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石榴图
  文勤勤迫于生计,卖掉了一幅假画《石榴图》,竟意外地卖了二十五万,由此她结识了檀氏集团的首脑人物檀中恕。檀氏集团不惜一切代价要捧红文勤勤,办画展、举行记者招待会、报纸上连篇累犊的赞颂文章,然而文勤勤发现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神秘的目的……文勤勤毅然离去……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01
  勤勤与母亲对坐良久,打不开僵局,气氛异常沉闷。
  文家为经济烦恼,已经很久很久,在勤勤记忆中,每当过年,父母亲就这么在书房对坐发呆。
  到最后,父亲会叹一口气站起来,取过外套出去想办法,回来的时候,问题有时可以解决,有时不能。待他去世之后,他坐过的位置,便留给勤勤。
  此刻轮到母女相对无言。
  勤勤沉不住气,问母亲:“倘若我们只剩下一千块钱,要来干什么好?”
  文太太点着一支薄荷烟,吸一口,“买过年小菜要紧。”
  “那还不如买一盆昙花回来写生。”
  “你父亲是大文豪,你是大画家,以致文氏两袖清风。”
  勤勤学着父亲的样子,叹口气,站起来,取了外套,“我出去想想办法。”
  文太太忍不住笑出来,“你上哪儿去,你有啥子办法。”
  “我到瞿伯伯那里去。”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箱子里还有一幅石榴图可以给他鉴定。”
  “统统不是真迹,你别去烦他。”
  “同他聊聊天也好,瞿伯母做的芝麻糖一流,游客问她买呢。”
  “速去速回。”
  勤勤打开樟木箱子,在几十轴国画中找一遍,认出石榴图,放进一只长布袋,背着出门。
  安步当车走了半小时,才到古玩字画店林立的翰林街。
  勤勤还没有走近,如意斋的老板娘便看见她,连忙转头同丈夫说:“文少辛的女儿又来了。”
  瞿德霖笑,“有没有带着画?”
  “有。”
  “这次不知是瓶菊图还是怪石鱼鸟。”
  瞿太太也笑,“也许是枯木喜鹊,要不就是芭蕉石竹。”
  瞿德霖说:“真不知文少辛生前哪里买来这许多假画。”
  “你呢,”瞿太太问,“你的假画又从何而来?”
  “去把芝麻糖拿出来,还有,泡壶好茶,招呼客人。”
  文勤勤站在如意斋对街,正在发呆。
  彼时暮色苍茫,她意志力有点薄弱,到底开口求人难,是,她年纪轻,碰钉子无所谓,但登门求借,想想面孔就涨红了。
  犹疑许久,吁出一口气,低下头,过马路呢还是不过?
  只听得有人叫她:“文勤勤吗,怎么过门不入?”
  一抬头,看到瞿德霖胖胖身形,站在店门处正朝她招手呢。
  勤勤笑,急急走过去。
  瞿德霖看店的时候,为着增加气氛吸引游客,习惯穿唐装,一到放假立刻换上西装,恢复自我,非常有趣。
  “我正在想,你今年怎么还没来。”一出口,瞿德霖就知道讲错话,连忙顾左右言他,请勤勤入店。
  勤勤只装听不懂,但一双耳朵却立时三刻涨得通红,烧得透明,出卖了她。
  瞿太太捧出茶点招呼客人。
  “勤勤,你毕业没有?”
  勤勤点点头,“九月毕的业。”
  “可找到工作?”
  “在爿杂志社做设计。”
  “那很好呀,凡事有个开头。”
  但是薪水一个人用都绷绷紧,勤勤不好意思地低笑。
  瞿德霖真是个知趣的好人,自动开口:“来,让我们看看这是幅什么画。”
  每年他都这么说,每年看完了画,他总是写张五千块支票给勤勤,画,暂寄他那边,有人要,再算价钱。过了三两个月,他会把画退回给文家,但支票之事,不了了之。
  五千元,三五年之前,还可以派个用场,现在,连瞿德霖都不好意思,当做善事,也嫌寒酸,但他是个小生意人,习惯锱铢必计,是以心情有点矛盾,搓着手呵呵笑起来。
  勤勤有点凄酸的感觉,大了,大学都毕业了,却没有能力照顾一个家,要到处举债,一颗芝麻糖卡在喉咙里,也不知是苦是辣,一时作不了声。
  这时候“叮”的一声,有人推开玻璃门进店来。
  瞿先生连忙去招呼客人。
  勤勤把额前碎发拨开,咳嗽一声。
  瞿太太说:“来,喝口热茶。”
  勤勤怪不好意思,“妨碍你们做生意。”
  “小年夜,啥人来买古玩,来,给我看看你那幅画。”
  瞿太太跟着丈夫那么多年,也俨然像个会家,她看准勤勤不好意思,于是主动出声,不过几千块钱,打发了她走,何必叫人坐着干等。
  勤勤说:“是一幅石榴图。”她把背囊解下,取出画轴。
  “令尊就是喜欢八大。”
  瞿太太并不打开画,随手搁在案头,却拉开小小花梨木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叠薄薄的钞票,交给勤勤。
  勤勤难过得只想取过画卷拔足飞逃,她坐在那里,有几秒钟的时间脑袋完全空白,像是过了很久,她才清清喉咙,说声“谢谢瞿伯母”,形势比人强,人穷志短,她不得不接受这项施舍。
  再说,她还想瞿太太如何顾全她的自尊呢?
  瞿太太温言说:“先回去吧,妈妈在等你。”
  真的,出来也这么些时候了,该回去向母亲报告好消息。
  勤勤刚想伸手取钞票,却听见有人说:“石榴图?给我看看。”声音低沉有力。
  勤勤抬起头来。
  谁,怎么多了一个人?啊,是,是刚才进门来的客人。
  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戴着一顶毡帽,奇怪,亚热带的冬天,再冷不致于这种打扮,帽边遮住他额角双眼,加上古玩店的灯光昏暗,勤勤只觉得他身材修长,神色冷漠,却看不清楚他五官。
  瞿太太立刻警惕地站起来,“这位先生对画有兴趣?”
  他欠欠身子,“我在找一幅石榴图。”
  勤勤不相信有这么凑巧的事,睁大双眼。
  瞿先生把手按在画上,“我们刚刚自这位文小姐处买下一幅。”
  “啊,给我看看。”
  瞿老板到这个时候才把画解开,缓缓伸展,面色凝重。
  勤勤暗暗好笑,怪不得人家说逢商必奸,且看瞿德霖,明知是一幅假画,还这么郑重其事地引人上钩。
  那人伸手过来拉住画轴另一头,画才摊开三分一左右,他只看到签署及八大一个朱印,便住了手。
  他转向勤勤,问:“多少?”
  勤勤一时会不过意来,指着自己:“问我?”
  瞿太太笑说:“还没有看到石榴呢。”
  “不用看了,我买它。”
  瞿德霖喜出望外,“这位先生贵姓,也许——”
  他打断瞿老板:“我不是同你做交易,画主在这里,我同文小姐说即可。”
  瞿氏夫妇脸上变色。
  勤勤心中电光石火般打主意:给瞿氏夫妇抽佣金,还是不给?
  不给,太不够义气,这几年来年年上门来借钱。欠下这人情,还是让瞿老板得点好处吧。
  刚要开口,却听得瞿太太笑道:“文小姐已经把画卖给如意斋了。”
  噫,她要独吞,这不行,勤勤站起来,五千块钱加芝麻糖也不能把人当瘟生。
  刹那间勤勤明白什么叫做见利忘义,好不羞愧。
  那位陌生人像是看穿勤勤心事,轻轻说:“文小姐,如何?”
  他已经把那幅画取过在手,勤勤发觉他有极之洁白修长的手指,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她要把握机会,她问:“多少?”
  “二十五万。”
  勤勤吸一口气,“好,请你付如意斋一成佣金。”
  瞿太太不相信小女孩竟有如此精明的头脑,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走了眼。
  瞿先生本来有点生气,但一想,咄,明明是幅西贝货,一成佣金不拣白不拣,立刻答应下来。
  那位先生取出支票簿子,用一技式样古旧的自来水笔写了支票递给瞿德霖。
  瞿某接过支票一看,怔住,面孔上所有不满之处一扫而空,“原来是檀老板,幸会幸会,大水竟冲到龙王庙了,失敬失敬。”
  勤勤听得莫名其妙,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同那人说:“我那一份呢?”
  瞿德霖口中的檀老板仍然没有提高声音:“我以为你要收现款。”
  勤勤老实不客气答:“正是。”
  “请随我来。”
  他轻轻把画夹在腋下,推开如意斋的玻璃门,出去了。
  勤勤连忙跟在他后边。
  剩下瞿德霖喃喃地说:“邪门,真邪门。”
  瞿太太问:“石榴图会不会是真的?”
  “没有可能。文少辛生前为人慷慨,四方君子前往借贷,莫不以卖画为借口,哪里有这么多真的八大山人在街上游荡。”
  “二十五万买一幅假画?”
  “你知道那人是谁?”
  瞿太太摇摇头。
  “檀中恕。”瞿德霖弹一弹手中的支票。
  “檀氏画廊,”瞿太太大吃一惊,“他?”
  “正是,他怎会不识货,所以说邪门。”
  街外霓虹灯已经全部亮起。文勤勤紧紧跟住那笔余数。
  运气太好,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了,冷气一吹,勤勤后悔刚才太勇,今天拿不到钱回家,这个年就甭过,二十多万是个巨款,不是做梦吧?
  越想越心惊,不由得住了脚:“喂你,叫我到哪里去?”
  那人站停,回过头来。
  “你尊姓大名?”勤勤问。
  “我姓檀,前面即是我写字楼,我们尚未打烊。”
  他没有说谎。
  到达目的地,勤勤吓一跳,一般书画店至多一个至两个铺位,檀氏画廊大如银行,占地怕有千余平方米,大堂根本似一个展览厅。
  她马上被那里的气氛、设计及装修吸引。“多么美丽的地方。”她赞叹。
  它的主人听见了,转过头来,碰一碰帽边。
  勤勤这时比较有心情,打量起这位檀先生的背影来。噫,能把一件普通的凯丝咪呢大衣穿得如此舒服熨帖的人,除了她父亲,也似乎只有他了。
  勤勤接着又说:“这样好的地方,我怎么不知道。”她自命是个学艺术的人,对本市各处画廊了如指掌。
  “这不是一个对公众开放的地方。”
  他摘下帽子,走进一条走廊。
  他背着勤勤,勤勤充满好奇,他长得怎么样,俊,丑?
  秘书见他走近,马上招呼,他推开办公室门,转过头来,“请。”他说。
  勤勤与他终于打了照面。
  勤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连忙低下头,以免失态。
  “请坐。”他的姿势十分洒脱,一边脱下大衣,搁沙发上。
  勤勤坐下。
  办公室极之宽敞,什么废物都没有,只有一桌一椅一张给客人坐的沙发,以及一架日式屏风。
  他把石榴图抖开挂起。
  然后拉开抽屉,取现款给勤勤,他说:“这里十分之一订金你请点一点。”
  “不必了。”
  他微笑,“文小姐的脾气同令尊十分相似。”
  “你认识先父?”
  “令尊文少辛先生高风亮节,文艺圈子无人不知。”
  勤勤轻轻说:“通常这种人都两袖清风,身后萧条。”
  檀中恕沉默,勤勤也不出声。
  钞票厚沉沉一叠,给她安全感,她签了收条,要赶着回去。
  “告辞了,檀先生,家母等我。”
  “文小姐,还有一半款子,待画脱手余数再送到府上。”
  勤勤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那不是八大的真迹。”
  檀中恕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
  勤勤说:“我们家里还有几十卷,光是双鹰图就十来张,惟妙惟肖。”
  檀中恕微笑,“只有这幅是真的。”
  勤勤不相信。
  但檀氏做的是这行生意,他究竟是对,抑或是错?
  他指着画上朱文闲章轻轻说:“明还日轮,无日不明,明因属日,是故还日。”
  勤勤听父亲说过这个典故,脱口便接上去:“查八还典出楞严经,用此隐藏恢复明室之意,为此印文真正含意所在,六十岁前作品未见用此……檀先生,希望你眼光准确,再见。”她轻轻一鞠躬。
  勤勤拉开办公室门。秘书直送她到门口,坚持用车送她。
  直到回到家,坐好了,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交予王妈去办年货,勤勤才肯定知道,刚才不是做梦。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同母亲说:“我可没有骗他。”
  “瞿德霖不似这样大手笔的人。”
  “不是他,不过今天我已把多年债项还清,过了年再送两色礼去拜谢就可以伸直腰了。妈妈,一会儿我们去逛年宵,买它几十盆水仙回来香一香。”
  文太太听过故事,也觉得太过突兀,统共不像真的。
  “也许确是真迹,”勤勤笑嘻嘻,“也许他存心帮我。”
  “非亲非故,人家为什么要帮你?”
  “我长得漂亮。”勤勤把面孔趋近母亲。
  “你打算靠色相生活?”
  “我才华盖世。”
  “有待发掘,连我都没看得出来。”
  勤勤哈哈大笑。
  文太太忍不住说她:“家都快散了,还一点心事都没有,撒泼撒痴。”
  勤勤吟起来,“嘿,最难得呢,夫子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文太太说:“你同你父亲一个印子印出来。”
  其实也并不是这样的,勤勤并不见得如此乐观。虽然明知道做人是逐日过的,但总希望有个长远计划,问题是她没有资格策划将来。
  依勤勤心愿,最好能够到纽约与巴黎浸上三五年,什么都不做,光是吸收,吸够了回来,随心所欲画几张画,然后嘭!遇到欣赏她才华的画廊,捧她成名。
  勤勤有时耻笑这种白日梦,但很多时享受梦境乐趣。
  但事实上,她每天需往返出版社做一份极之庸碌的文职。
  但,庸碌通常与悠闲挂钩。
  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明争暗斗,世界不知多美好。
  谁会专门特地无聊地针对幽暗角落的一名小角色?他可以蹭在凉处躲一辈子,自生自灭,闲时还可放放冷箭。
  勤勤也时常叹气,光阴如箭,日月如梭,在那种小公司一蹭三五七年,再也别想有什么出息。
  几次闷得想举手大叫,只是不让母亲知道而已。
  这次,总算又过了一关。
  勤勤很容易快乐,她天生乐观。
  稍后有电话找她逛花市,勤勤说:“还没吃饭呢,再说吧,”
  这是她的同事杨光。小杨是个极之可爱的人物,但!勤勤深信一个家庭最多只能负担一个艺术家,所以刻意与他维持安全距离。
  但仍然是好朋友,有说有笑,谈起来也投机,小杨是个聪明人,也并不催逼勤勤,两人自相识以来,便维持十分文明的关系。
  小杨马上说:“我隔一会儿同你联络。”
  勤勤挂上电话,便钻进厨房凑热闹,一边嚷肚子饿,一边掀锅盖视察有吃的没有。
  文太太正与老女佣王妈在看蔬菜肉类怎么个配法,转过头来,瞪勤勤一眼,叫她帮忙。
  王妈去迟了,好菜早已卖光,冬笋干且小,火腿中央段早已沽清,正在咕哝不已。
  勤勤恻然,再大的天才也敌不过生活的折磨,父亲这么早去世,怕与这个有关。
  近年来王妈根本没有薪水可支,却并不见异思迁,勤勤出生之后她跟着主人家到今日,并无亲人,在文家地位十分超脱。
  王妈十分具投资才华,小本经营,买股票做黄金,炒外币房产,从未失手,节小成多,年来积存不少,眼看文家家道中落,感慨特别多。
  勤勤好几次警告她:“你再噜苏,就问你借。”
  王妈偶尔回她一两句:“勤勤一点也不可爱了,小时候好,小时候帮我剥毛豆子,一边说:‘我才不要做大人物,叫妈妈担心事。’多有意思。”
  勤勤就是不信她说过那样没出息的话,就算说过,也非反悔不可。
  不不不不不,她想赚许多许多的钱,同时,出很大很大的名。
  只是渐渐地她觉得这个愿望不大可能实现,因此更加想得厉害。
  扰攘半晌,总算吃过年夜饭。
  大抵也不必做糖点心了,没有拜年的人。
  杨光的电话又到。
  勤勤于是问:“小杨,你可听过有位檀中恕?”
  “有这样一个人吗,哪一行的?”
  “你比我还糊涂,檀氏画廊你有无印象?”
  “啊,你出来,我说予你知道。”
  “现在不用你我也晓得了。”
  “听说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么会,明明叫檀氏画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听人说的,勤勤,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出来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钟后在我家楼下等。”
  临出门,文太大问:“同谁出去?”
  “小杨。”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门口站住脚。
  “当心日后人人以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后再说。”
  她下得楼来,小杨已经准时站在门口。
  她问他:“你有没有去过檀氏画廊?”
  “没有。”
  “真驴。”勤勤取笑他。
  “喂,客气点好不好,那是个颇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画廊,实际上是个艺术品转手站,要不你想买画,要不你想卖画,否则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声。
  “我们两种人都不是,很难进得去。”
  “他们是否赚很多钱?”
  “当然,”小杨很感慨,“艺术家往往穷一辈子,过身之后作品却叫这些人炒得炙手可热,从中获利。”
  勤勤笑,“你开始愤世嫉俗了。”
  “这是事实,他们也捧在生的画家,抽佣金抽得离了谱,你听过三七分帐没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吗?”
  “不过有时气馁,巴不得有机会给他抽七成,你没有见过我的习作吧,每隔一段时间,一捆捆地被家母当垃圾般丢到楼梯间,因为居住环境狭窄,容不了这许多废物,开头我还拣回来塞在床底下,母亲又清出去,最后同我摊牌:‘杨光,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不连人带画搬出去?’这才不敢同她作拉锯战。有时我想,就算一张画卖十块钱,也已经不错了。唉,稀世名画,当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时候,可能他们也这样对他。勤勤,人就是这样疯掉的,八十年后,连鸢尾兰这种很普通的习作居然得价五千万美元,世人终于进入他的疯狂世界。”
  “我们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当初怎么进的这一行?”
  “那里有间咖啡店。”
  勤勤自顾自向前走,杨光跟在后面。
  两人找到一张位子,挤着坐下,四周围闹哄哄,根本没办法谈话。
  不过咖啡倒是很甘香。为什么进这一行?普天下的行业,只有从事文艺工作可以乱发牢骚,喏,一句怀才不遇解决所有烦恼,从来没有学艺不精这回事。
  小杨说:“夜深了,在饭桌上画国画,还给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别多。”
  “对不起勤勤,但我爱画。”
  “爱已经是最大的报酬,来,我请你,我们走吧。”
  小杨沮丧,“我又破坏了约会的气氛。”
  “没关系,朋友嘛,朋友要来什么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从来不灰心。”
  “上一次开的画展不是很好吗?”
  “八人联展,有什么意思。”
  他们挤进花市,勤勤忍不住,买了几盆水仙,扛得双臂发酸,才抬了回家。
  小杨很不放心地问:“我有没有扫你的兴?”
  “你别耿耿于怀,放完假再见。”
  两人在门前道别。
  她比小杨幸运,旧房子地方宽大,她霸占了父亲的书房,画具成年累月地摊开,根本从不加以收拾,怕积尘便用块布盖住,也是成地的画。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书房静静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卖画,她舍不得,也不见得有人要,皆大欢喜。
  前两年卖父亲的印石,瞿德霖亲自上门来同文太太办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纹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办,也并没有卖得好价钱,内地大量外销,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么矜贵了,田黄、鸡血,要多少有多少。
  买回来的时候都是老价钱,勤勤记得父亲东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们说的玩物丧志就是这个意思。
  祖父创办的布厂一下子给人并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这个模样。
  勤勤微笑,但是父亲不是不快乐的。
  终身钻营,为蝇头小利东奔西走是非常蚀人灵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辈子没为这些担心过,也真是福气。
  画室中香气越来越浓,勤勤似进入一个无忧无愁的世界里,黑暗中一丝扰人的杂念都没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构思下一幅画的题材。
  她在旧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伸个懒腰,高声问:“什么时候,今天几号?”
  希望有人同她说:“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经睡了一千多年。”
  但没有,王妈不耐烦地答:“早上九点半,小姐,你不脱衣服不洗澡就睡得着,本事越来越大。”
  老人家在不满意的时候才称勤勤为小姐,平时,只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与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杨的牢骚。
  醒来,世上并没有过了一千年。
  “母亲呢,母亲在哪里?”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见我们孤儿寡妇,每年她还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里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懒腰,“那我再回房睡觉。”
  “吃碗面吧,特地为你做的。”
  早上的阳光照进屋来,勤勤推开窗户往街上看,四邻都是老房子,大家都牢牢守着,希望有一日被地产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笔。
  勤勤掉转头问王妈:“谁看得钱重一点,爸爸还是妈妈?”
  王妈想一想,“两个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会算。”
  “嘿,我也不会,就不用过日子了。”
  “不会有不会的好。”王妈说。
  “等到没有资格不会的时候,也只得会了。”勤勤感慨。
  王妈笑,“最多话是你。”
  “母亲多早晚才回来呢,怪闷的。”
  “噫,有人客来了。”
  “谁?”勤勤整个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只见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停在斜路处。
  “怎见得是找文宅?”
  王妈答:“脚步声一直走上三楼来。”
  果然,在文家门口停住,隔一会儿,门铃响起来。
  王妈前去开门,站在门口,与来人交涉片刻,那位人客只是不进来,勤勤忍不住,便问:“谁?”
  王妈掩上门,“司机送帖子来。”
  什么,都十年不知有这样的事情了,只有在父亲最得意的时候,一个星期内可以收十张八张请帖,林林总总,各行各业,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妈同勤勤一般纳罕,“大年初一,有什么宴会?”
  “等母亲回来看吧。”
  “是指明交给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谁开这种玩笑呢。”小杨?不会,他没有黑色房车,也没有司机。
  勤勤接过请帖,“谁家的车夫?”
  “哎呀,我没问,都忘记这些礼数,也没有封红包。”
  乳白色请帖约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暂且不去拆它,只望它看。
  王妈探过头来,“谁送来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还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从不用裁纸刀,通常用手狂撕,拉开信封,十分豪迈。
  这次她取来剪刀,轻轻把信封剪开,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时恍然大悟。
  是檀氏画廊请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签收条时曾经留下地址,只是这么郑重其事送帖子来,确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后的晚上,倒令她踌躇,她并没有适当的服饰,不知从何张罗。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且赢了牌。
  “同谁赌?”勤勤问她。
  “别说赌,说玩。”
  “同谁玩?”
  “你四舅舅他们,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热闹。”
  “他们都不同我们玩很久了。”
  “现在听说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脱下外套。
  “妈妈你一定封了极大的红包。”
  文太太只是笑,“明天还去呢。”
  为什么不,只要她高兴。
  文太太抚摸勤勤的膀子,“你珉表姐穿一袭紫衣,裙子下摆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点遗憾。
  勤勤总是粗衣布裤,自古名士真风流的姿态,从不讲究衣着。
  “霞妹怎么样,她可在家,好久没见她了。”
  “长得非常高,问起你呢,你们倒是一直谈得来。”
  “她又作什么打扮?”勤勤非常有兴趣。
  “穿乳白色套装,后来上街,连带呢大衣都是一个色素。”
  勤勤有点向往,抬起头,想了一想,也就搁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这个本事。”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02
  后天的宴会,可穿什么才好呢。那种单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准的晚装,穿在身上,格调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场面的礼服,她又负担不起。
  勤勤喃喃自语:“眼高手低,艺术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赏美感,更不愿迁就。
  嘿,不单是俗人才为衣着烦恼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
  “最好有人买下那幅假石榴图。”
  文太太沉吟,“那么大的画廊怎么肯接假画,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转手可得十倍的价钱。”
  文太太笑了。
  “妈妈,你若记得这张画的来源,请说一说。”
  “我哪里记得清楚,还不是什么斋的老板手头不便,上门来把东西暂且押在此地,借了钱去。”
  “你就任由父亲挥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又不会赚钱,没有资格管他花钱,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说他。”
  勤勤吐吐舌头,“你纵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灭,“不然他干吗娶我,我要才无才,要貌无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无妆奁随身。”
  “你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养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进厨房。”
  “你太宠父亲了。”
  “我并不后悔。”
  稍后,勤勤到母亲的衣橱去翻衣服,抱怨母亲不够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旧的旧衣,不过是喇叭裤、小短裙,卡在当中,不三不四,既过时又老土,再说,她也没有保存下来。
  倘若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勤勤想,情况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标致:窄腰,垫肩,直裙,衬细细眉毛,猩红嘴唇,帽子上衬一层网纱……哗。
  母亲的衣橱里,也没有什么衣服了。
  看样子,真的得到别处去想办法。
  “你在找什么?”文太太进来问。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学中不少去啰啰街买了大镶大滚的唐装穿呢。”
  “家里有现成的,何用花钱。”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头。”
  “请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买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气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来。
  文太太说得对,衣服已经旧得不能穿了,都是丝绒,没有好好保管,折叠放箱子里几十年,绒面剥落,抖开一看,全钉着水钻,可见祖母当年是锋头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试穿,勤勤把一面镜子搬进书房,对着用水彩画自画像。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镜子去,不不,镜中人出来附上她的身体才是,也不对,有一个生命自旧衣冉冉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欢幻想。
  王妈进来看到画,立刻加以批评:“这女人为什么没有嘴眼鼻管?”
  “这不是给你看的。”
  “真笑话,李白的诗还写给老妪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当真。”
  王妈替她添了热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妈,我一无行头,二无衔头,你让我到哪里去走。”
  “真是的,”王妈叹口气,“这年头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学问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说,“我是二世祖的女儿,本地小小学堂拿张文凭,学的又是一门中看不中用的功课,一无是处。”她搁下了笔。
  “这是讲机缘巧合的。”
  “是是是,现在,我要继续功课,请你肃静回避。”
  但是感触已被打断,勤勤没有再画下去。
  过了两天,画像终于完成,但除出开头一部分,余者勤勤自觉都是败笔。
  这一个年还算过得适意,假期之后,勤勤忙去上班。
  一阵冲锋,到下午才记起要去找礼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迟就要展出夏装,勤勤呆在那里。
  杨光知道原委,替她解忧。
  出版社名下有份妇女杂志,一直找设计师赞助,杨光拨通电话,熟人一口答应。
  勤勤本来也知道有这条门路,她情愿借钱也不愿借衣服。借钱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虚荣。
  我是一个虚荣的女子,她这样对自己说。
  勤勤捧着盒子回家。
  打开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红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见人,且露肩,这种天气冻死人,又没有毛毛外套。
  勤勤挥动拳头,再这样,她发誓,再这样她就要开始恨社会了。
  文太太终于找出一条黑色长流苏披肩给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镜子,像卡门,再不出门要迟到,只得截一部街车前去。
  本来,这种宴会是可推却的,何必扰攘这些时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总要为前途着想,也许在那样的场合,可以认识有力人士,再者,见识见识也好。
  她一到门口,就有职员出来迎接,亲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几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夸张,浑身亮片,配红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开始有点笑容,悠然自得,到处观看游览。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来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寻找檀中恕。
  照说,他早应该出现了。
  勤勤搭讪地问招待员:“檀先生还没来?”
  “今天的晚会一向由我们的总经理主持。”
  勤勤有点失望,一抬眼,发觉招待员正细细打量她,她有点诧异。
  招待员忙说:“檀先生在纽约。”
  那个晚上与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几位都是单身而来,泰半是专业人士,对勤勤特别注意,陪她说说笑笑,并不寂寞。
  吃甜品的时候,有人建议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车来接我。”其实没有,但一程便车并不算很大的诱惑,她应付得来,她不想借此结识朋友。
  散席后坐计程车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没有人问她拿电话号码。
  回到家用钥匙开了门,一径走进书房,也不开灯,脱了鞋子,坐下发呆。
  “还没到十二点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这是她母亲打趣她。
  “玩得开心吗?”
  “非常好,酒与食物都精彩,但是,母亲,我发觉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乐,多么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来。
  “有没有碰见活泼的男孩子?”
  “有,但也许他们都不喜欢红衣女郎。”勤勤叹口气。
  “不要紧,慢慢来。”文太太拍拍女儿膝头,“上帝一早就准备好了,他把所有适龄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给一只盒子,盒内装满喜怒哀乐,名利得失,婚姻恋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备,每个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际遇。”
  “什么,”勤勤正在脱衣裳,“没有商量余地?”她大吃一惊。
  文太太微笑,“恐怕没有。”
  “我的盒内有什么,他怎么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文太太微笑,“据经验所得,盒内通常没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勤勤把纱裙挂好,“可不可以换,也许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换。”
  文太太大笑,“你们这一代门槛比我们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来,“我要成为一个名画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来换?”
  勤勤不服气,“男孩子呢,他们又要不要轮候盒子?”
  “他们是盒中内容一部分。”
  “咄,多轻松。”
  “睡吧。”
  勤勤说:“从今天起,我简直不敢开启任何盒子。”
  她洗把脸,即上床睡觉,她唯一的化妆品,是一管口红。
  第二天她把衣服还给杨光。
  整个上午,为一篇小说画插图。
  勤勤画得很用心,先娱己,后娱人。薪酬已经够菲薄,再做得不开心,损失更大,不如高高兴兴地尽力而为。
  杨光走过来看她工作,她心想,将来这“杨光”不知照在谁身上?
  还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只盒子里,交到谁的手中?
  越想越玄。
  这样,工作才不会累。
  下班返家,王妈来替她开门。
  王妈悄悄地说:“有客人在等你。”
  “妈妈呢?”
  “出去了。”
  “客人是谁,你怎么放陌生人进来。”
  “我看得出什么人是什么人,数十年来没出过纰漏。”
  勤勤连忙放下公事包,“怎么不见人。”
  “噫,我叫他在客厅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妈一眼,到处找客人。
  瞥见画室门敞开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里,连忙走过去。
  客人背着门,在看她的画。
  勤勤认得那个身型。
  没有谁穿这样普通的大衣会穿得这么好看,这是檀中恕。
  他来干什么,为何全无通报,何故到处乱闯。
  勤勤并没说什么,她静静站在书房门口。他看画,她看他背影,两个人都没有动。
  过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他缓缓转过身子,发觉勤勤就站在他身后,原来想给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来,怔住了,一句话也没有。
  勤勤向他点点头,也不说话。
  过一会儿,他轻轻咳嗽一声,“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点点头。
  他说:“颇有个人风格。”
  勤勤把双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却觉得杂乱无章。”
  “我不认为如此,很明显你颇喜欢用这只蓝色。”
  “是,但并没有带来希望,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
  檀中恕用拳头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这般痛痛诋毁自己作品的人。
  “我并没有太多的天分,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欢画。”
  “世上真正的天才并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运,根本不用于锤百炼,越炼越精,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做这一行,快、狠、准。”
  “你认识这样的人才?”
  “同学中有几个是,早已取到奖学金到外国去发展。”
  “那还言之过早。”
  勤勤习惯不开书房灯,作画靠的是天然光,他们两人站在黄昏的光线里,渐渐只看得见对方一个轮廓。
  勤勤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一动,客人会得跑掉。
  只听得他说:“比较喜欢水彩吧?”
  勤勤据实答:“原料比较便宜。”
  他点点头。
  勤勤终于说:“檀先生上来找我,可是有事?”
  “我只是路过。”
  勤勤略觉失望。
  “也该告辞了。”
  勤勤退开一点点,让他走出书房,一直送他到大门口。
  他下楼时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讲,但是终于只说再见。
  勤勤回到屋内,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着的黑色大车。
  王妈走过来抢白她:“乱放人进屋?我认得这部车子。”
  勤勤转过头来对王妈说:“嘘。”
  刚才她回来可没看到车子,只见司机下车替他开车门,咦,车里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袜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车,她让一让身子,他坐到她身边,他关上车门。
  车厢内一片静寂。
  她轻轻问:“你看清楚那女孩子?”声音低弱。
  檀中恕点点头。
  “是否理想人选?”
  “她长得非常漂亮,作品却十分普通。”语气惆怅。
  “没关系,可以慢慢培养。”她安慰他。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戴着黑色长手套,芽着长袖衣服。
  “文勤勤与你真像。”
  她轻笑,“你怎么会知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小了。”
  “画廊职员在春茗那日见过她,都这么说。”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机开车。
  车子这才缓缓驶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栏杆上,正奇怪车子怎么停着不动,看着它驶远,才回到客厅去。
  王妈说:“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妈意见相合的时候,这时也不禁说“是”。
  “他来干什么?”
  勤勤说不上来,他说他路过,有几个人跑过别人的家会走上去坐着干等。
  勤勤觉得他是来看她的,不是探访,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温柔,甚至带一丝凄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异性的目光有许多种,但这一种,勤勤第一次接触到。
  一定还有下文。
  她取过外套。
  “喂,太太就回来,立即要开饭,这会子又去哪里野。”
  “我去如意斋,给我留菜。”
  勤勤决心向瞿德霖打听打听消息。
  每次去都为着借贷,勤勤根本没有心情打量地理环境。
  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斋看过去,才发觉它整个向街的铺面是一块大玻璃,店铺里一举一动,兼夹所有陈设,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着一只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游说,而瞿太太,坐在小小书桌前算帐,勤勤正好看到她的侧面。
  那一日,她前来举债,不是坐在瞿太太对面吗?倘若站在这个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尴尬苦苦哀求吗?
  勤勤像是想到关键上,但却不懂开启弹簧锁,呆了片刻,走到横街去,买了一大篮水果,挽着上如意斋。
  洋人已经离开,瞿老板在数钞票,看到勤勤,有点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随机应变。立刻呵呵地笑着招呼。
  瞿太太也搭讪说:“请坐请坐。”
  勤勤恃着年纪轻,索性开门见山:“瞿伯伯,我想问你,檀中恕是什么人。”
  “他有没有把余款付你?”瞿德霖何尝没有好奇心。
  “我怀疑的不是这个。”
  瞿德霖说:“我也不担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么跑进店里来的。”
  与勤勤的想法不谋而合。
  瞿太太马上说:“他在店外看到我们。”
  瞿德霖笑,“我俩天天坐在这里,有什么好看。”
  瞿太太说:“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纳罕。
  这小女孩子有什么看头?自幼顽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儿宠成小怪物,每次来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胆,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过了十八岁才定下性子来,泰半还是因父亲过身给她的影响。
  不要说他不相信,连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术科学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打扮,总是不修边幅的多,很难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问:“瞿伯伯,你认识他?”
  “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显已经飞黄腾达,我怎么好意思同他称兄道弟叙旧。”
  勤勤大喜过望,“他小时干的是什么?”
  “他也画画。”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当就是这样来的?”
  瞿氏夫妇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问得有多愚蠢。
  “他很会做生意,看样子早已封笔。”
  “啊,原来是个传奇人物。”
  瞿德霖说:“对,传奇,用这两个字形容他最妥当不过。”
  瞿太太说:“他现在不大出来,小一辈都以为他是画商。”
  “他画得好不好?”勤勤问。
  瞿太太好像对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画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见他俩这一把年纪还当众耍花枪,大乐而笑。
  “这是事实,”瞿太太说,“中元画会里他是锋头人物,并不是为着他的作品。”
  “你们有没有相片?”
  “找一找或许有。”
  瞿德霖越发不高兴,“你珍藏的垃圾倒真还不少。”
  勤勤问瞿太太,“后来怎么样?”
  “都以为他失了踪,直到檀氏画廊成立,有人传是他的生意,大家还不相信。”
  勤勤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此行大有收获。
  瞿德霖说:“打烊了,勤勤,改天再来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说。
  勤勤站起来告辞。
  出了店门转头再看,只见瞿氏夫妇还在争执,店堂灯光不见得辉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设他见到她,才推门进如意斋。
  有这种必要吗?
  勤勤讪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虚无缥缈了。但,慢着,晚宴那日,职员都认识她,叫得出文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勤勤又有一种被看了去的感觉。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随即想起母亲等她吃饭,只得匆匆叫车赶回家丰
  原来檀氏同瞿伯伯他们是同辈,这么说来,也应有四十出头的岁数了。
  到家一见母亲,勤勤便发牢骚,“下了班已经累个贼死,谁还有精力画画。”
  王妈妈来抢白她,“那你还满街跑?”
  “松弛神经。”
  文太太笑女儿,“松过头只记得吃共睡。”
  勤勤有点惭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画家从来不发这种怨言。”
  勤勤说:“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与王妈在那里笑个不停。
  勤勤只不过逗母亲乐一会子,二十二岁大姑娘不见得真的滑稽到这种地步。
  在房内她用铅笔打草稿,轮廓出来了,发觉画的是檀中恕。
  画中人比较年轻,沉郁神情却十分传神。
  第二天,勤勤在办公室接到檀氏画廊的电话,请她有空上去一趟。
  “请问有甚么特别的事?”
  “请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讲。”
  勤勤听到檀中恕的声音:“文小姐,石榴图已寻到买主。”
  勤勤马上瞪大双眼,竟有这种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请过来收取款项。”
  “啊我马上来。”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觉得非常难为情,这么猴急。
  “你下了班才来吧,五点半见。”
  勤勤立刻看向壁上挂着的大钟,才三点多,并且不出所料,大钟的两支针似乎即刻停止不动了,你越想它快些转,它越是和你作对,万试不爽。
  杨光走过来,“今晚老板请客,你没有忘记吧小姐。”
  “没齿难忘。”
  他们老板最喜欢在那种古式夜总会举行聚餐劳军,真令勤勤惆怅:半中不西的乐队不停吹打流行曲,人声嘈杂,小孩子跑来跑去,完了还有歌星出场讲黄色笑话助兴,这些都令一个读美术的女孩怀疑生命的本义。
  勤勤实在不想去。
  偏偏老板又不是不喜欢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开溜也不行。
  杨光轻轻安慰她:“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过去感激的一眼,叹口气,“下班我有点事。”
  “你又不会搓麻将,记住八时半入席,别迟到。”
  “多谢关照。”
  到檀氏画廊假如收到费用就不必去熬这种夜了。
  一有机会就退缩,勤勤十分惭愧,她没有得到祖父勇于创业的优秀遗传,她像父亲,乐于沉迷个人嗜好,不思奋斗。
  为什么不尝试克服环境呢,为什么这样纵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这样吊儿郎当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办公室内坐着的画师,年轻时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脱的志愿,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尝有画过一张半张发自内心的画。
  有较好机会的话,勤勤必须把握。
  一到五点,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杨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叹口气,他明白她的志向,不过不要紧,再过三两年,她就会知道,干艺术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届时她会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往一个方向,人头挤人头,肩膀叠肩膀,把勤勤冲往车站,这个都会真的不易居,勤勤慨叹,一年不晓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画廊,她才记起,出门时忘记对镜整妆。
  勤勤有一头天然鬈发,要不剪得极短,要不留得极长,否则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处于极长阶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动弹散,只能结成辫子。
  也顾不得了。
  没想到一出电梯便有职员前来招呼:“文小姐请进。”
  待来到会客室,又有秘书说:“文小姐请坐一坐,”接着按动通话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来,真舒服,一到檀氏画廊,即成贵宾了。
  她伸伸腿。
  秘书推开檀中恕办公室门进去。
  勤勤下意识张望一下,什么都没看到。
  秘书已经把门掩上。
  檀中恕问:“文小姐一个人来?”
  秘书点点头。
  “隔五分钟请她进来。”
  秘书轻轻退出。
  这时屏风后传出女子的声音来:“其实今天你就可以对她说。”
  檀中恕说:“你且看过是否适合。”
  对方太息一声,不置可否,过一会儿说:“没有时间了。”
  檀中恕有点激动,“不会的,我们再到欧洲去寻访名医。”
  女子淡淡笑两声。
  有人敲办公室门,檀中恕与女子同时噤声。
  是勤勤推门进来。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请坐。”
  他抬头看到勤勤标致的小脸,不禁一呆,啊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她。
  屏风后面的人,显然也受了震荡,发出轻微声响。
  檀中恕连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满盼望,有种动人的闪烁不定的神色,经过一天工作,她稍见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怜惜。
  她问檀中恕:“石榴图经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没想到。”
  檀中恕轻轻拉开抽屉,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数目,只见许多个零,知道这约莫是文宅三两年的家用,但并没有心花怒放,反而觉得不能置信,好像进入迷离境界,呆呆地看着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条上签字。
  勤勤想,莫非在檀氏画廊,没有卖不出去的画。
  办公室内静得可以听得见呼吸声。
  勤勤回过神来,机灵的她忽然察觉室内有第三者。
  她不动声色,垂下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双手,但目光带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风脚下露出一双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立刻抬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这座屏风一定有特别装置,里边的人可看得见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丝害怕,内心忐忑。
  檀中恕并没有留她,马上唤秘书送她出去。
  他转身问:“如何?”
  屏风内一阵沉默。
  檀中恕温柔地说:“尤其是那把永远不会驯服的头发,简直一模一样。”
  女子承认:“连我都吓一跳。”
  “她知道你在里边,所以马上要告辞。”
  女子点点头:“这孩子聪明绝顶。”
  “就是她了?”
  “不会有更理想的人选了。”
  “由你与她商讨细节,岂非更好。”檀中恕建议。
  “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方便见人,由你来办吧。”
  檀中恕沉默一会儿:“可能节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颇为倔强。”
  女子轻笑:“我不倔强吗,你不倔强吗?”
  “我试一试。”
  “现在我知道,为何那日你一见她,便深感震荡。”
  檀中恕的声音有点凄迷,“隔着一条街,我都以为那是当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声音渐渐低下去,“中恕,有没有时光隧道,让我进去兜一个圈子再出来与你共度数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这次,我要比你年轻……”
  勤勤站在电梯里就发觉手心满是汗。
  有人偷窥她。
  谁?
  她在明人在暗,为甚么不好好出来相见,为何有这么多人争着看她,这里的职员争先恐后招呼她?
  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图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这笔款子,母亲有纪念价值的首饰可以赎回,王妈的薪水方便做个总结。她能够辞掉工作,专心作一年画……
  勤勤吐出一口气。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电梯,叫部车子,赶回家去。
  心中踏实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总会去报到。
  奇怪,那个晚上并不见得那么难挨,可见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个人都是牛鬼蛇神,运程有进步的时候,不会计较那么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较多,说得比较少。
  杨光一直坐在她身边,巴不得全世界人误会勤勤是他女友。
  那个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银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斋去把父亲一套风门青印石赎回来。
  勤勤爱蓝色,父亲那么多琐碎的玩艺儿当中,她最喜欢这一套石头,一套七八颗,带着绚丽的宝蓝色泽,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风门青正是青田产品。
  其余的东西早已失散,但赎得这一套,勤勤已经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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