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天秤座事故
  女青年焦日朗在天秤座酒馆结识了伤心至极的外星人晨曦,并一见如故。晨曦临别时送给焦日朗一个可以在时间隧道随时出入的表。焦的朋友戴上这块神奇的表或感受到了幸福的从前;或回到痛苦的过去。焦怀揣着表,忘不掉晨曦。走进时间隧道,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弱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第10节
  天秤座酒馆是焦日朗每日下午必经之地。
  她喜欢到那里去喝上一杯才回家。
  并非工作特别紧张,需要放松,或是特别寂寞,想同人兜搭一番。
  那只是一个老习惯。
  再说,她独身,那么早回家也没什么好做,不如到天秤座去喝杯矿泉水;或是威士忌加冰;或是啤酒,视心情而定。
  那天,标致的她信步走进酒馆,同酒保老庄打个招呼,宾至如归那样坐在老位置上,喝一口冰冻啤酒,心中感叹,又是一日。
  日朗把头靠在靠背上,喃喃自语:“我希望我可以恋爱,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不知男欢女爱为何物?真惨。”
  隔一会儿,日朗又用手撑着头,“我还希望我可以名成利就,噫,真正有钱的滋味如何?举世闻名的感觉又怎样?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又不会一日比一日年轻,唉!”
  正在自言自语,长嗟短叹,酒吧柜台那头忽然传出轻轻的嗤嗤声。
  是老庄示意她过去。
  日朗走近,“干嘛?你不见我正忙着埋头自怜吗?”
  “那是你每天例行公事,稍停不妨。喂,看到那个角落吗?”
  老庄用小指轻轻指一指。
  日朗也含蓄地用眼角瞄一瞄。
  在天秤座最黑最黑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伏在小小圆桌上。
  老庄作注解:“下午五时就进来了,开了一瓶白兰地,一直坐在那里,边喝边哭泣。”
  日朗不出声,把身子稍微转过一点儿。
  是个女子。
  长而鬈的秀发云般垂下,几乎碰到地毯。
  不用看她面孔,都知道是个秀丽的可人儿。
  日朗纳闷地问老庄:“是生面人?”
  “第一次来。”
  “肯定?”
  “你知道我对人面过目不忘。”
  “本地人?”
  “同你一样肤色。”
  “呵,”日朗问老庄:“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过去劝劝她,最好送她回家。”
  “干吗好心?”
  “焦小姐,我这里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不希望发生意外,你看她已经半瓶酒下肚,弄得不好,大哭大叫,影响其他客人情绪。再进一步,昏倒在地,我还把她扛回家不成?”
  日朗感慨:“说来说去,为了自己。”
  “焦小姐,帮帮忙。”
  “这个责任,似乎由单身男客来负比较好。”
  “怕只怕男客尚未下班到这里,那个女生就要烂醉如泥。”
  这是真的。
  “我尽量试试看。”
  “焦小姐,谢谢你。”
  日朗缓缓走近那女郎,在附近椅子坐下。
  “你好。”日朗说。
  那女子动也不动。
  日朗又问:“醉了吗?”
  那女子轻微呜咽一声,肩膀抽搐一下。
  “来,喝口浓茶。”
  那女子轻轻抬起头来,与日朗打一个照面。
  日朗呆住了。
  她见过不少好看女子,有些是大美人;有些是小美人;有些是三分人才七分装扮;有些是七分人才三分装扮,有些清丽;有些美艳,许多以气质取胜;也有若干身段实在出众。
  但。
  但无一如眼前这位小姐这样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兼夹神情妩媚,婉约动人。
  她伸个懒腰,移动一下身子。
  日朗已肯定她起码比她高五至七公分。
  日朗着实诧异了,在一个重才兼更重色的都会,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照说应该不必流泪。
  日朗问:“你没有怎么样吧?”
  那个女郎抹去星眸角落一滴眼泪,“这位姐姐,恁地好心肠。”
  日朗这时看清楚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长毛衣,配豹纹袜子,的确时髦漂亮,这不是上班族的打扮,日朗猜她是文艺界人物。
  日朗微笑问:“尊姓大名?”
  女郎反问:“姓名要紧吗?”
  “暧,我总得称呼你呀。”
  “那么,叫我80MB好了。”
  日朗没好气:“有没有顺口一点儿的名字?”
  “你不相信我?”女郎有点失望。
  她的眸子清晰晶莹,奇是奇在喝了半瓶酒之后犹自黑白分明。
  但,焦日朗不是没有生活经验的一个人,她深深知道,再纯洁的眼睛,也可能有一个心怀叵测的主人。
  日朗反问:“你可晓得什么是80MB?”
  女郎微笑。
  日朗说:“那是一种固定的电脑磁碟,可永久储藏八千万个讯息,你是一具电脑吗?”
  女郎牵牵嘴角,“那么,叫我晨曦吧。”
  “这是你的真名?如此文绉绉。”
  “那是因为我在清晨来到这世界上。这位姐姐,你叫什么?”
  日朗同她开玩笑,“我于黄昏戌时出生,我叫晚霞。”
  那女郎到底喝了不少,闻言拍起手来。
  她真是一个美女,连手指都宛如玉葱,柔若无骨。
  日朗忍不住说:“我假使像你那样美,就没有烦恼了。”
  女郎惊异地抬起头来,“你也长得不赖呀。”
  日郎谦虚,“差远了。”
  “相貌真的那么重要吗?”
  “也只有像你那样的人,才有资格那么说。”
  “可是,我还是失恋了。”
  “什么?”
  “原来失恋的感觉那样坏,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一样,动弹不得,动辄无故落泪,寝食不安。唉,生不如死。”
  日朗有一阵安慰的感觉,上帝真公平,美女也失恋,好得不得了。
  这时,酒保老庄叫人送咖啡上来,“老板请客。”
  “来,晨曦,干了它,醒醒胃,明日太阳还不是照样升起来。”
  晨曦微笑,“可是明天我要回家了。”
  “喝完这杯咖啡我就把你送回家。”
  “不不,我指真的家。”
  日朗一怔,“这里不是你的本家?”
  “我是个异乡人。”
  “可是你的容貌口音与我无异。”
  “那是因为我在你们这里生活,已有一段日子了。”
  “你的本家在何处?”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二十小时长途飞行?”
  女郎看着日朗,“你真是一个好人。”
  日朗笑,“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女郎也笑,“那是因为你本身是个好人的缘故。”
  她的口吻成熟而智慧,与她外貌同样可爱,难得之至。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失恋?”
  晨曦答道:“是呀,我也不相信。”
  还懂得自嘲,不简单。
  “你到我们这个都会落脚,有多久了?”
  叫晨曦的女郎侧头想了一想,“共三百多个日夜。”
  “呵,差不多一年。”
  晨曦点点头。
  “你有无职业?”
  “我是一名资料搜集员。”
  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日朗又一次诧异。
  日朗忽然听到肚子咕噜噜响,“我饿了。”这是人类千古大事。
  她同晨曦说:“吃吧,我来请客。”
  晨曦嫣然一笑,“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总要有好报,你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女孩,醉了就是醉了,自身难保,口吻还似神仙妃子,敢情是要赏焦日朗三个愿望呢。
  日朗摇头,“我没有愿望。”
  “每个人都有愿望。”
  “让我这样说,我没有不能靠自己双手不能实现的愿望。”日朗挺挺胸膛。
  晨曦鼓掌。
  老庄为她们送上三文治。
  晨曦说:“我佩服你,晚霞。”
  日朗边笑边吃,“我不叫晚霞,我的真姓名是焦日朗。”
  “你真的没有愿望?”
  日朗笑笑,“怎么没有?我希望我的躯体可以回复到十七八岁那样的水准与状况。”
  晨曦一听,非常抱歉,“呵,我做不到那样,据我所知,只有紫微星人擅长调校地球人的生理时钟。”
  日朗抬起头,“你说什么?”
  晨曦笑道:“你得挑选另外一个愿望。”
  日朗没好气,“为何对我厚爱?”
  “因为你厚待失意人。”
  “你算失意?”日朗忍不住笑,“你看上去比我得意多了。”日朗接着叹口气,“许许多多伤心的晚上,我对生活已失去勇气,巴不得第二天早上不用起来,就此息劳归主。”
  “这不是真的。”
  日朗说下去:“比这个更坏的是,在白天也有熬不下去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最爱跑到角落掩着面孔痛哭,一边同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噩梦,我会醒来,醒的时候,我会发觉我只有二十二岁,受父母钟爱,无忧无虑。’”
  晨曦耸然动容,“呵,那么坏?”
  真滑稽。
  变成焦日朗同陌生人倾诉个不停,苦水不住倒出来。
  晨曦踌躇,“我也不能使你快乐。”
  “哎哟,不行就算了,”日朗安慰她,“来,我送你回家。”
  这时,酒馆中的客人已陆续多起来。
  有人叫:“日朗,日朗。”
  日朗回头一看,那是她的现役男友岑介仁,正与三五个猪朋狗友在共度欢乐时光。
  晨曦问:“那是你的异性伴侣?”
  一般人称男朋友。
  “可以说是。”
  “你要不要过去?”
  “不急,你怎么样,好过一点儿没有?”
  “谢谢你陪我聊天散心,可是这一类痛苦不会立时立刻消散,不,我并无好过一点儿。”
  她是一个通透的美女。
  日朗不禁好奇起来,“你那得不到的爱,是个怎么样的人?”
  “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告诉你。”
  那边又有人叫:“日——朗——”
  日朗歉意地说:“我过去一下。”
  “请便。”
  日朗走到岑介仁的桌子前,脸一沉,“鬼叫鬼叫,干什么?”
  与岑介仁在一起的有陈剑雄、伍俊荣、梁伟明及郑小雄,全是专业人士,形容得俗一点,也就是都会中一般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他们立刻替日朗拉椅子叫饮料,小陈即时问:“那女孩是谁?”
  小梁加把嘴:“介绍给我们。”
  “公平竞争。”那是小郑。
  “从没见过那样的美女。”
  “秀发如云就是拿来形容她的吧?”
  “双目似寒星。”
  日朗感慨,什么内在美,有个鬼用,人看人,不看皮相看什么?谁还带着透视镜去钻研别人的五脏六腑。
  “好好好,”日朗扬起手,“我来介绍。”
  众年轻才俊欢呼一声,转过头去,又失望地呜哗。
  她走了。
  晨曦不知在何时离去。
  连日朗都觉得舍不得。
  她撇下那班男生到门口去找人,发觉正下雨,天已经漆黑,满街是霓虹灯五光十色的反映,伊人全无踪影。
  蛮冷的,日朗瑟缩着,双臂抱在胸前,站在街角发呆。
  身后传来岑介仁的声音:“想回家?”
  日朗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不知不觉,已经耽搁了这些时候。
  是该回家了。
  岑介仁说:“稍后我打电话给你。”
  日朗只向他摆摆手,便往停车场走去。
  她已与岑介仁走近尾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仍然关心她,她也是,但是两人已不能好好坐下来谈正经事,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她觉得他恶俗,他觉得她不切实际。
  像“你舅妈是政府里金融司跟前的红人,那么大的庙在自己家跟前你都不进去烧支香,她老人家略露些口风我们足可吃三年,她请你吃饭你为什么不去?”
  日朗真发愁。
  她又一次所托非人,他也是。
  坐在舅母面前,她很想帮男朋友这个忙,譬如说,问一下,此刻可否入英镑呢,抑或,利率有上升可能……
  但是,怎么都开不了口。
  连舅母问,“日朗你好像有话要说”,她都只会顾左右而言他道,“舅母明年会到欧洲去吧?”
  日朗知道岑介仁恨恶她这一点。
  好像处处与他作对似的。
  她跟过他陪客户到温哥华看房子,那一整个星期,寝食不安。
  终于一吐为快:“岑,读那么多书,拿到专业资格,堂堂建筑师,需要那样低声下气,陪客人一直陪到洗手间里去吗?”
  岑介仁听到那样的查询,不禁呆住,自那一刻开始,他知道原来他们仍是陌路人。
  他尝试解释:“日朗,城内起码有一万几千个建筑师,统统有专业资格证书,可是什么人在工务局呆一辈子,什么人扬万立名,就是靠生意头脑了。”
  日朗犹自不服,“头脑,还是手段?”她就是这点讨厌,这点笨。
  果然,岑介仁把脸拉下来,“这些细节我无暇分析,总而言之,在商言商,我个人开销零用,我父母生养死葬,都是钱,将来结了婚,我不愿妻子再在办公室低声下气侍候上司同事。还有,我的子女要送到国际学校,这一切费用,都得靠我屈躬卑膝去赚回来,谁叫我是男人,谁叫我天生觉得男人应当负起这种责任。任何脏工作都得有人做,我不做,难道叫老的做,小的做,难道叫女人去做?”
  岑介仁是真的动气了。
  “介仁,凡事都有最佳效益点,我觉得你是太委屈了,我看着难过,我替你不值。”
  “你不支持我?”岑介仁心酸。
  “我情愿房子小一点儿,车子旧一点儿,我们有手有脚,怕什么?”
  “这双手?有一日这双手会做不动,有朝一日人家会不要这双手,你这个人,你懂什么?”
  日朗终于禁声了。
  岑介仁出身清苦,半工读又靠奖学金才拉扯到大学毕业,他的人生观与焦日朗不一样,他有出人头地的情意结,他总想向家里向社会向自己证明英雄不论出身。
  其实他已经功德完满,却不自觉。
  那次生意并没有做成功,那位老业主在温哥华兜了一个圈子,发觉商业楼宇更有作为,买了一幢十四单位旧公寓房子,以及市中心一个铺位,充分利用了岑介仁的专业知识,付了经纪佣金,打道回府。
  日朗安慰男友:“十单生意有一单成功已经了不起。”
  岑介仁不语,解开领带,倒在酒店的床上。
  那次出门后,他们俩就生分了。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日朗忍不住回忆她与岑介仁的过去。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
  之后,她没有另外结交异性朋友,他也没有,二人都无事忙,眼睁睁看着感情淡却。
  岑介仁也有快乐的时候。
  他带着日朗去祭亡母,献上鲜花之后,对日朗说:“我不信风水,但如果有风水的话,这是一块背山面海的风水地。”他作的主,永久墓地花了他大半年的积蓄,他的语气是安慰而骄傲的。
  岑介仁绝对不是坏人,他有他的一套。
  何其不幸,他那套不是焦日朗那套。
  日朗喝着矿泉水看电视新闻,只听得响声噗噗,大都会里常见现象已不能扣住观者心弦。
  日朗解嘲地自言自语:“我出身也十分寒微,但是金钱总还不是一切,尊重应该,但毋需跪拜吧!”
  岑介仁需要娶一位略有家底,父母手段疏爽的小姐,不是她焦日朗。
  日朗靠的,不过是她双手。
  手总会有累的一天啊。
  电话铃响了。
  日朗纳闷,这具电话只是装饰品,很少有人用。
  一定是她的好友范立轩。
  那一头传来的,正是立轩清脆的声音。
  “出来吃日本菜,有人想认识你。”
  “改天吧。”
  “日朗,为何颓丧?”
  “人的情绪总有上落!”
  “你的只落不上。”
  “改天吧。”
  “我远房表叔自多伦多回来,正找对象呢。”
  “你真是会替我着想。”日朗啼笑皆非,“来人几岁,七老,还是八十?”
  “三十六岁,一表人才,有田有地,怎么样,还可以吗?”
  “改天吧。”
  “人家明天就跑了,来看一看,有何损失?”
  “到了晚上,我的脸都不上妆。”
  “就衬衫牛仔裤的来吧。”
  “给我二十分钟。”
  范立轩在那一头讲了地址。
  去看看也好,给自己一个机会。
  别笑,很多婚姻就是这样看成功的。问题不在看,问题在一个人在当时有多想结婚。
  想得够厉害,一定会成功。
  日朗准时到了,头发梳一根辫子,只抹了一点儿口红,懒洋洋叫了一客鳗鱼饭。
  立轩这才同她介绍,这位表叔叫文英杰,那人长得不过不失,谈吐中规中矩,整个人看上去普普通通。
  白来了,日朗想,不如饱吃一顿。
  日朗总想恋爱一次,她不急找归宿。
  每当心情欠佳之际,日朗吃得很多,也不见胖,全消耗在忧愁里了。
  吃毕,抹抹嘴,先告辞。
  立轩朝她抹脖子使眼色,她只是假装看不见,到柜台为他们付帐,给了很丰富的小费。
  不能叫这些老华侨以为都会女性就会骗吃骗喝。
  立轩追出来。
  “看不上眼?”她问。
  日朗摆手,“千万别那么说,折煞我也。”
  “人家中英文造诣都非常好,为人敦厚,又有盘赚钱的生意。”
  “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这是真心话。
  “感情可以培养。”
  日朗笑了,“那你为何尚小姑独处?”
  立轩瞪着她,“你又干吗偏要触动我的伤心处?”
  “立轩,对不起。”
  范立轩的男友英年早逝。三年多了,立轩努力事业,不再用情。
  各人有各人的伤心史。
  不打仗也似劫后余生。
  半晌立轩说:“改天见吧,缘份未至,徒呼荷荷。”
  日朗充满感慨地回家。
  电视还亮着,小小荧屏,不知陪她度过几多黄昏。
  日朗掀开被褥,刚想钻进去寻好梦,电话铃又响了。
  这范立轩,还有什么话要说?
  真啰嗦。
  “喂,还有什么吩咐?”
  对方却是另外一个声音,“日朗吗?我是晨曦。”
  折腾了一夜,日朗几乎已经忘记黄昏发生过的事故,不禁一呆。
  这陌生女子在什么地方得到她的通讯号码?
  “是酒保老庄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你好吗,在收拾行李吗?”
  晨曦说:“我来同你话别。”
  “有没有人送你?明早我来接你往飞机场如何?”
  日朗边说边抬起双眼,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面前电视机的荧屏上。
  这一看非同小可,她张大的嘴再也合不拢来。
  荧屏上映像并非什么怪物,而是正在与她讲电话的晨曦。是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日朗连忙揉揉眼,没看错,的确是晨曦的特写,她的表情配合了她的声音:“喂,日朗,你看见我了吗?”
  怎么会这样?
  日朗困惑地问:“你在电视台直播室?”人家怎么会放她进去对着全市市民打私人电话。
  “不,”晨曦笑,“我暂时征用了你的电视机。”
  “我不明白。”
  “我的通讯器同时配有映像设备,民间电视机全部适用。”
  日朗大奇,“那你可看到我?”
  “不行,你用的只是一具普通电话。”
  “晨曦,你是哪一国人,为何科学如此进步?”
  “这种设备你们也已经发明,没什么了不起。”
  日朗啧啧称奇,“我可以看出你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
  晨曦黯然,“强颜欢笑。”
  “会过去的。”日朗安慰她。
  “要多久?”
  日朗为难,这怎么说得定?“有人一两个月就置之脑后了。”
  可是像范立轩那样的个案,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只见晨曦说:“我已经有心情准备要长与失意作伴。”
  “你不会的,”日朗笑,“你尽管放心,你很快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晨曦不再追究下去,她只是说:“日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呵,对,我可以祈求世界和平,永无战争吗?”日朗存心开玩笑。
  “那,我做不到。”
  “瞧你,总问人要什么,等人家开了口,又频频说办不到,咄,真无用。”
  “对不起。”
  日朗看着她,“不用,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有,厨房冰箱里塞满食物,睡房衣柜里都是四季衣裳,我有三十多只手袋,六十多双皮鞋,我没有愿望。”
  “日朗,你真有趣。”
  “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明天我来接你。”日朗亦笑。
  荧屏上忽然出现了一张街道地图,日朗一看,“呵,你住在我附近,好多了。”
  “会妨碍你上班吗?”
  “我上午有空。”
  “我清晨五时起飞。”
  “什么?”日朗一怔,“有那样早的班机?”
  “有,我三时正在家等你。”
  日朗后悔得不得了,这等于说,她今晚的睡眠完全报销了。
  所以,舍命陪君子这句话真不会错。
  焦日闭早已过了不睡觉也可以如常生活的阶段。二十一岁之前,何用担心作息时间,无穷精力,玩玩玩,日日玩即可,后来说什么都得略眠一眠,到了最近,非正正式式上床睡上八小时不可。半夜若有什么事起来过,第二天休想好好集中精神。
  这件事教训焦日朗,凡事不可一早夸下海口。
  她苦笑着拨闹钟。
  这时,电视又恢复播映午夜旧片,字幕打出来,片名叫月儿弯弯照九州。
  日朗喃喃道:“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笑有人愁。”
  她呢,她不见得比谁快乐,也不见得比谁更不快乐。
  坐在床沿,焦日朗睡着了。
  梦见岑介仁对着她吼:“你懂得什么?我只得一条入路,却有六千多条开销,我不设法弄钱,行吗?”
  日朗一愣,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让岑介仁吓怕了。
  不能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她不要接受岑介仁的人生观。
  这个人,将来即使积储到一两亿,恐怕仍旧会这样穷凶极恶。
  不知是什么人什么事害苦了他。
  然后,在这半明半灭的午夜,万籁俱寂的时刻,日朗的心忽然明澄碧清。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她于刹那间明白过来,晨曦自什么地方来,又要回什么地方去。
  日朗很镇定,看了看钟,便沐浴更衣,拿着车匙出门去。
  晨曦就住在附近一幢大厦里,这一区因在山上,可以看得到海景,故此高层住宅大厦耸立,如一支支铅笔插在一起,毫无性格可言。
  任凭哪个天才住了进去,也自动变成芸芸众生中一名。
  晨曦在楼下等她。
  只挽一件小小手提行李,披一件薄薄长外套,不知是什么料子,轻柔若无物,颜色如云如雾,加上一把秀发,在风中飘拂,看上去更超尘脱俗,宛似神仙妃子。
  日朗推开车门让她上车。
  晨曦向她道谢。
  日朗问:“往何处去?”
  晨曦看她一眼,微笑,“你明白了?”
  “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我们的飞机场吧?还有,你所乘的飞行器,也不是我们的飞机吧,80MB?”
  晨曦腼腆,“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
  “不、不,你没有瞒我,是我自己迟钝。”
  晨曦笑了,“请往西郊驶去。”
  “遵命。”
  清晨,天尚未亮,交通顺畅,日朗把小房车开得飞快,得心应手。
  “在我们这里三百多个日夜,搜集资料,有何心得?”
  “我的研究范围十分狭窄。”
  “让我猜,你的资历相当于我们蟟会系的博士生吧。”
  “是,我特来做我的博士论文。”
  “题目是什么?”
  “地球人类男女的爱情生活。”
  日朗摇头,“啧啧啧,你选了一个很坏的题材。”
  晨曦低下头,“可不是,我有位同学比较聪明,他的题目是人类母子之情。”
  “呵,那可观得多了,人类相当钟爱他们的后裔。”
  “日朗,”晨曦讶异,“你对于人类很有了解。”
  日朗哑然失笑,“那因为我是一个人呀。”
  晨曦用她那碧清的妙目看牢日朗,“人最不明白的正是人,在人群中又最看不清自己。”
  “喂,客气点好不好?”
  “人类的女性其实相当伟大,刻苦耐劳,爱护家人。”
  “可是我们性格上弱点甚多。”
  “比起男性高尚得多了,”晨曦评判道,“奇是奇在地球上除了少数突出的男性外,一般普通男人好似无甚作为,随便做一份无关轻重的工作,养活自己,已经满腹牢骚。”
  日朗想到岑介仁,不禁笑得弯腰,继而叹息。
  “地球女性是很吃苦的。”
  车子驶往郊外,道路开始偏僻。
  “请往右转。”
  “是。”
  “前面有一模一样的两条叉路,仍然转右。”
  日朗问:“你在地球上的经历,不算愉快?”
  “他叫我再给他一点时间,可是我不得不走了,我导师催我交卷,家人想念我。”
  “你的选择正确。”
  “但是我对与他共度的良辰美景无限思念。”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恕我直言,地球人还有什么新鲜伎俩,不外是在晨曦或黄昏里喝香槟跳舞之类。”
  晨曦睁大了眼,随即叹口气。
  “是,但是我觉得很有味。”
  “你把那一套带回家发扬光大不就行了。”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觉。”
  日朗问:“转左还是转右?”
  “一连七个弯,均住右转。”
  “你家在哪里?”
  “不远之处。”
  “能告诉我吗?”
  “你可听过天秤座?”
  日朗吸一口气,也许晨曦说得对,不算太远,在春季晚上,天秤座四颗大星可以用肉眼看得见,它的右边是处女座,左边是蝎子座,每年到了秋分,太阳进入天秤座,日夜均匀,故名天秤。
  日朗到这个时候才开始觉得无比困惑:“你们在地球上毫不忌讳地来来去去,有多少日子了?”
  晨曦讲得比较含蓄:“地球上各种现象一向是大家研究的目标。”
  “为什么,因为我们落后?”
  晨曦笑,“你们心不在科技发展,故成绩略差。可是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借鉴,譬如说,你们是那样懂得享受生活。”
  车子转到第七个弯,在车头灯照明下,面前忽然出现一小块草坪。
  “到了。”晨曦说。
  “航天器呢?”
  晨曦着一看时针,“接应飞行器过十分钟就到。”
  “飞船停在何处?”
  “云上。”
  日朗大奇,“地球各航天组织可知道你们踪迹?”
  “双方是绝对有默契的。”
  “可是各国从不向人民公布。”
  “以免引起不必要恐慌。”
  “恐慌?”日朗摊摊手,“我会尖叫奔跑向你扑杀吗?”
  晨曦凝视日朗,“如果我不经意露出本相,你可能会害怕、逃跑。”
  日朗苦笑,“信不信由你,我见过更可怕的人与事。”
  “真的,”晨曦说,“若干地球人露出原形,丑陋无比。”
  “大家都是靠皮囊及表面工夫遮遮掩掩罢了。”日朗讪笑。
  “日朗,听着。”晨曦忽然正经起来。
  “是,请吩咐。”
  “日朗,别的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赋你在时间隧道随时出入的本领。”
  日朗一呆,“那有什么好处?”
  晨曦微笑,“怎么没有好处?你可以重新回到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去,重温旧梦。”
  日朗问:“只是那样?”
  晨曦见她一点也不稀罕,不禁啼笑皆非,“凭人类的科技,再过两个世纪都办不到呢。”
  日朗大感不解,“在自己过去的生命岁月里进进出出,有什么意思?”
  晨曦蹬足,“为期三个月,三个月内你可以回到过去任何一天里,进出随意。”
  她忽然伸出手,替日朗手腕扣上一只镯子,“但,你不能跑到别人的生命里去,你也不能改变一切已经发生之事。”
  日朗大笑,“啐,那我回去干什么?”
  晨曦看着她,“你总有比较快乐的一天吧,再活一次,有什么不好?”
  “谢谢你,晨曦,但我可能用不着这一件法宝呢。”
  “还有——”晨曦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日朗已经听到一阵轻微“嗡嗡”声。
  “日朗,再见。”
  日朗问:“我们有可能再见吗?”
  “或许永不。”
  “很庆幸可以认识你。”
  晨曦与她拥抱一下。
  日朗爽快地掉头就走。
  她听到飞行器接近的声音,以及引擎喷向地面的热量,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但她只看到草地被压扁部分形成一个圆型图案,而晨曦与她的飞行器在短短几十来秒钟内已失去踪影。
  她是唯一为她送行的人。
  真没想到焦日朗会结交一个异乡人为朋友。
  日朗回到车内,驶入市区。
  抵达办公室的时候,曙光甫现,天空呈鱼肚白。
  日朗揉揉眼,疑是做梦。
  但是一天工作已经展开,她也开始小跑步,在写字楼里扑来扑去,有时急得头昏,所以嘴里总含着一小块巧克力糖,增加体能。
  偶尔有一分钟空档,她也会想:多没意思,每天重复同样的琐事,做来做去做不完,可是不做又不行,做了多年也不见成绩效果。今天洗完头明天又脏,洗头水用完又得重买,若不是为了老的小的,多活三十年少活三十年也没有分别。
  岑介仁母亲去世,日朗也跑到岑家帮忙,老人真争气,星期三还在处理家务,星期五就去世,只在医院耽了三十多个小时。
  床上还搭着她前两日洗净的替换衣裳,桌上放着未看完的报纸,办完事肚子饿,吃的是岑母煮的咸蛋。
  说也奇怪,同样的事对焦岑二人却有不同的反应。
  日朗经过此事,更加对世情看淡,只觉事事无所谓,并不想争。
  但岑介仁却说:“当然要趁活着挣更多吃更多,好好享受,不枉来这世界一趟。”
  所以日朗觉得他俩已经完全失去沟通。
  中午太阳隐隐约约出现一会儿,接着又下起雨来。
  日朗想:晨曦不知到家没有?
  她举起手来看表,这时又看到腕上那只陌生的时计。
  科学越是先进,仪器越是简单。这只时计,看上去同腕表没有什么差别,但已经可以控制时光隧道的出入口。
  日朗苦笑。
  据晨曦说,三个月内,她可以随时进出前半生过去的岁月,重温旧梦。
  为什么限时三个月?
  可能是因为九十个日夜之后,时计能源会告用罄。
  日朗蠢蠢欲动。
  这真是一个人罕有的奇迹,可惜她只能回到自己过去的岁月里去;否则,她愿意到别人的生命去浏览参观。
  回到什么阶段里去好呢?
  日朗沉思,有哪些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
  这个时候,“咚”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日朗定神一看,是她的好友范立轩。
  “咦,你怎么来了?”
  立轩坐下,用手掩着脸,“路过。”
  “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咖啡。”
  “最好有杯还魂酒。”她叹口气。
  “发生什么事?”
  “升职名单发表了,上面没有我。”
  “应该有你吗?”
  “工夫人情,样样做足,等完又等,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没听过吗?”
  “他人好似永远得心应手。”
  “立轩,各有前因莫羡人。”
  范立轩紧紧握住日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说,这是一个噩梦,醒来之后,我才二十二岁,青春年少,大把前途,父母爱我,我没有焦虑。”
  日朗的心一动,“你的确有一个快乐的青年期。”
  立轩低头不语。
  “立轩,今晚到我家来,我们秉烛夜谈。”
  “有什么好谈?不外是苦水罢了。”
  日朗瞪她一眼,“你想干嘛,秉烛夜游?”
  范立轩已经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咖啡。”
  “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两个做法,一:另谋高就;二:若无其事。”
  “立轩,祝你幸运。”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叹。
  “今晚来我家,我会做正宗咖哩。”
  立轩走了。
  忽然之间,日朗发觉她眼角添了许多细纹,肩膀垮下来,步伐蹒跚。
  日朗看着她,就像照镜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并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岁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连正经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见工,下午找房子住,暂居表姑家中。
  两个星期后,只见亲戚面色越来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辈子赖着不走的样子。
  寄人篱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来,开始为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帮他家的孩子补习,替他们买罐头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结果十来天之后还是搬走了,实在受不了那种脸色,她拿着行李,站在路边等街车。不禁笑起来,能沦落到这样,也就见了底了,不会比这更糟糕,黑暗过后,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会。
  一个月之内,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开玩笑,伤口刚结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还不够痛吗?
  那种二十二岁,不做也罢。
  一直到现在,一遇到情绪低落,焦日朗就鼓励自己:“这算是什么?比这难一千倍也熬过来了,现在我躺在这么舒服的床上,这张床在一间这样宽敞的睡房里,睡房在中上级公寓中,公寓在一个很好的地区;而这个地区坐落在繁华自由的都会里,还有什么好怨?来,提起勇气,应付生活。”
  这时同事探头进来打断她的思潮,“还不下班?天秤座见。”
  日朗伸伸酸倦的双腿。
  后来,隔了很久,她听见表姑那个孩子不成才,不愿升学,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补习,他居然取出一只闹钟,等一小时一到,铃声一响,立刻合上书本,要赶走日郎,难怪落得如此下场。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们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许就永远不会像今天这般独立。人总有惰性,有得依靠,谁愿意跑出来单人匹马打天下。
  刚想走,电话铃响。
  日朗不得不听。
  “日朗?”是她的母亲。
  是,焦日朗当然也有母亲。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笔额外开支。”她每个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过来。”
  “这次要三万块。”
  日朗沉默了一会儿,“不,每个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万,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够用。”
  “我也不够用,”日朗挺幽默,“钱还是我的呢。”
  她母亲说:“两万。”
  “不要再讲了。”
  日朗放下电话出门。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门同事诉诉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亲随后就到了。
  一进门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亲不耐烦地说:“芝麻绿豆,付现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数现钞给她。
  可是她犹自酸溜溜说:“你赚得还要多。”
  日朗过去,把大门拉开,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们早已离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时髦,裙子在膝盖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气才扣得上。
  “日朗与我似两姐妹”她老爱那样说。
  可是无论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觉比她苍老。
  她走了以后,日朗紧守诺言,煮了一锅中式咖喱鸡给立轩吃。
  她坐在厨房,把晨曦给的手表脱下,仔仔细细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倾听,只见表上有几个把,大抵是作调校时间用。
  日朗轻轻按下,二十二岁该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门钟响了。
  她去开门。
  来人是范立轩,踢去鞋子,自斟自饮。
  “我去给你准备食物,保证辣得你哭。”
  自厨房出来,发觉立轩已经顺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时计,日朗吃一惊,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见表面上红色数目字已开始跳动,表示时计正在操作。
  日朗惊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边范立轩却忽然打了一个呵欠,“你这只跳字手表倒是新鲜。”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轩,你不问自取。”
  “我这就还你,我见好玩——”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连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这里睡一觉。”
  “不怕,你放心,我在这里。”
  只见范立轩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带微笑,坠入梦中。
  日朗呆住,没想到立轩做了实验品,她此刻受仪器影响,睡着了,她的灵魂会回到七年半前的一个夏天里去吗?
  醒来时要好好问她。
  范立轩呼吸均匀,看样子在一两小时中绝对不会醒来。
  日朗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挑灯夜读,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一看立轩。
  过了零时,日朗替她盖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觉。
  那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女子一觉睡到天亮。
  是范立轩先起来。
  日朗听见响声,才掀开被褥,“立轩,立轩!”
  立轩在厨房吃咖喱鸡。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时计已被除下,搁在茶几上,她连忙收起它。
  立轩看到日朗,马上说:“日朗,你那张沙发什么牌子?睡得舒服极了。”
  日明看着她,“有没有做好梦?”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梦清晰地回到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去,父母为我在家中举行庆祝会,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像真的一样,在父母心中,我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他们真爱我。”
  “你真幸运。”
  “是的,日朗,成年后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么?今日我将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两个星期,出外旅行,重头再来。”
  “真是好计划。”
  “还有,咖喱真不错,可惜不够辣。”
  “慢着,立轩,告诉我,梦境是怎样开始的?”
  “这个梦不比其他的梦,醒来后仍然什么都记得。开头的时候,我在一条非常长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后看到有一道门,推开它,原来是我家的客厅,我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的纱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蜡烛。”
  “你看见你自己?”
  “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现场诸人有没有看到你?”
  “没有。”
  “呵,像看电影一样,你生命过去的电影。”
  “不,比电影真实多了,令我深深感动。母亲的眼神,亲友的关怀,都使我明白过来,我不应自怨自艾。”
  “立轩,梦境对你这样有益有建设性?”
  立轩双眼忽然红了,泪盈于睫,“真没想到母亲那样爱我。”
  日朗不语,她没有共鸣。
  “去,去梳洗吧。”
  “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立轩说,“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与立轩一起出门。
  一整天,日朗仍在踌躇,要不要利用那时计回到过去?立轩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轩是另外一个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把过去全部扔在脑后,再回去?没有那么笨。
  每天开始,日朗都要灌浓茶,再捧起茶杯,秘书说:“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进来。”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务实际,爱摄影,极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两个极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经结婚,对象是名富家女,婚后据说生活幸福。二人不问世事,周游列国,一切费用岳父支持,之后兆平出版了好几本摄影集,深获好评。
  说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恼怒这个人,还替他庆幸。
  虽然久不见面,却仍是朋友。
  “兆平,别来无恙?”
  “日朗你好,你怎么又转了电话?工作跳来跳去,不辛苦吗?”
  日朗啼笑皆非,“老兄,我们为了生活,忍辱负重,在所不计,对了,阁下很难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还没有睡呢,在冲晒房内呆了一个通宵。”
  日朗只得苦笑,“有何贵干?”
  “我找到从前替你拍的底片,冲了出来,想给你送上。”他真是个单纯的好人。
  “谢谢,太太好吗?”
  “很好,我现在教她冲印放大,我们有全套仪器,闲时一头钻进黑房,其乐无穷。”
  日朗除去替他高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个月我们到俄国去,日朗,你记得那时你说过要陪我去红场吗?”
  日朗干涩地说:“不记得了。兆平,我要开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么幸运的人。
  又难得他与妻子相处得那么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日朗与他相处的时候,常常极度困惑,此人全无财经头脑,收入不算差,却一个子儿不剩,时时欠房租、电费、水费,被截了线就点洋烛。
  日朗极之欣赏他的才华,但是她也希望将来可以成家,很明显,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块材料。
  为免吃更大的苦头,她毅然与他分手。
  可是你看,现在梁兆平住在岳家背山面海的别墅里,不问世事,不看账单,光是专心娱乐便是,多么快乐。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岳家非常尊重他,每年为他搞摄影展览,设法替他拿国际奖状,梁兆平如鱼得水。
  还记得故人,实在难能可贵。
  焦日朗至今尚困在小办公室里营营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间烟火,故找了一个经济实惠的岑介仁,渐渐又觉得他世俗。
  看样子错不在他们,而是在她。
  日朗深深叹息。
  非得练好本事不可,届时,爱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
  气话?非也非也。
  等人家来给她一个家是非常缈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对象。
  下午开会回来,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大大的信封。
  秘书说:“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亲自上来?”
  “是,还有一束毋忘我,已插在瓶子里。”
  打开信封,看到一叠照片,都是年轻的焦日朗。
  日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并非一个美女,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清纯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洁的皮肤,都使人觉得她可爱,这副容貌感动了焦日朗自己。
  兆平君有艺术家的细致本色,在照片背后注明了年月日,以及地点,像“下午在心旷神恰的浅水湾畔拍摄”之类。
  难得的是他妻子把所有照片都当作艺术品,一点儿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足,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玉照放大相赠。
  梁兆平真幸运。
  日朗的心一动,要不要回到那日的浅水湾头去呢?
  那天,她焦日朗不是不高兴的。
  她用补习所得的薪酬买了一件廉价红白蓝三色泳衣,可是穿在少女高挑的身段上,也十分美观。
  与梁兆平乘公路车到浅水湾嬉水。
  那时的浅水湾同现在的不一样,那时影树成荫,树下有疏落的麻将台子,供人雀战。
  日朗呼出一口气。
  她随即想起,那天黄昏返家,正是父母正式分手的尴尬日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幕。
  男女双方争持不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吃亏了,你一言我一语,尽量丑化对方,把最琐碎的细节都翻腾揭穿来讲,一丝余地不留。
  说到激动之处,还扑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气大,毫不容情,便是两下巴掌……
  看在日朗眼中,只觉羞耻。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力气不用来办事,倒用来打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天天吵个不休,总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日朗都取过外套到附近商场溜达,或找梁兆平诉心事。
  在街上游荡至深夜,不愿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门匙,自出自入。
  那日一回家,便看到父亲提着箱子离去。
  他没有正眼看女儿。
  日朗看到母亲在哭。
  哭泣失去的时光与感情。
  她投资失败,所托非人。
  直到最近,日朗才明白,那纯粹是运气的问题,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项赌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输。
  秘书拿文件进来,看到照片,“这是谁,好漂亮。”
  日朗不语。
  还没利用那只来自天秤座的时计,焦日朗已经回到过去。
  她还以为她已经把她卑微的过去遗忘。
  没有,就因为永远忘不掉才越发想忘记。
  日朗永远记得母亲的哭泣声:绝望、痛苦、恐惧,如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的垂死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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