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嘆息橋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這是一個英語補習班。
  王羨明坐在課室裏,看着他斜對面的李平。
  班上男同學很少有不被李平吸引的。
  王羨明第一眼看見她,就訝異地張大嘴巴,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叫:天下竟會有這麽好看的女子!
  李平身段苗條修長。約有一七五公分高,秀麗的小圓臉依稀有點象當年的夏夢。
  而夏夢正是王傢全體男性父兄叔伯的偶像,羨明小時候,不止一次在小叔駕駛的小貨車擋風玻璃上見過夏夢各式小陽
  還有,二伯照着梳頭的一方鏡子,角落也夾着夏夢古裝劇照,羨明記得很清楚,那出戲,叫做三看禦妹劉金定。
  那日摹然扯到李平,羨明便立刻覺得她面熟。
  事實上,李平連姓帶名加上姿態笑臉談吐,都不象現代大都會女性。
  羨明馬上知道她的身份。
  你可以說她過時,但羨明不這麽想,他認為李平的白襯衫與花裙子衹不過繞了一個圈子,遲到了,待別人都穿黑色的寬袍大袖時,她纔抵達,所以與衆不同。
  羨明多麽想問她:喂,你到什麽地方去逛了,再不來歸位,就快黃昏了。
  女同學們卻沒有這般詩意,刻意地表示不把李平當一回事,太着痕跡,眼角又忍不住吊住李平的影子,十分勞累。
  李平衹有兩件自上衣,一件是棉綫衫,款式像利工民罩衫,另一件有小領子,紐扣卻是鮮紅色,非常俏皮。
  這兩件上衣,稍遲都成為同學的話柄。
  還有,不論晴雨,她都帶着一把小小的折傘。
  她怕這城市特別無常的天氣,往往無端端會得下起大雨,要不就是激辣辣日頭,一個月下來,曬得滿臉雀斑。
  這個地方,太催人老。
  這一日.李平來得特別早,但羨明比她更早。
  她略一猶疑,挑前排一個位置坐下。
  她通常坐得比較近黑板,像是因此可以吸收更多學識。
  老師在黑板上書寫時,李平的大眼睛往往無意間露出渴望的神色,有點貪婪,巴不得將黑板上生字統統背熟。
  男同學都希望做那塊黑板。
  王羨明註視着李平白皙的脖子,目光留戀,不願離開,這時候,他聽見身邊嗤地一聲笑。
  羨明嚇一跳,作賊心虛,轉頭一看,卻是另一位同學高卓敏。
  他認識可愛的卓敏在先,同她已經相當熟絡,卓敏天生豪邁爽朗,大傢都樂意接近。
  卓敏示意羨明坐過去。
  羨明移座。
  卓敏問:“有沒有跟她說話?”
  羨明不回答。
  卓敏笑,把課本搬到李平身邊去,索性坐在李平隔壁。
  “習慣嗎?”她問李平。
  羨明被卓敏這舉止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
  李平要隔一會兒纔知道卓敏是與她說話。
  已經是一個星期了,她是插班生,聽說這間夜校特別嚴謹纔轉過來的,一上課就知道不同,大傢都肅靜學習,李平卻又嚮往學店的喧嘩熱鬧,一直盼望有人主動前來攀談。
  沒想要等到第二個星期。
  “我叫李平。”她自我介紹。
  卓敏笑,“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李平還不明白。
  卓敏問:“你自上海來?”
  李平連忙點頭。
  “可習慣了?”
  李平一怔,忽然之間感覺到卓敏語氣中關切之意,不禁鼻酸,倉猝間不知如何回答。
  “來了有多久?”
  李平答:“一年了。”
  “我叫高卓敏,他,”指一指背後,“他是王羨明。”
  李平轉過頭去同羨明打招呼,他被她精靈的眼神罩住,大氣都不敢透。
  “你們是廣東人吧。”
  卓敏覺得李平微帶沙啞的聲音好聽極了,不十分低沉,一貼川貝燉生梨便可醫好,但不知怎地,她卻置之不理。
  “你的英文程度不錯啊。”
  李平輕聲答:“我以前學過的嗎!”
  老師進課室,卓敏說:“下課等我,我們大喝咖啡。”
  李平笑,這位同學快樂如一頭小鳥。
  卓敏朝羨明飛過去一個眼色,像是說:“如何,手段高強吧。”
  而羨明瞪她一眼,又似答“有什麽稀奇,女孩子同女孩子。”
  看在敏感的李平眼中,很自然當他們眉目傳情,這粗眉大眼的小夥子與他那坦誠的女朋友非常相配。
  羨明知道李平誤會了,衹得暗暗蹬足。
  卓敏視綫轉嚮老師,有一剎那失神。
  要約王羨明出去,大抵衹能用這個辦法。
  認識他三個月以來,一直有說有笑,但他從來沒有進一步表示。
  放學即各散東西,也很少說及私事。
  卓敏希望他會請看一場戲,或是請吃一顆糖,但是不,他衹有在課上請教她。
  李平一進來,羨明的表情完全不同,卓敏要到這個時候,纔發覺,原來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的時候,眼光表情是這個樣子的。
  生性豁達的卓敏雖然失望,但不致失意,她很快剋服不悅,决定努力與李平作友善的競爭。
  也衹有寬朗的卓敏做得到。
  話是這樣說,心中難免悶納,一節課下來,竟沒有聽清楚教師說的是什麽。
  王羨明更是連筆記都沒抄全。
  衹有李平,一枝鉛筆沙沙地寫,一邊做着記號,全神貫註,全力以赴,像是衹有這樣用功,纔可以有機會踏上青雲路,一直走,走到雲深處。
  這一日的課數要待個多小時之後纔完結。
  老師方站起來,李平已經走出去請教。
  老師是一個中年男人,白天還有一份正職,已經疲倦不堪.十分不耐煩。
  但是他不幸接觸到李平的笑臉,無法抗拒,衹得嘆一口氣,為她解釋不明之處。
  同時嚮這位漂亮的女學生保證:“明天,明天我會教到這一點。”
  老師走了。
  李平捧着課本,輕輕重複會話:“……要是布朗先生你願意.我們馬上可以嚮你推薦廠裏面的設施。”
  卓敏有點佩服,這樣孜孜不倦,到底難能可貴。
  “李平,去喝杯咖啡。”
  李平點點頭。
  卓敏纔想叫羨明,李平已經照顧到,問卓敏:“他也一起來吧。”
  原本是想照顧女同學的男朋友,卓敏卻以為李平對羨明也有意思。
  算了,卓敏咕噥,君子成人之美。
  羨明不由主地迎上去,站在卓敏身邊,十分靦腆。
  李平覺得他們並排站十分理所當然,笑問:“到什麽地方去?”
  卓敏說:“我喜歡喝咖啡。”
  李平連忙說:“不要快餐店,實在太亂了。”
  羨明福到心靈,“我知道有間冰室,在這附近,靜局之至。”
  李平點點頭,卓敏白他一眼。
  羨明這個時候,整個靈魂像是飛出了身軀,快活得有點呆,要卓敏推他一下,纔懂重開步走。
  他讓她們走前面,他隨後,看到腳跟的影子長長,仿佛在跳躍。
  那夜回傢,他在日記上這樣寫:
  “這是我廿一年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感覺,我高興到極限,耳邊有奇異的嗡嗡聲,內心漲漲地飽滿,十分難以形容,但是,我沒有笑,我竟想哭,要盡很大的努力纔把眼淚留在眼眶內。發生了什麽事?”
  所以他要走在李平與卓敏後面。
  飲冰室在山腳下,已差不多要打烊了,之所以可以在競爭下生存至今,有賴於附近幾;司貴族中學。
  卓敏說:“給我來一壞檀島咖啡。”
  李平笑:“初到貴境,實在不知道檀島是什麽。”
  羨明乘機說:“其實檀島香山並不盛産咖啡。”
  李平答:“是的,世界那麽大。”
  她看嚮遠方,充滿憧憬,神情動人,羨明不敢逼視,低頭轉動杯子。
  卓敏知道自己已沒有希望,不知怎地,心頭反而一陣凄酸的輕鬆。
  李平把目光收回來,“讓我介紹自己:李平,上海人,念的是會計專科,一年前申請出來,現在舅舅的製衣廠任接待員。”
  卓敏接上去,“我來了有三年,在幼稚園任教,與父母住在一起,原藉廣東開平。”
  又說:“王羨明土生土長,最最幸福。”
  羨明摸摸後腦。
  李平心中存疑,有話想說。
  卓敏馬上發覺了,笑道:“他到班裏來,是為着認識女孩子,不是求學問。”
  羨明漲紅面孔,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辯白。李平仰臉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下,連卓敏都不得不在心中說一句:天下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她暗中嘆口氣,但,羨明會有希望嗎?
  羨明指出:“你的粵語中有濃厚滬音。”
  李平說:“舅舅說客人抗議很多次。”
  “慢慢就會好的。”
  “有時候真覺得英語比粵語易學。”
  “你的英語很準。”
  李平低下頭,忽然嘆口氣,“有什麽用呢,學來學去,不過是會話,不知幾時才能參加考試,拿張文憑。況且,本地中學生也找不到理想工作。”
  她用一隻手,托住一邊腮。
  羨明不敢發言。
  卓敏說:“學到哪裏是哪裏,不能為此灰心。”
  李平笑,“我也這麽想,住在五光十色的城市裏,沒理由沾不上一點繽紛。”
  卓敏看看手錶:“時間不早了。”
  他們在店外分手,羨明不敢提出送李平回傢。
  卓敏忍不住問李平,“舅舅對你好不好?”她天生是個熱心人。
  李平很感動,但一時並說不上來,衹得握着卓敏的手,搖一搖,“慢慢我告訴你。”
  卓敏點點頭。
  李平慢慢走嚮車站,上了電車,朝他們揮揮手。
  卓敏看到羨明還站着不動,不禁又笑出聲來。
  羨明低下頭,踢起一塊石子。
  對卓敏,他說話流利得很。
  “謝謝你。”
  “謝什麽?”
  羨明也說不上來。
  卓敏拍拍他肩膀,“我要過去乘十四座位。”
  羨明意外,“我們同路。”
  其實李平在電車上是看到這一幕的,她莞爾。
  南下之前,老聽人說廣東人性子極強極倔,動不動駡山門刀砍人,害得她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舅舅又千叮萬囑,叫她不要與閑雜人等往來。
  直到一年過後,膽子纔漸漸大起來。
  其實上海衹有更擠,繁忙時候馬路上人群肩並肩,腳踏車輪子擦輪子那樣子走。
  李平喜歡雙層電車,她更喜歡纜車,這城市裏可愛的事與物實在太多,使她眼花繚亂。
  李平是個絶頂聰明的人物,她當然也知道,她也長得使別人目眩神馳。
  她心目中約莫覺得這兩者之間是有點關連的,但一時又說不上來是什麽。
  假日,跑到太平山頂往下看,沒有煙霞的日子,目光可以無窮無際,看到老傢那邊去。
  上海是一塊平原,沒有層次,黃浦江帶着上遊的衝積泥,幾時有維多利亞港這種明媚的蔚藍,看着看着,那一點碧藍像是要跑到李平的眼睛裏去,她不由自主眯起雙眼。
  感覺像做夢。
  有一次,在銀行區迷路,並不慌忙,先逛了百貨公司,然後挑一個最時髦的女郎,截住她,問路。
  那女郎與李平一照臉,神色訝異之極,隨即和顔悅色地把地鐵站入口指給李平。
  李平羨慕這都會中女性英姿颯颯,永不言倦的樣子,手上都提公事包。
  李平問舅舅:“但為什麽她們都穿得似苦學生?”
  舅母在一邊嘿一聲笑出來,“這就是你不識貨了,正流行這種簡單的款式與顔色呢。”
  李平自幼看慣灰黑棕三色,有一種抹不掉除不脫的厭惡。
  她喜歡花悄的料子。
  不管流行什麽,她抱定决心要一生穿得七彩繽紛。
  舅母看着她,“你這孩子……廠後邊有間儲物室,地方還過得去,你就住那裏吧。”
  舅舅想說什麽,舅母輕輕擡一擡眉毛,他便噤聲。
  李平沒有在乎。
  這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在小房間裏一住便一年多。
  房間沒有窗,白天黑漆漆也要點着六十火的燈,一個夏天,熱得李平昏了頭。
  好處是房內有一隻小小的洗手盤,在上方挂面鏡子,就成為梳妝的地方。
  舅舅每個月給一點點零用,廠裏頭包簡單的伙食,李平安份守已,舅母也漸漸認為她不算是個負纍,她讓她坐在門口聽電話做傳達員。
  當夜李平攤開課本,狠狠的把會話背了十來遍,纔站起來準備休息。
  墻角有一隻老式的、小小的風扇,鐵灰色,年紀肯定要比李平還大,正艱苦地轉動,發出格格聲響。
  李平把席子挪到地上,淋浴更衣,一躺下,就睡着了。
  開頭的時候,還做亂夢,她母親一直同她說,怎麽佯外祖父在半夜被宣召出去,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那時候李平的母親懷着她,她還沒有出生,但不知怎地,李平一直夢見外祖父躺在地下,一嘴的血。
  噩夢驚醒,她喘息着,一頭一腦的汗,於是改睡地上,水門汀地板陰涼,睡得穩了,
  從此也不再做這個夢。
  李平惘然。
  會不會呢,會不會就這樣在這小小儲物室內過一輩子?
  李平隨即啞然失笑,即使她願意委屈,恐怕舅母也不會允許她留到七老八十。她打點好了,跑出屋外到小攤子去吃早點。
  李平特別愛吃豆漿燒餅,第一次看到,沒想到這裏也可以找得到,分外驚喜,以後成了老主顧。
  就那樣,站在路口,狼吞虎咽地匆匆把燒餅油條塞進嘴裏。
  李平覺得好笑。
  一般人都以為南來之後人人都會脫胎換骨,不錯,也有部分是真實的,在上海,她是大學生,一樣很驕傲很有特權,被母親照顧得無微不至。此刻自生自滅,孑然一人,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汽車響起號,林立的熟食攤一定又一次擋了去路。
  李平退一步,踏上行人路。
  她以為是舅舅開着平治車來上班,停睛一看,卻是部黑色大車,李平說不出是什麽牌子,衹管低頭把豆漿喝光。
  肚子一飽思想有點遲鈍,暫且擱下煩惱,回到廠內擦幹淨嘴,坐到崗位上去。
  李平在心內長嘆一聲。
  兩件白上衣對換着穿,今天穿的是綫衫,把袖子捲高些,顯得有點俏皮。
  為免不必要麻煩,她把頭髮剪得很短很短,幸虧發質自然有點鬈麯,貼在腦後,並不難看。
  接了幾個電話之後,李平看見舅舅陪着一位客人出來。
  以舅舅恭敬的神情看來,這一定是位要人。
  李平莞爾,舅舅拜金,生意上門,雙膝即時放軟,非常的可愛。
  閑時嗜看報上有關名人的報道,把社會知名人士的逸事背得滾瓜爛熟,李平稍一遲疑,舅舅便神氣活現地問:“李福兆你都不知道,查良鏞你沒聽過?”
  李平會即時垂頭,表示慚愧,心中卻暗暗好笑。
  認識有什麽用,人傢又不打算救濟誰。
  還不如背熟了英文文法,講得流利寫得流利的好。
  當下舅舅與客人已經走近。
  他叫“李平,過來。”
  李平連忙站起來,拉一拉裙子,走過去。
  她並沒有認真打量客人,故意讓舅舅一邊肩膀遮住身子,唯唯諾諾的應着。
  舅舅嚴肅的說;“這是夏鎮夷的少爺夏彭年。”
  李平更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她頻頻點着頭,表示印象十分深刻。
  舅舅滿意,放她回去坐着聽電話。
  李平鬆一口氣。
  電話響了,李平答:“霍氏製衣。”
  那邊馬上笑起來,“李平,我是高卓敏。”
  “咦,有什麽事,怎麽會打到這裏來?”李平下意識掩住聽筒,左右看一看。
  “我當然有辦法找到你。”卓敏活潑的說。
  “我現在不方便講話。”
  “今天晚上,一起看電影如何,我請客。”
  “好的。”
  “今晚見。”
  剛放下電話,她看見舅舅一直把客人送出門,隔了很久,纔回轉來,一面孔笑容,不知有什麽好消息,進去找舅母宣佈。
  日常生活刻板枯燥,李平也很想傢。
  老房子發還了,雖然住客都不願搬走,到底活動的地方比較大,有兩間房間是屬於她的,要結婚的話,不會像其他的青年人那樣,愁沒有新居。
  放棄了很源跑了來這裏……李平噓出一口氣,回是回不去了,雖然說碰到什麽是什麽,但年輕人很少服貼命運,李平仍然充滿信心。
  那天晚上,電影散場後閑談,她同卓敏說:“衹有一次,病了三天,纔真的氣餒了,舅母直懷疑我裝病。”
  卓敏憤憤不平,“天下什麽人都有!”
  李平笑了一會兒,“比這更厲害的都有呢。”
  羨明跟在她們後面,這些話,都聽在耳朵內,他心如刀割,愧無良方幫助他喜歡的人。
  李平已把卓敏當作知己,但有些苦,說不出來就是說不出來。
  去年,舅傢的菲律賓籍女工放假,下班後,就差她去做了半個月傢務。
  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李平愉快的去了。
  年輕力壯,怕什麽呢,下班後耽小房間裏,豈非更悶,李平這麽想。
  任務完成,舅母送她一隻舊的電視機,彩色不大對勁,但畫面仍然清晰,李平記得舅母微笑說:“你好像挺喜歡這類工作。”指的是煮飯打掃洗浴缸。
  李平沒有回答。
  氣還是氣的。
  這之後,她時常把管理員看剩的報紙取來,翻到聘人廣告欄,註意某一類字眼:
  “全市最豪華夜總會——中式皇宮中外大客雲集律師練馬師大公司老闆巨型表演高級茶舞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衹陪吃飯逛公司)可藉上期二萬五時間即金錢抉擇須英明容貌端好談吐得體大方者請親臨下址。
  李平相信廣告中似通非通的字句說的都是實情,她似沒有見過更赤裸更現實更坦白更直接的廣告。
  看多幾次,也習慣下來。
  也許,也許在一個大雷雨、貧病交逼的晚上,她會邊爬邊奔地撲到皇宮夜總會去討救兵。
  但事情還沒有到這種地步,她還可以等待更好的機會。
  那夜他們一行三人到老地方喝咖啡,王羨明手中剛有一份分類聘人小廣告,李平一時興至,便翻開來大傢研究。
  卓敏說:“王羨明是職業司機。”
  羨明訝異,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高卓敏是怎麽查出來的?
  卓敏嚮她眨眨眼。
  羨明漲紅面孔。
  王傢可以說是司機世傢,羨明加人行列也已經有兩年,一嚮認為是份理想的職業,他父親為東傢服務超過二十年,大富人傢對下人極之客氣,以勞力換取薪酬光明正大。
  他們王傢不是讀書的種子,狀元不會出自王氏兄弟,妙是妙在並沒有誰認為是一種損失,羨明念到高中,實在悶不過,輟學在傢,被父親咕噥幾句,便開始學車。
  這種事上王羨明極有聰明,不消三五個鐘頭,一部車子舞動自若,直如他雙腳般聽話,大小街道,他都認得,東傢極之喜歡他。
  正如卓敏所說,他到英語班來不過是為消遣,誰知不幸,碰見了李平。
  忽然之間,一切他引以為榮的人物事在李平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誰也不相信這個在傢被昵為小滑頭的青年,會變得如此老實木訥。
  李平還當他天生如此。
  是他纏着卓敏叫李平出來看電影的。
  李平把那些叫人心跳的廣告指給卓敏看。
  卓敏連忙把報紙收到膝上,“不可以。”
  李平問:“為什麽不可以?”
  羨明也問:“什麽不可以?”
  卓敏衹是笑說:“天下沒有這麽便宜的事。”
  李平自然一點即明,低下頭不再言語。
  “權且忍一忍。”卓敏說。
  李平緊緊握住卓敏的手。
  羨明仍然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麽,不過,衹要讓他坐在那裏,對住李平,他已心足。
  付帳的時候,卓敏說:“這次我來。”打開手袋取錢包。
  羨明已經撲出去付帳。
  李平說:“你看你多好,男朋友都有了。”
  卓敏意外,看着李平,她沒察覺?那楞小子已為她神魂顛倒,她還以為他是別人的男朋友,由此可知,李平心中根本沒有王羨明。
  李平看到卓敏的手袋中有一本書。
  “是什麽?”她問。
  卓敏取出給她看封面。
  “好不好看?”
  卓敏還沒來得及回答,羨明已經回來,他說:“咦,我妹妹也看這個,最最莫名其妙,故事裏每個男主角都是醫生律師工程師,吃飽飯沒事做找些漂亮女人談戀愛!”
  卓敏為羨明這天真的妒意笑出來。
  李平問他:“你都看過?”
  “一本都不屑看。”羨明答得神氣活現。
  卓敏點點頭,“他是天眼通,沒看就知道不值看。”
  李平忍不住笑。
  羨明凝視李平一言一行,視為一種享受。
  卓敏別轉面孔。
  羨明說:“你講過喜歡吃小羅宋面包,我買了兩個你帶回去。”
  李平接過,“卓敏呢?”
  “我不要吃。”
  火車站分手,李平說:“明天見。”
  明天他們沒看見。
  羨明在課室中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從來不缺課的李平竟然影蹤全無。
  發生了什麽事?
  連老師點名的時候都有點訝異,這位漂亮的女學生是課室的靈魂,開學至今,上課人數不減,多多少少同她天天坐鎮做活招牌有點關係。
  “也許身子不舒服。”
  “下課我們去看她。”
  “又沒有她地址。”
  羨明不語。
  真熱,三十餘人擠在一間小小課室裏,衹有一把頂扇調節溫度,把人吹得心煩意亂。
  一個女同學缺課,與他何幹呢,王羨明心底隱隱覺得不安,他茫然擡起頭來,怎麽會惶惶然不可終日?
  如非不得已,李平是無論如何不肯缺課的。
  早在午飯時分,舅母已經嚮她招手。
  她似小學生被點名般輕快地撲出去,心內忐忑,不知舅母有什麽話要說,對她以後的生計有無影響。
  表面上李平一點消息都不露出來,衹是微笑。
  沒料到舅母和顔悅色地說:“你看你,老是這件白襯衫,廠裏的樣板千百件,也不曉得開口要來穿。”語氣慈祥。
  李平心裏打個突。
  話得說回來,舅母從來沒有駡過她,使人難堪,不必動粗。
  李平衹是微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也許時勢已變,笑不笑都一樣要捱巴掌,但這一年來,李平已笑成驚弓之鳥。
  “來挑一件衣裳,下午,舅舅帶你去喝茶。”
  李平擡起眼。
  “他定要同你去見識見識。”舅母說:“跟我來。”
  一走走到服裝間。
  “你穿三十八號吧。”
  李平不知怎麽回答,她不知道她穿什麽號碼。
  “你自己選一件。”
  李平一眼看中滿是荷葉邊紫色的短裙,伸手過去。
  她舅母倒抽一口冷氣,整個架子上最難看的衣服便是它,這是大量製造銷到美利堅合衆國中北部百貨公司去賣六十九元九角一件的貨色。
  “這件不好,後面那件灰色的較為文雅。”
  李平老不願意的取出一看,心想:噫,似教書老姑婆穿的。
  一手仍然抓住那件茄子色的裙子不放。
  舅母有求於她,衹得容忍怙惡不俊,“你換上看看。”搖搖頭。
  李平在往後的數年,一直為這一天的壞品味汗顔,但是當時其時,她卻百份之百認為已作出明智的選擇。
  她換上新衣出來,舅母一照臉,意外得呆住。
  李平的白皮膚被俗豔的紫色襯得似凝脂般,裙子束腰,更顯得她三圍分明,雙腿修長。
  那中年婦人忽然嘆口氣,是歌者非歌,什麽優雅品味學問,同李平這種活生生原始的青春健美一並軋,全遭淘汰。
  李平見舅母面色有異,問道:“不行?”
  舅母默然點頭,“就是這件好了。”
  舅舅進來,“要不要替她化點妝?”
  舅母搖搖頭,李平一張臉天然顔色已夠濃,再加上去會顯得兇相。
  李平出去了。
  李平一轉背,她舅舅便問:“你猜夏彭年為什麽要指明請她?”
  那婦人反問:“你說呢?”
  李平心裏想,真是難得,她久久聞名本市那幾個吃茶的好地方,現在終於有機會目睹真相。
  車子抵達約會地點的時候,是下午二時。
  午餐人群已散,地方靜了下來,李平跟着長輩步入那琉璃宮似的豪華場所,主人傢已經等他們。
  李平雙眼四處瀏覽,小心翼翼地伸手與夏先生一握,隨意坐下在一個陽光照得到的座位。
  也衹有在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容貌才能貨真價實的不避陽光,李平看着玻璃窗外碧藍的海,眯起雙眼。
  “……你們,是見過的。”
  李平沒聽到她舅舅說的上半句。
  幸虧舅母接上去,“上星期夏先生到過我們廠。”
  李平想起來了。
  是同一人嗎,仿佛那日要老氣一點。
  那夏先生微笑,“在那之前,我已見過李小姐。”
  李平忙欠一欠身,“叫我李平得了。”
  她舅舅好奇,“在什麽地方見過?”
  夏彭年輕輕的說:“用天早上,在廠門口,李平在吃燒餅油條。”
  他的眼睛也看着海港,因為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麽會把那天的邂逅記得那麽分明。
  李平完全想起來了,一尷尬,她不由得大笑起來,舅母瞪她一眼,她纔噤聲。
  那一朝早,夏彭年的車子駛入工廠區的窄巷,看見一個穿白襯衫花裙子的女孩子站在熟食檔旁狼吞虎咽,阻住去路,他響號,女孩擡起頭來。
  那雙眼睛,夏彭年竟不知道如何形容那雙眼睛纔好。
  接着發現她原來就是霍氏製衣的職員。
  老練圓滑見慣世面的夏彭年竟盼望再看一看那雙眼睛。
  同時,最吸引他的是,女郎聽到他的大名,並沒有似時下出來走的異性般,即時擺出一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般的表情,李平,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所以,他約霍氏出來見面,並且說:“請小姐也一起到。”
  霍氏開頭還不知道指的是外甥女李平。
  這一頓茶,直喝了兩個小時。
  霍氏夫婦異常意外,以往要見夏彭年,得通過秘書安排半天,通常衹給三十分鐘。
  沒想到這次一坐良久,且與李平攀談起來。
  李平帶些委屈說:“上海在國際上地位並不低。”
  “我知道,我十歲纔離開上海。”
  “呵,請問該時府上在哪裏?”李平睜大雙眼,樂意與他談論她熟悉的城市。
  “李平,”舅舅打斷她,“夏先生自幼在美國生活,不會記得了。”
  “不不,”誰知夏彭年說:“我知道,我們住在茂名北路兩百弄三號。”
  大傢沉默了,都不知道該說什麽纔好。
  老霍十分為難,他是個正當的生意人,待夥計一嚮可說公道,夏彭年對李平的過份好感,簡直已是司馬昭之心,老霍自問不能夠利用一個女孩子來籠絡大老闆,他不愁沒有生意,不用施展下作手段。
  於是他叫侍者結帳。
  李平自然也知道情況微妙,跟着霍氏夫婦站起來。
  誰知夏彭年很直接的說:“改天再請李平吃飯。”
  這下子連老霍都不知該怎麽回答纔好。
  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衹陪吃飯逛公司”等字句,面孔激辣辣紅起來。
  還是霍太太老到,連忙微笑說:“那改天再約好了,先謝謝夏先生。”
  李平鬆一口氣。
  在茶座門口,夏彭年並沒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機接了他走了。
  他們三個人坐計程車返廠。
  回到自己的地頭,老霍問外甥女:“他真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來。
  霍太太冷冷的看着她,目光中有非常復雜的神情。
  “夏彭年這人不簡單,”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義務,“女朋友一籮筐一籮筐。”
  霍太太忽然又嘆口氣,“你看她長得那樣子,紙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實在忍不住,轉頭回到小房間去。
  霍太太最後幾句話,她沒聽到:“現在她上夜學,與其同那些小阿飛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見見世面,我這個人最現實,我要是有女兒,同她也這麽說。”
  老霍非常反感,想駡老妻幾句,但又不知她錯在哪裏,過半晌,他纔弄清楚,她錯在太坦率太赤裸,叫人下不了臺。
  李平回到房間,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挂起,明天還得交還,別弄髒了纔好。
  她沒有去上課。
  耳朵邊一直是舅舅的兩句問話:他真的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覺得頭有點昏,剛纔她一直看着海,也許是看久了,她暈浪。
  廠裏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飯的時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員在聽無綫電研究該季最後一場賽馬,天氣要熱了,他熱衷發財,再遲就來不及了。攤開報紙畫下馬名,嘴角吊着香煙,一邊還有一瓶二號拔蘭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見得比霍老闆更不快活。
  李平莞爾,這城市最可愛之處,便是能夠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東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側過身子,讓她自側門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簡單的飯。
  盛暑就快來臨,屆時小房間會熱得像蒸籠。
  繼續安份守已,簡直不是辦法。
  檸檬冰茶送上來,李平貪婪地一口喝盡。
  回到廠門口,她看見王羨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們終於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訝異,在他們面前站定。
  卓敏先開口:“我們以為你病了,擔心得很。”
  李平搖搖頭,卓敏真是個熱心人。
  “我替你把筆記抄了一份。”
  街燈已經亮起來,王羨明站在卓敏身後,是他護送女朋友來的吧,李平衹得請他們入內。
  卓敏訝異的問:“你住在這裏?”
  李平點點頭。
  卓敏心直口快,“但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氣不足,而且女孩子進出危險。”
  李平低下頭,微微笑着,沒有應對。
  羨明輕輕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剎那就把李平帶走,但是,到哪裏去呢,他此刻與父親一起住在東傢提供的宿舍裏。
  過了很久很久,李平說:“至少是個落腳的地方。”
  “他們傢裏是否很豪華?”卓敏問。
  “那是他們的傢。”
  卓敏看着李平,“你竟一點怨言也沒有。”
  李平笑着搖搖頭,“你要我說什麽。”
  羨明自從踏進房間,就覺得背脊上似爬着一條毛蟲,此刻更加覺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筆記拿出來,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來上課。”
  李平問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幫我們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總比閑在這裏的好。”
  “我送你們出去。”
  在廠門口,卓敏說;“我希望可以幫你。”
  李平緩緩答:“我生計並不成問題。”
  羨明為她倔強心痛。
  李平轉身回去,花裙子似一隻蝴蝶,從窄門鑽進。
  卓敏問羨明,“你要來,你都看見了,又怎麽樣?”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羨明,行不通的,靠人終久不是個辦法。”
  “你那裏呢?”
  “我不認為李平會接受這種換湯不換藥,有限度,不長久的施捨。”
  羨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羨明不出聲。
  “這樣吧,”卓敏說:“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連好幾天,李平每次取起電話,都有異樣的感覺,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沒有。
  十天八天之後,年輕的李平也就忘記這件事。
  她同卓敏成為好朋友,兩人結伴,嘗試尋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問題的確不易解决,即使有適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繳付租金,況且,能力範圍內的住所,並不見得比她現時的儲物室好多少。
  背着她,老霍也問過妻子:“沒有下文呀。”
  霍太太搖搖頭,“恐怕早丟腦後了。”
  老霍說:“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廠裏那麽多人進出,難包不會有事。”
  “李平極之長進。”
  霍太太沒話說。
  “這是她南來第二年。”
  “快了,她不會跟你一輩子的。”
  老霍像是要說什麽,但終於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衹是怕煩,除非火燒到他身上來,否則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為第二個夏天會比第一個容易熬,事實剛剛相反,她不但沒有習慣,反而覺得更加煩躁。
  盡量壓抑着這種情緒,她不到半夜十二點不肯回廠。
  與她有同感的年輕人極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熱鬧的地區。
  每個星期,她例牌寫傢書回傢,封封都是那幾句,最近王羨明替她拍了幾張照片,纔算沒有交白捲,一並寄到上海。
  李平一貫報喜不報憂。
  知道卓敏愛喝咖啡,討她歡喜。時常看她。
  卓敏要打聽清楚了,纔肯去。
  --“免得你鬧花樣,二十塊錢一杯的玩意兒,我的胃裝不下。”
  “人傢喝得,我們也喝得,金錢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連小費,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別誇張。”
  卓敏也越來越喜歡泡咖啡館,傢裏永遠有一桌麻將在搓,衆婦一邊贏牌一邊輸錢一邊教訓子女蓋訴衷情,卓敏覺得耳痛。
  羨明不開晚班的時候,也一定在場。
  卓敏感喟,“司機都用兩班哪。”
  李平說:“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點開始工作,下午五點落班,接更的開到深霄半夜,兩部大車,四個司機,另外兩架跑車,“他們自己開。”
  李平駭笑:“會不會太享受了?”
  “我怎麽知道,要去問他們。”
  “住哪裏?”
  “落陽道七號。”
  李平把地址念兩遍,“一路名都比人傢好聽。”
  “羨明說,最近東傢到美國去了,比較空閑。”停一停,“他說要把車子開出來載我們逛,被我拒絶了。”
  李平點頭,“羨明太孩子氣,怎麽可以塌種便宜,這城市能有多大,給人看見不好,我們人窮志不窮。”
  卓敏笑起來。
  李平有點難為情。
  過一會兒她說:“卓敏,羨明真不錯。”
  卓敏訝異地看着她,“莫非你真的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什麽?”
  “王羨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別開玩笑了。”
  “李平,從第一天開始,他喜歡的,就是你。”
  李平臉上變色。
  “原來你是真的不曉得,我還以為你假裝!”
  “這,這怎麽可以。”李平驚駭的看着卓敏。
  “這是事實。”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覺得卓敏的器量實在太大了。
  卓敏點點頭,“我代他約你。”
  李平益發覺得不可思議,“是他告訴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於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氣。
  她沒有看出來,她真心以為卓敏同羨明是一對,主要是因為沒考慮過有這麽大方的女子。
  李平說:“你由得他這麽放肆,寵壞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說清楚了,王羨明喜歡的是你。”
  李平的腦筋轉不過來,怔怔看着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別難過,我們這三個人,誰都沒資格談戀愛。”
  李平鬆弛下來。
  卓敏這個人,經濟實惠,說話一句是一句,有問必答,决不推搪,言必其盡,心腸又熱,李平慶幸得到一個這麽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過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開,“啐,幹嗎拉手拉腳,告訴你,這裏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別熱。”
  李平衹是笑。
  卓敏用雙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羨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說的是:像你這樣的人,一觸即發,恐怕不會長期屈居人下。
  卓敏發覺長久了,衹要李平一出現,周圍的異性便會瞪着她看,往往連身邊拖着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轉身,他們掉頭.,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個危險人物。
  李平睨着卓敏,“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廠裏沒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飯看戲。”
  “你沒有?”
  “這是做什麽,訪問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會去。”卓敏說。
  李平搖頭,“白吃白喝,沒有這麽簡單的事,舅舅說,這裏的人性乖戾,他們一覺不值,刀子就出來了,要不就放火燒你全家。”
  卓敏駭笑,“你舅舅真那麽說?”
  李平點點頭,“這還假得了,報上天天有這種新聞。”
  卓敏笑得打滾,“就為着這個緣故,因噎廢食,謝盡應酬?”
  李平無奈,“沒有看見這樣的人。”
  “這話,纔是真心呢。”
  李平問:“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羨明出來。”
  李平答:“他不同,我認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為主。”她停一停,堅持己見,“你們倆長相極像,大眼睛粗眉毛圓面孔,開頭錯覺你倆是兄妹,我想,終久你們會在一起的。”
  卓敏沒有回答,那樣開朗的女孩子,居然也嘆一口氣,可見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塊錢在攤子上買回來的電子表,表示時間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說:“你住的那區,可稱九反地帶。”
  “有什麽事,你幫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雙雙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廠,李平心劇跳,真要是有什麽事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她有一絲悔意,但願不是夜夜三更半夜纔回來。
  不過第二天,又渾忘得一幹二淨,又按捺不住,往外頭跑,李平發覺自己野性難馴,也還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諒了這點:那陋室裏,衹有明媚,沒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間,汽車喇叭暴響,李平一顆心像是要自胸腔躍出。
  她用背脊貼着污穢的墻壁,惶恐的嚮聲綫看去。
  一陣怪笑聲帶出王羨明,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大車裏,很明顯是在等李平回來。
  此刻他推開車門,“過來,上車。”他對李平說。
  李平生氣,兩條手臂又住了腰。
  天氣熱,額前碎發被汗沾在臉上,雙眼圓睜,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羨明一手把着車門,貪婪地欣賞李平這副姿態。
  “你特地來嚇我一跳?”她走近。
  “我們去兜風。”
  “回傢去吧。”
  “上車來,李平,我帶你到山頂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過。”
  “不是太平山,是飛鵝山。”
  李平猶疑。
  “不相信我的技術?”
  李平看着他。
  “還是不相信我這個人?”
  兩者都不是,衹是剛剛纔口硬說過人窮志不窮。
  “來,你坐後座,看電視聽音樂用電話,我充你司機,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這樣的引誘,踏前一步。
  羨明笑着替她打開後座車門,一鞠躬,“李小姐,請。”
  李平腳不由主,踏進鋪着地毯的高身車廂,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羨明替她關上車門,回到司機位去。
  李平說:“小王,先在市區兜一個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隨即開了音響,悠揚悅耳的樂聲鑽入李平耳朵,陰涼的空氣調節使她全身暢快,她不後悔上車來,不不不,一個人,衹能在彼時彼地做對他最有益的事。
  王羨明是個稱職的好司機,沉默地將車於駛上山去。
  李平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欣賞她居住的繁華都會,衹見一條竜翔道似寬身的寶石帶子,車如流水馬如竜,襯着不夜天的星光燦爛,令她倒抽一口冷氣,忍住很久很久,纔籲抒出來。
  李平握緊拳頭,不,不能夠入寶山而空手回。
  夜風將她的薄衣吹到貼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時間可以多留一刻。
  王羨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懷大開。
  “明天,李小姐,”他繼續遊戲,“我們再來。”
  李平依依不捨回到車中。
  羨明在倒後鏡裏,看到她把頭枕在車位背墊,閉着雙眼。
  “謝謝你,羨明。”
  “不用客氣。”
  那夜李平回到廠內,已經很晚很晚,管理員老伯替她開門的時候,咕噥數句,叫她當心外頭姦詐的人心。
  李平輾轉反側。
  第二天,眼底有一輪隱隱約約的黑暈。
  男同事覺得她美得跡近不道德,因為引人遐思:這可人兒昨夜做過什麽,為何沒有睡好?
  年紀輕,一兩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麽。
  晚上十點鐘,她似一隻精靈般,再度等候在廠門口,等候王羨明來接她。
  她同自己說:最後一次。
  洗臉的時候,李平看到那方舊殘的水氣鏡裏去,瞪着鏡中人的眼睛說:“這是最後一次。”
  小王與那輛豪華大房車沒有令李平失望。
  這次,小王自車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遞給李平,並且問:“小姐,上哪兒?”
  李平茫然擡起頭。
  “這樣吧,小姐,我載你去沙灘。”
  李平不置可否,啜飲一口冰涼的飲料。
  車子停在路邊,他們坐在傘般羽狀樹葉的樹下,背對背,互相依靠着對方。
  羨明問:“開心嗎?”
  李平點點頭。
  “但願我可以長久使你這樣快活。”
  李平輕輕說:“若是如此長久,也就不覺得開心了。”
  海浪衝上岸來,黑暗中衹聽到沙沙聲。
  李平愛上這海,付出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
  羨明握住她的手,過一會兒,李平掙脫了。
  羨明問:“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沒有,天氣熱。”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問他在想什麽,他已打算說出來。
  “李平,我們結婚吧。”
  “什麽?”
  “傢父有一點老本,可以拿出來幫我們分期付款墊一成首期買個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夠開銷,你就不必回工廠求親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兩幹的工作,還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靜的語氣問:“什麽樣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衹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窮人。”
  “你幾歲?”李平問。
  “秋季便二十一歲。”
  “甘心這樣活到六十?”
  王羨明把下巴枕在雙膝上,眼睛看着海中點點帆影,他說:“與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傢,衹要看見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點感動,“真的,羨明,真的?”
  羨明點點頭。
  這也是一條出路,目前也衹看得見這一道太平門。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過想你知難而退,早走早着,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氣地一直熬下去,也不過是誤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着遠方,海上忽然馳起一條長長白浪,這麽晚了,還有人滑水,也真會作樂。
  “我傢人,不會虧待你的,你要是願意,我明天就帶你去見他們。”
  李平還是不出聲。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間日本館子做領班,聽她說,工作級之出息,可以介紹你去。”
  呀,王羨明都替她安排好了,衹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着落。
  “傢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隨和,一定喜歡你,我門照樣辦喜酒註册打金器。”羨明絮絮地說下去。
  “我會想清楚,羨明,謝謝你。”
  “我等你。”
  李平別轉頭。
  “晚了”
  上車,羨明扭開音樂,衹要李平喜歡,他樂意奉獻。
  車子纔駛近工廠區,兩人已知道不妥。
  天邊映起紅霞,黑煙滾滾似巨竜般往上翻,空氣中全是煤灰。
  羨明連忙把車子停下來。
  李平嚇呆,衹會瞪着前方看。
  過了半晌,羨明纔醒覺過來,他衝口而出:“火災!”
  李平說:“我們過去看!”
  羨明點點頭,拉李平下車往前路奔去。
  狹窄的橫馬路僅僅允許救火車通過,兩邊擠滿看熱鬧的坊衆,紛紛發表意見,指指點點。
  羨明帶着李平軋上去。
  警察與消防員正在指揮救火,雲梯架起,水竜頭狂射,叫喝聲不停。
  接近火場,那股熱力逼上來,李平頭髮都竪起,但一顆心卻似浸在冰窖裏。
  燒着的正是她住的工廠大廈,嘩嘩剝剝,烈焰衝得半天高,火舌頭吞吐不定,兇猛萬分。
  她緊緊地握住羨明的手。
  無傢可歸,無傢可歸,李平心底衹會反反覆覆念着這四個字。
  忽然她看見廠裏的管理員與警察糾纏,一邊高叫:“救人,救人,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出來,睏在裏頭,救人呀!”
  李平茫然,誰,誰身陷火海,慘遭不幸?
  在這個紛亂擠逼嘈吵時刻,又有人撲嚮前,凄厲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該剎那,她徹底原諒了他。
  李平接着醒悟,原來他們以為她要燒死在裏邊,不由得大叫起來,“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轉頭,看見外甥女無恙,聲音顫抖起來,連忙奔過來與李平會合。
  這時候,濃煙火勢差不多已將整座工廠大廈吞噬,水澆上去,吱吱聲化為水蒸氣,遠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頭上,弄得衣履盡濕。
  警察喝令人群後退。
  王羨明一直緊抓着李平的手。
  李平聽得她舅父說:“完了,燒光了。”
  往外擠,到了路口,李平剛欲隨舅父走,忽然發現舅母攔在前頭。
  她似他們一樣,淋得似落湯雞,十分狼狽。
  老霍見到她,鼓足勇氣說:“李平跟我回傢住。”
  他老婆見他如此堅决,馬上作出英明的决定,說:“好,讓李平同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靜下來。
  她記得馬利沙是菲律賓女傭。
  何必令別人難做呢,人貴自立。
  李平開口說:“謝謝你,舅母,我已决定到朋友傢住。”
  她這樣一說,其餘聽的三個人齊齊呆住。
  李平很溫和,“這是王羨明,我就是到他傢去。”
  羨明既驚且喜,說不出話來。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適當的反應。
  霍太太卻說:“那麽,等待這件事情完了,我們再聯絡吧。”
  李平點點頭。
  廠房已經付之一炬,縱有保險,到底麻煩,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羨明,離開災場。
  走到停車處,她把頭靠在羨明肩膀上,良久沒有移動。
  羨明不出聲,他恨這肩膀不夠寬不夠闊不夠力。
  李平終於擡起頭來,說道:“你救了我。”
  羨明不知她指的是什麽。
  “要不是你接我兜風,早就遭劫。”
  羨明微笑,“你受驚了。”
  李平用手掩着臉。
  “在你舅父面前,你表現得很好,我為你驕傲。”
  李個苦苦的牽動嘴角,“我也感到驕傲。”
  “最壞的已經過去,來。”
  羨明打開車後廂,取出一方清潔毛巾給李平擦臉。
  李平問:“你身邊可有錢?”
  “有好幾百,何用?”
  “找個小旅館睡一宵。”
  “不是到我傢?”
  “明早再說吧,不然你怎麽嚮傢人交代,‘這是李平,她來睡覺’?”
  羨明被她說得笑起來。
  他送她到一傢小客棧,叫喜相逢。
  李平看着那個霓虹招牌,覺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覺醒來,不過是揚州噩夢,她還可以與同學一起到青年宮散心。
  李平垂下了頭。
  羨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頓好,答應明早再來。
  地方還算幹淨,李平站在浴室蓮蓬頭下,渾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着熱水浴。
  南來近兩年,這還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個願望,李平毫不猶豫地說:但願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來是因為有人輕輕推她。
  李平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羨明的臉,纔知道,一切不幸不是個夢。
  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着羨明。
  “我替你帶替換的衣服來。”
  是羨明特地去買的,花樣質地都不錯,李平就這樣,赤身進了王傢。
  那是一傢殷實的好人,知識水平不高,但人格足以彌補。
  一個多餘的問題都沒有。
  把一處小小空間騰出來容納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間儲物室。
  她自嘲,自稱儲物室女郎。
  沒想到,與王羨明的母親及兄嫂一相處就是幾個月。
  王嫂把李平介紹到日本館子做侍應生,李平見到卓敏,嚮之訴苦:“一雙腳,站完午餐,已經不屬於自己,像行屍走肉,不聽使喚。”
  還有晚餐,也得輪更,非得挂個笑臉,不住打躬作揖。
  東洋人做事要求嚴格,管得很緊,李平用心學習,王嫂蓄心指點,成績不錯。
  第一個月薪水,數目大得超過李平所求,想買件衣服送王嫂,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說:“我看不必了,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話是這麽說,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沒想到一場大火成全了王羨明。”
  李平無奈,“你何必還來打趣我這個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傢,也就是報了恩了。”
  李平更覺愁苦,不出聲。
  卓敏輕輕說:“窮一點,苦一點,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擡起頭來。
  “他那麽喜歡你,尊你為大,為你設想,夫復何求。”
  李平忽然說:“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認;“從來沒這種事。”
  “卓敏,你真要原諒我,我是沒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麽。”
  李平噤聲。
  “不是說要買禮物?跟着來吧。”
  李平已經輟停夜學,要見卓敏,衹有等例假部日。
  把近況報道過了,卓敏說:“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聰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飯就得適應,在睏境裏,人特別聰明特別敏捷,如果不道沒頂,也就成了泳將。”
  卓敏籲出一口氣,“班裏的同學,都想念你。”
  “羨明上學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訴我,除非是當夜更.否則决不曠課。”
  卓敏說:“那麽他最近一定老當夜。”
  李平搖頭,“真不像個有出息的人。”
  卓敏護着羨明,“李平你太認真了。”
  李平說:“我知道有位同鄉,人傢為了讀英文,夙夜匪懈,眼睏時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着自己睜開雙眼,讀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這條心,王羨明不是這樣的人。”
  “他滿足於目前的境況?”
  “李平,你別逼他,廣東人有一句俗語,極之可愛,叫做一樣米養百樣人。”
  “到三十歲還這樣天真爛漫?”
  “三十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日子,李平。”
  她們選了一隻裝角子的銀包給王嫂。卓敏嫌貴,但李平堅持禮物毋需大件,但要名貴。
  回到王宅,見沒有人,李平識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掃一番,這幾個月來,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塵不染,很惹王傢好感。
  王母買菜回來,見李平在洗窗戶。
  環境造人,她也不過是四十餘歲的中年婦女,倘若留過學,有份優差,風騷還剛正開頭,然而在她的地頭,這種年紀已是娶媳婦的適當時刻。
  當下王母放下菜籃,怪出香煙,點着一枝,坐下悠然吸起來。
  李平莞爾,羨明也許就是像他母親,這樣自得其樂。李平衷心喜次王母,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個好人,連她吸的香煙都趣緻十分,有時吸黑貓牌,更多時候,像此刻,是鴨都拿七號。
  王母愛把空煙盒裏那張薄錫紙,折成一隻船,欣賞片刻,便團皺扔掉。
  李平嘗試探討她的內心世界,但王母絶不多話,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識,她已把李平當二媳。兩個媳婦人才都比兒子出衆,十分值得寬慰,她大有人生夫復何求的感覺,吸煙的姿勢,也更加愜意。
  她做的湯,李平開頭喝不慣,八爪魚居然與蓮藕一起煮,還有,一鍋雞爪與眉豆滾得灰禿禿的,後來就嘗出甘香味來,廣府人也有他們的傳統文化。
  王母欣賞李平抹窗,李平微笑,並不停手。
  黃昏陽光射在她身上,為她輪廓鑲上一道金邊,連睫毛都似沾着金粉,映出青春朝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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