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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文勤勤迫於生計,賣掉了一幅假畫《石榴圖》,竟意外地賣了二十五萬,由此她結識了檀氏集團的首腦人物檀中恕。檀氏集團不惜一切代價要捧紅文勤勤,辦畫展、舉行記者招待會、報紙上連篇纍犢的贊頌文章,然而文勤勤發現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神秘的目的……文勤勤毅然離去……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01
  勤勤與母親對坐良久,打不開僵局,氣氛異常沉悶。
  文傢為經濟煩惱,已經很久很久,在勤勤記憶中,每當過年,父母親就這麽在書房對坐發呆。
  到最後,父親會嘆一口氣站起來,取過外套出去想辦法,回來的時候,問題有時可以解决,有時不能。待他去世之後,他坐過的位置,便留給勤勤。
  此刻輪到母女相對無言。
  勤勤沉不住氣,問母親:“倘若我們衹剩下一千塊錢,要來幹什麽好?”
  文太太點着一支薄荷煙,吸一口,“買過年小菜要緊。”
  “那還不如買一盆曇花回來寫生。”
  “你父親是大文豪,你是大畫傢,以致文氏兩袖清風。”
  勤勤學着父親的樣子,嘆口氣,站起來,取了外套,“我出去想想辦法。”
  文太太忍不住笑出來,“你上哪兒去,你有啥子辦法。”
  “我到瞿伯伯那裏去。”
  “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箱子裏還有一幅石榴圖可以給他鑒定。”
  “統統不是真跡,你別去煩他。”
  “同他聊聊天也好,瞿伯母做的芝麻糖一流,遊客問她買呢。”
  “速去速回。”
  勤勤打開樟木箱子,在幾十軸國畫中找一遍,認出石榴圖,放進一隻長布袋,背着出門。
  安步當車走了半小時,纔到古玩字畫店林立的翰林街。
  勤勤還沒有走近,如意齋的老闆娘便看見她,連忙轉頭同丈夫說:“文少辛的女兒又來了。”
  瞿德霖笑,“有沒有帶着畫?”
  “有。”
  “這次不知是瓶菊圖還是怪石魚鳥。”
  瞿太太也笑,“也許是枯木喜鵲,要不就是芭蕉石竹。”
  瞿德霖說:“真不知文少辛生前哪裏買來這許多假畫。”
  “你呢,”瞿太太問,“你的假畫又從何而來?”
  “去把芝麻糖拿出來,還有,泡壺好茶,招呼客人。”
  文勤勤站在如意齋對街,正在發呆。
  彼時暮色蒼茫,她意志力有點薄弱,到底開口求人難,是,她年紀輕,碰釘子無所謂,但登門求藉,想想面孔就漲紅了。
  猶疑許久,籲出一口氣,低下頭,過馬路呢還是不過?
  衹聽得有人叫她:“文勤勤嗎,怎麽過門不入?”
  一擡頭,看到瞿德霖胖胖身形,站在店門處正朝她招手呢。
  勤勤笑,急急走過去。
  瞿德霖看店的時候,為着增加氣氛吸引遊客,習慣穿唐裝,一到放假立刻換上西裝,恢復自我,非常有趣。
  “我正在想,你今年怎麽還沒來。”一出口,瞿德霖就知道講錯話,連忙顧左右言他,請勤勤入店。
  勤勤衹裝聽不懂,但一雙耳朵卻立時三刻漲得通紅,燒得透明,出賣了她。
  瞿太太捧出茶點招呼客人。
  “勤勤,你畢業沒有?”
  勤勤點點頭,“九月畢的業。”
  “可找到工作?”
  “在爿雜志社做設計。”
  “那很好呀,凡事有個開頭。”
  但是薪水一個人用都綳綳緊,勤勤不好意思地低笑。
  瞿德霖真是個知趣的好人,自動開口:“來,讓我們看看這是幅什麽畫。”
  每年他都這麽說,每年看完了畫,他總是寫張五千塊支票給勤勤,畫,暫寄他那邊,有人要,再算價錢。過了三兩個月,他會把畫退回給文傢,但支票之事,不瞭瞭之。
  五千元,三五年之前,還可以派個用場,現在,連瞿德霖都不好意思,當做善事,也嫌寒酸,但他是個小生意人,習慣錙銖必計,是以心情有點矛盾,搓着手呵呵笑起來。
  勤勤有點凄酸的感覺,大了,大學都畢業了,卻沒有能力照顧一個傢,要到處舉債,一顆芝麻糖卡在喉嚨裏,也不知是苦是辣,一時作不了聲。
  這時候“叮”的一聲,有人推開玻璃門進店來。
  瞿先生連忙去招呼客人。
  勤勤把額前碎發撥開,咳嗽一聲。
  瞿太太說:“來,喝口熱茶。”
  勤勤怪不好意思,“妨礙你們做生意。”
  “小年夜,啥人來買古玩,來,給我看看你那幅畫。”
  瞿太太跟着丈夫那麽多年,也儼然像個會傢,她看準勤勤不好意思,於是主動出聲,不過幾千塊錢,打發了她走,何必叫人坐着幹等。
  勤勤說:“是一幅石榴圖。”她把背囊解下,取出畫軸。
  “令尊就是喜歡八大。”
  瞿太太並不打開畫,隨手擱在案頭,卻拉開小小花梨木書桌的抽屜,取出一疊薄薄的鈔票,交給勤勤。
  勤勤難過得衹想取過畫捲拔足飛逃,她坐在那裏,有幾秒鐘的時間腦袋完全空白,像是過了很久,她纔清清喉嚨,說聲“謝謝瞿伯母”,形勢比人強,人窮志短,她不得不接受這項施捨。
  再說,她還想瞿太太如何顧全她的自尊呢?
  瞿太太溫言說:“先回去吧,媽媽在等你。”
  真的,出來也這麽些時候了,該回去嚮母親報告好消息。
  勤勤剛想伸手取鈔票,卻聽見有人說:“石榴圖?給我看看。”聲音低沉有力。
  勤勤擡起頭來。
  誰,怎麽多了一個人?啊,是,是剛纔進門來的客人。
  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戴着一頂氈帽,奇怪,亞熱帶的鼕天,再冷不致於這種打扮,帽邊遮住他額角雙眼,加上古玩店的燈光昏暗,勤勤衹覺得他身材修長,神色冷漠,卻看不清楚他五官。
  瞿太太立刻警惕地站起來,“這位先生對畫有興趣?”
  他欠欠身子,“我在找一幅石榴圖。”
  勤勤不相信有這麽湊巧的事,睜大雙眼。
  瞿先生把手按在畫上,“我們剛剛自這位文小姐處買下一幅。”
  “啊,給我看看。”
  瞿老闆到這個時候纔把畫解開,緩緩伸展,面色凝重。
  勤勤暗暗好笑,怪不得人傢說逢商必姦,且看瞿德霖,明知是一幅假畫,還這麽鄭重其事地引人上鈎。
  那人伸手過來拉住畫軸另一頭,畫纔攤開三分一左右,他衹看到簽署及八大一個朱印,便住了手。
  他轉嚮勤勤,問:“多少?”
  勤勤一時會不過意來,指着自己:“問我?”
  瞿太太笑說:“還沒有看到石榴呢。”
  “不用看了,我買它。”
  瞿德霖喜出望外,“這位先生貴姓,也許——”
  他打斷瞿老闆:“我不是同你做交易,畫主在這裏,我同文小姐說即可。”
  瞿氏夫婦臉上變色。
  勤勤心中電光石火般打主意:給瞿氏夫婦抽佣金,還是不給?
  不給,太不夠義氣,這幾年來年年上門來借錢。欠下這人情,還是讓瞿老闆得點好處吧。
  剛要開口,卻聽得瞿太太笑道:“文小姐已經把畫賣給如意齋了。”
  噫,她要獨吞,這不行,勤勤站起來,五千塊錢加芝麻糖也不能把人當瘟生。
  剎那間勤勤明白什麽叫做見利忘義,好不羞愧。
  那位陌生人像是看穿勤勤心事,輕輕說:“文小姐,如何?”
  他已經把那幅畫取過在手,勤勤發覺他有極之潔白修長的手指,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她要把握機會,她問:“多少?”
  “二十五萬。”
  勤勤吸一口氣,“好,請你付如意齋一成佣金。”
  瞿太太不相信小女孩竟有如此精明的頭腦,原來這些年來,她一直走了眼。
  瞿先生本來有點生氣,但一想,咄,明明是幅西貝貨,一成佣金不揀白不揀,立刻答應下來。
  那位先生取出支票簿子,用一技式樣古舊的自來水筆寫了支票遞給瞿德霖。
  瞿某接過支票一看,怔住,面孔上所有不滿之處一掃而空,“原來是檀老闆,幸會幸會,大水竟衝到竜王廟了,失敬失敬。”
  勤勤聽得莫名其妙,也不顧三七二十一,同那人說:“我那一份呢?”
  瞿德霖口中的檀老闆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以為你要收現款。”
  勤勤老實不客氣答:“正是。”
  “請隨我來。”
  他輕輕把畫夾在腋下,推開如意齋的玻璃門,出去了。
  勤勤連忙跟在他後邊。
  剩下瞿德霖喃喃地說:“邪門,真邪門。”
  瞿太太問:“石榴圖會不會是真的?”
  “沒有可能。文少辛生前為人慷慨,四方君子前往藉貸,莫不以賣畫為藉口,哪裏有這麽多真的八大山人在街上遊蕩。”
  “二十五萬買一幅假畫?”
  “你知道那人是誰?”
  瞿太太搖搖頭。
  “檀中恕。”瞿德霖彈一彈手中的支票。
  “檀氏畫廊,”瞿太太大吃一驚,“他?”
  “正是,他怎會不識貨,所以說邪門。”
  街外霓虹燈已經全部亮起。文勤勤緊緊跟住那筆餘數。
  運氣太好,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了,冷氣一吹,勤勤後悔剛纔太勇,今天拿不到錢回傢,這個年就甭過,二十多萬是個巨款,不是做夢吧?
  越想越心驚,不由得住了腳:“喂你,叫我到哪裏去?”
  那人站停,回過頭來。
  “你尊姓大名?”勤勤問。
  “我姓檀,前面即是我寫字樓,我們尚未打烊。”
  他沒有說謊。
  到達目的地,勤勤嚇一跳,一般書畫店至多一個至兩個鋪位,檀氏畫廊大如銀行,占地怕有千餘平方米,大堂根本似一個展覽廳。
  她馬上被那裏的氣氛、設計及裝修吸引。“多麽美麗的地方。”她贊嘆。
  它的主人聽見了,轉過頭來,碰一碰帽邊。
  勤勤這時比較有心情,打量起這位檀先生的背影來。噫,能把一件普通的凱絲咪呢大衣穿得如此舒服熨帖的人,除了她父親,也似乎衹有他了。
  勤勤接着又說:“這樣好的地方,我怎麽不知道。”她自命是個學藝術的人,對本市各處畫廊了如指掌。
  “這不是一個對公衆開放的地方。”
  他摘下帽子,走進一條走廊。
  他背着勤勤,勤勤充滿好奇,他長得怎麽樣,俊,醜?
  秘書見他走近,馬上招呼,他推開辦公室門,轉過頭來,“請。”他說。
  勤勤與他終於打了照面。
  勤勤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男人,連忙低下頭,以免失態。
  “請坐。”他的姿勢十分灑脫,一邊脫下大衣,擱沙發上。
  勤勤坐下。
  辦公室極之寬敞,什麽廢物都沒有,衹有一桌一椅一張給客人坐的沙發,以及一架日式屏風。
  他把石榴圖抖開挂起。
  然後拉開抽屜,取現款給勤勤,他說:“這裏十分之一訂金你請點一點。”
  “不必了。”
  他微笑,“文小姐的脾氣同令尊十分相似。”
  “你認識先父?”
  “令尊文少辛先生高風亮節,文藝圈子無人不知。”
  勤勤輕輕說:“通常這種人都兩袖清風,身後蕭條。”
  檀中恕沉默,勤勤也不出聲。
  鈔票厚沉沉一疊,給她安全感,她簽了收條,要趕着回去。
  “告辭了,檀先生,傢母等我。”
  “文小姐,還有一半款子,待畫脫手餘數再送到府上。”
  勤勤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那不是八大的真跡。”
  檀中恕不動聲色,“你怎麽知道?”
  勤勤說:“我們傢裏還有幾十捲,光是雙鷹圖就十來張,惟妙惟肖。”
  檀中恕微笑,“衹有這幅是真的。”
  勤勤不相信。
  但檀氏做的是這行生意,他究竟是對,抑或是錯?
  他指着畫上朱文閑章輕輕說:“明還日輪,無日不明,明因屬日,是故還日。”
  勤勤聽父親說過這個典故,脫口便接上去:“查八還典出楞嚴經,用此隱藏恢復明室之意,為此印文真正含意所在,六十歲前作品未見用此……檀先生,希望你眼光準確,再見。”她輕輕一鞠躬。
  勤勤拉開辦公室門。秘書直送她到門口,堅持用車送她。
  直到回到傢,坐好了,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交予王媽去辦年貨,勤勤纔肯定知道,剛纔不是做夢。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同母親說:“我可沒有騙他。”
  “瞿德霖不似這樣大手筆的人。”
  “不是他,不過今天我已把多年債項還清,過了年再送兩色禮去拜謝就可以伸直腰了。媽媽,一會兒我們去逛年宵,買它幾十盆水仙回來香一香。”
  文太太聽過故事,也覺得太過突兀,統共不像真的。
  “也許確是真跡,”勤勤笑嘻嘻,“也許他存心幫我。”
  “非親非故,人傢為什麽要幫你?”
  “我長得漂亮。”勤勤把面孔趨近母親。
  “你打算靠色相生活?”
  “我才華蓋世。”
  “有待發掘,連我都沒看得出來。”
  勤勤哈哈大笑。
  文太太忍不住說她:“傢都快散了,還一點心事都沒有,撒潑撒癡。”
  勤勤吟起來,“嘿,最難得呢,夫子贊顔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文太太說:“你同你父親一個印子印出來。”
  其實也並不是這樣的,勤勤並不見得如此樂觀。雖然明知道做人是逐日過的,但總希望有個長遠計劃,問題是她沒有資格策劃將來。
  依勤勤心願,最好能夠到紐約與巴黎浸上三五年,什麽都不做,光是吸收,吸夠了回來,隨心所欲畫幾張畫,然後嘭!遇到欣賞她才華的畫廊,捧她成名。
  勤勤有時恥笑這種白日夢,但很多時享受夢境樂趣。
  但事實上,她每天需往返出版社做一份極之庸碌的文職。
  但,庸碌通常與悠閑挂鈎。
  沒有大起大落,沒有明爭暗鬥,世界不知多美好。
  誰會專門特地無聊地針對幽暗角落的一名小角色?他可以蹭在涼處躲一輩子,自生自滅,閑時還可放放冷箭。
  勤勤也時常嘆氣,光陰如箭,日月如梭,在那種小公司一蹭三五七年,再也別想有什麽出息。
  幾次悶得想舉手大叫,衹是不讓母親知道而已。
  這次,總算又過了一關。
  勤勤很容易快樂,她天生樂觀。
  稍後有電話找她逛花市,勤勤說:“還沒吃飯呢,再說吧,”
  這是她的同事楊光。小楊是個極之可愛的人物,但!勤勤深信一個家庭最多衹能負擔一個藝術傢,所以刻意與他維持安全距離。
  但仍然是好朋友,有說有笑,談起來也投機,小楊是個聰明人,也並不催逼勤勤,兩人自相識以來,便維持十分文明的關係。
  小楊馬上說:“我隔一會兒同你聯絡。”
  勤勤挂上電話,便鑽進廚房湊熱鬧,一邊嚷肚子餓,一邊掀鍋蓋視察有吃的沒有。
  文太太正與老女傭王媽在看蔬菜肉類怎麽個配法,轉過頭來,瞪勤勤一眼,叫她幫忙。
  王媽去遲了,好菜早已賣光,鼕筍幹且小,火腿中央段早已沽清,正在咕噥不已。
  勤勤惻然,再大的天才也敵不過生活的折磨,父親這麽早去世,怕與這個有關。
  近年來王媽根本沒有薪水可支,卻並不見異思遷,勤勤出生之後她跟着主人傢到今日,並無親人,在文傢地位十分超脫。
  王媽十分具投資才華,小本經營,買股票做黃金,炒外幣房産,從未失手,節小成多,年來積存不少,眼看文傢傢道中落,感慨特別多。
  勤勤好幾次警告她:“你再嚕蘇,就問你藉。”
  王媽偶爾回她一兩句:“勤勤一點也不可愛了,小時候好,小時候幫我剝毛豆子,一邊說:‘我纔不要做大人物,叫媽媽擔心事。’多有意思。”
  勤勤就是不信她說過那樣沒出息的話,就算說過,也非反悔不可。
  不不不不不,她想賺許多許多的錢,同時,出很大很大的名。
  衹是漸漸地她覺得這個願望不大可能實現,因此更加想得厲害。
  擾攘半晌,總算吃過年夜飯。
  大抵也不必做糖點心了,沒有拜年的人。
  楊光的電話又到。
  勤勤於是問:“小楊,你可聽過有位檀中恕?”
  “有這樣一個人嗎,哪一行的?”
  “你比我還糊塗,檀氏畫廊你有無印象?”
  “啊,你出來,我說予你知道。”
  “現在不用你我也曉得了。”
  “聽說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麽會,明明叫檀氏畫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聽人說的,勤勤,這同我們有什麽關係,出來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鐘後在我傢樓下等。”
  臨出門,文太大問:“同誰出去?”
  “小楊。”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門口站住腳。
  “當心日後人人以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後再說。”
  她下得樓來,小楊已經準時站在門口。
  她問他:“你有沒有去過檀氏畫廊?”
  “沒有。”
  “真驢。”勤勤取笑他。
  “喂,客氣點好不好,那是個頗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畫廊,實際上是個藝術品轉手站,要不你想買畫,要不你想賣畫,否則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聲。
  “我們兩種人都不是,很難進得去。”
  “他們是否賺很多錢?”
  “當然,”小楊很感慨,“藝術傢往往窮一輩子,過身之後作品卻叫這些人炒得炙手可熱,從中獲利。”
  勤勤笑,“你開始憤世嫉俗了。”
  “這是事實,他們也捧在生的畫傢,抽佣金抽得離了譜,你聽過三七分帳沒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嗎?”
  “不過有時氣餒,巴不得有機會給他抽七成,你沒有見過我的習作吧,每隔一段時間,一捆捆地被傢母當垃圾般丟到樓梯間,因為居住環境狹窄,容不了這許多廢物,開頭我還揀回來塞在床底下,母親又清出去,最後同我攤牌:‘楊光,你已經二十多歲了,為什麽不連人帶畫搬出去?’這纔不敢同她作拉鋸戰。有時我想,就算一張畫賣十塊錢,也已經不錯了。唉,稀世名畫,當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時候,可能他們也這樣對他。勤勤,人就是這樣瘋掉的,八十年後,連鳶尾蘭這種很普通的習作居然得價五千萬美元,世人終於進入他的瘋狂世界。”
  “我們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當初怎麽進的這一行?”
  “那裏有間咖啡店。”
  勤勤自顧自嚮前走,楊光跟在後面。
  兩人找到一張位子,擠着坐下,四周圍鬧哄哄,根本沒辦法談話。
  不過咖啡倒是很甘香。為什麽進這一行?普天下的行業,衹有從事文藝工作可以亂發牢騷,喏,一句懷才不遇解决所有煩惱,從來沒有學藝不精這回事。
  小楊說:“夜深了,在飯桌上畫國畫,還給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別多。”
  “對不起勤勤,但我愛畫。”
  “愛已經是最大的報酬,來,我請你,我們走吧。”
  小楊沮喪,“我又破壞了約會的氣氛。”
  “沒關係,朋友嘛,朋友要來什麽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從來不灰心。”
  “上一次開的畫展不是很好嗎?”
  “八人聯展,有什麽意思。”
  他們擠進花市,勤勤忍不住,買了幾盆水仙,扛得雙臂發酸,纔擡了回傢。
  小楊很不放心地問:“我有沒有掃你的興?”
  “你別耿耿於懷,放完假再見。”
  兩人在門前道別。
  她比小楊幸運,舊房子地方寬大,她霸占了父親的書房,畫具成年纍月地攤開,根本從不加以收拾,怕積塵便用塊布蓋住,也是成地的畫。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書房靜靜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賣畫,她捨不得,也不見得有人要,皆大歡喜。
  前兩年賣父親的印石,瞿德霖親自上門來同文太太辦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紋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辦,也並沒有賣得好價錢,內地大量外銷,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麽矜貴了,田黃、雞血,要多少有多少。
  買回來的時候都是老價錢,勤勤記得父親東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們說的玩物喪志就是這個意思。
  祖父創辦的布廠一下子給人並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這個模樣。
  勤勤微笑,但是父親不是不快樂的。
  終身鑽營,為蠅頭小利東奔西走是非常蝕人靈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輩子沒為這些擔心過,也真是福氣。
  畫室中香氣越來越濃,勤勤似進入一個無憂無愁的世界裏,黑暗中一絲擾人的雜念都沒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構思下一幅畫的題材。
  她在舊沙發上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伸個懶腰,高聲問:“什麽時候,今天幾號?”
  希望有人同她說:“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經睡了一千多年。”
  但沒有,王媽不耐煩地答:“早上九點半,小姐,你不脫衣服不洗澡就睡得着,本事越來越大。”
  老人傢在不滿意的時候纔稱勤勤為小姐,平時,衹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與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楊的牢騷。
  醒來,世上並沒有過了一千年。
  “母親呢,母親在哪裏?”
  “出去拜年了。”
  “人傢都不要看見我們孤兒寡婦,每年她還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裏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懶腰,“那我再回房睡覺。”
  “吃碗面吧,特地為你做的。”
  早上的陽光照進屋來,勤勤推開窗戶往街上看,四鄰都是老房子,大傢都牢牢守着,希望有一日被地産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筆。
  勤勤掉轉頭問王媽:“誰看得錢重一點,爸爸還是媽媽?”
  王媽想一想,“兩個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會算。”
  “嘿,我也不會,就不用過日子了。”
  “不會有不會的好。”王媽說。
  “等到沒有資格不會的時候,也衹得會了。”勤勤感慨。
  王媽笑,“最多話是你。”
  “母親多早晚纔回來呢,怪悶的。”
  “噫,有人客來了。”
  “誰?”勤勤整個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衹見一輛黑色的大房車停在斜路處。
  “怎見得是找文宅?”
  王媽答:“腳步聲一直走上三樓來。”
  果然,在文傢門口停住,隔一會兒,門鈴響起來。
  王媽前去開門,站在門口,與來人交涉片刻,那位人客衹是不進來,勤勤忍不住,便問:“誰?”
  王媽掩上門,“司機送帖子來。”
  什麽,都十年不知有這樣的事情了,衹有在父親最得意的時候,一個星期內可以收十張八張請帖,林林總總,各行各業,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媽同勤勤一般納罕,“大年初一,有什麽宴會?”
  “等母親回來看吧。”
  “是指明交給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誰開這種玩笑呢。”小楊?不會,他沒有黑色房車,也沒有司機。
  勤勤接過請帖,“誰傢的車夫?”
  “哎呀,我沒問,都忘記這些禮數,也沒有封紅包。”
  乳白色請帖約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暫且不去拆它,衹望它看。
  王媽探過頭來,“誰送來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還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從不用裁紙刀,通常用手狂撕,拉開信封,十分豪邁。
  這次她取來剪刀,輕輕把信封剪開,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時恍然大悟。
  是檀氏畫廊請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簽收條時曾經留下地址,衹是這麽鄭重其事送帖子來,確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後的晚上,倒令她躊躇,她並沒有適當的服飾,不知從何張羅。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纔回來,且贏了牌。
  “同誰賭?”勤勤問她。
  “別說賭,說玩。”
  “同誰玩?”
  “你四舅舅他們,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熱鬧。”
  “他們都不同我們玩很久了。”
  “現在聽說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脫下外套。
  “媽媽你一定封了極大的紅包。”
  文太太衹是笑,“明天還去呢。”
  為什麽不,衹要她高興。
  文太太撫摸勤勤的膀子,“你珉表姐穿一襲紫衣,裙子下襬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點遺憾。
  勤勤總是粗衣布褲,自古名士真風流的姿態,從不講究衣着。
  “霞妹怎麽樣,她可在傢,好久沒見她了。”
  “長得非常高,問起你呢,你們倒是一直談得來。”
  “她又作什麽打扮?”勤勤非常有興趣。
  “穿乳白色套裝,後來上街,連帶呢大衣都是一個色素。”
  勤勤有點嚮往,擡起頭,想了一想,也就擱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這個本事。”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02
  後天的宴會,可穿什麽纔好呢。那種單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準的晚裝,穿在身上,格調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場面的禮服,她又負擔不起。
  勤勤喃喃自語:“眼高手低,藝術傢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賞美感,更不願遷就。
  嘿,不單是俗人才為衣着煩惱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麽?”
  “最好有人買下那幅假石榴圖。”
  文太太沉吟,“那麽大的畫廊怎麽肯接假畫,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轉手可得十倍的價錢。”
  文太太笑了。
  “媽媽,你若記得這張畫的來源,請說一說。”
  “我哪裏記得清楚,還不是什麽齋的老闆手頭不便,上門來把東西暫且押在此地,藉了錢去。”
  “你就任由父親揮霍。”
  “男人的事我一嚮不管,他們有他們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飯吃飯。我又不會賺錢,沒有資格管他花錢,他又不嚮我藉,我不敢說他。”
  勤勤吐吐舌頭,“你縱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滅,“不然他幹嗎娶我,我要纔無纔,要貌無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無妝奩隨身。”
  “你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養育子女。”
  “你持傢有方。”
  “女宰相也進廚房。”
  “你太寵父親了。”
  “我並不後悔。”
  稍後,勤勤到母親的衣櫥去翻衣服,抱怨母親不夠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舊的舊衣,不過是喇叭褲、小短裙,卡在當中,不三不四,既過時又老土,再說,她也沒有保存下來。
  倘若有個六十歲的母親,勤勤想,情況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標緻:窄腰,墊肩,直裙,襯細細眉毛,猩紅嘴唇,帽子上襯一層網紗……嘩。
  母親的衣櫥裏,也沒有什麽衣服了。
  看樣子,真的得到別處去想辦法。
  “你在找什麽?”文太太進來問。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學中不少去囉囉街買了大鑲大滾的唐裝穿呢。”
  “傢裏有現成的,何用花錢。”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頭。”
  “請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買新的吧。”
  “在哪裏?”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氣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來。
  文太太說得對,衣服已經舊得不能穿了,都是絲絨,沒有好好保管,摺叠放箱子裏幾十年,絨面剝落,抖開一看,全釘着水鑽,可見祖母當年是鋒頭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傢試穿,勤勤把一面鏡子搬進書房,對着用水彩畫自畫像。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開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鏡子去,不不,鏡中人出來附上她的身體纔是,也不對,有一個生命自舊衣冉冉出現……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歡幻想。
  王媽進來看到畫,立刻加以批評:“這女人為什麽沒有嘴眼鼻管?”
  “這不是給你看的。”
  “真笑話,李白的詩還寫給老嫗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當真。”
  王媽替她添了熱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媽,我一無行頭,二無銜頭,你讓我到哪裏去走。”
  “真是的,”王媽嘆口氣,“這年頭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傢底又要學問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說,“我是二世祖的女兒,本地小小學堂拿張文憑,學的又是一門中看不中用的功課,一無是處。”她擱下了筆。
  “這是講機緣巧合的。”
  “是是是,現在,我要繼續功課,請你肅靜回避。”
  但是感觸已被打斷,勤勤沒有再畫下去。
  過了兩天,畫像終於完成,但除出開頭一部分,餘者勤勤自覺都是敗筆。
  這一個年還算過得適意,假期之後,勤勤忙去上班。
  一陣衝鋒,到下午纔記起要去找禮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遲就要展出夏裝,勤勤呆在那裏。
  楊光知道原委,替她解憂。
  出版社名下有份婦女雜志,一直找設計師贊助,楊光撥通電話,熟人一口答應。
  勤勤本來也知道有這條門路,她情願借錢也不願藉衣服。借錢是不得已,藉衣服明明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女子,她這樣對自己說。
  勤勤捧着盒子回傢。
  打開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紅的舞衣,十公裏外就看得見人,且露肩,這種天氣凍死人,又沒有毛毛外套。
  勤勤揮動拳頭,再這樣,她發誓,再這樣她就要開始恨社會了。
  文太太終於找出一條黑色長流蘇披肩給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鏡子,像卡門,再不出門要遲到,衹得截一部街車前去。
  本來,這種宴會是可推卻的,何必擾攘這些時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總要為前途着想,也許在那樣的場合,可以認識有力人士,再者,見識見識也好。
  她一到門口,就有職員出來迎接,親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幾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誇張,渾身亮片,配紅色狐狸毛的都有,纔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開始有點笑容,悠然自得,到處觀看遊覽。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來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尋找檀中恕。
  照說,他早應該出現了。
  勤勤搭訕地問招待員:“檀先生還沒來?”
  “今天的晚會一嚮由我們的總經理主持。”
  勤勤有點失望,一擡眼,發覺招待員正細細打量她,她有點詫異。
  招待員忙說:“檀先生在紐約。”
  那個晚上與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幾位都是單身而來,泰半是專業人士,對勤勤特別註意,陪她說說笑笑,並不寂寞。
  吃甜品的時候,有人建議送勤勤回傢,她推搪:“有車來接我。”其實沒有,但一程便車並不算很大的誘惑,她應付得來,她不想藉此結識朋友。
  散席後坐計程車回傢,勤勤又感喟:竟沒有人問她拿電話號碼。
  回到傢用鑰匙開了門,一徑走進書房,也不開燈,脫了鞋子,坐下發呆。
  “還沒到十二點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這是她母親打趣她。
  “玩得開心嗎?”
  “非常好,酒與食物都精彩,但是,母親,我發覺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樂,多麽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來。
  “有沒有碰見活潑的男孩子?”
  “有,但也許他們都不喜歡紅衣女郎。”勤勤嘆口氣。
  “不要緊,慢慢來。”文太太拍拍女兒膝頭,“上帝一早就準備好了,他把所有適齡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給一隻盒子,盒內裝滿喜怒哀樂,名利得失,婚姻戀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備,每個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際遇。”
  “什麽,”勤勤正在脫衣裳,“沒有商量餘地?”她大吃一驚。
  文太太微笑,“恐怕沒有。”
  “我的盒內有什麽,他怎麽知道我最需要什麽?”
  文太太微笑,“據經驗所得,盒內通常沒有你最想要的東西。”
  勤勤把紗裙挂好,“可不可以換,也許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換。”
  文太太大笑,“你們這一代門檻比我們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來,“我要成為一個名畫傢。”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來換?”
  勤勤不服氣,“男孩子呢,他們又要不要輪候盒子?”
  “他們是盒中內容一部分。”
  “咄,多輕鬆。”
  “睡吧。”
  勤勤說:“從今天起,我簡直不敢開啓任何盒子。”
  她洗把臉,即上床睡覺,她唯一的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第二天她把衣服還給楊光。
  整個上午,為一篇小說畫插圖。
  勤勤畫得很用心,先娛己,後娛人。薪酬已經夠菲薄,再做得不開心,損失更大,不如高高興興地盡力而為。
  楊光走過來看她工作,她心想,將來這“楊光”不知照在誰身上?
  還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隻盒子裏,交到誰的手中?
  越想越玄。
  這樣,工作纔不會纍。
  下班返傢,王媽來替她開門。
  王媽悄悄地說:“有客人在等你。”
  “媽媽呢?”
  “出去了。”
  “客人是誰,你怎麽放陌生人進來。”
  “我看得出什麽人是什麽人,數十年來沒出過紕漏。”
  勤勤連忙放下公事包,“怎麽不見人。”
  “噫,我叫他在客廳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媽一眼,到處找客人。
  瞥見畫室門敞開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裏,連忙走過去。
  客人背着門,在看她的畫。
  勤勤認得那個身型。
  沒有誰穿這樣普通的大衣會穿得這麽好看,這是檀中恕。
  他來幹什麽,為何全無通報,何故到處亂闖。
  勤勤並沒說什麽,她靜靜站在書房門口。他看畫,她看他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
  過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他緩緩轉過身子,發覺勤勤就站在他身後,原來想給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來,怔住了,一句話也沒有。
  勤勤嚮他點點頭,也不說話。
  過一會兒,他輕輕咳嗽一聲,“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
  他說:“頗有個人風格。”
  勤勤把雙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卻覺得雜亂無章。”
  “我不認為如此,很明顯你頗喜歡用這衹藍色。”
  “是,但並沒有帶來希望,不過去到哪裏是哪裏。”
  檀中恕用拳頭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這般痛痛詆毀自己作品的人。
  “我並沒有太多的天分,我衹是非常非常喜歡畫。”
  “世上真正的天才並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運,根本不用於錘百煉,越煉越精,生下來就註定是要做這一行,快、狠、準。”
  “你認識這樣的人才?”
  “同學中有幾個是,早已取到奬學金到外國去發展。”
  “那還言之過早。”
  勤勤習慣不開書房燈,作畫靠的是天然光,他們兩人站在黃昏的光綫裏,漸漸衹看得見對方一個輪廓。
  勤勤仍然維持着那個姿勢,像是一動,客人會得跑掉。
  衹聽得他說:“比較喜歡水彩吧?”
  勤勤據實答:“原料比較便宜。”
  他點點頭。
  勤勤終於說:“檀先生上來找我,可是有事?”
  “我衹是路過。”
  勤勤略覺失望。
  “也該告辭了。”
  勤勤退開一點點,讓他走出書房,一直送他到大門口。
  他下樓時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講,但是終於衹說再見。
  勤勤回到屋內,伏在露臺上看他走嚮在斜路上等着的黑色大車。
  王媽走過來搶白她:“亂放人進屋?我認得這部車子。”
  勤勤轉過頭來對王媽說:“噓。”
  剛纔她回來可沒看到車子,衹見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咦,車裏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襪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車,她讓一讓身子,他坐到她身邊,他關上車門。
  車廂內一片靜寂。
  她輕輕問:“你看清楚那女孩子?”聲音低弱。
  檀中恕點點頭。
  “是否理想人選?”
  “她長得非常漂亮,作品卻十分普通。”語氣惆悵。
  “沒關係,可以慢慢培養。”她安慰他。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她戴着黑色長手套,芽着長袖衣服。
  “文勤勤與你真像。”
  她輕笑,“你怎麽會知道,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小了。”
  “畫廊職員在春茗那日見過她,都這麽說。”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機開車。
  車子這纔緩緩駛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欄桿上,正奇怪車子怎麽停着不動,看着它駛遠,纔回到客廳去。
  王媽說:“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媽意見相合的時候,這時也不禁說“是”。
  “他來幹什麽?”
  勤勤說不上來,他說他路過,有幾個人跑過別人的傢會走上去坐着幹等。
  勤勤覺得他是來看她的,不是探訪,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溫柔,甚至帶一絲凄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異性的目光有許多種,但這一種,勤勤第一次接觸到。
  一定還有下文。
  她取過外套。
  “喂,太太就回來,立即要開飯,這會子又去哪裏野。”
  “我去如意齋,給我留菜。”
  勤勤决心嚮瞿德霖打聽打聽消息。
  每次去都為着藉貸,勤勤根本沒有心情打量地理環境。
  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齋看過去,纔發覺它整個嚮街的鋪面是一塊大玻璃,店鋪裏一舉一動,兼夾所有陳設,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着一隻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遊說,而瞿太太,坐在小小書桌前算帳,勤勤正好看到她的側面。
  那一日,她前來舉債,不是坐在瞿太太對面嗎?倘若站在這個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尷尬苦苦哀求嗎?
  勤勤像是想到關鍵上,但卻不懂開啓彈簧鎖,呆了片刻,走到橫街去,買了一大籃水果,輓着上如意齋。
  洋人已經離開,瞿老闆在數鈔票,看到勤勤,有點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隨機應變。立刻呵呵地笑着招呼。
  瞿太太也搭訕說:“請坐請坐。”
  勤勤恃着年紀輕,索性開門見山:“瞿伯伯,我想問你,檀中恕是什麽人。”
  “他有沒有把餘款付你?”瞿德霖何嘗沒有好奇心。
  “我懷疑的不是這個。”
  瞿德霖說:“我也不擔心,我衹是奇怪那日他是怎麽跑進店裏來的。”
  與勤勤的想法不謀而合。
  瞿太太馬上說:“他在店外看到我們。”
  瞿德霖笑,“我倆天天坐在這裏,有什麽好看。”
  瞿太太說:“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納罕。
  這小女孩子有什麽看頭?自幼頑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兒寵成小怪物,每次來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膽,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過了十八歲纔定下性子來,泰半還是因父親過身給她的影響。
  不要說他不相信,連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術科學生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打扮,總是不修邊幅的多,很難吸引到外行人的註意力。
  勤勤問:“瞿伯伯,你認識他?”
  “很久很久之前,見過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顯已經飛黃騰達,我怎麽好意思同他稱兄道弟敘舊。”
  勤勤大喜過望,“他小時幹的是什麽?”
  “他也畫畫。”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傢當就是這樣來的?”
  瞿氏夫婦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問得有多愚蠢。
  “他很會做生意,看樣子早已封筆。”
  “啊,原來是個傳奇人物。”
  瞿德霖說:“對,傳奇,用這兩個字形容他最妥當不過。”
  瞿太太說:“他現在不大出來,小一輩都以為他是畫商。”
  “他畫得好不好?”勤勤問。
  瞿太太好像對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畫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見他倆這一把年紀還當衆耍花槍,大樂而笑。
  “這是事實,”瞿太太說,“中元畫會裏他是鋒頭人物,並不是為着他的作品。”
  “你們有沒有相片?”
  “找一找或許有。”
  瞿德霖越發不高興,“你珍藏的垃圾倒真還不少。”
  勤勤問瞿太太,“後來怎麽樣?”
  “都以為他失了蹤,直到檀氏畫廊成立,有人傳是他的生意,大傢還不相信。”
  勤勤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此行大有收穫。
  瞿德霖說:“打烊了,勤勤,改天再來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說。
  勤勤站起來告辭。
  出了店門轉頭再看,衹見瞿氏夫婦還在爭執,店堂燈光不見得輝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設他見到她,纔推門進如意齋。
  有這種必要嗎?
  勤勤訕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虛無縹緲了。但,慢着,晚宴那日,職員都認識她,叫得出文小姐。怎麽會有這樣的本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勤勤又有一種被看了去的感覺。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隨即想起母親等她吃飯,衹得匆匆叫車趕回傢豐
  原來檀氏同瞿伯伯他們是同輩,這麽說來,也應有四十出頭的歲數了。
  到傢一見母親,勤勤便發牢騷,“下了班已經纍個賊死,誰還有精力畫畫。”
  王媽媽來搶白她,“那你還滿街跑?”
  “鬆弛神經。”
  文太太笑女兒,“鬆過頭衹記得吃共睡。”
  勤勤有點慚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畫傢從來不發這種怨言。”
  勤勤說:“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與王媽在那裏笑個不停。
  勤勤衹不過逗母親樂一會子,二十二歲大姑娘不見得真的滑稽到這種地步。
  在房內她用鉛筆打草稿,輪廓出來了,發覺畫的是檀中恕。
  畫中人比較年輕,沉鬱神情卻十分傳神。
  第二天,勤勤在辦公室接到檀氏畫廊的電話,請她有空上去一趟。
  “請問有甚麽特別的事?”
  “請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講。”
  勤勤聽到檀中恕的聲音:“文小姐,石榴圖已尋到買主。”
  勤勤馬上瞪大雙眼,竟有這種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請過來收取款項。”
  “啊我馬上來。”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覺得非常難為情,這麽猴急。
  “你下了班纔來吧,五點半見。”
  勤勤立刻看嚮壁上挂着的大鐘,纔三點多,並且不出所料,大鐘的兩支針似乎即刻停止不動了,你越想它快些轉,它越是和你作對,萬試不爽。
  楊光走過來,“今晚老闆請客,你沒有忘記吧小姐。”
  “沒齒難忘。”
  他們老闆最喜歡在那種古式夜總會舉行聚餐勞軍,真令勤勤惆悵:半中不西的樂隊不停吹打流行麯,人聲嘈雜,小孩子跑來跑去,完了還有歌星出場講黃色笑話助興,這些都令一個讀美術的女孩懷疑生命的本義。
  勤勤實在不想去。
  偏偏老闆又不是不喜歡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開溜也不行。
  楊光輕輕安慰她:“與衆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過去感激的一眼,嘆口氣,“下班我有點事。”
  “你又不會搓麻將,記住八時半入席,別遲到。”
  “多謝關照。”
  到檀氏畫廊假如收到費用就不必去熬這種夜了。
  一有機會就退縮,勤勤十分慚愧,她沒有得到祖父勇於創業的優秀遺傳,她像父親,樂於沉迷個人嗜好,不思奮鬥。
  為什麽不嘗試剋服環境呢,為什麽這樣縱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這樣吊兒郎當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辦公室內坐着的畫師,年輕時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脫的志願,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嘗有畫過一張半張發自內心的畫。
  有較好機會的話,勤勤必須把握。
  一到五點,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楊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嘆口氣,他明白她的志嚮,不過不要緊,再過三兩年,她就會知道,幹藝術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屆時她會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往一個方向,人頭擠人頭,肩膀疊肩膀,把勤勤衝往車站,這個都會真的不易居,勤勤慨嘆,一年不曉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畫廊,她纔記起,出門時忘記對鏡整妝。
  勤勤有一頭天然鬈發,要不剪得極短,要不留得極長,否則完全失去控製,此刻她正處於極長階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動彈散,衹能結成辮子。
  也顧不得了。
  沒想到一出電梯便有職員前來招呼:“文小姐請進。”
  待來到會客室,又有秘書說:“文小姐請坐一坐,”接着按動通話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來,真舒服,一到檀氏畫廊,即成貴賓了。
  她伸伸腿。
  秘書推開檀中恕辦公室門進去。
  勤勤下意識張望一下,什麽都沒看到。
  秘書已經把門掩上。
  檀中恕問:“文小姐一個人來?”
  秘書點點頭。
  “隔五分鐘請她進來。”
  秘書輕輕退出。
  這時屏風後傳出女子的聲音來:“其實今天你就可以對她說。”
  檀中恕說:“你且看過是否適合。”
  對方太息一聲,不置可否,過一會兒說:“沒有時間了。”
  檀中恕有點激動,“不會的,我們再到歐洲去尋訪名醫。”
  女子淡淡笑兩聲。
  有人敲辦公室門,檀中恕與女子同時噤聲。
  是勤勤推門進來。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請坐。”
  他擡頭看到勤勤標緻的小臉,不禁一呆,啊比什麽時候都更像她。
  屏風後面的人,顯然也受了震蕩,發出輕微聲響。
  檀中恕連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滿盼望,有種動人的閃爍不定的神色,經過一天工作,她稍見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憐惜。
  她問檀中恕:“石榴圖經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沒想到。”
  檀中恕輕輕拉開抽屜,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數目,衹見許多個零,知道這約莫是文宅三兩年的傢用,但並沒有心花怒放,反而覺得不能置信,好像進入迷離境界,呆呆地看着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條上簽字。
  勤勤想,莫非在檀氏畫廊,沒有賣不出去的畫。
  辦公室內靜得可以聽得見呼吸聲。
  勤勤回過神來,機靈的她忽然察覺室內有第三者。
  她不動聲色,垂下雙目,視綫似落在自己雙手,但目光帶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風腳下露出一雙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立刻擡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這座屏風一定有特別裝置,裏邊的人可看得見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絲害怕,內心忐忑。
  檀中恕並沒有留她,馬上喚秘書送她出去。
  他轉身問:“如何?”
  屏風內一陣沉默。
  檀中恕溫柔地說:“尤其是那把永遠不會馴服的頭髮,簡直一模一樣。”
  女子承認:“連我都嚇一跳。”
  “她知道你在裏邊,所以馬上要告辭。”
  女子點點頭:“這孩子聰明絶頂。”
  “就是她了?”
  “不會有更理想的人選了。”
  “由你與她商討細節,豈非更好。”檀中恕建議。
  “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麽方便見人,由你來辦吧。”
  檀中恕沉默一會兒:“可能節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頗為倔強。”
  女子輕笑:“我不倔強嗎,你不倔強嗎?”
  “我試一試。”
  “現在我知道,為何那日你一見她,便深感震蕩。”
  檀中恕的聲音有點凄迷,“隔着一條街,我都以為那是當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聲音漸漸低下去,“中恕,有沒有時光隧道,讓我進去兜一個圈子再出來與你共度數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個人去,這次,我要比你年輕……”
  勤勤站在電梯裏就發覺手心滿是汗。
  有人偷窺她。
  誰?
  她在明人在暗,為甚麽不好好出來相見,為何有這麽多人爭着看她,這裏的職員爭先恐後招呼她?
  勤勤纔不相信石榴圖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這筆款子,母親有紀念價值的首飾可以贖回,王媽的薪水方便做個總結。她能夠辭掉工作,專心作一年畫……
  勤勤吐出一口氣。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電梯,叫部車子,趕回傢去。
  心中踏實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總會去報到。
  奇怪,那個晚上並不見得那麽難挨,可見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個人都是牛鬼蛇神,運程有進步的時候,不會計較那麽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較多,說得比較少。
  楊光一直坐在她身邊,巴不得全世界人誤會勤勤是他女友。
  那個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銀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齋去把父親一套風門青印石贖回來。
  勤勤愛藍色,父親那麽多瑣碎的玩藝兒當中,她最喜歡這一套石頭,一套七八顆,帶着絢麗的寶藍色澤,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風門青正是青田産品。
  其餘的東西早已失散,但贖得這一套,勤勤已經心足。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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