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银女
  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冰
  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第三章 银女怀孕找上门
  第四章 展开身世调查
  第五章 野性难驯
  第六意引狼入室
  第七章 离家出走
  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里
  第九章 银女再度出现
  后记
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冰
  飞机场候机室。
  等接无忧。
  因为没有行李,她永远最早出来,背上背一只手提包,永恒的潇洒。
  她向我招招手,我趋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细细端详穿着运动服的她,眼角虽然有细纹,更加添增妩媚,她是个不老的人,永远活泼动人。
  “又一年了。”她唏嘘,“爸妈挂念你呢。”
  我打开车门招呼她上车,“替你订了丽晶。”
  “谢谢。”她说:“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讶异,“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吃顿饭?我吩咐佣人做了许多菜。”
  她横着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径自把车开动,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还有家?你真的认为自己有家?”她来了。
  我笑笑,“各人对家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连妈妈都说:你实在太贤慧了,陈小山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你还那样贤慧。”
  我说:“这一年他好多了。”
  “是吗?那为什么南施说他现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车子转向尖沙咀,“谣言,香港才那么豆似的一块地方,大眼对小眼,不闹些绯闻,日子难挨。”
  “姐姐,你几时才肯面对现实?”她转头笑。
  “你放心,我应付得来。”我改变话题:“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要找上等的狼毫笔。”她说。
  “上次找观台,跑得脚底皮都破了,结果找到几块端现,这次又要买笔,”我笑,“所有的笔都号称狼毫,你想哪里去找那么多狼来拔毛?”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家那两枝不错。”
  “都秃了。”
  “多亏陈小山天天夜归,给你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夫妻距离远一点,也有好处,净是火辣辣的缠在一起,好容易乐尽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简单构行李安置好,淋个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时飞机,仍然精神抖擞。
  “爸妈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开。”
  “林无迈,假如你不救自己,没人会救你。”
  我只得赔笑。
  “甩掉他,挽回一点尊严。”她恳求。
  “爸妈把我们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样。每次见面,你劝我离婚我劝你结婚,象一出闹剧。”无忧嘘出一口气。
  “来,到我那边去。我做了百合汤,现在新鲜百合几乎绝迹。我剥了一个下午,手指还在发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觉。”
  “我那里去睡还不是一样,别闹别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来。
  她怕痒,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岁的人,还象个孩子似的。”
  没有家庭的责任,人不显老。
  “我不要见陈小山。”
  “他对你很客气的。”
  “我想到他这样对你,心头就冒火。”
  “嗳,周瑜打黄盖,关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还这么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丢尽了。”
  “来,开步走。”
  无忧所憎恨的陈小山先生并没有在家。
  无忧说:“象你们这样,居然还是恩爱夫妻。”
  “是吗?睡在不同的房间里。”
  “晚上我要出诊,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快来吃东西,少管闲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见吧。”无忧说。
  “无忧,你这个人真烦,你有没有听过广东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装愠怒,“‘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这样到老?”无忧问。
  “已经老了,无忧,你我已经老了。”我叹息。
  她有点不忍。
  我们沉默下来。只听见碗与匙羹响。
  隔一会儿她说:“姐姐这里的摆设象摩罗街的下价古玩店,堆满了似是而非的字画与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又是陈小山的品味吧。你瞧,这幅齐白石还用名家来鉴别真伪?这几只虾已经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顿了。若是付了老价钱,那真冤。”无忧转过头来,“他是众人冤大头,你是他的冤大头。”
  我直笑。
  无忧拾起一只瓷枕抛上抛下。
  “喂,”我说:“当心点,是古董呢。”
  “杨贵妃睡过的?”无忧偏艺咀。
  “秦可卿睡过的,名贵得多。”
  无忧说:“象你这样可爱的女人……武能够替病人开肚子做手求,文能够吟诗写字,怎么会嫁给陈小山的?”
  那几乎是一辈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发酸。
  大学里的陈小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型,略带油腔滑调,说话八面玲珑,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学校里极受女生欢迎。年轻的我几乎对他一见钟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撑着头,出了一会于神。真是不堪回首。
  无忧并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画报。
  我打个呵欠,昨晚没睡好,我倒疲倦起来,索性打横躺在长沙发上。
  佣人都躲在工人房里,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
  如果没有无忧,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再走到另一间,迷宫似的,迷失自我,兜来兜去,在这座豪华的宅子里渡过十五年。
  我又打一个呵欠。
  无忧抬起头来,“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闪过一丝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说:“我喜欢接男婴。”
  无忧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样,自然不好做。”
  “别借题发挥笑我。”
  “有没有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说:“整天陪着你,好了吧?”
  “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说,前年我们才到纽约。”
  “是,两夫妻前脚来,崔露露后脚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说有多巧?这样打得火热,难舍难分,干吗不同老婆离婚?”
  我笑笑。无忧以为我没有考虑过离婚这回事。
  门一响,我转头看,是小山回来。
  我扬声:“有稀客。”
  无忧冷笑,“稀客是陈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来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过来,天气还未热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装,配最新式的薄底鞋,与皮带一色。三十七岁的人了,仍然唇红齿白。
  见到无忧,他笑,“原来是你妹妹来了。”非常没有诚意地问:“好吗?纽约的生活好吗?说给咱们这些土豹子听听。”坐下来,双腿一搁。
  无忧怒道:“陈小山,我一见到你就恶向胆边生,你这个生错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脱脱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无忧一年比一年恶,坐姐夫家里骂姐夫,真刁蛮,难怪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无忧跺脚长叹,“奸妃?”她骂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里吃饭,陪陪稀客。”小山说。
  “哼,不怕宝岛歌后心焦?罪过罪过。”无忧邈视着他。
  我怕他们说过了火,连忙避到书房去。
  过了七分钟我扬声叫:“小山,有张单子我找不到,你过来一下。”
  小山进来问:“什么单子?”
  “哪里有单子”,我笑说“不过今天请你留在家吃饭,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他犹疑一刻,“今天……”
  我收敛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今天准时开饭,我娘家有人在这里,你总得让我下台。”
  “好好好,”他没口的答应,“我又没说不好,干吗就阴霾密布?这样的贤妻,别说叫我回来吃饭,就算上刀山跳油锅——”
  “得了。”我截断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着我说:“无迈,你从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对花言巧语没兴趣。”
  “你看不起我,你压根儿看不起我。”他低声说。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无忧推门进来,我立刻停嘴。
  她异诧地问:“你们两夫妻原来尚有对白?咕咕呶呶说些啥玩艺儿?平时不说,留待有客人来了,特意说给客人听,作其亲热状,近年来这种作状夫妻特别多,活该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变戏法似地又挂在脸上。
  “来来来,”他说:“我给你看我新买的几座石湾陶瓷。”
  我却无法再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山身上的传呼机发出声响,他看我一眼,我假装不知,别转了脸,他连忙伸手关熄传呼机。无忧骇笑。
  “陈小山,你怎么越来越似贩夫走卒,身边带这个玩意儿?你现在还兼营应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忧说:“陈小山,叫你少时髦一点,少象点香港人,你真会心痒而死。”
  小山连忙解下传呼机,放进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来,“我去看看菜做好没有。”
  甫出客厅,才走进走廊,就听见小山骂无忧。
  “你怎么揽的?当着无迈的面,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你还顾到她的面子?”
  “当然顾到,信不信由你,我爱无迈。”
  “这般的爱,怕无迈无福消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你少管我们夫妻间的事。”
  我摇摇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个不亦乐乎,我也不耐烦再听下去。
  在厨房打点一下,再到别处,看见无忧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几颗图章石头。
  他俩反而有共同兴趣。
  电话铃响,我接听。
  “是媳妇吗?”老人家的声音一贯愉快。
  “妈?”
  “无忧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们替她洗尘,小山在家不在家?”她问。
  “在,要不要叫他来听?”我笑问。
  “不用,听见他声音都气,我早说过,我对这个儿子是爱屋及乌,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个好媳妇,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嗬的赔小心。
  我很过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诋毁自己作回报,一时间语塞,小山即接过话筒。
  无忧说:“你的公婆确是无话讲。”
  我点点头。
  “不过若是为了他们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无忧看我一眼。
  我推无忧一下,叫她适可而止。
  小山放下话筒,“妈妈知道无忧爱吃海鲜,我们明天到海鲜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种买卖野人头的地方。”我抗议。
  “我偏偏喜欢那个调调儿。”无忧抢着说。
  “是吗?”我讶异,“那不是成了游客了?”
  “谁说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绕着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们吃饭。直到无忧说要走,他都没有再要出去的意思。无忧眼神里有点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个夜游隐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来坐着,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忧是自己叫车走的。
  两夫妻回上得楼,我便走进书房,没想到看完半本书出来熄灯,发觉小山并没有出去,他松了领带,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
  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叫我:“无迈。”
  “什么事?”我放下书。
  “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我很客气地说:“晚了,睡吧。”
  “无迈,你必须要维持你那高贵的矜持?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冷静地问:“该谈的十年前已经谈过,该吵的十年前也已经吵过,现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气,“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常常回来陪你。”
  “小山,这个家也是你的家。”我语气很温和。
  “倔强的、高贵的、能干的无迈。”他叹口气。
  我站起来,“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间,掩上门,熄了灯。
  为什么不离婚?我叹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我睡着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饭厅骂女佣。
  我披上睡袍赶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么事?”我问。
  “你看看这吐司,象什么样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扫到地上。
  我说:“去去去,到文华去吃,别在家打鸡骂狗的。”
  “你什么不做早餐给我吃。”他质问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陈小山,取过外套出去吧,难得在家耽过二十小时,乱找碴儿,出了门就太平了。”我打个呵欠。
  他凝视我,我也只好看着他。晨曦下两夫妻成为朦胧的陌生人。
  过半晌他说:“今夜我会早些回来吃饭。”
  我真松一口气,看着他出门。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太文明了,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喝牛奶茶。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自私,结了婚而不愿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许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许小山已经被宠坏,几百个原因加在一起,冰冻好几年,渐渐相敬如冰。
  他开始外出寻找他的温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头有人,一个接一个。
  不过小山都—一否认,他做得这么好,历年来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正式介绍给我以姐妹相称,但我在明里,始终抓不到他的坏迹。
  他仍然回来睡觉,重要的日子仍然回来吃饭。那些女人的电话从不接到家里来,传说是传说,谣言归谣言,陈小山与林无迈仍然是一对标准夫妻。
  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进行到这种虚伪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经过一段痛苦的适应期,想要离婚,那时是小山不肯与我起正面冲突,像巷战,我攻得密一点,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来,他又勤奋地摸鸡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贼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气地蹲下收拾残局,我默默的坐在宽阔的客厅,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并没有陷入沉思。
  一排长窗的布帘缓缓拂动,这个家早已不是一个家。
  我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时穿的那几套衣服,我换上了毛衣长裤。
  刚想打电话给无忧,门铃响起,她已经出现。
  我笑着迎上去,“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风就是如此。陈小山呢?”
  “出去了。”我摊摊手。
  “到宝岛歌后那里继续睡眠?”无忧问。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要紧,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还帮着他?他这种人,随身带着台阶与梯子,还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无忧笑。
  “那么你也得给我下台的机会。”
  无忧睁大眼睛,瞪着我半晌,终于低下头。
  过了很久,她说:“对不起。”
  “我是很计较的,”我说:“别再拿我的婚姻来开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别再插手。”
  无忧说:“真没想到结果是你与我摊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无忧说:“我衷心认为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帮助你”。
  “要帮助别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无忧,你自己无忧也罢了,何必还担着这么伟大的志愿?况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们都过了,也不劳别人担心。”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工作?为什么不生孩子?”无忧把头伸过来。
  我拧一拧她的鼻子,“我不是秘书小姐,说退休就可以退休。一个女产科医生坐家里,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浪费,我要是重视事业,早就出来开诊所捞一笔,可是今天还替公家做事,并不算太过吧。”
  “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着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买就买。”
  “花你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无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无迈?”
  “是。”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迟疑着。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来。“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睛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面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着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 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太迟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摊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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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停好车子上楼,才掏出锁匙开门,女佣已经应声前来。
  “太太!”她神色慌张,“你回来就好了。”
  我问:“什么事?”
  “派出所有人在这里等。”
  我抬眼,两个警察迎上来。
  我第一个感觉是:小山醉酒与人争风,现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来。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心中叹口气,陪个笑脸,走过去。
  “陈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陈小山下午七时半在青山路遇车祸丧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办手续。”
  我侧侧头,张大了嘴,“什么?”
  另一个警察说:“陈太太,请跟我们来认尸。”
  我转过脸去,无助的看住无忧,象是希望她同我说,这不是真的。
  无忧脸色苍白,问警察:“陈小山……死了?”
  警察并没有不耐烦,“是的。”
  无忧问:“——你们,不会搞错吧。”
  警察说:“绝对不会,身份证与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请两位跟我们来。”
  我的胸口中了一记闷拳,痛得忍不住要弯下腰来,但我机械地跟无忧说:
  “我跟他们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们随着警察上警车。
  我如腾云驾雾似地跟他们走进医院,经过无数长廊,来到一间阴暗可怖的房间,推门进去,看到长桌上躺着白布遮盖的尸体。
  医务人员将白布略略掀起一点。
  是小山。
  一点不错,真是他。
  还穿着今午的西装,白色薄麻布,是那种易皱的料子,现在染上一颗紫酱色的血渍。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边面孔,很平静的合着双眼,不象有什么痛苦。
  我伸手触及他的头发。
  医务人员问:“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无忧在我身后狂叫起来,继而痛哭。
  “出去办手续吧。”医务人员说。
  我还是跟着警察走。
  “肇事是什么时间?”我问道。
  “晚上七点半,车子与一辆货车迎头而撞。”
  我怔一怔,随而问:“车上有没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机是谁?”我抬起眼睛。
  警察说:“是一名女子,两人都需要消防人员锯开车门才抬出来。”
  “女的呢?”
  “情况欠佳。”
  我问:“在这同一间医院里?”
  “是。”
  我签了字。
  无忧颤声地问我:“怎么办?我们还要通知他父母。”
  “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无忧,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毕来找你。”
  “无迈,我陪你去,我觉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个人去。”我坚持,“你请回。”
  “无迈,你哭呀,你不要压抑自己——”
  我扬手,叫住一部街车。
  “无忧,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进车子,吩咐司机开往落阳道。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车上播放着卡式录音带,那首歌是夜来香:“我爱那晚风清凉——”歌女的声音轻快而甜蜜,车窗外的晚凤扑上我的面孔,我整个人如在梦中。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目。
  小山的脸是那么平静。
  七点半。他让她开着那辆保时捷,那么快的车,那么放荡的感情。
  如此的浪费,一条精壮的生命,从此他离我而去,再也没有纷争,再也没有长远的等待。
  我用手掩着面孔。
  “小姐,到了。”司机说。
  我掏出钞票付车资,蹒跚地上楼按铃。
  老人……可怜的老人……唯一的儿子,白头人送黑头人……叫我怎么开口。
  女佣来开门,“少奶奶。”充满了惊奇。
  老太太迎出来,“这么晚,是谁?无迈?”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她。
  “无迈,”她叹口气,“我只有这个儿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气,他一回来我马上教训他,你权且忍着他,当给我面子,无迈——”
  “妈。”我打断她。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扬声,“快出来呀,无迈来了,让小山气得什么似的。”
  陈老先生披着晨褛出来,“怎么小山还没有回来?”声音里充满歉意。
  “爸爸、妈妈,小山汽车出事,当场丧生,我刚去医院认尸回来。”
  陈老先生一只手刚穿进褛的袖子里,僵在那里,双眼如铜铃似瞪着我。
  我颓然坐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
  陈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无迈,你说说清楚,”她气急败坏,“你——”
  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我与老女佣去扶起她,陈老先生却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头,吩咐女佣去唤医生。
  陈老先生回他的书房,锁实了门。
  等医生来到,替老太太注射完毕,她拥抱着我痛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脊,瞪着天空。
  一种奇异的紫灰色,衬着山脚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宁静,大学时小山把我带出去玩,常常疯到天一亮,猛地抬头一瞧,天就是这种颜色。
  老太太哭诉:“……我们没有做伤阴德的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虽好玩,人并不坏……”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这样结束。
  老先生自书房开门出来。
  “无迈。”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脸刻满皱纹,白发蓬松,用手扶着椅背支撑体重。
  “无迈——”
  “爸爸。”我过去扶住他。
  他低声说:“司徒律师去过了。”
  “是。”我呆木地说。
  “车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答。
  “无迈,小山对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书,好几十岁的人了。”我说下去,“他们大概自公司出来,把她放下,就要赶来赴约,谁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头来,“无迈——”犹疑着。
  “就是这么简单。”我断然说:“崔小姐是他的女秘书。”
  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现在人不在了,更应如此处理。
  老先生疲倦地说:“你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儿子,无迈,你要节哀顺变。”
  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们紧紧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来,“把小山还我,把小山还我!”
  “无迈,你先回去。”
  我转身离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纪。
  我不敢接铃,怕这里又有什么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双腿发软,终于伏在大门前哭泣。
  女佣闻声而来开门,“太太……”
  我跌跌撞撞进屋里,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趋向前来,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泪流满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说。
  “无迈——”无忧出来握住我的手。
  我崩溃下来,蜷缩在沙发里痛哭。
  “无迈,无迈。”无忧来推我。
  “随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过了良久,我渐渐静下来。
  无忧的声音传过来,“……无迈真倒霉,陈小山根本没有把她当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妇的名义。”
  季康答:“死者为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无忧说:“没想到她仍然爱他。”
  隔很久,季康说:“是,”停了一停,“没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怼不值过节都让眼泪洗得一干二净。
  当小山的后事办妥之后,司徒律师来与我商谈细节。
  律师说小山没有遗嘱。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这两个字。
  他是那种以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应付十八岁妙龄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师说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在我名下。
  小山并不富有,公司一直没有赚过什么钱,他的还不就是他父亲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个乐观的好人,就是爱玩一点……”
  小山尚有其他许多缺点,但此刻与他相处过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除了爱玩,他真是个可爱的人。
  司徒忽然说:“我到医院去看过崔小姐。”
  啊,她还没有出院?
  “伤得很重,不过渐渐恢复。是陈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么。”
  司徒律师说。
  我不出声。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来往不止一两年。陈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来。”
  我抬起眼。
  “其实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陈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说一句,他们着实很可怜,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偏偏失去儿子,儿子且没有骨肉”。
  我轻轻说:“我与小山没有孩子,老人家以为一直引憾。”
  司徒说:“我们做朋友的,也一直觉得美中不足。”
  “这种事哪里勉强得来,”我叹口气,“婚后几年我们也曾去看过医生。”
  “现代科学那么昌明——”
  “后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说一句,我们连见面都难得。”
  司徒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这事老人家是不晓得的吧。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问:“那位崔小姐怎么说?”
  “她?她忽然说,陈小山同她不过是普通朋友。”
  “什么?”我意外之极。
  “你不能怪她,她还得跑码头找生活。”
  “老人家没有失望?”
  “他们没说什么。无迈,真可怕,两人忽然衰老下来,以前他们真不象是七十多岁的人,一夜之间他们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声音都沙哑了,看着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问:“崔小姐还在此地?”
  他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医院的房间号码给了我。
  “这样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为然,“你太礼貌周到了,无迈,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买了水果到医院。
  她的精神很好,没有化妆的面孔少了那阵妖冶气,眼睛大大的,非常动人。
  她一抬头就知道我是谁,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我。这么客气,又令我难堪了。
  我轻声说:“给你带了些新鲜桃子来。”
  在医院里,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长睡袍。
  “是陈太太吧?”她问。
  我点点头。
  我挑张椅子坐下来,刚巧对着她。
  她低低地说:“陈大太,我与陈先生,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相识的确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实很照顾我,每次我经过香港,他都尽地主之谊,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难过。”
  我仍然点点头。
  但凡当事人否认的事,全部是谣言。
  “我很抱歉,陈太太,当时我也在车子里。”她面色转为苍白。
  他们都说,台湾女子的情意结要落后三十年。我倒不觉得这样,我认为她们的机灵勇气伶俐,要比时代跃进三十年。
  我说:“陈老先生、太太来看过你?”
  “是的,他们误会了,以为我同陈先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的瓜葛,”她喘起气来,“陈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国,这一两天他会赶到香港,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还能说什么呢?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很大方地说:“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时又在同一辆车里,理应来探访你一下。”
  她恢复镇静,“谢谢你,陈太太。”
  “听说你伤势也不轻。”我说。
  崔露露苦笑,“这条命算是拾回来的,后脑缝了十多针。”她的声音低下去,“可惜陈先生……”
  我说:“一切是注定的。”
  “陈太太,请你原谅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视她。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并没有自震荡中恢复过来。
  我说:“崔小姐,你言重了,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这是一件意外的惨事。”
  我取过手袋离开医院。
  事后我同司徒律师说,“她几平否认认识陈小山。”
  无忧说:“她不会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在绝望的时候,再无稽的事都会去盼望一番。
  我的忧伤不为人知。
  无忧遵父母之嘱留下来陪我,而我则告了一年长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家,小山走了之后,我反而回到这个家来,多有讽刺意义。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两夫妻在近十年间第一次感情交流,没想到竟成为永诀。
  无忧说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对妻子有无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态。
  季康数度要求见我,都被我拒绝。
  两夫妻再不和也相处十多年,季康不会明白。
  况且我正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乐乎。
  无忧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我选了中等住宅区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单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职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简简单单,没有半点装修,窗明几净,象一个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画花瓶灯镜瓷像,全部送给无忧,叫她找人来装箱。
  然后把房子交给经纪卖出去。
  新居素净到十分,无忧一再叫我在这里那里放一盘植物,增加气氛。
  我厌恶地说:“这是我的家,不是热带森林。”
  她同情地说:“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她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陈小山的寡妇,此刻不过法律上办了正式手续。”
  无忧说:“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无忧,你回纽约去吧。”
  “妈妈在近期内会到香港来接我的班,到时我会走,你不必赶。”
  “我想静一静。”
  “我没有不让你静,”她说:“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来。”
  我不想再争辩。
  “为什么冷落季康?”
  我苦笑,“让我静一静,无忧。”
  她掩住嘴,“对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写字楼去清理东西。
  司徒律师陪着我。
  我与他商量细则:“老先生有无意思收回这个公司?”
  “他那里有这个精神。”
  “那么我要清盘出售了。”
  司徒叹口气,“也没什么可惜,多年来也没赚过钱,不过是陈小山一个幌子。”
  “听说好几次过年发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垫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无迈。”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戏,我回报以演技。有几次有事找他,十一点半人还没到公司,下午三点半已经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无迈,你怎么不说说他。”
  我说:“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责我以大义,没想到是你,司徒。教不严,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听我说?你道真的人会变,月会圆?”
  司徒不好意思。
  我说:“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说:“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微妙。”
  “哪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微妙?”我反问。
  小山的办公桌没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他没有秘密,我花了一个上午就把杂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陈先生许多次。”
  “你有没有告诉她,陈先生过身已经有两个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气,“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结束。”
  我与司徒离开写字楼。
  司徒说:“无迈,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谢谢你,司徒。”
  我与他握手道别。
  “无迈,”他忽然说:“如今真的没有你这样的贤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无迈,随时与我联络。”
  我点点头,登车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着工人拆水晶灯。
  这两盏灯足有一公尺直径,累累坠坠,走过时常碰到头顶,但小山喜欢,偏偏要挂在这么矮的天花板上,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以老价钱买回来的。
  他是一个天真而冲动的人,到一处地方便得买纪念品,穿过的衣裳从不丢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体面的旧衣裳。
  一次把他的旧皮大衣扔掉,他铁青着脸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责备我。骂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件大衣是当年他穿了在宿舍门口等我的,下雨刮风都靠它。
  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他起码有三十件类似的大衣。
  
  月朗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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