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6年)
生活之旅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一)
  周振星在大學畢業同一年便决定結婚。
  那一日她像幼兒般路在母親身邊,“媽媽,媽媽,你送什麽禮物給我?”
  周太大紀月瓊故意揶揄女兒:“你結婚,我幹嗎要送禮?”
  振星眨眨一雙大眼睛,“我畢業,幹嗎你也送禮?”把手腕伸出來,展示一隻金光閃閃的名貴手錶。
  周太太嘆口氣,輕輕握住振星的手,“我?我叫做沒辦法,你說什麽我做什麽,誰叫你是我女兒呢。”
  振星笑,“媽媽,媽媽,這是不是叫溺愛?”
  她母親擡起頭,想一想,“也不是,你若不遵守若幹守則,把合理的分數帶回傢,我照樣一頓毒打。”
  振星猶有餘怖地把雙手擱胸前,“我還記得那些板子。”
  周太太言歸正傳,“你想要怎麽樣的禮物?”
  振星老實不客氣答:“我想要爸在海灘路那層兩房公寓。”
  周太太仍然不忘打趣:“要爸租給你住?”
  “不,我可不付房租。”
  “那麽,是要爸爸免費讓你們住?”
  振星提高聲音,“禮物嘛,當然是送給我,歸我名下。”
  這時振星父親周舜昆走進書房來,聽見這話,便說:“呵,同父母論起嫁妝來了。”
  振裏見父親出現,知道更易說話,立刻滿面笑容迎嚮父親。
  周舜昆同妻子說;“你看振星這雙大眼睛多占便宜,怎麽看都不像個精颳厲害的時代女性。”
  一邊眉開眼笑,方明是言若有憾。
  周太太說:“我還以為王沛中打算成傢立室,養活妻兒,怎麽倒要我們賠老本。”
  誰知周舜昆卻道:“振星管振星,誰要王傢養,那小子那個起薪點,養不活一隻貓,我振星自有嫁妝,叫他氣短,叫他擡不起頭來,對我振星服服貼貼,哈哈哈哈哈。”
  周太太抽一口冷氣,“這是什麽傢教!”
  周振星大樂,“爸,你答應了?”
  “遲早還不是你的,過兩日去轉名字,收回樓宇重新裝修,還有,我加送一輛平治跑車,還有,酒席同蜜月旅行也包在我身上,者爸我豁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振星歡呼,“爸我愛你!”
  周太太在一旁點頭嘆息,“愛一貫有附帶條件。”
  振星取過外套,“我去把好消息告訴沛中。”
  周太太馬上補一句:“叫他來吃晚飯。”
  女兒一走,夫妻倆便收斂了笑意。
  半晌紀月瓊纔同丈夫說:“這麽快便嫁人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自名校畢業即時結婚生子嗎?”
  紀月瓊這時纔露出一絲笑,“上帝聽了我的禱告。”
  周舜昆也笑,“沛中父親沒聽說過振星讀的史衊夫大學。”
  “衹要他是殷實商人。”
  “臺灣人做生意真有一手。”
  “王傢其實也不用做,他們在臺南的地皮一畝一畝都不知道該怎麽算。”
  “我們對沛中總算滿意,振星運氣不錯。”
  紀月瓊不語。
  “你有意見?”
  未來丈母娘批評道:“沛中十分大男人,這是臺灣作風,改不過來。”
  “我就是略喜歡沛中老成,偶然說振星幾句,她肯聽他,不然兩個人都瘋瘋顛顛,怎麽靠得住?”
  “照你說,這頭婚事彷佛十全十美。”
  “十全九美耳,你看這嫁粒,可要花一大筆。”老周作肉病狀。
  紀月瓊微笑。
  女兒一直是他掌上明珠,珍若拱璧,他對她毫無保留,他認為振星是最孝順的好孩子。
  “從來沒有叫我流過淚傷過心”,再疼她也是應該的。
  不過紀月瓊不得不警告丈夫:“註册結婚,喜席在酒店舉行,我們兄負責新郎,一名伴郎及一名伴娘的服裝,賓客不得超過六十人,還有,婚紗就地取材,不可到歐洲去挑名牌,頭面首飾由我們提供,其餘的看男方作何打算,嫁女兒花費也有個譜,小心點。”
  周舜昆說:“這些都是細節,不必計較,男方不做,我們來做,總之大傢高興即可,我請客,他們賞光,不亦樂乎,都是我的面子,衹得一個女兒,最要緊振星高興。”
  這樣看得開真是美事,周紀月瓊莞爾。
  女兒花樣鏡極透,她設下限製,不是用來防女婿,而是防振星。
  前一個禮拜振星纔給母親看訂婚戒子,“媽,你瞧多難看。”模樣真的懊惱。
  那是一隻一剋拉左右的光潔鑽石指環,第凡尼鑲法,簡單大方,“很好呀。”
  振星忽然淚盈於睫,“這婚我不結了,媽媽你去告訴王沛中婚期無限期押後。”
  這是什麽意思?
  “媽,我塊頭那麽大,鑽石那麽小,我怎麽走得出去。”
  做母親的啼笑皆非,“你要多大的石頭?太誇張了庸俗你知道不。”
  “我今年二十二歲,總得兩卡拉出頭吧。”
  “你自己同王沛中去說。”
  “媽媽,他尊重你,你一開口,他害怕。”
  “我幹嗎叫女婿心裏有個疙瘩。”
  振星掉下淚來,“我不要這衹戒子,我不嫁這個人。”
  這一切當然是恫嚇,但母親還是動容了,她想到振星極小個極小個時情形來,磨着媽媽要一副積木,或者純要抱抱,不達到目的,也是這樣哭泣,面孔一點點大,因長得標緻,像衹活娃娃,真叫人疼愛。
  一晃眼要出嫁了,將來一樣要為人父母,生育至苦,持傢辛勞,一點點心事,做母親的又不是辦不到,總得為她做得稱心如意吧,這樣的歲月,剎那間自指縫流過,一去不復返,趁女兒在身邊,多多痛惜纔是。
  周紀月瓊聽見自己說:“王沛中幾時來?我同他說。”
  結果換了顆近三剋拉的鑽石,此刻戴在手上,不是不像衹小燈泡的。
  因為那次接觸,她發覺女婿有大男人作風。
  王沛中訝異,“真的是振星的意思嗎,她好似不會如此膚淺。”
  周紀月瓊並非窩在小世界打理了半輩子傢務的那種中年婦女,她也有自己的事業,不是個好白話腳色,當下連消帶打,笑道:“史衊夫畢業生也可以愛美,這樣吧,我叫人到香港去挑。”
  那王沛中忽然飛紅了臉,“不,伯母,我馬上去換。”也知道自己過份一點。
  她怕他不甘心,換一個成色差的,“香港也許折扣大些。”
  “我同你一起去,有個比較。”
  周紀月瓊略有慍意,終於桃一顆上色上質的鑽石——你這小子,你不買,我來買,你甭想欺侮我女兒。
  可是接着王沛中又一直和顔悅色,爽快地用銀行本票付了帳,這個小插麯纔告結束。
  紀月瓊這時聽丈夫說:“振星嫁出去,我們就孤靜了。”
  “你同我放心。不出兩年,就會把外孫往我們這邊推。”
  周舜昆大喜,“此事當真?”
  “當然是真的,幼兒天天半夜哭,白天不住要吃要抱,誰還同你爭。”
  可是周舜昆樂得心胸實鼓鼓,終於嘩哈嘩哈又大笑起來。
  王沛中上頭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據說王氏的嫡孫外孫加一起已有十六名,誰會來爭第十七十八名。
  這個時候,門鈐晌了。。
  紀月瓊看看時間,“咦,這麽早就來了?”
  周舜昆說:“小兩口一定又有什麽要求。”
  紀月瓊嘆口氣,“再節外生枝,我同你衹好跟了過去做傭人司機了。”
  “她為什不帶鎖匙?”
  紀月瓊站起來,“興奮過度,忘了。”
  她走到門前,把門打開,呆住。
  門外站着一個天主教修女,正看看她微笑。
  她們現在的打扮也輕鬆了,穿一條過膝黑裙,小小白色樽領,頭上戴一方白色布巾。
  紀月瓊連忙禮貌地說:“我傢信基督教。”
  那尼姑眉清目秀,皮膚白質,的三十出頭年紀,因絲毫沒有打扮。那種三十餘歲看上去幾乎接近紀月瓊的年紀。
  衹聽得她開口道:“我找周舜昆先生。”
  紀月瓊立刻說:“你請進來,外頭冷。”
  心中無限訝異,外表不動聲色,先去喚丈夫,再去斟茶。
  周舜昆看到客人的打扮,也呆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緩緩走近去,低聲問候起來,原來他倆是認識的。
  紀月瓊衝了一壺鐵觀音,見昨日振星買回的蛋糕十分新鮮,也盛兩塊出去。
  這振星,愛吃愛穿愛玩,城裏有什麽好東西她纔不放過,開一小時車她都會特地去買蛋糕,唉,統統寵壞了。
  茶與點心纔捧出,紀月瓊發覺丈夫雙目紅紅,聲音哽咽。
  “月瓊,你過來一下。”
  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連忙陪着笑走過去。
  “月瓊,坐下。”
  她坐在那身分特殊的客人對面。…
  周舜昆倒底是辦慣事的人,他似乎已經恢復了鎮靜,不徐不疾地對妻子說:“月瓊,你知道我在你之前結過一次婚;”
  紀月瓊簡單地答:“是,你告訴過我。”
  “我有一個女兒。”
  “是。”紀月瓊忽爾緊張起來。
  “月瓊,這是我的大女兒嬋新。”
  紀月瓊自問也經過一點風浪,可是到了該剎那,纔知道什麽叫做震驚。
  終於出現了,她終於找上門來了。
  多年來,近四分一世紀,都擔心有一日終需解面對這一對母女。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隱憂漸漸淡卻,慢慢褪為一個影子,若隱若現,幾乎不存在了,紀月瓊也樂得忘卻它,好專心生活。
  可是正當她已完全把它擱在腦後之際,聯!它在最防不勝防的時候出現。
  紀月瓊沉默了十來秒鐘,然後輕輕說:“嬋新,你好,請喝杯茶暖暖身子。”
  一時間不知用何種語氣纔好,紀月瓊選了對王沛中說話的態度:客氣中帶一點點親匿。
  周嬋新欠欠身子,微笑道:“我的教名叫鐵莉莎。”
  周舜昆激動地說:“嬋新身子不大好,這次她來治病,打算住在我們這裏。”
  紀月瓊知道在這緊要開頭她的表演不能有一絲紕漏,於是立刻接口:“自然,我們的客房是現成的,歡迎嬋新來休養。”
  周舜昆似乎覺得滿意,他用手抹了抹臉,紀月瓊發覺剎那間他露出老態。
  振星都廿二歲了,夫妻做老了似手足一般,他有擺不平之處她需鼎力相助。
  紀月瓊隨即問:“你母親可好?”
  周嬋新輕輕答:“傢母已去世多年。”
  紀月瓊又一個意外,她轉過頭去看着丈夫,周舜昆卻並無異樣,由此可知他早已知道此事,不過沒嚮後妻提起。
  紀月瓊馬上撇開此事不提,“嬋新,你看上去很纍,我陪你進客房休息,你的行李呢。”
  “尚在門外。”
  紀月瓊此際不得不嘀咕外國的女傭,周六周日休息,公衆假期不做,星期一至五朝九晚五,下了班關在地庫看電視,這上下哪裏去喚人,難道要地去替客人提行李?
  幸虧周舜昆一個箭步前去開了門把一小件行李拾了進門。
  紀月瓊微笑,“聽說此刻神職人員也可以穿便服了,你不介意的話,我取幾件振星的衣服給你。”
  嬋新擡起頭來問:“振星是妹妹吧?”
  “是,她一會回來,我介紹你認識。”
  “這次打擾了。”
  “怎麽說這樣的話,應該多多來住纔是。”
  待嬋新關上了門,紀月瓊若無其事的喝茶吃蛋糕,一邊看電視上的午間新聞。
  周舜昆訕訕坐妻子身邊,半晌問:“你沒話問我?”
  紀月瓊看着丈夫,忽然笑了。
  有什麽好問的,她一點興趣也沒有,這麽些年來,她一直有自己的工作,獨立的進帳,她纔不防他什麽。
  紀月瓊拍拍老伴的肩膀,“許多人都有前妻前夫及他們生的子女。”
  “嬋新來加是為着做一項手術。”
  “是大手術嗎?”
  “腸子裏有一個瘤。”
  “不是壞瘤吧?”
  “要切除後化驗。”
  “唔,所以想起父親來,因怕是最後一面。”
  “是,不然不會前來打擾。”
  “你也用這兩個字,奇怪,父親傢即是她的傢,早就該來了。”
  “她說她是出傢人。”
  “總是肉身,必有父母。”
  “這次她並沒有事先通知我。”
  “幸虧今日沒出去。”輕描淡寫。
  “她後天在聖保祿醫院做手術。”
  “很好,信任得過。”
  周舜昆忽然似纍到極點,退下去休息。
  三十餘年前的事剎時回到他身邊來,前妻與他意見不合,無法共同生活,帶着幼女到倫敦落腳,後來輾轉聽說她改嫁,稍後又再離異,他幾番想把嬋新要回來照顧,可是母女都不願意。
  嬋新進中學那年振星出世,他另外有了寄托,好過一點,除匯錢外,其餘事不再過問,在月瓊面前也不提起。
  今日嬋新忽然出現,時間詭秘地縮籠成寸,傷心事仍然叫他心如刀割,他抵擋不住。
  紀月瓊嘆口氣。
  她聽到腳步聲,轉頭,原來是嬋新出來了,梳洗過後,換上振星的白襯衫藍布襖,又不覺那麽憔悴,可是兩姐妹長得不像,嬋新有秀麗的鵝蛋瞼,振星濃眉大眼,打嬰兒起就是圓面孔。
  紀月瓊拍拍沙發,“隨便坐。”
  嬋新說:“一時睡不着。”
  “乘過飛機,有時差。”
  嬋新點點頭,這纔拿起茶杯。
  “出傢多久了?”
  “十年。”
  “那麽久!”
  “我自十三歲起便聽見神的呼召。”
  他們總是那樣說。
  “你父親不反對?”
  嬋新微笑,“他以為我鬧着玩。衹問我還俗會不會受到懲罰,我母親卻動了真怒,她與我脫離關係。”
  “她何時過身入?”
  “有犬七年了。”
  “何故?”
  “與我同樣的毛病。”
  紀月瓊由衷地嘆息:“多面不幸。”
  嬋親輕輕說“我極之懷念她。”
  紀舟瓊告訴她:“妹妹明年五月要結婚了。”
  “那多好。上帝祝福她。”
  “此刻已經在密鑼緊鼓地籌備婚禮。”
  “的確是人生大事。”蟬新溫和地微笑。
  紀月瓊對嬋新有意外的好感。
  本想多講幾句,可是看出嬋新已纍,剛想叫她去休息,門外汽車喇叭響。
  嬋新擡起頭來,像是問……誰,什麽事?
  紀月瓊搖搖頭,微笑着着說“你妹妹回來啦。”
  果然,門外一陣騷亂,嘻嘻哈哈,衹見王沛中用手肘推開門,雙手捧着大包小包,振星在身後,手上有更多的紙袋盒子,終於都放在玄關地上,擡頭,纔發覺有客人。
  振星憑直覺認為母親有點緊張,故額外留神。
  衹聽得她母親說:“沛中,請你把車子停到車房。”
  振星立刻知道這是要支開他,便朝未婚夫飛一個眼色,於是王沛中立刻又出去了。
  這時,紀月瓊纔笑說:“振星,我同你介紹,這是你姐姐嬋新。”
  振星呆住了。
  她彷佛聽說過一次她有一個姐姐,那年她纔七八歲大。
  這樣的記憶早就埋在腦後,要到今天才翻尋出來。
  振星連忙伸出手來,“你好,嬋新。”
  紀月瓊提醒女兒,“振星,嬋新是神職人員,教名為鐵莉莎。”
  “你是!”振星睜大了雙眼。
  嬋新頷首,“我是一名修女。”
  呵,“剛到嗎,見過父親沒有?”
  這時周舜昆推開房門出來,“姐妹倆見過面?稍後纔敘舊嗇吧,嬋新
  我有話同你說。”
  他把蟬新召進書房去,關出門。
  振星連忙沉下臉,把母親請進房間。
  “媽媽,她就是周蟬新?”
  紀月瓊點點頭。
  “她來幹什麽?”
  “來做一個中型手術。”
  “自何處來?”
  “我沒問。”
  “為何早不來遲不來現在來?”
  “她怕手術會有不測:先來見見生父。”
  振星大為緊張,“媽媽,這間大屋當年由你節蓄所買,可是你偏偏與夫共産,契約上兩個人的名字,莫教人誤會,分了一半去纔好。”
  紀月瓊也十分慎重,“我會小心。”
  “還有若幹現金首飾,是你嫁妝,千萬別叫外人白白得益。”振星大眼睛睜得更大。
  “她不像是那樣的人。”
  “媽媽,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是你經營多年的傢,說獨力支撐不以為過,廿多年來你涓滴歸公,可別叫他人討了便宜去。”
  “知道了。”
  “爸怎麽說?”
  “他還沒開始說話呢。”
  “他會不會偏幫她?”
  “振星,那也是他的女兒。”,
  “媽媽我以為這個人物已經在我們生命中淡出。”振星有點懊惱。
  紀月瓊無奈地攤攤手。
  振星跌坐在床沿,用手托着頭。
  太意外了。
  父母並沒有刻意隱瞞她,她一嚮知道自己有個姐姐。
  她還見過她為一次。
  七八歲的時候已經移民到溫哥華,一日,父親忽爾自辦公室回來,匆匆着她更衣,接着駕車到機場咖啡室,振星記得她看到一個神色冷冷的少女,父親着她叫姐姐。
  振星沒有開口。
  少女也沒有招呼。
  父親說:“振星要做好功課,將來像姐姐那樣,讀一間好大學。”
  沉默的振星開口問,“那是什麽大學?”
  父親代答:“衛斯理學院。”
  想起來了。
  振星喃喃道:“衛斯理大學畢業的修女。”
  振星記得那天回到傢,同母親說:“我見到了姐姐,媽媽,你幾時生姐姐,為什麽以前我沒見過她?”
  “姐姐由另外一個媽媽所生,那個媽媽,以前也是你父親的妻子。”
  “現在呢?”
  “現在他們不在一起了,現在是我們同爸爸在一起。”
  都想起來了。
  那一次,應該是周嬋新途經溫哥到美國升學。
  振星吐吐舌頭,“嘩,幸虧我的功課也不差。”
  紀月瓊說:“是,你父親不必擔心孩子功課,衹需努力籌學費。”
  “怎麽會成為修女!”
  “振星,你大可在適當的時候問她。”
  這時有人敲門。
  “誰?”
  “是沛中,怎麽人都躲起來了?”
  紀月瓊警告女兒,“此事暫時別讓沛中知道。”
  “我省得。”
  母女總算一條心,紀月瓊緊緊握住振星的手。
  “沛中,傢裏有客人,這會子我也纍了,你先回去吧。”
  “喂,”玉沛中大感委屈,“不是說好今晚吃紅燒肘子嗎。”
  “改天吧,沛中,總有你吃撐的日子。”
  “伯母,振星講話越來越難聽。”
  他伯母笑,“都是你寵出來的,又怪誰。”
  三扒兩撥便把女婿打發走。
  那邊書房門仍然沒有打開。
  “說什麽說那麽久?”
  “他許久沒見到女兒了。”
  振星悶納,在客廳踱步。
  在她記憶中,周嬋新神色倨傲,根本不把小妹子放在眼裏。
  可是修女鐵莉莎卻出奇的溫和可親。
  前後判若兩人,振星慨嘆,是因為環境造人吧。
  紀月瓊在一旁說:“你如與她合不來,沒有必要勉強同她做朋友。”
  振星擡起頭,“不不,我精於同各色人等周旋相處。這不是問題。”
  “那麽放鬆,她不是你的敵人。”
  “你怎麽知道?”
  “老媽的人生經驗比你更加豐富,當然看得出來,你看嬋新一臉祥和,根本沒有為手術擔心,她的信仰是真有寄托,她不會同你爭這世上榮耀。”
  振星略為鬆弛,“那,我返去淋浴。”
  紀月瓊忽然也覺得纍,回到房中,取出振星買的新娘雜志,翻閱起婚紗式樣來。
  振星一款都不鍾意:“不是露胸,就是露背,要不就是宮庭裝,全不好看。”
  做母親的建議不如穿隆重點的套裝。
  “那不好,倒底第一次結婚。”
  紀月瓊嚇一跳,“你想結多少次?”
  女兒的答案:“這不由我個人决定吧,好象冥冥中註定,所以要爭取嫁妝呀,有什麽事,先回自己地頭喘口氣,然後養精蓄銳,從頭再來。”
  紀月瓊被女兒整得啼笑皆非。
  這時周舜昆推門進來,坐在安樂椅上,忽然講了句不相幹的話:“幸虧這幢屋子有五間房間。”
  紀月瓊知道他的精神處於異常狀態,衹是微笑。
  “嬋新說床很舒服。”
  “本來是新床。”
  “原來這麽些年,她一直在中國。”
  紀月瓊擡起頭來。
  “這次前來做手術,因為本市有醫生願意為教會服務,免費。”
  紀月瓊表示很用心聆聽。
  老夫老妻更要講禮貌。
  周舜昆悵惘地說:“身體一康復就要走的。”
  紀月瓊仍然唯唯諾諾,不便置評。
  可是周舜昆很煩惱,“這孩子為何自苦?在中國的N埠主持一間孤兒院,幾乎與世隔絶,過着苦行僧似生活,故熬出病來。”
  紀月瓊此際不得不勸道:“N埠江南近海,並非北大荒,已算是魚米之鄉,交通方便,雖比不上溫哥華,也不比薩斯卡通差許多。”
  周舜昆嗤一聲笑出來。
  “好好把握這次見面機會,務必叫她養好身體纔走,出傢人註重精神生活,物質是一種拖纍,看法與世俗眼光有所不同。”
  周舜昆看着窗外,忽然抱怨起天氣來,“你看這算什麽,五點不到,天就黑透,還有,積雪不融,爛棉花似堆着,沒完沒了。”
  彷佛十多年來尚未習慣。
  紀月瓊又開話題,“振星問,婚紗配珍珠好還是配鑽石。”
  “配紅寶石!去替她置,衹剩一個女兒了,還不好好把她打扮起來,像嬋新,名字都改過了,口口聲聲天父天父,我無地自容。”
  臥室內一片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周舜昆說:“這是我的失敗,我沒有好好看着她成長小以致她走上這條路。”
  紀月瓊不得不說:“那並非墮落之路。”
  “若振星也披上袈裟,你肯定不會這麽明理。”
  振星?紀月瓊失聲而笑。
  振星,唉,振星戀戀紅塵,全無慧根,周日坐一次禮拜堂都東歪西倒,頻頻看鐘,巴不得散會甩難,她!
  周舜昆披上外套,“我到隔壁陳傢去喝杯啤酒。”
  “速去速回。”
  振星探頭進來,“爸說什麽?”
  “爸說配紅寶石。”
  “好極了!”振星眉開眼笑。
  “你不怕俗氣?”
  振星答:“咄,價值連城,怕什麽俗?”百分百是個物質女郎。
  “且慢說吧,這回子大傢都沒心思了。”
  “媽,王沛中父母後天到。”
  “知道了。”
  “屆時王傢兄弟前來觀禮,飛機票該不該我們出?”
  紀月瓊忽然沉下臉,“要不要自你過門那一日起包他們王傢二十餘口的食宿直到永遠?”
  振星噤聲。
  “你有完沒完?需索無窮!史衊夫出來至今也不去找工作,就會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叫父母不住奉獻,我們兩者還得留千兒八百度過晚年呢!”
  一頓搶白,把周振星轟了出去。
  真是個賠錢貨,什麽都不會,淨會花費。
  紀月瓊熄了燈休息,不再管事。
  振星氣鼓鼓在廚房做了面當晚餐,倒底年輕,一下子心平氣和,捧着面碗與朋友聊起電話來。
  她父親十點多回來,振星鎖門,接着休息。
  好長的一天,她同自己說。
  半夜口渴醒來找水,經過客廳,看見燈光。
  振星怕客人有事沿輕輕過去推開房門入衹見嬋新坐在窗畔讀聖經。
  振星悄悄問:“睡不着?”
  嬋新笑“已經起來了。”
  “什麽鐘數?”
  “五點半。”
  “你天天黎明即起?”
  “做早禱。”
  “你肚子必定餓了,我替你做早餐。”
  “我今朝禁食禱告。”
  振星搔搔頭“這麽多規矩!”
  嬋新失笑。
  “想得道真不容易。”
  嬋新和藹含笑地看着妹妹。
  振星又說:“不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打個呵欠。
  “你繼續睡吧。”
  “不,你早上要到醫院檢查,我開車送你。”
  “不必勞駕,自有教會弟兄前來接我。”
  振星開口了:“你這次來,也是為同傢人多聚聚,事事叫外人辦,爸會傷心,你要顧全他的自尊。”
  嬋新從善如流,頷首不已,小妹有小妹一套,不如言聽計從。
  振星間:“你可記得我們見過面?”
  嬋新點頭,“你小小的,坐父親身邊,一動不動。”
  振星間:“你在大學念何科目?”
  “英國文學,你呢?”
  “新聞係。”
  “啊,失敬失敬。”
  振星又來濫用成語了,“我倆惺惺相惜。”
  嬋新笑,“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會聽會講不會書寫。”
  “我很詫異,”嬋新擡起頭,“令堂是位成功的中文寫作人,你不會書寫中文?”
  “她從不教我。”
  “啊。”
  “可能是做一行厭一行。”振星側起頭想當然。
  嬋新不便置評,衹是微笑。
  
  好友karen精心輸入
(二)
  “據說我小時候十分頑劣,兩歲纔開白講單字,父親教我阿拉伯數目字,我不耐煩,指着說一、一、一、一、統統是一,然後當學會了,坐在電視機前看長篇卡通,哈哈哈哈哈。”;
  嬋新見振星如此天真活潑可愛,不禁也笑起來。
  “對不起,妨礙你早禱。”
  “我已做過。”
  振星說:“禱告是同上帝說話吧。”
  “是。”
  “他聽得到嗎?”
  “次次都聽到。”
  “那麽,世上為什麽還有饑荒戰爭疾病,你為什麽要進醫院做手術?”
  振星並非存心揶揄,她語氣中自有一股無奈蒼涼。
  呵,嬋新發覺她不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嬋新心平氣和地回答:“可是星宿亦有生與死,宇宙間有光與暗,人世有善同惡,萬物均具陰陽,一直有兩股對比的力量存在,沒有醜,焉知美,沒有恨,誰會認識愛。”
  振星剛想再說什麽,忽然聽到門鈴晌。
  嬋新說:“呵這是來接我的。”
  “我去招呼,你且更衣。”
  振星一邊走一邊口中喃喃自語:“光與暗,善與惡,陰與陽……”
  門外站着一位年輕人,“小姓徐,前來接鐵莉莎修女。”
  “請進來。”
  “一早打擾。”
  “喝杯咖啡好嗎?”
  “謝謝。”虔誠的教徒都有無邪的雙目。
  振星領他到廚房坐下,一邊做早餐,一邊說:“麻煩你了,一早前來接我姐姐。”
  那年輕人笑說:“不妨事,若非鐵莉莎修女,我今日不會在世上。”
  振星一怔,“此話怎說?”
  “呵,三年前我患血癌,由鐵修女捐骨髓給我,我纔得以存活。”
  什麽?
  振星大大震驚,每隔一些時候,她便有新發覺,姐姐簡直有異於常人。
  那年輕人愉快地說下去:“那一年她共救活了兩名病人,不過另一位最近又再度入院,未知情況如何。”
  兩次!
  振星聽到身後有咳嗽聲。
  他知道父親起來了,他纔不會讓陌生人送嬋新入院,振星嘆口氣,她聽過木蘭替父從軍,看樣子周振星非走這一趟不可。
  這時天還未亮,振星連忙套上外出服,取過車匙,搶着說:“由我陪姐姐。”
  可是周舜昆說:“不,你陪母親,我去去就回來。”
  振星猛地想起,他們父女也許有話要說,想爭取獨處時間,故默默頷首,送到門口。
  待車子開走了纔關門,一回頭,看見母親已經衣着整齊站在身後。
  “別擔心,”她說:“今日不過做檢查,中午便可返來。”
  “母親,”振星問:“你會不會捐骨髓給人?”
  紀月瓊笑,“什麽意思?”
  振星坐下來,似自言自語:“父母有需要,我當然義不容辭。”
  她母親立刻欠欠身,“謝謝,謝謝。”
  “還有,王沛中如果不行了,當然也得出手。”
  紀月瓊頷首,“事後叫他全家叩頭謝恩。”
  “可是其它人等,這真是……”
  “怎麽會講到還麽大的題目上去?”
  “嬋新呀,那麽瘦小個子,動輒捐這個捐那個給陌生人。”
  紀月瓊動容,“呵,她真的慈悲為懷。”
  振星說:“我放心了,那樣的一個人,大抵不會來同我爭傢産。”
  紀月瓊看着女兒,嘆口氣,“真是我的錯。”
  “什麽?”
  “教女無方,把你養得口無遮攔。”
  “呵我是有話直說。”
  “人傢會怎麽想?”
  振星微笑,“媽媽,事事想着人傢怎麽想,那還怎麽做人。”
  “你真豁出去了。”
  “媽媽,我一心來這世上享福,當然要放開懷抱,難道你不願看到我這樣開心?”
  “你快樂,比我自己高興更好。”
  振星哈一聲,“我一早就知道。”
  “別多講了,去,去醫院給你父親與姐姐精神支持。”
  “你呢?”
  紀月瓊理智分析:“在這件事上,我純屬姻親,一點血緣關係也無,用不到我,我是外人,我在場,徒勞無功,你不同,一則可代表我,二則年幼無知,無人嫌你。”
  “我去,我去。”
  振星抵達醫院,在候診室見到老父,他背着她,振星驀然發覺父親頭頂部位頭髮已經稀疏,心裏一痛,連忙趨嚮前去,“爸爸。”
  周舜昆拾起頭,“你怎麽來了。”
  “我給你送熱可可來。”
  振星遞上一隻小小不鎊鋼暖壺。他認得這衹暖壺由他親手買來給念小學的振星帶飲料去學校喝,一晃眼這麽多年了。
  “姐姐呢?”
  “在接受檢查。”
  “爸要不要回傢?我替你。”
  “再等一會兒,這些年來我並無為她做過什麽。”
  振星說:“好象是她不願跟你。”
  “我總覺內疚。”
  振星微笑,“都是註定的吧,像我,天天同父親廝混,有這個福氣。”
  “你小時候真正可愛,一張臉雪雪白,扁扁的,像活娃娃。”
  振星笑,“父母看子女,都用這樣的目光吧。”
  醫生出來了。
  照例安慰病人傢屬,表示不過是中小型手術,並無大礙,明日上午九時許入院,即刻入手術室,中午可知結果,三日後可出院雲雲。
  最後醫生看着振星問:“周小姐你是什麽血型?”
  “A十。”
  “同病人一樣,如有必要,你願意捐出血液嗎?”
  振星亳不猶疑,“願意。”
  周舜昆接着表示想把病人轉到私傢房間,讓她安靜休養。
  振星一擡頭,看到王沛中趕來了。
  心頭一喜,“你不用上班?”
  “我來支持你呀,你的事即我的事。”
  振星溫柔地看着他,“一張嘴這樣會說話了。”
  “對,忘記告訴你,爸爸打算送輛車給我們做禮物。”
  “那多好。”
  “來喝喜酒的客人自然會帶傳統的黃金首飾來給新娘配戴。”
  振星謙遜,“那我真的要擡不起頭來了。”
  半晌,王沛中間:“你姐姐可出院沒有?”
  振星一怔,他都知道了。
  王沛中雙手揮在口袋裏,“沒人對我說過什麽,是我自己綜合這一兩日的所見所聞,蛛絲馬跡,得到的結論。”
  那,也就很聰明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有個姐姐嗎。”
  振星點點頭,但是,她希望姐姐同她一樣無聊庸俗,成日為一襲婚紗,一件首飾鑽營,姐妹倆躲房中哺嘀咕咕,嘟嘟囔囔,談論鄰傢的是非,然後,中年齊齊發福,結伴挑女婿,搓麻將,數媳婦的不是……
  周嬋新太高貴聖潔了。
  振星到這一刻還弄不懂嬋新今早說的善與惡,生與死,陰同陽。
  這時看護微笑走過來,“你們可以去看病人了。”
  他們一行三人馬上走進病房。
  嬋新有點虛弱,需扶着才能坐起來。
  振星忙說:“這是餓出來的,回傢多吃些滋補食物,保證有氣力。”
  看護推門進來,“請於一時前出院。”
  王沛中咳嗽一聲,輕輕告訴振星:“同酒店一樣,過了一時,另外算一天房租。”
  周舜昆握着嬋新的手,忽爾老淚縱橫。
  振星與玉沛中假裝看不見,人總有流淚的時候,哭是一種宣泄感情減壓良方,稀疏平常。
  振星把自己身上的羽絨大衣脫下罩姐姐身上,扶着她上車
  嬋新尚一直閉着雙目打咚嗦。
  王沛中已在車子後座鋪好枕頭及厚毯子,讓嬋新平躺着回傢。
  嬋新微笑,“倒底要有傢人。”
  “爸,你與沛中嬋新同車。”
  “你呢?”
  “我,我獨闖江湖。”
  王沛中笑,“把帳單寄回傢就行了。”
  嬋新忙說:“手術後幾位可別這樣詼諧,大笑會牽動傷口痛壞人。”
  振星瞪着王沛中幸幸說:“你別當我是煮熟了的鴨子,不會飛。”
  他們到傢的時候;菲律賓籍的傢務助理已經回來,對嬋新必恭必敬,因信的也是天主教,衹趕着叫修女。
  已經做好清雞湯,撇了油,加兩瓣白木耳,十分可口,嬋新喝了一大碗,然後回房休息。
  振星陪着她。、。
  嬋新感慨,“父親哭了,我多不孝,你能叫爸爸笑心我卻叫他流淚。”
  “你少說幾句吧,手術後怏些康復就很孝順了。”
  嬋新閉上眼睛。
  振星說:“最後一個問題,即讓你休息。”
  “請說。”
  “你何故捐出骨髓?”
  嬋新答得簡單:“助人為快樂之本。”
  “對本身有一定危險。”
  嬋新拍拍妹妹手背,“所造成傷害,不一定比失敗婚姻更大,何故人人仍前仆後繼。”
  振星沒好氣:“我與王沛中衹結一次婚。”
  嬋新笑答:“那是一定的。”
  振星籲出一口氣:“那快樂,必然很大很大很大。”
  嬋新溫和地答:“同挑到合適的婚紗一樣大。”
  振星愧不能言,“肯定大很多。”
  “决定結婚生子,相夫教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也不易為。”
  “謝謝你,嬋新。”
  這時振星聽到母親在走廊說:“振星,讓姐姐休息。”
  振星熄燈離房。
  她與沛中在偏廳研究婚禮細節。
  “在酒店吃西式晚餐比較熱鬧,稍後可以跳舞。”
  “伯母怎麽說?”
  “伯母說,你怎麽到這個時候還叫她伯母。”
  “在酒店,可是吃法國菜?”
  “結婚蛋糕上那對模型新郎新娘必需留着給子女觀賞。”
  “蜜月你選何地?”
  “我不肯定,好象都去過了。”
  “伯母會不會把我們送上月亮?同她商量,她未必不肯,屆時就名符其實度蜜月了。”
  “不如同爸媽一起去。”
  “他們會嫌我們。”
  這麽開心,晚上還是睡不着。
  半夜振星走到客廳,發覺父親坐沙發上看夜景。
  小時候,半夜哭鬧,總是父親來拍拍抱抱,父女纍了,就倒在地毯上呼呼相擁入睡。
  “爸。”
  周舜昆拾起頭來,見到振星,不知恁地,輕輕傾訴起當年事來,“那時幾乎天天同嬋新母親吵鬧。”
  振星分析:“年紀輕,沒修養,沉不住氣,經濟情形也不好,更造成導火綫。”
  “我同你母真個相敬如賓。”
  “媽認識你之際已經成名,房子汽車珠寶都自置,對伴侶沒有要求,當然容易相處。”
  “振星你說得很好。”
  “過去的事不用再提。”
  “可是嬋新的童年少年就這樣被犧牲掉了。”
  振星也承認這一點,“不過,她今日走的路,卻絶對是她自己的選擇。”
  “為什麽我一開頭沒碰見你母親呢?”
  “我不知道,爸,也許你的人生路比較迂回。”
  “振星,答應我,善待你姐姐。”
  父親從來沒求過她任何事。
  振星連忙答“那自然,可是說不定,倒是她照顧我呢。”
  父女握緊了手。
  嬋新終於躲不過那一刀。
  手術做了兩個多小時。
  振星感覺如捱了一整天,度日如年。
  一直問好了沒有好了沒有。
  後來看護見到她連忙別轉面孔,不欲敷衍。
  醫生終於出來說,“手術十分成功,病人情況良好。”
  振星馬上打電話通知母親。
  整傢歡騰起來。
  王沛中偷運兩瓶香檳進來,待嬋新一醒,立刻開了盛在紙杯中遞於衆人暢飲。
  振星附下臉去問姐姐:“痛不痛?”
  嬋新輕聲答:“傷口衹不過像一隻熨鬥在烤。”
  稍後紀月瓊亦來探訪,詫異地說:“這麽多人,振星,你與沛中先退出去。”
  “我們晚上再來c”
  到了市中心,他倆結伴吃火鍋。
  飯店裏人山人海,門外一大堆吃客輪候,擠得水泄不通。
  王沛中笑說:“像臺北。”
  周振星說:“像香港。”
  “三年間這裏會更擠逼,”王沛中惋惜地說。
  “都是你們臺灣人,炒高了地皮,現在百物騰貴。”
  “好象是香港人先看中溫哥華。”
  “纔怪,今年統計,過去十二個月,臺灣移民比香港多一倍,嚮錢看的資本主義國傢當然食髓知味。”
  兩個年輕人衹不過言若有憾。
  王沛中打趣未婚妻:“姐姐來了,不怕失寵?”
  振星由衷地說:“受寵廿二年,也該與姐姐分享福份了。”
  “振星,你就是這點好。”
  “啐,我優點多着呢。”
  “那日伯母嚮我暗示,希望我倆多生幾個孩子。”
  “是,媽講得再明白沒有,早結婚,早有家庭,添三兩個孩子,然後隨便我們幹什麽。”
  “通常衹有男方傢長纔會有類此要求。”
  “可是你看姐姐,一輩子奉獻給天主,她是不會有後的了,父母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自十五六歲開始,媽便遊說我做傳統家庭婦女:振星,文憑衹是用來防身用,一個人到頭來不過三餐一宿,何必飛得那麽高那麽遼。”
  沛中笑,“但伯母本身是個成名人物。”
  “母親大概是飛得纍了。”
  沛中搔搔頭皮,“我是想飛飛不起來。”
  “鴨嘴獸怎麽飛,樹熊怎麽飛,食蟻獸怎麽飛?”
  “你說誰?”
  “我在說狗熊。”
  這種無聊肉麻的對白持續了個多小時,兩人情深款款,四目交投,無比喜悅,自得其樂。
  然後到朋友傢去坐了一會兒,看部電影,已是午夜。
  撥電話給母親,紀月瓊說:“嬋新睡了,我們也正打算回傢,你不必再來,明日請早。”
  “爸可纍?”
  “半昏迷。”
  他老人傢終於鬆弛下來。
  周嬋新三日後出院,身體異常虛弱。
  王沛中替她藉來一輛電動輪椅,嬋新不用的時候,是振星坐在上頭滿屋亂轉。
  紀月瓊惱怒地說:“振星,你從小是衹猢猻。”
  振星扮個鬼臉,“我要是狒狒,傢裏更熱鬧。”
  周舜昆放下報紙,“別說她,還指望她不日帶幾衹小猴子來呢。”
  嬋新一直微笑。
  這幾日她穿着振星的衣服,休息過後,神清氣朗。完全是周傢一分子。
  紀月瓊忽然說:“嬋新,你不要走,豈不是好,”
  嬋新失笑,“我在神前有誓願。”
  “那固然是你天父,但是你地上的父也需要你。”
  “我會常來探訪父親。”
  紀月瓊嘆口氣:,“也衹好退而求其次了。”
  振星間:“嬋新,你何故失蹤綜十年?”
  “振星!”紀月瓊抗議,“你別想問就問好不好。”
  卻不妨嬋新即時回答妹妹“彼時我有點誤會,我未有能力瞭解大人的苦衷。”
  振星說:“你認為爸爸是壞人。”
  “沒錯。”
  紀月瓊搖搖頭笑,“倒底是兩姐妹。”
  她倆十分親厚。
  嬋新並無高高在上,表示你俗我清,她非常隨和可親。
  對於世俗事也十分感到興趣,不恥下問,由振星一一解答。
  振星不解,“你為何要知道口紅胭脂的潮流及售價?”
  嬋新微笑,“那麽,勸年輕教友不要濃妝時可與她們作出合理討論。”
  “呵,你不想盲目反對任何事。”
  “你把我講得太好了。”
  “你這態度像我媽媽。”
  “我的榜樣是我天父。”
  “說來聽聽。”
  “耶穌入世,替門徒洗腳,又為大麻瘋治病,耶穌慈悲,對來人說:誰若無罪,便擲第一塊石頭,他並非高高在上。”
  振星凝視姐姐,“你一定要走?”
  “我屬於我的教會,教會調派我在中國N鎮工作,此刻我請病假,痊愈後即需前去履行職務。”
  “叫他們把你調到溫哥華。”
  嬋新笑不可仰。
  “嘿,在溫埠光是處理青少年問題就夠你瞧的。”
  “那當然,沒有一個職位更輕鬆。”
  “我們姐妹你陪我我陪你,多好。”
  “振星,我真喜歡你。”
  “嬋新,我也是。”
  振星比姐姐高半個頭,把她緊緊擁懷中,叫地透不過氣來。
  她幫她修頭髮,幫她護理皮膚,替她重置簡單暖和的鼕衣好讓她再度前往中國。
  “媽,統統是凱斯咪,可是別告訴她,怕她拒絶。”
  “振星,這些衣物太名貴了,我亦知道行情,你切勿為我小題大做。”
  嬋新也會陪振星去挑新娘花束。
  她耐心坐輪椅上看振星為如此小事躊躇不决。
  花店服務員態度良好,從冰箱裏取出各式花版。
  “嬋新,你說哪種好?”
  “我毫無經驗。”
  修女當然應該如此說,振星大笑。
  嬋新輕輕吟道:“你是沙侖的玫瑰花,你是𠔌中的百合花。”
  振星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梔子花。”
  店員鬆口氣,“是,周小姐。”
  可是振星又猶疑了,“抑或,茶花?”
  “周小姐,五月份纔作决定未遲。”
  嘉汀妮亞亦抑或凱米莉亞?
  嬋新說:“我肚子餓了。”
  真是,修女也是人。
  振星把姐姐帶去吃意大利菜。
  她想說,教皇未必有如此口福,可是怕嬋新不高興。
  振星說:“我到過梵蒂崗,那年十七歲,暑假,我特地去看米開蘭基羅真跡,他並非我最心愛藝術傢,但到了西西庭教堂,還是感動得幾乎落淚,為着想看清楚天花板壁畫上帝創造亞當,我躺到地上,結果和尚前來干涉,叫我站起來。”
  “你喜歡哪個畫傢?”
  “我不介意傢中圖畫室內有一幅夢納的荷花池。”
  “是,”嬋新頷首,“該人作品本應作此用。”
  振星嘻嘻笑,“我倆心意相通。”
  “五月做新娘天氣好。”
  “要不就四月,一年衹得這兩個月。”
  “嫁出去之後,記得時時與父親來往。”
  “我可能隨王沛中赴美一段時期,他需到紐約實習。”
  “那父親可要寂寞了。”
  振星悻悻然,“嬋新你聽你那紅十字會調查員口吻,十年不見,一見面就批評姐妹做得不周倒,那麽,你來呀,你為什麽不示範如何做一個孝順女兒?嘴巴長在臉上,有時也要用來說說自己。”
  嬋新黯然。
  振星又不忍,“算了算了,你去服侍天父吧。”
  “世事古難全,千裏共嬋娟。”
  振星聽了頗樂,沒想到修女鐵莉莎也愛掉書包,且同周振星一樣,似是而非的時候居多。
  回程中振星纏住嬋新問她入教過程。
  “很自然,就像你我進大學一般。”
  “那時一定有人追求你吧。”
  嬋新啞然失笑,“那同入教會有何關係?”
  “你不想組織家庭嗎?”
  “教會本身是個大家庭。”
  “是因為某件傷心事嗎?”
  “振星,我千思萬想都猜不到你會這麽可愛。”
  振星睨着姐姐,“這是褒是貶?這是婉轉地取笑我幼稚吧。”
  “傢母去世,是我一生中最傷心的事。”
  振星聳然動容:“聽說女兒們最難承受這一件,你看我,同母親感情多好,我真怕那一天,媽媽說她也怕離開我之後像我這樣蠹人會吃虧。”
  嬋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歲了,你子孫曾孫玄孫會照顧你。”
  “孩子們靠得住嗎?”
  “哦,衹有上帝是永久的盤石。”
  “好端端又說起教來。”
  “這是我真實觀感。”
  “你們母女可相愛?”
  嬋新忽然沉默。
  “你們準不準留着舊時照片?”
  “教會不是黑社會。”
  “聽說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靈通呀。”
  嬋新自行李袋內取一隻小小銀相框,遞給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裏三個人,嬋新那時約七八歲,十分可愛,臉盤五官同她母親宛如一個印子印出來,她的父親亦即是振星的父親,彼時當然年輕俊朗。
  真可惜,這是個破碎家庭。
  “他們天天吵?”
  嬋新答:“在我記憶中是。”
  “為什麽?”
  “雙方均不肯忍讓。”
  “是愛得不夠吧。”
  “環境也很逼人。”
  “他們打敗仗。”振星唏噓。
  “那個年代,婚姻失敗對女方的打擊比較大。”
  “噯,我聽說有人封建盲目地把離婚女子四個字當詆毀語用。”
  “傢母决定帶着我遠走他方,碰巧有親戚在倫敦做生意,我們便前去投靠,稍後父親搞的建築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質上很照顧我倆,我們母女不致於很吃苦。”
  “你為什麽不到我們傢來住?”
  “父親又結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沒好氣,“現在又來?”
  “此刻事過情遷,”嬋新笑,“無後顧之憂。”
  振星說,“現在我很明白什麽叫做哀樂中年,你看我爸,生活總算安定下來,又為往事神傷,唉,做人不易。”
  嬋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後說:“我看做你並不難。”
  振星氣結。
  振星的童年相當寂寞,父母都是事業派,她由保母照顧,她記得三兩歲時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媽媽晚間有應酬,一看見爸媽打扮妥當預備出門她便大哭。
  又沒有同齡淘伴,直到三歲上幼兒班才略覺人生樂趣,那時周振星的拿手好戲是把同學一掌推開。
  紀月瓊說,“嘩,亢竜有悔。”
  為此老師抗議多次。
  紀月瓊一直疑惑,“一定是遺傳,可是像誰呢,莫非是遠房的叔祖。”
  長話短說,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個談得來的姐妹是多麽興奮之事。
  因血濃於水,無話不說,聽了也不惱。
  故每隔三兩小時地便說:“嬋新,不要走。”
  “噫,不是與你說過了嗎?”
  “又不是釘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穌不可,你讓教會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說話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說一句。”
  “對外人也這樣嗎?”
  振星微微一笑,“我並不傻,我的辭覽裏也充滿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許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說不,也不說是,人永遠抓不到我的小辮子。”
  “那我比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話直說的人嗎?”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彎腰。
  周氏夫婦詫異。
  這間屋子裏從來未試過有這麽多的歡笑。
  振星說:“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後我同你都要離開這個傢。”
  紀月瓊捧着頭說:“我沒好好教你妹妹中文,這是報應,不久她就要祝這個傢病入膏肓,及早登極樂,振星,我想重頭教你讀成語故事。”
  這番話其實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卻笑得落下淚來。
  那一晚,振星嚮嬋新透露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實我大約會寫一兩百個中文字。”
  “為什麽要隱瞞事實?”嬋新大奇。
  “那時我十二一歲,心想,說學會了,媽媽勢必叫老師教新功課,說不會,什麽事都沒有,便一直說不會。”
  嬋新不信有這樣的奇事,“你為什麽不喜歡中文?”
  “多難寫,多難讀,要學的功課那麽多,總得隨便犧牲一樣,衹有它不是學校規定的科目。”振星聳聳肩。
  過半晌,振星又問:“是不是很糟糕?”
  嬋新一貫中立、開明,“你有選擇的自由。”
  “倒底是華人哪。”振星吐吐舌頭。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這個角落看事,可比較明朗簡單。”
  嬋新康復情形良好。
  教會一直與她有聯絡,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詳細閱讀,書面回覆。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說:“同在任何大機構辦事沒有兩樣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職機會,衹不過公司規定職員不準結婚而已。”
  紀月瓊不便說什麽。
  “下個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長女,她出生時他纔廿六歲,年輕的父親,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築地盤一口氣趕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嬰兒漲紅着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睜開眼睛看着父親,驀然靜下來。
  那一募,彷佛衹發全在幾個月前。
  “我相信以後嬋新會常常回來。”
  “憐憫世人比原諒父親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這個時候,兩姐妹正坐在公園長機上喂野鴨。
  振星一貫興致高漲,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腳架,又二人一齊拍,一邊絮絮講起那架照相機來歷,不外是哪一年嚮父親勒索成功的戰利品。;
  然後她發覺嬋新沉默了。
  一定是離愁,她想。
  再過一會兒,嬋新把着妹妹的手臂說:“振星,我有點不舒服。”
  “為什麽不早說,我們馬上回去。”
  “我見你玩得那麽高興。”
  “我天天都高興,來,我扶你到停車場。”
  嬋新一站起來,就想嘔吐。
  振星連忙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吐了幾口,像是比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還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紅,吐出來統是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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