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天若有情
  曾經有過兩度戀愛的許紅梅與列嘉輝總是在不適合的年齡相遇,這種錯位而又催人淚下的戀情使人們唏噓不已,然而她(他)二人卻樂此不疲,直到第三次相逢,許紅梅和列嘉輝像常人一樣相戀了。然而,她(他)們衹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走完青年、中年老年,奏一麯短促的愛的歡歌。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第十節
第一節
  二零二零年,大都會。
  卜求真不相信她會活到這個年紀。
  少年時她認為三十歲是人生極限,壯年時又覺得人到五十,萬事皆休,可是她安然度過大限,一直一直活,活得不知多好,直到二零二零年。
  豁達爽朗的她,都已經不大肯提到年齡。
  別誤會,她非常享受人生,每天為自己安排豐富節目,每個鐘頭都不虛度,她完全知道時間去了何處,衹是惆悵時間過得太快。
  想到此際,求真會得意的聳聳肩,“快樂不知時日過呵、總比度日如年的好。”
  頭髮已經斑白,可是剪得很短,皮膚尚可,但笑起來眉梢眼角均有皺紋,身段保養極佳,不過看去,並不像個小老太太佝僂代人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從前,過了四十就名正言順做中年人,還有,五十一到,自稱老人傢也無所謂,可是到了今天,許多人年近花甲還扮精神奕奕,求真認為這是一種心理負纍。
  不過,她一個人怎麽力輓狂瀾呢?隨着潮流、她亦參加了專科醫生辦的健康班,藉助藥物,試圖壓抑衰老內分泌。
  她已自報館退休,自由寫作,因薄有節蓄,生活得不錯。
  結過兩次婚,一次和平分手,一次比較激動,求真一直沒有得到豐盛的,異性的愛,但她不予計較,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有遺憾,這不過是最低限度的樂觀,也是她以前的成績足以彌補一切不足。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她站在豪華遊輪皇傢威京號的甲板上。
  船正駛往阿拉斯加,采取內灣航綫,沿途觀賞冰川奇景。
  多年的老朋友了。
  退休後他怕冷,到處覓地方落腳,一次途經波拉波拉,一眼看就愛上那地方,買一間木屋,住下來,沒動過。
  撥一撥手指數一數,已經好些年了。
  上個月,求真自圖書館回來,接到一張傳真:“想同你見個面,小郭,琦琦。”
  求真大樂,難得由他主動找她。
  於是她同他開玩笑:“地點由我選。”知道他怕冷,“我們去遊冰川。”
  她所尊敬的小郭先生卻無異議。“好,不過地點與時間由我選擇。”
  她挑了這衹船,挑了五月的某一天。
  上了船已有兩天一夜,小郭先生卻尚未露面,求真也不去催他,衹管聽其自然。
  這是一種尊重。
  朋友要躲起來,想靜一靜,讓他失蹤一段時期好了,他自有分寸,閉關日期一過,必定自動出現,千萬不要運用交情去逼他出來見人。
  衹有最輕挑及膚淺的人,纔會去查根問底,揭人傢私隱,硬是要知追究竟底細,還佯裝關心。
  求真當然不是一個無聊的人。
  小郭沒同她通音訊,少說有十年,但他仍是她最欽佩的朋友之一,他一有消息,她立刻回應。
  她懂得尊重人。
  故此人傢也尊重她。
  她伏在甲板上看冰川,在龐大的千年玄冰底下,乘載一千遊客的大輪船衹得芝麻大小。
  無論現代科學多麽進步,同大自然比,仍然小巫見大巫。
  “求真。”有人在背後叫她。
  求真認得這個聲音,她欣喜地轉過頭去。
  她看到一個精神奕奕的老人,穿着電氈式發熱長大衣,帽沿壓在眉毛上。
  “求真。”他的語氣也一樣高興。
  “小郭先生,你來了。”
  “求真,你一點都沒變。”
  “唉,小郭先生,你認識我那年,我纔二十五歲,怎會不變。”
  “是嗎,有那麽久了嗎?此刻的你看上去,也不過是中年人而已。”
  求真咧開嘴笑,逢人減壽,明知是最古老的哄撮術,但聽了一樣高興。
  “你也是呀,小郭先生,老當益壯。”
  “我?我已年邁,我不行了。”
  但是他雙目炯炯有神,仍然嘻皮笑臉,求真覺得小郭仍是小郭。
  “我們到裏頭去敘舊。”
  “不急,求真,稍等一會兒。”
  “什麽事?”
  “你且慢回頭,衹管與我說話,然後,你可以不在意地看看左舷那對男女。”
  求真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沒想到過了那麽久的退休隱居生活,小郭仍然沒忘記他是一個私傢偵探。
  “有啥好笑?”小郭瞪她一眼。
  求真連忙說:“我在想,現在您老地位尊貴,德高望重,仍叫小郭,未免唐突。”
  小郭卻說:“我樂意一輩子做小郭,你管我一百歲還是兩百歲。”
  求真莞爾,她知道他還沒到一百歲,小郭先生今年約八十歲左右。
  求真一邊閑談,一邊輕輕側過頭瞄嚮左舷。
  她又笑了起來。
  那邊一排帆布椅子,張張都空着,哪裏有人。
  小郭亦轉過頭去,“呀,他們進去了。”
  求真不由得問:“小郭先生,你現在還在辦案子?”
  “不,我早就結束營業,優哉遊哉。”
  “那,你為何追蹤這一對男女?”
  “興趣。”他攤攤手。
  求真許久沒有這樣開心,她忍不住又笑。
  “卜求真,你那愛笑的毛病始終不改。”
  “愛笑是毛病嗎?小郭先生,餘不敢苟同。”
  小郭悻悻然,“怪不得你可以青春常駐。”
  “小郭先生,我們的交情已達半個世紀,到了今天,或許你可以把大名告訴我,以便稱呼。”
  小郭狡儈地笑,“我姓小名郭,你一嚮知道。”
  求真明知他仍然不想披露真名,卻笑道:“說穿了,不外是叫傢明或是國棟,更可能叫長庚,或許是錦輝。”
  小郭知道這是舊陳皮激將法,衹說“都是好名字,虧你想得出來。”
  求真自知並非小郭對手,便轉變話題,“小郭先生,琦琦呢?”
  “在船艙裏。”
  “不打算見我?”
  “當然要見你。”
  “還不帶我去?”
  “跟我來。”
  求真忽然唐突冒失地問:“你倆有沒有結婚?”
  小郭停止腳步,轉過頭來,“卜求真,多年不見,我總以為你那女張飛脾氣會收斂一點,我又一次失望了。”
  求真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小郭看着求真,“你說到什麽地方去,琦琦是我最好的拍檔,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怎麽會扯到婚姻上頭去。”
  “可是,你肯定愛她。”
  “那自然,不過,我也愛你呀。”
  求真立刻抓到痛腳:“那不行,我倆年紀相差太遠,傢母會反對。”
  小郭立刻給接上去:“傢父也不見得會贊成。”
  然後他們相視大笑。
  求真跟着小郭到頭等艙第十三室敲門。
  他嚮求真擠擠眼:“我住三等艙。”
  裏頭有人應:“進來。”
  那聲音輕且軟,正是記憶中琦琦的聲音。
  說也奇怪,這一對夥伴,求真認識他們多年,但是她從不知道小郭的名,以及琦琦的姓。
  此時小郭忽然對求真說:“你見到琦琦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求真一怔。
  從事寫作的她,多心是職業病。
  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琦琦生過一場病,健康大不如前,此刻可能坐在輪椅上了。
  還有,她也許做過手術,要用義肢。
  求真心中打個突,惻然。
  她不由得摸摸手臂,感謝上帝,她身體非常健康。
  小郭輕輕推開艙門:“琦琦,卜求真來了。”
  她看到船艙套房的小客廳中坐着一個女郎。背對着他們。
  女郎長發束起,穿件老式織錦旗袍,身段佳妙,背後看去,肩豐腰窄,像一個V字。
  這是誰?
  求真咳嗽一聲,揚聲“琦琦……”她怕她耳朵有點不大好。
  誰知那背着他們的女郎驟然轉過身來,“求真,我在這裏。”
  求真猛然與她打一個照臉,呆住,嚇得往後退。
  琦琦!
  不錯,她正是琦琦。
  記憶中,琦琦比求真大幾歲,可是此刻的琦琦,看上去衹得二十餘歲,臉容光潔無暇,五官秀麗,正是當年卜求真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求真先是呆呆看着她芙蓉般的笑臉,忽然之間鼻子酸了,雙眼潤濕,想到當年她自己何嘗不是個標緻女郎,卡嘰褲,白襯衫,一對銀耳環,已經叫男生稱贊,“卜求真毋須衣妝已是可人兒”,可是紅顔彈指老,剎那芳華。求真摸了摸斑白的鬢腳,忍不住問:“琦琦,你把你自己怎麽了?”
  小郭一聽,立刻頓足,“女張飛就是女張飛。”
  “求真,”琦琦婀娜地站起來,“多年不見,別來無恙乎?”
  “托賴,還過得去,你呢?”
  琦琦微笑“不如你,求真,你真做得到優雅地老去,連頭髮都不染。”她握住求真的手,“我沒有勇氣,我妄想留住時光。”
  “可是你做得很成功。”
  小郭嘆口氣,在一旁坐下。
  求真好奇問:“是哪個大國手的手術?幾可亂真。”
  琦琦笑了,“求真一張嘴活脫脫像她那支筆,鋒利無比,老友都下不了臺。”
  小郭冷笑,“有勇無謀,所以她一生成績止於此。”
  求真立刻回嘴,“可是我吃的穿的,也不比你差。”
  琦琦詫異,“這同以前的聚會氣氛沒有什麽不同嘛。”
  求真卻惆悵地答,“有分別,現在鬥完嘴,會覺得纍。”
  琦琦掩住嘴,俏麗地笑彎了腰。
  求真到這個時候纔由衷地說:“琦琦,看見你真好。”
  琦琦作上世紀七十年代打扮,時光倒流,美豔中帶些詭秘。
  不過,不相幹,琦琦的智慧與溫柔仍在,琦琦仍是卜求真的好朋友。
  琦琦終於解答了求真的疑難,“我的醫生,姓原。”
  卜求真站起來“啊”地一聲,“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原醫生。”
  “正是他”琦琦笑笑。
  “他年紀也不小了吧?”
  “我沒見到他。”
  求真訝異,“怎麽會?”
  “我已全身麻醉。”
  原來如此。
  “負責替我接頭的人是小郭。”
  求真看小郭一眼,他也真肯為她。
  琦琦的聲音很輕,十分感慨,“在將醒未醒之際,我聽到原醫生與助手的對話,立刻有頓悟,可是彼時矯形手術已經完成,太遲了。”
  “他說什麽?”
  “他說:‘你看,換得了皮,換不了心,又有什麽用。’”
  “啊。”
  “你瞧,求真,我此刻是多麽滑稽,一顆七老八十的心,被閑在少婦的軀殼內,不三不四、不老不小,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琦琦語氣中的嘲弄與悲哀是真實的。
  求真卻上下左右打量她,“之後,你還會不會老?”
  小郭“嗤”一聲笑出來。
  “什麽樣高明手術都敵不過似水流年。”
  求真嘆息,頷首。
  “求真,你最近的文字越發精練,充滿活力。”
  “退休後,不計較名利及營業額,壓力顯著減低,一支筆也活了起來。”
  “唉!小小的卜求真也已退休了。”
  求真搔搔頭,“真不曉得時間統統溜到哪裏去了。”
  小郭說:“我們這次聚會,大題目就是討論時間。”
  求真詫異,“時間?”
  “或是正確地說,討論一下,時間是否即係緣分。”
  求真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一飲而盡。
  她笑笑說:“你的意思是,假使有少年來追求琦琦,琦琦會不會接受?”
  沒想到溫柔的琦琦這次搶先回答:“我一定接受。”
  “什麽?”求真驚異。
  “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是從未深愛過,我渴望被愛,也希望愛人。”
  求真的眼光自然而然看嚮小郭。
  小郭卻心不在焉,站起來,“你們慢慢談,”
  求真問:“你到何處去?”
  他擠擠眼,“我去看看甲板上有無美女。”
  “祝你看得眼紅。”
  他出去了。
  小郭一走,琦琦反而不再談那個題目了。
  求真說:“我猜,在我們心底某處,有一部分,永遠個會老,永不停止盼望,亦永不甘心服輸。”
  琦琦笑:“求真,你有孩了嗎?”
  求真搖頭,“沒有。”
  “也沒有領養?”
  “責任一樣大。”
  “可以寄養在育兒所裏。”
  “那還不如不要。”
  “求真,你始終認真。”
  求真訕笑,“哪裏,追求完美,又不夠力氣,落得寂寞下場。”
  琦琦拍拍她手背,“我們也到甲板上去看看風景。”
  琦琦披上一件黑色大氅,更顯得膚光如雪,唇紅齒白,她被求真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來”,求真說,“陪外婆散散步。”
  纔出門,就碰到一位年輕人,看到琦琦,熱情地打招呼,愛屋及烏,順便對求真說:“伯母,走好。”
  求真喃喃說:“不是外婆,衹是伯母嗎?我賺了二十年了。”
  琦琦啼笑皆非。
  她倆碰到匆匆趕至的小郭。
  “正想來找你,求真,過來,過來看這一對男女。”
  求真問“就是剛纔你叫我看的那對?”
  “是,他們又出來了。”
  小郭沒有回頭,但是眼珠子轉往左邊示意。
  求真心中笑,真好興致。
  她把目光朝那個方向轉過去。
  不錯,一男一女。
  衣着考究而低調,修飾整潔,他倆正對坐着玩紙牌。
  男的約三十餘歲,長得好不英俊,求真年輕的時候,像一切少女,喜歡俊男,自訂一套評分制度,像這位先生,足可打九十分。
  與他玩撲剋牌的女子卻已白發如銀絲,是一位老太太,從臉胚身型看來,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是個美女。
  他們,可能是一對母子。
  孝順兒子亙古少見,這位先生十分難得。
  這麽些年了,求真也已煉成一對法眼,一眼瞄過去,她那資深記者靈敏的觸覺已將整幅圖畫收在腦海中,她不覺有何異樣。
  求真問小郭:“他們是誰?”
  “你說呢?”
  “母子,好出身,感情也融洽,懂得亨受生活,此刻兒子陪母親散心,媳婦與孫子稍後齊來會合。”
  “說得很好。”
  求真看嚮琦琦,“事實不是這樣嗎?”
  琦琦微笑,“適纔何嘗不有人把你我當母女。”
  求真一怔。
  她當然知道都會中有一種男子的職業是服侍年長女性。
  不,她搖搖頭,人的氣質受環境影響,這位俊朗的男士,肯定身傢清白。
  衹見他們扔下紙牌,站起來,走到欄桿另一頭
  他攙扶着她,她靠在他肩膀上,他宛如玉樹臨風,但是她已老得瘦弱佝僂了。
  “求真,我要你記住兩個名字。”
  “請說。”
  “那男子,叫列嘉輝,那女子,叫許紅梅。”
  名字相當普通,簡直不容易記得住。
  小郭再加一句,“他們是情侶。”
  求真立刻說:“不可能。”
  小郭瞪她一眼,“什麽都有可能,永不說沒有可能,一聲不可能便剔除了科學精神。”
  求真忍氣吞聲,雖然大傢都老了,但她始終視他為長輩,求真有個好處,她尊重長輩。
  “而且,卜求真你不用腦,你以前曾經見過這對男女,衹不過早已丟在腦後。”
  求真“啊哈”一聲,“小郭先生,我不致如此不濟,我若見過那位俊男,什麽年份什麽地點何種場合,講過哪些話,保證記得。”
  小郭似笑非笑地看着求真,“我打睹你已忘記了。”
  求真叫琦琦解圍,“琦琦,你管管他。”
  琦琦說:“這次我不幫你。”
  “什麽?”
  “你見他們的時候,我也在場。”
  求真“嘩”一聲叫出來,“那是什麽年份,鹹豐年?”
  琦琦笑,“不,沒有那麽遠,約三十五年前,求真,在腦海中搜一搜。”
  求真“呸”一聲,“三十五年前,那位列嘉輝先生纔是三兩歲的嬰兒,所有小孩都一個樣子,這不是考我功課,尋我開心嗎?”
  “他不是普通的幼嬰,你會記得他。”
  求真嘆口氣,“原來你們找我來玩猜謎遊戲。”
  琦琦笑了。
  她仍與小郭同一陣綫,由此可見,結不結婚並不重要。
  求真替他們高興。
  她一邊說:“我早已退休,不喜絞腦汁,我棄權。”
  小郭說:“沒出息!”
  過了片刻,求真問:“你不打算把故事告訴我?”
  小郭斥責,“我滿以為一個人的智慧會隨年齡增加,我現在願意公開承認錯誤。”
  “竟為這種小事痛責我!”
  小郭笑,“是!真痛快。”
  “明知故犯。”
  “現在要找個人來駡也不容易。”
  琦琦接上去,“不配挨駡的駡了他,也有失身份。”
  他倆還是一對。
  求真說:“我不知你們如何打發時間,我則有午睡的習慣。”歲月從來沒饒過任何人。
  小郭嘆一聲氣,“好!晚飯時分再見。”
  求真故意如一個小老太太般跌跌撞撞走回艙房去,刺激年紀比她更大的小郭先生。
  她按開了錄音機,和衣躺在床上,聽一個柔和的女聲講故事:“……話說鳳姐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綉,早命濃薫綉被,二人睡下,不知不覺己交三更,鳳姐方覺星眼微朦,衹見秦氏自外走了進來,說道嬸嬸好睡,我今兒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
  卜求真的靈魂漸漸隨着那聽過千百次的老故事飄出軀殼。
  衹聽得靈魂問軀殼“今日往何處遊蕩?”
  求真脫口答:“往較美好較年輕的歲月去走走吧。”
  靈魂輕笑,“為何戀戀不捨那個歲月?”
  求真答:“我也不明所以然,其實那個時候我一無所有,又比較遲鈍,被人欺侮踢打也不曉得,我年輕時一點也不快樂。”
  “那麽,去,還是不去呢?”
  “去,去,不去更無處可去。”
  胡亂在青春期逛了一輪,一無所得。
  求真覺得無聊,因問“你可記得一個叫列嘉輝的人?”
  “給多一點提示。”
  “他是一個英俊高大的男子,試試回到二十五年前去,當時他衹是一名幼嬰,可想相貌己十分俊秀。”
  啊。
  卜求真做夢了。
  日曆刷刷刷往後翻。
  還是上一個世紀的事呢。
  一九八五年的夏季。
  卜求真剛自大學出去,在《宇宙日報》做記者,那正是她卡嘰褲白襯衫用清水洗完臉即上街連口紅都懶抹的全盛時期。
  一個黃昏,像所有求真沒有約會的黃昏一樣,她跑到小郭偵探社去消磨時光。
  喝一杯琦琦做的香濃咖啡,吃一口琦琦親手做的美味糕點,絶對是大享受。
  小郭偵探社生意一嚮欠佳,小郭一直優哉遊哉。
  專等求真這樣的朋友上來喝茶下棋聊天擡杠。
  那一日兩人又爭得不亦樂乎。
  題目是好人是否有好報。
  求真記得她說的是:“每一個人看自己,都當自己是好人,至高至純,心腸最軟,故此都等着好報來臨,唉,在別人眼中,尺度不同,閣下也許最老謀深算,損人不利己。”
  小郭說:“總有公認的好人。”
  “我也身傢清白,奉公守法,我算不算好人?”
  “話太多了。”
  “那兒,裝聾作啞,毫不關心是好人?”
  “你沒有邏輯,同你辯論沒有意思。”
  “咄!”
  這時,小郭示意求真噤聲。
  求真擡起頭來,她聽到會客室有人聲。
  “……請問,郭先生可在。”
  琦琦答:“他在,請問貴姓,有沒有預約。”
  那女聲說:“我姓許,沒有預約,但,我有介紹人。”
  求真記得,許女士的聲音非常好聽,語氣中有一股纏綿之意,即使是報上姓名那麽簡單的幾個字也似欲語還休,十分婉轉動人。
  琦琦說:“我去看看他抽不抽得出時間。”
  啊,有客人上門來了,小郭惆悵,他巴不得他們不要來,名正言順可以懶洋洋亨受清閑。
  推掉他們?好像說不過去,接待他們,又得亂忙,唉,世事古難全。
  小郭咳嗽一聲。
  這時,他們忽然聽見幼兒咿咿呀呀的學語聲。
  求真大奇,孩子?絶少有人抱孩子到偵探社來。
  偵探社是不祥之地,試想想,一個人非要恨另一個人恨到要揭他底牌,用作要挾用,纔會到偵探社來,這個地方,充滿仇恨,兒童不宜。
  從來沒有幼兒到過這裏,小郭好奇,去拉開了門。
  他沒有示意求真離去,求真又怎麽會自動識趣走開,別忘記,她是記者,任何新奇的事均不放過。
  門外站着一個少婦,手抱一個幼兒。
  求真眼前一亮。
  那少婦年紀不輕了,恐怕早已過了三十關門,仍稱她為少婦,是因為她臉上的豔光不減,而且,笑容中有俏皮之意。
  她穿一件桃紅色薄呢大衣,一手抱幼兒,另一手伸出來與小郭相握,自我介紹:“許紅梅。”
  小郭有點目眩,連忙招呼許女士坐。
  反而是求真,可以客觀冷靜地打量她們母子。
  絶對是母子,而且,她極鐘愛這個孩子。
  為什麽?靠觀察而來,第一,這年約兩歲的男孩體重不輕,起碼有十二公斤,可是少婦衹需一隻手臂,便把他穩穩抱在懷中,可見訓練有素,自幼抱慣。
  第二,穿着那樣考究漂亮的淡色大衣,而不避幼兒小皮鞋踐踏,可見把孩子放在首位,不是母親,很難做得到徹底犧牲。
  那孩子轉過頭來,一見求真,咧嘴便笑,“姆媽,姆媽媽媽媽媽。”
  求真如見到一絲金光自烏雲中探出,不由得趨嚮前,“啊,寶寶,你好嗎?”
  許女士笑道:“他喜歡漂亮的姐姐。”
  那孩子的面孔如小小安琪兒。
  此時,小郭擡起頭來,“求真我有公事,我們稍後再談。”
  啊,終於逐客。
  求真依依不捨地離開小郭辦公室。
  那個幼兒,曾令求真後悔沒有趁早生個孩子。
  卜求真睜開眼睛。
  想起來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第二節
  夜闌人靜,半明半滅間終於把三十五年前的往事自腦海最底部搜刮出來。
  那一年,在小郭偵探社邂逅的美婦,正是許紅梅女士,那麽,那個小小男孩,也就是列嘉輝。
  求真自床上坐起來,斟杯冰水喝。
  掐指一算,年紀完全符合,時光飛逝,許紅梅如今已是一個老婦,而列嘉輝早已長大成人。
  當年呀呀學語的小傢夥,可將之擁在懷中狠狠地親他胖嘟嘟面頰的小東西,今日已是壯年人了。
  能不認老嗎?
  求真緩緩坐下。
  原來小郭同他們是舊相識,為什麽不上前相認,為什麽鬼鬼祟祟躲一旁研究人傢?
  小老郭永遠這樣高深莫測。
  求真把那一次會面的細節完全記起來了。
  年紀大了,遙遠的事情特別清晰,那日早餐吃了些什麽東西,反而不復記憶。
  求真記得許女士在小郭辦公室逗留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她等了個多小時,她還沒從那房間出來,幼兒也好像很乖,沒有作聲。
  求真有事,回了報館。
  那件事,從此擱到腦後。
  到底許女士在密室裏與小郭說過些什麽話?
  求真有點纍,可是睡不着,她躺在床上去等天亮。
  電話鈴驟然響了起來,半夜三更,特別響亮。
  求真知道這是誰。
  她按下鈕鍵:“小郭先生,何以深夜不寐?”
  果然是他,“求真,你想起來了吧?”
  求真答:“是,我的確見過她一次。”
  “歲月無情。”
  “是,當年的許紅梅,誠然豔光四射。”
  小郭感喟,“現在我們都雞皮鶴發了。”
  求真抗議,“我衹需略加收拾,看上去不過是個老中年,你們就差得多。”
  小郭氣結,“對對對,你是小妹妹。”
  “小郭先生,那一天,許紅梅女士在你辦公室裏,說了些什麽話?”
  “反正睡不着,到甲板上來,我慢慢告訴你。”
  “甲板?我薄有節蓄,我毋需吃西北風。”
  “那麽,到三樓的咖啡廳。”
  “給我十五分鐘。”
  “求真,不必化妝了。”
  “小郭先生,此刻我自房中走到房門,已經要十分鐘。”
  小郭惻然,“可憐,終於也成為老太太。”
  他一時忘了自己更老。
  求真套上大毛衣與披肩,匆匆出去見小郭。
  小郭己在等她。
  “我沒有遲到。”
  “坐下。”
  求真連忙拿幾衹墊子枕住背脊,坐得舒舒服服。
  小郭開口:“好好地聽故事。”
  咖啡座上有幾對客人,都是年輕情侶,精神好,聊得忘記時間。
  有一少女嚮小郭與卜求真呶呶嘴,“看那邊。”
  她的伴侶一看,羨慕地說:“啊,好一對年老夫妻。”
  少女說:“到了這種年紀,早已晉升為神仙眷屬。”
  “我們到了那個年紀,不知是否仍可像他們那般恩愛。”
  少女朝伴侶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表現如何了。”
  這當然是誤會。
  小郭與卜求真並非一對。
  衹聽得小郭吸一口氣,開始敘述:“那一日,我把你請走之後……”
  許女士把孩子抱在懷中,坐在小郭對面。
  她秀麗的面孔忽然沉下來,滿布陰霾。
  幼兒像是纍了,靠在她胸膛裏,動也不動。
  小郭羨慕所有孩子,那是人類的流金歲月,無憂無慮,成日就是吃喝玩樂。
  小郭見她不出聲,便試探:“許小姐,你說你有介紹人?”
  許紅梅擡起頭來,大眼睛閃過一絲彷徨的神色,她嘆口氣,“是,介紹我到這裏來的,是一位女士她姓白。”
  小郭聳然動容,他衹認得一位姓白的女士,她在他心目中,是重要人物。
  “啊,請問有什麽事?”他對許女士已另眼相看。
  “郭先生,我想托你找一個人,衹有這個人可以幫我。”
  小郭已把全身瞌睡蟲趕走,他前後判若二人,雙目炯炯有神,凝視許女士,“你要找的,是什麽人?”
  “我要找的人,姓原,是一位醫生。”
  小郭立刻為難,表情僵住。
  許紅梅看到小郭如此模樣,輕輕嘆口氣“我也知道原醫生不是一個電話可以找得到的人。”
  小郭攤攤手“實不相瞞,原醫生失蹤了,無人知他下落。”
  許紅梅不語。
  那幼兒在她懷中,已經安然入睡。
  她輕輕摸一摸他的小手,仍然緊緊抱着。
  小郭建議:“把孩子放在沙發上睡一下如何?”
  許紅梅搖頭,“不,他會害怕的。”
  小郭笑笑,他也以為他們是母子。
  在這個年紀纔育兒,自然比較溺愛。
  “不覺得他重?”
  “還好,”許紅梅說,“可以支持。”
  “你自己親手帶他?”
  “傢中有保姆,不過,我從來不讓他單獨與別人相處。”
  “這孩子很幸福。”
  許紅梅答:“我沒有職業,我的工作便是服侍他。”
  小郭見許女士一身名貴而含蓄的打扮,已知道她環境十分優遊,不用擔心生活。
  他試探說:“尊夫把你們照顧得很好。”
  可是許紅梅笑笑,“我是一個寡婦。”
  小郭一怔,不過,結婚是結婚,生子是生子,兩回事,不相幹。
  他馬上接受這個事實。
  “孩子——”
  “也不是我的兒子。”
  小郭這纔深深訝異了,不是親生?“你是他姑媽,或者是阿姨?”
  “郭先生,他叫列嘉輝,我深愛他,但是我與他,並無絲毫血緣關係”
  小郭面孔有點發燙,每逢他尷尬的時候,臉的外圈會自動發熱。
  “郭先生,要見原醫生的,是列嘉輝,不是我,請你接受我的委托,替我們尋找原醫生。”她的聲音低下去。
  小郭呆半晌。
  “原醫生想來不是失蹤,他不過暫不見客,想避一避人。郭先生,你是他的好友,請他破一次例,見見我們。”
  小郭無奈地說:“就因為是他的朋友,所以纔額外要體諒他,應尊重他的意願。”
  許紅梅焦急了,雙目潤濕。
  “孩子有病嗎?我可以推薦各個專科醫生給你。”
  許紅梅落下淚來。
  “許小姐,那位原醫生,不是一般醫生,他是個怪醫,他的醫術,與實用醫學不挂鈎。”
  “我完全明白他是個什麽樣的醫生。”
  小郭嘆息,“我且做一個討厭人物,幫你找找他。”
  許紅梅略為寬心,抱起孩子,站起來。
  她已練成舉重高手而不自覺,小郭自問沒有把握抱着十多公斤重物自那麽軟而深的沙發站起。
  “有無消息,都請與我聯絡。”
  “一定,許小姐,不過我真是一點把握也無。”
  許紅梅抱着幼兒離去。
  小郭記得那孩子有一頭烏濃可愛的頭髮。
  聽到這裏,卜求真低嚷:“果然不是母子!”
  小郭點點頭。
  “你當時為什麽不問孩子同她是什麽關係?”
  小郭瞪求真一眼,“人人像你,冒失鬼不日可統治宇宙,她是我客人,她不說,我怎麽好問?”
  “啐!”
  小郭有點纍,脫下帽子的他,一頭平頂白發閃閃生光。
  求真忽然問:“頭髮中的黑色素全到哪裏去了?”
  小郭說:“頭皮細胞老化,不再生産。”
  “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喂,你聽不聽故事?”
  求真故意打個呵欠,“沒有什麽好聽的。”
  “什麽?”
  “你當年沒有替她找到原醫生。”
  被她猜中了,小郭心有不忿。
  “如果當年被你找到了原醫生,今日就不必對他倆避而不見了。”
  小郭默默低下頭,“是,我交情不夠,原醫生對我不予理睬。”
  “小郭先生,你不必耿耿於懷,像原醫生那樣的人,决定了一件事,無可輓回。”
  小郭嘆口氣,“大傢把他神化了,這個人,好幾次閉關,不見人,你當他在研究什麽大事,其實他啥子也沒幹,衹不過是談戀愛。”
  “人各有志,那誠然是他的人生大事。”
  “見死不救!”
  “可是許紅梅與列嘉輝還不是好好活着,列嘉輝已是成年人,可見他幼時無論患什麽癥候,今日已經治愈。”
  小郭怔怔道:“說的是。”
  “當年誰也找他不着,那位姓白的夫人同他那麽熟,也束手無策,所以纔推薦許紅梅到你處,你不必內疚。”
  “我好想告訴他們,原醫生最近出關了。”
  “是,至少他見過琦琦。”
  “琦琦同他另有淵源。”
  啊,是另外一個故事。
  “可是,三十多年過去,當年再大的睏難,今日已成過去,即使找到原醫生,也已無用。”
  “慢着,小郭先生,許紅梅與列嘉輝到底為什麽要見原醫生?”
  小郭呆住。
  求真尖聲問:“你竟不知道,你竟沒有問?”
  小郭說:“我衹知道那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於是我盡了全力,上天入地那樣去搜索原某人。”
  原氏當然不會讓任何人找到。
  小郭不算不盡力,他甚至找到原君私人電腦的通訊密碼,得以與電腦通話。
  可是電腦如此忠告他:“如果閣下真是原醫生的朋友,請予原醫生時間,請耐心等原醫生出關,我會把你的名字登記,待原醫生盡快復你。”
  “可是我真有急事。”
  “閣下的急事,並非原醫生的急事。”
  “我也是受人所托。”
  “原醫生最愛管閑事,但這次時間不對,欠缺緣分,不宜強求。”
  “一具電腦,懂得什麽叫做緣分。”
  電腦冷笑一聲,不與他申辯,自動熄滅,不予受理。
  小郭托人在原君時常出沒的地點找他,但原醫生似真的失蹤了,如一粒沙掉進戈壁,如一滴水落入大海,再也沒有出現。
  這件事成為小郭心頭上的一根刺。
  一個私傢偵探,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尋人,而小郭居然尋人失敗。
  他甚至找到了那位姓白的女士訴苦。
  她對他好言相慰。
  “小郭,看開點,這同你的能力無關,這個老原可能根本不在太陽係以內。”
  “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沒把他聯絡上,卻是事實。”
  彼時小郭找他足足已有三年。
  “然後,連許紅梅也失蹤了。”
  白女士微笑:“許紅梅不難找。”
  小郭不出聲。
  白女士問:“你已知道許紅梅的底細?”
  “這我早已查清楚,她是證券業巨子許仲開的獨生女,因為戀愛問題,同父親鬧翻,由繼承人變成陌路人。”
  白女士頷首,“據說,許仲開至今不明寶貝女兒怎麽會心甘情願放棄一個王國。”
  小郭笑,“因為她愛上另一個王國。”
  白女士說:“是,列氏的財勢,不下於許仲開。”
  “而且是許仲開的敵人。”
  白女士作這樣的評論:“感情這件事,不可理喻。”
  “可以用可怕二字形容。”
  白女士忽然說:“小郭,你是男人,告訴你,你會不會愛上比你小四十歲的異性?”
  小郭搖頭,“我一嚮喜歡比較成熟的伴侶。”
  “比你小四十歲的人也可能很懂事。”
  “戀愛已經夠痛苦,驚世駭俗的戀愛不是我這種平凡普通人可以享用。”
  白女士笑了。
  小郭連忙補上一句,“也不是每個人會遇上。”
  敘述到這裏,天已經漸漸亮了。
  在咖啡室閑聊的年輕情侶,也已逐漸散去。
  小郭打了一個呵欠。
  求真有一千一百個問題要問。
  可是小郭說:“我纍了。”
  求真知道他並非故意賣關子,“小郭先生,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自己還走得動。”
  求真還是把他送回艙房。
  到了艙門,小郭忽然轉過頭來,“求真,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叫我小郭有點滑稽,從此以後,你喚我老郭吧。”
  求真用手作喇叭狀罩住一隻耳朵,“你說什麽,小郭先生?”
  小郭進艙去了。
  求真這纔嘆一口氣。
  什麽叫力不從心?這就是了。
  就在此時,有一隻手伸進求真的臂彎。
  “琦琦。”求真把那衹手握得緊緊。
  “看,”琦琦指嚮海岸風景,“此乃萬載玄冰。”
  “最近也有融化的跡象了,科學家不知多擔心。”
  “求真,你好會殺風景。”
  求真汗顔,“是,我太過實事求是了。”
  她倆躲到人工溫室,在奇花異卉旁邊的藤椅上舒舒服服坐着聊天。
  求真問:“琦琦,你可知道許紅梅年輕時的戀愛故事?”
  琦琦欠欠身,四處看一看,“背後議論人傢的私生活,不大好吧。”
  “咄,”求真不以為然,“你有更好的題目嗎?”
  琦琦笑,“不如講講格陵闌是否真會於下一世紀因融冰而消失在地球版圖上。”
  “那還不如討論植物學家有無可能在三十年之內重建雨林。”
  她倆相視大笑。
  琦琦呷一口香茗,“求真我出身草根階層,最大願望不過墾求溫求飽,對於富傢千金的戀愛故事,並無興趣。”
  “據說當年此事相當轟動。”
  “我也是聽小郭說的。”
  “那時,你我還沒出世?”
  琦琦,“你比我小,你大概還沒有出世。”
  “大約是什麽年份?”
  琦琦擡頭想一想,“約是一九六零年。”
  求真大大詫異,“故事怎麽越說越回去了?”
  “是,彼時小郭還在他師傅處做學徒。”
  “那時,許紅梅小姐什麽年紀?”
  “也許十五歲,也許十六歲。”
  “那麽早就談戀愛?”
  “是,愛上了她父親的仇人,比她大四十歲的列正。”
  “列正,他也姓列?”
  “是,他姓列。”
  求真站起來,大聲說“這麽講來,那列嘉輝明明就是列正的孩了!”
  “我們查過,許紅梅從來未曾生育。”
  求真不服氣,“也許她躲起來養下這個孩子呢。”
  “我們調查得十分徹底,他們的確不是母子,你可以忘記這一點。”
  “把他們的故事告訴我。”
  “故事很簡單,列正有傢室有孩子,子女且比許紅梅年長,雙方遇到極人阻撓,結果紅梅脫離家庭出走,而列正亦與發妻離異,他倆終於正式結婚,那年許紅梅二十一歲。”
  “你看,沒有離不成的婚!”
  琦琦笑,“真是,一個人沒離婚,是因為他不想離婚。”
  “故事結局十分美好呀。”
  “是,我們在偵探社見到許紅梅的時候,列正剛去世沒多久。”
  求真算一算,“那位列先生得享長壽,活了八十歲。”
  “許紅梅一直同他在一起,這樣經得起時間考驗,雙方傢人都開始軟化,尤其是前任列太太,真是位通情達理的夫人,力勸子女與列正和解。”
  “結果他們有沒有原諒父親。”
  “有。”
  “是因為遺産分得均勻吧。”求真笑。
  “你又來了。”琦琦揶揄。
  這是卜求真的毛病,她從不美化事實。
  當下她算一算,“故事自一九六零年開始,迄今已有八十年歷史,唏,我還以為我老了呢。”
  就在這個時候,在一蓬蓬紫羅蘭後邊,傳出一個優雅的聲,“你們算錯了,故事開始的時候,我纔十二歲,我記得很清,那是一九五八年的五月六日。”
  求真與琦琦嚇得面紅耳赤,衝口而出“誰?”
  有人輕輕撥開香氛撲鼻的紫羅蘭,“我,許紅梅。”
  求真與琦琦一聽,更窘至無地容身,巴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許紅梅輕笑。
  求真看到一雙慧黠的眼睛。
  呵,許女士的靈魂沒有老。
  “兩位,請坐,我早已經留意到你們了。”
  求真鬆口氣。
  許紅梅緩緩走出來,坐在她們對面。
  她說“主要是琦琦小姐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琦琦雙耳燒至通紅透明,一句話說不出來。
  “小郭先生亦老當益壯,衹是,這位小姐是誰呢?”
  “我叫卜求真。”
  “卜求真,”許紅梅沉吟,“是《宇宙日報》的專欄作者卜求真嗎?”
  求真笑了,“正是在下。”她知道自已有點名氣,但是沒想到連不問世事的老太太也聽過她是誰,不禁神采奕奕,如打了一支強心針。
  “我看過你的高淪,十分敬佩。”
  “哪裏哪裏。”
  “字裏行間,對世情觀察入微,毫無幻想,令讀者戚戚焉。”
  求真一愣,“是嗎,我有那麽悲觀嗎?”
  “是通徹。”
  “謝謝你,衹怕沒你說得那麽好。”
  那邊廂琦琦漸漸鎮定下來,臉上紅潮亦褪卻大半。
  “你們對我的故事,好像很有興趣。”
  卜求真老實不客氣說:“是。”
  許女士笑了,眯着雙眼,臉上布滿皺紋,看上去十分可愛可親。
  “許女士,願意把你的故事,告訴一個記者知道嗎?”
  “我的故事,同一些傳奇性人物比較起來,衹怕乏善足陳呢。”
  “太客氣了。”
  “而且,船正往回駛,三天後就抵岸,從早說到夜,也不夠講幾十年的事。”
  “上岸後我到府上來,繼續聆聽。”
  許紅梅笑了。
  琦琦也笑,心中想,求真你這衹鬼靈精,膽大、皮厚,真有一手。
  正在此際,船上服務員嚮他們走來,“啊,許女士,你在這裏,列先生到處找你,十分焦急,請隨我來。”
  許紅梅緩緩站起來,走出兩步,然後再轉過頭來,求真知她有話要說,連忙趨嚮前去。
  “你們三人,請於下午再同我聯絡。”
  求真大喜。
  琦琦也鬆口氣。
  許紅梅隨服務員輕輕離去。
  求真興奮地說:“找到謎底了。”
  “嗯。”琦琦附和。
  “你看,”求真笑道,“小郭先生找她三十五年,一直不得要領,我一出現,即有結果,不由你不服嗎。”
  琦琦看看她笑,“服、服、服。”
  好勝心數十年不變。
  不過如今已進化為搞笑的題材。
  她倆各自回艙,略事休息後,約同小郭一起午膳。
  正談笑間,忽見落地長窗外有一架直升機降落在甲板上,直升機身有一個紅十字。
  “嗯。”求真說,“有乘客病重,由直升機載返診治。”
  小郭金星火眼地看着擔架擡出來,忽然霍一聲站起來,“病人是許紅梅。”
  求真雙眼略慢,卻也已經看到擔架身邊一個玉樹臨風似的身型正是列嘉輝。
  求真連忙丟下美食,奔往甲板。
  已經來不及了,醫務人員、病人,連同傢屬,一起上了直升機,在空中打了一個圈,便嚮岸邊飛走。
  疾風打得求真衣履盡亂。
  小郭望着天空,“你說怪不怪,她纔要開口,就遇上急病。”
  琦琦喃喃道:“希望她有時間把她的故事說出來。”
  求真到船長室去兜了一轉。
  “心髒病。”
  琦琦說:“那很簡單,換一顆就是了。”
  “已經是人工心髒。”
  “再換。”
  小郭說:“嗯,人類的壽命可以無休止延續下去,直至本人厭倦為止。”
  琦琦忽然笑,“舊三年,破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求真再也不會放棄講笑話機會,“你還修理得不錯呀。”
  求真又說:“船上幾個年輕小夥子一直盯着你。”
  船將泊岸,年輕人問琦琦要通訊地址。
  琦琦衹是推搪。
  也難怪,皮相雖然秀麗燦爛,心事卻已開到荼藦。
  求真揶揄琦琦,“為何不把姿色善加利用?”
  琦琦感喟,“早知今日不必多此一舉。”
  求真卻又安慰她:“不妨,你不會比我更笨,多少人在《宇宙日報》弄到一則專欄,乖乖隆喲咚,不得了,利用官交際應酬、耀武揚威、自吹吹人、歌頌祖國、造謠生事,還有,收受利益,大做廣告。我衹利用過專欄收稿酬,很窩囊吧。報館一直嫌貴,也嫌我不識趣,太沒有辦法了。”
  琦琦反而笑出來,“嘿,至高至純至清的果然是你。”
  “咄,”設想到求真是認真的,“我所說均係實話,這是我做事一貫作風,並不希祈你稱贊。”
  “既然如此,何必訴苦。”
  “是,你說得對,我還不是聖人,歉甚。”
  小郭這時詫異曰:“兩個女人聊起天來,真可以談到天老地荒,宇宙洪荒。”
  溫馨一如老好從前。
  “小郭先生,船泊了岸,我們立刻聯絡許紅梅女士。”
  “假如她還在人世。”
  求真打一個哆嗦,“不,她一定活着。”
  小郭苦笑,“這恐怕不是由你决定的事呢!”
  求真問“小郭先生,船上相遇,不是偶然吧?”
  小郭答得好,“過了二十一歲,還有什麽偶然的事。”
  琦琦代為解答:“這幾十年來,小郭一直跟着許列兩位。”
  “卻沒有上去認人。”
  小郭摸着面孔,“沒有顔面。”
  求真笑。
  “我想告訴他們,原氏已經出關,醫術亦已精湛過從前百倍,我願意再替他們與原氏接觸。”
  “去,一上岸就做。”
  船終於泊岸了。
  下船時求真鬆了一大口氣。
  “再過二十年,也許我會甘心被睏在一隻豪華船上,此刻心還野,還是覺得坐船悶。”
  小郭說:“連我都無心欣賞風景。”
  第二天小郭便找到列嘉輝。
  “他已返傢,許女士住院期間,他天天侍候在側。”
  求真心念一動。
  母慈子孝,也自有個限度,二人如此情深一片,更像一對情侶。
  “許女士救回來了,全身血液係統幾乎都已更換,醫生不表樂觀。暫時性命無礙,可是生命時鐘不知幾時停頓。”
  求真說:“我去看她。”
  “你要事先申請。”
  “沒問題。”
  三天後,求真得到答復,許女士願意見她。
  與她聯絡的是列嘉輝本人,他談吐有禮,十分客氣,“卜小姐,她大病尚未痊愈,衹能略談幾句。”
  “我明白。”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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