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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碎片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一定有很久很久了。一定有。但是为什么我的心仍在痛呢。请把手按在我的心上,你一定可以觉得它虽然在跳动,但是每一下都是那么空虚,那么伤痛。
  一定有很久了。再让我从头想一次。再让我从头想一次,我是怎么样看到朱明的。我愿意再从头想一次,因为我没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即使有,我也情愿一个人躲在漆黑的房间里,坐在一张靠角落的椅子上,把这个事情从头再想一遍。
  一定是学校的舞会。但那是一个雪夜。我与琪琪一起去的,琪琪是我的未婚妻。那时候时节不近清明,时节近圣诞。打开门,有一群孩子随时站在.那里,张开口唱:“……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个个孩子的脸像卡片上画的小天使,蓝色的大眼睛,金黄色的卷发。琪琪会马上掏出铜板给他们。琪琪是很爱孩子的。
  那个夜里如果我们不出去,就不会看见朱明。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实在太喜不自禁了,顺利的拿了硕士学位,进人研究院读博士。常常在有空的时候偷偷的把学生卡拿出来看一下:方家豪。博士。第一年。机械工程科。莱斯实验院。琪琪每当我做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时,便会偏过头去笑我。多年的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有空总是坐在房间里想。是的,而且我想把这件事告诉每一个人……我想说,如果那天不是琪琪说:“我们去周末舞会看看吧。”可能就一辈子也见不到朱明了。
  但是我们去了。
  一直下雪。我握着琪琪的手。琪琪穿得很厚,但还是纤细的、整齐的、大方的。琪琪的秀气是有目共睹的。她的脸有种瓷像的感觉,美丽是美丽,但非常冷,虽然手没有碰上去也知道冷,她念法科。
  我们去了那舞会。
  停好车一进门便看见一大堆人席地而坐,揩揩挤挤的在喝啤酒,有一队乐队。我才在脱手套,眼光便落在那个唱歌的女孩子身上。
  咱们学校中国同学会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她套了一件男装羊毛衫,暗色的,似乎多时未经洗涤,穿一条牛仔裤,她是中国人,但是与外国女孩子一般的丰硕,或有过之,因为骨骼小的缘故,我觉得她是这么的肉感,手臂是手臂,腰是腰,非常健美的胸部,一头长卷发,直垂到腰间,纠缠不清的样子,只有一张脸是干净的,她有一张很天真的脸。圆眼睛、厚嘴唇、浓眉毛,她给我一种原始的、大地的感觉。
  在外国的中国人是单纯的,不是唐人街的工人便是学生,并没有舞女歌女,这女孩子长得再野,也还有一双通灵的眼睛,她是一个学生。
  琪琪不悦地说:“哪儿来的嬉皮,你看她那把头发,恐怕一辈子没洗直过。”
  女人还是女人。
  这时候这个长发女孩子抱着吉他开始唱:
  “如果她要问你取一个吻,
  告诉她不不不,
  如果她要问你取一个约会,
  告诉她不不不,
  告诉她你已经属于我,
  告诉她不不不,——”
  我问学生会主席:“她是谁?”
  人家很诧异,“你不知道朱明吗?皇家艺术学院的高材生。报上都有载的,才念到第二年就靠作画为生了,现在她的画洋人订下的很多,明年打算在‘蒂脱’画廊开个画展,嘿!人家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呢,你不相信?”
  琪琪笑,“艺术家非得有艺术家的样子不可,都是脏兮兮的,他们的教授大概也同样的脏,那我们不行。”
  我是说过的,假如那天我们不去,是不会看到朱明的。
  琪琪问:“谁带她来的?”
  “唐,你应该认识唐。”有人说。
  我看琪琪一眼。我当然认识唐。唐便是琪琪的表哥,与琪琪一科。我顶不喜欢他。他与琪琪长着一般美丽的脸,但是琪琪的五官到了唐的脸上忽然美丽得冷酷而残忍,他说话也是一般的决裂与讽刺。
  琪琪马上要去找唐,“这个人——又换了新女友,也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我只是看着朱明。
  她的圆眼睛半垂着,一边唱:
  “去找欢乐是应该的,
  去一个派对也是可以的,
  但是不要挑她做情人,
  告诉她不,不不不,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要你随她回家,
  告诉她不!”
  她的头发边缘溅上了金色的灯光,整个人迷迷茫茫的,只觉得热。我垂下了头。到这个时候,我才脱下了第二只手套。
  她唱完了。大家哄然的拍手吹口哨笑。
  这是一只大卫艾克萨斯的歌曲,当时非常流行的。
  倒是近圣诞了,早放了假。进人莱斯实验室,得一重重地自己锁门,我有一间小小的房间可以写报告。门外贴着“CH方博士”,琪琪与唐在下面写了小小的“堕胎专家”。博士与医生在英文长久是同一个字。我不喜欢盾也因为如此,他老是带头做他以为顶幽默的事。
  我坐了下来,自己买了啤酒与薯片,也替琪琪买了一份。琪琪与唐一起过来,带着朱明。
  我连忙站起来。唐十分讽刺地说:“家豪是个绅士,是不是?家豪?家豪永远这么多礼,真是的。”
  我不去理他,那朱明看我一眼,又看琪琪,又看唐,她忽然笑了,“你们三个人,长得像三胞胎似的,像极了。”
  我像唐?我才不情愿像他,没有可能的事。但是琪琪却很高兴,她后来与我说:“咱们是不是夫妻脸?”我们立在镜子面前很久,还是觉得不像。不知道朱明是怎么看的,或者艺术家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朱明当时大把大把地用手抓了我的薯片吃,她显然是饿了,但是唐没有发觉,他对于别人永远是粗心的、幼稚的,但是对于他自己有切身利害的事却又精刮得惊人,他极是矛盾,一个双重性格的人,但两面性格都是毫无可爱之处。
  我不知道朱明看中了他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一处不是大学生,满满的,何必要挑唐。
  终于她把我的薯片全吃了,叹口气,把手在牛仔裤上擦擦,我习惯性的拿出手帕递过去,她笑了,并不伸手来接,我伸出的手只好慢慢地缩回来,脸已经涨红了。只希望没有人看见,但琪琪还是斜眼看了我一眼。
  唐在那里发表他对于新看的一部电影的伟论。我发觉朱明用手撑着头,在那里倾听着,听了很久,我才突然觉悟,她不是在那里听,她是在那里看,她醉心的眼光追随着唐的手势,唐的语气,唐的一切。
  我忽然有点心酸。我看琪琪一眼,心想:你可从来未曾为我这样过。琪琪是那种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力的女孩子。她曾经说过她爱我。但是她的爱是高贵的,冰清玉洁,是她夹在法律笔记本子中的一条书签,可有可无。她的生命中即使没有男女之爱,也还是十分完美的。她承认这一点。她十分的想念我,但是她绝对不会主动给我一个电话。居移体,养移气,自幼的家庭教育与长大以后的生活都使她成为一个理性的女人。买一包白脱油也是理性的,规定是那只牌子,那种包装。但琪琪可爱,明亮,我喜欢她这一点理性。
  我与她拣了个角落坐下,我说:“回去吧。”我觉得寂寞。
  琪琪拉起我的手晃了一晃:“家豪,你做事真冲动,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老是这样孩子气。”
  我说:“是的,我的脾气不好,我的功课不是上等的,现在我又犯了幼稚病。”
  琪琪诧异的问:“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话?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去好了。”
  “不不,对不起,琪琪,我有点累,我在这里靠一下便好。”我说,“我要你陪着我。”
  琪琪微笑。
  我说:“记得我们去看的那部电影吗?叫《亚黛尔雨果的故事》?我喜欢那样的电影,以前在香港,看过一部叫《春来花已落》,还有《阿薇拉麦迪谨),还有(梦里情人》。”
  我说:“我看电影很乱很散,我不懂得什么大导演大编剧。我是一个机械工程师,我不是一个影评人。”
  琪琪惊异的说:“你是指唐吗?但是当然你也喜欢维斯康蒂的,这个名字还是你教给我的呢,怎么了?吃唐的醋?为他在那里发表伟论?”
  我也吃惊了。是的,就是因为唐,我一向不喜欢他,难道是因为妒忌他嘛?如果为了妒忌,那真是非常幼稚。
  我闭起嘴巴。
  琪琪体谅的说:“你如果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临走之前我用目光找寻唐与朱明,却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我低下了头。是的,我不喜欢唐,因为我妒忌他。妒忌他的运气特别好,这么粗心自私的人,却往往得到他不应有的东西,他生命的道路上等着无数愿意无条件为他牺牲的傻瓜,也许我也是这一群傻瓜中之一。
  到了周末,他来吃饭,我刚刚烤好了鸡,他便来了,打开烤箱,便持下一只鸡腿大嚼。琪琪以歉意的眼光看着我。他身后跟着一个外国女孩子,不是朱明。
  我穿上了外套,琪琪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外面走走,你陪唐好了,”我说。
  我连琪琪也怪上了,因为她有那样的表哥。
  琪琪也很不耐烦,她对我说:“家豪,——如果你不喜欢唐,你可以对他直说,你这人太逃避现实。
  我苦笑,“我真有那么多的缺点吗?”
  找还是出去了,开车到城里,走过戏院,冷清清的,忽然想一个人看场电影。我把围巾绕几绕。围巾头上破了,还是琪琪补上的,我又想回去见琪琪,这样子反反复复为了一点小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方寸已经乱了。
  买票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脱口叫:
  “朱明!”
  朱明转过头来,看见是我,笑了一笑。
  我问:“与朋友来?”
  “是的。”朱明指一指,她身后有一大堆人,都是年纪气质与她相仿的,“看电影。”
  站在电影院大堂当然是看电影,不然干什么。问了也是自问。她其实长得不高大,还没有琪琪高,其实也不怎么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我一种胖的感觉。
  她问:“你一个人?”
  “是的,我要回去了。”我说,“我出来散散心。”
  她犹疑了一刻,她说,“你如果见到唐,说我——找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谢你。”她感激的说。
  她是那种很温暖的人,看得出来做事是不大理后果的,就像一张画。画哪里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一宗官司不一样,官司是有始有终的,官司是狡猾的。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朱明轻轻的说:“我要进场看戏去了。”
  我高声说:“好好的玩,高兴一下。”
  她点点头,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很不高兴的感觉,而且也感觉得朱明也不快活。我在熟食铺中买了一只烤鸡回去。
  琪琪瞪我一眼,她已经做了面。
  琪琪问。“这一阵于你老是吹无定向风,叫别人伺候你的脾气,为什么?”
  我不出声,我看着唐身边那个外国女孩子。若这个女孩子是个邋遢的,拣回来的女孩子,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她很清秀洁净,吃完饭后又抢着去做咖啡洗碗。我忽然非常的恨唐。
  但是我说:“我在城里看见朱明,她说她找你。
  唐靠起身子来问:“是嘛?她那样说?她与谁在一起?”
  “她的同学,我想是她的同学。
  “我知道了,谢谢你,家豪。
  他正看着电视。我问他:“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谁?”唐转过头来,“朱明?她太认真了。看她那样子,谁也不晓得她会那么认真,我简直有点怕她,怕被她缠住。”
  “你认为我也是被琪琪缠住了?”我生硬的问道。
  唐那一晚脾气特别的好,仿佛朱明的柔和已经渗人了他的心,他说:“不,你应该明白琪琪,她如果与你闹了意见,她可以接连不停的写她的论文,甚至因为不必与你约会,进度更快。你如果忘了琪琪,琪琪也必然忘了你,琪琪是一面镜子,清晰的,一目了然。这个女孩子,有时候她是很令男人开心的,大清早下雪,她会步行三公里来门口等我,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再去念书。与她吵架,她会回宿舍把所有的画毁掉。想清楚一点,未尝不是一种可怕。”
  琪琪洗完了杯子,抹着手出来,正在笑呢,我心里想,真的琪琪,你可永远不能够那样对我,琪琪那可恨的自尊心,简直要令全世界毁灭在她脚底下她才会动容。
  是什么令琪琪与我订婚的?她爱我有多少?我只记得我们有一天到小戏院去看电影,我已经约会她一两年了。当中很少有其他的女孩子,直到那一日,因为电影实在是动人,因为我们在戏开场的时候吃了一个非常好的冰琪淋,我忽然紧握她的手说:“琪琪,我们结婚吧。”她美丽的脸怔住了一下,然后微笑了。
  第二天我带了支票簿子去买钻戒。市区一间小小的珠宝店内我选了一只小小的钻戒。我对于钻石知道得很多,我最近便是在研究钻石。
  买了戒指之后很心平气和的走到她学院门口去等她,她穿着法科学生短短的黑披风放学,我把钻戒拿出来,往她左手上套,她没有拒绝。
  我拉住了一个外国人说:“我们订婚了。”
  外国人说:“恭喜恭喜。
  我们是这样订的婚,没有任何仪式。她一定是爱我的。或者只是各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但是我知道,琪琪决不会随便在戏院大堂跟任何人说:“告诉家豪,我想见他。”要琪琪那样做,除非叫琪琪先自杀。
  我很少见过这样子的极端,我的意思是琪琪与朱明这样子的性格。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
  我问唐:“你会打电话给她?”
  “我想想看。”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说,“非常漂亮。”
  唐用手擦擦鼻子,叹口气,他也会叹气。
  但只有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算是最爱朱明的时候。算是。他居然为朱明叹息了。他居然为别人而叹息了。
  琪琪问:“谁?”
  我说:“朱明。”
  琪琪说:“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似很不修边幅,她如果打扮得整齐点的话……”
  我打断琪琪,我说:“有些人非要那样才算是美丽的,她有她的气质,她有她的味道,自然而然会有懂得欣赏她的人,何必随波逐流!”
  琪琪看我一眼,笑说:“方少爷家豪今天又闹情绪,能不惹他就不要惹他。”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爱朱明很深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世界不会比她本身大很多,她的感情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外界,沾染了她的画,沾染到别人的。但是她必需要找到适合她个人天地的男人,她没有,她找到了唐,她对唐是这么盲目,就像她对一切的事件。她乘搭车子永远过站,至今不敢到地下铁路去,冲咖啡烫了手,天然的卷发被人误会是假的,牛奶至今几分几毛一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唐与她的画。如果没有唐,也没有她的画,她没有信心,她必需要在唐的身上找到她的信心,但是她找错了对象。
  唐还是被缠住了。
  他们在过了圣诞没多久便搬到一个小阁楼去住。
  我与琪琪去看他们,唐答应我们星期六,但是他不在,朱明倒是招呼我们。小阁楼十分干净,是朱明做的吧?唐是一只猪,以前宿舍脏得不能再脏的时候,他就到女朋友的家里去睡。
  在一个角落有她的画,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画。总有一叠吧。都是公园中老人的素描,各式各样的老人,在喂鸽子的,坐在长凳上的,逗孩子的,看上去都那么寂寞。
  到了吃饭的时候,唐还没有回来,朱明有点坐立不安。
  琪琪帮她自冰箱里取出食物,开始调配。
  朱明搓着手,“对不起,我不会煮饭。”
  “你们吃什么?”琪琪诧异的问。
  “我们出去吃,有时候在家吃面包。”朱明说。
  “你学一学。”琪琪说,“不会烧饭的女人是不会被原谅的。”
  朱明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心全部放在唐的身上了。我说:“唐有没有说他要回来吃饭?”
  “有,他说傍晚回来。”朱明答。
  我看着她这些画,我问:“这些画都有名字吧?”
  “不,我每一组画只编号码,这应该是第三十八组。”
  “将来预备画什么?”我问,“下一次?”
  “我打算画‘星星的碎片’第一次有名字的画。”
  “星星的碎片?”我问,“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琪琪说,“你又不是艺术家。”
  唐一直没有回来,朱明呆坐在床前,还是那样子的旧毛衣旧裤子,但是她的神情呆滞,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她不快乐。
  她低着头说:“文生梵高生前说:最愉快的事,将会是在星夜,抬头看,一边抽着烟斗。以前我常常抽烟斗,抬头看星夜。”
  我自窗外看出去,只看见满天星斗。唐没有回来,我们草草的吃了饭,琪琪向我打个眼色,要早点走。
  临走时朱明说:“梵高其实是个很乐观的人,你知道。实在星夜没有什么好看,我们人活在世上,拣到一点星星的碎片,便乐得什么似的,太天真了。”
  琪琪在车上问我,“你明白她说些什么?她说话要兜圈子的,你说奇不奇怪?”
  “她不是在兜圈子,她只是在打譬喻。”
  “我没听懂。”
  “她是在说,人们往往以为他们得到了他们要的东西,其实却错了,就像夜晚看星一样,星星并不见得有那美丽。”我说。
  “嘿!”琪琪笑,“给你这妙人一注解,我更弄不懂了。”
  我陪着笑。但是我知道朱明不快乐。看见她不快乐真是沮丧的事,因为她快乐起来是那么神采飞扬。唐也真是太不努力了。
  琪琪永远是高兴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半夜把她推醒,她还是那么欢愉,她像某种屋子的温度表,气温永远维持最舒服的华氏七十八度,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本性如此。如果我可以像唐那样控制一个女人的喜怒哀乐,我就不会像他那么残忍。谁知道呢?事情不临到本身是不会知道的,或者当我有了这种机会,我会比唐更残忍。
  琪琪与我永远是那么忙。
  有一日下班,我去超级市场买菜,看到了朱明,她拿着一个篮子,却不是在选食物,她在看一束氢气球。牌子上面写着:“小朋友凡是买冰琪淋两个,送气球一个。”她呆呆的看着那束氢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我轻轻的唤:“朱明。”
  她转过头来。
  我掏出了角子,买了两盒冰琪淋,递一个给她,“要吃巧克力的便换给你。”
  她很高兴的接过了。售货员问:“要什么颜色的气球?”朱明脱口而出:“请给蓝色的,谢谢。”她又接过了气球,向我笑笑,很快把冰琪淋吃光了。
  我问:“你快乐吗?”
  朱明说:“有时候,像现在,但是快乐而与唐没有关系——那不算真的快乐。”
  她那么坦白,她永远是那么坦白,把心事像一本书那样的摊开来,呈现在别人面前,但是有几个人要看呢。我为她牵着气球,一起离开了超级市场。她什么也没买,我把篮中的食物分了一半给她。朱明说:“你是这么温柔的人,家豪。”
  “我是吗?我是个绅士吗?”我高兴的问。
  “当然你是的。”朱明肯定的说。
  我笑了。她像是个孩子。
  “最近在做什么?”我问。
  “画画。上学。”她说,“画是我的生命。”
  “哪一样才是生命?唐抑或是画?”我笑问。
  “我不知道。”她答,“画是早已存在于我心中了,但是唐,我对唐,已经尽了我的力。他强逼我煮饭,我不喜欢煮饭,我没有时间,画画不能在一半停下来,如果不必画画,我愿意煮。”
  “一个女人还是要做女人的。”我说。
  “我们不要谈那个了,我要去一个画展,钟米罗的版画展出,你要去吗?”她问。
  “我有功课要做,下次与你去。”我说,“试试与唐和谐点,两个人的生活是要互相迁就。”
  “谢谢你,家豪。”她吻了吻我的面颊。
  “再见,朱明。”
  她招招手,走了。
  回到家里,我想也没想到唐与琪琪都在。
  唐的面色雪白,他像是在与琪琪讨论什么严重的问题。我与他们打招呼,脱了手套,自己做了茶喝,我无意窃听,但是他们的对白像流水一样的灌进我的耳朵。
  琪琪说:“你不该搬进去与她同居。”
  “我只是说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看她,住在宿舍里不方便。”
  “但是她坚持你每天都要去?”琪琪问。
  “她没有坚持。”
  “那么你埋怨什么?”
  “琪琪,”唐说,“我自己会跑去见她,因为我不放心她,她不是那种会照顾自己的人,没有人制止她,她会跪在地下哭到天亮,她吓坏我。她渐渐变成了我的负担。我可不要这样的担子,我的功课很忙,放学之后,我希望看到的是张笑脸与一锅热汤——要求并不高吧?甚至不是每天的。”
  “你有与她谈过吗?”
  “我谈过了。”
  “怎么样?”
  “我得到了我的笑与热汤。”唐说,“勉强的笑,汤里要是有字母的话,拼出来的是‘血地狱!是你逼我的!’”唐耸耸肩。
  “你打算如何?”琪琪问。
  “离开。”
  “你喜欢她的,是不是?”
  “当然我喜欢,我不想再陷下去,我不要再更喜欢她了,爱一个人是这么吃力,我很自私,我不希望有太多的爱情飞来飞去。女人都一样——我的要求并不高,将来娶妻子,只要不是妓女舞女,只要我不讨厌她——你知道我是不讨厌任何女人的。”唐干笑数声。
  “你要我做什么?”琪琪说。
  “叫她出去。”唐说,“她连上学也不大去了,整天在那阁楼里等我回去,我如果不回去便像犯了罪似的。叫她出去玩玩,到处走走,到公园去,到画展去,像以前一样,我起码要找她三两次才见得到她。甚至到唐人街搓麻将去,不要专门等我为我,我受不了。”
  琪琪低下头。
  “很多人会说我是个神经病,这么好的福气,”唐说,“但是我不想被缠住,我借家豪的床躺一躺,我好久没睡好了。”他走上了楼。
  我在骂:傻瓜!傻瓜!多少人在等这样真挚的感情!蠢汉!我哽咽住了,眼泪流了下来。
  琪琪走到厨房来,她说:“看来两个人是势必要分手的了。”
  我擦干了眼泪。
  琪琪倒一杯牛奶坐在我对面,她看我一眼。
  “男人,”她说,“如果女人天天在家等他们,他们吃定了女人。但是女人不在家,他们又怪女人不守妇道。
  我不出声。
  琪琪很少说男女间的事。
  她说:“爱是奇妙的感觉。我记得有一个念电脑的男孩子,我不爱他,他陪我去爱尔兰海,隔着岸,我们一起看成千成万的海鸥拍翼飞起,浪浩浩荡荡的奔上沙滩,风那么大,我应该缩在他怀里才是。但是我没有,硬着心肠站得笔挺,连手都不给他拉一下。我也可以很残酷的,因为我不爱他。”
  琪琪说:“其实唐说了那么多,是替他的良心做辩护。他应该简单的说:‘帮帮忙,我不爱她了,帮忙我扔掉她好不好?’他要说不外是这样。”
  我还是不出声。
  琪琪说:“以前在香港念中学,有一个小阿飞老是追求我,半夜打电话来约会,我怕他吵醒家人,穿着睡袍下楼去骂他,但是他蹲在楼梯口等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没听过吧?无论怎么样,男朋友我希望是自己挑的好,总有那么一点温柔在牵动着心,无论如何,闹翻了,成了仇,还是好的,因为当初在芸芸众生中,是我先看中他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记,那印记除我之外没有人看得见。你明白吗?我也说起迷迷糊糊的话来了——家豪!你为什么哭?”
  我拼命的摇头,我握住了她的手。
  琪琪说:“你看你那孩子气是益发的重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为什么要哭?为唐与朱明吗?”
  我摇头,我呜咽的说:“为了……我们都长大了,要得到的东西都拿不到,要什么没什么,诸般的不称意,抬抬手便伤害了别人,有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的寂寞。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多余的日子了,却还忙着互相伤害。将来的日子是蜡,现在的日子是黄金,为什么要拿黄金去换痛苦?”
  琪琪强笑道:“瞧我们,都中了朱明的毒,说话一个个都像打灯谜似的,快别哭。一会儿,唐看见了又说你像娘们,又有得好吵了。”
  “你认为唐不怕?他是顶顶神经病的一个人,他害怕他会爱上朱明,他不愿意爱上她,因为他害怕爱会带来的痛苦,他怕他不如她,爱上她之后他就一文不值了,就因为他不爱她,他才可以控制她,否则唐也是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唐要做特别的一个人,所以他要把她甩掉,好让她一辈子记得他。”
  唐冷冷的声音自我身后传过来,“家豪,你又说对了。”
  我转过头去。
  唐说:“你幸运,你没有碰到半夜起身朗诵童话故事的女人。”
  “或者她的情绪激动,或者她睡不着,需要你的安慰。”我说,“你为什么不与她一起读读那本童话?”
  他轻蔑地说:“我还没有发神经病!”
  我面色铁青的说:“你去过疯人院没有?那里的疯子都说正常人是疯子,喝醉酒的人常常说没醉。你的心是瞎的,你的心没有感觉,你是一个残废!”
  琪琪说:“你们两个人不要吵了好不好?”
  唐讥笑的说:“或者朱明认错了人,她应该与你在一起,半夜大声读‘假如你看到一个爱笑的小人儿,有着金色的头发,拒绝回答问题,你会知道他是谁。假如这发生了,告诉我,把安慰带给我,他回来了。’”
  我跌坐在沙发上,“那本书。”
  琪琪诧异的说:“是这本书嘛,这不是一本童话,家豪逼我看过,那是一本小说,叫《小王子》。”
  唐刚愎的说:“你们学问好,我没有看过,也不想看。”
  我平静地说:“你这个残废。”
  唐说:“家豪,我对你的容忍已达到最后地步了。”
  琪琪高声喝道:“你们两个同时闭嘴好不好?”
  我马上闭上嘴。我去倒了一点拔兰地,先一口喝光,再倒一点,慢慢地喝。
  唐去开了录音机,不知道是何处借来的录音带,唱着洛史超域沙哑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少了是难以生活的,与另外一个人……”
  琪琪连忙伸手关了,他的声音,这首歌,不过是个流行歌手,但是有无形的压力存在,我心里闷抑。
  琪琪跟我说:“家豪,看我的面子,向唐道歉。”
  “对不起。”我说。
  “没有关系。”唐轻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那个舞女的缘故,你们心里都看不起我,我明白,但是家豪,我告诉你,刚才那首歌,我喜欢,朱明也喜欢,我们曾经一起靠在地板上,她弹吉他,我合唱。我并不是残废得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那个舞女,那是过去的事,我要努力的忘了她,但是她是一个事实,她活生生的还在做舞女,她硬是占了我生命中近七百个日子,我不是上帝,我无法把她从这世界上除去,消失,即使我把她杀了,她还是存在过的,你们就是忘不了别人的过失?”
  琪琪说:“唐,没有人提到那个舞女。”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给唐,劝她喝下去。
  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每一个人都可怜。活在边界上呵,没有不可怜的人。最可怜的是无论怎么样,第二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又倒了酒喝。
  琪琪勉强的笑,“喂喂,我这瓶XO已经只剩两寸了,你们省着点喝好不好?”
  唐说:“回香港去,一个晚上喝三瓶。”
  “我也想回家。”我说,“但是我没有家,我父母双亡,只有一笔银行存款,琪琪的家就是我的决,琪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唐又把杯子倒满了,他说:“琪琪,恭喜你得倒了一个乖儿子。”
  “我希望琪琪永远不要离开我,”我说,“我们将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全部哺母乳长大,那里就是我的家,美洲欧洲没有关系。西伯利亚也没有关系。巴黎有什么美?我请问你独自一个人踯躅在香谢丽舍,巴黎有什么美?”
  唐喝了一点酒,可爱起来,他说:“朱明一个人去巴黎十来次.信不信由你,你去问她快不快乐?”他还肯说着她,这证明他还记得她,后来就不知怎么样了。
  我记得后来他不提她,他不爱她,他也不恨她,他当她不存在,听到她的名字除了有点疲倦与烦厌之外,他没有别的感觉。
  我站起说:“我出去走走。”
  唐笑说:“琪琪,你当心,这人最近老出去走。”
  我转过头来,“也不过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做人!”
  琪琪说道:“做人像我们,留学生,毕了业总有工作在等着我们,算是天之骄子了,再抱怨,天地不容,我们算是躺着的人,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是跪着的,站着的,人要满足现实才好,是不是?我们还要怎么样,左右不过是点儿女私情——我爱他,他不爱我。人比海底沙,何必多牵挂,看远一点,说不定有更好的在那边苦苦的等着呢,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别强求。朱明丢了唐,没什么稀奇,这种事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随时会发生好几次,十多次。我们不要再谈这题目了。”
  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
  是初春,天气非常的冷,晚来天欲雪,但天太冷的时候雪也落不下来,忽然之间,眼前起了鹅毛大的雪片,飞舞着,扑到我脸上,撞到我嘴里面去。
  我早知道,男女有别。但是琪琪与男人一样,没有了我,她一样生活,爱情占太少的地位。我与朱明太丰富认真的感情,被打入“傻”、“孩子病”、“神经病”一类。琪琪的理智是可歌可颂的,一点不错。我慢慢走向唐与朱明的家。
  我在附近摇一个电话上去,她马上来接的,“唐?”
  “不,”我说,“我是方家豪。”
  “呀,家豪。”
  “我可以来看你吗?”
  “我喝醉了。”
  “没关系,我也醉了。”我说。
  “那么我们俩再去喝。”她说。
  我说:“你下来。”
  我挂上了电话,走到她家门前,她已经下来了,穿着一件皮大衣,随随便便的靠着电灯柱,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辫子,就那样。皮大衣是好的,雪白的皮毛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我看得出她的脸色已经足足瘦下一圈来。
  “你好吗?”我问她。
  她不说什么。
  我与她一直散步,她这里附近有一家酒馆。
  我说:“唐在我们那里。”
  “是吗?”她抬起头来,“他这个人很奇怪,不见到他会想他,但是见到了他又巴不得逃远一点。”
  “那你干脆离开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爱我,我可以马上离开他,但是他不爱我,我不能够走。”
  “你何必这么赌气呢?”
  “做人不是一口气的问题吗?一口气不上来,也就是这样了。”她灰心的说,“我很少爱一个如我爱他,也难得开头的时候他也爱我。他不必承认或是否认,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得出来。我几乎看到了他的灵魂。然后他害怕了。我没有见过这么极度自卑的人,连爱都不敢爱,他把自卑带到我身上,我没有了光彩,我连画都画不出来。”
  “你没有喝醉,你顶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里,也朝着我微笑。
  我认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娘胎就认识了她。但是唐却觉得她有距离。唐比较喜欢容易的事情,他爱吃罐头食物,爱看口袋画,爱喝可口可乐,他没有文化。他也爱上完床可以一脚踢开的女人。他喜欢简单的生活,这也是他的选择,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闯进了朱明,一个艰深的填字游戏,虽然引人入胜,但是他没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马上放弃。他心里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复杂的感情,而我早说过,唐喜欢简单的生活。
  我并不觉得朱明难了解。她很温暖,很讲理,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虽然琪琪看上去温馨如玉,纤纤动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实在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终身目的是要找一个能够欣赏她,也被她欣赏的男人,她可没有意思要成名要做个画家,她根本不是那种人。她作画不过是为了消遣,现在可能是为了生活……大多数是为了生活。
  我们到了酒馆坐下,我为她脱下大衣,她身上穿着一件毛衣,松松的,我见唐穿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穿着他的衣服,满心郁闷。就算到今天想起来,心中仍是十分的伤痛。
  朱明这么的爱他,而他故意不去爱她,只要他能够放松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轻松的叫了酒来,我实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样子,我把唐与琪琪的对白复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应该那样做,但是我想叫她有个心理准备,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确确实实的不爱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静地说:“那么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吗?”
  “一定有的,宿舍那么贵,如今都空下来了。搬回去,可以到饭堂去吃饭,我仍做我的好画家。”她幽默的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得做画家,其实世人并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错,那好,做就做吧,真是欲罢不能。下个月我开画展,你来不来看?本来我想在画册子上写:给唐——现在看起来恐怕是不必了,留给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几岁了?”
  “二十五。”
  “我们都不小了,剩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
  “谁说不是呢。”
  “你看上去并不快乐呀,朱明。”
  朱明吟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问:“这是陶渊明的吗?”
  “正是,”朱明笑一笑,“你不要以为他老是悠然看南山,每个人有每个人固执的地方,有些女人屁股往麻将桌子上一推,便不肯动了,这是最最无伤大雅的一种固执。”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说:“在香港,有位小姐说道:丢了男朋友有啥要紧,重开锣鼓另开张,东家不打打西家。”
  “她是她,我是我。”
  “朱明,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说:“我不是为了好处而来的,我爱唐,没想过要在他身上捞什么好处,纵然我们结了婚,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会缠住他,你们放心。”她说着面色渐渐的变了,像是刚刚觉悟,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唐终于要走了。
  朱明双眼直视地说:“除非我得到他的全部,否则我一点也不要。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或者挥之即去了,但是有一天,他要叫我回来,我不会回来。他很明白我的性格,所以无论在什么事上他总要来个先下手为强,他实在害怕了。”
  是的,唐自从离开家庭,跟一个舞女混得焦头烂额,无面目见人的时候,就对女人没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们,变相的出口气。他恨女人,恨他的母亲跟父亲离婚,恨她母亲死要面子,恨他的女朋友背着他与别人上床,恨那个舞女使他抬不起头来,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爱,朱明把所有的爱堆在唐的身上,也改变不了唐,这个世界里,谁也改变不了谁。
  “你肯离开他?”
  朱明转头跟我笑笑,“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或是为难别人,我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么凄苦。
  “想一想,你有多少别人没有的东西。你长得漂亮,画画得漂亮,你有朋友,你不愁生活——”我说。
  “把这些都加在一起,然后把唐给我。”
  “说是这么说,但是你那么爱画……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别的东西……真把唐给你,你又后悔了。”
  “或者会的,”朱明说,“但是现在我不后悔。”
  “艺术家都非过这样的生活不可吗?毫不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依我看,你暂时先把唐搁在一边,然后努力你的功课,将来大家见了面,也好打招呼。”
  “家豪,你怎么这样婆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最不喜欢玩帅,我并不介意我做人不潇洒,爱一个人决不潇洒,为自己留了后步的,也就不是爱,我不介意出丑,你们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你太不自爱了。”我说。
  “是吗?或许是。我从来不曾喜欢过自己,所以我渴望别人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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