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Yi Shu   China   现代中国   (1946 AD)
小宇宙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第一節
  一
  原飄逸的身形終於出現了。
  曼勒研究所是夜值班員立刻迎上去。
  原沉聲問:“客人在何處?”
  值班員答:“在會客室。”
  “請他進我私人辦公室。”
  “原醫生,”值班員答:“客人是一位她。”
  原醫生怔,“你先招呼她。”
  他本想到休息室整頓一下儀容,至少洗把臉,把身子上那件***又幹,幹了又濕,已經積着????花的卡其襯衫換一換。
  一接到消息他便馬不停蹄自香港火速返來,那個都會在趕建新飛機場隧道時發現了不可思議的文物,任何對古文明有一點點興趣的人都會廢寢忘餐,原與其他考古學者處於亢奮狀態,一邊發掘一邊有人感動落淚,不眠不食已有數日,直到曼勒研究所召他返來。
  他聽到消息質問:“什麽事十萬火急?”他不想離開。
  “原醫生,一位客人要求見你。”
  “年中這樣的客人總有三五七千位吧。”
  “原醫生,客人手裏有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原醫生聲音鄭重起來。
  “原醫生,客人手持曼勒符。”
  原衹說了五個字:“我即刻回來。”
  這就是他此刻蓬頭垢面站在會客室的原因。
  會客室空氣光綫、濕度都調節得剛剛好,一面落地玻璃窗外流水淙淙,垂着奇花異草,那位女客,背着門,正在靜靜觀賞長窗外風景。
  原輕輕說:“你好。”
  女客轉過身子來,看牢原醫生。
  她十分年輕,相貌秀麗,身段瘦削。
  “你是負責人?”
  “可以這麽說。”
  她走近來,“我叫關元之。”
  原醫生頷首,“請坐。”
  原醫生是醫生,這時已經看出女客臉上灰蒙蒙,蒙着一層晦氣,衹餘一雙眼睛尚有神采,心中不禁叫一聲可惜,年紀這麽輕,身體卻這麽壞,他已知她此行目的。
  她問:“我可以嚮曼勒研究所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
  原醫生欠欠身,“我想先看看你手中的符牌。”
  女客打開外套領子,取出係在脖子上的一條絲綫,綫下結着一塊約兩公分乘四公分長方形薄薄牌子,看上去同時下時髦飾物相似。
  女客除下扣子,把整件挂飾交給原醫生。
  原醫生接過那塊小小牌子,平放在手中,凝視。
  那其實衹是電腦電路板上切割出來的一部分。
  原醫生按鈴召人。
  助手捧着一隻盒子進來,原醫生按動密碼鎖,盒子打開,看到裏邊平鋪着小塊小塊同樣的電路板,已湊成一大塊,衹缺了右上角與右下角兩塊,就可以拼成完整的當初面貌。
  原醫生知道一共有十六小件,此刻交上來這一塊如果是真件,已是第十五塊。
  原把手中那一塊拼到右下角,發覺完全吻合,是真品無疑。
  衹差右上角一塊,盒子便可永久鎖上,了結此案。
  原醫生擡起頭來,“你要求曼勒研究所做什麽?”
  女客心想,果然並無追究符牌來歷。
  原醫生再問一次:“說出你的要求。”
  女客的臉轉得更加蒼白:“小宇宙。”
  原醫生猛地擡起頭來。
  女客衹怕他不答應,用力重複那三個字:“小宇宙。”
  原醫生看着女客,半晌問:“你說你叫關元之?”
  “是。”
  “關元之,曼勒研究院會立刻着手替你辦理這件事,此刻請你到我們客房休息。”
  女客一聽原醫生這樣講,一口氣鬆下來,靠在椅背上,疲纍到極點,臉上那層灰氣,也罩得更貼更緊,她已經到了油盡燈枯階段。
  原醫生不語,站起來,退出會客室。
  他筋疲力盡,用手抹了抹臉。
  助手曼勒三號過來問:“是真品?”
  原醫生點點頭。
  “來人要求什麽?”
  “小宇宙。”
  連機械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原醫生苦笑,“當初成立曼勒研究所,的確欠下不少人情,故此發出十六面符牌作為報酬,並訂下規矩,認符不認人,往後,他們可以嚮曼勒索回代價。”
  三號擡起頭來,似搜索資料,“噫,這種情節似曾相識,”隔一會兒恍然大悟,“呵是,這是一些比較粗糙的武俠小說中的片段。”
  原醫生沮喪,“誰說不是,前人誇下海口,後人疲於奔命。”
  “上一個客人的要求似比較簡單。”
  “啊是,那人要求十八世紀西班牙皇室運金船伊莎貝拉光輝號的正確沉沒位置。”原醫生想起來。
  “容易。”三號說。
  原答:“我纍了,去睡一覺再說。”
  三號喃喃道:“關元之,姓關,會不會是----”
  “不去研究它了。”原醫生嘆口氣。
  是。
  即使在科技至至先進的曼勒研究所,人,還是要睡覺,而且,也喜歡睡覺。
  原氏這一覺睡了長遠長遠纔自然醒來。
  有點再世為人的感覺。
  他不得不世俗地打理肉身,淋浴颳鬍髭更衣,自臥室出來,卻見到那位叫關元之的女客已經坐在他的書房裏。
  “早。”誰放她進來?
  關元之的神情較為舒泰,“他們隨我到處逛,對我很客氣。”
  原氏差些忘記持符人要什麽可以有什麽。
  “要不要喝杯咖啡?”
  關元之點點頭,她說:“這裏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無憂無慮,應有盡有,”停一停,“似香格裏拉,又似桃花源,並且,在這裏,人們的願望可以實現。”
  “衹有十六個人能夠達到目的。”
  關元之說:“願望,是有若幹限製的吧?”
  “是,不可以具犯罪性,不可直接牽涉到金錢,同時,也不可傷害任何人。”
  關元之點點頭,“很合理。”
  原醫生笑笑,命人送上早餐。
  關元之在一旁看他舉案大嚼,訝異,“你吃得這麽多。”
  原氏笑答:“不然哪來的力氣。”
  關元之分明是個天真的少女,原氏對她已頗具好感。
  他問:“你患的是什麽病?”
  “白血病。”
  原氏輕輕說:“在曼勒研究所,這種病不是醫不好的。”
  “原先生,我自十五歲開始便不停接受治療,移植骨髓達五次之多,我對這具殘缺的軀殼已無所留戀。”
  “我會看醫生的報告。”
  “我希望早日達到願望。”年輕的客人催得很緊。
  “我們會盡快為你服務。”
  “但是,原先生,從你的口氣,我覺得你好像想我改變主意。”
  原氏毫不違言,“是。”
  “為什麽?”
  “你應知道什麽叫作小宇宙。”
  關元之點頭。
  原氏輕聲道:“一定有人叫你到曼勒提出這個要求。”
  “給我符牌的人,他說,衹有到曼勒研究所,嚮原先生要求小宇宙,才能救我。”
  那人,一定是曼勒的老朋友,對曼勒的情況了如指掌。
  原醫生嘆口氣。
  他已經太習慣人們千奇百怪的願望。
  “你此刻身體如何?”
  “昨日值日醫生同我說,尚可支持。”
  此時有人按鈴,推門進來,“原先生,我奉命接關女士前去檢查。”
  原醫生說:“請。”
  關元之說:“謝謝你,原先生。”
  她跟着機械人出去。
  二十一歲了,未曾經歷過人生,未曾戀愛過,也未曾看清這個世界。
  她當然有非分之想。
  那位原先生一定可以為她達成願望。
  關元之默默地走過一條走廊又一條通道,沒想到帶路的機械人與她搭訕。
  “還喜歡這裏嗎,習慣我們的食物嗎,有什麽需要,不妨提出來。”
  關元之說:“謝謝你,我很好。”
  機械人忽然說:“你放心,在曼勒,沒有難成之事。”
  關元之微笑,“是,我聽說了。”
  機械人領她進更衣室,服侍她更衣,讓她準備接受檢查。
  關元之許久沒有面對長鏡,這一下子她看清楚了自己。
  頭髮長得斑駁,頭頂部分比較濃厚,兩鬢疏薄,曾經一度,因藥療電療,所有的毛發脫得光光。
  四肢細弱,發育時期患病,影響身體正常生長,關元之一直羨慕人傢有健美的體格。
  她對機械人說:“這副身子欠佳。”
  機械人安慰地,“一個人的靈魂纔重要。”
  “是,但沒有一具好軀殼,靈魂如何運作?”
  “呀,不要緊,看曼勒的好了。”機械人甚有信心。
  關元之第一次有了笑意。
  她多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她要與所有的醫生脫離關係,所以她情願叫原醫生為原先生。
  機械人說:“我的同事會來照顧你。”
  它的同事,是高度精密的醫學儀器。
  原醫生坐在控製室,一直看打印機印出來的報告。
  助手在一旁說:“她的身體的確已不適用。”
  原答:“主要是她厭惡這具肉體。”
  “它的確拖纍了她。”
  原氏擡起頭來,“貯藏庫內有無合用的軀殼?”
  “資料在此。”
  “很好,”原氏說,“讓我與她談談。”
  “她是否正確地瞭解小宇宙手術的真義?”
  “詳細情形,我想還待我們解釋。”
  關元之沒想到原氏會把她約到那麽幽美的地方。
  一道天然瀑布自懸崖挂下來,猶如新娘的披紗,潭中魚群劃遊,鮮花處處,呵,還有色彩鮮豔的蜂鳥來采蜜。
  整幢曼勒研究所似一座度假勝地。
  原氏與助手,曼勒三號比她先到,看見她,禮貌地站起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元之衹顧欣賞風景,並無挂慮。
  原氏開口:“元之,你相信緣分嗎?”
  元之微笑:“我相信緣分即機會率。”
  原氏也笑,“那麽,拿到曼勒令符的機會率是非常低的。”
  “我明白。”
  “所以,你同我們有緣分。”
  元之頷首,“絶對可以這麽說。”
  原氏說:“告訴我,什麽叫作小宇宙。”
  元之愕然,“我還以為你會嚮我解釋這項手術。”
  “正確來說,那不是一項手術。”
  關元之說:“有人告訴我,在這裏,你們會給我新的軀殼。”
  “是,但是你的思想會從此遊離,成為元神,亦是小宇宙。”
  元之緘默。
  “你會成為別人,再世為人。”
  元之擡起頭,看着藍天白雲。
  過一刻元之低下頭,“我別無選擇。”
  原氏微笑,“曼勒已比從前進步,你不是沒有選擇的。”
  元之看着原醫生。
  “在七十二小時內,你如果不喜歡那具軀殼的歷史,小宇宙可以轉移到另外一個身體上去。”
  元之的精神來了,“直到我喜歡為止?”
  “不,”原醫生笑,“衹得三次機會。”
  “呵,那已經十分慷慨了。”
  原氏高興她是合理的、知足的人。
  關元之手持令牌,即使需索無窮,曼勒諸人也得滿足她。
  關元之註視原氏,“原先生,你因何遲疑?”
  原氏笑,“被你看出來了。”
  他的助手答:“我們以前做過該項手術。”
  “有何不妥?”
  原氏與助手交換一個眼色,齊齊確定關元之是一個十分聰敏的女子。
  助手答:“手術後我們發覺你的小宇宙會受到幹擾。”
  關元之大惑不解,“什麽樣的幹擾?”
  “你藉用的軀殼原來亦有思想,必有若幹思維殘留體內,有時足以影響你的小宇宙。”
  關元之擡起頭想一會兒,“你的意思是,手術後我也許要與另一個人同時生活在一具軀殼內。”
  原氏尷尬,“是,你用字比較淺易。”
  “說得簡單點,大傢明白。”關元之笑笑。
  助手又嚮原醫生投過去一眼,這女孩子頭腦清醒,思路分明,實在不可多得。
  衹聽得她嘆口氣說:“你們是想告訴我,以後我很難百分百做回自己,我明白,多年在針藥的折磨下,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
  原氏同情地說:“你會得到解脫。”
  助手笑笑,“長話短說,第一個對小宇宙有利的軀殼,叫江香貞。”
  關元之動容,“多麽美麗的名字。”
  “來,讓我們去看看她的資料。”
  一行三人來到資料室。
  江香貞,二十六歲,機械工程科碩士,在她父親的建築公司內任職,健康、美貌、好動。
  關元之忍不住問:“她怎麽會到這裏?”
  曼勒三號笑,“問得好。”
  原醫生解答:“她由另一傢實驗所轉來。”
  三號噴噴有煩言,“我們也不要提到別人的名字了,免得被人誤會,曼勒瞧不起人,總而言之,有人以為他們也能做小宇宙手術,結果出了紕漏,病人江香貞的小宇宙並未能順利進入另一具軀殼,他們一急,便把江香貞往這裏送,原醫生是熱心人,便把江香貞存放在此。”
  關元之恍然大悟,可是接着又生出好幾個疑點。
  “她既然健美,為何要轉移小宇宙?”元之間。
  三號含蓄地答:“記錄上顯示,江香貞不喜歡自己。”
  嘩,身體如衣服,不喜歡即可換過?
  江香貞女士顯然換出禍來了。
  美元之又問:“她父親可知道她的下落?真會擔心死。”
  原氏笑笑,沒想到元之那麽富有同情心。
  “他衹道女兒在外國度假。”三號答。
  原醫生說:“元之,現在你也許明白,這並非一項十全十美的手術。”
  元之反問:“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人與事嗎?”
  “有,”原醫生答,“所有健康的新生兒均十全十美,毫無瑕疵。”
  元之想一想,“你說得對!原先生。”
  “元之,假如你不介意我多問,你的背景如何?”
  “我?”元之感喟,“我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孤兒,你們放心,沒有人會為我的生死存亡擔心,我自幼在育嬰院長大,並無親人。”
  三號幾乎要衝口而出,既然如此,你自何處得到曼勒令符?
  他們沒有問,規矩是規矩,規矩是客人不說,員工不得詢問。
  不能欺侮客人是毫無機心的年輕女子。
  三號衹是客氣的搭訕:“你有沒有要好的朋友?”
  “有一位女同學,叫梁雲,比較談得來。”
  “小宇宙轉移後,可打算與她相認?”
  元之有點惆悵,“如果不方便的話,也衹得犧牲了,能夠活下來纔是大前提。”
  三號聽了,為之惻然。
  原醫生此時已斷定關元之是個可愛的女孩。
  他們在稍後看到了江香貞。
  元之慨嘆,“她長得那麽好看,還不滿足,真是奇怪。”
  原醫生說:“元之,如果你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手術隨時可以進行。”
  元之撫摸自己雙臂,有點戀戀不捨。
  她忽然輕輕吟道:“這瘦弱的身體是誰的錯,親愛的母親你告訴我。”
  這是一首著名的白話詩的頭兩句,原醫生亦曾讀過。
  “好好休息,隨時與我們聯絡。”
  元之點點頭,由三號伴同,回到客房去。
  元之輕輕躺在床上,這具不健全的身體很多時候令她至為痛苦,她一直天真的想,假使有人代替就好了,不不,那樣吃苦,怎麽好意思連累別人?
  她又想脫離軀殼飛出去,靈魂像一隻鷹那樣,自由自在,一點牽絆也無,與風在一起,暢快地遨遊天空。
  現在她的願望幾可達到。
  興奮過後,平靜下來,又有點遲疑。
  她剛纔看過江香貞的身軀,高大、碩健、完整、五官非常標緻,一雙濃眉展示她是一個有性格的女子,她關元之,能夠駕馭這樣的一具軀殼嗎?
  能不能要求參觀別的身體?
  算不算過分?
  關元之要求與曼勒三號通話。
  元之嚅嚅地說:“原先生說,我可以有選擇。”
  三號非常聰明,即時明白了,它說:“我瞭解你,你不是賽車手,性能太高的車子,對你無用。”
  元之有點尷尬,連忙答:“是,是。”
  “但是元之,你必須令小宇宙做出適應,那畢竟是別人的身體,無論是誰,都不是你。”
  元之又答:“是,是。”
  “別擔心,身軀漸漸亦會適應你,很快你們就會兩為一體,喏,有點像結婚,開頭時各歸各,痛苦之至,慢慢就順天應命了,真正合不來的話,纔考慮分開,原醫生會幫你。”
  元之啼笑皆非,這機械人怎地幽默。
  “衹要是健康的身體,一切好商量,你說是不是?”
  元之衹得不住地說:“是,是。”
  “元之,你好好休息。”
  元之衹得按熄通話器。
  她並沒有瞞住曼勒研究所什麽,她的確是個孤兒,在育嬰院長大,身子一直不好,十五歲那年,斷出她有白血病,當時她升了高中,成績優異,本來一心想早日出身,獨立,在社會上有一番作為,同醫生談過之後,一下子打入冰窖,慘不可言。
  到底年輕,性情豁達,漸漸承認事實,一次又一次重複療程,痛苦當兒衹有同學梁雲來安慰她。
  梁雲的傢人反對這過分的熱忱,白血病雖不會傳染,醫院裏難保沒有其它細菌,梁雲很艱難才能出來一趟。
  元之每日盼梁雲來說話,有時眼巴巴自日出盼到日落。
  她忽然想到施比受有福,與其等人來陪她,不如她主動去陪人。
  元之嚮院方申請做義工。
  她身子時好時壞,時好時去為人服務,時壞時由人為她服務。
  醫院六樓的病房全部留給重要人物,元之很少去到那層樓,想象中要人大抵不愁寂寞,即使孤獨,也一定有辦法解决。
  一日偶爾走過六樓,聽見喚人鈴震天價響。
  兩位當值護理人員卻如聽而不聞。
  並且藉詞說:“喲,六0七有事,我去走一趟。”
  另一位說:“我去看看六一八。”
  元之莞爾,不問可知,按鈴者是個極之疙瘩,無中生有,故此已經神憎鬼厭的病人。
  鈴聲仍然不絶。
  總得有人去看看,萬一有什麽事呢。
  元之推開房門,人還沒有進去,迎面有一樣東西飛着襲來。
  元之身手敏捷,一手抓住“嘩,血滴子。”她說。
  病人咭一聲笑出來。
  那是一個白頭白須的老翁,看樣子沒有一百歲,也已經有九十歲。
  元之把那衹飛來的花瓶順手放好,便與老人攀談起來。
  “你是誰?”
  “我叫關元之,你又是誰?”
  “你不知我是誰?”
  元之搖搖頭。
  “好極了,我是無名氏。”老人十分興奮。
  元之當然聽說過返老還童這回事。
  這時老人的私傢護士前來報到,被老人揮出去,“你有趣,你,陪我。”他指着關元之那樣說。
  就如此,小元之與老人成為朋友。
  兩人一玩紙牌便是一個下午。
  元之問他:“為什麽不回傢?”
  “傢裏沒有人。”
  “你可以雇人陪你,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用錢買,沒意思。”
  “用錢買得到,已是上上大吉。”
  老人放下紙牌,“喂你有無出千,怎麽鋪鋪都是你贏?”
  “願賭服輸,我牌術高明,奈何。”
  兩人交往年餘。
  老人欠下賭債無數。
  元之有空,一定到六樓去陪老人,她從沒見過有任何人來探望他。
  老人比她還慘,她至少還有梁雲。
  梁雲在一個星期日輕輕對元之說:“我要出去留學了。”
  元之最怕這一句,默默無言。
  “你速速復元,來探望我們。”
  元之衹得微微一笑,“一定。”
  自此,元之留在六樓的時間更多。
  老人嘲笑她:“你這人可能同我一樣討厭,六親違避。”
  元之瞪他一眼,“我無權無勢,無名無利,何處去覓親友,”看看手上的牌,“三衹皮蛋,吃你一對愛司。”
  老人擲牌,“不玩了。”
  回憶到這裏,元之有點傷心,落下淚來。
  到了去年鼕季,元之有種感覺,她與老人,大抵都不會離開醫院了。
  有一夜,元之本身剛接受一連串註射,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滿管子,醫生前來喚她。
  “六樓的朋友想見你,你方便上去嗎?”
  元之明白了,立即點點頭。
  醫生們輕輕把她搬上輪椅,連帶管子同藥水瓶子一起運上六樓。
  老人已近彌留。
  看見元之,卻猶自指着她笑:“你看你,年紀輕輕,情況比我還差。”
  那一夜,病房的空氣調節特別冷,元之哆嗦了一下。
  她過去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嘆口氣,“你仍然真不知道我是誰?”
  元之答:“你說你是無名氏。”
  老人說:“我是一個重要的人。”
  “呵,”元之頷首,“重要的無名氏。”
  老人又忍不住笑,然後喘息,“可愛的小元之。”
  元之溫和的說:“今年也已經不小了。”
  “我們認識多久?”
  “三年。”
  “時光對我已經沒有意義,它再也不能蠶食我的生命,但是元之,你還年輕,你要好好存活。”
  元之無奈,“你這項命令恐怕不容易達到。”
  “你放心。”
  元之記得她擡起眼來。
  老人握着她的手,“小心聽我講。”
  元之凝視他的嘴唇。
  老人伸手在脖子上除下一條挂飾,顫抖地套在元之頸上。
  “這是什麽?”元之問。
  “來不及解釋了,本來打算自用,終於覺得你更需要它,去,去曼勒研究所找原君,同他說,你要小宇宙。”
  元之低聲問:“那是什麽?”
  “新的身軀,元之,再活一次,好自為之。”
  說到這裏,老人纍極合上眼睛。
  元之沒完全領悟,衹急道:“喂,你也用得着新身體,不要客氣。”
  老人又睜開雙目,“我不高興再耽下去了,新瓶舊酒,換湯不換藥,唉,乏味之至,我需要真正、永久的休息,我已完全考慮清楚,勿以我為念。”
  元之流下淚來。
  “元之,記得撥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找原君。”
  “有這樣的電話號碼嗎?”
  “有,我說有即是有。”
  元之伏在他身上。
  “元之,很快我將不再寂寞,我亦沒有任何需要,天地將與我做伴,不過多謝你陪我這三年。”
  元之擡起頭,“明天起,你還要設法還欠我的賭債,你要活下去。”
  老人說:“小宇宙足以抵押……”他的聲音低下去。
  元之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老人最後說:“元之,祝福你。”握住她的手鬆開。
  他臉容十分安詳。
  元之含淚離開六樓,雙手撫摸老人給她那塊飾物。
  她不知那是什麽東西。
  要等一年之後,她自醫生處知道病況惡化得不能藥救,纔想起老人的話,纔决定出發尋原醫生。
  元之籲出一口氣,在寧靜的環境裏睡着了。
  這個時候,原醫生正與同事開會。
  “關元之身分可獲證實?”
  “據調查報告,她說的一切屬實,並無訛言。”
  “有一節漏卻,想不是故意的,也許該一環遭遇對她來說並不重要。”
  “那便是關元之一年前成為鎮亞重工的承繼人。”
  原氏揚一揚濃眉,“怎麽可能?”
  “據說鎮亞的主人是為着償還賭債。”
  原氏覺得不可思議,“鎮亞欠關元之賭債?”
  “是。”
  “鎮亞的後人反應如何?”
  “激烈,凌鎮亞的五個兒子與兩個女兒,連同孫兒外孫二十餘人,一齊提出控訴,要在法庭證明凌鎮亞訂立遺囑時神志不清。”
  “關元之與凌鎮亞這一老一小兩個不相幹的人在什麽地方成為朋友?”
  “當地的市立醫院。”
  原氏有點明白了,同病相憐。
  “凌鎮亞並非真名。”
  原氏問:“是誰的化名?”
  助手輕輕說了三個字。
第二節
  二
  “啊,”其餘同事嘆息,“怪不得他有一張曼勒符。”
  原氏也點點頭,“根據檔案,他曾為曼勒險些傾傢蕩産,幾乎變賣一切來支持我們的實驗室成立,別忘記世紀初曼勒許多實驗都被視為邪教儀式。”
  “而且他在事後一字不提。也從來沒來過曼勒實驗室。”
  原氏有感而發,“真正肯幫人的人永遠這樣大方。”
  “那些口口聲聲‘你看我對你多好’之徒實在心懷不軌。”
  大傢感嘆了一會兒。
  “他自己原本可以要求轉移小宇宙。”
  原氏不出聲,他有點瞭解凌鎮亞那樣的人,生活對他來說已是一種壓力,物質應有盡有,也不能滿足他,在嘗試過一切方式之後,他决定安息。
  “人各有志。”
  “使人好奇的是,他同關元之賭的是什麽,而且,賭註那麽大,關元之如果輸了,又怎麽辦。”
  原氏笑:“這恐怕連關元之本人都不知道。”
  “讓我們看看關小妹近況。”
  鍵鈕一按,熒幕出現關元之在室內憩睡的情況。
  “這個女孩子熱愛生命,十分有鬥志。”
  “這是手術成功至要緊因素。”
  “明天可以替她做第一次小宇宙轉移。”
  “她對新的軀殼有些抗拒。”
  “那算得什麽,我對新的外套都不甚習慣。”
  “三號,你負責安慰她。”
  “每次有人手攜符前來,都叫我們擔足心事。”
  “已是最後兩張了。”
  “是,還有最後一張。”
  “屆時不知那人會要求什麽。”
  “我是你,我就不會過早擔心。”
  “看情形江香貞這三兩日就可以結束假期返回傢裏。”
  會議完畢。
  在另一邊,關元之舒適地醒來。
  曼勒客房的空氣新鮮得不似地球上應有,睡着與蘇醒,都是享受,在別的地方,很多時候,醒了比沒睡之前還要纍,還有,睡着的時候亦亂夢頻頻。
  元之想起她與鎮亞機構律師的對話。
  元之:“我不要任何遺産。”
  律師無言。
  得到的人口口聲聲說不要它,得不到的人已决定為它對簿公堂。
  元之說:“我若能健存,就必能找到生活,因為《聖經》上說日子如何,力氣也如何。”
  “有志氣,但是遺囑上訂明財産發放的方式很奇怪——”
  “我不要它。”
  律師自顧自說下去:“凌先生說,領遺囑的人,必須說出一句三個字的暗號,”律師有點氣餒,想來想去不明白,為何他的雇主要玩這種使人筋疲力盡的遊戲,“暗號的真本存在瑞士國傢銀行的保險庫。”
  元之當然知道那三個字是什麽。
  律師說:“近日來我得到超過數百個三字經,包括我愛你與狗不理。”
  元之不出聲。“關小姐,錢呢,很多時候可以造福社會,錢,不一定要用來吃喝嫖賭,唉,我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元之知會原醫生,她已决定接受小宇宙轉移手術。
  第二天一早,曼勒諸人駕輕就熟,安排兩個女子的身體同時並排躺在實驗室內,他們魚貫進入控製室。
  三號忽然說:“原醫生,看,江香貞腦部尚有思想活動。”
  原氏吃一驚,凝視熒光屏。
  “驅逐它。”
  衆人連忙按動儀器。
  原氏迅速得出結論,“江香貞腦部若果有殘留思維,關元之的小宇宙進入後會受到幹擾。”
  助手忽然一問:“我們有時思想矛盾,雙重性格,會不會也是這個原因?”
  原氏無暇討論哲學問題,再一次下命令:“驅逐。”
  紅燈亮起,“原醫生,驅逐失敗,是否要放棄是次實驗?”
  “醫生,也許兩女的思維可以和平共存。”
  “原醫生,請即予指示,請即予指示。”
  原氏沉聲說:“手術如常進行。”
  他懊惱地一拳打在墻壁上,不知怎地,這項手術一直還有紕漏,無論如何改良,始終未能十全十美,人體與思維之間的聯繫實在太過奇妙,人力無法完全理解。
  轉移手術在三百分之一秒時間內完成。
  關元之瘦削的病體已經遭受淘汰。
  她緩緩蘇醒,眼皮先顫動兩下,隨即手指也可以蠕動了。
  元之辛苦地吐出一句話:“謝謝原先生。”
  衆人註視關元之與江香貞的綜合體。
  忽然之間,他們聽見抗議聲傳來:“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還有,你是誰,你為什麽在我耳畔說話?”
  曼勒一幹人面面相覷。
  三號頽然說:“驅逐失敗。”
  衹見江香貞緩緩坐起來,與控製室對答:“我要求見主任醫生。”
  原氏按下通話器,“你倆在這七十二小時內,必須學習和平共處。”
  江香貞惱怒,“笑話,你們先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忽然之間,她的表情又轉為羞澀,“原先生,你沒同我說,江香貞身體內,將會有兩個小宇宙。”
  江香貞忽然之間明白了,沉聲問:“是哪個野鬼孤魂膽敢惜用我的身軀?”
  原氏見多識廣,什麽樣的場面都見過,也深覺此情此景詭秘:一個女體,兩個聲音,兩種語氣,一對一答,如表演口技一般。
  衆人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原氏提高聲綫:“江香貞,你聽我說,你進行小宇宙轉移術失敗,已經失卻元神,此刻不是靠關元之的精魂引發你的思維,你早已死亡。”
  江香貞剎時間靜下來,呆呆地坐着不動。
  過一刻,衹聽得她囁嚅說:“原先生,她說她已明白。”這是關元之。
  大傢鬆一口氣。
  半晌,江香貞嘆口氣,“我認為兩次手術均不成功。”
  三號看原醫生一眼,“我認為她說得對。”
  原醫生無言以對。
  過一刻他對關元之以及江香貞說:“這是曼勒目前僅能夠做到的地步,你倆若是不滿意,趁早說,兩人都可以立刻恢復前狀。”
  江香貞有一分詫異,“原來我在鼎鼎大名的曼勒研究室,怪不得。”
  關元之卻說:“原先生,我想我不會習慣與他人共同一具身軀。”
  江香貞冷笑一聲:“我還沒嫌你,你倒來嫌我?”
  “兩位,”三號忍不住,“請互相包涵,否則該項實驗沒有開始已告結束。”
  兩個女生衹得靜下來。
  衹見江香貞表情變化迅速,一下子惱怒,一下子婉轉,忽爾揚眉,忽爾含笑。
  三號說:“她倆在做內心交談。”
  原氏問:“電腦怎麽說?”
  “至多七十二小時後,江香貞的小宇宙會變得薄弱,消失。”
  原氏鬆口氣,“這是我樂意聽到的消息。”
  他們再留意,江香貞的表情,發覺兩女好似已經達到協議。
  “原先生,我倆願意接受現況。”
  衆人一起鬆口氣。
  “我們希望即時可以離開曼勒,香貞想回一次傢。”
  原氏沉聲說:“原則上沒有問題,但是元之,記住,你衹有七十二小時。”
  江香貞苦笑,“聽着別人這樣談論你的遺體的限期真不是滋味。”
  原氏待女性一貫有禮,“抱歉,曼勒惟有希望將來可以做得更好。”
  實驗室的門打開,江香貞一骨碌起來。
  “慢着,”元之說,“讓我看最後一眼。”
  江香貞卻說:“別看了,你的殘敗肉體,棄不足惜。”
  元之嘆息:“在你身體裏,我覺得精神奕奕。”
  江香貞忽然嗤一聲笑出來,“在旁人眼中,我倆此刻喃喃自語,像不像神經病?”
  元之有點佩服她,性格豁達是十分可貴的一件事。
  江香貞嘆口氣,“我必須要見傢父一面。”
  元之:“我樂意奉陪。”
  香貞:“看樣子你不去也不行。”
  曼勒的員工都笑了。
  江香貞與原醫生握手。
  “元之,記住,隨時同我們聯絡。”原氏再三叮囑。
  江香貞對關元之說:“他像非常關心你。”
  元之答:“我是他的病人。”
  江香貞說:“我聽過他的大名,他是舉世聞名的怪醫。”
  元之遲疑,“在背後議論人傢,不大好吧。”
  香貞詫異,“閣下好不可愛。”
  元之說:“我希望你喜歡我。”
  香貞嘆口氣,“不重要了,我的小宇宙會漸漸減弱,關元之,最終,你會成為我。”
  元之抱歉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香貞說,“很可能,你不希望成為我。”
  元之驚疑地問:“為什麽?”
  江香貞苦笑,“因為,連我自己都不願意做自己。”
  “對,”元之想起來,“你為何進行小宇宙轉移手術?”
  “說來話長,先回傢再講。”
  在飛機上已經産生矛盾。
  江香貞不住要求侍應生替她拿酒來,豪飲,元之懇求她少喝些,“我覺得頭暈,四肢軟洋洋,感覺好可怕,幫幫忙。”
  香貞又重重嘆口氣,反問元之,“你是我,你喝不喝?我要求用別人的身軀,結果自己的身體反為人所用。”
  元之運勁,運用左手輕輕取過她右手的酒杯放下,“原先生會有辦法。”
  香貞笑,“你奉他若神明。”
  元之慧黠的笑笑,“因為目前世上尚無人勝他。”
  香貞寬慰,“噫,你並不笨,我至怕被蠢人占用我的軀殼。”
  元之忽然問:“你認識對面那位先生嗎?”
  “完全陌生。”
  “他又笑又打招呼。”
  “小妹妹,你有沒聽過吊膀子這句術語?”
  “啊。”原來如此。
  江香貞戴上耳筒,流行音樂聲爆炸。
  元之直喊:“救命,轉臺,轉臺。”急急撥到古典音樂臺,去聽小提琴協奏麯。
  香貞氣結,“誰來救我?”
  這樣拉拉扯扯,回到都會。
  江香貞精力充沛,下了飛機一點不纍,元之開小差,打瞌睡。
  香貞撥電話返傢中,叫司機出來接她。
  坐在咖啡座靜候,不禁有點寂寞,香貞喚元之:“醒醒,說說話。”
  她衹聽見呵欠聲,衹得抱怨;“如此不濟。”
  司機來了,見到香貞一絲驚異也無,他已習慣這一傢人神出鬼沒,周遊列國。
  倒是江香貞感慨萬千,難為她死而復生,竟沒有人牽記她,不管怎麽樣,她要搶時間來用,“先到公司去,再送我到施小姐傢。”
  辦公室氣氛千年不變,忙、肅穆,找生活原是至至嚴肅的一件事。
  這個時候江香貞希望關元之睡久一點,給她多一點私人時間。
  她推門進總裁室,父親不在。
  連忙問秘書:“江先生人呢?”
  衆人一聽到她這樣問,錯愕地張大了嘴。
  江香貞知道一定有事,“快告訴我!”
  秘書終於在案頭取過剪報夾子,打開,遞給江香貞,香貞一打開,便看到一段啓事。
  “我倆情投意合,僅訂於十月一日在巴黎巴士滴教堂結婚,特此敬告親友,江則培任莉莉同啓。”
  父親在兩個星期前結婚了。
  香貞驚訝地擡起頭來。
  “江小姐,他們仍在巴黎渡蜜月。”
  香貞合上文件夾子,不語。
  這時,她耳邊傳來元之的聲音,“香貞,請你控製自己。”
  香貞定定神,不知從什麽地方說起。
  元之說:“讓我來,我代你發話。”
  元之問秘書:“他們有沒有找我參加婚禮?”
  秘書不得不回答:“江先生忙得不可開交,未曾找過江小姐。”
  江香貞對元之說:“不必再問下去了,我們走吧,這裏不需要我們。”
  江香貞轉頭離開寫字樓。
  在電梯中,她氣得面色煞白。
  不用說,元之也知道,香貞不得其父歡心。
  元之問:“要不要休息一下?”
  香貞搖搖頭,“我要到一個朋友傢去。”
  她電召司機。
  元之問:“這樣急,趕往何處?”
  香貞不去回答她,看司機駛返傢中,也不返回室內,一徑入車房,登上一部黑色跑車。
  “香貞,”元之急急阻止,“讓我先喝杯水好不好?”
  跑車引擎咆吼,車子已像一支箭似射出去。
  元之有點氣,“喂,我未必要這樣尊重你,這具身軀我也有份。”
  “請你包涵一下,元之,你的時間比我多。”
  “唏。”元之氣餒。
  “我會感激你。”
  “此刻你趕去何處?”
  “施美芝傢。”
  元之猜想那是香貞的好朋友。
  車子飛得極快,途中引來多事之徒與她比快,左閃右避,險象百出。
  元之不禁訴苦:“我早知道這個身體太時髦太前進,不合我用。”害怕高速度的她不住呻吟。
  香貞不去理,仍然逢車過車。
  元之在倒後鏡看一看她倆共用的身軀,衹見香貞臉色鐵青,元之忽然覺得有主動的必要,於是她同自己說,元之元之你要拿出勇氣來,你也有一半控製權。
  她凝神,“鎮定,鎮定。”她命令身軀,“慢下來,慢下來。”
  果然,踩油門的右腳漸漸鬆開,但車子仍然維持着飛快的速度。
  車子疾駛了二十分鐘纔到目的地,停下來,江香貞一手推開車門,下車。
  這時元之看到一列白色小洋房,香貞走到十九號門前,掏出鎖匙,打開大門,走進去。
  元之已經有第六感,知道情勢不妙。
  “慢着,香貞,誰住在這裏?”
  香貞不理元之,她對這間屋子熟悉得不得了,匆匆走上一道迴旋樓梯。
  “且慢,”元之拉住香貞,“站住。”
  香貞到這時纔開口,“別阻住我。”然後推開臥室門。
  那真是元之所見過最寬敞舒適的臥室,長窗對牢整個碧海,藍色的海水映到白色的墻壁上,灧灧生光。
  但是她們此來,不是為欣賞風景。
  對窗的白色大沙發上坐着一對俊男美女,驟然看到江香貞出現,驚訝、惶恐,甚至有一絲害怕,他們的動作凝住,呆呆地瞪着江香貞。
  元之暗叫一聲壞了,三角關係叫性烈如火的江香貞撞破,她豈肯罷休,這裏恐怕要上演六國大封相,她關元之是局外人,暫時還是維持緘默的好。
  元之對江香貞說:“不要行動,和平解决。”
  衹聽得江香貞說:“阿施,你出買了我。”聲音無比凄酸苦澀。
  那個留着長捲發的美女這時已經回過氣來,她居然直乎乎答:“對不起,香貞。”
  哦,元之想,原來她是香貞的好友,她勾引了香貞的男友。
  真復雜。
  可是江香貞又說:“阿施,我怎麽樣對你,你不是不曉得。”她混身顫抖。
  咦,元之覺得奇怪,這是什麽話?
  此刻那俊男站起來擋在兩個女子當中。
  那位姓施的小姐卻揚揚手對他說:“你且走開,這是我與香貞之間的事。”
  俊男立刻聽話地悄悄離開房間,掩上門。
  元之更覺事情怪不可言,談判怎可少了他?
  元之拿出九牛二虎之力幫香貞壓抑情緒。
  衹聽得施小姐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香貞答:“我還以為我回不來。”
  施小姐咳嗽一聲,“故此我做出决定。”
  “我早該想到你根本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施小姐自辯:“我得為自己打算。”
  江香貞諷刺道:“這麽快?”
  施小姐淚盈於睫,委屈地說:“你說過的,此行快則三日,慢則十日,我足足等了一個月,音訊全無,纔决定開始新生活。”
  關元之並不笨,她漸漸聽明白了,因為錯愕過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香貞用手掩往臉,“你原可以再等一會兒。”
  “等到幾時?你看你,回來了,依然故我,可見手術已經失敗,我等你一輩子也無用。”
  江香貞怒吼一聲。
  施小姐得理不饒人,乘勝追擊,“我同情你,香貞,但事實上同性是不能結婚的,亦無可能生兒育女,我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我愛孩子。”她甩一甩長頭髮,風情迷人,聲音漸漸低下去,“對不起,你不能滿足我,我終究會離開你。”
  元之的嘴巴合不攏來,使香貞的模樣看上去更詭怪。
  施小姐有點害怕,她揚聲:“約翰,約翰。”
  那俊男顯然就在門外,聞聲立刻推開門進來。
  元之連忙對香貞說:“我們走吧,拿得起,放得下,別留下一條醜陋的尾巴。”
  香貞一腔悲憤硬生生被元之壓下去。
  她站起來,“門匙還給你。”
  施小姐倒是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容易解决,站着衹會發呆。
  香貞不願離去,元之堅持雙腿往屋外挪,旁人看來,衹覺江香貞舉步艱難,蹣跚地緩緩走嚮大門。
  施小姐已立定宗旨快刀斬亂麻,再也沒有安慰香貞一句半句。
  任由江香貞離開白色的小洋房。
  到了門外,香貞蹲在路邊就哀哭。
  元之任由她發泄。
  這個時候,元之已發覺她控製香貞比較早時容易,呵,江香貞的小宇宙漸漸轉弱了。
  香貞終於茫然擡起頭來,“元之,我該怎麽辦?”
  “讓我們先離了是非地。”
  “我混身乏力。”
  元之急,“我不懂開車。”
  香貞嘆氣,“我來教你。”
  一下子就上了手,車子順利開出去。
  江香貞一路沉默,元之可以感覺到她心如死灰。
  元之好言勸道:“失戀矣。”
  香貞聲音沙啞,“我為她,得罪了父親,失卻父親歡心,長遠住在伊甸園東,我為她,四處尋找男身,希冀做一次成功的小宇宙轉移術……”
  元之語氣仍然溫和,“也為着你自己吧,人總是在要緊關頭忘卻他們有時也為了自己。”
  香貞無語。
  元之十分難過,“振作點。”
  香貞說:“我在世上最重視的兩個人,都輕賤我。”
  元之無言以對,因為香貞說的是事實。
  香貞牽牽嘴角,“對不起浪費了你的時間。”
  “沒問題。”
  “現在我已準備好隨時離開這個世界,毫不足惜。”
  “香貞,我詞窮,不知如何勸你。”
  “你真是個好人,元之,你會得到善果。”
  元之不出聲。
  香貞說下去:“自小,我都希望身為男孩,我一直沒想過要做女人,對於異性,我十分尊重友好,卻從未考慮愛戀他們,這是我天生的缺憾與悲劇。”
  元之嘆息一聲,“貪婪與自私纔是性格缺憾,自暴自棄纔是悲劇。”
  “元之,沒想到你這樣寬恕。”
  “我們必需學習接受生活習慣與嗜好同我們不一樣的人。”
  “假如傢父同你一樣大方就好了。”
  “你已成年,毋須理會父親的觀點。”
  “元之,你真是一個自在優遊的靈魂。”
  元之苦笑,“過去,我的身體已長年纍月躺在醫院病床上,靈魂再不釋放,簡直同自己過不去。”
  香貞說:“這樣也好,我已沒有牽挂。”
  “我們且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到我傢去好了。”
  江香貞的公寓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居所。
  香貞攤攤手,“假使你喜歡,這一切都是你的。”
  但元之卻躊躇了。
  “你不想做我?”香貞苦笑。
  元之為難地答:“我不是這個意思。”
  “誰會怪你,連江香貞都不想做江香貞。”
  電話鈴驟響。
  香貞取起話筒:“哪一位?”她錯愕地擡起頭,“原醫生?”
  元之更訝異,“他怎麽會找得到我們?”
  香貞已經明白了:“曼勒研究所有的是辦法。”
  真的,江香真身上一定有追蹤器。
  元之籲出一口氣,“原先生,找我?”
  那邊傳來原氏可親和藹的聲音,“你好嗎,元之。”就像問候一個感冒病人一樣。
  “托福,還不賴。”
  “你同江香貞相處如何?”
  “我們已有相當程度的瞭解。”
  原氏接着問了一個十分殘忍的問題:“你願意做她嗎?”
  元之有口難言。
  這時,江香貞反而客觀又鎮定地說:“她不願意。”
  原氏有點為難,“元之,為何挑剔?”
  “不管她事,原醫生,實在是我這個人太難做。”
  原醫生不置信,“大傢是年輕女孩子,豈真不能適應?”
  “我想元之决定另做選擇。”
  元之不出聲,等於默認。
  這一刻也許是她人生中最難堪的一刻。
  “元之,我想聽聽你的理由。”
  這原先生簡直不識趣,居然叫關元之當着江香貞的臉批評江香貞。
  要着實過了一會兒,元之才能夠答:“我一貫希望過種簡單的、樸素的生活。”這完全是外交辭令。
  原氏似大惑不解,“無論什麽樣的身分,都不會妨凝你那樣做呀。”
  元之在心中暗駡:“你這衹牛皮燈籠。”
  終於原先生嘆口氣,“那麽,元之,你在限期之前回來吧。”
  “謝謝原先生關心,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問。”
  “回來之後,香貞會怎麽樣?”
  “曼勒自然會適當處理。”
  元之吞一口涎沫,這裏頭不知又要牽涉到多少匪夷所思的頂尖科技,元之挂上電話。
  江香貞與關元之坐下來。
  香貞斟一杯酒出來喝一口,笑說:“天下還有你關元之這樣善良的人。”
  “你太褒奬我了,香貞。”
  “告訴我,元之,為什麽你不願意做我?”
  元之現在不介意喝多一口了。
  “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剛纔已經告訴原醫生了,莫非還有更假的假話?”
  “有,”元之說,“我會告訴你,像你那樣晶光燦爛的靈魂是元法代替的,任何人來做你,都會比你遜色,我關元之就不必獻醜了。”
  香貞詫異,“這是假話?聽上去再真確沒有。”
  元之笑不可抑。
  香貞嘆息:“所以,這中聽的假話纔是最假的假話。”
  當然,難聽的假話,找誰去聽。
  元之低聲說:“真相是,香貞,我不願意做你,是因為我發覺你的辛與友都不懂得愛你,我可以改變你,但不能改變他們,終究無味。”
  江香貞點點頭,“你終於明白我的處境了。”
  “再說,”元之有點靦腆,“你一直希望做一名男生。”
  “是,這確是我的意願,有一日曼勒會幫我達成願望,屆時我們仍然可以成為知己。”
  元之忙不迭說:“不,不,不。”
  香貞訝異,“我們不是朋友嗎?”
  元之頽然,“是,是。”她有點語無倫次。
  香貞笑了。
  過一會她說:“假如傢父有一日問起我,請代我告訴他,我在加勒比海度假。”
  元之說:“我答應你。”
  “我覺得疲倦,元之。”
  “沒有關係,你大可以休息。”
  香貞笑,“很多人會羨慕我,噯?”
  元之衹覺得她沉沉睡去。
  元之嘆口氣,剛想同原先生聯絡,忽聞門鈴聲。
  元之大大希望這是江則培來尋找女兒,但事與願違,門外站着的是一個妙齡女郎,一身火辣辣的妝扮。
  “香貞,”她一開口便說:“回來了也不告訴我。”
  推開主人,徑自入屋。
  元之尷尬之至,她根本不懂應付江香貞的朋友。
  那女孩子坐下來,點着一支香煙,對江香貞說:“你這下子該死心了吧。”
  元之呆呆地看着她。
  “現在,”那女郎低低的說,“你衹有我,我也衹有你了。”
  元之窘到極點,反而不由控製地笑出來。
  女郎嗔曰:“笑什麽!”
  元之不能不問:“這位小姐,你尊姓大名?”
  那女郎立刻臉上變色,霍一聲站起來,指着就駡:“你活該孤獨一世!”
  這是一個很刻薄的詛咒,但是元之無法嚮她解釋,那女郎一擰身,自顧自開門走了出去。
  江香貞仍然沒有自沉睡中醒來。
  元之决定回到曼勒研究所去。
  用到回去這種字眼,可見在關元之心目中已經沒有其它地方比曼勒更親切。
  她用聯絡號碼找到了原先生。
  元之悻悻地抗議:“你們一定知道江香貞的來竜去脈,為什麽不告訴我?”
  三號的答案:“沒想到你那麽狷介,在曼勒研究所,一切有思想的生命均屬平等。”
  元之不語。
  “況且,你與江香貞還同屬地球上的生命。”
  元之一額冷汗。
  “我們還貯藏着若幹其它地方來的生命呢。”
首頁>> 文學>> 言情>> Yi Shu   China   现代中国   (1946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