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心扉的信
  粱守丹12岁那年,经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开始与心扉通信。得不到家庭温暖的守丹从此将心扉当做知己,时常向它倾述心声。
  经罗伦斯洛的牵线,出落得花容月貌的守丹与行为怪癖的侯书苓结婚,守丹与侯将分手时得知了侯的秘密……
  守丹与中学同学于新生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仍坚持与心扉通信。守丹病逝后,女儿写意才得知究竟是谁和母亲保持了20多年的通信……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后记
1
  梁守丹与心扉通信出于偶然。
  那年她才十二岁,陪母亲去看医生,坐在候诊室内,见茶几上放着一叠旧杂志,顺手取起一本,一翻,便翻到那一页,版头上注着:心扉信箱。
  守丹虽然年幼,也知道这种杂志信箱主持人专门替读者解答疑难杂症,编辑挑选有代表性的回复刊登出来,供人参考。
  版头下写着:欢迎读者来信,请寄中央邮箱一○○号,请附真实姓名地址,请勿一稿两投。
  中央邮箱一○○号。
  这时候,看护出来叫名:“梁守丹在吗?”
  守丹连忙放下杂志迎上去,“我是。”
  看护微微笑,“你妈妈要见你。”
  守丹乖乖地跟着看护走进病房。
  母亲已经穿好衣服,正与医生商量一件事。
  见守丹进来,便同她说:“医生叫我做手术呢,守丹,你且到舅舅家去住几日如何?”
  守丹走过去,双臂围住母亲的腰身,眼泪忍不住地掉下来。
  母亲病了有些时候了,未见好转,守丹心中隐隐不安,哭泣是最佳抒发方式。
  只听得母亲轻轻说:“你已经不小了,为何当着陌生人,也哭个不停,如此幼稚,叫妈妈怎么放心。”
  那天晚上,梁太太替女儿收拾简单的行李,准备把她送到舅舅家小住。
  守丹坐在小小书桌前写:“心扉,请回答我的问题,我叫梁守丹,今年十二岁,父亲去世已经六年。最近母亲患病,她从来不与我谈论病情,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默,请问,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她打算明天把信寄出去。
  中央邮箱一○○号。
  守丹不得不暂时住到舅舅家里去。
  那是六十年代,招家有两个女佣,都穿着白衫黑裤,不知恁地,居然排排坐,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嗑瓜子,看见客人进来,因早获女主人通风报讯,知是前来投靠的穷亲眷,故只轻轻睨一眼,不予理会。
  那是一个黄昏,梁太太打算放下女儿便进医院,心中凄苦,看着兄长,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招氏夫妇只说些客套话:“很快就会好”,“别担心”,“放开怀,好好休息”。
  守丹站在一角不出声。
  忽而传出婴儿啼哭声,坐在沙发上的其中一个女佣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去履行她的职务。
  另外一个仍不住嗑瓜子,从头到尾没打算站起来给客人斟一杯茶。
  直到今日,守丹还觉得奇怪,又不是过年,哪来的瓜子?
  梁太太千恩万谢地去了。
  守丹在家习惯沐浴后再上床,刚走进卫生间,舅母便追进来,“你自己有没有带毛巾来,用你自已的毛巾。”
  守丹点点头,这成为她生命中最大疑点之一,是不是怕她用脏毛巾,还是嫌多洗一条毛巾麻烦?
  她换上睡衣,刚想上床,舅母又跟进来,双眼看着别处,只淡淡说:“叫你自己去搓一搓内裤。”谁叫,佣人,主人?没头没脑。
  守丹手足无措,家境虽然普通,母亲却从来没叫她做过家务。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小孩比大人学得还快,只得从床上下来,到浴室,开了水龙头,用些肥皂,洗净内裤,晾在什么地方好呢,又会不会遭人嫌呢,守丹必然想回家,想伏在母亲膝上,想同母亲说,不要离开她。
  经过思量,守丹把内裤轻轻挂在一条尼龙绳上。
  无意中低头一看,吃一惊,浴室地上铺着的是踩至污秽不堪的一条布,守丹认得那正是母亲千挑万拣买回来的被袋,是不久前送给婴儿的满月礼。
  主人对她们母女的尊重,可见一斑。
  守丹睡了。
  直至二十年之后,她都没有忘记这一句话:叫你去搓搓内裤,这也是一个谜,是否佣人叫主人叫外甥女去洗内裤?至今难明。
  最容易弄明白的是,投亲靠友,一生一次,已经太多。日后梁守丹守着这个教训,再也没有向任何人开口求助。
  第二天清晨,守丹等着吃早点,舅舅先出来,咕咕哝哝与犹自在房中的妻子说着昨夜之事,一眼看见守丹,便一半解嘲,一半真心地说:“你瞧你这脚头,一踏进门来,我便丢掉一宗生意。”
  守丹不出声,只见舅母笑了,咪咪嘴,真似自心坎里笑出来,仿佛只要丈夫肯轻贱他那边的亲人,哪怕是妇,哪怕是孺,都合她心,合她意,无法合得拢嘴。
  当下守丹说:“我想去看妈妈。”
  舅舅摊开报纸,“你认得路吗?”
  认得,非认得不可。
  披上外套,空着肚子,守丹就出去了。
  临关门之前,听着那婴儿又哭起来,轻轻地唔呀,唔呀,似唤人,她母亲匆匆赶去抱她,由此可知,舅母并非没有爱心,她只是爱不了那么多旁人。
  守丹匆匆赶到母亲身边。
  母亲刚做完手术,疲弱地躺病床上,见到女儿,意外地问:“你怎么来了?”
  守丹把头轻轻伏母亲肩膀上,“妈妈,把锁匙给我,我想回家。”
  “家里无人,谁照顾你一日三餐。”
  “我会照顾自己。”
  粱太太叹气,“你恁地不听话,我与你舅舅说好,这个月本应轮到他寄钱返上海给外婆,由我代汇,换作你这两星期在他处寄住。你一回家,妈妈白白损失。”说着咳嗽起来,扯动伤口,痛恨落泪,心急气烦,一把推开女儿。
  守丹怔怔站一角,她原本可以把在舅舅家受的委屈向母亲哭诉,但是她没有,像是已经知道这样的事最普通不过,应该由她独自承担。
  梁太太抬起头,见守丹沉默地站一角,还以为她赌气,便加一句:“真笨!人笨万事难。”
  百忙中把门匙交给她,挥手叫她走,喘息着闭上眼睛。
  守丹在病床边站了会儿,才退到门口,适时才发觉那是一间双人房,邻床的太太正好奇地看着她,嘴角一丝鄙夷,像是看不起这样不懂事的女孩子。
  守丹低着头退出,乘公路车回家。
  到了家,她拨电话同舅舅打招呼,说晚上不再去留宿。
  走进厨房一看,锌盘里尚有未洗的碗碟,到底是自己的家,无论什么都有点温馨,守丹躺到自己的床上,觉得舒服多了。
  粱太太于五日后出院。
  “这样吧,”她皱着眉头,不胜其烦,“你不如去姑妈那里住。”
  守丹说:“我情愿留在自己家。”
  “我无暇照顾你。”
  守丹非常固执,“我不要去任何人的家。”
  “守丹,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不能陪你一辈子。”
  与苦情电影里情节完全不同,梁太太并没有抱住女儿哀哀痛哭,细诉衷情,病中的她力不从心,琐事积压,无从处理,守丹一出现就增加压力,她只希望女儿离开她的视线。
  “你且去姑妈处看看。”
  守丹去了。
  姑妈年纪比她父亲大一截,已经做了外婆,对守丹倒是十分亲善,叫她坐,斟一杯开水给她。
  居所环境狭小,她似不甚注重卫生,无论是窗帘、台布、垫褥,甚至是衣服、头发,都在一个月之前就该洗了而没冼,幸亏天气冷,闻不到气味。
  正在闲聊,就快要说到守丹的父亲,守丹听到身后有异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一岁左右的幼儿笑嘻嘻站在她身后。
  守丹也朝他笑。
  那孩子走过来,脸蛋脏脏,身上穿臃肿的棉袍,却赤着一双小脚。
  这样冷的天气,幼儿竟光着脚站在冰冻的花砖地上。
  他过来抱住外婆的腿,守丹看到小小脚底长满了厚茧,看来他习惯不穿鞋袜已久。
  守丹再坐一会儿告辞。
  也没有把那副情景告诉母亲,只是无论如何,不肯到亲戚家住。
  梁太太活下来了,并且在朋友介绍之下,找到工作。
  就是在那一天,守丹收到心扉的信。
  字迹有点稚气,不像是成年人,但守丹一样高兴,细细读了起来。
  “守丹,谢谢你来信,事隔经月,相信伯母的病已经痊愈,有时候,大人心烦意乱,又觉得小孩不能了解他们复杂的处境,宁取沉默,你一定会体谅她,做好功课,听她的话,有空来信,心扉。”
  守丹心里舒服多了。
  她把心扉的信收在一只长方形扁平糖果盒子里。
  梁太太的脾气一日比一日坏。
  她工作极忙,每日天黑才能回到家里,守丹听到锁匙响,放下功课一心一意迎出去,不料母亲一见到她的笑脸,便粗暴地吆喝:“别把我当作今日的最佳节目!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守丹即时败兴而返,整夜坐房内,希望母亲再来唤她,但是没有,母亲服过药即上床睡觉,每晚如此。
  守丹且永远不知母亲几时回来,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母亲最恨有人占用,碰到守丹在里头,一定用烦厌的声音令她立刻出来。
  守丹这样告诉心扉:“我希望可以拥有私人卫生间,泡在浴缸中,一个小时也不挨骂。”
  连带把其他心事,憧憬、牢骚,一并寄到中央邮箱一○○号去。
  心扉的回信:“守丹,据悉,伯母所患症候,很多时,五年之后会得复发,身罹恶疾,她身受压力至大,你要多多体贴她。将来,拥有私人浴室之时,希望你品味良好,希望你不要用粉红色心形浴缸,心扉。”
  守丹笑得眼泪都差些落下来,想到母亲健康欠佳,又为之恻然。
  守丹已习惯在夹缝中过活,她不能没有母亲,年轻的寡妇也需要女儿,她把日常生活中一切不如意推到守丹身上:乏人追求,是因为身边拖着个这样大的女儿,辛劳工作,自然也是为着幼女,神经紧张,脾气恶劣,也是守丹给她压力之故。
  一旦守丹离开她,失去种种借口,真不知如何过活。
  况且守丹是那么笨,做母亲的根本离不了这个女儿。
  守丹记得父亲生前的旧知上来探访,一定是很熟的朋友,谈话内容很实际。
  那位姓沈的阿姨说:“不如把守丹送出去寄宿吧。”
  梁太太冷笑一声,“哪来的钱,梁百思生前老说:功课好送到卫斯理或史蔑夫去,无心向学也不打紧,在家陪妈妈逛街喝茶,谁知剩下那一点点钱,还年年贬值,看样子能熬上本市大学已上上大吉。”
  那位阿姨并不灰心,过一刻又说:“海外没有亲友吗?送出去走读也好。”
  “我没有心思替她搞手续,找监护人。”
  “你情愿母女俩对牢互相虐待?”那阿姨诧异。
  守丹听到母亲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你也真会形容,真的,她怕我,我何尝不怕她,你看守丹,长得同梁百思一模一样,看见她,便使我想起百思,以及他去世后带给我的苦难,我也撑得差不多油尽灯枯,又兼一身病,有时守丹的影子都使我战栗,没有她,至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烂,自由自在地死。”
  母亲的眼泪“籁籁”落下来。
  那位阿姨不停地劝。
  最后说:“我们打算明后年移民,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把守丹送过来我们处,当放假走走也是好的,两母女这样打困笼不是办法。”
  但是梁太太没答应,一句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推了她。
  守丹一直留在母亲身边。
  “心扉,我真的怕妈妈,都是因为我吧,她吃了那么多的苦,一年一年过去,算一算,她今年已经三十九岁越来越不容易找到对象,下班后总钻进房内,不是听音乐就是打电话,她没跟我讲话已经很久很久,舅舅,以及姑妈也早已不与我们来往,每星期只有一个清洁女工来三次,顺带替我们做些简单的菜式,每到下午三点,我便渴望门铃响,开门给女工,与女工闲聊几句,我觉得非常孤独,盼望你的来信,守丹。”
  清洁女工十分同情守丹,时常借故与她攀谈。
  ——“考试没有?”
  “已经考过了?”
  “成绩好吗?”
  “还不知道?”
  “你猜想拿第几名?”
  “十名内吧。”
  守丹十分慷慨,其实她的功课才没有那么理想,分数平常,母亲唯一的好处也许是从不逼守丹名列前茅,她对女儿没有期望,只是履行职责。
  女工熨罢衣裳,问:“这外套是你妈妈的还是你的?”
  “是我的新衣。”
  已经长得同母亲差不多身材了。
  她母亲的衣服却越穿越差,款式一件比一件新,料子一件比一件坏,多数选黑色,因一黑遮百丑,缝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来。
  回家开信箱,梁太太一边把信扔给守丹,一边说,“谁的信,你还搞笔友游戏?”
  守丹害怕得把整个身子一缩,“是,是笔友。”
  “大家住在同一城市,写什么信,约好见面还不一样。”
  守丹不出声。
  “有好消息。”梁太太的声音比较温和,“今年例行检查报告出来,癌细胞并无扩散现象,看样子你老妈还可以多活几年。”
  守丹很高兴,过去握住母亲的手,然而被轻轻推开,母亲不愿与她亲近,“去做功课。”
  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
  家里又只剩守丹一人,独自看电视消磨时间,电话响了,“找莲娜招小姐。”
  守丹答:“她出去了。”
  “可以为我留一个口讯吗?”对方很客气。
  “请讲。”
  “请电罗伦斯洛。”
  “是,还有别的事吗?”
  对方迟疑一下,“请问,你是哪一位?”
  守丹机灵,知道母亲脾气,没有回答,“嗒”一声挂线。
  临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开来细读。
  “守丹,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是一个人的心,你要是知道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候,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为生活的一部分,并且好好忍耐,我相信你很快会学会独处的艺术,祝好,你的朋友,心扉。”
  心扉的字体有进步,像守丹的字一样,渐趋娟秀。
  守丹把信谨慎地收到糖果盒子里去。
  心扉永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些什么话,轻描淡写几句,便使人说不出的舒服,好听的话犹如金苹果套在银网络里,又如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伤口,守丹躺在床上,庆幸她有心扉的信。
  母亲在深夜返来,“啪”一声开亮了灯,守丹揉着眼睛醒来。
  “有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有,一个叫罗伦斯洛的人。”守丹惺松地答。
  母亲气急败坏,“你有无说你是谁?”
  守丹摇头,“没有。”
  母亲松口气,露出一丝微笑,抬头,却看到女儿亮晶晶大眼睛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灵魂里去,似要看透她的意图,不由得一惊,连忙解释:“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谁,日后熟点再同你介绍……”说到一半,就发觉根本毫无解释必要,守丹一向驯服,从不过问她的事。
  她站起来,“啪”一声关了灯。
  养育这个女儿还不够辛苦?不必低声下气。
  守丹看着钟,深夜一点半,她要等到四点多才能再睡去。
  第二天,她写信给心扉。
  “我肯定我是母亲的负累,假使没有我,她选择多多,可以再嫁,可以不嫁,可以结交男朋友,更可以在家开派对,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失去选择的自由。”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边放下来,又能再挨一年,衬衫日益窄小,简直无法遮掩正在发育的胸脯。
  她已经很会打点生活,很多时候顺带照顾母亲。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只瓷罐里,由得女儿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觉得母亲的心理年龄比她更小。
  心扉的回信来了,“守丹,谁觉得你是个负累不要紧,但你千万不可认为自己是个负累,更何况,伯母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好一个心扉,讲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来,守丹知道好戏快要上场。
  守丹情愿她全醉,真的醉酒,会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精神亢奋,但又失却控制,最最难搞,果然,来了。
  她指着女儿说:“去,回你自己房间去,我不想看见你,我害怕看见你,你代表晦气,你代表失败,走,走!”她扑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过,而是一退后,她势必会摔倒在地上,不知跌伤什么地方。她抱住母亲,发觉她又瘦又小,似未发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间发现母亲这一号美女早已过时,娇小玲珑香扇坠式女性已被浓眉大眼健美潇洒型替代。
  梁太太推开女儿,号啕大哭,“招莲娜,招莲娜,你为何如此倒霉!”
  没有人可以安慰她,她开始呕吐,然后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残局,为她盖上一床薄被。
  第二天,她又会若无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对守丹佯装因为酒醉她不记得说过什么,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气不可。
  “心扉,每个人都说,一个人的童年应该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愿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岁月,那么,以后,我或许可以过一些好日子。”
  守丹凝视躺在沙发上的母亲,手足都细细的,似木偶,脚上高跟鞋已脱落一只,一脸浓妆,双眼描得漆黑,眼角嘴角密布细纹,头发胶得硬绷绷,过时了,肯定是过时的人了。
  守丹学校有一位老师,那才是时代女性,一套便服不知穿得多漂亮,一手拎大公事包,另一只手夹大叠课本,走路大步大步,长发自然柔软,用一条缎带束起,还有,脸上永远挂着阳光似温暖笑容,没开口也像鼓励人,守丹时常在一角欣赏她。
  母亲不能够同她们比,一站过去势必被比下来。
  母亲在外头的生活一定是痛苦的。
  一个根本从未接受过工作训练的人,既无学历,又无经验,每天都希望这是最后一个工作日,却日复一日,做了这些年,始终没有归属感,一直没有表现,滞留不前。
  她像那种搭乘自动楼梯踏错了一格的人,开头时在平路上没认清黄线,匆匆忙忙一脚踏下去,电楼梯上升,人便站不稳,但是电梯并不会因谁的错误停下来,于是招莲娜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狼狈不堪痛苦地挣扎,随时会被摔下作滚地葫芦。
  真可怜。
  守丹站在一角客观地看这个女子。
  上天似乎也像忘记了她,没在要紧关头拉她一把。
  “守丹,你一定会有丰盛的青年期,因为你比别人更懂得珍惜欣赏好的人与事,记住,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银边,你的朋友心扉。”
  守丹笑了,真老套:否极泰来,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洋人发明镶银边的乌云,都是用来安慰她这种人的。
  守丹向母亲提出要求做新校服。
  招莲娜喷着香烟,“还有一年毕业,将就着穿吧。”
  “实在不能够了。”纽扣钉出来一次又一次,现在已经没有虚位,一个少女十二岁到十六岁身段变化最大。
  “那么。”十分不耐烦的语气,“去做两件新衬衫吧。”
  电话铃响了,她赶去接听,絮絮地说起心事来,对方不知道是谁,是谁也不要紧,她只需要有个人倾诉。
  守丹听见她抓住电话听筒,沉醉地说:“我就是做不出来,你看我多贱,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不肯妥协,我同他僵着,他别以为我会处处迁就他,甭想,没有人可以叫我屈服,虽然他的条件那么好,只要我肯稍微低声下气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但是我招莲娜不肯,我就是这点想不开……”
  守丹一张面孔丝毫表情都没有,这番话她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母亲每隔几天就要对不同的听众说上一次,她早已不在乎听众是否相信,她目的是要叫自己相信:不是没有对象,那些追逐者心痒难搔地在芸芸众女中选中了她,只是招莲娜颈骨实在太大,以致蹉跎了好事。
  真惨。
  再过几年,这则故事可以成为一则童话,说不定与红鞋儿及卖火柴女孩齐名。
  说完了,点燃另一支香烟,然后昏昏然地睡去。
  “心扉,我相信母亲与我是相爱的,我失去她,她失去我,都会使我俩伤心,但是为什么我们痛恨对方?”
  “守丹,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需要同样强烈的感情,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亲密的关系时常导致爱恨交织,并非不平常事,请谅解你母亲,心扉。”
  守丹越来越不谅解她。
  好心的沈阿姨再来探访她们母女。
  这已是认识梁百思硕果仅存的朋友了,什么都不用瞒她,守丹十分放心。
  沈阿姨外型没有大变,保养得好的女性,自三十五岁至五十岁,相貌都可以差不多,沈女士做得十分成功。
  她见到守丹讶异地笑道:“这是梁守丹?我还以为是今届香港小姐。”
  对于招莲娜来说,女儿长高长大并非赞美语,等于说她已经老了,这是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之一。
  沈女士说:“现在你可愿意把守丹交予我?”
  招莲娜沉吟。
  “听说你在楼宇买卖上赚了一注,学费应不是问题。”
  “你的消息很灵通。”
  “梁百思之后应接受大学教育。”
  “我才是个中学毕业生罢了。”
  沈阿姨笑笑,“我知道你不舍得。”讲得很含蓄。
  “我总得留个钱防身。”
  “守丹会为你防身,相信我。”
  招莲娜低下头说:“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沈阿姨不再劝说,只是笑,像是已习惯朋友的牢骚。
  招莲娜又说:“我怎么好意思把整个包袱转移到你身上。”
  “一旦把任何人视作负担,对着也没有意思,最好想办法暂时分开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领。”
  沈阿姨在这个时候便说些比较有趣的题材,这次回来,她看了好几部电影,读过几位新进作家的小说,又逛过商场,吃过各式各样的中西餐,她觉得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招莲娜一点反应也无,沈女士只得暗暗叹息,看样子莲娜对于世上发生些什么已毫无兴趣,她集中精神沉迷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话题又兜回她身上,“公司几个女同事真要人命,有一个专门扮洋婆子,假装不会中文,我去调查过,什么玩意儿,还是中文中学出身的呢,”语气又激昂起来,“专会欺侮人,开口闭口影射我没有大学文凭。”
  沈女士十分诧异,这种小事也能使她烦恼,可见是真正有点神经衰弱了。
  “若不是为着守丹,我何必去做一份那样低三下四的工作:营业代表?简直同卖笑差不多。”又打开这个老生常谈的话盒子。
  沈女士轻轻问:“如果守丹离了你跟前,你又打算做什么?”
  招莲娜一愣,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她从不考虑让守丹离开她。
  沈女士继续问:“你会入大学进修,抑或做点小生意,还是改嫁?算了吧,莲娜,不要再加罪给守丹,有没有她,恼人的生活都得靠我们肉身逐日挨过,你一样要工作,一样要付帐单。”
  招莲挪呆呆地看着沈女士,像变戏法的人忽然被人拆穿西洋镜,不知如何下台。
  “经济独立的女性何止千千万万,都有共同的烦恼,你并不孤独,认识新朋友会对你有帮助。”
  招莲娜不出声,僵着一张脸。
  沈女士自嘲说:“你看我,诲人不倦,闷死你。”
  她告辞,招莲娜没有留她。
  “你有我住址电话,随时联络。”
  守丹听见母亲用尽力气关上门。
  然后窝进沙发里,不知又拨了电话给什么人,一个不在,一个打不通,终于被她找到最不幸的朋友,她又开始了:“是,他是环球航运游家的外甥,条件十分优秀,老实说,我算老几呢,年纪也不轻了,市面上那么多风骚可人的少女,他偏偏追求我,可是我不会因此让步去迁就他,我是不是不识时务?可是没办法,我天生倔强,我们俩脾气都不好,是呀……”
  守丹掩上房门。
  她从来没见过母亲那些痴心男朋友。
  要不是母亲体贴她,没把异性往家中带,要不,这些人根本不存在。
  寡妇身份不是问题,拖着个十多岁的女儿亦无所谓,社会风气日渐开放,无人食古不化,苦是苦在招莲娜明目张胆地摆出对生活不胜其烦的样子来,只想找个窝躲起来退休,这一点使异性害怕。
  这年头,谁也不愿意长时期供养另一个人的衣食住行,有能力的人,恐怕也会挑选有些名气、活泼些、明媚些、年轻一点的女性。
  守丹很肯定母亲那些男人全属杜撰。
  “心扉,我情愿母亲像电影或小说中那些风流寡妇,有许多许多异性追逐,他们连带要讨好我,因为想夺得母亲芳心,被逼爱屋及乌,但是没有,母亲的朋友越来越少,妆越来越浓,一盒粉用一个月便见底,常常叫我去买粉芯补充。”
  “守丹,有没有人同你说过,说话太刻薄是没有礼貌的表现,待人要宽恕,忠厚,伯母负担你生活费用,并不容易,你俩相依为命,应当互相尊重。”
  守丹读了回信笑出来。
  “心扉,你诲人不倦,何其八股,不过仍然感激你开导我,并且,做我的朋友,我相信你有难处,作为信箱主持人,你实在不能说:你们母女将相拥沉沦,你的职责是劝人为善。”
  “守丹,你的口吻讽刺,你的人生观无奈,都不是一个少女应有的处世态度,可改则改,心扉。”
  “心扉,很多像我这样年纪的女孩,还会为着买不到心爱的新衣服哭泣,我既然得不到类似享受,只得在言语间放肆一点,请你原谅。”
  “守丹,我发觉你已经长大成熟,不能肯定你是否还需要我,也许你可以调过头来给我一点意见。”
  “心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需要你,即使到二十岁或是更老,仍然要与你通信,我愿意为你改良态度,对你老老实实。”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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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从来不过节。
  即使农历年,厨房也冷冰冰,热茶都没有一壶,逢假期母亲都睡得日上三竿。
  守丹到同学家去讨论功课。
  伯母待她如上宾,已经过了八日,那家人还在过年,喜气洋洋,糖果瓜子式式具备,一大蓬杂锦瓶花,什么颜色种类都有,土里土气,看上去却说不出的可爱。
  伯母还给守丹封红包,守丹受宠若惊,差些手足无措。
  又留她午饭,守丹本来要推辞,一闻到肉丝大白菜炒年糕的香味,垂涎三尺,肉身不听令,自顾自跑到饭桌前坐下,一下子吃尽那种粗糙平凡但异常美味的食物。
  同学的母亲亦是寡母,环境也不见得很好,靠大儿支撑着给家用。但不知恁地,人家就是有人家的乐趣,说得文艺腔些,那家人充满了爱,从不怨天尤人,甘受命运安排。
  守丹真想化身为那家一分子。
  苦虽苦,也许永不能成为人上人,但是穷得开心。
  守丹也向往家境富有的同学,有人念完初三就被家里送到英国寄宿,暑假回来,对牢老同学便诉苦:“千万不要留学,苦不堪言,一次在网球场练球,已经筋疲力尽,教练还直骂我不用心,我想到家在万里之外,长年累月倾诉无门,顿时哭起来……不是人过的日子。”
  守丹不知多向往,也极想尝一尝这种非人生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可是四周围都是监护人、同学、教师,还有,家里按时汇大笔款子来,还有,可以名正言顺地四处诉苦。
  这种苦是浪漫、光明正大,以及受人欢迎的,尽诉无妨。
  梁守丹身受之苦却是肮脏、黑暗,甚至有一点点变态的,她不愿说,相信也没有人愿意听。
  除了心扉。
  心扉才是梁守丹最忠实的朋友,她什么都不用瞒她。
  想到这里,守丹的心一宽。
  在家,生活如旧,已经长得比母亲高出半个头,但是母亲仍然呼喝她。
  “上次叫你拿去干洗的衣服挂在哪里?”
  “你房间的衣柜里。”
  “同你讲过多少次,干洗药水有股味道,得挂窗口吹吹才收拢,你耳朵长哪里了,为什么每句话总要说上一千次才会钻进你脑袋,然后像单程票似,只作一次用?”她恨恨地骂,“笨!同你父亲一样,笨。”
  守丹忽然转过头来,冷冷说:“请勿这样形容我父亲。”
  招莲娜一怔,守丹极少驳嘴辩白,这次造反有理,她只得别转了头,点起一支香烟。
  谁知守丹跟着一句更不客气,“人人戒烟,吸烟老土,又影响健康,落伍。”
  招莲娜一听,怵然心惊,她多么害怕脱节成为老一派人物,她死撑着不肯做中年人,她希望每个人都误会她只有二十九岁,或者,至多,三十一、二岁,她急急按熄香烟,神经质地在客厅踱步。
  守丹有时在深夜都听见她高跟鞋“咯咯咯”在地板上敲响。
  到了家也不脱鞋子,一去了高跟鞋,起码矮七八公分,更落伍,更不时髦。
  招莲娜太没有安全感了。
  小息,梁守丹把心扉的信取出,读了又读,读了又读。
  男同学于新生问:“是谁的信?”
  守丹矜持地微笑,不作答。
  “是朋友,抑或笔友?”
  守丹仍然谜一样地笑。
  于新生扬一扬浓眉。
  守丹知道再冷落他,他会感到没趣,也许就转头走开,少女的本能使她知道对待异性要拿捏得准,紧些松些,松些紧些,才能博取他们好感。
  于是她轻轻说:“是位作家给我的回信。”
  “作家,”这个回答实在勾起小男生的好奇,“你认识写作人?”
  “是我最好的朋友。”守丹有点骄傲。
  “谁,金庸,倪匡?”
  “心扉。”
  “心扉?没听说过。”
  守丹不悦,“不懂就算了。”
  “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
  守丹又说:“算了,你根本没有兴趣。”
  新生笑,“你呢,有没有意思跟我们去看莎士比亚《王子复仇记》改编的电影?明年我们要读哈姆雷特。”
  守丹点点头。
  “心扉,对于于新生,我不十分肯定,他的面孔太扁,远看倒是趣怪,近看似被人踩了一脚,不过此君功课与家境都非常好。”
  “守丹,找朋友,应该看他性格是否光明忠厚谦和,学识好不好,读书可用功,余者都是细节小事,不必理会。”
  “心扉,是是是是是,多谢教训,但于新生从来没有单独约会过我,通常我们一大班人出去,不过他会特别照顾我,为我买一个冰淇淋之类。”
  “守丹,怎么没听你说起功课,你的学业怎么样了?”
  “心扉,你除了诲人,还专门会扫兴。”
  守丹最不爱提起功课,她的成绩由中等变得平平,现在已经十分强差人意,再下去,恐怕要跌破底线。
  母亲根本不理会她,做了一个印章,任由守丹乱盖在成绩表上,乏人鼓励,守丹觉得用了功也是白用功,不如把时间用来看闲书读小说。
  “心扉,我不想再讨好母亲,太艰难了,考了第一,未必会引起她注意。”
  “守丹,为别人努力是十分幼稚的一回事,用功读书或是办事,最终得益的都是你自己。”
  “心扉,同你通信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下次,大概你会告诉我,周处怎样除了三害,还有,司马光怎样打破大水缸救了小同学,还有,孔融如何让梨。”
  “守丹,我猜你已到了他们说的所谓反叛年龄,有点不可理喻,不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暂停通信。”
  “不不不不,心扉,我得罪了你,抱歉,抱歉,没有你的信,我的小天地变为灰暗,千万不要这样惩罚我,你忠实的朋友守丹。”
  那是一个下大雨的晚上,守丹从来没见过那样大的滂沱雨,窗外雨水如瀑布似倾盆倒下,马路上积水冲得一如激流。
  守丹放学尽管打着伞还淋得似落汤鸡,回到家中全套校服连鞋袜换过家常便服,便坐在窗前观雨景。
  她记得三两岁的时候父亲在下雨天教她折纸篷篷船放到路边,那船似真的一样,随着渠水一下子冲走。
  父亲时常在下班后抱她坐在膝头上,母亲那时也爱笑,时常在家中请客,环境好似相当不错。
  守丹叹一口气,本来酷热的空气,被雨水一冲,形成一股股薄雾,一阵冷风隔一阵热风,守丹并不留恋过去的事,失去便失去,因为年轻,前头有许多未知,想必不可能全是糟糕的事,因此乐观,开着半扇窗,任由雨水和着风扑打面孔。
  招莲娜回来了。
  守丹对母亲始终畏惧,连忙自窗台跳下,等待吩咐。
  招莲娜自然亦浑身湿透,十分狼狈,一双高跟鞋泡在水中已久,每走一步,吱吱作响,她狠狠用力将它们自脚上甩出去,摔到墙角,“啪”的一声,像是泄了忿。
  母女都没有讲话,雨声哗啦哗啦,特别响亮。
  她终于开口了,“守丹,换件衣服,待会儿有人来接我们。”
  守丹抬起头来,谁,谁这样看得起我们母女?
  招莲娜搓一搓酸软的足趾,每逢遇到这种天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关节不痛,自脖子到肩膀,脊骨、腰身……直如要拆散分家似,实在挨够受够了。
  她用比较满意的口气说:“司机及大车来接我们。”
  守丹静静看着母亲。
  招莲娜瞪着她,“怎么,不相信?”
  守丹连忙说:“我去换衣裳。”
  “且慢,你有什么衣服?到我柜里去挑件隆重的穿,是去吃晚饭呢。”
  守丹迟疑。
  母亲那些衣裳,款式老土兼早已过时,她怕惹笑。
  招莲娜却误会了,“你一定要去,不然又说我把你收起来,不让你见光,视你为耻辱,去,摊牌,我不怕谁知道我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没错,我是寡妇,我穷,但是我熬下来了,我要带你出去见客。”
  到了这种地步,守丹看牢母亲慷慨激昂的面孔,更加不想出席什么晚宴。
  但是她不敢反抗,她悄然走进母亲卧室,拉开衣橱门,里边密密麻麻塞满衣服,多得挤迫在一起,要用力拉才能扯出来,但它们都是历年来不舍得扔弃的旧衣服,根本不能穿上街去。
  守丹不知道挑哪一件好,终于打算自素色着手,她闭上双目碰运气,伸手一拉——睁开眼,苦笑,这是什么运气?手中竟是一件褪了色的钉珠片裙子,本来银色的亮片现在已变为灰色,衬里的纺绸也已霉烂。
  守丹悲哀地看着它。
  这条过时的跳舞裙子像是在揶揄她与她母亲的命运,守丹太记得这件衣裳了,她五岁的时候见过它,父母结婚周年,请客,它曾经出过风头。
  守丹轻轻拨动裙身上的珠片,就是它罢,当作纪念品那样穿吧,她也不怕谁耻笑她。
  守丹把珠片裙子套上身,衣服出奇地合身,在阴暗的光线下,也不觉得特别陈旧,正在照镜子,母亲在身后出现,打量她一会儿,一声不响地走开。
  母亲没说谎,不到三十分钟,果然有一辆大房车停在门口,司机还穿着制服。
  招莲娜把一双银色的鞋子摔到守丹面前,守丹赤脚就穿上它。
  下了这么久的雨了,有点冷,但是守丹年轻,光着手臂,也不觉得冷,这件衣裳原本有条配对的披肩,此刻已经丢失。
  母女俩上了车。
  招莲娜那身晚装更不堪,她已失去紧绷的皮肤,眼睛也不再明亮,无法遮掩妆扮上的缺憾,她心知肚明,故在有空气调节的车子上狠狠地抽烟,想借此镇定神经。
  守丹挠了拂手,试图把烟味驱散。
  车子不知道要驶往哪里去,雾气布满车窗,水拨勤拂试,司机也只能看到短距离。
  守丹觉得车子像驶了一年,方才缓缓慢下来,抬头一看,是幢小洋房,两旁冬青树被雨洗得碧绿,房子是簇新的,像积木搭出来似的。
  除了在电影或书报中,守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洋房。母亲这个朋友,想必非富则贵。
  还未持按铃,门已经打开,一个男人迎了出来,三十余岁,衣着考究,一脸笑容,而且,他不是不英俊的。
  “请进来。”他态度很和善。
  守丹经过他身边,他忽然说:“你记得我吗,我叫罗伦斯,姓洛。”
  守丹一怔,记得,她记得有这个人,他打电话来,叫她通知母亲,那件事有好些日子了,这么说来,他与母亲已是老朋友。
  守丹脑海中忽然闪过另外三个字:老相好。
  她忽然笑了。
  罗伦斯洛没想到会在一个下雨的阴天看到如此晶光灿烂的笑脸,心一动,一股感动的暖流自心底升起,表情一时失去控制,有点呆。
  守丹看见了,又是一笑。
  罗伦斯洛这样见惯世面的老手居然会别转面孔,不敢逼视。
  招莲娜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她走在前面,四处打量室内布置,目不暇接,十分艳羡地说:“洛兄,这两年你进帐实在不错哩。”
  只听得罗伦斯洛说:“哪里哪里,房子车子,统统是租回来的,这个月弄不到钱,下个月就得滚蛋。”
  说得这样坦白,这人倒也可爱,守丹看着他,不禁又嫣然一笑。
  那洛君呆呆地看着小女孩。
  真没想到招莲娜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佣人已经摆出晚餐。
  “来。”洛君说,“尝一尝我厨子的手艺,这只清汤翅不少人都说好。”
  守丹坐下来,皱一皱眉头,这样郑重,就是为着吃这一顿?第六感觉告诉她不像。
  不过她乐得大吃一顿。
  家里永远只得冰箱里取出剩菜,守丹觉得她一生就是吃残羹冷饭长大的,开头是从九流小馆子里叫来的外卖,压根儿没新鲜过,后来饭盒流行起来,一打开便一股隔夜味,所以守丹不会放过吃新鲜饭菜的机会。
  而招莲娜,她无论吃什么,已不知其味。
  罗伦斯洛看着守丹狼吞虎咽,大惑不解,这女孩子,多久没吃饱过?
  招莲娜的环境竟这样差了?
  招女士开口:“我已欠了半年的租,就快被赶走。”
  “跟你说过多次,莲姐,搬一个小点的地方,排场缩一缩。”
  “再缩不如睡街上。”招女士狠狠地答。
  洛君有点尴尬,“当着孩子,这算什么话。”
  守丹也知道,实在是不能再紧缩了,公寓连天花板都剥落,也筹不出钱来粉刷一次,十只灯泡,九只不亮,也只能逐只换,乘机省电。
  守丹轻轻叹口气。
  招莲娜说:“我已无路可走。”
  洛君不安地看着守丹,“话别说得太夸张。”
  守丹给他一个微笑,意思是不怕不怕,这种话我已听惯听熟,只当耳边风,您请放心,已伤不了我的心。
  但是洛君还是有点窘。
  “替我想想办法吧。”
  “把小孩也带出来干什么呢?”
  “你没听过苦肉计?”
  “我们去偏厅坐,喝杯咖啡,慢慢谈。”
  “给我一杯酒,守丹,你到处逛逛。”
  他们不想守丹听见会谈过程。
  守丹识趣,一走,走到后花园,雨停了,水珠不住自树叶尖滴下,忽而一阵清香,抬起头,守丹看见大蓬大蓬雪白的栀子花,她顺手摘了两朵下来,簪在耳边。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由乌云衬托,更加皎洁。
  吃得饱饱,守丹特别心平气和。
  这个时候,她听见罗伦斯洛的声音:“我们要出发了。”
  出发,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已经把条件谈妥了吗?
  守丹扬起一条眉,看看表,差不多十点钟,还有地方可去?
  “我送你们。”
  守丹只得跟着母亲上车,这次,由罗伦斯洛亲自驾驶,他们往市区驶去。
  守丹睁大了眼睛,觉得新鲜,十分醒觉。
  “心扉,车子一直驶进闹市,再转上半山,在一幢大厦前停止,我们下车,走进电梯,那位洛先生掏出锁匙,插进电梯表板的一个匙孔转动,电梯便直上升,升到顶楼,电梯门打开,你猜我看到什么?我们居然一脚踏进铺着地毯的客厅中,一位管家立刻迎出来,招呼我们。”
  招莲娜说:“你老板的排场真正不小。”
  他们一伙三人进入会客室等候。
  丝绒沙发上已有人在。
  她与她们母女两人同样意外,只有罗伦斯洛,不以为奇,朝那位陌生女人点点头。
  守丹觉得那位女士十分面善,雪白面孔,鲜红嘴唇,娇艳欲滴。
  不一会儿,管家来传:“陆小姐请。”
  守丹才猛地想起,这是城里颇有名气的女演员,顿时好奇起来,但那位陆小姐已经站起,婀娜地跟管家走入内厅。
  招莲娜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我还有什么希望。”
  罗伦斯洛却说:“不一定,别气馁。”
  守丹忍不住,问母亲:“我们来见什么工?”
  罗伦斯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隔一会儿他说:“把孩子留在这里,待会你自己进去。”
  招莲娜终于颔首应允,她已经气馁,不再争取。
  “心扉,那个会客室全部以丝绒装饰,丝绒沙发,丝绒墙纸,连地毯都细结,如丝绒,可能有吸音作用,静得不得了,不似有人在。”
  大约二十分钟后,管家便传招莲娜,那时,已经过了十一点钟了。
  罗伦斯洛陪招女士进去,他温柔地对守丹说:“你在这里稍等。”
  守丹点点头。
  管家也挺好,问守丹:“要喝些什么吗?”
  守丹索性不客气,“请给我一杯橘子水。”
  不知要等多久。
  趁他们去见人,她缓缓地走出会客室。
  “心扉,我再也没想到,走廊的另一面墙,竟是落地玻璃,整个海港灿烂的橙色就在眼前,我似站在悬崖边往山下看,那种感觉奇突,非常危险,又十分刺激。”
  守丹把她的感觉形容得颇为贴切,她大胆地走近玻璃用手按上去,像是随时会摔下万丈深渊,守丹笑了。这时,她听见身后有响声,转过头去,不见有人。
  谁?
  随即想到,这是别人家里,又放下心来。
  守丹肯定有人,不知道是什么人,躲在一角看她。
  守丹打量自己,不禁又“咕”一声笑出来,旧珠片不住脱线掉下来,几乎落得一地都是,有鞋无袜,头发随意披肩上,光着膀子,大概像个野女郎。
  她叹一口气,刚要转过头去,又听见一声咳嗽。
  “谁?”这次守丹问出声来。
  有一个声音在黑暗角落道:“请问你又是谁?”
  “我?我是客人,”守丹把身子靠在大玻璃上,“你呢,你也在等见主人吗?”
  她背着光,身后是一天一地的七彩霓虹灯。
  那人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出来?”
  “请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招莲娜的女儿,”守丹十分纳闷。
  再也没有回音。
  “喂,喂?”守丹追问。
  没有动静。
  守丹走过去看个究竟,角落已无人,那人已经走开。
  接着,招莲娜悻悻地走出来。
  她在责怪罗伦斯洛:“累,累,为什么不早说,叫我白跑这一趟。”
  洛君在一旁开寻,“算了,不是白跑了,已经付过车马费,足够付三个月房租。”
  守丹没想到他同母亲熟得这样,又笑。
  “心扉,不晓得为什么,那晚,我老是笑,本来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忽然也变得好笑起来,笑了,就似赚了外快,何乐而不笑?”
  罗伦斯洛像自知猥琐,尴尬起来。
  原来招莲娜根本没有见到她要见的人。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了那层豪华的阁楼,仍然从私用电梯下去。
  这时,守丹知道,排场豪华的罗伦斯洛,不过是阁楼主人的一个跑腿。
  做人手下本来不算什么,但洛氏所任职务,似乎不大方便见光,想到这里,守丹又笑了。
  回到家,她才除下耳鬓的栀子花,花瓣已残,镶上锈边,花就是这样的不经开。
  招莲娜并没有把那笔叫做车马费的意外之财用来付房租,她用它去置了一大堆奢侈品:香水、香槟、真丝内衣裤、缎子高跟拖鞋……
  “心扉,在较早的时候,母亲也曾经为开门七件事担忧,她也曾做过懦弱正经的小妇人。后来,大概发觉那并非生存之道,慢慢变了,对达尔文来说,这便是进化论:大象的始祖并没有长鼻,为着吃树上嫩叶,鼻子越伸越长,终于,亿万年之后,鼻子进化得可以往高处卷食,我与母亲,也必须这样做,我们已经与当年的孤儿寡妇不一样了。”
  “守丹,为着生活,我们无奈,我们必须作出适当的牺牲,但很多人为了生活得更好,继续受委屈,就没有必要。我有种感觉,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在你的身上,这件事,或许会影响你的一生,令人难过的是选择不在你,你到底年纪还小,在要紧关头,妇与孺总是首先吃苦,守丹,对你,我爱莫能助,只得精神支持你,永远做你忠实的朋友,心扉。”
  房东向法庭递了申请书,逼迁招莲娜。
  招莲娜并不急,笑笑同女儿说:“我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你父亲在世,与房东吃过饭喝过茶,不是没有交情的,现在叫我们滚蛋呢,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至今还说钱没用。”
  守丹不出声。
  这方面她像母亲,并没有辍学设法赚钱去帮补家用,做家教所得,买双运动鞋还差不多,而且挺受气,她同学就碰到过家庭教育欠佳的小孩,拨好闹钟,铃声一响就赶走补习老师。
  听天由命反而省时省力。
  “心扉,清洁女工也不上来了,母亲辞去工作,在家睡懒觉,她更瘦更憔悴。我们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家里很基本的用品如洗发水都快用光,能够到这样窘的地步,我觉得非常可笑。”
  那一天中午,招莲娜睡醒,百般无聊,在看电视新闻,问守丹:“穿衣服到哪里去?”
  “超级市场临时工,我与同学去赚外块。”
  “不准去!”
  “我已经没有零用。”
  “我今天下午就出去想法子。”
  “可是!”
  “被人看见你打工,你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你同我坐下,轮不到你忧柴忧米。”
  守丹只得讪讪立一旁。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守丹一怔,谁,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来?她们家早已没有亲友。
  招莲娜到门孔一张望,纳闷道:“他怎么会来?”
  门一开,守丹也奇,他怎么会来。
  那人正是罗伦斯洛。
  守丹瞪着他。
  而罗伦斯洛却想:破旧的公寓里居然会有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堪称陋室明娟。
  招莲娜说:“我正想找你,又怕你叫秘书告诉我,你一整天都要开会,亲自上门去呢,又没有这个资格。”
  洛君自顾自坐下来,也没有人想到要斟一杯茶给他。
  他也不介意。
  半晌,他才说:“莲娜,我老板要请你吃饭。”
  招莲娜一怔,隔很久,她才说:“啊,事情有转机了。”
  罗伦斯洛又说:“是请你们母女。”
  招莲娜说:“关守丹什么事。”
  “反正你上次也同她去。”
  招莲娜看着女儿,守丹点点头。
  罗伦斯洛取出一只信封,放在一边,“买两件衣裳。”
  招莲娜见他慷慨,打蛇随棍上,“我们需要的,不止两行头。”
  罗伦斯洛笑了。
  守丹靠着墙,看着母亲向不相干的男人敲竹杠,内心凄惶,曾几何时,她向亲兄弟求助,尚且汗颜,今日,已经练得老皮老肉。
  罗伦斯洛从来不敢小窥女人,连忙掏出皮夹子,倾其所有,再加一句,“将来,别忘了在下。”
  招莲娜精神一振,“守丹,送洛先生出去。”
  守丹送他下楼,实在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认得家母的?”
  罗伦斯笑笑,“我们曾是同事。”那是光明正大的事实。
  “啊,后来呢?”
  “后来我转职,跟了现在的老板。”罗伦斯很坦白,“我追求过你母亲,双方觉得没有可能,反而成了朋友。”
  他对招莲娜,算是不错。
  “你没有与她发展下去,可是因为她有一个女儿?”
  “不,也不因为她是寡妇,我俩都穷,我又好大喜功,不是结婚人才。”
  能把自己看得这样透彻,真是好事,非常难得,守丹笑了,罗伦斯洛不是没有优点的。
  “这些日子,你母亲真过得很惨,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你原谅她。”
  守丹又笑。
  罗伦斯洛也有一个问题:“守丹,是你特别爱笑,抑或我特别可笑?”
  “不关你事。”守丹连忙收敛笑意,“我爱笑。”
  罗伦斯叹口气,“笑我也不要紧,我越来越似个小丑。”
  守丹不忍,拍拍他肩膀,“不,我认为你是个好人。”
  洛君有意外之喜,“真的?”
  守丹很认真,“一点不假。”
  招莲娜依然没有去付房租。
  “都快走运了,付什么鬼房租,这幢烂公寓,爱住不住的。”
  守丹要求母亲让她自己去挑衣裳。
  招莲娜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儿,“上回那件晚装有什么不妥?钱,我有别的用途。”
  守丹即时脸红,她为自己的天真汗颜,谁说过那笔钱她有资格分一份?
  她出过什么力?人家一句笑言她就信以为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幸亏只是母亲,要是在别人跟前出这种丑,真是不堪设想。
  梁守丹沉着起来。
  赴约那夜,招莲娜浑身粉红色,打扮得十分年轻,守丹穿黑色,顿时像大了几岁。
  招莲娜心情好,拉着守丹往镜前站。“像不像两姐妹?”
  守丹没吭声。
  她五官一点都不像母亲,身材也高许多。
  “车子来了,快,快,现在还不是迟到的时候。”
  守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大不小,打扮褴褛,不禁黯然。
  反正是母亲的跟班,无所谓。
  “心扉,幸亏见于新生的时候,都在学校里,穿着制服,我根本没有像样的外出服,想深一层,我根本没有像样的一个家,或是任何东西。”
  “守丹,你觉得你这个人很像样,已经足够,你的朋友,心扉。”
  招莲娜一个劲儿催,“你头发还没梳好,鬓角毛毛,算了,算了,人家要见的不是你。”
  上车子的时候,慢条斯理,又矜持起来。
  来接她们的仍然是罗伦斯洛,他当然知道招莲娜的脾气,他向守丹笑,谁知守丹正向他笑。
  他看出小女孩仍然穿着旧衣服。
  招莲娜把人力物力全副精神用在自己身上。
  守丹满以为她们又要到那幢大厦的阁楼去,但这次,车子越驶越远,到了山之巅。
  那所洋房,蹲在山顶,犹如鹰巢。
  守丹仰起头,看到一条迂迥的私家路。
  母亲说了她心中要说的话:“阿洛,这世界真不公平,有人会如此享福,又有人会那样吃苦。”
  罗伦斯洛这人好不有趣,忽然说出一句成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守丹别转面孔,偷偷地笑。
  她的笑靥反映在车窗上,被洛君看得一清二楚。
  洛君又一次觉得羞愧,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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