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如何说再见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1节
  1
  李育台接到校方通知的时候,正在开会,助手探头进会议室,向他使个眼色。
  李育台会意,找个藉口,悄悄出来,低声问:“什么事?”
  助手伍和平笑道:“校务处急找。”
  李育台忽然气馁,“我走不开。”
  “我找张志学替你。”
  “凭什么一个小学老师可以把我支使得团团转,真讨厌,学生到了学校,已是他们责任,何用动辄惊动家长,我有正经事要办。”
  伍和平笑,“因为当中隔着一只玉瓶儿,投鼠忌器,不能发作,张先生说他马上下来,你赶快去走一趟吧。”
  李育台取过外套,揉揉眼,“这一年,我是真的累了。”
  “去吧,过了今天再说。”
  李育台连苦笑都没有力气,立刻驾车到明辉小学去。
  到达校务处,经过通报,老师带着他七岁的女儿李纪元出来。
  李育台把手放在女儿肩上以示支持,静静等老师发话。
  那老师满脸笑容说:“李先生,李纪元今午骂同班同学吴瑶瑶是只猪,并且把她推跌在地,故记小过一次。”
  李育台十分意外,他问女儿:“你真的那么做?”
  李纪元笑一笑,点点头。
  老师继续说:“我们一向希望家长助校方一臂之力,帮忙教育学生。”
  “我回去会同她说。”
  那老师仍然在笑,李育台开始怀疑那笑脸是一只精工绘制的面具,只听得她愉快地报告:“李纪元已经有三次小过,升为一次大过,两次大过,必需离校。”
  李育台不得不施展他多年涵养心得,微微欠一个身,不发一言,领走李纪元。
  纪元上了车,向父亲说:“让我们去吃冰淇淋。”
  就在这个时候,李育台伏在驾驶盘上,忽然落下泪来。
  连他自己都讶异,这眼泪从何而来?他李育台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堂堂男子怎么被一名小学教师说两句,就怆然泪下?
  是太过疲倦,抑或午饭时多喝了一杯?
  纪元看到父亲的眼泪,大吃一惊,呆住噤声。
  半晌,李育台取出手帕,擤擤鼻涕。
  他告诉女儿,“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家再说。”
  纪元眼睛看窗外,“其实,是吴瑶瑶先取笑我,可是老师总是偏帮她,因为她功课好。”
  李育台将车子驶离校舍。
  纪元说:“我想转校。”
  李育台忽然问女儿:“吴瑶瑶真的像只猎?”
  “不,”没想到纪元这样答,“班上至漂亮是她,她长得像公主。”
  李育台说:“有时,即使我们真看见一只猎,也得客气点。”
  纪元问:“该说什么?”
  李育台想一想:“说猪的全身都有用吧,猪皮可做手袋,猪肉可以吃,猪骨可做——”
  纪元大笑,但是连李育台都听得出来,那孩子的笑声里并无笑意。
  果然,纪元接着说:“我想念妈妈。”
  李育台答:“我也是。”
  纪元气恼地流下泪来,“吴瑶瑶的妈妈天天亲自来接放学。”
  李育台把车停在一角,拥抱着女儿,喃喃道:“我肯定她是一只猎。”
  他再次潸然泪下。
  纪元抽噎,“我希望妈妈仍在我身边。”
  李育台泪流满面,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罢了。
  到了家,李育台松了松领带,躺在沙发上,女佣斟上一杯茶,他累极闭上眼睛。
  纪元跑进房里看电视,浑不把记过之事放心上。
  电话铃响,女佣跑过去听,抬头说:“是伍和平小姐。”
  李育台挥挥手,“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终于还是接过话筒讲了几句公事。
  他重新回到沙发上,居然一下子就睡熟入梦了。
  有人替他覆上被褥。
  他挣扎一下,看到亡妻站在他面前微笑,明知是梦,仍不胜欢喜,“是你吗,雅正?”
  雅正握住他手,“缘何伤心,育台?”
  “雅正,回来吧。”
  “你与纪元好好生活,勿以我为念。”
  “雅正,如你不能回来,不如我随你而去,省却多少烦恼。”
  “那么,纪元呢?”
  李育台负气说:“她一样会长大成人,把她托给舅舅舅母好了。”
  “那对纪元太不公平。”
  “她是那么难带的一个孩子,统共没有她母亲的温驯纯良。”
  “只余你支持她了,耐心点。”
  育台烦恼,“我已尽力,我无力独自抚育她。”
  就在这时,育台看到亡妻落下泪来。
  他一惊,“雅正,你放心,我一定会再加把力,雅正——”
  有人推他,“先生,先生,伍小姐来看你。”
  育台睁开眼睛,看到年轻的伍和平含笑站在他面前。
  他揉揉面孔,“你来了,多谢关怀。”
  “没有什么事吧?”
  “明日替我找找有哪家学校收插班生。”
  伍和平坐下来,“问问加拿大国际学校吧。”
  “也好。”
  “不过孩子的中文程度——”
  “随得它了,这也是命运的安排。”
  “或许你需要一个长假。”
  “那是不够的,和平,最好余生都躲起来放假,不问世事。”
  和平掩嘴笑,“我们会想念你的。”
  “想念我?多一个少一个李育台,有什么分别?”
  和平轻轻说:“对至亲友好,有极大分别。”
  李育台不语,他不是不知道这位年轻小姐对他有特殊好感,只是无心无力。
  过一会儿,伍和平说:“我走了,明天见。”
  “不送。”李育台替她开门。
  和平笑一笑、“我是熟人。”她翩然离去。
  李育台走进女儿的房间,发觉纪元伏在枕上。
  “纪元。”
  她翻过身子,“爸爸,爸爸,我梦见母亲。”
  “纪元,”李育台紧紧搂住女儿,“我们父女一起放假可好?”
  纪元一怔,“不上学?”
  “对,你不上学我不上班,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到别处去渡假。”
  “多久?”
  “还没定,一年、两年,谁在乎。”
  “可是我的功课呢?”
  “管它呢,将来再补好了。”
  “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妈妈不过想我们生活得快快乐乐。”
  “真的吗,爸爸,你真可以整天陪着我?”
  “我会尽量尝试。”
  第二天,李育台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合伙人陈旭明。
  “阿旭,我有事商量。”
  那老陈抬起头来,“说呀。”
  “我想放假。”
  “多久?八月不行,我要去英国看一对子女。”
  “阿旭,我想放一年。”
  老陈的咖啡杯险些捏不牢。
  他叹口气坐下来,“我一生命不好,我的父母我的老婆我的顾客都不好侍候,天可怜见,叫我找到一个好拍档,现在你又怎么了?”
  “阿旭,我想在女儿成为问题少年之前与她亲近些。”
  陈旭明哼一声,“你自己想逃避才真,你受不了压力,你想躲到波拉波拉那样的珊瑚岛上去每天下午一时开始喝椰子酒,余生醉倒算数!”
  “阿旭,与你谈话真是愉快。”
  “育台,我知你想念雅正,你不接受她英年早逝,可是有些打击必需坚忍,育台,公司不能没有你。”
  半晌李育台答:“我也不能没有雅正。”
  “你不能迁怒于我,那太不公平了。”
  李育台反问:“世上有公平事吗?雅正为何只活了三十二岁?她的生存妨碍了谁?你说!”
  陈旭明呆半晌,“你仍然悲愤。”
  “是,余生我都会如此。”
  “这种态度会影响孩子心理。”
  “我知道。”育台充满内疚。
  “你应该带着纪元走出茧来才是,怎么反而要带着她躲起来?”
  李育台无限凄凉,“走出来,走到何处去,什么人什么地方会接收我们父女?”
  陈旭明瞪着他,“育台,你们随时可以到我家来,我与内人无限欢迎。”
  “你不知道我俩在这一年内变得多么孤僻。”
  “育台,恕我无礼,这世上,丧妻不只你一人,即使是如此大的悲剧,也天天在发生中,你,总得振作起来。”
  “我需要假期。”
  “不,”老陈说,“你需要更忙碌的工作。”
  李育台光火,“喂,你不是我的家长。”
  “你带纪元去迪士尼乐园吧,两个星期。”
  育台拍拍双腿,“你得问过它们愿不愿意回来。”
  老陈静了下来,“育台,试接受我的宝贵意见,不关心你,不会说那么多。”
  “吴景辉觊觎这家建筑公司已有好几年,我愿意将股份卖给他,然后过归隐生活。”
  “我一直以为你痛恨吴景辉。”
  “我不恨他的钱。”
  “育台,你考虑清楚。”
  李育台看着窗外,“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老陈问:“那位心理医生帮不到你?”
  “那样大的一个刀伤,三五十年内没有痊愈希望,不必劳神伤财了。”
  老陈受他影响,亦觉乏味,“真是,像你与雅正那样恩爱的夫妻……而那些天天吵闹的冤家却……”他词穷,讲不下去。
  这时李育台反而说:“天妒红颜。”
  老陈苦笑,“中国成语把人生每一种处境都形容得淋漓尽致。”
  李育台背着老拍档。
  老陈知道他伤心欲绝。
  他安慰他:“雅正不希望看到这样,育台,她生前怎么说?”
  李育台仰起头,“你说得对,阿旭,我过一阵子会好的。”
  那天黄昏下班,他把纪元接到舅舅舅母家。
  谢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
  谢太太一见纪元,立刻把她延入书房,开着音乐,与她细谈。
  谢中之斟一杯啤酒给妹夫,“育台,你看上去可怕极了,脸色苍白,瘦削如骷髅,西装与领带统共不配色,雅正会怎么想?”
  “昨日下午我梦见她,这还是她第一次入梦来。”
  谢教授欷嘘不语。
  “她为我们担心得哭泣,在那个时候,纪元也梦见她,可见她也放不下我们。”
  “育台,她已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安息。”
  李育台沉默。
  “或许,你愿意把纪元放在我这里寄宿。”
  “永不,余生她会跟着我。”
  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壮年男子如此伤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何况他还带着一个更加伤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儿。
  这时小纪元自书房出来。
  谢教授看着她,“听说你要去渡假?”
  那孩子如此板着脸回答她舅舅:“我只想与我爸爸在一起。”
  “你可要与嘉敏嘉华表姐一起过暑假?”
  纪元口气如大人:“不,我与她们没有共同兴趣。”
  “舅舅可以帮你做什么?”
  “可否叫妈妈回来。”
  在场的大人叹息。
  谢教授终于同妹夫说:“我不赞成辍学渡假。”
  “中之,你的观点何其世俗。”
  “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里。”
  “你不必提醒我。”
  “可是,”谢教授说下去,“人有权追求快乐。”
  李育台笑了,“我知道你会支持我。”
  “小纪元同她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谢教授感喟。
  李育台答:“我早发觉了,笑的时候,嘴角先朝下弯一弯,然后才往上扬,活脱脱是一个小小谢雅正。”
  谢教授抬起头,“我应该祝你再度找到幸福。”
  “我不会再去费时寻找那个,你不如祝我与纪元好好存活。”
  “我很肯定你们会克服困难。”
  谢太太这时在一边说:“可是育台你也得多吃点,太瘦不好看。”
  “父女的头发也该理了。”
  “是的,多谢贤伉俪关心。”
  父女离开了谢家,不约而同松口气。
  “唏,”纪元说,“舅母越来越噜嗦,她与嘉敏嘉华两姐妹专管些琐碎事,像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什么窗帘配哪张沙发,累死人。”
  李育台同女儿说:“你母亲从来不那样。”
  纪元完全认同,“是,妈妈至大方不过。”
  父女忽然搂着笑起来。
  从此就是他俩相依为命了,李育台感慨,直到纪元成年,组织她自己的家庭,那时,他这个孤老头子已经尽了责任,随时可以息劳归主。
  他决定逐步实现他渡假的计划。
  那天回到家中,伍和平在等他。
  他意外,“和平,你已经下班了?”
  “我知道,出版社把摄影集样版送到公司来,我猜你会想第一时间看到它。”
  “呵,”李育台丢下外套,“在哪里?”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样版书。
  李育台双手有点颤抖,他接过那本书,黑白封面正是他的女儿李纪元,那是一年前的照片,小女孩大大的双目透露出无奈,摄影集的名字叫如何说再见,右下角是小小的一个名字:谢雅正。
  李育台闭上双眼。
  伍和平温和地说:“印刷非常精美,编排大方雅致,说明动人,出版社负责人陈先生说,谢女士会觉得满意。”
  李育台连忙说:“是,是。”
  “摄影集里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张照片,每一张都感动我,这是一个母亲可以送给女儿的最佳礼物。”
  李育台说:“如果她还在生,就不需要这种礼物。”
  伍和平还想说什么,纪元走过来。
  “呵,这是妈妈过去一年替我拍摄的照片。”她接过摄影集去看。
  伍和平说:“我走了。”
  这次,李育台送和平到楼下。
  他这样说:“下班找些娱乐,看个戏吃个饭,照我所知,公司里的王志学及吴秉熹等人都想约会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说:“我与他们并无共同兴趣。”
  李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和平意外地看着他。
  “这话是我女儿的口头禅。”
  伍和平一怔,过一会儿才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缓缓转身离去。
  李育台回到家,独自轻轻翻阅摄影集。
  如何说再见。
  那是职业摄影师谢雅正告别生命的心理历程实录。
  她自知只余一年生命,在医生断症之后,做出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时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带着她的摄影机,亲昵地摄录她双眼所见最后映象:她的伴侣、她的女儿、她的亲友、她相熟的肉食店与时装店、她最常去的图书馆,她养的盆栽、金鱼及一缸蚂蚁,她喜欢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别的时候,无限依依。
  她并没有悲愤不平之心。
  有一张照片,自女儿房间窗口摄出去,一弯新月,窗纱拂动,一只旧玩具熊扔在窗台上,说明是“纪元是我最好的药疗”。
  时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时,雅正的头发因电疗已经掉得七七八八。
  她对丈夫说:“如果我烦恼,你一定急躁,那么,纪元必然彷徨。”
  一个疗程四个月,丝毫不见起色,肿瘤长得更大。
  谢雅正八岁丧母,对母亲的记忆微之又微,想起母亲,觉得空虚,伤感,现在眼看同样的事要发生在纪元身上,十分欷嘘。
  “我将送一本摄影集给她。”
  与出版社商量,负责人一口应允,他们名下有谢雅正五本摄影集,统统赚钱,这一本题材虽然悲怆,也决定一试。
  谢雅正立刻开始工作。
  在序中,她这样写:“爱女纪元,原本,我打算看着你成长、完成学业、到社会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原本,我计划与你一起聊天、喝茶、旅游、与你共渡欢笑及落泪的时光,在你犹疑跌倒之际扶持你,凭我的经验给你忠告,可是,现在事与愿违,我将提早离开你,不过,我想你知道,我会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着你,我们彼此仍然相爱。”
  李育台读完之后,心境反而平静了,他轻轻合上那本册子,走到露台去。
  每一天看一页,一年看毕全书,第二年从头再看。
  这是给他们父女最温馨的礼物。
  李育台抬起头,天空上一轮明月。
  有小小的手在他背后抱住他,那是纪元。
  “还记得妈妈与我们一起观赏日月星辰吗?”
  纪元答:“我在三岁时已经摔破一具天文望远镜。”
  李育台抚摸胸口,他的一颗心已经破碎,他深深知道,日后,天大的喜事也不会带来真正的欢乐。
  这个月亮,也并非往日那个月亮。
  接着一个星期,李育台办妥手头上的工作,正式向公司告假。
  陈旭明是万分不愿意,“这下子累惨了我。”
  “才不会,谁没有谁不行。”
  “老兄,那你就太小觑自己了。”
  “也许我会回来。”李育台笑。
  “咄!”老陈赌气,“一个月不见你人,再回头也不要你。”
  李育台微笑,“我一直希望有女人那样威胁我。”
  “每到一站都留下你的电话。”
  “我没有站,我甚至没有目的地,我将与纪元漫游地球表面,去到哪里是哪里。”
  陈旭明挥舞双手,“滚出去。”
  李育台的兴致却很高,一边吩咐伍和平办事一边岔开话题:“我们可能到澳洲去,一则看大堡礁,二则看鸭嘴兽,你可知道它是世上惟一卵生的哺乳动物?”
  伍和平有点生气,“不,我不知道,你刚才说到帐单问题——”
  “对,”李育台接下去,“信用卡公司会把帐单寄到此地来,请交老陈支付所有费用。”
  “要不要预定飞机票及酒店?”
  “不用,我们走到哪里是哪里,因为,鸭嘴兽是哺乳动物中最原始的群类,同时说明哺乳动物的祖先由古老爬行动物演化而来。”
  伍和平瞪着他,“你认为纪元有足够力气跑天下吗?”
  李育台抬起头,“我会租车,她不必真的运用双腿。”
  和平责问:“她错过的功课会补得回来吗?”
  李育台说:“也许会影响到她学业,不过,我一直都不认为李家会有人拿诺贝尔奖,没问题。”
  这时陈旭明出房来拿文件,听见此话,忿然道:“和平,你还同他瞎缠,他都失心疯了。”
  李育台忽然拍一下手,“哈哈哈,讲得真好,我可不就是失心疯!”
  取过外套,走出写字楼。
  老陈追上去,“育台,育台,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转过头去,“老陈,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叹口气,“故此走开一阵也是好的。”
  他的伙伴低下头,“玩得开心点。”
  “我会回来的。”
  “我等你。”
  李育台笑,“别人听到了会怎么想,对,吴景辉——”
  老陈立刻答:“他休想染指。”
  “我会跟你联络。”
  “育台,保重。”
  “你已经尽了朋友的责任。”
  李育台到学校去办退学手续。
  本来想带着纪元一走了之。
  后来又觉得为这样小事小器实在划不来,想见到校长发几句牢骚,像“你们根本不认识天才”,或是“教育家应本着有教无类之心”……之类。
  可是见了校长,李育台什么话都没有。
  何必同这种人一般见识,可以走,已勿须计较,他很客气地道:“我们要移民了,下个月成行,故前来退学。”
  校长好似很遗憾的样子:“呵,又流失一名学生,到哪个国家?”
  “加拿大温哥华。”
  “呵那边也有很好的学校。”
  李育台想说天下乌鸦一样黑,不过,他笑笑,“也有很多学店。”
  校长咳嗽一声,“李先生,你得正式写封信来。”
  “信在这里。”
  是伍和平写的,措词优美。
  “那么,我祝令媛前途如锦。”
  李育台微笑,“纪元,谢谢校长。”
  “谢谢校长。”
  父女离开校长室,经过操场,纪元忽然说:“看,那就是吴瑶瑶。”
  李育台顺着女儿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孩容貌秀丽,身材高挑,十分讨好。
  他问:“很有一点小聪明?”
  纪元微笑,“老师一开口说话,她会专注地用大眼睛凝视老师的嘴巴。”
  李育台也笑,“可是也许脑海中一片空白?”
  纪元肯定地说:“吴瑶瑶是庸姿俗粉。”
  她父亲答:“必然。”
  父女上车。
  纪元忽然说:“爸,妒忌及中伤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不更正我?”李育台肆无忌惮地说:“咄,连我这个成年人都办不到的事,何必勉强七岁的孩子去遵守?”
  纪元笑了,“爸爸我爱你。”
  “纪元我也爱你。”
  “爸爸,刚才真痛快。”
  “纪元,谁说不是。”
  雅正在生,肯定也会这样做。
  不过雅正活着的时候,女儿在功课上并无困难,成绩优异。
  父女回家收拾行李。
  李育台同纪元说:“旅游之道,在乎写意,少带行李,多用时间。”
  可是,一定要随身带谢雅正的摄影集。
  嘉敏嘉华两姐妹来喝下午茶。
  嘉敏问纪元:“你们会到埃及去吗?”
  纪元对天文地理相当熟稔:“也许会去开罗。”
  “会游览尼罗河吗?”
  “爸爸会有安排。”
  “当心那里有疟蚊。”嘉华来加一句。
  “我们会注射防疫针。”
  李育台听得她们表姐妹唇枪舌箭,不禁好笑。
  嘉敏又问:“瑞士呢?”
  “肯定会到欧洲。”
  嘉华她们艳羡,“会寄明信片回来吗?”
  “给你们?不成问题。”
  “你会看到巴黎罗浮宫内的蒙娜莉莎?”
  “我妈妈说,罗浮宫内的胜利女神像更加值得欣赏。”
  气氛有点紧张,故李育台提高声音:“女孩子们,茶点准备好了。”
  她们立刻欢欢喜喜坐到一起。
  虽云不用行李,也收拾了两只大箱子。
  如果李育台一个人上路,一只背包就够,衣服穿脏了丢掉买新的,至方便不过。
  可是有女儿就得替孩子着想。
  表姐们走了,纪元问:“我还会回到学校吗?”已经有所怀念。
  “当然,随时随地,爸爸陪你。”
  “你不用上班?”纪元意外。
  “我已退休。”
  纪元吃一惊,“陈叔叔晓得吗?”
  李育台微笑,“我相信他已心中有数。”
  然后纪元想到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们够钱用吗?”
  李育台肯定地说:“够。”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实上李育台此刻最后悔的是婚后用太多的时间来赚钱,时时三更半夜才自办公室回来,很多时候只能推开女儿房门看一看她睡着了的面孔。
  为了使妻女生活安定舒适,他付出很大代价。
  现在他愿意提早退休来陪着纪元。
  在纪元有她自己的生活之前,他做此决定,未尝不是明智之举。
  将来,他即便想陪她,她也会嫌他过分关怀。
  纪元问及详情:“你送我上学放学?”
  “这不是问题。”
  “陪我看电影买衣服?”
  “我可以胜任。”
  小纪元欢呼一声,拍起手来,单看她这个欣喜的表情已经值得。
  父女启程。
  因并无通知别人,只得伍和平来送飞机。
  和平替李育台打点了进关手续,看着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育台问:“有什么事?”
  和平忽然鼓起勇气,“我总是在这里等你的。”
  李育台碰一碰她的长发尾,“别傻了,回来,我已是白须翁了。”
  和平微笑,“我不怕,我照等。”
  李育台无奈,“等的当地,不妨与别人出去逛逛,有适合的人,也可以订婚结婚。”
  和平笑得弯下腰来。
  李育台又说:“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你等不到的。”
  “才差十二年罢了,我同你一样属犬。”
  李育台叹口气,“去去去,公司还有事等你做。”
  “到每一站,设法给我一个消息。”
  李育台说:“那就不算是云游四海了。”
  这个时候,站在附近的纪元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和平只得黯然话别。
  纪元看着她背影,“她要什么?”
  “别取笑她,将来,你也许会遇到与她相似的烦恼。”
  纪元反问:“那是什么?”
  “那叫求之不得。”
  纪元毫不动容,“我会退而求其次。”
  “什么?”李育台好不意外。
  “那是妈妈教我的,她说:别处一样有可爱的人,好玩的事,不必老守在一处不开心。”
  李育台微笑,真没想到雅正把这样的人生大道理也传授给小女儿。
  他道:“妈妈讲得很对。”
  纪元低下头,“妈妈能长远与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不可能的事,不要去想它。”
  他第一站是新加坡。
  趁纪元小睡,李育台自手提行李取出雅正的摄影集,翻到第一页。
  “纪元,我已与头发说再见,真叫人惊异,那么浓调的黑发,曾多次叫理发师傅抱怨厚得剪不通,会全部失落,说再见从来不是容易。”
  那天下班,李育台看到雅正脸色凝重,心知不妙,“医生说什么?”
  雅正忽然笑了,“育台,你可知道纪元在哪家店铺买衣服,又她在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李育台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用手揉一揉面孔。
  纪元醒来,“爸爸,口渴。”
  李育台连忙回到现实世界,替纪元张罗果汁。
  不,在这之前,李育台并不知道女儿爱喝风梨与番石榴汁,也不知她的水手装在何处添置,或是小鼻子在中午之前有点敏感,还有,脾气是那样的刁钻。
  李育台也不知她正确地有多高有多重,他甚至不知道孩子跟母亲领有加拿大护照。
  现在他都知道了。
  侍应小姐过来笑问:“李先生李小姐,可需要些什么?”
  纪元没睡醒像个婴儿那样把头埋在父亲身上,李育台只得摇摇头。
  他并不是去到哪里就算哪里的人,不能叫孩子在车子里度宿,他在乌节路有一个小公寓,三年前买下,现涨价不少,一直没租出去,现在正好入住。
  他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
  雅正爱与女儿玩游戏。
  “妈妈妈妈,这是什么?”“这是你的猪脚,这是猪脚趾,这是猪小腿,这是猪膝……”“我是谁?”“你是猪纪元,猪纪元是猪妈的猪瑰宝。”
  一个那样出名的摄影师会得那般与孩子玩耍,李育台自问办不到。
  当下他喃喃说:“猪纪元的猪头……”
  飞机到了。
  提取行李之际,李育台看见一位少妇,手牵一男孩子,单独轮候。
  李有台注意到她要拿的行车已经转了一个圈,等箱子再度在轮盘出现之际,他过去一手把它提出来。
  少妇抬起头来,李育台吓一跳。
  那么像。
  清秀的她有三分像谢雅正。
  她立刻说:“谢谢你。”
  李育台连忙垂下双目微笑。
  再抬起头,她已经带着孩子走了。
  那男孩子与纪元差不多大,回过头来看他们父女一眼,面孔圆圆,十分可爱。
  纪元问父亲:“看谁?”
  “萍水相逢的途人。”
  
   旮旯扫校
第2节
  2
  父女叫了计程车赴公寓休息。
  李育台着女儿梳洗,他打了几个电话。
  纪元问:“我们在全世界都有一个家吗?”
  李育台笑,“全世界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不不不,我们只在伦敦与温哥华还有公寓房子。”
  “纽约呢?”
  “纽约没有。”
  “巴黎呢?”
  “巴黎也没有。”
  “那真不算什么。”
  “是,说得对,真不算什么。”
  纪元很遗憾,“而你已经退休,再也赚不到钱了。”
  李育台笑,“完全正确。”
  傍晚,他带女儿与远房亲戚吃饭,一桌均是七八十岁长者,连李育台都变成年轻人,他们风趣、智慧,已经到了挥洒自如的阶段,置生死于度外。
  育台愿意向他们学习。
  饭余大家喝茶聊天。
  他的表叔公过来说:“育台,仍然悲伤?”
  育台点点头。
  “人生不如意事,的确不止八九。”
  “家父时常吟哦的一句话,叫作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那就要看一个人的人生观了,你是乐观,还是悲观?你是否懂得随遇而安的艺术?你是否做得到逆来顺受,自得其乐?”
  “我愿意学习。”
  “育台,你看见这个月亮没有?照了世人亿万年,照尽人间事,却尚能维持晶莹皎洁,多么难得。”
  “是。
  “你还需看小纪元长大成人呢。”
  “是,好长的一条路。”
  “上帝会替你安排伴侣。”
  李育台连忙摇头摆手。
  “怎么,”八十七岁的表叔公笑问,“你以为你的一生已经完结?”
  李育台不语。
  “还早着呢。”表叔公拍拍他的肩膀。
  育台微微笑,“我怕叫雅正久等,我愿意早些去与她相见。”
  表叔公摇摇头,“在她那里,时间与我们不同,人间数十年,只是刹那。”
  育台抬起头,“表叔公,你的话如智珠。”
  老人凝视他,“你听得进去吗?”
  育台回答:“我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要太沉迷自怨自艾自怜。”
  育台只得答应,一眼看过去,只见小纪元在那里啖榴裢,吃得津津有味。
  行万里路自有它的好处,书本上的知识是平面的,不比亲身体验。
  父女返到家中。
  他问女儿:“还高兴吗?”
  “过得去,爸,与你在一起真是好。”
  李育台说:“彼此彼此。”
  公寓底层有一个室内泳池,清晨,育台趁女儿熟睡,留下字条,到楼下游泳。
  这些年来,他被工作训练得每日睡五六小时即够,否则工夫便赶不出来。
  享福也是习惯,需要时间培养。
  诺大泳池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看房子的时候,雅正说:“这敢情好,纪元可以在这里学游泳。”
  楼价不便宜,他们挑了个最小的一房单位。
  他怕女儿挂念,二十分钟后匆匆离水披上毛巾衣上楼。甫走进出路,见有人推门进来。
  抬起头,一怔,来人是名少妇,好面善,她比他还要先点头。
  在清晨的阳光下看,她又不是那么像雅正了,可是两人同样不愿挺直腰板,有双臂抱在胸前的习惯。
  没想到住在同一层公寓里那么凑巧。
  颔首后他回到楼上。
  纪元还没睡醒。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快乐仍然爱吃,再失声痛哭也能抽噎着入眠。
  公寓还是由雅正装饰的,简单实用的家具、厨房用具应有尽有。
  育台过去看纪元,长长手长长腿,早不是一个婴儿,已是一个小女孩了。
  雅正仍然时时抱她,在家总是拥在怀中,时时一起看纪元刚出生时的照片。
  女儿一直是雅正最佳模特儿。
  纪元醒了。
  她说:“爸爸我听见你启门出去,那时是六时三刻,可是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继续睡。”
  “我当然会回来。”
  纪元忽然害怕了,“要是万一不回来了呢?”
  “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
  “万一万一万一呢?”
  “那以后我们父女形影不离好了。”
  纪元紧紧拥抱父亲。
  下午他们去逛印度街,又去牛车水,最后在莱佛士酒店喝咖啡。
  这时已有朋友风闻李育台到了狮城,打电话来约会,育台并不想拒人千里,于是约好一起吃饭。
  最先到的是老同学施启扬,他在国立大学做得颇有地位,但一见面便说:“育台,发了财也不提携我们,”口气不像教育界人士倒像生意人。
  育台笑道:“施何必曰利,别来无恙乎?”
  “我与风芝已经离婚。”口气十分豁达,实事求是,几乎有点愉快。
  育台却大吃一惊,瞪着施启扬不放。
  “育台,你这是干么,我脸上开了花?”
  不,可是施启扬在大学里追求于风芝的情形尚历历在目,他怎么样起早落夜跑到于家楼下去等,凤芝与表哥去跳舞害得他哀哀痛哭……
  忽然分手了。
  施启扬嗟叹一声,搓着手,“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育台问:“你们结婚有多久?”
  “六七年吧,”仍然十分轻松,“她一直不习惯星洲生活,此刻已回香港。”
  雅正很喜欢凤芝,曾为她移居星洲而惆怅过一阵子。
  施启扬说下去:“大家都认为分了手只有更加轻松,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可是当初——”
  “现在是现在,育台,我们生活在现时。”
  朋友陆续来了。
  小纪元一贯得到额外的注意,众父兄叔伯均向她问好,可是夹杂在成年人当中,她难免觉得寂寞。
  育台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少妇带着的男童来,他的年龄与纪元相仿,他们应当有话好说。
  上头盘时纪元已经不耐烦,她悄悄同父亲说:“我出去走走。”
  “别离开这一层楼。”
  “知道了。”
  “十五分钟回来。”
  纪元笑笑。
  她这一走去了近三十分钟,育台有点坐立不安,主菜吃不下,借点意思,出去找女儿。
  心头十分焦急,所有意外均是一疏忽造成,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一出走廊,看到纪元坐在楼梯口与一位小朋友在聊天,他放下心。
  走近了,发觉那位小朋友好不脸熟。
  “啊,是你。”
  小朋友也讶异,“你是在飞机场为我们拿行李的叔叔。”
  “请问你的名字是——”
  纪元说:“他叫黄主文。”
  “你好,很高兴再见到你。”
  纪元又说:“他与母亲在这间酒店里喝喜酒。”
  两个孩子开小差出来走走无意中碰上了。
  “爸,我们吃完没有?”
  “大概还需半个小时。”
  “我与黄主文在这里等。”
  “别走开。”
  “主文妈妈也是这么说。”
  呵那位少妇。
  育台回到宴会厅去应酬。
  饭局一结束他就告辞。
  接女儿时看到她孑然一人。
  “黄主文呢?”
  “被妈妈接走了。”
  “他父亲呢?”
  “他没有父亲。”
  育台一怔,“那是什么意思?”
  “他生长在单亲家庭,自幼没见过父亲。”
  “你们谈了那么多?”
  “我们坐在外头差不多一个小时。”纪元表示遗憾。
  “来,回去吧。”
  “这是黄主文的电话号码。”
  “我们不再应酬,明天我们到槟南去看风景。”
  “名信片寄出没有?”
  “全部办妥,你放心可也。”
  “我已经想念嘉敏嘉华。”
  “等你连吴瑶瑶都怀念的时候,我们可以回家了。”
  “永不。”
  “很好。”
  在槟南,一朝醒来,已是九时三十分。
  李育台十分高兴,这真是一项大跃进,终于向睡懒觉迈出第一步。
  那一天,摄影集这样说:“纪元,无论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我想你高兴,现在,我要向所有冬季的衣服告别,我想今冬已经用不着它们。”
  那些衣服,至今还挂在衣橱里,将来,等纪元来处置,待纪元十三四岁时,应知道该把它们怎么办。
  他与女儿在椰林下皎洁的沙滩漫步。
  纪元忽然这样说:“热带没有冬季。”
  “知道何故吗?”
  “无论地球如何转,太阳四季都照射在赤道附近。”
  “这是长春不老之地。”
  “人能够不老吗?”
  “当然不行。”
  “等我长大了,我可以穿妈妈的衣服。”
  “也许式样已经不流行了。”
  “没有关系,我不理那些。”
  “我记得你最喜欢一件丝绒裙子。”
  “是,把脸孵在里头很舒服。”
  一下子从沙滩一头走到另一头,天边新月是淡淡一个影子,育台抬起头,雅正,是你在看我们吗,雅正,是你吗?
  他与纪元走回旅舍。
  生活在真实世界里,脏衣服一下子堆积如山,牙膏肥皂很快用光,吹风机坏了,头发还湿漉漉,还有,纪元晚上不住醒来打扰父亲睡眠。
  忙张罗,育台累得喉咙痛。
  一一克服之后,他们又要上路了。
  马不停蹄可以少些心事?也不见得,父女同时发觉这些年生活百般称心,完全是因为有名能干的主妇持家。
  雅正且是城内闻名的艺术家。
  工作有成绩的女子很多,可是很少肯同时花那么多时间在家上,令家人舒服。
  纪元说:“妈妈亲手带大我。”
  是,低着头一边微笑一边育婴一边又不忘工作。
  纪元说:“一定很辛苦。”
  纪元自幼很有性格,延至两岁三个月才完全不用喂半夜那一顿,到了后期,甚为无耻,清晨三时半育台朦朦醒来,发觉厨房有灯,跑近一看,见到小小纪元坐在桌前大嚼饼干牛奶,像大人吃宵夜一样。
  雅正当然在一角陪她。
  然后到了三岁还一句话不会说,需要表达意见时又十分急躁,“这,”李育台曾歉意地同妻子说,“大概都像我。”
  勇于认错,可是所有责任仍在雅正身上。
  到了飞机场,正把行李送入关,纪元发觉有一只皮球滚到脚跟,她抬起它,想物归原主,一个长得比她还高的女孩子走过来,呀呀作声。
  纪元怔住,将皮球交还,那女孩由家长领着道谢走开。
  那是一个低能儿,纪元凝视她的背影。
  李育台拍拍女儿肩膀。
  没想到纪元说:“看上去她比我快乐。”
  “或许是,但是她的家人多么担心,你总不能把快乐寄托在他人痛苦上。”
  在飞机上,纪元忽然说:“不知现在,同学在上什么课?”
  李育台笑了,“是呀,不知这一刻,你陈叔叔在与哪个业主纠缠。”
  纪元笑了,就在这时刻,有人脱口叫她:“李纪元。”
  父女同时抬头看去。
  “咦,是黄主文,”纪元挥挥手,“你好,”转过头来,“爸爸我过去说句话。”
  李育台颔首。
  那男孩子也离座,陪纪元走到空处谈话。
  他母亲正在看书,不打算与人打招呼。
  李育台也乐得闭目冥恩。
  这一程飞行比较长,纪元能有个伴,也是好的。
  小朋友特别渴望有伴侣,纪元小时候,只要有同龄小孩陪她玩,就算欺侮她,也心甘情愿。
  雅正一直没有怀第二个孩子,她成为女儿惟一的玩伴。
  除出吃饭的时候,纪元并没有回到座位里来。
  李育台第一次发觉女儿与小朋友可以谈得那样投机。
  其实他愿意坐到那位女士身边去,让两个孩子并排坐,可是他没有心情交际应酬:女士贵姓?那是你的孩子?几岁?你们往何处?今天天气真好……
  凡是问题,都侵犯他人私隐,李育台怕人家发问,故此他也不会提出问题。
  雅正曾经说:“我丝毫没有打算与纪元同学的父母做朋友。”
  其他家长却过分热情,动辄拨电话到他们家来。
  育台曾经纳罕,“他们在何处得到号码?”
  雅正没好气答:“校方把所有同班学生家中电话印在一张纸上派发。”
  “他们有权那样做吗?”
  “谁敢投诉,打老鼠要忌着玉瓶儿。”
  所以任何一名小学教师都可以把家长支使得团团转。
  李育台听见耳畔有小小声音说:“他睡着了。”
  又有纪元的注解:“这一年他睡得很少,别吵他。”
  这样体贴,李育台不禁感动起来。
  直到飞机降落,那位女士都没有打扰他。
  纪元问:“我们到伦敦了?”
  “是,你四岁来过一次,还记得否?”
  “有一间圣彼得大教堂。”
  “就是它了。”
  “那时妈妈在我身边吧?”
  “寸步不离。”
  过海关时那位女士排在他们前边不远之处,穿着米色针织套装,育台记得雅正说过,乘飞机至好穿那个,不会皱。
  他们母子持护照,很快过关。
  在行车轮盘附近李育台特别留意那两母子,可惜不见人。
  他随口问:“纪元你同黄主文说些什么?”
  “我们交换身世,谈到个人兴趣,近况以及将来。”
  那等于是无话不说了。
  “他好像很成熟。”
  “大我半年,比我懂很多。”纪元对新朋友很满意。
  “他怎么没有上学?”
  “他在家中读书,由母亲与舅舅教他,功课很好,他说在美国,许多家长嫌学校繁文缛节多多,师资低落,班房太挤,教材古旧,政府也允许家长自己来。”
  半晌李育台问:“他们住美国何处?”
  “长岛。”
  “他母亲干何种职业?”
  “她是一名作家。”
  “真的吗?”李育台有点意外,“那多好。”
  一出飞机场他便看到阮世芳。
  世芳与他拥抱,又与纪元握手。
  “欢迎欢迎,欢迎到蜗居来小住。”
  上了世芳的豪华跑车她才说:“我是特地请了半天假来接飞机的。”
  “世芳,那是令尊的生意。”
  阮世芳叹息,“都那样说呵,我为公司出了死力,耗尽青春,却无人承认。”
  “世芳,你太想证明什么了。”
  阮世芳苦笑。
  她特地把车子驶进游客区,纪元在后座细观风景,十分享受。
  忽然她讶异地说:“乞丐!”
  前座两个大人笑了,纪元总算增广了见识。
  世芳的家在沙里住宅区,一亩地,六只狗,三个工人,纪元一见那一堆犬只,立刻高兴地混到它们当中。
  世芳远远看着纪元,感慨地说:“差一点点,她就是我的孩子。”
  育台有点不好意思。
  “育台,当年我真应该嫁给你。”
  “我怎么敢高攀。”
  “这句话真坑了我一辈子。”
  “你是马来亚锡王阮庆京的女儿,剑桥法律系高材生,人又长得美,我一直只敢远远欣赏。”
  “育台,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李育台问:“还有无黄瓜三文治?”
  “你一直没向我求婚。”世芳不愿转变话题。
  育台摊摊手。
  “是我没有福气。”
  育台苦笑。
  “你这次来找我,我觉得十分荣幸。”
  “我确想见见世界各地失散长远的亲友,听听他们对人生宝贵的意见。”
  世芳笑了,扬一扬长发,“你要听我的心得吗?做人要随缘随意随心。”
  “要是环境很苦恼呢?”
  “默默承受。”
  “真没想到千金小姐也会这么说。”
  “育台,我承受的压力,非你可以想象。”
  “你何必一直为身世耿耿于怀。”
  “你知我是庶出,几个大太太生的兄长当我透明,这种日子我也熬着过。”
  育台诧异,“至今尚如此?”
  “直至天长地久。”
  “我的天。”
  “我也并无知心朋友,育台,我真高兴你来。”
  世芳眼神落寞幽怨,看样子并非客套。
  “世芳,你在此间也算是闻人了,又锦衣美食——”
  “是呀,可是感情没有寄托,生活无从落墨。”
  “那么,”育台鼓励她,“结婚吧,生个孩子。”
  世芳嫣然一笑,“你的口气像极家母。”
  育台有点尴尬。
  “可知你也是真的为我着想。”
  育台点点头。
  世芳接着说:“好人早逝,育台,你总得把皱着的眉头放开来。”
  育台随世芳参观大厦,“十二间房间,你轮流往?”房子像建筑文摘中的示范屋。
  “我不住这里,此处专用来招呼亲友,我自己用市中心一间小公寓,事实上我很少回来。”
  门外宽大的草地打理得一株杂草也无,像一张碧绿的地毯。
  世芳忽然问:“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令堂是我们公司的业主,在她家看到你。”
  育台的记忆一丝不乱。
  “我连忙出去打听你这个人,他们都说,世芳,他喜欢艺术家,几个女朋友不是画家就是小提琴家,你跟着父兄叔伯做家属生意,不是他那类型。”
  这话育台还是第一次听到,讶异地问:“他们说,他们是谁?”
  “当然是与你相熟的一帮人。”
  育台不语。
  他忽然牵挂孩子,“纪元呢,纪元在什么地方?”
  世芳吩咐佣人去把她找回来。
  不到一刻纪元兴奋地出现,“爸爸,回到家我也要养一条西班牙猎犬。”
  育台忽然想起来,雅正曾经说过:“纪元是独生儿,十分寂寞,我欠她一条狗,如果她恳求我,我会替她找只好狗。”
  于是他答:“那你得亲手照顾它。”
  世芳在一旁微笑,“你们梳洗休息吧,晚饭时候见。”
  纪元看着她背影,“世芳阿姨既富有又美丽,人又和蔼可亲。”
  育台说:“你讲得再正确没有。”
  他现在是个亲力亲为的父亲,帮纪元洗头沐浴更衣,小孩累了,在大床上熟睡。
  管家来传他晚膳。
  世芳笑道:“不如我们到市区享受一下夜生活。”
  育台温和地说:“我怕孩子醒了要找我。”
  世芳只得颔首,“这是真的。”
  他与她对坐着吃了顿淡而无味的西菜。
  因是老朋友了,世芳忽然说:“育台,我在你心中有无位置?”
  育台答:“我永远记得你的盛情。”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育台。”
  “世芳,我不得不同你说老实话,我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走不到一起。”
  “我现在也不是少女时期那个不谙世事的阮世芳了。”
  育台笑,“是,好多了,自三十间寝室的大厦搬到十二间寝室的屋子,的确与现实世界比较接近了。”
  世芳微愠,“你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着取笑我?”
  “是的,”育台握住她的手,“你助我减低心底苦楚,你是我益友。”
  “你当心我真的去嫁人。”
  “我衷心祝你嫁得好。”
  世芳没好气,正想抗议几句,忽闻身后轻轻地一声咳嗽声,转过头去,看见纪元一脸笑容站在那里。
  “过来,纪元,来吃覆盆子冰淇淋,”她让她坐在身边,对育台说,“纪元真是可爱。”
  李育台微笑,阮世芳当然比一般小学教师懂得欣赏潜质。
  “把纪元留在我这里,由我照顾她,我替她找私立学校,请专人教法文网球小提琴,然后到剑桥升学。”
  换言之,那会是一个小小的阮世芳。
  纪元立刻说:“我要跟我爸爸在一起。”
  阮世芳黯然道:“你说得对,当然你要陪着父亲。”
  育台意外,“她陪我?”
  “呵,你以为是你陪她?”
  电光石火之间,李育台恍然大悟,他看着女儿,只见纪元以嘉许目光赠予世芳阿姨,表示她所说完全正确。
  李育台感慨万千。
  他们在大宅里住了五天,并不是每天可以见到阮世芳,她有一天飞到巴黎,又另一日在日内瓦,但是李氏父女并不寂寞,他俩到河边垂钓,参观乡镇市集,逛古玩店。
  李育台渐渐耽于逸乐,他诧异时间原来如此容易过,看张报纸喝杯茶数数白云便到黄昏,在办公室,开三个会,挨得腰酸背痛还未到下午。
  连小小纪元也有同感,她说:“学校每天八节课,一直盼打钟,只有下课钟可以救我们,一天长得不得了,可是你看现在。”
  主要因为睡到上午十时才起床。
  纪元每天黄昏都讲二十分钟电话,做父亲的忽然好奇,问说:“你同谁聊得那么起劲?”
  “黄主文。”
  是那个孩子,“没想到短短时间你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我们有共同点。”
  “真的?那是什么?”
  “我们都比较寂寞。”
  “他母亲不是一直与他做伴吗?”
  “她是个职业写作人,每天工作时间很长,很少有空与他交谈,或者整天忙着读资料,半日也不出书房。”
  “呵,那他一个人干什么?”
  “阅读、与电脑下棋、玩填字游戏。”
  “那真是寂寞。”
  “他还喜欢游泳与篮球。”
  李育台问:“他现住何处?约他一起放风筝。”
  “他要陪妈妈,不会一个人出来,他们住肯盛顿朋友家。”
  呵,两个孩子均有苦差。
  纪元忽然试探说:“或许,可以约他妈妈一起出来。”
  “不,千万不要去打扰人家。”
  纪元有点遗憾,“我一直想知道一个作家如何工作,还有,一本书如何写出来。”
  “我也想知道,过程一定神秘。”
  父女俩笑了。
  他们一起去看苏格兰土风舞表演。
  纪元问:“他们有穿裤子吗?”
  “你去看看。”
  纪元去打了个转,回来报告:“有,裙内有短裤。”
  他们又到大英博物馆参观东方文物部,纪元对那百来具木乃伊感到兴奋。
  想参观白金汉宫时买不到票子,纪元安慰父亲:“我猜装潢也不会比世芳阿姨的家更美丽。”
  世芳知道了,笑得弯腰。
  然后,他们要告辞了。
  世芳说:“你们父女这次游遍世界,是为着寻找生活的真谛吧?”
  育台欠欠身子,“又被冰雪聪明的你猜到了。”
  世芳说:“在我眼中,你们不是不幸福的。”
  “啊谢谢你世芳。”
  “育台,请记住世事古难全。”
  李育台微笑,“世芳,我们千里共婵娟。”
  纪元问:“婵娟,那是什么?”
  “在此处做月亮解。”
  纪元恍然大悟,“呵,大家同看着一个月亮,也就等于见面了。”
  仍然由阮世芳亲自驾车送他们到飞机场。
  “可惜动物园已经关闭。”
  纪元说:“我不喜欢看动物园内的动物。”
  “当然,纪元,那其实是至为残忍的禁锢。”
  “我与妈妈也不喜欢马戏团。”
  世芳笑笑,“你母亲说得很对,”她转头同李育台说,“你看我天天化好妆穿了高跟鞋去上班,像不像马戏班生涯。”
  育台答:“整个世界其实就是个马戏团,永远不乏小丑演出,又少不了怪胎:什么胡须美女、连体人、还有人面兽心、狼狈为奸……”
  世芳笑,“纪元听了我们这等悲愤的言论,不知会不会有不良影响。”
  李育台答:“叫孩子早些了解世情,也是好的。”
  世芳无奈笑,“社会教育越早开始越上算。”
  她顺手取过一卷录音带,放进汽车录音机里。
  李育台听到的是一种地方戏曲,以及两句歌词:“无限悲愤何处诉,无限欢喜化成灰。”
  他十分震惊,没想到陌生的曲词会把他此刻的心情形容得如此贴切。
  他脱口问:“这人是谁?”
  世芳笑笑答:“是我国爱情神话中的主人翁梁山伯。”
  呵。
  这时,车子已驶抵飞机场。
  他与世芳道别,一手提行李,一手拖着女儿进驿站。
  李育台是那种少数觉得女子与孩子是需要被照顾爱护的男人,他看到后边有一部车子停下来,车里两位女士打开行李箱,他便叫力夫上前帮忙。
  那两位女士抬起头来笑了。
  他认得其中一位是黄主文的母亲。
  他朝她点头。
  那少妇也讶异,他与她出现的时间何其配合,比预先约定还要神奇。
  育台没有时间打招呼,连忙把女儿与行李带进飞机场。
  今日有五十多班飞机,李育台不相信她会同他坐在同一班飞机上。
  纪元问:“爸,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小朋友黄主文在哪里。”
  “呵,他要留下来考一个钢琴试,后天才与母亲会合。”
  “他母亲去何处?”
  “意大利。
  李育台颔首:“我们改天也去意大利逛。”
  下一站,他们先去纽约。
  他同女儿说:“你的钢琴已学至五级,缘何放弃?”
  纪元答:“我没有兴趣,妈妈说如果不发自内心,弹出来的不过是机械之声,没有感情,她准我罢学。”
  “你妈妈最纵容你。”
  “妈妈说人健康快乐足够。”
  “你看你,完全不懂得守规矩。”
  纪元也很为自己担心,“我在想,我将如何长大呢?”
  “放心,毋须很用力,眨眼间你已经成年。”
  纪元说:“可是现在这样逐日逐日挨,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听听这不知足的腔调,环游世界,叫捱日子?”李育台佯装悻悻然。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纪元连忙否认,随即觉得自己越描越黑,故噤声。
  可是她父亲随即搔头皮,“我也是,只觉得再快乐的快乐也不甚快乐,什么都索然无味,开水不觉烫,冰水不觉冻。”
  纪元起劲地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叹口气,“因为你妈妈不在了。”
  “是的。”小纪元豆大眼泪落下来。
  “你妈妈的摄影集有一个目的。”
  纪元抬起头来。
  “妈妈想教我们如何说再见。”
  纪元呜咽道:“我不想说再见。”
  “我们一定要,而且,她已经走了。”
  纪元号陶大哭起来。
  纪元那种孩子特有的原始的悲伤真令李育台心碎。
  他喃喃道:“对不起,纪元,爸爸帮不到你,爸爸爱莫能助,爸爸只能看着你伤心。”
  纪元哽咽,“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为什么我一直那么内疚?”李育台不能释然,“为何我耿耿于怀?”
  父女在飞机上再也没有谈这个题目。
  他们下棋,之后又玩扑克。
  旅游生涯最大好处是永远要赶飞机,没有事也像煞有介事。
  之后纪元与父亲讨论,是否该把辫子剪掉。
  李育台躺着想:“再过几年,与她谈这些琐事的将会是她的男友。”
  他情愿这样,他迫切地希望纪元快速长大,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亲。
  他盼望纪元快快与童年说再见,因为她已注定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
  至于他,他永远要与雅正说再见。
  “雅正,”他说,“我觉得糟极了,我希望纪元成年后我可以快些前来与你会合。”
  这次他在飞机上喝得比较多。
  睡了一觉,降落地面时由待应生推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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