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傷城記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一)
  陳之之在日記上這樣寫。
  今年的夏天,不知恁地,不是知了知了那樣來的。
  也不追隨梔子花香而來。
  更不理會誰的意見,便轟隆轟隆壓將上來。
  寫完之後,合上日記本子,再也不打算打開。
  已經年中,日記空白的占大半,心情好的時候不想寫,心情不好寫不出。
  香港出生,留學英國的她,去年九月畢業回來,剛找到第一份工作以及第三任男朋友,正覺得世界美好,誰知過了一個稱心如意的鼕季之後,便一頭撞上這個多事的夏天。
  之之與全港市民都有金星亂冒的感覺。
  五月中,比她大一歲的哥哥陳知忙着外出遊行的時候,之之正考慮搬出去住。
  男友張學人是錄用力的說客:朋友有一幢小公寓廉價出租,毋需裝修,即可入住。
  說真的,陳傢人口也真多,三代同堂,張學人每次上門,都非得打躬作揖一路喊下來:“爺爺、奶奶、伯父、伯母、舅舅、大哥……
  整個人矮了半截,天見可憐,他不過想約這個女孩吃頓便飯,談談天,那十多衹亮晶晶的眼睛卻像審犯人似地瞪着他。
  他勸之之搬出來。
  之之剛在考慮怎樣同母親開口,大新聞就爆炸了。
  整個城市像是停頓了三個星期,更重要的事都擱置下來。
  之之仍然住在傢裏。
  搬傢的事,衹同哥哥略提起過。
  傢人的心情壞到極點,吃飯的時候衹聽得碗碟叮叮響,沒人說話,然後母親會睏惑地問:“怎麽會搞成這樣子,怎麽會?”
  大碟大碟的菜餚稍遲都被清理掉,因為人人胃口不佳。
  舅舅季力最實際不過,索性一摔筷子就說:“還研究是什麽原委呢,一傢七口,竟沒有一個有護照,無比智慧,洞悉天機都沒有用。”
  之之看着哥哥的臉色大變,因舅舅是長輩,他忍耐着不出聲。”
  陳之與她的哥哥教育背景完全不同,她自幼念美國人辦的修女學校,十九歲到倫大入學,他在本市念中文大學,此刻在大專院任教,一中一西,思想很有距離。
  運動一開始,陣知便領導他的學生熱烈投入。
  額角上繞一塊紅布條,上面有黑粗筆寫着愛國無罪。
  之之一見那個市條便怔怔落下淚來,如七八歲小孩般拉扯哥哥的襯角,她聽過太多故事,祖母說的、父親講的,之之幾乎肯定大學生一愛國就會出事。
  比她鎮定的有她的母親。
  陳太太季在先低下頭沉思,然後對兒子說:“如果這是你的信仰,你儘管出去,如果你衹是軋熱鬧,我勸你回房去。”
  陳知天天晚上都在外頭。
  到最後,布條上的字換成血債血償。
  之之看着她兄弟紅腫的雙目,憔悴的神情,不禁坐在他床頭,輕輕顫聲問:“你要誰的血,來償還誰的債?”
  兩兄妹抱頭痛哭。
  在這之前,之之從來沒為自己以外的事情流過眼淚。
  她沒有再提搬出去的事,仍然住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着舅舅與哥哥進進出出,不瞅不睬。
  這個夏天,做人真難。
  做父親的在背後抱怨女兒:“玩玩玩,成天就是玩,留學四載,淨帶張文憑回來。”
  季莊問丈夫:“你都沒有辦法,叫之之怎麽懂?”
  陳開友語塞。
  “早兩年令妹移民加拿大,勸你同去,你說什麽來着?”
  陳開友不出聲。
  他當日嗤之以鼻,同妻子說道:“又會怕成這樣子,大概是走錯棋子,想拉衆人落水,叫我們去小鎮陪她。”
  對牢尋尋,他衹是輕描淡寫說:“我怕一申請就批準,去得太快,福利金在五年後增值五十巴仙,九四年在溫哥華見吧。”
  誰會想到有今天。
  此刻該國駐港公署每天派發的初級問捲達七八千張,辦公室人山人海,暴動一樣。
  唯一為之之消暑解悶的是張學人。
  張學人既有文憑又有護照,他是澳籍華人。
  之之一返港就認識這個活潑的年輕人。
  帶返傢裏數次,得到陳開友夫婦認可,纔正式來往。
  六月之前,張學人問她幾時到悉尼觀光。
  之之答:“我不能忍受那陽光與蒼蠅。”
  這樣刻薄,當然要得到報應,此刻,她提都不敢提澳洲兩字,怕有人會誤會她要攀竜附鳳,朋友管朋友,平起平坐,關係比較愉快。
  值得安慰的是,學人對她,一如平常。
  星期六下班,他把她接到小公寓參觀,
  說小,一點不過分,真正小得可愛,沒有間隔,但足夠一個人自由活動,以及招呼一位朋友。
  “房子一直空置,你隨時可以搬進來。”
  之之並沒有即時答復,小單位的窗戶打開,樓下一戶人傢開着無綫電,傳來清晰的歌聲,有人用普通話輕輕的唱。“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這首歌之之不是第一次聽了,感動與震蕩卻如前,六月前後,她讀遍畫報雜志上一切有關的文與詩,都不及這首小調的歌詞來得直率動人,
  真正毫無機心,精忠報國,打算犧牲,才能有這種感人效果。
  不是之之多心,她一早就看出港人心緒太過復雜,一眼關七,一心數用,很難集中心神,真正做一件事,好不容易衆志成城,轟烈地幹出來。卻落得如此結局,焉能不傷透了心。
  學人過來站在她身邊,拉一拉她的發梢?
  今日這套香奈兒,之之已一連穿了三次,她不再有心思鞋子配手袋,圍巾襯裙子,耳環夾上衣。
  樓下的歌聲繼續隨着清風送上來:“也許我的眼睛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
  之之忍不住用拳頭槌着窗臺,低嚷:“不不,我不相信,我衹知道,逝去的人不再回來。”
  學人用英語問:“你在說什麽?”
  “你不懂,你是外國人。”
  學人不想提醒之之,外國人也可以幫忙。
  他把她送到傢門口,沒有上去喊伯母。
  之之推開門,見祖母坐在藤椅子上打芭蕉扇。
  每一次拍打在大腿上,就嘆口氣。
  七十多歲,身體仍然壯健,頭腦依舊清朗,評起時局來,過是過時點,頭頭是道。
  見到之之回來,她得到傾訴的對象,“有什麽用,”她說:“總以為會得熬出頭來,省吃省用寄糧包,匯鈔票,總想萬事起頭難,苦點不要緊,望衹望將來有好日子過,日本烏龜的苦難都熬過去了,別的還難得倒我們?可是你看,之之,我眼睛沒有幹過,我不是為那些後生,我是為他們的娘難過。”
  之之走過去,取過一柄鵝毛扇,輕輕扇祖母背脊。
  三層高的老房子還是祖父當年賺回來的傢當,住久了,因為太過舒服寬敞,很難有人搬得出去。
  此刻由父親出名嚮祖父買來住,用的是政府撥在他名下的購屋津貼,一代便宜兩代划算。
  老先生老太太住樓下廂房,自成一國,陳開友兩夫妻住二樓,娘舅與兩個小子不怕跑樓梯,占了頂樓。
  平時一個男子一個女子每日下午來做傢務助理。
  太平時節,屋子裏通常衹有祖母一人座鎮,祖父找舊友買賣股票去,其餘人等忙着辦公,下班也各有各節目。
  最近這一兩個星期,人人提早返傢。
  陳開友說:“機關裏人人自危,沒有心思辦公。”
  若幹公務員大概衹有在要求調整薪水的時候比較勇敢,一碰到其他事宜,最快萎靡。
  老母親問他:“你有無資格保送英國?”
  “我?”陳開友沒精打彩,“廣榮兄則有機會。”這廣榮兄一嚮是衆多公務員的榜樣。
  “我問的是你。”
  “我怎麽同人傢比。”陳開友頽然。
  這個問題就這樣摘下來。
  之之放下扇子、拖一張矮竹凳過來;繼續聽祖父細說從前。
  “五二年我們到香港來。住在北角,那時你父親纔七歲。悶在傢沒事做,我與他專門到後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點,銅羅當當當的敲,然後轟地一聲,整幅斜坡倒下來,就在那空地上,蓋房子造學校。”
  父親七歲,之之擡起頭,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七歲過,這個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個世紀。
  “還填海呢,整條百德新街是填出來的,有人在那街上買房子,你爺爺怕有一日地皮會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點着頭。
  “女工戴着寬邊帽,帽沿黑洋細蓋住陽光,整日敲石子,一籮一籮挑着去不曉得做什麽。”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衹得一點點。”
  “是的”
  “這個城市是這樣辛苦建造起來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輪到你,已是第三代羅,”祖母擡起頭,“這小島是我們的傢,之之,你走不走?”
  “誰要走?沒人要走,也走不動。”
  “你舅爺天天嚷着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歡媳婦的兄弟,一直把他當外人。
  “你不曉得我們是多麽的刻苦。”
  其實之之是知道的,她父親幼受庭訓,可從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來,到今天,他買罐頭鳳梨,永遠挑碎片而不揀旋片,“一樣吃嘛,味道一樣”,但便宜一塊數毫,年薪已經數十萬的他仍然節儉。
  這個城市是我們打下來的江山,之之握緊拳頭,不,她不想離開。
  祖母說:“我與你祖父均是一枝獨秀,陳傢衹得他一個人跑出來,我娘傢也衹有我一個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傢姓盛。
  這時候,大門一響,正在說曹操,曹操到了,是陳開友下班,揮着汗,臉上走油。
  老母親問:“季在呢?”
  “她要點貨,鋪子提早大減價,唉一年比一年的熱,簡直要熱死人。”實在抱怨的,並不是天氣。
  他跑進廚房,捧出西瓜,切開,大傢吃起來。
  陳老太說:“小妹打電話來電你速速申請。”
  “不行,”陳開友答:“加國不承認十年內做的宣誓紙,她根本無法證明我倆是親兄妹,還有,衹有什一歲下未婚兄弟姐妹纔算直係親屬,無望。”
  “姑姑說她可以擔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說。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條例背得滾瓜爛熟。
  擔保?陳開友纔不要去看妹夫那陰陽怪氣的面色。
  他丟了西瓜,“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他到樓上沐浴去。
  之之說:“站天天打電話來催,說好難撥通。”親友都道有幾慶長途電話綫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國,隔着一個距離看這件事,衹有更加恐懼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異樣的鎮定,無他,第二天照樣要上班讀書,那容人放肆。
  沒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親說有幾日,大腦商直不曉得手腳在幹什麽,竟把女裝挂到男裝部去,也不知是大幸還是不幸,那個禮拜,一個客人都沒上門。
  生意這樣蕭條,季莊與合作了十多年的老闆娘卻不覺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們寢食不安。
  到這一兩個禮拜,略來平靜,不得不籌備減價來吸引顧客。
  電視上正重播流亡學生領袖受到通緝的新聞。
  老祖母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機,“難為他那些同學。”
  之之嚇一跳,祖母這理論新鮮,太多人認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擁護者當然包括陳知。
  “一將成功萬骨枯,”祖母輕輕說:“他要對那些人負責。”
  之之看着祖母,該剎那,她發覺老太太的頭腦比誰都清醒。
  這時候,陳知回來了,滿頭大汗,氣衝衝從拉着之之問:“你會不會移民英國?你說。”
  之之不用考慮,“不會。”
  “你太知道英國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個程度上的瞭解。”
  陳知斬釘截鐵地說:“我反對嚮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們身後有一把冷冷的聲音傳過來,“請你控製你自己。”
  兄妹倆轉過頭去,看到他們的舅舅站在樓梯。
  他穿着一套白西裝,正預備出去耍樂,卻不忘諷刺熱血青年一兩句:“反完並反英,又忙着要把越南人趕出去,整天在街上舉起旗幟要這個要那個,也不怕纍,終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錢也有人跑到總督府去示威抗議。”
  陳知漲紅了面孔漲紅了脖子,他瞪着原本就圓大的眼睛就要理論,被陳之大力攔阻。
  季力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知半晌說:“豈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傢人。”
  陳知駡:“冷血動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見一大截,本來打算結婚,又泡了湯。”
  這位舅舅自廿八歲起就宣佈要結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陳府。並不是沒有能力的人。收入卻全要來穿西裝開跑車,夜總會裏喝香按,夏天到歐洲渡假,寅吃卯糧,銀行裏永遠沒有稍微像樣的一筆款子。
  季力這人最風趣,出手闊綽,十分豪爽,之之不討厭舅舅,幼時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買回來,是最近的時勢纔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處。
  穩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撫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過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遠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爭氣,一輩子寄人籬下。”
  之之把面孔貼着他肩膀。
  可憐的舅舅,沒人喜歡他,之之聽過祖母批評他似白相人,好不長進。
  之之擡起頭,“跑車拿去修理?”
  季力點點頭,“吳彤就來接我。”
  吳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兩人氣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專攻吃喝玩樂,小事上精明透頂,很會斤斤計較,大事上卻糊塗得不得再糊塗。
  他倆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鬧翻過一兩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愛,兩人都並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麽。
  衹聽得季力說:“之之最有辦法,隨時可以拿澳洲護照。”
  之之不出聲,舅舅這些日子患了相思癥,念念不忘,喃喃有辭,就是護照、護照、護照。
  “讓我去英國,我是一定去的,為什麽不會?”
  之之笑,“彤姨來了,你快上車去纔真。”
  “之之你也一起來,我們到淺水灣喝茶。”
  之之遲疑。
  “我們是老夫老妻,不要緊的。”
  最近他與女友說上一兩句便生齦齬,氣氛甚差,之之不想夾在當中。
  但吳彤已經探出頭來,“之之一起來吧。”
  他們都喜歡之之。
  之之便跟着上車。
  淺水灣是永恆的淺水溶,之之記得三兩歲時便由父母帶着來海浴,曬得似小竜蝦似回傢,躺床上,獨自感覺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蕩漾。
  她愛淺水灣。
  儘管面貌大不一樣,高樓林立,水質污染,她還是一門心思愛着它,大學時跑遍全世界,仍然認為最美妙的沙灘在淺水灣。
  吳彤感慨地說:“看我們的城市多美。”
  季力潑冷水:“黃昏夕陽有什麽好看。”
  “這塊是福地,不會有事的。”
  之之連忙插口:“聽聽收音機。”
  吳彤開了汽車無綫電,一首歌悠揚地唱出來:“歷史的煙塵掩不住世紀的風雨,思緒裏沉澱的舊事依然清晰,先輩們死加深着生的含義,每一寸國土都埋藏一個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聲關掉。
  吳彤質問:“你發誰的脾氣?”
  “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飛機到美國去,別亂發牢騷。”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對牢女友便吼:“我確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給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來,“我們是來喝咖啡的。”
  吳彤把車子駛到灣位停下來。
  她掩住勝,“我受夠了,你下車吧,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
  之之急出汁來,“拋在這裏,怎麽走得回去。”
  吳彤推開車門,“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這一走不會再回來。”
  之之肚裏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會說那麽多話,她做魯仲達,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車門,命令吳彤:“快開車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兩個長輩在晚輩前做了一次小輩,乖乖如孩子似噤聲,他們總算順利抵達旅遊勝地。
  之之獨自在沙灘漫步,纍了躲在影樹底下。
  有一對少男少女肆無忌憚地摟抱接吻,因為金棕色的身體實在年輕好看,觀衆並不覺得猥瑣。
  吳彤過來,坐在之之身邊,指一指風景說:“打不打仗,陸不陸沉,與他們無關。”
  之之笑:“是要有這樣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嚇死了自己,有什麽益處。”語帶雙關。
  吳彤沉默一會兒,“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聽說連忙安慰:“不會的,吵吵鬧鬧,等閑事。”
  “這次是真的,”吳彤黯然,“我倆要分頭去找護照。”
  之之忍不住輕聲斥責。“發什麽神經。”
  “你不明白我倆的中年心態,之之,我們曾經歷劫太多的動蕩,實在沒有餘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溫言勸道:“看定一點,慢慢來,吉人自有天相。”
  吳彤自嘲:“我們的智慧還不及你。”
  之之還以為吳彤稱贊她,誰知她跟着說下去:“你那小朋友卻是澳洲人。”
  之之不悅:“他並沒打算與我共享什麽。”
  “可是,之之,你自有辦法。”吳彤語氣酸溜溜。
  之之即時站起來拍拍臂圍上的細沙,她不想多說,她結交張學人時根本不關心他是何方神聖,吳彤誤會了,陳之不是一個工心計的女子。
  舅舅與女友從前太樂觀,現在又太悲觀,其實香港仍然是香港,歷史地理環境前途同五年前聯合聲明公佈時一模一樣,難明他們二人心態。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之之說。
  那一天,之之比什麽時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着,看見哥哥門縫有燈,之之推門進去。
  陳知嚇一跳,連忙轉過頭,雙手接過一本雜志遮掩桌上文件。
  在臺燈下之之發覺哥哥鬍子沒剃,頭髮不理,雙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輕輕走過去,“哥哥,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經過去了。”
  “錯,”陳知嚴肅地更正,“這事剛剛開始纔真。”
  “不要叫我們擔心。”她拉着兄弟的手臂央求。_
  陳知指指床頭,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遠一點。”
  之之發急,“這活誰不會說:為着將來,今日的犧牲不算什麽,今日的哀傷日,即是將來的慶祝日,但是哥哥,我們活在今天,還有,我們不是犧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沒有切膚之痛,我愛你哥哥,請你保重。”
  陳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長嘆一聲。
  陳知匆匆收拾東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顆心又吊起來,“這麽夜了你到哪裏去?”
  陳知擰一擰妹妹的面頰,笑起來,“我已經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着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準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別胡闹。”
  之之忽然緊抱住哥哥,頭放在他胸膛上。
  陳知輕輕拍妹妹背脊,“銀行門前挂的還是米字旗呢,會有什麽危險?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嗚咽着不肯放人。
  終於陳知輕輕推開妹妹,速速下樓趕出門去。
  之之無奈地回轉自己房間,看到走廊上有一點香煙火星,這是舅舅季力,他也沒睡。
  他冷冷地問:“你父母可曉得陳知此刻地下黨員的身分?”
  “舅舅你說什麽。”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黨員是什麽,統統吃槍斃,運動輒祝延三代。”
  之之退後一步,“舅舅,你整個人變了,你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問你母親,四十年前我們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軀,哭瞎你外婆的一雙眼睛,她的犧牲又換來什麽,你們到今天還不明白:沒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雙耳,搶入房間,關上門。
  第二天早上,陳開友頭一個起床,問妻子:“兒子與女兒倒底有沒有回來睡覺?”
  他的賢妻答:“這麽大了,鎖不住的。”
  陳開友惆悵,“我最懷念之之幼時,有什麽要求,雙臂抱住我大腿,仰着頭左右左右地轉,小辮子似搖鼓似晃,唉,要什麽都得給她,心都軟了,季莊,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季莊一味笑:“叫她快點結婚,養個外孫,你就可以再來一次。”
  陳開友說:“早點嫁張學人也算了,人品學識尚算不錯。”
  “之之還想看看。”
  “看什麽,還有時間嗎。”
  “不要說得那麽恐怖。”
  “我已經决定辦退休移民,據說頭尾需要四年時間。”
  “投資快一點,兩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資?”
  “不如問問老母親還收着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颳他們。”
  “那麽,衹好等英國人來計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蓮他們纔會有資格,助理署長級以下恐怕免談。”
  “不會這樣刻薄吧,你倒底為民服務三十載呢。”
  “你是我老婆,當然幫我訪人眼中,我們這幹有資格拿房屋津貼的中上級公務員,簡直浪費納稅人寶貴金錢。”
  “不致於這樣吧。”季莊開了水竜頭洗臉。
  “世人永遠各執一辭,誰有飛機大炮坦剋車,就誰勝利。”
  說着說着,陳開友悲觀起來,仰起頭,嘆息一聲。
  之之也起來了。
  她躍下床,走到哥哥房間,推開門,看見陳知沉沉睡在床上,纔放下一顆心。
  書桌上攤着一本魯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讀物,之之過去細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楊銓: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之之惻然。
  她默默念誦三五遍纔放下書本,替哥哥關好窗戶,開啓空氣調節,輕輕離去。
  一到樓下,電話鈴已經響起來。
  對方是一洋女,嬌滴滴問;“李察季在嗎,蘇珊紐頓找他。”
  之之殷電話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邊滴咕,“舅爺應酬真忙。”
  之之與母親相視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與舊短褲拖鞋,頭髮蓬鬆,胡亂用橡筋彈着,反之,老祖母卻穿套熨得筆挺的黑香雲紗短衫褲,雖在傢裏,也穿着白綫襪黑布鞋,頭髮稀疏,但仍盤着發髻,額角錚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沒說鎮。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蘭花,用針綫把它們穿成一串,用別針別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樣的老人得天獨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閑時耍股票賺零用,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絶不損手,不然就同三兩知己蓋天蓋地,無所不談,退休廿多年,一點不寂寞。
  父親就不如他了,很會急躁心焦。
  沒到一會兒,之之看見舅舅打扮整齊下樓來。
  走過之之身邊,又轉回頭,柔聲說:“沒有生舅舅氣吧。”
  之之笑,“說什麽,不知道,回來帶盒巧剋力給我。”
  季力被這個懂事的外甥感動。“一定。”
  他一陣風似去了。
  電話鈴再響,也還是找季力。
  吳彤在那邊酸溜溜的問:“他同誰出去?”
  之之答:“我不知道,不是我接的電話。”
  吳彤沒再說什麽,嗒一聲收綫。
  陳之之,讓這件事作為你的教訓,男人不打電話來,女人千萬不要打過去。
  即使女性已經貴為宰相,此理永恆不變。
  祖父搖着扇子回來了。
  手執一捲書,正在吟哦。
  之之奇問:“爺爺看什麽?”
  過去打開看封面,衹見上面寫着推背圖三字。
  她雖讀英文出身,約略也知道是本什麽書,便笑說:“爺爺迷信。”
  老祖父說:“這本書暢銷得很,許多地方買不到,還是托老朋友在相識書店覓來。”
  “看看。”之之探頭過去。
  衹見書翻到第五十六象,巳未坤下坎上,識曰:飛者非鳥,潛者非魚,戰不在兵,造化遊戲。
  “呵,”之之隨口說:“這我明白。這是描述孩子戰爭,屆時天空上飛的是隱形戰鬥機,潛在水底是核能潛艇,戰爭不再靠大量士兵,如玩一場電子遊戲,按鈕攻擊即可。”
  祖父怔怔看着之之。
  之之問:“我解得對不對?”
  祖父的興致來了,坐下招手,“之之,來來來,再來解。”
  之之笑,“這推背圖不會比時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難懂嘛。”
  正欲作進一步研究,有電話找之之,她過去一聽,是張學人,便把所有預言放下,細細同男友傾訴起來。
  陳開友走過女兒身邊,見之之渾然不覺,衹挂住情話綿綿,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說:“不知多久沒跟我詳談,問她一兩句,非常不耐煩,但是你看,同那種陌生人一說便一個鐘頭。”
  季莊看他一眼,不出聲。
  “我要到木球場去參觀草地滾球賽。”
  “大熱天省省吧。”
  “廣榮見也許在,我順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莊一直無法瞭解丈夫這種心態,但人總有缺點,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誰也沒資格要求難做一個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將將就就,日子容易過。
  之之放下電話,“爸爸出去?截我一程。”
  季莊說:“一起走吧,我店裏有工夫趕。”
  路上她告訴丈夫與女兒,時裝店總店連八間分鋪本來搞上市,自有日本銀行鼎力支持,帳目已由公司秘書做得七七八八,忽爾來一個晴天霹靂,什麽事都擱下縣慢,日本人現在要再三思量。
  還有人鼓勵市民去銀行擠提,自己先搞垮自己,憑什麽去支持別人?”
  之之笑,“幸虧現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個多月前,誰說這樣的話,誰就是漢姦。”
  她母親苦笑,“我知道。”
  建議罷市那一日,陳知力陳大義,力勸母親罷工。
  他說的好像是在這種大日子,母親還淨挂住周旋在綾羅綢緞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門渺小的無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業罷了,停工一世對社會也沒有損失。
  季莊當日生氣,斥責兒子:“就是媽媽這分卑下的工作需補傢用使你豐衣足食。”
  陳知這纔噤聲。
  這些日子,他自然會明白,衹有活得好,纔會有能力幫助別人。
  之之記得那回母親與哥哥對話的情形,她從來沒有看見母親這麽惱怒過,可見長幼有別,對話談何容易。
  那日父親在一旁也氣道:“陳知,你再說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攆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實,爭取民主,並非易事。
  自回憶回到現實,她咳嗽一聲,說道:“媽媽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莊笑說:“過了十八歲,兒女說有事,其實主意早定,衹不過禮貌上知會父母一聲,大人若識趣,沒聲價叫好,關係尚可維持,若不識趣,子女馬上失蹤,之之,我說得對不對?”
  之之賠笑。
  “對了,你有什麽事同我商量?”
  “沒什麽。”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親把報紙遞給之之,“讀給我聽。”指一指某篇報告。
  之之用平板聲調不徐不疾讀出:“在這非常時期。香港人首先要考慮的不是需要做些什麽,而明白到香港不應做些什麽顯得更迫切,凡是破壞繁榮穩定的事別再做了,令中英對抗的事,令香港內部分裂的事,純為發泄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擊的事應盡量減少,不切實際的要求別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現實。”
  季莊說:“好文章呀。”
  “纔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莊明知女兒搞笑,也反問道:“大勇若怯你曉不曉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後一傢三口齊齊嘆一口氣。
  本市快成為嘆息城。
(二)
  之之同張學人在一起還是最開心。
  學人是大快活,之之在微嗔時者怪他少長若幹條筋,他並不笨,大事辦得妥妥貼貼,學業事業均有成且上軌道,衹是天性平和,許多瑣碎煩惱絶不上身,每晚倒在床上不消一分鐘即扯起鼻鼾。
  張學人喜取笑陳之之多愁善感,自尋煩惱。
  兩個性格絶對不同的人互相調濟,相處極佳。
  之之見了他找他碴:“你好像不難過。”
  學人答:“有些人表現比較含蓄。”
  “遇大事應慷慨激昂。”
  “遇大事更應分析清楚,冷靜應付,處變不驚。”
  “你不似愛國。”
  這頂帽子大了,激辣辣飛過來,張學人連忙接住,“我的國傢是澳洲,我宜過誓唱過國歌要效忠於她。”
  “明天記得看新聞,外相可能有所公佈。”
  “你說會不會有好消息?”
  學人握住女友的手幽默的說:“你倒底愛的是哪一國。”
  之之茫然低下頭,五分矛盾,三分彷徨,兩分羞愧,表情錯縱復雜,一時間不知所去何從。
  學人拍着之之肩膀,“不要擔心,把思緒慢慢整理出來再說。”
  之之把頭靠在學人的肩膀上。
  “有無同傢人說要搬出來住?”
  “今晚說。”
  學人笑了。
  女友推搪尷尬之情猶如哄騙少女說會回去同糟糠之妻離婚的無良男人。
  之之另有一個想法:一搬出來就進入人生另一階段,完全獨立自主了,再也不是依依蹲在祖父母膝下那個小女孩,一切責任後果要自負。
  多麽大的一個决定。
  學人外國脾氣重,即使娶她,也不會娶她一傢,真使之之為難。
  學人輕問:“二十多歲,還不捨得離傢?”
  之之又怕得失他,這般人才,誠屬搶手貨,稍一遲疑,即為他人所得,她焉能不患得患失。
  “我不催你。”學人輕輕說:“我一定等你.”
  之之沒想到學人會這樣嚮她保證,無異替她註射一支強心針,原來他知道她的難處,之之感動地握住學人的手。
  一直到回傢她心情都上佳。
  一推開門便年到傢人在年電視新聞。
  報告員清晰地說:“英國國會中英小組主席曾告港人,說如果香港變得無法管治,英政府可能要檢討關係,不再顧慮聯合聲明之保證。”
  老祖父大聲駡;“滾,滾,叫他們滾!”
  之之的手按在母親肩上。
  父親的鼻尖曬得通紅,但是臉刷地轉白,“此事渺茫了。”他跌坐在沙發中。
  “明天又有遊行。”之之說。
  “這次你不出去了吧。”
  之之看母親一眼、沒有回答,衹是問:“哥哥呢?”
  “有朋友找他,在樓上詳談。”
  之之上樓去,適逢陳知送朋友下來,與之之狹路相逢,衹見兩個男子漢三十上下年紀,打扮樸素,各戴一副金絲眼鏡。
  可能是陳知的同事。
  物以類聚,陳知的朋友同他一樣,都是註重內涵的知識分子。
  之之用目光與微笑送他們出去。
  陳知回來問:“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陳知的精神似有好轉,他像已經做出重要决定,如釋重負,故輕鬆笑問:“你最近甚喜獨行獨斷,如今又有什麽要問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陳知一怔,註視妹妹,“搬出去?你能獨立嗎?我勸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統統由他人供給,你斷得了這條臍帶嗎。”
  “但是,我嚮往自由。”
  “要付出龐大的代價,超乎你想像的昂貴。”
  “勸人放長目光,不怕犧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嗎?”
  “你這個條件不值得,”陳知笑着搖頭,“不可混為一談。”
  “我先去同母親提出,她若發起脾氣,請你站我這邊。”
  “母親近日對我印象甚差,我怕愛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麽乖,你若帶頭搬出去,我就易辦事。”
  兄妹兩索性坐在梯間詳談起來。
  “有人鼓勵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語。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顧你?”
  之之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抑或,他的支持衹限於搖旗吶喊,隔江觀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勸你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之之說:“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你是嬌縱慣了的人,洗頭時蓮蓬水慢一點便急得頓足,質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義,之之,傢裏對你也講民主,何用急急爭取。”
  “我嚮往留學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見是太早開放也有後患。”陳知笑。
  “你不贊成。”
  “非也非也,時機尚未成熟,不宜操之過急。”
  之之搶白他,“每個人說另外一個人,道理總是一籮筐一籮筐,丈八的燈,照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陳知勸妹妹,“父母親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辭婉轉些。”
  陳之鼓起餘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親開談判。
  意外地,她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舊沙發上抽煙。
  之之坐到母親身邊,“我不知道你會吸煙。”
  陳太太連忙按熄香煙,笑道:“年輕時吸過,戒掉多年,近日吸來解悶。”
  母女倆同坐在一張紫紅色絲絨舊沙發上,它的年齡絶對比之之大,自幼她與哥哥兩人喜孵在沙發裏玩耍,如今絲絨面已掉得斑斑駁駁。
  母親總是把最舊的東西擡到自己房間,好的新的都留給老的小的,自嘲是揀破爛的人。
  之之有點慚愧,最好的還不夠,已是天之嬌子,還要爭取重高更遠的目標。
  “母親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時間都到哪裏去了,記得剛出來做事便認識你丈親,當時他是大學生,我衹是時裝店裏售貨員,經朋友介紹認識,非常喜歡對方,不多久便結婚,很快懷了你哥哥,為求生活安定,他一畢業便投考政府機關,沒想到公務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莊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為人過三十便會認命,真真沒想到母親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倆做得那麽好,你們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嗎?”季莊微笑,“那為什麽你還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語塞。
  她沒想到母親已經打探到消息,先發製人為強。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當年我在工專夜校念服裝設計及紡織,如果讀到文憑,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價更高。”
  “你有沒有後悔?”之之好奇地問。
  季莊笑,看着女兒,“哀樂中年。”盡在不言中。
  “這件事我會詳加考慮。”之之答允母親。
  “但願新一代的頭腦比老一代清醒。”季莊長嘆一聲。
  凡是做母親的都希望女兒自娘傢直接走進夫傢,嫁得好,有面子,天天差司機來接老媽出去喝茶逛街作樂。
  次一等的,努力個人事業,出人頭地,揚萬立名,以光門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兒搞男女關係,失意時又回來娘傢孵豆芽,從前之之的姑姑就是這樣,在娘傢進進出出,被親戚譏笑。
  姑奶奶幸虧最後嫁到外國去,衆人鬆口氣。
  季莊至懼女兒以戀愛為業務。
  “你且慢同你父親說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頭。”
  之之默默退出。
  陳開友進來問妻子:“女兒作啥,一臉心事,可是要結婚了?要不正式結婚,別的談也不要談。”
  “九十年代了。”季莊提醒他。
  “廿一世紀我還是這樣看,誰也別想把我女地拐走,我養得起女兒。”陳開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暫時不想結婚。”
  “那麽他一定想找死。”
  “陳先生,請你控製你自己。”
  “真沒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內心姦詐。”
  季莊衹得用手托着頭幹笑。
  陳開友的煩惱已經夠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獨立的意願,更令他不勝負荷。
  他同妻子訴苦,“我的肩膀壓得斷開來。”
  公務工作越來越難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國上司又還不明其中道理,辦事作風一似舊時,他們這一批總省級人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當中,豬八戒照鏡子似,兩邊不是人。
  任何報紙服務版上的小記者一個電話便叫他們疲於奔命四出應付,專欄上批判目多,親友動輒嘲弄:“公務員最好做,平日闊佬懶理,屆時保送英國。”
  陳開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裏還不曉得呢,四十九歲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權,到了那邊,也無以為生。
  他所服務的機構,一早在去年已經醖釀脫主政府架構獨立,同事們本來覺得是件好事,這下子總算可以拿一筆服務全轉到私營機構繼續賺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猶疑起來,又希望保持公務員身分,以期獲得居留權。
  明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卻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實際地盼望兩全其美。
  陳開友同妻子說過;“你看看好,結果駝子摔跤,兩邊不到岸。”
  “退休金總沒問題吧。”
  “先給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區區不數目到手也不曉得用來幹什麽她,以後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來續命,現在要換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帳留給宋朝付,行得通嗎,你是趙匡胤,你付不付?”
  季莊不由得再點起一支煙。
  “這些年來,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莊打開抽屜,取出外幣儲蓄戶口,放在丈夫手中。
  陳開友看到數目字,相當詫異,“難為你了,可是也無甚作為,用以防身,總好過沒有。”
  季莊仍把存折鎖好,“港人胃口越來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動輒不把七位數字放在眼內。”
  “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莊說:“何嘗不辛苦了你。”
  兩夫妻為着生活,為着家庭,為着老小,從來不敢爭意氣,強出頭,總是忍耐忍耐,以大局為重,衹要傢人溫飽,眼淚牙齒和血吞下,在所不計,漸漸背駝了,志短了,最多不過低低嘆一口氣。
  可是不明就裏的年輕人還往往認為中年人窩囊。。
  他們不明白長年纍月緘默地苦幹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毅力。
  最令他們難過的是那些殘酷的年輕人包括陳知與陳之,他們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傢人下班回傢,急急圍着看新聞,不出所料,那長着灰白捲發的外國人本然表示沒有可能允許三百廿五萬港人進入英國。
  陳知霍一聲站起來,看着他父親說:“在這種時候,還卑下地為這種政府做奴才,誠屬不智。”
  陳開友像是一時沒有把那番話消化過來,衹是怔怔地瞪着兒子。
  季莊耳畔先是嗡的一聲,然後思潮在該剎那不切實際地飛出去,她清晰地回憶起懷着兒子的頭三個月,怎麽樣的嘔吐暈眩,為着生活,不得不掙紮上班,彼時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終於在第八個月被解雇,心情惡劣,影響胎氣,終於剖腹早産,護士把衹得兩公斤重的嬰兒交在她手中,她冒着萬箭攢心之痛顫抖地接過幼嬰,急急數地的手指與足趾……
  季莊張大着嘴,如今這嬰兒已經成長,他是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恥笑起父母來。
  季莊的淚水汨汨流下來。
  這孩子如何學走路,如何叫媽媽,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統統歷歷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親兒。
  她衝嚮前去,仰起頭,看着陳知。
  衹見陳知一臉鄙夷之色,仿佛在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大好熱血青年,怎麽曾投胎到這種父母傢中來。
  季莊混身簌簌顫抖。
  其實孫知見母親神情激動,也已經後悔,衹是堅持原則,一時下不了臺。
  陳之過去扶着母親,對哥哥說:“快道歉,快嚮母親道歉。”
  這時候季莊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指着陳知說:“你給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這個傢也不配你。”
  之之見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門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揚聲道。
  陳開友過來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傷心一時也擠不出眼淚。
  過半晌他輕輕地,委麯地,自言自語般說。“季莊,我若單為自己,哪裏找不到一口飯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淨是為自己,學會拍馬屁、鑽門路、投機、取巧,也沒害過旁人,衹為生存,季莊,我凱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曉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間,陳開友覺得兩頓涼颼颼,似有東西在臉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這纔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這纔哽咽地同妻子說:“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纔,出盡力氣,不過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涌上心頭,長嘆一聲。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們這一代的事。
  偏偏這個時候,門鈴一響,有不速之客駕臨。
  季莊萬念俱灰地去開門,見門外站着一個穿花裙子的洋婦,染就的金發,上唇有鬍髭,一身狐騷臭,吊着沙啞的嗓子撈嬌俏,她說:“我找李察季。”
  季莊的神經綳得不能再緊,見到這個奇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間歇斯底裏的笑起來。
  季力連忙迎出來,“蘇珊,這是我姐姐與姐夫。”
  他把洋婦扯到三樓自己房去,季莊衹聽得客人批評道:“房子雖大,太舊了一點。”
  六月以後,什麽樣的怪事都出來了。
  本來陳傢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過完這輩子,老人傢延年益壽,傢主安然退休,主婦無憂無慮,少年們精益求精,甚至連舅爺都可以繼續風流惆儻。
  此刻這臺叫幸福家庭的戲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劇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失去連貫性,善良的季莊頭一個不曉得如何適應。
  陳開友把妻子緊緊擁在懷裏。
  時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們像是從來沒有出生過,陳氏夫婦彷惶、凄清、無奈地凝視對方的臉,似在找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
  幸虧門鈴又再響起,他倆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
  這次由陳開友去應門。
  來人是季力的女友吳彤。
  在平時,陳開友當盡力為妻勇遮掩,此刻,他實在是纍了,半生委屈求全,低聲下氣,並沒有為他帶來什麽,他橫是橫豁出去,疲倦的說:“都在樓上。”
  奇是奇在吳彤也穿着差不多式樣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過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來輓回一些什麽,她一手推開陳宅男主人,衝上樓去。_
  這一會兒,衹聽到樓上轟隆隆巨響,像掀翻了不知什麽,接着是女子尖叫,男了吆喝之聲,跟着房門被大力關閉開啓,全屋震動,油灰巔巍巍地紛紛剝落。
  老祖父急急出來問:“什麽事,什麽事?”
  他以為是兒女媳婦大打出手,可是他們賢伉麗好端端站着,這纔知道仍是那不爭氣的舅爺。
  老人傢也動了真氣,順手取過不銹鋼拐杖,站在梯口,準備發話。
  吳彤先下來,一臉紅指印,裙子肩膊被撕破,眼淚鼻涕地找電話要撥三條九。
  老人傢大發神威,一手拔電話插頭,也顧不得媳婦的面子,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季某,你下來!”
  季力出現了,他身後是那個外國女人。
  老祖父一字字地說:“季某,這始終是陳宅,不容你放肆,本來親戚上頭,理應互相照顧,但是此刻你鬧得十分不像話,我衹得逐客。”
  那洋婦猶自尖聲問:“那老人是誰?”
  季力急了,來求姐姐姐夫,“這純是誤會——”
  季主城乏力地擺擺手,“我無能為力,你搬出去吧。”她不理了。
  包袱是人為的。
  你若樂意扛,一輩子有得你扛的,分量越添越重,活該九死一生。
  索性不理三七廿一,卸在一邊,也不見得會叫雷公劈死,李莊决定不再理會,她走回房間,關上門。
  房間裏的私人電話響了,季莊多希望自己衹有十七歲,一取起話筒,天南地北的與女同學說上兩車活,是,中年女子也有夢想。
  電話那頭是女兒怯生生的聲音。
  “媽媽,哥哥與我可以回來了嗎?”
  季在語氣平靜,“你們已經長大,都有正當職業,不用回到這個腌狹窄的傢來,都給我走吧。”她挂上電話。
  那邊陳之用的是地鐵站的公共電話,她嘆口氣同哥哥說:“都你不好,你竟駡父親是奴才。”
  “我衹是勸他不要做奴才。”陳知辯道。
  “你的口氣那麽難聽,難怪他誤會,快回去解釋。”
  陳知拂袖,“我從不解釋——”
  “講原則的時候不是不能講親情,他是爸爸。”
  “爸爸早就變了。”陳知痛心的說。
  利用職位接帖子,盡跑到那種無聊的雞尾酒會去站着做布景極裝飾品,偶而有一張半張彩照在報尾巴登出來,便忙不迭喜孜孜剪貼,津津樂道:“你看大衝動爵與我笑得多麽愉快。”
  老闆出國或升級,他第一個去安排筵席慶祝,勒令一傢子跟着他去打躬作揖,陳知冷眼旁觀,認為父親毋需做得這樣低級,亦毋需當一種享受或是娛樂來做。
  平日的不滿,一半也是為父親不值,一並發作出來。
  最令人難過的是,陳某人如此會做也並不得寵,升到最後,升無可升,纔衹得升他,總比人墮後十多廿個月上去。
  “爸爸是好爸爸。”
  “對不起,之之。”
  “你同父親去說呀,”之之生氣,“我不管你今晚睡在哪裏,我被逼到張學人傢去。”
  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咕咕噥噥說半晌,纔露出一絲笑容。
  張學人開小汽車出來接女友,他把那間小公寓的鎖匙及地址交給陳知,“地方很舒服,衣櫃裏有睡袋。”
  陳知衹得接受這個好意。
  小汽車噗噗開走。
  之之同張學人說:“以後都不回去了,住在你傢吃你用你。”她一臉嬌嗔,可愛動人。
  張學人看得呆了,清清喉嚨方說:“從前我覺得供養女性的都是笨伯。”
  之之的心咚地大力一跳。
  “現在我明白了,能夠同喜歡的人在一起,細節根本無所謂。”
  之之聽了十分感慨,看,他始終沒有作出任何承諾。
  她考慮一會兒,“我還是回傢的好,請你把車子調頭。”
  張學人沒有勉強她,“我在門外等你十五分鐘,你不出來,我就把車駛走。”
  之之點點頭。
  她用自備鎖匙開門,偷偷進屋,重重抒口氣,客堂間一室白蘭花香,之之輕輕走到二樓露臺,朝街上的張學人揮揮手,示意他回去。
  小車子拐個彎駛開。
  之之一轉頭,看見祖父站在她身後微笑,之之吐吐舌頭。
  “你兄弟呢?”
  “不敢回來。”
  “你爸小時候若對我忤逆,用銅頭皮帶抽他。”
  之之嚇一跳,“為什麽這樣暴力?”
  “鎮壓不用暴力用什麽,叫他皮肉受苦最最實際,講道理講到幾時去。”
  之之大大訝異,“爺爺,這是我們一貫作風?”
  “自然,你沒聽過棒頭出孝子這句名言?”
  “沒有商量餘地嗎?”之之懇求。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一傢之主,事事與人商量,威風何在。”
  之之明白了,統共明白了。
  “傢裏今天鬧成這樣,就是因為萬事有商有量。”
  祖父用布罩遮起鳥籠。
  之之說:“黃鶯兒都不唱。”
  “天氣熱,唱不出。”
  真的,一定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怎麽樣還能強顔歡笑,吱吱喳喳地唱得起來。
  第二天一早在廚房碰見母親,之之若無其事地央求媽媽替她留三雙平跟鞋,款式一早看中,等到七折纔買。
  之之笑道:“總要有人托市。”
  她母親喝着咖啡,沒有言語。
  之之慘兮兮問:“媽媽,你怎麽連我怪在一起?”
  季莊心灰意冷說:“你仍穿六號鞋吧。”
  回到公司,女職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國是,層次像是突然提升,擱下個人恩怨是非,研究前途去留,但聽仔細了,心態仍然自私,目光照舊淺窄。
  還都是呱呱叫的大學畢業生呢,港大、中大、倫大,濟濟一堂,之之也是其中一員。
  當下有人轉過頭來,“陳之立刻可以走。”
  陳之不是好相與的人,那時反唇相稽:“你補我三個月薪水,我當然馬上走。”
  “溫哥華不好,一天到晚下雨。”
  “小姐,下狗屎也不妨,什麽關頭了。”
  真的,連用詞是否鄙俗也顧不得。
  臺面上電話響了又響,纔懶洋洋去接聽,若是私人找,便捧住話筒不願挂斷。
  之之臺下幾個新戶口都告取消,舊帳目也拖慢來做,公關公司最直接看到市面的榮衰。
  年頭生意忙得幾個女孩子差些兒哭出來,曾經發過四個月紅利,此刻閑得慌。
  年中已經這樣,年底還堪想像。
  “去看場笑片”
  “誰笑得出來?”
  “你阿姨是美國人。”
  “親屬團聚此刻纔辦八零年的申請,等到廿一世紀還沒輪到我。”
  “早曉得去年莊臣追我,態度就該好些。”
  之之走進茶水間,看到已婚的女同事李張玉珍心不在焉。
  之之問:“怎麽回事。同老公吵架?”
  對方設精打采,“做人沒意義。”
  之之笑道;“願聞其詳。”
  “這個時候可怎麽生孩子呢。”
  之之笑,“你自己懶得眠幹睡濕就算了,何用怪大時代。”
  “就是你這種人多,”女同事抱怨,“亂樂觀階,所以戰爭紀錄片中逢有炸彈下來,就有滿街幼兒可憐的亂跑。”
  之之大吃一驚,“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拜托拜托,神經千萬別錯亂。”
  女同事哽咽地說:“我一直盼望有小小的手摸我的面孔,有孩子撒嬌喚我媽媽,此刻都無望了。”
  正掩臉,秘書忽然進來喚人開會,大傢便乖乖陸續進會議室。
  中午散會出來,之之搓着酸軟的脖子走到接待處,看見吳彤坐在那裏等她。
  之之照樣客客氣氣叫聲吳阿姨。
  兩人相對一時無言。
  濃妝的吳彤看上去一如從前,並無倦容。
  之之頓生一個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個絶婦,無論經過什麽風霜,表面上也無異樣,濡濕鮮紅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創傷。
  她倆到一間清靜昂貴的日本館子坐下。_
  之之原以為吳阿姨會滔滔不絶地訴上三兩小時的苦水。
  但是沒有。
  吳阿姨比之之想像中更為傷心。
  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之之一直奇怪,什麽樣的人在配偶過身或是身罹絶癥時可以長篇大論地細敘恩怨,之之一直主觀地認為人在真正哀痛的時候,思緒炸為飛絮,完全失去組織能力,吳阿姨木着一張臉纔是正常的。
  飯後吳彤纔開口說話,講得還是不相幹的瑣事:“之之,你年輕或許會笑我,今早我起身上班,坐在床沿,手放膝上,真想息勞歸主,做人太麻煩了,天天光是沐浴穿衣化妝,已經要了我的命。”
  之之默然,欲語還休。
  吳彤沒有提到她舅舅季力。
  “記得當年出來做事,與你差不多年紀,晃眼十二年,薪水用來交稅買衣服付房租,剛剛夠用,至今兩手空空。”
  之之低呼出來,“我也是。”
  “你還有時間。”
  “什麽時間,”纔說人傢悲觀,自己也唱起哀歌,“本市時日無多。”
  吳彤喝罷咖啡,一時未有心情取出唇膏補上,頓時花容失色。
  她擡起頭想片刻,“各人看造化如何了。”
  之之知道不關她事,但是吳彤對小輩極好,多年來之之不知道吃過她多少奶油蛋糕與冰淇淋,案頭一整套水晶小動物擺設也是吳阿姨所送,所以實在不忍裝作沒事人,因冒昧地問一句:“舅舅倒底怎麽了?”
  “他很好,他很快會同拿美國護照的紐頓女士結婚,也許跟她到阿勃郭基定居。”
  之之一怔,她不相信大都會信徒季力會甘心住到小鎮上去。
  一方面吳彤已經冷靜地說:“時間到了,之之,我們改天再約。”
  館子門口有一輛車子駛過來,有一個白頭翁探出頭來與吳彤打招呼。
  之之耳為之側,哪裏來的蘇格蘭鄉下人,正統倫大英語係出身的之之瞪大雙眼轉過頭去。
  吳彤輕輕介紹說:“律政署的按察司雷蒙麥平,陳之之小姐。”
  之之和大的嘴合不攏來。
  她忽然冒犯了長輩,拉住吳彤問:“你真的這麽急於離開香港?”
  吳彤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是平板的,木無表情的,她頷首,“是。”
  “她還沒有陸沉呢。”
  “但是,”吳彤率牽嘴角,“我必須比季力先走一步。”
  車子喇叭響了又響,白頭翁等急了,蘇格蘭人脾氣一嚮比較急躁,他那頭頭髮未轉白之前,想必是棕紅色的。
  吳彤上了他的車。
  之之聽過許多許多有關移民的光怪陸離原因,真沒想到,競走也是其中一個逼切的因素。
  吳彤下意識要比季力走得更快,她要報復,季力能做的,她要做更成功。
  吳彤完全沒想到後果。
  她可能連蘇格蘭不是英格蘭都不知道,英格蘭的法律去不到蘇格蘭,蘇格蘭的大學文憑不為英格蘭接受,一無所知,為着意氣,抓住白頭翁,就預備跟他走。
  那人可能已屆退休年齡,可能有兩個前妻,她們又各有三個孩子,還有,這三名孩子當然早已成上,也許已各為他們的父母添了三名孫子,白頭翁子孫滿堂,做夢都想不到豔福齊天,會被條件過人相貌娟秀的東方女郎看中。
  吳阿姨吳阿姨,你真打算帶着滿箱的華倫天奴套裝與成百雙查爾佐丹皮鞋去投靠這位老伯伯?
  之之要掩住嘴角纔強製着不叫出來。
  她呆立街角。
  時代悲劇最悲哀的地方是荒謬得使人笑,這樣一對合襯的戀人竟為一紙護照而各奔前程,各自在匆忙間找到如此可笑的新對象。
  是什麽令他們怕得這樣厲害,之之想破頭不明白
  要過很久,之之才回過神來。
  她發覺自己站在中區一間名貴的時裝店門口,想熟的售貨員隔着玻璃櫥窗嚮她招手。
  也許是因為實在太憤怒了,她推齊門進去打算好好花一筆。
  店員迎上來,“陳小姐看看我們的鞋,六五折。”
  之之擺擺手。
  店員忽然說:“陳小姐,幹革命也得穿皮鞋,不能打赤腳上陣,你說是不是。”
  之之一呆,沒想到她會用這麽新鮮的推銷術,衹得答:“是,是。”
  “愛國也不用赤膊,學運分子打扮得不曉得多時髦,襪頭都有花邊,可知兩者沒有抵觸,陳小姐,這幾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給你的。”
  之之吞一口誕沫,茫然格起頭。
  “我替你包起來,不喜歡儘管拿回來換,改天付帳不遲。”
  已經過了上班時候,之之匆匆回寫字樓,坐下來。用手托住下巴,癡癡沉思。
  跟張學人到悉尼去?
  人傢也許根本不會答應帶她去,即使小張有誠意,到了那邊,又怎麽佯?
  陳之雖然不嫖不賭,但是吃喝玩樂少一件都不高興,留學四年,像是沒有離開過一樣,動輒回香港渡假,未曾識過幹戈。
  更從沒想會在那個陰沉沉的國度留下來。
  之之見過傢貧的護士學生在恆久的冷天氣下瑟縮,也見過同學為着省幾角電費在室內穿得比室外更多。
  看夠了,是以一畢業連文憑都不拿便趕回傢來。
  那張證書還是校方稍後空郵寄給她的。
  悉尼又會好多少?
  枯燥小市民生活,辛勞的主婦,纔廿三歲半,就得一天做三餐,用腳去搖嬰兒車?
  陳之還未到反樸歸真的高級境界,陳之還沒有開始哪,陳之先要揚萬立名,做遍雜志封面,成為一行的翹楚,也許纔會在最高峰期歸隱田園。
  不是現在,絶對不是在廿三歲。
  之之像是被誰用斧頭確斷了廿年的榮華富貴,不甘心,但是反抗無門,有怨無路訴。
  她用手捧着頭,害怕起來,之之打了一個冷顫。
  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廚房裏,窗外單調的一幅草地與兩棵樹,春去秋來,四季不變,天天打理傢務,漸漸喝土製白酒解悶,然後在有空的時候寫信給親友,也許不為欺人,也許衹為自欺,便開始拼一幅幸福家庭圖:春光多麽明媚,丈夫多麽體貼,孩子多麽聽話,希望你們都來,祝罪惡而快樂無恥的香港沉淪。
  張學人千兒八百的薪水衹能供應她過那樣的生活。
  他們沒有能力住到黃金海岸天天駕帆船出海作樂。
  在陌生的異鄉,無遮蔭的地方,衹得胼手胝足。
  想到這裏,之之自己嚇自己,已經臉色蒼白,一額冷汗。
  她太愛香港,之之願意被她榨幹精力時間,同時也利用她名成利就。
  鞠躬盡瘁也心甘情願,之之不願離開。
  四點半,大堂已經靜下來,同事們走得七七八八。
  她們曾經有過趕通宵的時候,沒有人覺得纍,七手八腳同心合意地趕工夫,吆喝着,揮着汗,互相取笑,分工合作,一下子把計劃趕出來交給客戶,連營影印機的小夥子都精神奕奕,敬業樂業。
  世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城市了,絶對不是因為人傢不夠好,衹因為他鄉不是我鄉。
  之之終於站起來,取過公事包,打算離去。
  女同事張玉珍喚住她:“陳之,有事想聽你的忠告。”
  之之轉過頭來,見她雙目紅腫,當然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之之最大循化點是爽直,立刻攤攤手,“李太太,我並沒有過人智慧,也不懂推算未來,我哪裏有什麽資格給任何人忠告?我連自己的問題都無法解决。”
  張玉珍不禁苦笑起來。
  之之細細觀察地,忽然低聲問:“你可是妊娠了?”
  對方點點頭。
  愁眉百結的之之居然歡喜得笑出來,“哎呀恭喜恭喜,我們這班人當中衹有你結婚生子,了不起了不起。”
  “這種時勢生還是不生?”
  之之怔住,“他已經生存,怎麽可以不生?”之之驚惶地按住她手,“你焉可輕舉妄動。”
  張玉珍的面色漸漸鬆弛緩和,感激之之幫她想通大道理。
  “豈有此理,”之之指指同事的太怕穴,“有任何不良動機都是罪過,什麽時勢,”之之給她看手中的大包小包,強顔歡笑,“就是這個時勢,你慌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還輪不到你。”
  張玉珍忙不迭點頭,緊握陳之的手。
  之之還是給了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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