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Yi Shu   China   现代中国   (1946 AD)
野孩子
  每個事主,都會覺得他的故事最衰怨動人,他的一生,最麯折離奇,事實上在旁人的眼中不過平平無奇。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01
  我叫裘哈拿。我有個孿生妹妹,叫裘馬大。我比馬大長五分鐘。
  我們的媽媽是個非常精彩的人物,年青的時候,她是個紅極一時的花旦,唱戲唱纍了,嫁人,父親很早去世,留下一筆遺産給她,我們日子過得不壞。
  三十多歲那年,她的伶人朋友中有一位改信基督教,把她也帶成一位最佳教徒,她把一本《聖經》背得滾瓜爛熟,連女兒的名字都不放過,取了《聖經》裏的名字。
  母親的藝名,叫粉豔秋,本名叫三妹。
  她的朋友,叫她“小秋”,她的鬍琴師傅,叫她“三妹姐”。
  母親已經五十多了,每當戲行裏人叫她小秋,我頭一個先忍不住笑起來,馬大很乖,馬大不笑。她通常瞪我一眼,暗示我收斂一點。
  馬大與我都二十四歲了。
  她在港大念最後一年,讀經濟;我呢,不是念書的材料,早已經在做事。
  馬大一嚮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認為我沒出息,我呢,看死馬大念完偉大的經濟學,也不過是嫁人,更加沒用。
  於是我老氣她,“我纔不需要花三年光陰換來一紙文憑裝飾我的氣質。”
  這就是我們傢的生活,簡單而歡愉。
  我們並沒有太想念過身的父親,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他,母親也很少提起,她是個樂觀的婦人,過去屬過去,將來必須努力,她最大的目的是怎樣與兩個女兒活得開心,傢中的朋友絡繹不絶,增加不少氣氛。
  我們所知道的父親,衹是一個故事,他是新加坡華僑子弟,母親在彼邦登臺的時候認識他,婚後不久生下我倆,他就染疾去世一一那時候的男人仿佛特別短命。
  為了不使母親唏噓,我與馬大都非常識做,不大提這回子的事。
  又是大閘蟹季節,母親邀遍親朋戚友來嘗新。
  我掩住鼻子,“腥氣。”
  馬大放下書,“你自己不吃算了,沒文化,漢堡包人。”
  “殘忍,活生生蒸熟,下一世輪到大閘蟹吃你們,就知道滋味。”
  我蹲下來,“亞斯匹靈,亞斯匹靈。”
  媽媽的老朋友李太太轉過頭來,“誰叫亞斯匹靈?”
  馬大說:“當然是哈拿那些妖主意,她的狗叫亞斯匹靈。”
  李太太大笑,“我不相信。”
  我說:“馬大拉提琴拉得我頭疼,沒有亞斯匹靈,怎生了得。”我抱起小狗。
  馬大說:“李伯母,你看看這衹狗肉不肉酸,什麽狗她不好養,偏養衹沙皮狗。”
  李太太點點頭,“真醜。”
  “纔不醜呢,”我看看小狗,花掉近兩個月的收入。
  李太太放下蟹,洗手,跟母親說:“小秋,真羨慕你這兩個女兒,一動一靜,不知多可愛。”
  我搶着說:“可愛的是我。”
  李太太笑。“一一又漂亮。”
  馬大說:“漂亮的亦是我。”
  我泄氣說:“媽說各有各的好處。”
  媽媽忙說:“那自然,沒有這兩個孩子,我早跟着去了,還活這麽些年呢。”
  李太太說:“我們都羨慕,衹有你還維持着以前的氣派,鬍琴是鬍琴,嗓子是嗓子,一個傢也整整齊齊的。”她很感慨。
  李伯好賭,把李伯母的私蓄輸得七七八八,我與馬大一剎時收了聲,不好意思再鬧下去。
  我藉故說:“李伯母,我替你拔白頭髮。”
  “拔什麽?”她說,“越拔越多,除非拔成禿於,那纔不是白發。”
  我直笑出來,馬大又朝我白眼。
  李伯母說:“咱們這班人中,以你們媽媽最漂亮,咱們都是梅香,她纔是正主兒。”
  媽媽笑,“那我真還不敢承認。”
  李伯母點點頭,“那是真,當年豔紅往臺上一站,誰不成了下風。”
  媽媽朝李伯母使一個眼色。
  我說:“你們都叫豔什麽豔什麽,李伯母,你呢?”
  “我叫粉豔霞。”她含笑說與我知。
  “啊,真好聽。”我拍手,“我也願意有一個這樣的名字。”
  老女傭阿英上來說:“老鬍師傅來了,”
  媽媽很喜悅:“請師傅來,留着好幾衹雌蟹給他,我那雨前也給泡一杯出來,都是師傅愛吃的。”
  我藉故溜開。
  媽頂念舊,朋友都是三四十年前結交的,她又尊敬別人,像老鬍師傅,七十多歲,生活都憑她照應,老鬍拉起二鬍像嗚咽,上氣不接下氣,像個孩子哭得嗆住,如果與馬大的提琴合奏,恐怕會有起死回生之功。
  媽有時候還就着二鬍唱幾句。
  那麽多麯子之中,我最喜《杜十娘》,十分幽怨動人,由媽媽那把早已不復舊觀的嗓子唱來,更有落魄滄桑感,馬大說太凄涼了,情願媽唱祝英臺,她一嚮溫情主義,但你別說,有一次,我看到她用腳踢亞斯匹靈,這年頭,誰都是雙面人。
  我坐在寬大的露臺往斜路看下去,這麽早一對對的情侶已經出現在樹蔭下。
  馬大又出來撩我,“你就會坐在藤椅上抖腳。”
  “有什麽不好呢。”我笑,“你看不順眼我有一雙長短腳嗎?”
  她脹紅臉,“哈拿,你真越來越無聊,把自己的殘疾都拿來開玩笑,我一時說漏嘴,你就不放過我。”
  我啼笑皆非,“我拿我自己開玩笑都不成?”
  “你不是不知道媽為你的腳一一”她轉過頭去。
  我伸出自己的兩條腿比一比,坐着看不出來。
  我不能跳舞,不能跑步,不能跳繩,不過我也有我的樂趣,水上活動我全擅長,遊泳拿過金牌,我照樣可以開車,一點大問題也沒有。
  小毛病而已,左腿比右腿長了三公分。
  我說:“我不是裝出來的,我是真的不介意。”
  馬大不出聲。
  “喂,別林黛玉兮兮的好不好?”我推她一記,“我真的從沒介意過,這一點點小事算得什麽呢。”走起路來,很多人以為我穿着雙夾腳的鞋子,就是那樣。
  馬大仍然不開心。
  “別忘了拜倫也是這個毛病。”我笑。
  “咦!那衹怪物。”
  我又笑,馬大是那種正常過正常的女孩子,喜歡粉紅色、嬰兒、英俊的男明星、文藝小說……她是選衹枕頭套都要揀有荷葉邊的那種女孩。
  “這幾天你在哪裏野?”她問我。
  “學風帆。”我說。
  “你要當心,欺山莫欺水。”
  “誰像你那麽怕水,”我說,“怕下了水不好看嗎?”
  “是真的嘛,什麽都濕淋淋,一團糟。”她笑。
  “馬大馬大,你什麽時候長大呢。”我嘆口氣,“但不管如何,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生愛你。”
  她咕咕的笑,“少肉麻。”
  外頭鬍琴響起來,拉了幾個過門。
  馬大抿嘴說:“老鬍師傅吃完蟹了,媽媽待他真好。”
  “媽媽對人,真是沒話說。”我承認。
  媽媽唱起來:“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
  居然很動聽,抑揚頓挫,別有一番風味。
  我微笑,“我以為媽媽此刻最宜唱《貴妃醉酒》,胖胖的人,動不動吃吃笑,像醉熏熏。”
  “你連媽媽都不放過。”
  我往藤椅上平躺下來,試圖想象媽媽她們那代伶人掙紮求全的血汗史。
  那個時候她們也不太苦了,到底不比軍閥時期,啼笑姻緣時代。不過人們還是瞧不起戲子,母親的姐妹淘不是跟了拆白黨就是伴老頭做妾侍。媽媽比較幸運,然而守寡二十多年。
  馬大問:“你在想什麽?”
  “想媽媽三十年前在新加坡登臺的盛況。”我用手臂枕着頭。
  “聽說很風光,鈔票紮的花牌擺滿後臺,全是美金大鈔。”馬大笑。
  “不知媽是否在那個時候掙下的私蓄。”我說。
  “房子都是爹的,毫無疑問,媽媽現在收租收幾萬一個月。”
  “這樣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
  “如果爹還在,那就真幸福。”馬大說。
  “是。”我也很覺遺憾,“爹在的話,媽媽就真幸福。”
  外頭靜下來,鬍老師傅走了。
  我坐起來,“你呀,畢業總該找個事做吧。”
  “噯,真頭疼。”
  “要不要到我鋪子來?”
  “咦,纔不要,”她駭笑,“服侍些邪牌女人換新裝,我不幹。”
  “衹有撈偏門的女人才花費得起,現在什麽時勢,正經人還有心思講穿的呢,萬打萬的晚裝賣給誰去?”我說,“我不管,衹要我的鋪子賺錢,媽媽有得分紅,我就對得起她。”
  “我情願到大機構去找份工作。”
  我沒好氣,“去吧去吧。”
  媽媽在露臺邊出現,“兩姐妹又在吵什麽?”一臉歡喜。
  我過去摟住她,“你長得像觀音,媽媽。”
  “這傢夥,別渾攪,我信的是基督。”
  馬大說:“哈拿這一輩子就這麽瞎七搭八的。”
  媽媽笑說:“結了婚會好的,我纔不替她擔心。”
  “媽媽把哈拿寵得什麽似的,她不愛念書就可以吊兒郎當,不愛做工就做老闆。”馬大笑說。
  我吐吐舌頭,說:“你少吃醋。”
  我們日常生活就是這樣,融洽愉快,我根本沒有想過要自己出去組織家庭,他們說家庭幸福的孩子都遲婚,不是沒有道理的。
  轉眼間二十四歲,再沒有男朋友就變為老姑婆,我倒不那麽擔心,媽媽卻老以為是因為我的腿。
  我的腿。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一雙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沒有可能的事,也衹好一笑置之。
  出世時沒有人發覺我的腿有什麽不對,直到一歲,馬大已經健步如飛,我還爬在地上,站不起來,媽媽纔帶我去看醫生,發現我這個先天缺陷。
  我輕輕嘆口氣。
  媽媽說:“李伯母的房子要賣,怪新淨的,我喜歡那堂傢私,你們怎麽說?”
  我說:“反對,我喜歡我們這所老房子。”
  馬大說:“我也是。媽媽,我們反對搬傢。”
  媽媽說道:“真奇怪,反而年輕人喜歡住老房子,我本來想把李伯母那處買下來。”
  “不要,”我說,“新房子沒味道,我們這裏好,光是鼕暖夏涼已經值回票價。”
  馬大笑,“天曉得,值回票價!你天天買票進場?”
  媽媽安撫我們,“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準九點去開店門,小小的時裝店,我是一腳踢,辦貨,標價,做帳,售貨,甚至設計廣告,都是我一個人,尷尬的是,連上洗手間那三分鐘,我都得在門口挂一個“立刻回來”的牌子。
  如果馬大肯出來幫我,那就好了。
  不過這小子心頭高,不肯做這種芝麻緑豆生思。
  第一個顧客於十時駕臨,那是一個小舞女般的女子,試遍店裏所有的貨色,直到十一點正,纔買一件毛衣,因為“你的招呼不錯”。
  我抱着遊戲人間的態度,招呼當然好。
  十一點來了真正的大客,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對店裏的手織毛衣表示真正的興趣,一口氣買六件,我一件件為她試身,把袖子釘高或墊厚,為求使她穿得更舒適,她很滿意。“店是小,服務好。”她說。
  “是呀,大店裏,經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經理不在呢,當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則還是頻遭白眼,說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詩韻是沒話講,現在這班女孩子都在各處做大班,她們手下就一副晚娘臉。一次我訂皮鞋,千叮萬囑叫她們貨到電話通知,嘿!等那雙鞋賣斷了碼還不告訴我。”
  那位太太笑出來。
  我聳聳肩,“花錢還要受氣,我劃不來!”我把她送出門去,“下次再來。”
  我一轉身,電話鈴震天價響起來。
  “哈拿時裝。”我說。
  “哈拿?”那邊說,“我是馬大,快關店回來,媽媽有要緊事跟我們說。”
  “什麽事?”我嬉皮笑臉,“人傢說雙生子有心靈感應,怎麽我跟你之間一點也不相通。”
  “快回來,哈拿,媽媽在哭。”馬大駡我,“死沒正經的。”
  “什麽?”我跳起來,“我二十分鐘內趕到。”
  我立刻鎖上店門,趕回傢去。
  記憶中從不知道媽媽哭過,受了什麽委屈?有什麽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趕到傢的時候,母親還在抽噎,我撲上去問:“媽媽,有什麽事,請說呀?”
  媽媽說:“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嗚咽。
  我與馬大面面相覷,我們靜靜的坐着,等母親冷靜下來。
  她的情緒極之激動,不停的用手絹擦眼淚,又不住以左手去轉動右手腕的一隻玉鐲,那衹鐲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經很難轉動。
  一定有什麽大事發生了,我手心暗暗冒着冷汗,媽媽去看過醫生一一難道,媽媽患了什麽奇難雜癥?
  我的眼睛都澀了。
  媽媽開口,“馬大、哈拿,你們都知道,媽媽是唱戲的伶人。”
  “知道!”我與馬大齊齊的說。
  這我們已經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記憶回到極小的時候,母親把釘着七彩亮片與流蘇的披肩往我們身上搭……當然我們知道媽媽是女伶,這有什麽好瞞的?
  媽媽說:“馬大、哈拿,你們的親生爸爸來找你們。”她哭。
  我與馬大聽得莫名其妙。
  我瞪着媽媽。
  “你們明白嗎?你們的親生爸爸——”
  我打斷她,“媽媽,我們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嗎?”
  “不,”媽媽又緊張又傷心,根本沒法有條理地表達她的意思,“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
  “媽媽的丈夫,難道不是孩子們的爸爸?”馬大問。
  “不,我對不起你們兩個,”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是你們的父親,他沒有生你們!”
  馬大睜大眼,我張大嘴,兩個人都忽然覺得喉嚨乾燥,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整理着千頭萬緒。我們去世的爸爸沒有生過我們,那麽生我們的是誰?另外一個男人?聽母親的口吻,這個男人仿佛又回來找我們姊妹倆……
  一筆風流帳,毫無疑問。我偷偷看馬大一眼。
  顯然馬大的想法跟我一樣,她的臉微紅,大概有點難為情,但如今的道德觀念有些兩樣了,私生子也不會有人瞧不起的,衹是真沒想到,媽媽會……媽媽會……。
  我咳嗽一聲,清清喉嚨:“媽媽,你是說,我們父親尚在人間?”
  “是呀,當年他並沒有意思要撫養你們,現在卻又回來認你們。”母親用帕子掩着面孔。
  我嚮馬大打一個眼色。
  馬大說:“媽媽,這豈不是好,本來以為沒有爸爸,現在爸爸又回來了。”
  這件事雖尷尬萬分,卻值得慶幸。
  衹不知,我們爸爸是怎麽樣的人?
  媽媽仍然悲泣。
  “媽媽,你怎麽老哭呢?”我略覺蹊蹺,“這是好事,慢慢會習慣的,媽媽。”我替她印眼淚。
  “叫我怎麽捨得你們姊妹倆?”她將我摟在懷內。
  “你是我們的媽媽,”馬大說,“沒有人可以逼我們離開你,你放心。”
  “是呀,媽媽,你放心。”我也跟着保證。
  媽媽幾乎哭倒在沙發上,“馬大、哈拿,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不是!”
  我“霍”地站起來,如五雷轟頂。
  馬大即刻拉緊我的手,我們齊齊說:“什麽?”
  父親是誰不要緊,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父親從來沒有帶過我們上學,在病榻看護我們,替我們開生日派對,但是媽媽是實實在在的媽媽,我們不敢相信這句話是真的。
  媽媽重複說:“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沒有生過你們。”
  馬大僵在那裏,“媽媽別開玩笑,你不是我們媽媽,誰是我們媽媽?”
  “對,”我說,“誰會對我們這麽好?除媽媽以外,誰還會這樣為我們?”
  二十多年來的恩情,說也說不清,我緊緊抱住媽媽右邊身子,馬大抱住媽媽左邊身子,我們三母女是永不分開的。
  媽媽說:“你們慢慢聽我說,叫阿英替我泡杯鐵觀音來。”她不住飲泣。
  我的心都涼了。
  馬大連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媽媽拉着我們的手,“我真的不是你們的媽。”
  我急躁的說:“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說在我們傢做了三十年,你說,你是不是親眼看媽媽十月懷胎,生下我們?”
  老英姐姐被這件突然而來的事震呆,掉轉面孔,不發一言。
  馬大失聲:“媽媽,你快快說,到底怎麽回事,昨天大傢還是好好的,怎麽忽然之間,爸爸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媽媽了呢?”
  “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媽媽似乎鎮靜下來,她低低的說,“你們一對孿生女嬰,不是我親骨肉,老鬍師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證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邊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身世,這種大事竟瞞我們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們的媽媽是誰?”馬大追問,“爸爸又是誰?”她的聲音顫抖,雙眼通紅。
  我也激動十分。
  “媽媽”說,“你們的媽媽,叫作粉豔紅。”
  粉豔紅?
  名字聽來非常熟悉的。
  “你們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與馬大原來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遠姓裘。裘一一誰姓襲?我們姊妹倆,跟的到底是誰的姓氏?
  “媽媽”說下去,“所以你們應該恢復姓殷。”
  “媽媽”嘆口氣,“別倔強,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們親生父親已經出現,我想——”
  “不。”我斬釘截鐵的說,“我這輩子姓裘。”
  “媽媽”擁抱我們,說不出話來。
  “這個自稱是我們父親的人,是幹什麽的?”
  “不是自稱,”媽媽說,“實實在在是你們的父親,當年他同豔紅走,我們全見過。”
  “是二流浪子吧?”我氣問,“怎麽撇下親生女兒不理的?”
  “你聽我說來。”
  故事開始了。
  “那時候華頌聲戲班中,粉豔紅最紅,真應了她的名字,專門反串演生角,拿手演《遊園驚夢》與《庵堂認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與豔紅配戲,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豔霞,同我們也談得來,三個人情同姊妹。”
  “在鄉下,班主撐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馬來亞,幾個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靈、檳南、吉隆坡,都有咱們足跡,終於來到新加坡,豔紅便叫姓殷的給盯上了……”
  “豔紅長得美,鵝蛋臉、懸膽鼻、高挑身材。那時候,我們在熱帶地方,貪涼快,要不穿黑香雲紗唐裝衫褲,要不學他們馬來人,買了紗籠回來學着穿,獨獨豔紅,她的裝扮是另有一套的,臺上穿慣男裝,臺下她也穿男裝,頭髮梳條油亮的大辮子,垂到腰間,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妝,胸前別一串白蘭花,更不愛打牌,空閑時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兒,姓殷的一見這等標致人兒,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裏還走得開。”
  我與馬大全神貫註的聆聽,緊張得腰身發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們做戲的人,到底是做戲的人,一則沒有傢長替我們做主,二則也比不得那些閨秀,班主帶着我們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們到山打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豔紅都有二十七了,我們都勸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幹脆嫁了姓殷的,也好過做戲,風吹雨打的走埠,臺上強顔歡笑,過幾年做不動了,還有誰記得?”
  “豔紅有點心動。”
  “姓殷的傢在新加坡,父親開橡膠園,三百多個工人哪,早上五點多起來割橡膠樹,一天內收集的樹膠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閑還可以照顧姊妹淘。”
  “豔紅就不那麽固執了。”
  “姓殷的一一唉,我不該這麽叫他一一他是你們父親呢。他的出手好不闊綽,立刻買了房子傢私,頭面首飾,要接豔紅過去,豔紅到這個時候,也千情萬願,他說要帶豔紅到巴黎去呢。”媽媽說。
  “誰知得了個壞消息。”
  “什麽壞消息?”我緊張得額角青筋都現出來。
  “什麽壞消息?”馬大睜大雙眼,“說呀。”
  媽媽嘆口氣,“殷若琴早有妻子!”
  “嚇一一”馬大嚷,“什麽,他為什麽又來追我們的媽?”
  可憐的女人,我低下頭,看牢自己雙手。
  難怪,難怪我與馬大不能由親母撫養,她沒有丈夫,如何帶大孩子?
  “豔紅氣得人仰馬翻,一句話不發,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經遲了,她有了身孕。”
  “懷的,就是你們,馬大與哈拿。”
  馬大跳起來,“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經去世,我有媽媽,媽媽就是你。”她亂成一團。
  我拍馬大的背脊,發覺她的襯衫己為汗濕透。
  “鎮靜點,馬大,鎮靜。”
  “到那個時候,豔紅不言不笑,我與豔霞擔心死了,日日夜夜看護她。”
  我衝口而出,“殷若琴呢?為什麽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來了?”
  “他叫傢裏看住啦,”媽媽嘆口氣,抹眼淚說,“鎖住他,不叫他動。”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麽時候,老子還鎖得住兒子?”我大力拍着桌子,極憤慨的說。
  “你以為還啼笑姻緣時期,都五十年代了。”
  媽媽氣苦,“但是南洋那邊的人守舊。”
  媽媽氣苦,“在五十年代,風氣是你們想象不到的保守,那個時候,女孩子洞房花燭夜,若不是處女,還真有得瞧的。”
  “荒謬!”
  馬大說:“有這種事?”
  “怎麽沒有,你以為是今時今日?女人愛怎麽樣就怎麽樣?那時穿件泳衣好算肉彈,銀幕上不準接吻。”
  我說:“但那時候已經流行喳喳舞。”
  媽媽說:“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馬大尖聲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摑你。”
  媽媽說下去:“殷若琴給父母妻女纏住,出不來一一”
  我忍不住再插嘴,“妻女?他已經有孩子?”
  “他有個女兒,當時兩歲。”媽媽說,“他父親殷老爺差人送消息來說,如果豔紅生的是兒子,可以準她迸門,如果是女兒,不準她在外頭養。”
  “豔紅聽了這話,就氣瘋了,臭駡我們,說:‘誰稀罕殷傢,是哪個跟他聯絡上的?我的孩子,可不要姓殷,一輩子也不姓殷,我不準你們再跟姓殷的通消息。’”
  我紅了雙目,“說得好!”
  “直到生養,你們父親都不知道。”
  “慢着,我們的母親呢?”馬大問,“媽媽,你一直沒說她現在在什麽地方。”
  媽媽側過臉,過好一會兒說:“沒多久,她就過了身。”
  “什麽?”我問,“她因什麽死亡?”我震驚。
  “大夫說是無疾而終。”
  “無疾而終?”我凄厲的說:“媽媽,你相不相信?”
  媽媽用手捂着臉飲泣,“總而言之,她臨終托孤,叫我把你們撫養成人,當時我有點積蓄,又嫁了人,丈夫對我不錯,兩夫妻就待你們如己出。……”
  我轉頭嚮老英姐,“這話都是真的?”
  英姐木着一張臉,點點頭。
  我浩嘆,天哪,現在我們怎麽辦?
  媽媽說:“你們親生的爹委托律師,今早找上門來,要你倆回去跟他。”
  “他們現在住香港?”我問道。
  “是,他人在香港。”
  “叫我們去跟他?”馬大問,“不可能,我與哈拿早已超過二十一歲,我們有自主權,我們不動,誰也不能叫我們動。”
  “話雖如此悅,他到底是你們的爹,你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忽然之間,我憎恨起自己來,為什麽我不是這個可愛的媽媽的女兒?為什麽人人衹有一條身世,我與馬大偏偏有兩條?
  我問馬大:“怎麽辦?”
  馬大蒼白着臉:“我不管,哪怕誰告訴我,我的親爹是皇帝,也不管我事,我姓襲,我住定了這裏,媽,除非是你要趕我走。”她伏在媽媽身上哭起來。
  我跺腳,板着一塊面孔坐在那裏。
  這個故事凄豔動人,簡直可以拍成一部長劇,但是與我又有什麽切身關係呢?正如馬大所說,我們由媽媽養大領大,對我們來說,媽媽纔是惟一的親人,其他人的一生再動人,也不過如看場電影,讀本小說。
  我硬起心腸,“別再哭了,馬大,反正你下了决心要陪媽媽,還哭什麽呢?”
  馬大擡起頭來,“我不要流那種沒有良心的人的血。”
  我倒抽一口冷氣,沒法子,馬大,一點法子都沒有,血已經在我們體內,挖之不去。
  媽媽說:“想想真無辜,豔紅已經夠苦,現在更要連累你們,那姓殷的……你們父親叫你們回去,恐怕也是為了贖罪罷。”
  “我管它呢,”我說,“反正他爬着來求我們,我們也不回去,試想想,把我們丟下二十四年,忽然良心發現,大發慈悲,叫我們回去,我們的前途要是衹懸於那麽一綫良知,真夠慘的,對不起,我也不去。”
  馬大說:“媽媽,對我們來說,我們沒有爸爸,爸爸對我們來說,早就死了。”
  媽媽瞪起雙眼,“孩子,你怎麽可以這樣大逆不道。”
  我說:“我管他出什麽噱頭,我們是戲劇世傢,這種橋段見怪不怪,引以為常。”
  “哎呀,”媽媽說,“真是時勢不同了。”
  “是的,現代人不那麽容易感動,”我說,“我們的根就在這所老房子,我們的媽媽就是你。誰耐煩跑到不相幹的殷傢去跟他們的老爺奶奶,少爺小姐打交道。”
  馬大跟着說:“媽媽,這個故事我們已經聽過,他們再派人來,請你回絶他們,這件事以後請不要再提。”
  媽媽緊緊擁抱我們。
  媽媽不會失去我們,當然不會。她完全過慮了。
  這件事之後,我與馬大都沉默下來,傢中氣氛有點改變。以前我們衹是愛媽媽,現在更多了敬意。
  把人傢的女兒撫養二十四年!而且是兩個。
  我們自幼要什麽有什麽,正如馬大所說,我不愛念書,便當起老闆娘,媽媽拿二十來三十萬出來給我做本錢,面不改容;而馬大喜歡做大學生,就一直供她到今天。
  她是一個寡婦,坐食山崩,為自己打算,省一點也是應該的,但卻對我們這麽慷慨。
  馬大事後絶望的說:“恐怕以後十世做牛做馬來償還她,還是不可能。”
  我長長嘆氣。(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
  “媽媽為什麽待我們那麽好?”
  “她平時都似觀音菩薩,你看她對老鬍師傅他們多好。”馬大說。
  “她是基督教徒,別說她像觀音。”
  馬大想起來,“趁老鬍師傅在,我們問問他。”
  “問他什麽?”
  “關於粉豔紅的事。”
  “他不會說的。唉,我頭痛,亞斯匹靈呢?亞斯匹靈。”
  老鬍師傅還是來了。
  老鬍師傅幾乎每天都要來喝竜井,吃點心,一下沒一下的調着二鬍,亂拉些麯子,半合着眼,老了,也許是張不開眼睛,也許是不想看那麽多。
  我與馬大端了椅子,使個眼色,坐在他身邊。
  他微笑,“兩衹小猴子,想要什麽?”
  我賠笑,“老鬍師傅仍然是玻璃心肝。”
  “小哈你最猴,”他眯眯笑,“小馬還聽話些。”
  在他口中,我姊妹倆成了小哈跟小馬。
  我開口,“老鬍師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話,媽媽前幾日跟我們揭露,我倆不是她親生的。”
  老鬍師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頓時停下來。他仍然低着眼,不發一語。
  “本來可以問媽媽,但是媽媽一提往事就哭,所以衹好來問你,老鬍師傅,你可得好好說與我們聽。”馬大說。
  “你們想知道什麽?”
  “粉豔紅的事。”我搶說。
  “豔紅?她本名小紅,進班子時十三歲。”他停一停,“一嚮潔身自愛,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爺,應了前世的劫數。”
  我謹慎的說:“老鬍師傅,我們這一代無論如何,是不信劫數報應這種事的。”
  他不說話,隨手又玩起鬍琴來。那聲音嘶啞,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淚。
  老鬍說:“你們生下來之後,我們眼見是一對女孩兒,又瘦又小,也不再嚮殷傢報信,而粉豔紅,衹掙紮着上臺,與三妹姐演過一出《杜十娘》,就倒下來了。”
  “她不是自殺的吧?”我傷感的問。
  “豔紅?”老鬍幹笑數聲,“豔紅不是那種人。”
  馬大問:“那個殷若琴,一直沒有再出現?”
  老鬍低低說:“爺們玩也玩過,不過是圖個新鮮,事後還不是沒事人一般。你們兩衹小猴兒運氣好,碰見好心的三妹姐,比跟親生的爹娘還強呢。”
  “粉豔紅,長得可漂亮?”我囁嚅問。
  “跟小馬一個印子,你說整不整齊?”老鬍師傅說。
  我看看馬大,此刻馬大雙眼雖然有點紅腫,一管鼻子,還是永恆地挺秀,嘴唇有棱有角,標準鵝蛋臉,她一直是個大美人,不過一傢子瞧慣瞧熟,不以為奇。
  老鬍說:“這裏有張照片,你們看去。”
  我們自老鬍手中接過一張殘舊的焦黃甫士卡照片。
  照片裏是一個梳長辮子的少女。
  老鬍說得沒錯,跟馬大一個印子,衹是她面孔上凝結着股冷傲之氣。
  比起她,媽媽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馬大說:“親生母親。”雖然這句話沒頭沒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們把照片還給老鬍。
  也許是像父親,天性涼薄,不過我記得當年無意中翻到媽媽的戲照,兩個人又跳又叫,興奮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還托相熟的攝影師幫我們重新做了照片出來,該修的地方修,該補的地方補,放大了放在床頭。
  現在我們心理上無法接受已過身的親生母親及尚在人世的親生父親。
  父女三十年後重逢,立刻能夠心肝肉的擁抱哭叫,衹不過是粵語片中的橋段,我與馬大無法做得到。
  老鬍師傅說:“你們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說:“我們不走。”
  “人傢有財有勢,怎由你們不走?”
  “現在不比三十年前。”我沒好氣的說,“況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兒,比我們還大兩年。”
  老鬍點點頭,“所以說,三妹姐好心有好報。”
  馬大說:“老鬍師傅,你請喝茶,點心都涼了。”
  我與馬大走開。
  “你看這件事怎麽樣?”我問。
  “惟有裝得沒事人一樣。”馬大說。
  我完全贊成。但是我與馬大的演技都沒有到傢,在媽媽面前沒事人般,一轉背就落寞起來。
  以前老與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鬧鬧,現在兩人漸漸相親相愛。
  一個月我們在心驚肉跳中過去,見姓殷的沒再來找麻煩,略為心安。
  馬大照舊上課,我回鋪子打點,兩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沒好氣,店門被推開,進來一個年輕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着我瞧。
  我覺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訴我,他是我的敵人,但他是什麽人?我並不認識他。他開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傢派來的律師。
  我立刻回答說:“我姓襲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這是你出生證明書的影印本。”他有點惱怒,將一疊文件放在我案頭。
  我站起來,“你是什麽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師,亦是他的義子,我叫殷永亨。”
  “這麽說來,你本來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聲,看樣子像是默認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強,你本來不姓殷,為了某些原因,偏偏願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卻為着一些原因,情願姓裘,你請回吧,不用廢話了。”
  他沉默下來,不甘心的瞪着我。
  我當然也瞪回他,看誰的眼珠子先掉出來。
  他是一個黑實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八九歲,穿着深色的西裝,給人的印象非常正派與幹淨,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銳,因此又有點不安分,聰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傢能有什麽好人呢?我握緊拳頭,悲憤起來,我的親生母親是殷傢逼死的。
  “殷小姐一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嚴重,你何必拒絶一個老人的心願?”殷永亨說。
  “你以為這樣說就可以打動我的心?”我責問他,“當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他盡挂住風流倜儻,他有沒有想到我們母親臨死,我們纔兩三個月大?他撇下我們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個月,現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間想到我們,就招手叫我們見他?沒這麽容易!換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則我放把火燒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開店門,大叫,“警衛,警衛,這裏有不受歡迎人物,請他走。”
  那個叫殷永亨的人,衹好提着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後駡。
  他轉過頭來,憤怒的看我一眼,離開。
  我連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鳥來,不如回傢休息,誰知馬大比我還先到傢。
  “你怎麽先回來?沒有課?”我訝異。
  馬大惱怒的說:“殷傢派了律師來遊說我。”
  “什麽?你也一樣?”
  “怎麽,你那邊也有人?”我說,“來找我的是殷傢的義子,難道殷若琴沒有親兒?否則巴巴的幹嗎收養義子?”
  “來找我的是黃張陳律師樓代表。”馬大說,“哼,還責我以大義,我一轉頭就回來了。”
  “對你的學業沒有影響吧?”我擔心。
  亞斯匹靈這時候走過來,在我身邊挨挨擦擦。
  “你弄開這衹肉酸的狗好不好?”馬大使起小性子來,“我已經夠煩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傢那些嘴臉美多了。”
  馬大蹲下細細看亞斯匹靈的臉,嘆口氣,“說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開始演奏。
  “馬大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暫停這天籟的聲音可好?”
  馬大放下琴,“哈拿,我們怎麽辦呢?”
  我與她愁眉百結的對坐。
  過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說。
  我說:“我們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萬萬不能。”馬大面色鐵青。
  我說:“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強自己,我沒有勇氣,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總有你我的份兒。”
  我低頭思量,“我恨他。”
  馬大疾呼,“真倒黴,哪裏鑽出這麽一個父親來。”
  “噓,小聲,別叫媽媽聽見。”
  “媽媽到李伯母傢打牌去了。”
  “再挨一陣子吧,也許殷若琴會對我們死心。”
  “他自己有女兒,幹嗎還來找我們?”
  “我們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皺着眉頭,“我們是貨真價實的野孩子。”
  “我不要聽。”她扭身走開。
  
  小草掃校
02
  那夜睡覺,我夢見一個女人,有兩塊面孔,正面是媽媽,後面是粉豔紅,嚇得我一身冷汗。
  醒來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許我們福薄,應享受的全部享滿,現在到吃苦的時候了。
  明明是孤兒,日子卻過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難來臨,手足無措。
  我摸到媽媽房去,伏在她身上,一聲不響。
  “馬大嗎?”媽媽朦朧間問。
  “是哈拿。”我低低答。
  “兩個長得真像。”她嘆氣,“睡不着?”
  我不出聲。
  她開亮床頭燈,“殷傢有人來找過你們?”
  我點點頭。
  “平日你脾氣比馬大壞,但是馬大决定一件事,反而沒有一點轉彎的餘地,看情形還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還有什麽恩怨?況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聲。
  “他是很愛你母親的,可惜天性柔弱,聽說也尋過死,被救回來,看得很牢,實在是跑不出來。”
  我微笑,很凄苦的說:“這種故事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媽媽咳嗽兩下,“你哪曉得我們的苦處,打仗的時候,眼巴巴看着親人患痢疾霍亂這種小病死夫……衹要一點點藥,但除出鴉片,什麽都沒有,你哪裏曉得。”
  我伏在她枕頭邊,“但願我一輩子都不要曉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說這些話幹什麽呢。”她靠起身來。
  “媽媽,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這可不是轉性了?幾時見過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媽媽。”我把臉埋在她手心裏。
  “聽媽的話,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們再來煩我的時候纔說罷。”
  “你媽沒念過書,”她在說自己,“但也聽過一首詩,‘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大概是說誰是誰非一下子就過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媽媽,睡罷,天很涼了。”
  媽媽咕噥,“也該涼了,熱足九個月。”她翻一個身。
  我替她掩上房門。
  我獨個兒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徹夜不眠。我與馬大都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歲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嘩,毫無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詐顛納福,為什麽不呢?生活中充滿苦難,許多女人二十四歲己是三子之母,身體膨脹如水桶,整天在廚房的油煙中渡過,孩子們哭哭啼啼,了此殘生。
  我與馬大永遠是孩子,到三十歲也不老,活在無憂無慮的國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擊了,我有種感覺,我們的生活無法恢復舊觀。
  一個星期後,我坐在店內,看見那個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門外徘徊。
  我盯着他,終於他推門進來。
  我問:“想買什麽,先生?”
  他很尷尬,拿我沒法。
  我取毛衣出來,“選一件給女朋友,這件紫色最好看,適合白皮膚。”
  他說:“我發誓不知道你們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塊,打個九折給你,”我說,“買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會好的了,”他放下一張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說:“替你開帳單好嗎?”
  “好。”他無奈的說。
  但是嘴角仍然帶有許多的惱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遞給他。
  他接過,本來我已預備軟化,談判,但是他不識好歹的加了幾句話:“小姐,人會死,死了你再想見他就難了,現在不是鬧意氣的時候。”
  我的火又冒起來,這張烏鴉嘴,說不出一句動聽的話,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我瞪着他。
  他皺起眉頭離開。
  我有種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傢,他是義子,殷若琴遺囑上應有他的名字,我與馬大一回去,會不會減輕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傢財産的人,恐怕是我與馬大。
  我還有點好奇心,馬大,她决定不聞不問,就能做得到不聞不問。
  我取起那張卡片看,碧水路九號。
  這傢人該住黃泉路。
  媽媽問,“你見過那姓殷的孩子?”
  “見過。”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麽?”我張大嘴,“他?一副師爺相,我對他沒好感,好端端幹嗎跑去做人義子?還不是想揀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兒院帶出來正式領養的,那年他纔三歲,他知道什麽?”
  “誰告訴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罷了。對於這世界上的人與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見,媽媽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這種人,親生女兒尚且離棄二十四年不顧,他幹嗎巴巴的收養一個孤兒?”
  “也許他有苦衷。”媽媽說,“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壞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頭,“尤其不信那個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惱的答:“讓我想一想。”
  “別想太久。”媽媽懇求的說。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雖然躺在床上,但是還穿着那種豪華的織錦晨褸,由婢僕服侍着飲食——再病也還是奢華病。
  不過我怕他死,我很猶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點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遠見不到他,誰知道我將來是否會後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過馬大。
  馬大說:“我們找李伯母談談。”
  “自傢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麽大。”
  “李伯母與老鬍師傅知道的事,衹怕比我們多一百倍。”
  李伯母應邀出來,她境況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着旗袍套裝,料子雖新淨,但明顯地款式與花樣都已過時,手上好些首飾已經失蹤,但她還一直笑。
  “做人不能認真,做戲卻一定要認真,”她說,“做人太苦,你們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實在太苦。”她仍舊笑着。
  過很久,她問:“你們想知道些什麽?”
  馬大說:“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們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說。
  “費事扭扭捏捏,”我說,“又無法叫他爹。”
  李伯母嘆口氣。
  “去見他也是應該的,怕什麽,怕他們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燈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們笑出來。
  我已經决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問,“是背山面海的一條路,我可以自己開車去。”
  “你呢,馬大?”李伯母問。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樣的,我們長得像,見一個等於見兩個。”
  我微笑,“像是像,不過馬大漂亮得多。”
  “去一個也夠了。”李伯母說,“雖說他妻子過了身,但到底有女兒,有義子,你們討不到什麽便宜。”
  “什麽,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問。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離開馬來亞到香港尋找你們。聽說同他一起還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個兒子,也跟他很接近。”
  “這麽復雜!”我與馬大一起說。
  李伯母數着手指,“他與你姑姑,你表姊,表哥,還有過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親。”
  我說:“衹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媽姑爹哩。”
  “對了,豁達一點。”李伯母說。
  馬大好奇,“他的女兒漂亮嗎?”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着要同人比。沒見過,不過自小在英國寄宿讀書,一直到大學畢業。馬來西亞人很喜歡把子弟往英國送。”
  “那個侄子呢?”馬大又追問。
  “像他舅舅,很風流倜儻,此刻與他表妹打得火熱。”
  “表兄表妹,可以談戀愛嗎?”我很懷疑。
  “怎麽不可以?”李伯母笑,“你們這兩個孩子!”
  我與馬大沉默一會兒。
  “殷若琴當時對你們母親是很好的。”李伯母說。
  馬大苦澀的說:“後來不好了,但後來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馬大問我,人怎麽會變心。
  “不知道。”我說。
  “變心會害死人。”她說。
  “因人而論,誰變心都害不死我。”
  “你別嘴硬,到那個時候,頭一個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亞斯匹靈,“明天我去殷傢。”
  “祝你好運。請你記得每一則細節,我很想知道。”
  “嗯。”
  我並沒有預先通知殷傢,自己開着車就去了。
  碧水路風景之幽美,難以形容,離市區雖然遠一點,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獨自駕車回傢,就已經夠鬆弛,當然,住在靈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傢大門,發覺他們傢的佈置十分別緻,園子裏種植棕擱樹,美人芭蕉開着鬥大的紅花,充滿熱帶風情,大門用袖木造,雕刻花紋圖案。
  門打開,女傭問我是誰。
  我說:“裘哈拿。”
  她關上門,前去通報。
  真鬼祟,應該請我進去坐下纔是,一個女孩子怎麽會是獨行大盜?他們也太小心了。
  過了十分鐘,另外有人來應門,用很親昵的聲音問:“是哈拿嗎?你終於來了。”
  門打開,是一個年輕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紀,但活潑得多,穿着考究,顔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時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時代的尖端。
  我嚮他點點頭。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問:‘我那兩個女孩子呢?’晚上又問:‘我那兩個女孩子呢?’”
  他學得活竜活現。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對他的印象比對殷永亨略佳,但聖人的話我一嚮相信,夫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對,我還沒介紹自己,”他說,“我叫梅令俠,是你親表哥,我的媽媽同你的爸爸是一個父母生的。”
  真親,我跟這個人就此發生血源關係,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醫生在樓上,你坐一會兒,立刻可以上去。舅舅會很高興。”梅令俠說。
  梅令俠長得很英俊,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在傢呆着,也這麽打扮,我也無暇欣賞他的衣服鞋襪,呆呆的坐在偏廳。
  殷宅的內部完全用酸枝傢具,襯着巴的蠟染布的窗簾,別有風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華僑,土樸但不俗,地方寬敞,氣氛悠閑。
  梅令俠說:“我媽媽來了。”
  我轉頭,看見一個穿黑的中年婦女,面貌很端正,雙手攏在身前,一點表情都沒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聲音像是靈格風錄音帶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麽戲劇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傳你一個多月,你明明在香港,為什麽不來看他?”
  我不出聲,甚覺她多餘。
  梅令俠,她的兒子,連忙打圓場:“哈拿也許要經過一番矛盾才能决定來見父親。”
  我對這傢夥肅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鬍來,單靠一張嘴的,看情形他頗用過一番心思,知道我們傢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說,如果人可以選親戚,我情願老英姐做姑姑,老鬍師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當下皺一皺眉頭,“你們傢是什麽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們信天主。”梅姑姑說,“是不是,令俠?”
  他兒子很尷尬。
  梅姑姑以觀望異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掃瞄一輪,“跟我來。”她嚴肅的說。
  我偷笑,她大概連吃飯如厠都抱着這種神聖的態度。
  我跟她上樓,樓梯角放着許多瑰麗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錫製,一具具神采飛揚,詭秘十分。
  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帶回來的吧。
  老實說,我們唐人的十八羅漢何嘗不可怕,千手觀音第一次見到,一定嚇得做惡夢,所以我一下子便釋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開門,先見到書房與休息室,然後再見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邊有護士。
  我第一個感覺是:這個人應該躺進醫院裏。
  第二個感覺是:他還活着?面孔如黃蠟製成的骷髏,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後悔,原來殷永亨並沒有誇張,他真的病重,真的隨時會得撒手西去。
  我還以為他會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態迎出來,撥弄一下小鬍子,以戲劇化的口吻同我說:“哈拿,我兒一一”
  我太樂觀幼稚了。
  護士站起來說:“他剛睡着。”
  我駭然想:他還會醒來嗎?
  死氣已經籠罩了他的臉。
  “什麽時候醒?”梅姑姑問道。
  “約一小時後。”
  梅姑姑厲聲問我:“你會為他逗留一小時吧?”
  我說:“我會。”長嘆一聲。
  真沒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俠殷勤的為我取來飲料,陪我說話。
  “一一這屋子一共七個房間,我們住着一個護士,三個女傭,兩個司機,一個園丁。”他統計着,“你搬來住的話,最好選二樓對牢池子那間房,有落地長窗,比較舒服。”
  我問:“你在這裏住?”
  “我母親是寡婦,我當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氣壯。
  我又問:“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睜越大。
  “咦,舅舅病這麽重,傢裏沒個男人照應怎麽行,我還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個鬼臉,“你怎麽多心起來?把我當作遊手好閑的軟腳蟹?”
  梅令俠自己說了出來,我倒不好意思,這個人不簡單,他聰明到極頂。
  我說:“我沒說要來這裏住。”
  “你怎麽好拒絶一個老人臨終的要求?”他詫異。
  “他的病——不會好了嗎?”
  “當然不會好了。”梅令俠揚起一條眉說。
  我發覺戲劇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們的共同點是在說起一個至親的老人的病不會好的時候,一點傷感也沒有。
  他應該對這個舅舅有點感情。
  “馬大呢,你不是有個妹妹叫馬大?”他問。
  “你對我們傢的事,仿佛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後傳來一陣笑聲,“他對於異性最有興趣,哪怕是衹異性狒狒。”
  我轉身,怒氣上升。
  這話恁地刻薄!我若不發作,就等於承認自己是衹母狒狒,如果回駡她的話,更加不得了。
  這是誰?
  她約莫二十七八歲,穿着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織出一隻獅子頭,張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時髦,像時裝模特兒,特藝七彩化妝,發如飛蓬,皮膚曬成太陽棕,一臉的油光,一切走在時代尖端,不替自己留點餘地,走到無路可走,便摔下來跌死。
  她那種神情,半西不中,自以為史麥脫,我有第六感覺,覺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則板着面孔。
  梅令俠說:“我來介紹——”
  她揚一揚手,“不必,我知道這位小姐是誰。”
  我腦中靈光一現,“我也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來,“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膽,與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訝異,“你不是粉豔紅的女兒?怎麽姓裘?”
  “我的養父姓裘,我很敬愛我養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聳聳肩,坐在我身邊。
  奇怪,她父親病重,她也一點戚容都沒有。
  我細細觀察她。她這種樣子的女人在十五六歲時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發胖,雖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淪為粗糙,尤其是皮膚,她算是半個熱帶女,皮膚黑且啞,吃了大虧。
  她也在打量我。
  衹見她衊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過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個女學生。”
  我回嘴,“青萊蘿蔔,各有所愛,至重要量力而行。”
  “說得好!千萬別亂高攀,”她笑,“亂以為穿得起件把晚裝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點頭說,“多謝指教,我會永遠記在心頭。”
  梅令俠在一旁笑道:“嘖嘖嘖,唇槍舌劍,嚇死我。”
  我笑出來,你別說,梅令俠這個人,真有他的好處,有用沒用,留在身邊叫他說笑話打趣調劑氣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還是留美的?”殷瑟瑟問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國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說,“我沒有留學,我不愛念書。”
  殷瑟瑟大大的詫異,“什麽?不是大學生?咦,那怎麽可以?亂七八糟都得念一個學士回來,管它是設計學、廣告學、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沒有。”
  我回敬,“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這樣,寧可殺錯,莫可放過,管他是否鑲金牙說土話,總之身邊要有個人點香煙拉椅子。”
  梅令俠拍着腿笑,“太精彩了,這等對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倆,嘩,勢均力敵。”
  殷瑟瑟也笑起來,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會得喜歡這種女人,他們叫這種風情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皺褶。纔比我大兩歲便似大了十歲八歲。
  她打一個呵欠。
  “你搬來住?”她問。
  “不,我仍住自己的傢。”
  她剛開口,我剛預備接招,梅姑姑在我們身後出現,她說:“哈拿,你爹醒了,快上來。”
  我馬上跟她上樓。
  就她一個人正視殷若琴的病,我對她不禁好感起來。
  老人醒了。
  他巍顛顛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象中起碼老二十年,我看着他忽然害怕起來。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豔紅是那麽明豔照人一一她憑什麽看中他?沒道理。
  梅姑姑說:“你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裝沒聽見。
  “哈拿,”老人懇求我,“走近一點。”
  房間的光綫很暗,我衹得走近一步。
  老人矇着眼,集中精神註視我,忽然他像見了蛇蝎一樣地跳起來,“你,你,豔紅,豔紅!”
  梅姑姑連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豔紅的女兒。”
  我頗為聳容,啊,他一直記挂她。
  如果這次來見他的是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驚,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虛弱的問。
  我點點頭。
  他長嘆,“哈拿……”他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
  我亦無語。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長耳朵聽他,但是他又沒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驚。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經過無數風霜,包括戰爭,已在死亡邊緣,一切喜樂哀怒都應看通看透,還有什麽事可以令他們落淚?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衹大鳥爪。
  這難道是歉意的淚?
  護士扶起他。
  “你過得好吧?”他囁嚅地問。
  我說:“很好,媽媽對我們太好太好。”
  “豔秋真是……”他喘氣。
  “我是一傢小店的老闆娘,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畢業了。”
  “你們是雙生兒?”
  “是的,差五分鐘。”我微笑。
  他很激動,我則很平靜,梅姑姑一直靜靜站在床邊。
  “你……什麽時候搬來?”他問。
  “搬來住?”每個人都肯定我會搬來住,“我沒打算搬來,我要陪媽媽。”
  “你媽媽有馬大,”他說,“你當真不來?”
  梅令俠說得對,必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拒絶一個病重的老人,我轉腦筋脫身。
  “我……回去與她們商量商量。”我滑頭的說。
  “我對不起你們母女,”他忽然懺悔,“我對不起你們……”
  “我們過得不錯,”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讓它過去算了。”
  “我準備好一切,”他說,“我找了你們許多年,我不會虧待你。”他咳嗽着。
  我說,“我們很富足,你請放心。”誰要他的錢。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見過她。”
  “她那脾氣像外國人。”
  我微笑,像外國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計。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改天再來。”
  “你一一叫我一聲。”
  我僵在那裏,我的脾氣,像張果老,沒有必要的虛偽,死也不從,我不肯開金口。
  殷若琴又嘆息一聲。
  我說:“再見。”轉頭走。
  他看出來,“你的腿……”他聲音中充滿惋惜。
  我又轉身,“我是跛腳。”
  他慘痛的看着我,忽然擔憂,“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來,“不礙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礙事。”我說,“再見。”
  “你什麽時候再來?”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來。
  “明天,後天。”我說,“有空即來。”
  他知道勉強不來,便說,“你那脾氣,跟你媽有點像。”
  我軟化的心腸又開始剛硬,冷笑一聲,“我比我媽聰明得多。”我說。
  走到樓下,殷瑟瑟已經不在,梅令俠迎上來。
  他母親對他說:“你送哈拿。”白我一眼,還是不滿意我。
  梅令俠把手插在褲袋裏說:“你眼睛紅了。”
  我淡淡否認:“是嗎?我為什麽要眼紅?是因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強的女孩,”他凝視我,“同時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會贊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輕描淡寫。
  “舅舅老了,情況又不穩定,你能夠回來,就回來。”梅令俠適可而止,把話題支到別處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愛,見風使帆,一不對勁立刻收篷。
  我駕車回傢,好像擡過一百包米般纍。
  還是馬大聰明,說不去就不去。
  到傢纔曉得傢有多可愛,我即時鬆口氣。我進房內倒在床上。
  馬大飛奔過來,“事情如何?快,說給我聽。”
  “馬大?”我忽然心酸,緊緊擁抱她。
  “受了什麽委屈?嚇?說給我聽。”
  我不出聲。
  “說嘛,”她推開我,“哎呀,你哭了,為什麽哭?”
  我捂着面孔,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害怕。
  “他們欺侮你?”馬大間,“說呀。”
  媽媽進來,不說話,點着香煙,坐在床沿,微微笑。
  馬大大聲說:“媽,他們欺侮哈拿。”
  “沒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經很好啦。”媽媽徐徐噴出一口煙。
  “哈拿,你可見到殷若琴?”馬大逼問道。
  我點點頭。
  “殷瑟瑟?”她間道。
  我說:“還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兒子梅令俠。”
  “他們是怎麽樣的人?”
  我鎮靜下來,“殷若琴叫我搬去與他同住,我知道我不會去,所以,他們即使青面獠牙,電不必理會。”
  馬大咬牙切齒,“叫你說給我聽,又偏偏賣關於。”
  媽媽說:“你那麽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傢去。”
  我大叫一聲,“亞斯匹靈!”
  我要擁着小狗睡去。
  媽媽說我自小是這樣,一有什麽煩惱,就倦得慌,索性倒頭大睡,什麽都不管。
  我一直沒有改變。
  醒來正好吃晚飯,老英姐蒸下我最喜愛的臘鴨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傢去住?誰對我好?殷若琴自身難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醬瓜,殷瑟瑟當然天天出去吃,衹有梅令俠,也許會得照顧我的需要,但是他抱着什麽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沒見到殷永亨這衹討厭鬼,真是運氣。
  媽媽來坐在我對面,“不喜歡他們?”
  我說:“媽媽,幸虧我與馬大在你傢中長大,幸虧殷若琴不要我們,幸虧如此。”
  “他們傢氣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麽病?”
  “年紀大,什麽病都會奪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馬大的機會或許好一點。”我說。
  “他如果還健康,日理萬機,也不會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兒。”馬大說。
  她捧起火腿雞湯,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們在殷傢長大,誰理會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是外頭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纔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俠是黃馬褂,而殷永亨當然是小人,若果我與馬大在那裏長大,我還想開店做老闆?馬大尚能讀大學?做夢,殷若琴的妻再也不會善待我們。
  殷若琴不是那種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筆鈔票安置外頭的女人,看樣子他對親戚很吝嗇,把他們都睏在身邊侍候他,而這些人就像禿鷹似,專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問媽媽,“他是不是真的有錢?那些人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
  媽媽說:“很多人傢都不似我們母女親密,別這樣說人傢。”
  馬大說:“我與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認這一點。
  回到店裏,生意並沒有好轉,依舊門可羅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沒有起色,我們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來。
  女人們的興趣都轉到什麽地方去了?買新衣本來是人生第一大事,現在怎麽轉了潮流?她們的錢呢?都買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關門回傢睡覺,或是轉行到大機構去找份公關做。
  我的眼睛漸漸合攏,需要用牙簽頂住。
  我想我真的馬上要睡着,擔心的事很多,像蝕本生意還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沒救之類,就在這時候,玻璃門被推開。
  我連忙站起來。
  “是你。”我隨即又失望,“梅令俠。”
  “很精緻的小店。”他嘖嘖連聲。
  “是。”我又坐下,“裝修都花了二十萬。”
  “沒有客人?”梅令俠問。
  “你就是客人,”我賭氣,“進門來就得買東西。”
  “好不野蠻,”他笑,“真兇。”
  “反正你有用,送給殷瑟瑟。”我說。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着,嘴角一個酒渦,“誰告訴你的?”
  我不響。
  他灑脫地在我店內轉個圈,“這些衣服,她也不愛穿。”
  我自鼻子哼出來,“她穿什麽?包下喬哀斯?香港還輪不到她,別死相了。”
  “你八字與她犯衝還是怎麽的?”他擦擦鼻子,“怎麽一提到她就生氣?”
  我說:“以事論事,殷瑟瑟穿衣服並沒得到個中真味,她不過是扮成一隻七彩的孔雀,以耀眼為目的,有什麽稀奇?你們根本沒見過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俠笑,“喂喂喂,別教訓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輪。“你,別謙虛了,一個人的心思花在什麽地方,是看得出來的。”
  他面孔紅了,他居然會臉紅,梅令俠時常給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纔會與他走得近。
  “你來幹什麽?”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說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雞皮疙瘩,真老土,表哥應該像親兄弟,還有什麽比陌生的表哥更尷尬?
  “說真的,舅舅想你搬回來住。”
  “沒可能。”我搖搖頭,“我有一個很快樂的傢。”
  他有一絲嚮往,“看得出來,你們養母很成功。”
  “梅姑姑呢?”我問,“她恐怕過分嚴肅?”
  “我沒有太多的家庭溫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時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學校,很少接觸到他們。”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俠偶爾也說幾句真話,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虛實。
  “你今天有何貴幹?”
  “我不是說了嗎,跟你談談。”
  “殷瑟瑟放心?我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會兒也來。”
  “我有權不跟你們談話。”
  “你不會那麽小傢子氣。”
  我笑,“小傢子氣也不是罪,怕什麽承認?再說,我若要承認小傢,殷瑟瑟還不是跟我一樣。”
  “你的嘴巴真厲害。”
  我微笑,“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梅令俠搖搖頭,“馬大呢,為什麽老見不到馬大?”
  “她比我聰明,纔不跟你們混。”
  這時候殷瑟瑟推門進來,“找了半天,這裏商場起碼有三十多間時裝店,做得到生意嗎?”
  “我衹賣襯衫與毛衫。”我禮貌的笑,“客人會得找上門來。”
  “願者上鈎。”她找張椅子坐下來。
  她這個人,遠看一直有點魅力,因為輪廓還過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黃又長,出賣她的年紀。
  “我剛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俠說。
  我說:“我走不開。”
  梅令俠說:“我替你看鋪如何?照碼打個九折,我懂得。”
  我禁不住笑。
  “來,”殷瑟瑟說道。
  再不去就真小傢了,於是我取過手袋與她走出店鋪,在附近找了間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礦泉水。
  我看着這個“半姊”,不知她有什麽話要說。
  她終於開口:“你們兩姊妹這次回來,打算怎麽樣?”
  “沒有怎麽樣?”
  “本來爹的財産分兩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義子。”
  殷瑟瑟點起一支煙,“爹很怕絶後,遺囑規定將來我嫁人,第一個兒子要姓殷。”
  我點點頭,“這叫作入贅,你未來丈夫願意嗎?”
  “現在你們出現,遺囑就分四份了。”
  我感興趣的看着她,她爹快要過身,她卻冷靜地談論她的迸帳,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不要緊,還看得到的是什麽。”她噴出一口煙。
  “還不是都一樣,”我不明白。
  “差太遠了,給你馬來西亞的橡膠園,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讓你賣,要來幹嗎?”
  咦,怎麽我沒想到?
  “你要什麽?”
  “當然是現金、股票、黃金。”
  “他有這些嗎?”
  “怎麽沒有?”
  “你幹嗎不同他說?”我問道。
  “爹對我沒好感,他喜歡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衹走狗。
  “梅令俠呢?”我問她。“梅姑姑會有一點好處,令俠?他就難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麽會沒份?”我問。
  “唏,錢是他的,他愛怎麽調排,我怎麽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來找我,不是與虎謀皮吧?”
  “當然,我不是笨得那麽交關,我不過是要你瞭解一下情況,咱們聯手起來對付老頭是正經。”
  “你與他,一點感情都沒有?”
  殷瑟瑟冷笑。“你以為我比你們好很多?我八歲就到倫敦寄宿,長年纍月在宿舍渡過,個個星期巴巴的等他們寄支票來,聖誕會有一次長途電話——你以為衹有你們像孤兒?”她的語氣與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覺得殷若琴真是一個失敗的人,親人沒有不恨他的。
  “我能為你做什麽?”
  “爹說過什麽,你能否告訴我一聲?”她忽然很嬌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說:“我並不稀罕他的錢。”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為我是老土。
  殷瑟瑟說:“謝謝你。”
  “沒問題。”我說。
  她忽然笑得很燦爛,這種笑容不像是對我而發,我轉身,看到一個金頭髮的洋人嚮我們迎來,她沒有跟我介紹,跟着那外國人走了。她穿着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據說不會穿平跟鞋——扭着走了。
  是我付的帳。
  回到店裏,梅令俠還在,我有點可憐他。他的舅舅什麽都不打算留給他,難怪他要在瑟瑟身邊打轉。
  “唏,”他興高采烈的說,“我替你做成三單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當,咦,瑟瑟呢?”他問。
  我照實說:“有個外國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臉色變了,抽搐得變形,額角露出青筋,咬着牙,可怕得很,但在幾秒鐘內,又恢復常態,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種怨恨。
  我對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數分。
  衹聽得他輕描淡寫的說:“瑟瑟要再不謹慎一點,舅舅對她繼續不滿的話,她就得不到他的錢。”
  錢錢錢錢,殷傢的人不是關心死亡就是錢銀。
  我當下說:“不怕,她始終是他的女兒,最多分不到肥豬肉而已,少替她擔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來,卻跟洋人走,難怪他覺得掃興。
  “謝謝你。”我把單子揚一揚,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開。
  那天回到傢,我與馬大談到深夜。
  我的結論是:殷傢沒有一個好人。
  馬大卻問:“馬來西亞是怎麽樣的?”
  “問媽媽。”我說。
  “裙子叫沙竜,愛人叫沙揚,當了沙竜與沙揚去吃榴槤,是嗎?”馬大笑問。
  我們笑作一團。
  我嘆口氣,“親生父親重病,我們還樂得很。”
  “他並沒有在我們身上***血,沒有種,當然沒有收。”
  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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