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6年)
我愛,我不愛
  第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第十節
  楊本纔走進更衣室,看護人員便迎上來,“楊小姐,你來了。”
  本纔問:“孩子們今日如何?”
  “加樂今日發脾氣。”
  本纔套上淡藍色泡子,洗淨雙手,邊說:“加樂最近情緒老是不安。”
  “你去看看她。”
  “是。”
  本纔推門出去。
  護理室裝修成幼稚園模樣,墻壁顔色鮮豔,到處都是柔軟玩具,老師正在教小朋友讀字母。見本纔,老師湯巧珍高興地說:“楊小姐,加樂在黑板後邊。”
  她們都覺得衹有楊小姐纔可以安撫加樂。
  本纔繞到角落,看到小小的加樂蹲在那裏,身軀縮成個球那樣,在啜拇指,臉上還挂着晶瑩的眼淚。
  “加樂,”本纔喚她,“加樂。”
  加樂看到了她,輕輕爬過來,本纔把她擁在懷內。
  “對不起,我遲了點,有人開快車,造成交通意外,喏,嘭聲,兩車撞在起,所以趕不及來。”她溫柔而肯定的聲綫安撫了加樂。
  本纔輕輕拍打她的背脊。不會,加樂沉沉睡去。
  湯老師探頭進來微笑問:“靜下來了?”
  本纔點點頭。
  “也許你聲音的頻律對她有特別感應。”
  “今天發生什麽事?”
  “今日本是加樂七歲生日。”
  “是,我也記得。”
  “她母親早帶着禮物就來了,大蛋糕、洋娃娃,與小同學們起慶祝,加樂也十分高興,可是忽然王太太定要她叫媽媽,加樂不肯,手丟開蛋糕,大哭大鬧。”
  本纔默然。
  “王太太也值得同情,試想想,女兒七歲,從未叫過聲爸媽。”
  本纔不便發表意見。
  “王太太藉詞回傢換衣服,起身便走。”
  本纔終於說:“母女都不容易做。”
  “加樂是全班小朋友中惟毫無進展的個。”
  “多付點耐心吧。”
  老師嘆口氣,“也衹得這樣。”
  本纔輕輕放下加樂,她已經抱不起這個孩子。
  初初來兒童醫院做義工,認識王加樂的時候,她衹有三歲,點點大,可以輕易揣在懷中。
  那時加樂剛被斷為智障兒,陌生人可是點看不出來,大眼睛,長鬈發,與常兒無異。可是相處久了,纔發覺她精神目光,全不集中,長時間坐在角獨處,發起脾氣來,除出打入,也打自己,十分可憐。
  本纔卻與她見如故,兩人漸漸形成默契,她天天下班都會來看這個孩子,風雨不改,而到了時間,加樂會在門口張望她。
  四年晃眼過去。本纔從來沒有見過加樂的父母,想象中他們大概不常來。
  看護進來,抱起加樂,搖搖頭:“又是混身濕臭。”她需替孩子更衣。
  湯老師嘆口氣,“看,還有人說,希望孩子永遠不要長大。”
  “正常的七歲孩子會做什麽?”
  “應讀小二,會講讀寫,懂得打扮,富想象力,遊泳溜冰打球都已上手,如果勤練彈琴,可以奏出巴哈的小步舞麯。”
  本纔苦笑。
  湯老師也感喟,“我七歲的時候,還會照顧弟妹,幫他們做功課。”
  七歲生日。
  楊本纔想到她九歲那年已經在傢長慫恿之下開第次畫展。
  她被譽為天才兒童,直至十七歲時已徹底厭倦,情願隱居避世。
  今日衹為間出版社設計封面,有空的時候,到兒童醫院做義工。
  在這裏,她結識班好友,湯老師是其中之
  “你不用等加樂醒來了,她鬧了整天,這睡也許會三兩個小時。”
  本纔頷首,“我到別處走走。”
  護士長看到她,呵哈聲,“楊小姐,正想找你。”
  “什麽事?”
  “醫院新翼有幅四十乘八的空白墻壁——”
  “啊,我明白了。”
  “楊小姐,全靠你啦。”
  “打算怎麽樣?”
  “請你率衆住院病童用顔色填滿它呀,不過,我們車馬費有限。”
  “不用不用,我樂意相助。”
  “楊小姐真是好心人,請過來看新墻。”
  本纔跟着去研究。
  “我會先做好設計草圖給你拿到董事局開會。”
  “楊小姐真是明白人。”
  “給我個月時間。”
  “楊小姐,兩個星期如何?我急於立功。”
  本纔見她講得那麽坦白,便笑道:“我盡力而為。”
  填滿那麽大幅墻壁還真不簡單。
  本纔指指手錶,“我告辭了。”
  她想再去看加樂,折返護理院,推開房門,衹見小床邊坐着個男人,背着門口,看不清楚容貌。
  而加樂依然憩睡不醒。
  這,可能是加樂的親人吧。
  她剛想輕輕退出,那男子卻已轉過頭來。
  本纔衹得點點頭。
  他卻非常禮貌地站起來自我介紹:“我是加樂的父親,我叫王振波。”
  本纔衹得說:“我是義工楊本纔。”
  “啊原來是楊小姐,我直想嚮你親自道謝。”
  “不用客氣,我同時采訪好幾個孩子。”
  “請坐。”
  “我還有點事,失陪了。”
  他連忙替她推開門。
  本纔心中惻然,那樣文質彬彬的個人,相貌清癯英俊,言語誠懇有禮,可是卻終生背着個痛苦的包袱。
  她踏上吉普車。
  車上電話響了起來。
  定是馬柏亮,聽,果然是他,本纔露出笑容。
  “楊小姐,我在府上已經呆等了小時。”
  “對不起,交通擠塞。”
  “我半生就這樣報銷掉,楊小姐,等你等得頭髮白,誰叫我愛上天才藝術傢。”
  “請做大杯熱可可等我回來。”
  “天氣真糟糕可是?”
  “天昏地暗,陰雨不停,令人沮喪。”
  邊聊邊開車,十分鐘後,已經到傢門。
  馬柏亮在門口等她。
  “你看上去倦極了,這義工不做也罷。”
  本纔揉揉雙目,“的確傷神。”
  “與病人在起時間久了情緒自然會低落。”
  本纔不出聲。
  “今日又發生什麽事,是哪個癌癥孩子藥石無靈?”
  “聽聽你這張烏鴉嘴。
  馬柏亮賠笑,“你來說說究竟有什麽事?”
  “是那個孩子。
  “哪個孩子?”馬柏亮莫名其妙。
  本纔微慍,“你從不關心我的言行。”
  “再給我次機會。”喀皮笑臉往往奏效。
  “那個叫王加樂的孩子。”
  “對,想起來了,你說過,是名弱智兒。”
  “很多時我凝視加樂晶瑩的雙眼,真想鑽進她內心世界。”
  “本纔,離開工作崗位之後,就該休息了。”
  “是,我知道,可是有時我迫切想伸手進小加樂的腦部,把堵住的神經給清除掉,使她恢復正常。”
  馬相亮看着她,“做藝術的人想法時時匪夷所思。”
  “我知道加樂的靈魂渴望走出來。”
  “越說越玄,我沒聽懂。”
  本才氣餒,“馬柏亮,你盡會吃喝玩樂。”
  他怔,“咦,這也是本事呀,對,到什麽地方去吃飯?”
  本纔嘆口氣,“胃口欠佳,你找豬朋狗友去尋歡作樂吧。”
  馬柏亮光所謂,他立刻打電話四處約人。
  本纔從容地看着他忙。
  這個人永遠像大孩子,傢中的老三,上面兩個哥哥連同爸媽及父母起慣壞了他,生活直無憂無慮。
  開頭本纔就是欣賞他這點,無論碰到什麽解决不了的問題,他下子就振作起來:“喂,到什麽地方去吃飯?”他的世界裏沒有荊棘。
  生活似個大大的筵席,從頭吃到另頭,吃完了就踏上歸途。
  這刻他邊咬蘋果邊慫恿朋友出來陪他熱鬧。
  在起兩年,本纔漸漸覺得他無聊。
  次她問他:“天天這樣無目的地尋找娛樂,算不算種懲罰?”
  馬柏亮居然也生氣了,“你開始嫌我。”
  本纔衹得道歉。
  本纔窩進白色大沙發裏。
  她的傢本來有三房兩廳,此刻完全打通,光亮的半做畫室,另外半是起坐間及寢室。
  她不喜歡間隔,不設衣帽間,衣服全挂在架子上,似時裝店的陳設。
  馬柏亮來慣了也十分開心,滿屋遊走,有時在室內踩腳踏車。
  這時衹聽得他大叫聲:“找齊人了。”
  本纔連忙說:“玩得高興點。”
  他取過外套吻別女友。
  本纔做了杯首菊茶喝,在畫桌上勾劃壁畫構圖。
  忽而又丟下筆。說真了她同馬柏亮何其相似,不然也不會走在起,都是享受傢長勤奮的,上頭有人支持生活,大樹好遮蔭,所以他倆纔可以把時間精力用來尋歡作樂。
  午夜夢回,慶幸之餘,也不是不略覺羞愧的,故此决定到醫院去幫助有需要的人。
  半夜,本纔忽然驚醒,汗流浹背,極度不安,卻完全不知因由。
  電光石火間她想到小加樂。
  推開窗,天已經蒙蒙亮,她二話不說,立刻駕車駛往兒童醫院。
  早湯老師已經在護理室。
  本纔進去即刻問:“加樂呢?”
  湯老師答:“每個周末她都回傢,你是知道的。”
  “請把她傢地址告訴我。”
  “楊小姐,你先坐下,慢慢說。”
  “我覺得加樂出了事。”
  “楊小姐,我們不方便披露病人住址。”
  “那麽,請代我撥電話過去問加樂情況。”
  “楊小姐,纔早上六點鐘,不大方便吧。”
  “我真有不安感應,請你幫個忙。”
  “唉,楊小姐,”湯老師按住她,“你太關心加樂。”
  想了想,溫婉的湯老師終於撥電話到王宅。
  電話很快接通,可見加樂傢人已經起床,湯老師說了幾句,臉色忽然沉重,給本纔個眼色,意思是“果然不幸被你料中”。
  “王先生,我們可以派人來看加樂。”
  本纔焦急起來。方面坐立不安,方面她的理智輕輕在斥責自己:楊本纔,你是怎麽了,你不過是名義工。
  這時湯老師挂上電話,“加樂整夜哭泣不停,你去看看也好。”
  她把地址寫給本纔。
  本纔馬上風馳電掣趕去。
  王傢住在寧靜路。
  她的吉普車停下,三號小洋房的大門已經打開。
  王振波走出來招呼:“楊小姐,是你。”
  他衣履整齊,神情憔悴,可見根本沒有睡過。
  “加樂呢?”
  “請隨我來。”
  進屋便聽見加樂凄厲哭聲。
  本纔嚇跳,那孩子從未試過那樣號叫,她隨着哭聲奔上樓去,邊喊“加樂,加樂”。
  個小小人形蹣跚地扶着墻壁走出來。
  本纔撲上去抱住,“加樂,什麽事,告訴我什麽事?”
  加樂把頭埋在本纔懷中,哀哀痛哭。
  本纔有常識,知道不妥,用手探加樂額頭,使她平躺地上。
  本纔鼻尖滴下汗來。碰到加樂胸口,她頓時尖叫。
  本纔輕輕按動,忽然擡起頭對王振波說:“快叫救傷車,加樂肋骨折斷。”
  王振波臉色煞白,立刻去撥電話。
  本纔把臉貼近加樂,“不怕,加樂,不怕。”
  加樂嗚咽,小小手臂扣住本纔頸項。
  王振波氣急敗壞回來,“救護車五分鐘就到。”
  本纔大惑不解問:“發生什麽事?”
  王振波垂下頭。
  “加樂自高處墮下?”
  王君不語。
  “為什麽沒好好看住她?”
  仍然沒有回答。這裏頭有蹊蹺,本纔輕輕除下加樂衣裳,看到胸前片瘀紫,分明由重鈍之物毆打所致。
  本纔大怒,“誰打過加樂?”
  王振波連忙答:“是我,我——”
  本纔凝視他,搖頭:“不,不是你。”
  這時救護車已經來到,傭人開門,護理人員搶上樓來。
  加樂握住本纔的手不放。
  註射針藥後那幼兒平靜下來,面孔略為浮腫,雙目半閉,張着小嘴昏睡,看上去仍然似隻洋娃娃。
  本纔落下淚來。她與王振波跟隨救護車進醫院。
  急救室醫生證實本纔所說不訛。
  他把本纔拉到邊,“楊小姐,這件事裏可能有虐兒成份,我們打算通知警方調查。”
  本纔盡量維持鎮靜,“醫生,許多意外造成的瘀傷看上去都似人為。”
  “你與他們傢熟稔?”
  “我與王加樂是好朋友。”
  醫生十分細心,“王加樂的母親呢?”
  本才人急生智,“出差在外國辦公。”
  醫生沉吟,“我想跟湯老師談談。”
  “請便。”
  本纔鬆口氣,回到病房去看加樂。
  衹見王振波捧着頭獨自坐在角。
  本纔喃喃自語:“怎麽帶的孩子。”
  王振波震,但是沒有擡起頭來。
  本纔嘆口氣,握住加樂的小手,“既然孩子已經來到這個世界,應該鼓起勇氣,接受事實。”
  仍然沒有回應。
  “毆打智障兒至內傷,令人發指。”
  王振波喉嚨發出渾濁的聲音。
  “社會福利署可能會帶走加樂代養,我是為着加樂纔替你們隱瞞,孩子總是有父母的好,你們宜速速悔改。”
  本纔的聲音越來越嚴厲,自己都嚇跳。
  這時,湯老師匆匆進來。
  “意外是怎麽發生的?加樂在我們這裏四年,從來沒受過傷。”
  本纔站起來,“是意外。”
  醫生隨即喚王振波出去談話。
  這時湯老師悄悄說:“王先生面如死灰,懊惱得似要吐血。”
  “這件事裏人人都可憐。”
  “王太太呢?”
  “問得好。”
  湯老師說:“加樂休息幾天便會復元,其他的小朋友會想念她。”
  “這邊有我,你回去吧。”
  “你打算直在此地陪加樂?”
  “嗯,我把畫桌搬到病房不就行了。”
  湯老師點點頭。
  小加樂嗚咽聲,但又沉沉睡去。
  這時,本纔忽然聽見湯老師輕輕地說:“無論發生什麽事,總是怪女人,我亦經歷過段不愉快婚姻,做過七年豬八戒,從丈夫的襯衫皺沒熨好,到孩子的功課欠佳,全部是女人的錯。”
  本纔還是第次聽到這樣的話,不禁駭笑。
  “所以我懷疑這位王太太也有苦衷。”
  本纔說:“不過——”
  湯老師接上去:“不過無論什麽苦衷都不成立,她仍然是個壞母親,可是這樣?”
  本纔無言。
  “孩子們在等我,我先走步。”
  走過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洋人說過,不要批評任何人,直至你穿上那人的鞋子,走上裏路。”
  本纔笑了,“這樣,批評傢可都吃什麽呢?”
  湯老師笑笑離去。
  太陽沒有出來,陰雨綿綿。
  加樂醒來,揪住本纔不放。本纔下撫摸小孩頭髮,片刻王振波進病房來,加樂看見父親,神情忽然呆滯,目光充滿疑竇。
  本纔輕輕問她:“你在想什麽,告訴我?”
  加樂不出聲,躲在本纔身後。
  王振波輕輕說:“明早我要出門。”
  本纔十分無奈,功利社會中,名利實在太過重要,孩子在醫院裏已經獲得專人最好照顧,他在與不什,亦不能改變事實。
  可是,跟着王振波又說:“我到新加坡去結束工程生意,决定親自照顧加樂。”
  本纔反而吃驚,她看牢王振波。
  他說:“你講得對,我不應再逃避現實。”
  本纔忽然很庸俗的吐出句:“生活不會成問題吧?”
  他笑了,“不必擔心,我略有點積蓄。”
  本纔尷尬起來。
  “我兩天就可回來,這幾日拜托你了。”
  “我樂意負起責任。”
  第三天,加樂已可回到課室學習。
  本纔得院方同意,把工作桌搬到遊戲室,在角展開壁畫設計。
  她同護士長說:“有幾個題材在此。”
  護士長端詳,“這是天地人吧?”
  “是,藉用半邊天花板,畫出九大行星,孩子們可自由發揮,這邊是五大洲,七個海洋,各以種植物做代表。”
  “很可愛。”
  “這邊是人類進化過程。”
  護士長搶着說:“噯,我們是基督教徒,信仰上帝創造人類。”
  本纔衹得笑,“對不起,對不起。”
  “請說下去。”
  “這角描述家庭及朋友。”
  護士長拿着草圖愛不釋手,“楊小姐,感謝你。”
  本纔笑,“這是我的榮幸。”
  “對,王加樂怎麽樣?”
  “身體在康復中。”
  “這孩子需好好護理。”
  “正是。”
  談話間有人在門口要求進護理室。
  “探訪時間已過,明日請早。”
  那人揚聲,“我找揚本纔。”
  本纔衹得走去看個究竟,發覺來人是男友馬柏
  亮。
  本纔覺得他有點陌生,這男人衣着過分鮮豔,聲綫過高,動作太大。
  “來,”本纔說,“我們到外邊去說話。”把他帶到角,“找我什麽事?”
  馬柏亮大奇,“光是想見你不行嗎?”
  “我正忙。”
  “無事忙。”
  本纔臉色略變,這些年來她並無正職,最不高興聽見人傢說她是富貴閑人。
  “你幹脆住在兒童醫院裏了?”
  本纔不想與他計較,“不,我晚上仍然回傢休息。”
  “電話可沒人聽。”
  本纔時不知如何應付這個人。
  馬柏亮伸手出來,“跟我回去吧。”
  本纔不理他。
  他訴苦:“寂寞得要命。”
  本纔笑了,這人需要個全職保姆。
  “讓我們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度假。”
  “待我做完這件工作可好?”
  馬柏亮頽然。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出來叫她:“楊小姐,請你過來下,加樂要你。
  本纔連對不起也來不及說便匆匆奔進去。
  衹見加樂躲在鋼琴背後不願出來,個穿紅色套裝的女子正欲用力推開鋼琴,邊低聲喝道:“我不相信你不認識我,給我出來!”
  湯老師在邊跌足,其餘的小朋友目停口呆。
  本纔知道這時不動手不行了,她用了牛力,掌推開那紅衣女子,大聲問:“你在幹什麽?鋼琴壓到孩子怎麽辦?”
  紅衣女霍地轉過身子,又驚又怒,“你是誰?”
  本纔也問:“你是誰?”
  對方答:“我是加樂的母親。”
  本纔吸進口氣,“原來是你。”
  “怎麽樣?”
  本纔說:“你真是個好母親。”
  那女子本來來勢洶洶,聽了這句話,立刻變色,似隻打敗仗的貓,整個身形像是縮小了三號,不再張牙舞爪,坐倒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這時本纔方發覺她容貌秀麗,長得與小加樂十分相似。
  來不及欣賞別人的五官了,本纔鑽到鋼琴底下,躲在墻壁角落的是混身發抖的加樂。可憐,竟害怕成這樣。
  本纔伸出手,“加樂,是我,相信我,出來,沒有人會傷害你。”
  加樂大眼裏充滿原始恐懼,本纔更加肯定打傷她的正是王太太。
  這時,工作人員前來合力推開鋼琴,本纔輕輕把加樂擁在懷裏。
  加樂十分逃避,纍極就睡。
  王太太看到這種情形,更加失望沮喪,問湯老師:“為什麽,為什麽她不願接近我?”
  湯老師說:“王太太,你需要多點耐心。”
  那王太太哭泣,雙手掩臉,“七年來我耗盡了精力時間,生不如死。”
  本纔惻然,低下了頭。“王太太,對加樂不可鬥力,衹好鬥智。”
  王太太忽然笑了,笑聲凄厲,比哭還難聽。
  “同白癡鬥智?”她睜大布滿紅絲雙眼。
  她奔出護理室。
  本纔鬆口氣,“以後,不準她進來。”
  湯老師笑了,“這門護理室叫什麽名字?”
  “麗間護理院。”
  “楊小姐,她便是捐助人之女翁麗間。”
  什麽?
  “款項由翁女士父親翁志炎捐出。”
  本纔做不得聲。
  “護理院建成之際小加樂尚未出生。”
  本纔感慨萬分。
  擡頭,發覺馬柏亮仍然站在角。
  本纔過去說:“送我回傢休息會兒。”
  馬柏亮說:“遵命。”
  本纔喃喃道:“真是悲劇。”
  “你指父子不和?”
  “柏亮,我不是說你。”
  馬相亮忽然也有感慨:“我與傢父直形同水火。”
  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連大快活馬柏亮也不例外。
  他們出去的時候碰見護士長。
  她興高采烈,“楊小姐,我們收到批免費壓剋力漆油可做壁畫顔料。”
  “那多好。”
  “共百多罐,各種顔色都有,可節省不少,明日可運來,暫時放儲物室裏。”
  兩人又說了幾句才分手。
  到了傢,本纔淋浴更衣。
  馬柏亮躺在本纔的床上,看着穿浴袍的她用大毛巾擦幹頭髮。
  欣賞半晌,他忍不住說:“本纔,讓我們結婚吧。”
  本纔笑,“真的,多麽簡單,合則結,不合則離。”
  “我們纔不會分手,我們嚮各管各。”
  本纔把頭髮編成條辮子,走到屏風後換上白襯衫藍布褲。
  “告訴我,本纔,你可愛我?”
  本纔笑,“我不能否認三年前的我對你的確十分迷戀。”
  “今日呢?”
  本纔凝視他,“實話可能接受?”
  “說吧。”
  “今日不妨姐弟相稱。”
  “本纔,你明明比我小三歲。”
  “柏亮,心智年齡我確實比你大。”
  “你在說什麽你。”
  “來,”她自屏風後出來,“送我回醫院。”
  “哪有二十四小時工作的義工。”
  “暫時性忙碌你也看不過眼。”
  他又問:“我們幾時結婚?”
  “柏亮,十年內你不宜論及嫁娶,況且,我有第六感,你的對象不是我。”
  “鬍說,我愛你。”
  本纔無奈地攤攤手,“柏亮,你應當發覺我對吆喝玩樂已經厭倦,而你卻仍然好此不疲且變本加利,光是這個分歧就令我們疏離。”
  “我會為你改變。”
  “千萬別為任何人受罪。”
  “楊本纔不是任何人。”
  從前本纔聽了這種話會甜滋滋,今日衹覺得不切實際。
  馬柏亮苦笑,他自問自答:“你女友變了心?‘是’,‘對方是誰’,‘兒童醫院’——這叫人把面子往何處擱。”
  “請送我往新歡處。”
  
  
  月朗掃校
  那天傍晚,本纔與加樂對着讀故事。
  見她不大集中,本纔便陪她聊天。本纔時時藉此傾訴心事。
  “加樂,父母去世之後,我已沒有親人。”
  “遇到失意事,衹好個人躲起來哭泣,真不好受。”
  “人生大抵是寂寞的吧,越來越怕應酬場合,許多中年人會得走過來虛偽地說:楊小姐,我小時候就去過你的畫展……”
  “我想說名利如過眼煙雲,又怕沒人相信!"
  本纔攤攤手,“人生從不完美,你我也充滿缺點,要求不宜太苛。”
  “我十分佩服你的豁達。”
  本纔微笑,“這纔是我的天賦。”
  她不想再談,看看手錶,“我還有約會。”
  翁女士卻叫住她:“楊小姐,我願意跟你學習。”
  本纔轉過頭來,“那麽,每天抽時間出來,重新認識王加樂。”
  她回到自己車上,溜煙駛走。
  馬柏亮在她傢的沙發上睡着了。
  他耳上還戴着聽筒,本纔輕輕取過,放到耳畔去聽是哪首安眠麯。
  把女聲如泣如訴地在唱:“我糟踏了這許多眼淚,浪擲了這些歲月……”
  本纔嘆氣,喃喃道:“馬柏亮你懂什麽。”
  伸手替他關掉收音機。
  以前,她會擠到他身邊,貼近他,享受他的氣息與體溫,今日,她想都沒想過要這樣做。她回到書房工作。
  自由工作就是這點好,有興趣時纔開工,做到天亮纔睡覺亦不妨。
  有三張封面待她完成。
  出版杜編輯殷可勤打電話來:“下星期要交貨了。”
  本纔不服,“什麽叫貨?話說得好聽點,我的都是作品。”
  殷編輯十分識趣,“對,你的傑作幾時完成?”
  “快了。”
  “先把《三衹溫暖的手》做出來。”
  本纔嗤聲笑出來,“這個書名也真特別。”
  “你別管,就是流行這種書名。”
  本纔問:“還有什麽指教?”
  “下星期我叫人來取貨。”仍然是貨。
  挂了電話本纔繼續努力,許多讀者覺得封面好行就買書。
  正在用電腦着色,忽然之間,她心裏生出極之不安的情緒來。
  本纔霍聲站起來,取過外套車匙就往外跑。
  馬柏亮躺在沙發上睡得好不香甜。
  本纔搖搖頭,關上門,開車到兒童醫院去。
  她仿佛聽到呼召,有種非去不可的衝動。
  車子駛近,先嗅到陣焦臭味。
  本纔時尚未醒悟是什麽事,直至救火車呼嘯而至,她纔明白:失火!
  本纔心急如焚,勁踏油門,趕上去。
  現場已有警車救護車展開救援,本纔看,顆心幾乎自喉頭跳出來。
  正是麗間護理院那翼,大團大團黑煙衝天而上,其中隔雜着鮮紅熾熱的火舌頭。四周有人圍觀,本纔跳下車往災場奔去,警員立刻過來攔截。
  眼看到湯老師,她不顧切叫:“留宿的孩子們出來沒有?”
  湯老師滿臉煤灰,像個大花臉,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可是誰還笑得出,她跑過來說:“除出加樂,都出來了。”
  本纔的心沉下去。
  “我慌忙間找不到加樂,她定又躲起來了,現在救火人員在裏頭搜索。”
  個警員正嚮記者報告:“電綫走火引起火頭,不知怎地附近竟儲藏了百多罐易燃物品,發不可收拾。”
  本纔握緊拳頭,進去,進去,衹有她可以找到加樂,剎那間她不顧切,脫下外套,往消防水竜頭處浸下去,待濕透了,再穿身上,罩上風兜,往護理院衝過去。
  警員大聲吆喝,“喂,站住!”
  “危險,快回頭。”
  來不及了。
  本纔不顧切衝進室內,伸手不見五指,空氣燠熱,她必須爭取時間,幸好她對護理院間隔了如指掌。
  她急急摸索進孩子們的寢室,大聲呼喊:“加樂,加樂。”
  喉嚨即時吸進濃煙,胸肺似要炸開來。
  “加樂——”本纔流下淚來。
  忽然之間,有雙小小手臂抱住她大腿。
  本纔伸手摸,正是加樂,立刻生出力,伸手抱起,往火場外衝出去,呵,命不該絶。門外有接應的消防員,大聲叫嚷:“這邊,快,這邊來。”
  近在咫尺,跨出幾步,就可逃出生天。
  本纔雙腿已軟,可是提起餘勇,大步奔出。
  消防員伸長手臂來接應,眼看無事,忽然天花板潑辣辣聲,直塌下來。
  本纔擡頭,心中異常寧靜,急急把加樂摟在懷中,電光石火間,泥灰磚頭塌在她身上。本纔眼前黑,媽媽,她心中喊媽媽。
  點也沒有痛苦,衹記得雙臂還緊緊保護孩子頭部,揣在懷中,她隨即失去知覺。
  本纔墜入片黑暗中,與憩睡完全不同,人睡着了無論如何還有意識,可是這次她完全喪失了知覺,可怕?不,非常舒服平靜,世上切紛爭都遠遠離去,與她不相幹了。然後,不知隔了多久,她看到絲亮光,耳畔有嗡嗡聲音。
  本纔第個感覺不是喜悅,而是煩惱,她不自覺地揮動手臂,想把光與聲揮走。
  她留戀那黑暗平靜之鄉,這覺醒來,不知還要吃多少苦:戀愛、失戀、結婚、生子,為家庭與事業付出時間精力……
  她長長嘆息聲。耳邊嗡嗡的聲音更響了。
  本纔集中精神,約莫聽到有人興奮地說:“醒了,醒了。”
  她非常努力,才能睜開雙目。
  真沒想到做這樣簡單的動作需費那麽大的勁道。
  雖然聽覺不甚靈敏,可是視覺卻非常清晰。她看到了湯老師。
  可愛的湯老師俯視她會兒,忽然喜極而泣。
  她身邊的看護立刻奔出去喚醫生。
  本纔伸出手、握住湯老師手臂。
  她想開口說話,可是發聲含糊,完全不成句子,本纔吃驚。
  她想問的是:“加樂,加樂怎麽樣?”
  沒有人回答她,因為護士與醫生同時衝進來。
  醫生立刻替她檢查,他眼睛裏亮晶晶閃着感動的眼淚,大大鬆口氣。
  “趕快通知她父母。”
  本纔耳朵有許多雜聲,可是她辨得出他們在說些什麽。
  父母,她何來父母,他們早已去世。
  本纔呆呆看着他們。
  湯老師大聲:“加樂,你蘇醒了。”
  加樂?她叫她加樂。
  “加樂,你要記住,楊小姐救了你。”
  本纔張大了嘴。
  不,她就是揚本纔,這是怎麽回事?
  湯老師說下去:“加樂,你要記得楊小姐捨己為人。”
  醫生接住湯老師的肩膀,“孩子剛醒,別刺激她。”
  “是,是。”
  湯老師走到另角拭淚。
  本纔大惑不解,她掙紮着要起床,看護立刻替她註射。
  她喊:“不,不,我有話要說清楚。”
  但不知怎地,舌頭打結,聲音渾濁。
  然後,本纔看到了自己的拳頭,這驚非同小可.她愣住了,隨即尖叫起來。
  她的拳頭衹有點點大,似個小孩,她接着看自己的身軀,想找出個合理的答案,但是來不及了,藥力發作,她已經沒有力氣,手腳頽然掉到床上,沉沉睡去。
  本纔做了許多亂夢,她忽然變得很小很小,穿着紅色新大衣在草地上跑,父親在另邊等她,把她接住抱起,大聲叫:“囡囡是天才,囡囡是天才,”她緊緊摟住父親脖子,無知而快樂。
  為了討好父親,她努力學習畫畫,聽老師指示光與影的運用。
  日,貪玩,畫了米老鼠,被父親看到了,頓時拉下臉,“本纔,我不要你畫這些,記住,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
  本纔被送到天才兒童學校讀書,七歲讀十四歲的中學課程,同班同學都比她大,她沒有朋友。
  本纔在夢中喘息掙紮,她想醒來,從未試過睡得那麽辛苦。
  半昏迷中感覺到有人用冰水拭她額角,她略感好過。
  本纔喊出來:“媽媽媽媽。”
  她聽見有人回應:“加樂,媽媽在這裏,媽媽在你身邊。”
  她聽到母親哀哀痛哭。
  本纔覺得衹要醒來,噩夢便會成為過去,那愛時討厭時可愛的馬柏亮照舊會得帶她出去吃喝玩樂。
  她大聲呻吟半晌。然後,她放棄掙紮,四肢再也不動,身軀平躺着,靜寂了。
  本纔沒聽到她身邊人的對話。
  “謝天謝她終於蘇醒。”
  “這七天來叫人擔盡心事。”
  “把她倆自火堆瓦礫中挖掘出來時二人均缺氧。”
  “多虧楊小姐用身軀護住小小加樂,她奇跡地點損傷也無。”
  有人飲泣,“可是楊小姐她——”
  “也許楊本纔也會醒轉。”
  “醫生說楊本纔已經陷入植物狀態,很難有康復機會。”
  “不,會有希望。”
  “是,好人定會有好報,否則人生還有什麽意思呢。”
  本纔的思緒回到十五歲那年去,小小的她遇見了朱至舜,幾乎立刻愛上了他。
  朱至舜最大的特點是英俊,少女都喜歡漂亮的面孔,本纔怎會例外。
  但是他並不愛她,他感情照次序分別於網球、英國文學及他自己。
  本纔很吃了點苦,早熟的心受傷後結了個痂,到今日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她在睡夢中落下淚來,生都在渴望中度過,盼望父母的歡心,希望功課做得更好,畫展次比次成功,到最後,希望得到異性——
  本纔口渴難當,半明半滅間嚷:“水,水。”
  立刻有人托起她的頭,喂她喝水,她嘗得到是蜜水,貪婪地喝了許多。
  她又再睡着。
  不知隔了多久本纔再次醒來,心頭十分清晰,她知道不能再吵,否則又是針藥侍候。她切悄悄行事,先四邊看清楚,有沒有人。
  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
  噫,小加樂的父親回來了,病房內衹有他個人,醫生看護都在外頭,比較容易辦事。
  本纔發覺她手腕上衹有條管子,她輕輕將它拔掉。
  又次覺得驚駭,手臂細細小小,像個七歲孩子。
  她掀開被單,看到身軀。
  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完全沒有胸部,尚未發育,不,不,根本沒有長足,還是個小童。吃驚之餘,她掩着嘴巴,下床,蹣跚走到浴室找鏡子看個究竟。
  不夠高,她踮起足趾,看到了。
  本纔嚇得目定口呆。鏡子裏不折不扣是王加樂。
  大眼睛、捲麯發,七歲的智障兒王加樂。
  本纔掩着胸口,尖叫起來。
  加樂臉上的瘀痕扭麯,看上去有點可怕,本纔更加不能控製自己,拍打起鏡子來。
  嘈雜聲吵醒王振波,他發覺加樂已不在床上,急急找到浴室,用力抱住發狂的加樂,大聲叫醫生。
  看護奔進來看個究竟。
  本纔努力掙脫,忽然之間,不顧切鑽到床底下,躲在角落裏,蜷縮成團,不住哭泣。
  本纔又驚又怒,心中不住說:“出去,出去同他們講清楚,你是成年人,不用怕。”
  可是方面又知道個低能兒要爭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談何容易。
  她更加絶望,除出哭泣,時不知怎麽辦纔好。
  衹聽得王振波叫她:“加樂,出來,爸爸在這裏。”
  忽然有人說:“湯老師來了。
  湯老師輕輕鑽進床底,可是沒有伸手來拉扯她。
  “加樂,別害怕,來,讓我握住你的手。”
  本纔見到熟人,連忙爬過去,湯老師緊緊抱住她。
  本纔想說話,可是舌頭打結,無論如何發不出句子來,這纔想到加樂缺乏發音的訓練,急得渾身是汗。
  湯老師說:“噓,噓,加樂,靜靜,靜靜。”
  這時她聽見王振波同醫生:“她最聽楊小姐的話。”
  加樂叫起來,“我就是揚本纔。
  湯老師輕輕拍打她的肩膀,凄酸地說:“我們都在等楊小姐醒來。”
  什麽?
  個又個意外,驚濤駭浪似復蓋上來,本纔窒息,咳起來,臉色突轉。
  醫生蹲下來,“交給我,快。”
  他把四肢乏力的加樂拉出去,給她罩上氧氣罩,呼吸總算暢順了。
  “可憐的孩子。”
  本纔淚流滿臉,她不住央求:“讓我見見楊本纔……”
  說出口才知道有多麽荒謬,她自己就是楊本纔呀。
  本纔鎮靜下來。
  她握緊拳頭。不能再大哭大叫,她必須要沉着應付,否則會終身被關在療養院裏。
  醫生溫和地看着她,“加樂,認得父親嗎?”
  本纔點點頭。
  “湯老師呢?”加樂乖乖握住揚老師的手。
  “好了好了。”大傢都鬆口氣。
  從那刻開始,本纔决定做個乖孩子:她自小是個天才,與加樂不同,她當然知道,假使要得到她想要的,她必須先讓別人開心,皆大歡喜正是這個意思。
  看護輕輕說:“加樂,媽媽來了。”
  本纔覺得絲寒意,她害怕這個母親。
  她看到翁麗間走近,化妝豔麗的面孔探近她,“囡囡——”忽然泣不成聲。
  本纔最怕人哭,人不傷心不流淚,她輕輕拍打翁麗間的肩膀。
  做母親的訝異了,停止哭,凝視本纔,“叫我媽媽,叫我媽媽。”
  本纔遲疑。
  “昏迷時你叫過媽媽,讓我再聽次。”
  這樣簡單的要求,應該如她所願,本纔張口叫:“媽媽。”
  翁麗間卻反應激烈,號啕大哭起來。
  看護需要把她扶出去。
  “加樂蘇醒後像是變了個人。”
  “是,頭腦像是清晰不少。”
  “叫專科醫生來替她檢查。”
  原來的護理院已經燒毀,小朋友都歸納到新翼接受照顧,接着個星期裏,本纔住在醫院裏,努力做個智力普通的好孩子,像在大機構裏工作樣,表現不能太好,那會引起疑竇,可是也不能太差,以免上頭增嫌,寶貴的中庸之道又次派上用場。
  再次做回個孩子!真正難以想象,不可思議。
  小手、小腳、小身子,椅子桌子都高不可攀,走好久纔到走廊底。
  本纔統共忘記做個孩子是怎麽回事,現在切苦與樂回來了。
  因不用負任何責任,生活真正輕鬆,每日衹認認生字玩幾個遊戲已算天。
  加樂簡單無求的思緒影響了她,這幾天她過得很舒服。
  但是本纔渴望見到自己的身體。
  機會終於來了。
  下午,看護問她:“你記得楊小姐嗎?”
  本纔連忙點頭。
  “楊小姐當天進火場救你,不幸被泥灰活埋,背脊燒傷,經過搶救,傷勢倒是無礙,但是卻直昏迷,沒有蘇醒,你願意去見她嗎?”
  本纔顆心突突跳起來,忙不迭點點頭。
  她取過紙與筆,努力寫出“我是楊本纔”交給看護。
  字體因為手肌肉運用欠佳,歪歪斜斜。
  看護看,笑了,“寫得很好。”
  本纔嘆口氣。
  看護叮囑她:“見了楊小姐,不準打擾她睡覺。”
  她領着本纔到醫院另翼去。
  本纔緊張得面色煞白。
  來到病房附近,看護與看護打招呼。
  “小加樂怎麽樣?”
  “聽話得叫人心酸,你的病人呢?”
  “老樣子,等待奇跡出現。”
  “我帶加樂來看她,希望喚醒她知覺。”
  “熟人都來過了。”
  本纔心裏叫:馬柏亮呢,馬柏亮來過沒有?
  病房門輕輕打開。
  本纔嚮裏邊張望,因身型矮小,什麽都看不見,她輕輕走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不禁張大了嘴。
  她知道萬萬不能叫出來,否則前功盡弃,又要被關起來,打針吃藥,昏昏沉沉睡上幾天。
  她靜靜走到床邊。
  楊本纔看到自己睡在床上。
  因為背脊燒傷,她俯睡,臉朝下,鼻孔喉嚨都插着管子,雙目半開半閉,敷着濕棉布,啊可怕,這明明是個植物人。
  看到自己這個情形,不禁傷心起來,她輕輕撫摸自己的手。
  看護在旁說:“試叫叫楊小姐。”
  本纔在喉頭裏咕嚕着叫:“楊小姐。”
  “很好,很好,加樂,在她耳邊說:‘加樂來看你’。”
  本纔嗚咽地輕輕說:“我,我怎麽變成這樣了。”
  就在這個時候,湯老師緊張地進來,“加樂反應如何?”
  看護答:“很好,與常兒無異。”
  “對,加樂像是真正蘇醒了。”
  “楊小姐若果知道,定很高興。”
  湯老師不回答,低下了頭。
  有人敲了敲病房門。
  本纔第個擡起頭來:呵是馬柏亮。
  他真的來了,本纔有點高興。
  衹見馬柏亮略為憔悴緊張,同湯老師頷首,與醫生談了起來。
  他看上去充滿憂慮,本纔不由得感動,衹見他把帶來的玫瑰花插好,端張椅子,坐到窗邊,像是預備逗留段時間。
  本纔輕輕走過去,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馬柏亮轉過頭來,“是你?”
  本纔點點頭。
  “你無恙?”
  本纔點點頭。
  馬柏亮嘆口氣,“是天意嗎,本纔卻可能永遠不再醒來。”
  醫生在旁聽見了,輕輕說:“永不說永不。”
  馬柏亮頽然說:“是這千萬分之的希望最折磨人。”
  醫生不語,檢查後走出病房。
  湯老師在房外與看護不知商談什麽。
  房內衹剩本纔與馬柏亮兩個人。
  柏亮輕輕撫摸本纔頭髮,“這等,可會超過百年?”
  本纔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苦笑。
  馬柏亮說下去:“我直不瞭解本纔,也不認同她所作所為。”
  本纔正想設法與他相認,聽到他這樣剖白,不禁呆住。
  “她是丟下塵世所有跑到原始森林去與猿猴作伴的那種人。”
  本纔沒好氣,她纔不會那樣偉大,人傢是著名的生物學家,她不能比。
  “當初在起,是因為她那清新氣質,真正與衆不同,叫人心折。”
  本纔靜靜聽,個女子沒有多少機會得知男友心事。
  馬柏亮籲出口氣,“你這個小小智障兒,你永遠不會知道人間疾苦。”
  本纔忍不住笑了,你又知道嗎,馬柏亮。
  “來,坐叔叔膝上。”
  本纔忽然臉紅,忘記此刻她寄居在七齡童的身體裏。
  她往後退步。
  馬柏亮又說:“稍後,我方得知楊本纔是筆遺産的承繼人。”
  這時,本纔真正愣住,呆若木雞,呵,怎麽忽然到錢字上去了?
  馬柏亮把聲音壓至低不可聞,“你聽不懂,你也不會說話,同你講不要緊,楊本纔名下財産,不多不少,正夠對夫妻舒舒服服過輩子。”
  本纔瞪着馬柏亮。
  是為看她的錢嗎?他從來未曾透露過半絲風聲,隱瞞得可真好,本纔做夢也沒想過他有那麽深的城府。
  她又退後步。
  衹聽得馬柏亮喃喃說下去:“別人會想,馬傢不也是生意人嗎,三代做百貨,吃用不愁,可是外人不知我在傢中頂不得寵,傢長每月衹給我點點零用,唉。”
  這時,湯老師回轉來。
  她握住本纔的手,“咦,加樂,你的手好冷,穿不足衣服嗎?”
  馬柏亮賠笑,站起來,“我也該走了。”
  好心的湯老師說:“你若有空,請常常來,醫生說親友探訪對病人有益。”
  馬柏亮走到女朋友身邊,吻吻她的手,“本纔,你要是聽得見的話,請速速醒來。”
  本纔在心裏嚷:馬柏亮,我每個字都聽得到。
  他走了。本纔怔怔地落下淚來。
  湯老師訝異,“加樂,你怎麽哭,你可是聽得懂?”
  本纔傷透了心,輕輕嗚咽。
  “看,加樂,朋友送了書給楊小姐看,他們以為她衹需臥床休養。”
  湯老師取過書,輕輕嘆息。
  楊本纔的身體躺在病床上,重重昏睡,手足有時會抽搐下,那衹不過是肌肉的交替反應。
  湯老師對加樂說:“我們明天再來看楊小姐。”
  本纔要到這個時候,纔漸漸接受事實。
  男朋友愛的衹是她的錢。
  她現在已經不是她自己,人們叫她加樂。
  她的智慧原來同個七歲的低能兒差不多,知人面不知其心。
  她被接返王宅,不知怎地,本纔衹覺得天下雖大,最舒適安全的仍然是床下以及鋼琴角落,故此毫不猶疑,骨碌滾到鋼琴底下,躲在那裏,哀哀痛哭。
  而且不知怎地,身體非常容易疲倦,成年精靈的靈魂被睏在具病童的身體內,力不從心。她嗚咽着睡着。
  半明半滅間覺得有人輕輕把她拖出來,移到床上,蓋好被褥。
  本纔有點自暴自棄,根本不欲分辯,用被子蒙着頭,覺得天大喜事是永遠不用醒來。
  其實她凄苦的願望已經黑色地達成半,楊本纔的確躺在醫院裏可能要睡上十年八載。偏偏她的靈魂卻被莫名的力量移植到小加樂的身體裏。
  還何用申辯,都說童年是人生最快樂的階段,不如重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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