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人淡如菊
  在英国留学的乔景仰英籍中年教授纳梵的学识和人品,深深地爱上了他。毕业后,乔回到香港。由于思念日甚,乔无心工作,重返英国后,成为纳梵的情妇。纳梵却无法承受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巨大压力……
  乔母将女儿许配给留学生陈家明。由于家明的劝戒,乔对往事略有所悟,在无奈与忧伤中,黯然回到香港。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一节
  我跟罗莲说:“比尔纳梵是最好的教授,他从来不当我们是孩子。”
  她笑,“可惜他讲的是热力散播。”
  我说:“那没有关系,我可以选他那科。”
  她说:“他那科很难,他出的题目也很难,我最怕的,他一说到宇宙线紫外线,我的头都昏了,你想想,一个原子,有几层外壳?”
  我笑,“第一层叫K层……”
  罗莲说:“好了好了,别背书了,你也是的,这么穷凶极恶地念书,但是你算好学生,同学也喜欢你。”
  我说:“我对基本的常识有兴趣。你想想,原子有什么不好?我喜欢。”
  “纳梵下半年教你吧?”
  “唔,圣诞之后,他还是教我们的。我不是不喜欢高克先生,他的化学与生物都合理得很,我还是等纳梵。”
  我们一路走回家,五点钟,下微雨,一地的落叶,行人大半是学生了,马路中央塞车。天气相当冷,我嘴里呵白气,穿着斗篷,既防雨又保暖,罗莲撑着伞,遮着我。
  回家要走十五分钟。
  罗莲说:“你真很厉害,去年一上化学课就哭,倒叫高克老师向你道歉,什么意思?结果三个理科老师吓得团团转,B小姐叫我教你,高克叫我盯住你,纳梵说:‘叫她别怕,慢慢地学。’真了不起,谁不交学费?你那种情形,真肉麻,真可怕!”
  我笑笑。
  她比我高一级,常常老气横秋地教训我。去年三个教授赶着她来照顾我,她就不服气,跑来见到我,就冷笑说:“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却不过是个瘦子,挤一挤便可以塞进汽油箱里去。”后来她对我很好,一直照顾我,有难题也指点我,过了一年,我们索性搬到一起住,相处极好,一起上学放学,别有乐处。教授叫她找我,认识我,只因为全校只有我们两个是中国人,现在却成了好朋友。
  到了家里,暖烘烘的,我们坐在一起做功课,晚饭早在学校饭堂吃过了。
  她冲了两杯咖啡出来,我一路翻书,一路说:“纳梵先生的样子不漂亮,但是真……真特别,一见难忘。”
  罗莲说:“你一整天提他,大概是有点毛病了。”
  我说:“什么毛病呢?我又不会爱上他。”
  “爱上他是没有用的,他又有妻子又有孩子,人这么好,你想想去,别提他了。”
  我看了罗莲一眼。
  我是不会爱上纳梵先生的,又不是写小说。
  不过他是一个好教授。
  去年在饭堂见到他,我就钦佩他,忽然之间问他:“你是博士吗?”
  他笑了,他说:“我只是硕士。”
  我居然还有那胆子问:“为什么你不是博士?”天下有我这种人,非逼教授做博士不可。
  他说:“读博士只管那极小极小的范围,我不大喜欢,我读了好几个硕士,我现在还在读书。”
  我睁大了眼睛,“是吗?”
  罗莲在我身边使眼色,我才不问了。
  后来罗莲说:“他总是个教授,你怎么老问那种莫名其妙的事?”
  我才吓起来,以后看见他,远远地笑一笑,然后躲得人影都没有。一年来我读那几门理科,不遗余力,别人都是读过的,只有我一窍不通,什么都得背上半天,整天就是躲在屋子里念念念。
  结果还考得顶不错。五条题目,我答了两条纳梵先生的,他的“红外线对人类贡献”与“原子结构基本讲”。大概是答得不错的。
  后来罗莲看见他,第一件事是问他:“乔陈考得好吗?”
  纳梵先生说:“很好呢!这孩子,以前吓成那样子。”
  B小姐也问:“另外那个中国女孩子好吗?”
  教会计的戴维斯先生因为在香港打过几年仗,很喜欢中国人,新开学,他也去问罗莲:“乔陈好吗?有没有见她?”
  罗莲翻翻白眼,“当然见过,她现在与我同住。”
  回来罗莲大发牢骚。
  她说:“我也是中国人,为什么他们不问问我怎么了?嘿!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眉开眼笑,“我迟钝,没有他们我不行,而且我听话。”
  “真受不了。”罗莲说。
  我默默地做着功课。
  我喜欢去上课,这就够了。
  第二天罗莲迟放学,我一个人走回家,才出校门,就见到纳梵先生迎面而来,他六尺一寸高,鬈发,浓眉,实实在在不算漂亮,可是他的脸有一种慑人的神情。我迟疑了一下子,笑一笑,低头走了。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纳梵老师手臂下夹着一堆书,从图书馆里回来?他是这样的大方、和蔼、有教养、学问好、心情好,风度翩翩,穿着那么旧式的西装,普通的皮鞋,一点不打扮,那种姿态,却是惊人的好。
  难怪人家说:最危险是让丈夫去教女子大学。念大学那种年纪,多数是无法无天的,不危险也变危险了。一年来大半学生都找到了对象,只除了我,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爱人。
  罗莲有一个男朋友,是奥地利人,她是很起劲的,天天一封信,还说圣诞要去看雪。我觉得欧洲人不过如此,想免费游东方,最好不如娶一个东方太太,或是嫁一个东方来的丈夫。欧洲这么冷,去享受一下热带的温馨,有什么不好?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家里都不会太差,他们也就是看中这一点。依我看来,中国女孩子除非长得特别美,否则不必与外国人混,得不到什么好处。
  外国人也有好的,像纳梵先生,我想他的人格是毫无问题的。我喜欢科学家。
  他这个学期头三个月没有教我们,过了圣诞才教。
  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教授都坐在台上,独独他不在,我就到处问:“纳梵先生在不在?”
  他们都叫我放心,纳梵先生快要做副校长了,走不了的。
  但是这么多的老师,我反而与他最不熟。
  在饭堂里休息着,他来买咖啡喝,排队排在众学生当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着,他稳重像一座山一样,他是这么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给他必然是不用再担心任何事了。
  同学说:“你看,那是你的纳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们的意思是,那是你心爱的教授。
  我们这间学校小,所有的学生加在一起,不超过一千,每个人都认识每一个人,这是小大学的好处,那么每个教授都认识我。
  他们问我:“你去年回家了吗?”又问,“今年回不回去?”我总是老实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我不大懂得他们的幽默,动不动就大惊失色,信以为真,他们倒是很欣赏这种天真,我自己真懊恼这种迟钝,直到今年,那种呆瓜劲儿才改掉了一点,然而还是惹笑。
  老师们很晓得我这个人。他们要找我,就到图书馆,我好歹坐在那里,无论看什么书都好,我都坐在那里。
  去年学生罢课,只有我一个人上学。老师看见我,心花怒放。我坐在图书馆里读笔记。
  高克先生来了,看见我,趋向前来,握着手,眉开眼笑:“啊,乔,你多么乖,坐在暖气边,在温习吗,不冷吗?”
  我笑。发神经了,他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时候纳梵老师也来看报纸,或是印讲义,他总是忙的,我在一层层书架子后面看着他。心里面很定,纵使有什么事,大概可以找他帮忙。
  他去年一直说:“你知道我在哪里,有难题请来找我。”
  他不叫我“乔”,不叫我的名字。别的教授一天到晚叫着我。他也不点名,不过凡是他的课,讲室总是客满的,他不把我们当孩子。
  新近规定,凡学生上课次数少过百分之七十五者,不准参加考试。他不管,他觉得学生该有自律能力,点名没有用,点得再凶,那些逃学学生还是逃学去了。
  但是去年我没有找过他。他把什么都讲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好问的?
  纳梵教授跟学生说话的时候,老是侧着脸,开头我不大明白这个姿态,后来才晓得他右耳是聋的。读大学的时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脚踢在头上,昏在草地上,进了医院,出来的时候,一只耳朵就聋了。
  罗莲叹道:“真了不起,连缺憾美都有了。”
  我却听得津津有味,他毕业于诺丁咸大学,罗宾汉出没的地方。虽然也是科学家,他没有那种MIT,CIT的高深莫测,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种深入民间的高贵气息,我喜欢他。
  罗莲念到最后一年,笑话自然更多。
  她对我说:“你晓得考莱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课,但是大家礼拜三玩得七荤八素,星期四哪里起得了床?一班十四个人只到了四个,她等了一刻钟,不见第五个人影,冲下去报告校长,哪晓得一走,就又来了六个,气得她什么似的!哈哈哈。”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笑,这真有点残忍。据罗莲说,在外国生活,不残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觉得,至少我没有那样,我也活得很好。
  罗莲说:“你是例外,你一皱眉,老师同学就相让于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倒还没有为谁皱过眉,只记得去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乐乎,今年挤来挤去,挤不出什么眼泪来,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说,功课再多,一样样慢慢做还是可以的,只是实在多了,做起来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变本加厉地忙,晚上做到二三点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撑起来,不敢贪睡,那种熬法也不用说了,不过心里还是很快活,说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有时候问罗莲:“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吗?这么多的功课。”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说,“怎么做不了?最多他们花一小时,我们花两个钟头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师教出来的。”
  她这个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劲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终无声无息,脚步好轻的,不知道是什么习惯。
  过了圣诞,纳梵先生终于出现了,大家都很高兴。读理科的人总比较讲道理,我老有一种感觉,文科是不能读的,越读越不通,越读越小气,好的没学,坏的都齐了,结果变成自高自大、极端自私的一个人。我们还没有念完书,不能算数,但是看看那些学成的人,也就有点分数。亦不能读艺术,学艺术的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管阿狗阿猫先以艺术家姿态出现,结果大部分做了现世的活招牌。
  当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个个像纳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学艺术,也不见得人人差劲,不过我们运气好,巧巧碰到一个好老师。
  一星期有他两节课,每节只一小时,一共上十一个星期,他常常迟到十分钟,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课时草草在黑板上描几幅图,简单地解释几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谁都明白,谁还比我更钝呢?怕没有了。
  有时候不明白,我举手发问。
  同学都笑我,说我这么大了,还像小学生,次次发问都举手,我一举手,他们就嚷:“乔陈又要告状了!”
  纳梵先生微笑说:“不必举手。”
  我涨红着脸分辩:“如果不举手,不给老师准备,就插嘴,那有什么好?”
  纳梵先生还没答,众同学又笑说:“好啦好啦!教授变了老师,大学变了书馆,咱们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选举,回家干脆抱着叫妈妈?”
  他们只是开玩笑,我知道我很规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师重道,哪像他们这般无法无天?一时改不过来。
  我涨红了脸,讪讪的过了好几堂课。
  有一天在图书馆,我与纳梵先生撞个正着,我称呼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问:“什么事?”
  我说:“没事啊,我叫你一声。”
  他诧异地问:“为什么?”
  我答:“理应如此啊。”
  他说:“你家那边的老师是怎么样的?”
  “他们?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课文说得明白,已算尽责了。”
  我说:“阶级分得好明白,否则,学生恐怕倒霉,这是中学,大学不得而知,看来也绝不民主。”
  “你觉得哪种制度好?”他极有兴趣。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这里的学生太放肆了,我觉得。我读的中学是很好的,老师也待我客气,只是几个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们致歉。”纳梵先生笑说,“只是你别太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不要犹疑。”
  我点点头。
  我跟他说话,老是有点口吃。
  罗莲说:“他好做你爹了,你几岁?”
  “二十岁了。”
  “可不是?他起码三十八。”罗莲说,“看上去倒是很年轻的样子。”
  “也不算特别年轻,”我说,“只不过头发未白而已,不过他一向不老气横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里啊!别开这种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师的。”我说,“人人都说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么不提他们?”
  “我也提呀!”
  “你这个人,将来人家都要讨厌你的,一副模范生的样子,决不迟到早退,刮风落雨,一向不缺课,见了教授,‘是老师是老师’,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没有她形容的那么肉麻。
  她胡诌的。
  星期二,照例有实验,我并不太喜欢做化学实验,瓶瓶罐罐,麻烦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讲义,照着煮了这个又煮那个,我的手脚不十分灵敏,常常最慢,弄得一头大汗。
  我把煤气火点着,煮着蒸发器里的化学颜料,纳梵先生走过来,问我:“好吗?”
  我说:“煤气有点声音,是不是?”
  他侧耳听了听,“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调整调整。”
  我迟疑了一下,听他的话,关了煤气。
  纳梵走回几步,问一个女同学借来打火机,点一下,没点着,我探过去看,他再点火,我只闻到一股煤气味,跟着只是轻轻的一声爆炸,我眼前一热,一阵刺痛,退后已经来不及了,我蹲了下来,只听见同学的惊呼声,我一急,一手遮着眼睛,一手去抓人,只抓到一只手,便紧紧地捏着不放。
  实验室里乱成一片。
  纳梵先生大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快!”
  我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是看不见东西。我躺着,身子好像在车上,一定是救护车。有人在替我洗眼睛,我还是觉得痛,并且害怕。
  但是我没有吭声,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没有用。然而怕还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摸到的却是女护士冷冰冰的制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辈子都这么摸来摸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有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别怕,我们就到医院了,你觉得怎么样?”那是纳梵先生的声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说给我听,你感觉如何?”
  我想要说话,但是太害怕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抓紧着他的手。
  护士说:“不是很厉害,她不想说话,就别跟她说。”
  纳梵先生两只手也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我发觉他的手在颤抖,我眼前刺痛之极,平时身体也不大好,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实在是完了。
  怎么办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种医院特有的味道。怎么办呢?
  我慢慢支撑着起来,这一次眼前倒没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药。
  “好一点了?”
  还是纳梵先生的声音。
  我惊异地转身,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脚步声,他走过来了,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让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我教授。
  我只好说:“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烦。”
  他又说:“我不小心,是我的错。”
  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摸索着。真饿了。
  纳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着三文治,递到我嘴前,我红了脸,接过来吃。
  他问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摇摇头:“别,他们会急坏的。”
  “此地有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是罗莲对我很好,有没有通知她?她不见我回去,要急的。”
  “啊,刚才她来过,我着她回去了,你还没醒。”
  “谢谢你。”我说。
  “乔,我真对不起你。”
  “纳梵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千万别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叹了一口气。
  “请回去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我明天再来看你。”
  “没有必要呢,我躺几天就没事了。”我说。
  “再见,好好地睡。”
  “再见,纳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盘子推开,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会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课程迟早要补回来的,不过赶得紧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静,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又一个亲戚都没有。罗莲自顾不暇,外国同学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听见有叹息声,“谁?”我翻身问。
  没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见。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数着字母,好快点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问护士,“几点钟了?”
  “九点。”她说,“早餐来了。”
  “我要去洗脸刷牙。”
  “别走动,用盐水漱漱口就好了,一会儿我来替你抹脸。”
  “我手脚没事啊!”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力成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着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阁阁阁”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却药水药膏注入一大堆东西,很刺痛,我强忍着,约莫眼皮之上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上喝:“手脏,拿开!”我惊问:“那是什么?”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我失声:“唉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二节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隔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了家,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科自己喜欢的,或许好一点,现在硬记硬记,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穿着白色的实验外套,他问我要做什么功课,我说:“研究红外线对食物的影响。”开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会计老师见了我倒吓一跳。
  正式开课的时候,纳梵先生替我计划了一个很好的功课,我听着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师……是,老师……是,老师。”
  然后他笑了。
  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他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特别?我只不过在他一次实验中差点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时候说:“我妻子问候你,她说欢迎你来我们家过节。”他说话的时候很随和。
  我只说:“啊。”
  我没有意思去别人家过节,即是纳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过了这一年就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一年了,才九个月罢了。我想,既然过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着课下着课,日子过得说快不炔,说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纳梵先生的功课,见他比较多。同学们笑:“当心,他是有妻子的。”开头我不觉得,只以为是玩笑,后来就认为他们说得太多,就特别小心不与纳梵先生太亲近。
  罗莲写信来问:“纳梵先生好吗?”
  威廉纳梵。比尔纳梵。
  我说他很好。我与罗莲通着信,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说要嫁外国人,结果还是回去了,我写信告诉她,别人误会我与纳梵先生有点奇怪的事,她回信来了,写得很好:“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也无所谓,爱上老师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见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儿只比你小一点……不然你就不必这么寂寞了,去巴黎都一个人。”
  我笑笑,连她都误会了。
  有时候做完实验,我与纳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车场去,还讨论着刚才的功课,在玻璃门上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他是这么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装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却帽子围巾大衣缠得小皮球一样,站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临风般的潇洒,他跟我说话,侧着头,微微弯着身子。
  我叹一口气。
  纳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总是婉拒,推说交通挤,不同方向,走路还快一点。
  我不高兴人家说闲话。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其他。
  当然我们也闲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实验室里,我与他说话的机会很多。
  他常常迟到,我抄笔记等他。纳梵先生越来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长。
  赶到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道歉。这么一个大忙人,连教课都迟到,那一阵子,天天在医院守着我,那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抽出来的。
  他有时候问我:“意大利好玩吗?”
  “没有法国好,”我回答。
  “每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他说,“我只在美国住过一阵子,其他地方没到过。”
  “是吗?”我好奇,“英国人多数看不起美国。”
  “你到过?”纳梵说。
  “到过。”我说。
  “我认为美国很好,我们现在要向他们学习了。”
  我笑,到底是科学家,民族意识不十分大,肯说这种话的英国人,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在美国干什么?”我问他。
  “读书。”他说。
  纳梵先生很奇怪,听说他没有博士学位,专门读各式各样的硕士,听说有三四个硕士学位。他说念博士太专了,学的范围很窄,他不喜欢。
  这个人的见解很特别,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课的情形。他?学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并不知道同学制造的笑话,有一次我为这个生气了。我们一大堆人坐在饭堂里,我在看功课,头也没抬。忽然他们推我,“喂!纳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连忙把笔记本子放下,站起来,“哪里?”我问。纳梵先生已经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问他:“找我?”他一怔。我马上知道他不过是来买咖啡,根本没有找我。
  我的脸慢慢红了,连耳朵脖子都涨得热热的。我向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
  结果我一星期没同那几个同学说话。
  罗莲说过我,“你这人,人家说什么你相信什么。”
  结果在大庭广众之间,截住了教授,又说不出话,多少人看着?
  纳梵先生知道了,笑说:“这也很平常。他们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来,“我不傻!谁说我傻?”
  他一怔,看着我,有点诧异。
  我胜利了,我说:“我有时候也说,‘不,老师’的。”
  他笑了,摇着头。
  有时候我看着他,也根本说不出他吸引在什么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纳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弯身,耳朵又聋,但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把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钱的,还是风度与学问。
  到后来,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见他,就发怔地微笑,我倾慕他。在实验中,我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他一来,只要三分钟就解答出来,而且还是谨慎温柔地向我解释。
  我决定将来要嫁他那样一个人。年纪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给我安全感。
  我毕业了。
  妈妈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谢,逐个老师说几句话,最主要是“再见”,轮到纳梵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笑着。
  他本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站起来,让我坐。
  我请他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
  他说:“你不等文凭出来了?我们会寄给你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顺利毕业,我很高兴,成绩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还是笑着,不知道怎么,笑容有点僵。
  “打算工作?”他关心地问。
  “嗯。”我说,“先休息几个月再说。”
  他侧侧头,看我,笑了,“那条疤痕还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再见。”
  “明天走了?”他问,“东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顺风。”
  “是,老师。”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终于问他,“你会记得我,纳梵先生?”
  他说:“自然,如果再来英国,请来看看我们。”
  我走了。
  回到家,就开始觉得寂寞,无边无涯无目的的寂寞。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说了,太难。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机会跟各式各样的男孩子出去,都放弃了,为了功课,为了其它,现在闲了下来,要一个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亲戚们见我回来,开始兴致很高,后来见我仍然是两个眼睛一管鼻子,就不怎么样了,再过一阵子,见我呆在家中,就开始说:“女孩子留什么学?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国的一段时间,最可怕恐怖的,是伤眼兼肺炎住医院的那一个月,最值得想念的,也是它。我看着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纳梵先生。
  如果再见他,我应该叫他“比尔”了,比尔纳梵。
  我回家一年,长大了很多,也气闷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后我才找到工作,学的东西并没有用上,明争暗斗,闹心术的本事倒得从头学起。我已不得逃回学校去,情愿一天到晚地呆实验室。没做几个月,就厌透腻透,妈妈很了解我。
  她问:“你怎么办呢?要不要再去读几年书?反正还有硕士博士,只是读完之后,终究要出来做人的!”
  我说:“躲得一时躲一时吧,我怕这世界,学校是唯一避难所。”
  “那么你去吧。”
  “妈妈,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这一次去,一年回来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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