真的應當與他詳談。”
  “這倒是人類的一大進步。”無憂笑道。
  我說:“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經浪費了這麽多三年。”
  “這些日子不浪費,又用來做什麽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離開了跟前的人,以為前途似錦,結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黨。
  女人有了職業,生活是不憂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換衣服吧,快七點了。”無憂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較鮮色的衣服換上,難得與老人傢吃一次飯,總得討他們歡喜。
  老人傢早已抵達,小山不在。
  我並沒有在意,他這個人一嚮沒有時間觀念。
  陳老太一直叫無憂點菜,無憂是個知情識趣、懂得製造氣氛的客人,一下子就與他們談得很熱烈。
  小山仍然沒有來。
  遲到半小時了。
  我心中略略詫異。今日他不應遲到。任何時間遲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應遲到。
  他父親低聲問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靜靜地說:“他不在傢裏。”
  我公公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衹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有無憂在這裏,氣氛還算融洽。
  多年來,我也習慣陳小山的這種德性。
  我悵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浪子回頭豈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傢見面,我該說些什麽?還是象以前那樣,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好了。
  陳老太忍不住說:“小山也太離譜了。”
  “也許有要緊的事,絆住腳。”我說。
  “他有什麽要緊的事!”陳老太生氣,“我不會放過他。”
  不放過他,他也就是那個樣子。
  清蒸竜蝦上來,我與無憂碰杯,吃了很多。
  習慣了,有沒有陳小山在身邊,一樣吃得下睡得着,最近連感慨也沒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讓他來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這個資格。一個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輩子見到我,都轉過身子來避。經過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個人要嚮小山攤牌。
  一頓飯直到散席,小山都沒有出現。
  我說:“他是不會來的了,我們走吧,入夜有點涼意。”
  看看時間,晚上十點正。
  兩位老人傢面面相覷。
  我不忍再說下去,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府。
  無憂說:“真掃興,陳小山太不象活,我們沒面子等閑事,他父母可在這裏。”
  我說:“他很愛他的父母,總共得他這個孩子,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沒法擋。”無憂笑。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妖姬型,為愛而生。”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
  “無邁,你太沒出息。”
  “稱贊別人不等於抹煞自己,”我悠悠然,“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回傢吧、讓我們好好談談,咱們姐妹的時間不多了。”
  “陳小山起碼到兩點多回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今夜是攤牌的好機會。”
  “嗯,讓我想想如何應對。”
  
  月朗掃校
第二章 突如其來的意外
  停好車子上樓,纔掏出鎖匙開門,女傭已經應聲前來。
  “太太!”她神色慌張,“你回來就好了。”
  我問:“什麽事?”
  “派出所有人在這裏等。”
  我擡眼,兩個警察迎上來。
  我第一個感覺是:小山醉酒與人爭風,現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來。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在心中嘆口氣,陪個笑臉,走過去。
  “陳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陳小山下午七時半在青山路遇車禍喪生,請你跟我們回去辦手續。”
  我側側頭,張大了嘴,“什麽?”
  另一個警察說:“陳太太,請跟我們來認屍。”
  我轉過臉去,無助的看住無憂,象是希望她同我說,這不是真的。
  無憂臉色蒼白,問警察:“陳小山……死了?”
  警察並沒有不耐煩,“是的。”
  無憂問:“——你們,不會搞錯吧。”
  警察說:“絶對不會,身份證與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請兩位跟我們來。”
  我的胸口中了一記悶拳,痛得忍不住要彎下腰來,但我機械地跟無憂說:
  “我跟他們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們隨着警察上警車。
  我如騰雲駕霧似地跟他們走進醫院,經過無數長廊,來到一間陰暗可怖的房間,推門進去,看到長桌上躺着白布遮蓋的屍體。
  醫務人員將白布略略掀起一點。
  是小山。
  一點不錯,真是他。
  還穿着今午的西裝,白色薄麻布,是那種易皺的料子,現在染上一顆紫醬色的血漬。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邊面孔,很平靜的合着雙眼,不象有什麽痛苦。
  我伸手觸及他的頭髮。
  醫務人員問:“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無憂在我身後狂叫起來,繼而痛哭。
  “出去辦手續吧。”醫務人員說。
  我還是跟着警察走。
  “肇事是什麽時間?”我問道。
  “晚上七點半,車子與一輛貨車迎頭而撞。”
  我怔一怔,隨而問:“車上有沒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機是誰?”我擡起眼睛。
  警察說:“是一名女子,兩人都需要消防人員鋸開車門纔擡出來。”
  “女的呢?”
  “情況欠佳。”
  我問:“在這同一間醫院裏?”
  “是。”
  我簽了字。
  無憂顫聲地問我:“怎麽辦?我們還要通知他父母。”
  “我現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無憂,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畢來找你。”
  “無邁,我陪你去,我覺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個人去。”我堅持,“你請回。”
  “無邁,你哭呀,你不要壓抑自己——”
  我揚手,叫住一部街車。
  “無憂,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進車子,吩咐司機開往落陽道。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車上播放着卡式錄音帶,那首歌是夜來香:“我愛那晚風清涼——”歌女的聲音輕快而甜蜜,車窗外的晚鳳撲上我的面孔,我整個人如在夢中。
  我纍得說不出話來,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目。
  小山的臉是那麽平靜。
  七點半。他讓她開着那輛保時捷,那麽快的車,那麽放蕩的感情。
  如此的浪費,一條精壯的生命,從此他離我而去,再也沒有紛爭,再也沒有長遠的等待。
  我用手掩着面孔。
  “小姐,到了。”司機說。
  我掏出鈔票付車資,蹣跚地上樓按鈴。
  老人……可憐的老人……唯一的兒子,白頭人送黑頭人……叫我怎麽開口。
  女傭來開門,“少奶奶。”充滿了驚奇。
  老太太迎出來,“這麽晚,是誰?無邁?”她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她。
  “無邁,”她嘆口氣,“我衹有這個兒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氣,他一回來我馬上教訓他,你權且忍着他,當給我面子,無邁——”
  “媽。”我打斷她。
  “老頭子,老頭子!”老太太揚聲,“快出來呀,無邁來了,讓小山氣得什麽似的。”
  陳老先生披着晨褸出來,“怎麽小山還沒有回來?”聲音裏充滿歉意。
  “爸爸、媽媽,小山汽車出事,當場喪生,我剛去醫院認屍回來。”
  陳老先生一隻手剛穿進褸的袖子裏,僵在那裏,雙眼如銅鈴似瞪着我。
  我頽然坐下來,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刻。
  陳老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無邁,你說說清楚,”她氣急敗壞,“你——”
  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我與老女傭去扶起她,陳老先生卻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頭,吩咐女傭去喚醫生。
  陳老先生回他的書房,鎖實了門。
  等醫生來到,替老太太註射完畢,她擁抱着我痛哭的時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脊,瞪着天空。
  一種奇異的紫灰色,襯着山腳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寧靜,大學時小山把我帶出去玩,常常瘋到天一亮,猛地擡頭一瞧,天就是這種顔色。
  老太太哭訴:“……我們沒有做傷陰德的事……衹得他一個兒子,他雖好玩,人並不壞……”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結束。
  老先生自書房開門出來。
  “無邁。”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臉刻滿皺紋,白發蓬鬆,用手扶着椅背支撐體重。
  “無邁——”
  “爸爸。”我過去扶住他。
  他低聲說:“司徒律師去過了。”
  “是。”我呆木地說。
  “車裏還有一個女人。”
  我不答。
  “無邁,小山對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書,好幾十歲的人了。”我說下去,“他們大概自公司出來,把她放下,就要趕來赴約,誰知就出了事。”
  他擡起頭來,“無邁——”猶疑着。
  “就是這麽簡單。”我斷然說:“崔小姐是他的女秘書。”
  他活着的時候我都可以假裝不知道,現在人不在了,更應如此處理。
  老先生疲倦地說:“你失去了丈夫,我們失去了兒子,無邁,你要節哀順變。”
  他是個勇敢的人,我們緊緊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來,“把小山還我,把小山還我!”
  “無邁,你先回去。”
  我轉身離去。
  回到傢象是隔了一世紀。
  我不敢接鈴,怕這裏又有什麽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雙腿發軟,終於伏在大門前哭泣。
  女傭聞聲而來開門,“太太……”
  我跌跌撞撞進屋裏,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形趨嚮前來,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淚流滿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說。
  “無邁——”無憂出來握住我的手。
  我崩潰下來,蜷縮在沙發裏痛哭。
  “無邁,無邁。”無憂來推我。
  “隨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過了良久,我漸漸靜下來。
  無憂的聲音傳過來,“……無邁真倒黴,陳小山根本沒有把她當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婦的名義。”
  季康答:“死者為大,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
  無憂說:“沒想到她仍然愛他。”
  隔很久,季康說:“是,”停了一停,“沒想到。”
  我衹哭了一次。
  一切怨懟不值過節都讓眼淚洗得一幹二淨。
  當小山的後事辦妥之後,司徒律師來與我商談細節。
  律師說小山沒有遺囑。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裏哪有“死亡”這兩個字。
  他是那種以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應付十八歲妙齡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師說一切都名正言順歸在我名下。
  小山並不富有,公司一直沒有賺過什麽錢,他的還不就是他父親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個樂觀的好人,就是愛玩一點……”
  小山尚有其他許多缺點,但此刻與他相處過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麽錯來,除了愛玩,他真是個可愛的人。
  司徒忽然說:“我到醫院去看過崔小姐。”
  啊,她還沒有出院?
  “傷得很重,不過漸漸恢復。是陳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麽。”
  司徒律師說。
  我不出聲。
  “最主要的是,大傢都知道小山同她來往不止一兩年。陳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來。”
  我擡起眼。
  “其實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陳傢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說一句,他們着實很可憐,年紀大了,什麽都有,偏偏失去兒子,兒子且沒有骨肉”。
  我輕輕說:“我與小山沒有孩子,老人傢以為一直引憾。”
  司徒說:“我們做朋友的,也一直覺得美中不足。”
  “這種事哪裏勉強得來,”我嘆口氣,“婚後幾年我們也曾去看過醫生。”
  “現代科學那麽昌明——”
  “後來我們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說一句,我們連見面都難得。”
  司徒沉默一會兒,嘆口氣,“這事老人傢是不曉得的吧。人在絶望的時候會做出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來。”
  我問:“那位崔小姐怎麽說?”
  “她?她忽然說,陳小山同她不過是普通朋友。”
  “什麽?”我意外之極。
  “你不能怪她,她還得跑碼頭找生活。”
  “老人傢沒有失望?”
  “他們沒說什麽。無邁,真可怕,兩人忽然衰老下來,以前他們真不象是七十多歲的人,一夜之間他們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聲音都沙啞了,看着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沉默。
  過一會兒我問:“崔小姐還在此地?”
  他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醫院的房間號碼給了我。
  “這樣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為然,“你太禮貌周到了,無邁,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買了水果到醫院。
  她的精神很好,沒有化妝的面孔少了那陣妖冶氣,眼睛大大的,非常動人。
  她一擡頭就知道我是誰,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我。這麽客氣,又令我難堪了。
  我輕聲說:“給你帶了些新鮮桃子來。”
  在醫院裏,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長睡袍。
  “是陳太太吧?”她問。
  我點點頭。
  我挑張椅子坐下來,剛巧對着她。
  她低低地說:“陳大太,我與陳先生,不過是普通的朋友,相識的確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實很照顧我,每次我經過香港,他都盡地主之誼,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難過。”
  我仍然點點頭。
  但凡當事人否認的事,全部是謠言。
  “我很抱歉,陳太太,當時我也在車子裏。”她面色轉為蒼白。
  他們都說,臺灣女子的情意結要落後三十年。我倒不覺得這樣,我認為她們的機靈勇氣伶俐,要比時代躍進三十年。
  我說:“陳老先生、太太來看過你?”
  “是的,他們誤會了,以為我同陳先生有什麽男女之間的曖昧的瓜葛,”她喘起氣來,“陳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國,這一兩天他會趕到香港,他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這雙眼睛的確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還能說什麽呢?
  “打擾你了。”我站起來。
  “陳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你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我很大方地說:“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時又在同一輛車裏,理應來探訪你一下。”
  她恢復鎮靜,“謝謝你,陳太太。”
  “聽說你傷勢也不輕。”我說。
  崔露露苦笑,“這條命算是拾回來的,後腦縫了十多針。”她的聲音低下去,“可惜陳先生……”
  我說:“一切是註定的。”
  “陳太太,請你原諒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視她。
  她的嘴唇在顫抖,一時間並沒有自震蕩中恢復過來。
  我說:“崔小姐,你言重了,沒有什麽好原諒的,這是一件意外的慘事。”
  我取過手袋離開醫院。
  事後我同司徒律師說,“她幾平否認認識陳小山。”
  無憂說:“她不會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幹。”
  但人在絶望的時候,再無稽的事都會去盼望一番。
  我的憂傷不為人知。
  無憂遵父母之囑留下來陪我,而我則告了一年長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傢,小山走了之後,我反而回到這個傢來,多有諷刺意義。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兩夫妻在近十年間第一次感情交流,沒想到竟成為永訣。
  無憂說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對妻子有無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態。
  季康數度要求見我,都被我拒絶。
  兩夫妻再不和也相處十多年,季康不會明白。
  況且我正為搬傢的事忙得不亦樂乎。
  無憂在這件事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我選了中等住宅區一個三百平方米的單位,地方小,容易控製,不需要全職傭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佈置得簡簡單單,沒有半點裝修,窗明幾淨,象一個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畫花瓶燈鏡瓷像,全部送給無憂,叫她找人來裝箱。
  然後把房子交給經紀賣出去。
  新居素淨到十分,無憂一再叫我在這裏那裏放一盤植物,增加氣氛。
  我厭惡地說:“這是我的傢,不是熱帶森林。”
  她同情地說:“我瞭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她說:“你一點也不瞭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陳小山的寡婦,此刻不過法律上辦了正式手續。”
  無憂說:“我衹知道你心情不好。”
  “無憂,你回紐約去吧。”
  “媽媽在近期內會到香港來接我的班,到時我會走,你不必趕。”
  “我想靜一靜。”
  “我沒有不讓你靜,”她說:“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來。”
  我不想再爭辯。
  “為什麽冷落季康?”
  我苦笑,“讓我靜一靜,無憂。”
  她掩住嘴,“對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寫字樓去清理東西。
  司徒律師陪着我。
  我與他商量細則:“老先生有無意思收回這個公司?”
  “他那裏有這個精神。”
  “那麽我要清盤出售了。”
  司徒嘆口氣,“也沒什麽可惜,多年來也沒賺過錢,不過是陳小山一個幌子。”
  “聽說好幾次過年發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墊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無邁。”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戲,我回報以演技。有幾次有事找他,十一點半人還沒到公司,下午三點半已經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無邁,你怎麽不說說他。”
  我說:“我知道遲早有人要責我以大義,沒想到是你,司徒。教不嚴,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聽我說?你道真的人會變,月會圓?”
  司徒不好意思。
  我說:“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說:“你們兩個人的關係也很微妙。”
  “哪一對夫妻的關係不微妙?”我反問。
  小山的辦公桌沒有一個抽屜是上鎖的,他沒有秘密,我花了一個上午就把雜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書同我說:“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陳先生許多次。”
  “你有沒有告訴她,陳先生過身已經有兩個月?”
  “有,她不相信。”
  我籲出口氣,“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結束。”
  我與司徒離開寫字樓。
  司徒說:“無邁,我們都希望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謝謝你,司徒。”
  我與他握手道別。
  “無邁,”他忽然說:“如今真的沒有你這樣的賢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無邁,隨時與我聯絡。”
  我點點頭,登車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着工人拆水晶燈。
  這兩盞燈足有一公尺直徑,纍纍墜墜,走過時常碰到頭頂,但小山喜歡,偏偏要挂在這麽矮的天花板上,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以老價錢買回來的。
  他是一個天真而衝動的人,到一處地方便得買紀念品,穿過的衣裳從不丟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體面的舊衣裳。
  一次把他的舊皮大衣扔掉,他鐵青着臉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責備我。駡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那件大衣是當年他穿了在宿舍門口等我的,下雨颳風都靠它。
  我根本不記得有那麽回事,他起碼有三十件類似的大衣。
  
  月朗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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