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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色佳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一章
  故事,是否都應當從頭說起呢。
  抑或,挑中間比較有趣的情節先讓讀者看了,然後纔把劇情往前推?
  那是需要很大的技巧的吧。
  還是從頭做比較好,條理也清楚些。
  況且,陳綺羅與甄薔色這對母女的關係,大扺要從頭細說的。
  母第一次看到女,是在十二年前。
  那時薔色約十二歲,長得高且瘦,膚色欠佳,似營養不良,戴着一副近視眼鏡,有蛀牙,怎麽看都不算一個標緻的小孩。
  可是薔色有一個好處,她性格十分沉靜,而且,即使乏人督促,功課一流,霸定第一。
  綺羅已與甄文彬約定,由她先開口。
  於是,在甄傢,她先自我介紹:“我叫陳綺羅,你可以叫我羅姨。”
  薔色點點頭,不出聲,穿着新裙子的她拘謹地在一邊坐下。
  甄文彬的神色略見焦急。
  綺羅不慌不忙,“我叫你什麽?”
  甄文彬已搶答:“在傢,我們就叫她薔色。”
  綺羅嗯地一聲,“薔色,我與你父親,打算下個月結婚。”
  薔色低聲說:“父親已與我說過。”
  綺羅問:“你願意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嗎?”
  薔色努力地點點頭。
  她不是要討好未來繼母,那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她衹是不想得罪任何人。
  衹聽得陳綺羅說:“那好極了,婚後,你會自祖父母處搬回來住。”
  薔色一聽,放下一半心。
  祖父母並不特別喜歡她,他們討厭她生母,故此也不看她,尤其是祖母,多年來眼皮也不大擡起,嗯、哼、呵幾乎是全部字匯。
  三四歲幼兒都知道自己不是受歡迎人物,何況是薔色。
  故此,知道能回到自己傢來,真是有點高興。
  陳綺羅樣貌娟秀,衣着時髦,據說是留學生,又有事業,看情形會是個合理的人。
  可以和平共處嗎?薔色的心忐忑。
  “屆時,我們會搬到一個比較寬敞的地方,你會住得比較舒服。”
  薔色點點頭。
  那天,她統共說了不到十個字。
  可是人們喜歡薔色的身體語言,她沉靜安寧。
  那天晚上,薔色仍然回到祖父母傢。
  她聽得祖母說:“文彬這下可走運了,那位陳小姐頗有妝奩,並且願意取出與文彬共組家庭。”
  “薔色呢?”
  “一並帶過去住。”
  “這就很偉大了。”
  “真是,才貌雙全,又有愛心,文彬轉運了。”
  一直到很久之後,薔色都認為,才貌雙全,又有愛心這八個字,用以形容陳騎羅,至貼切不過。
  “文彬以前那個人……文彬真倒黴。”
  “算了,過去事一筆勾銷。”
  “可是你看,她還生了這個孩子,長得又同她一模一樣,又扔不理,造成別人負擔。”
  薔色一直躲在一角不出聲。
  兩者聲音並不低,居所狹小,薔色又無私人書房臥室,可是,為什麽要避忌?為什麽要尊重這小孩?
  在客廳一角藉張書桌做功課的薔色衹得默默忍受。
  不過,吃晚飯之際,喉頭特別幹,古人說的食不下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過兩日,父親帶她參觀新居。
  薔色不相信天下會有那樣好的地方。
  墻壁地板潔具全是新的,三間房間,她占一間,有張小小單人床、書桌茶几五鬥櫃全齊,全室光綫明亮,浴室就在對門。
  父親微笑,“你看怎麽樣?”
  薔色緊抱着父親的腰身。
  父親輕輕說:“綺羅走進我生命,給我一切,對我來說,她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薔色,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與她相處。”
  薔色肯定地點頭。
  她有一個這樣好的房間可以躲藏,她不會騷擾任何人。
  十二歲的她長手長腳,十分尷尬。
  最令她煩惱的是衣服時時不夠大,常常需要買新的,要花大人的錢,她不敢出聲。
  老師說:“薔色,鞋子太小,鞋跟已經擠爆,要買雙新的了,同傢長說,穿小鞋有礙足部健康。”
  襪子也穿洞。
  可是祖母永遠佯裝看不見,為什麽要看見?衣服洗好了,冷冷說:“一套校服起碼可穿三五天,何用時時洗。”
  現在,新傢裏有傢務助理,天天幫薔色做洗熨。
  薔色感覺如小奴婢進化為小公主。
  可是她沉默猶勝往時,吃完飯便進房做功課,可是體重漸漸增加,面色紅潤,笑容漸多。
  她父親也一樣。
  綺羅陪她去添置衣服鞋襪,有熟悉的店,售貨員一見到她,立刻過來叫陳小姐。
  綺羅替薔色全身內外都添了合身的衣服,她是那樣慷慨,無論什麽都一打半打那樣選購。
  衹有很會賺錢的人才會如此出手吧。
  薔色忽然之間富庶起來。
  她擁有兒童專用的牙膏,整罐潤面霜,水果香的肥皂,甚至消毒膏布上都印着米奇老鼠。
  她從不知道生活上除卻衣食住行還有如此多的奢侈細節。
  可是她還有恐懼,童話中都說後母的真性情會在若幹日子後纔暴露出來。
  會不會是真的呢?
  在綺羅帶她去箍牙之際,她幾乎相信傳說全是真的。
  要過一段日子,纔知道真為她設想。
  物質歸物質,最重要的是綺羅關心她。
  每晚必坐下看她功課,並且毫不掩飾、真誠、熱情地贊揚她。
  “嘩,英文作文都一百分,世上有這樣高的分數嗎,小時候吃何種奶粉,是它的功勞嗎?”
  言語幽默、風趣、大膽。
  時時叫薔色感激莫名。
  她不似後母,她似一個朋友。
  可是少年時的甄薔色不擅詞令,不懂表達。
  一日,到晚飯時間,她尚未在飯桌出現。
  綺羅問:“這孩子怎麽了?”
  “隨她去,”甄文彬說:“她鬧情緒。”
  “什麽事?”
  “在學校,高材生普遍受到尊重,可是:永遠有存心挑釁之人。”
  “怎麽了?”
  “今日下午,有兩個同學,言語間諷刺薔色沒有母親。”
  綺羅不語,可以看得出雙目中有怒意隱現。
  她放下筷子,到薔色房去。
  “今日有你愛吃的蛋餃呢。”
  薔色立刻換上笑容,可是鼻子紅紅,是哭過了。
  “你爸難得在傢吃頓飯,快去陪他。”
  薔色識趣,“我馬上來。”
  綺羅把手按在薔色肩膀上,薔色感覺有股力量傳遍全身。
  她握住繼母的手。
  第二天,陳騎羅約見校長。
  校長出來,見到陳女士那身打扮,知道她是在社會占一席位之人,俗雲,先敬羅衣後敬人,校長也不能免俗。
  陳綺羅滿面笑容,講清前因後果。
  然後很誠懇地作出結論:“即使沒有母親,也是悲劇,不是錯誤,貴校若幹同學似乎沒有教養與同情心,況且,甄薔色怎麽沒有母親?我就是她的母親。”
  校長心服口服。
  結果那兩個同學被校務處口頭警告,再不改,就得受處分,記小過。
  甄文彬有點意外,“我真沒想到可以那樣據理力爭。”
  綺羅說:“我至討厭人欺人。”
  薔色流下淚來。
  從來無人為她出頭。
  無母之女事無大小均得強忍,否則衹有更惹人厭。
  甄文彬靜靜問女兒:“同學說你母親什麽?”
  薔色不願作答。
  同學說:“聽說你母親與男人私奔走掉了。”
  這名同學的表姨與甄文彬的舅母有點親戚關係,可見這件事在親友間廣泛流傳。
  而這的確是事實。
  九歲那年某一日,薔色放學後回來,已不見母親。
  房間裏所有屬於她的東西都不翼而飛,空空如也。
  她甚至沒有嚮孩子告別。
  陳綺羅曾說:“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這必定是天下最可怕的事。”
  還不止,接着薔色發覺父親開始拚命工作,每晚深夜纔返,有時醉醺醺,有時索性不回傢,人們似乎已忘記這小女孩。
  一次生病進急癥室後,甄文彬纔把女兒送到父母處。
  然後,天無絶人之路,陳綺羅在甄文彬生命中出現。
  中國人命理中,有救星一詞,陳綺羅便是甄文彬的救星。
  當下甄文彬再問:“同學說你母親什麽?”
  綺羅勸說:“薔色,你願意談一談嗎?”
  薔色輕輕說:“他們說我沒有母親,如此而已。”
  綺羅示意甄文彬別再追究。
  薔色忽然笑了,“不要緊,他們的功課都不如我。”
  好象已經决定出人頭地。
  薔色回房做功課。
  隔半晌,甄文彬問綺羅:“你想不想知道她為何離傢出走?”
  綺羅不慌不忙微笑地說:“我一點好奇心也無,你呢,你想知道嗎。”
  甄文彬頓解愁眉,他由衷佩服綺羅,她從來沒問過,她是真做到不管過去的事,魑魅魍魎都埋葬在腦後,永不提起。
  甄文彬舒出一口氣。
  那樣,一傢人才可以真正從頭開始。
  那幾年,日子過得真適意。
  陳綺羅有組織天才,無論對外對內,經她整理過,萬事均井井有條。
  廚房永遠有熱茶,抽屜有幹淨內衣,賬單全部付清,傢居整潔,全家雜物小至郵票藥丸牙簽她全知道放在何處,立刻可以拿出來。
  別以為這些都足輕而易舉之事,陳綺羅每周上班超過五十小時,同時她得維持個人容貌整齊,她並非全職主婦,這樣算來,身兼數職,照顧周全難得之至。
  薔色覺得繼母似那種自圖畫裏走出來打救落難書生的仙女。
  從她出現之後,父可專心工作,女可專心讀書。
  奇是奇在連祖父母見了薔色,也比較從前客氣。
  可是,薔色在心中喊:我一直是甄傢的女兒呀。
  現在,她由繼母親自開車送上學。
  為此,綺羅需早起半小時,故薔色從來不敢叫她等,延伸出去,她也不會叫任何人等,她從不遲到。
  同學還是那班同學,見她鞋襪光鮮,又有一位漂亮的女士管接管送,嘴臉頓時不一樣。
  都主動起來:“薔色二字是什麽意思”,“這名字挺別緻,可以一說來源嗎”,“有空請為我們補習”……
  全世界不知什麽地方來那麽多勢利的人,全堆在甄薔色身邊。
  開頭,薔色以為這世界理應如此,後來纔明白,那純粹是她少年時的不幸,不不不,世間好人比壞人多。
  她更加沉默,一天上課六小時,可以不與同學說一句話,獨來獨往。
  這其實是不正常的,可是老師們欣賞得不得了,“你們要嚮甄薔色同學學習。”
  作文課有條題目叫“我最要好的朋友”。
  薔色這樣寫:我最要好的朋友,是我的母親。
  其餘的同學,半數在懷念童年時的小鄰居,另外半數,選同座的同學。
  衹有薔色作文有新意。
  老師批了一個甲,對她說:“你有那麽一個好母親,真是幸運。”
  薔色答:“我知道。”
  現在,她穿的鞋子永遠合腳,上學上街各一雙,還有運動球鞋,鼕天尚有爬山靴,不奢侈,可是豐足。
  按着時候上理發店修理頭髮,統統由繼母付賬。
  綺羅常常摟着女兒肩膀進進出出,一日說:“噫,長這麽高了。”
  然後,在十五歲那年,她已高過繼母。
  生日並無特別慶祝,買一隻蛋糕,做一窩面大傢吃,一傢三日私底下高興。
  這次甄文彬夫婦給女兒一件禮物,他們把薔色送到歐洲旅行。
  綺羅說:“你要是不放心一個人去……”
  “不,我喜歡極了!”
  這是她第一次乘搭飛機。
  祖父母深深納罕。
  “薔色這是什麽命?倒也奇怪,有不相幹的人來這樣疼她。”
  “衹恐怕好景不長,待有了親生兒,繼母便原形畢露。”
  “特別是添了兒子之後。”
  “可不是。”
  語氣是那樣幸災樂禍:看你好到幾時去!
  有什麽理由他們特別不希望薔色過好日子?
  老人不喜歡她生母,故遷怒於孫女,深覺那女人生的孩子永遠不配有美滿生活。
  那個時候,薔色幾乎已經忘記母親外貌。
  一日,在早餐桌子上,薔色不小心碰跌牛奶杯子潑濕校服裙子,一臉懊惱慚愧,又嫌更換衣服麻煩,一副哭笑不得模樣。
  然後,發覺父親呆呆看着她。
  接着,甄文彬衝口而出:“你同你媽一個印子印出來似。”
  那日,放了學,薔色呆呆對牢鏡子細看自己的五官,一個印子,她母親就是這個樣子?
  這肯定是個壞模子,薔色忽然伸手出來掌摑自己,出盡力,左右開弓,直至雙頰激辣辣腫起來。
  然後,她流下眼淚。
  冰涼淚水流經紅痛熱的面孔,永志不忘。
  薔色厭憎生母,比誰都更甚。
  她有生母照片,衹是不想取出看。
  倒底年輕,歐洲之行已使她將所有煩惱丟在腦後。
  回來她說:“行萬裏路有時真比讀萬卷書更勝一籌。”
  其實不過是忽忽忙忙走馬看花。
  甄文彬循例問:“最喜歡哪個城市?”
  “倫敦。”
  “考試成績好,送你往倫敦讀書。”
  “那需要花費很多。”
  甄文彬笑着問:“什麽,你不打算考奬學金?”
  “聽師兄們說,生活費比學費更貴。”
  “不怕不怕,衹得你一個孩子,總負擔得起。”
  薔色遲疑,“也許……會添弟弟……”
  綺羅忽然說:“沒有這回事。”
  薔色訝異。
  綺羅補充:“我不會是一個好母親。”
  薔色忍不住說:“可是你對我那麽好!”
  綺羅坦誠地說:“但我一嚮衹把你當朋友。”
  甄文彬笑起來。
  陳綺羅說:“我是職業女性,從學堂出來做事至今,我不耐煩整日在傢陪伴幼兒同他們唱兒歌拍手掌,我知道自己的短處,我不願做母親。”
  甄文彬說:“這件事可從詳計議。”
  陳綺羅雙手亂搖,“太吃苦了,不幹不幹,做得好,老應該,做不好,萬人踐踏,天下最無報酬的是母親一職,吃力不討好。”
  這想法倒很新奇。
  “可以聘請保母呀。”
  “我天性多疑,不信任任何人帶我的孩子。”
  甄文彬揚手,“過幾年了,到了三十五六,你自然會天性發作。”
  綺羅忽然說:“大都會裏找生活的人,日子久了,哪裏還有天性,都不過是水門汀縫子裏長出來的草。”
  薔色一愣,綺羅一嚮樂觀,這話,不像是她說的。
  傍晚,她坐在書桌前核數。
  “薔色,我寫給你的支票有三張尚未兌現。”
  “是,我上次的零用還未用完。”
  這是一個節省的好孩子。
  一切都選最樸素的款式:外套、書包、鞋子……薔色不希望引起任何人註意,免得又有人指出她的母與男人私奔。
  能把自己收藏得緊緊就好,況且,像她那樣一個孩子,也不配穿玫瑰紅的夾剋、粉紫色的裙子。
  跟是繼母過生活,是有分別的,她怎麽不知道。
  十全十美的繼母也不是生母。
  她見過同學李潔卿同母親發脾氣。
  一日放學時間忽然下大雨,李母帶了傘來接她,心急,在課室門口張望,被老師發覺,輕輕掩上課室房門。
  鈴聲一響,衆學生魚貫而出,李潔卿便發起脾氣來,當衆把書包扔在地下踩兩下,叫母親以後,一生一世、永遠不要再來接放學。
  李太太太一直訕訕站一邊,不出聲,也不生氣。
  那是生母。
  至於繼母,再好,似一個朋友,你不會為小故得罪朋友,因為朋友會掉頭而去。
  可是薔色已知道自己夠幸運。
  她得到的,肯定是最好的繼母。
  隔數日,李潔卿嚮她請教功課,她輕輕說:“你不該嚮母親大聲吆喝。”
  李潔卿略覺慚愧,“是,我一時覺得她失禮,沉不住氣。”
  薔色的聲音更低,“她們會比我們略早離開這個世界,我們遲早會成為沒有母親的孤兒。”
  李潔卿吃驚了,用手掩住嘴巴。
  “伯母那樣愛你……”
  李潔卿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丟下功課,趕回傢去。
  片刻,綺羅駕車來接,薔色笑嘻嘻上車。
  薔色一見有人,總是笑臉迎之。
  然後,關入房門,死做功課。
  功課是輓回她自尊的起死回生靈藥。
  她在班上地位出神入化,老師有事走開去聽電話,會叫她坐在教師席上暫代一陣。
  可是甄薔色不驕矜,不多話。
  因父親把整個傢交給繼母,而親父毋需故意討好,識趣的薔色有意無意與父親也分出一個距離。
  一傢人都像朋友。
  生活一平靜,祖父母的話更多。
  “文彬說什麽也是個專業人士,怎麽老賺不到大錢。”
  “他妻子倒足夠精明,會做生意。”
  “日子長了,會被人說他靠老婆。”
  “這年頭,無所謂吧。”
  口角冷淡,也像朋友,不過不是那麽好的朋友。
  薔色想象中的一傢人不是這樣的,但或者,她想象得太好了,也許一般人的傢,就是這樣。
  十六歲生日那天,繼母把她約到山頂吃下午茶。
  明敏的薔色知道有事。
  茶廳很漂亮,茶具雪白,捆一道金邊,格雷伯爵茶香氣撲鼻。
  陳綺羅一嚮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她很坦白地說:“薔色,我同你父親共同生活了四年。”
  一開頭,就完結了,一句話衹說了一半,文法上不對。
  薔色靜靜等待下文。
  “我發覺,我倆緣份已盡。”
  薔色耳畔嗡地一聲,呵,好景不長。
  “我已决定同他分手。”
  薔色十分艱澀地問:“他知道了嗎?”
  綺羅軟口氣,“薔色,你真聰明,不,他還不知道。”
  “他受得了這個打擊嗎?”薔色好不沉重。
  “成年人,應當承受生活中不如意事。”
  薔色忍不住問:“為什麽你們終於都離開他?”
  綺羅一愣。
  “你是他生活中至寶。”
  綺羅忽然笑了,“可是我本人生活目標卻不是成為他人的得力助手。”
  薔色點頭,“我知道,你纍了。”
  綺羅答:“我不知道別人為什麽離開他,至於我,我不想說他壞話。”
  薔色問:“你知道我母親為什麽要走?”
  “我一頭霧水,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說。”
  “你與父親似相處得那麽好。”
  “真可惜,感情像兄弟姐妹一樣,可是,今年我已年近三十,我希望男女關係之中還有激情,像見到一名男子,整圈臉龐會得不由自主地發熨……唉,你太年輕,你也許要隔些時候纔會明白。”
  綺羅總是替她留有餘地,不說她不懂,而是今日不懂,將來會懂。
  這幾年來,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錨,薔色神色露出對未來的恐懼。
  綺羅接住她的手,“你放心薔色,我會安排你的生活。”
  “為什麽,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因為路見不平,因為我能力做得到。”
  薔色落下淚來。
  一個陌生女子,願意照顧她的生活。
  她羞愧地低下頭。
  “你父,他是好人,衹是稍欠組織能力,我會替你到英國找寄宿學校,尋監護人,你放心,你仍是我的女兒。”
  薔色衹覺心酸。
  “對不起。”綺羅內疚了。
  薔色迅速抹幹眼淚,“你對我們父女已經夠好。”
  “我稍後會親口告訴你父親。”
  “為什麽反而倒先告訴我?”
  “唉,你好似更有智能接受此事。”
  茶涼了,綺羅叫侍者過來換新茶。
  薔色問:“你找到了新的伴侶?”
  “可遇不可求。”綺羅略為含蓄。
  “這次父親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了。”
  “別把事情想得太壞。”
  薔色頽喪地低頭。
  “看看你的生日禮物。”
  是一條珍珠鑲鑽墜子:項鏈
  “太美麗了。”
  “我幫你戴上。”
  薔色擁抱繼母,“至少我也過過四年好日子。”
  母女二人哭得四目紅紅。
  回到傢,薔色忽然對父親不耐煩起來。
  她冷眼看他。
  她要找出為什麽女人都不得不離開他的原因。
  他下班回來,一言不發,先做他要做的事、淋浴、更衣,每隔些時候問:“牙膏放在何處,白色毛巾都用光了嗎,”並不關心其它的事。
  完全忘卻獨生女兒的生日。
  日子久了,前來報恩的仙女也不過如一個普通家庭主婦,他倚賴性重,並且願意躲懶。
  薔色所不知道的是,在公司裏,甄文彬可以三個鐘頭會議不表示一點意見,這樣,他至少可以達到不做不錯的目標,而且,上頭一問起什麽,他第一個反應便是推卸,永不承擔任何責任。
  上司同事都有點怕他,有事都不與他商量。
  是這樣,永遠升不上去。
  但他仍然是個好好先生,從來不會陷害人,許多沒與他交過手的人都不介意他,況且他十分勤工,日以繼夜,時時埋頭苦幹,慢工出細貨,公司也需要這樣的人。
  薔色忽然像祖父母一樣,有點厭憎父親,因為他的無能,她吃了多少苦。
  她討厭他。
  晚餐桌了上,他把菜盛在大碗裏去看電視上的足球賽,一邊說:“薔色,替我拿條濕毛巾來。”
  他一天工作已經完畢,儘管妻女不由他養活,可是妻女總還得服侍他。
  是這樣,陳綺羅纍壞了吧。
  可是,甄文彬仍不是壞人。
  薔色一聲不響轉回房中。
  她聽得父親說:“這孩子又怎麽了?”
  這之後,她又不知會被送到何處去。
  現在,她身軀與思想都完全似一個大人,不是那麽容易安置,不比從前,像一隻小貓,隨便丟在哪個角落,給點吃的,就可解决問題。
  她為前途問題深深煩惱。
  隔了個多月,甄文彬依然故我,絲毫沒有異樣,薔色知道綺羅尚未嚮他攤牌。
  薔色這時發覺,什麽都是不知道的好,不知不痛,反而她倒像囚籠裏待判决的犯人,坐立不安。
  “你還沒同他說?”
  “真不知怎麽開口。”
  每次叫他,他總是很愉快地問:“什麽事?”
  一點也不懷疑對方會得變心,驟然把這件事告訴他,彷佛等於在談笑間拿一把利刀插進他的心房。
  似乎應該安排一點預兆,像下班後故意拖延着不回傢,或是對他們父女冷淡之類。
  可是陳綺羅實在做不出來。
  即使分手,也可以做得好看一點,不必踐踏對方自尊,況且,她得顧住薔色這孩子的顔面。
  薔色道:“如果你心意已决,不要躊躇了。”
  綺羅忽然說:“我沒有把我的身世告訴過你。”
  薔色看着她。
  綺羅聲音很輕,“我父母並無正式結婚,我自幼跟外婆生活。”
  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薔色呵地一聲。
  “外婆對我恨好,可是老人傢對生活另有一套準則,日子過得相當刻苦,”綺羅微笑,“我像個小小清教徒,衛生紙及肥皂用多了都受外婆警告。”
  薔色聳然動容。
  綺羅的遭遇與她有太多相同之處。
  “然後,我十七歲那年,傢父去世,遺囑中,撥給我一筆金錢。”
  怪不得。
  “那衹是他財産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份,以致他其餘的正式子女認為微不足道,任由那野孩子吃點掃在地上的餅屑也是應該的,可是,對我來說,已是筆豐盛的妝奩。”
  薔色聽得入神。
  “我立刻啓程到英國讀書,天天穿新衣串舞會觀劇,整個夏季在歐陸旅遊,戀愛、失戀、再戀愛……”
  薔色衝口而出:“我也要那樣!”
  綺羅笑了,“沒想到我是壞榜樣。”
  這時,上課鈴響了。
  綺羅說:“進課室去吧。”
  “你把事情講完了再說。”
  “後來,也終於畢業了,回來之後,買了房子,找到工作,忽然渴望安頓下來,被愛、愛人,我從來沒有一個傢,於是——”
  上課鈴第二次響。
  “於是我結婚了,很幸運,你父親是個好人,去上課吧,明天再說。”
  那一整天,薔色都想,在一段感情中,她纔不要扮演好人的角色。
  寧缺毋好。
  情願飾一個女角,壞人往往最能叫人思念一輩子。
  隔了二十年,對方說起她的時候,仍然咬牙切齒:“這個人呀……”恨恨不已,情不自禁。
  老師看見甄薔色一手托腮,雙目漫無焦點地望看窗外,對黑板上筆記視若無睹,不禁暗暗好笑,這樣的好學生也會有遊魂的時候,可見少年始終是少年。
  老師故意刁難,叫她答問題。
  天資聰穎的薔色卻又實時可以流利地把答案詳盡列出。
  那天晚上,甄文彬叫她:“薔色,過來,有話同你說。”
  呵,攤牌了。
  待薔色坐下來,發覺又不是那回事。
  “薔色,公司派我出差到倫敦一個月,順便可以替你找學校。”
  原來如此。
  甄文彬笑道:“你們母女盡量自己過日子,別太挂念我,我轉頭就會回來。”
  薔色聽了這話,受了刺激,忽然歇斯底裏地笑出來,他竟一點蛛絲馬跡都看不出來。
  他還以為她們沒有他不行。
  甄文彬愣住,問:“我說的話有什麽可笑?”
  薔色抹去眼角眼淚,“沒什麽沒什麽。”
  他壓低聲音:“輪到你照顧綺羅。”
  薔色一徵。
  “這一陣子,她早出晚歸,回來雖嚷倦,在書房又做到半夜,你看着她些,勸她休息。”
  “是。”薔色低下頭。
  “綺羅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做了四年夫妻,我心滿意足。”
  薔色一徵,“怎麽說這話。”
  難怪綺羅開不了口。
  他卻岔開話題,“公司一直怪我沒表現,這次是我的機會,我决定好好做出成績來。”
  替他收拾行李的,自然又是綺羅。
  連小小救傷藥袋也替他準備好:眼藥水、消炎藥、止痛丸、消毒膏布、棉花捲……
  綺羅說:“待他回來,一定同他說。”
  也不能再拖了。
  因為,已經有人送花上來。
  白色的,栽在盤裏的,謝了還會再生的蘭花。
  清晨起來,走過書房門,可以聞得到清香。
  真奇怪,他們完全不介意她是有夫之婦。
  不一直傳說女性離婚後很難再找到理想對象嗎,可見不能一概而論。
  薔色這樣分析:陳綺羅長得漂亮,性格獨立,最重要的是,她經濟寬裕,為人慷慨,不會造成異性負擔。
  她不會追着人要房子要車要珠寶。
  這一點已經夠吸引,故略表心意,追求者便明目張膽上門來。
  你看,薔色不無感慨,做人是不是要自己爭氣,屆時,愛同什麽人在一起都可以,拋棄人或被拋棄亦全不是問題,得意與失意時均可大灌香檳酒。
  十六歲的薔色有頓悟。
  甄文彬走了,母女十分輕鬆。
  二人都覺得時間鬆動許多。
  綺羅說:“我陪你去配隱型眼鏡,過兩年,用激光徹底治好這對近視眼。”
  薔色感慨:“第一次同祖母說看不到黑板上的字,她還不信,笑嘻嘻反問:“你是騙我要副眼鏡玩可是”,又趁我不在意,指嚮遠處:“哪是什麽?””
  綺羅問:“你常騙她?”
  “從來沒有,我根本很少與他們說話。”
  漸漸把童年時的委屈傾訴出來。
  “這就比較怪了,怎麽老認為孩子會騙她。”
  “你看我這八百多度的近視。”
  “是眼鏡沒配好,驗光師說你那些眼鏡全在後巷眼鏡店馬馬虎虎購得。”
  “便宜呀。”
  綺羅頷首:“這是真的,老人總想省。”
  “父親給的生活費已經不多,老人還想從中獲利,生活豈有不艱難的。”
  綺羅不語。
  薔色低下頭。
  “薔色,說些高興之事。”
  薔色抖擻精神,“是,我已經找到暑期工。”
  綺羅說:“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薔色低聲問:“是送花的人吧。”
  “是。”
  薔色很想見一見這個人,可是潛意識覺得不對,綺羅是她的繼母呀,她現在另外有男朋友,亦即是出賣她的父親,她怎麽可以與她朋比為姦?
  薔色靜下來。
  可是,在這世界上,她衹有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親人,她不得作出取捨。
  這大抵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況且,像她父親那樣遲鈍的人,被人賣了,也許還幫那人數錢,他不會介意。
  薔色擡起頭來,“好呀,我每天放學都有空。”
  綺羅很高興,“我去安排。”
  父親不常打電話回來,衹偶然寄回一兩張明信片,那些明信片,由傭人開信箱取到屋內,放客廳一張長型茶几上。
  陳綺羅下班回來,一邊脫鞋子一邊順手看信,重要的取返書房細閱、次要的一撇,順手扔回長幾上。
  那些由丈夫自遙遠的地方寄返的明信片,便遭受此等待遇。
  隔了好幾日,仍然扔在那裏,薔色過去,輕輕把它們收起,夾在書本中,作為書簽。
  人微、力薄、言輕,寫的信也無人要看。
  薔色十分睏惑,這真是一個勢利的社會。
  她要把這一切細節好好記住,將來,倘若遭遇到同樣的事,可作心理預防。
  明信片不見了,綺羅也不問起,可見早已丟在腦後。
  這段時間內,薔色發覺綺羅置了許多平時不會真的新衣,式樣華麗、誘人,顔色出乎意表。
  她並沒有試穿給薔色看,可是挂在房內,薔色走過,自然看到。
  薔色盡量低頭疾走,這是規矩,寄人籬下者必學,人傢要你看,你要高高興興的看,人傢不想你看,你最好做一個亮眼瞎子。
  一天早上起來,薔色看到一件小小上衣搭在沙發上,淡湖水緑,裁成T恤模樣,可是釘滿薄透明膠片。
  天下竟有那樣別緻的衣服。
  她伸手輕輕摸一下,上學去。
  她是為那個人所穿的吧。
  女為悅己者容。
  那天下午,父親的電話來了。
  薔色正在做功課,傭人進來說是找她。
  “薔色,綺羅在何處?”
  “這是她辦公時間。”
  “請同她說,我一時無法聯絡到她,我將延遲返來。”
  是嗎,一個月已經過去了嗎,他該回來了嗎?
  “公司叫我在倫敦再做一個月,你請綺羅撥個電話給我,或許,她可以告假來與我一聚。”
  薔色唯唯諾諾。
  “你好嗎?”
  “很好,勿挂念我。”
  “此間一級寄宿學校尚有空位,可是學費寄宿費之貴,無出其右,原來,世上並無有教無類一事,看來不但富者愈富,再愈有學養教養。”
  薔色不語。
  “此事回來再作商量。”
  薔色忽然問:“你好嗎?”
  “連續下雨已近兩個星期,我發覺自己原來有風濕痛。”
  “吃用還過得去嗎?”
  “有一樣相當恐怖的東西,叫牧羊人餡餅,不幸將來你會有機會領教。”
  薔色驚疑不定,“我還以為是約剋布甸。”
  “不要去說它了,早餐有種貓魚,腥臭撲鼻……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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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薔色安慰他:“到唐人街去吃。”
  “在所難免,記住叫綺羅撥電話來。”
  可是那一整天,薔色都不會見到她。
  薔色用英文寫了張字條,放在綺羅的書桌上,英語措辭比較大方。
  她那小小書房有股幽香,一枚水晶紙鎮壓着是月需要應付厚厚一疊賬單。
  將來,她也要學陳綺羅,憑雙手付清一切賬單。
  第二天清早,綺羅在喝黑咖啡。
  “我看到你的字條了。”
  她對薔色,始終是那麽尊重親昵。
  “我立刻撥電話給他,可是沒找到,不過留了言。”
  薔色一直點頭。
  “他在那邊好似如魚得水。”
  薔色不語。
  綺羅放下日報,“又得出門了。”
  薔色連忙拎起書包。
  “薔色,今日無暇送你,你乘出租車吧。”
  “呵好。”
  “還有,星期六有空嗎,我們一起去喝下午茶。”
  她朝薔色眨眨眼。
  “啊,有空有空。”
  雨天的出租車都有一股黴臭味,衆人公用的東西都有點齷齪。
  呀由侈入儉難,這話真沒錯。
  從前,陳綺羅沒出現的時候,小小的薔色是電車常客,慢是慢一點,可是一定會到達目的地,她喜歡坐樓下,上落快捷一點。
  沒想到今日已嫌出租車髒,寵壞了。
  一整個早上她都有被遺棄的感覺,身上那股沾自破爛車廂的氣味揮之不去。
  繼母要離開他們父女了,他們即將要打回原形。
  薔色恐懼地用手遮住面孔。
  放學,看不到綺羅那輛香檳色的跑車,薔色內心忐忑。
  她等了十分鐘,决定去乘電車。
  忽然看到車子在轉角出現,高興得淚盈於睫。
  薔色的笑臉是真的。
  她衝口而出:“我以為你不來了。”
  綺羅笑:“怎麽會,我會永遠照顧你。”
  “永遠是一個很長的日子。”
  綺羅又笑,“不見得,人與百歲壽。”
  她總是這樣,在最出乎意表的時候,表示她對人生的一絲悲哀。
  薔色上車去,舒出一口氣。
  “你父親叫我到倫敦會他。”
  薔色衹呵地一聲。
  “你願意代表我去嗎?”
  怎麽可能,“我不能曠課。”薔色想也不想。
  回來之際,進不了傢門,那可怎麽辦。
  綺羅答:“我也告不到假。”
  “那麽,據實告訴他。”利害關頭,她遺棄了他。
  人在人情在,他根本不應在這種敏感時刻離開這個傢。
  “他一回來,我就同他說。”
  過一刻薔色問:“會叫他搬出去嗎?”
  綺羅想一想:“假如他不方便,我搬走好了。”
  “可是,房子是你的産業。”
  “沒關係,我還有別的公寓可住。”
  這樣子,實在已經仁盡義至。
  分手之後,她還願意照顧他的生活。
  薔色有點羞愧。
  “是我不好,我沒有一輩子同他在一起。”
  薔色說:“一輩子是段很長的時間。”
  綺羅又笑,“不,並不是真如想象那麽長。”
  薔色不出聲。
  星期六,她們剛預備出門去,不湊巧甄文彬電話來了。
  “你們母女都不來看我?”
  薔色衹是支吾。
  綺羅在旁打手勢,叫她快點。
  雖然遲到無所謂,可是她喜歡那個人,就不想叫他等。
  薔色真尷尬,衹得胡亂說:“有人等我,下次再說。”
  挂上電話之前還聽得父親喂喂喂之聲。
  她盡量壓抑懊惱之情,面孔漲得通紅。
  可是綺羅一點也不察覺,不是粗心,而是不經意。
  她穿一件貼身黑色西服,更顯得膚光如雪。
  薔色衹穿白襯衫及牛仔褲。
  那男人遲到。
  薔色不由得生氣,內心一聲冷笑。
  早知可與父親多說幾句。
  叫了冰茶,他還沒有出現。
  薔色暗暗註視綺羅,她神色卻悠然,看樣子好象已經等慣了他。
  薔色內心已開始排斥這個人。
  然後,她看到一名男子大踏步走近,他一臉陽光,穿白襯衫卡其褲,揮着汗,動作卻輕俏敏捷,如一隻豹子般潛到綺羅背後,站定,不顧薔色訝異的目光,伸出一隻手,放在綺羅的肩膀上。
  綺羅立刻知道這是誰,她把臉傾嚮他的手背,神色陶醉,垂着眼,一時也不轉過頭來。
  薔色雖然年輕,看到這種情形,也知道什麽叫做戀愛。
  綺羅笑了,“薔色,我跟你介紹,這個人,叫利佳上。”
  他伸出大手,“薔色,你好。”
  薔色被他握着手,熱情地搖兩搖,知道他把她當孩子。
  這樣更好,人們對小孩沒有防範之心。
  “我剛自郊外趕回來,遲了一點,對不起。”
  看到薔色眼中有點詢問神色,他又解釋:“每周末我做義工,教障殘孩子們遊泳。”
  薔色在心中呵地一聲。
  他叫的礦泉水來了,豪爽地鯨飲。
  然後,靜下來,什麽也不做,衹是看看女友,微微笑。
  薔色要到這時纔看清楚了他,這人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身型好到極點,寬肩膀穿白襯衫已經夠漂亮。
  最吸引是他渾身上下散發的一股活力,這是都會男性少見的魅力。
  薔色這樣想:城市太多大腹賈,太多權勢、太多名利,可是人人如行屍走肉,營營役役。
  這利佳上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人。
  可是,他何以為生?
  他已經開口了:“讓我介紹自己,我在大學裏教數學,你對數學有興趣嗎?”
  薔色忍不住微笑,他把她當十一歲。
  綺羅一直不出聲,任由他們自由對答。
  “不,”薔色回說:“我對數學興趣不大,可是分數卻還不錯。”
  “綺羅說你是好學生。”
  薔色客氣地答:“一個人,總得做些什麽。”
  她註意到他頭髮近額角處有點鬈麯,這個人,一切外型上的優點都讓他占齊了。
  衹坐了一會兒,他便看看表,“我得回去更衣,有學生稍後來找我。”
  他再與薔色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然後走到綺羅身後,雙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為什麽那樣喜歡站到她背後。
  衹見綺羅的上身稍微往後仰,靠在他胸上,他俯下身來,吻她額角一下,轉身離去。
  薔色這時纔領會什麽叫做如膠如漆。
  母女靜了好一會兒。
  過一刻,綺羅纔問:“你覺得他怎麽樣?”
  薔色猶疑半晌,纔老氣橫秋地說:“好象很危險。”
  綺羅一聽笑得翻倒,“不不不,他至文明不過,今日他知道要來見你,有點緊張,表現失常。”
  “他為什麽要緊張?”
  “我同他說,你是我的女兒。”
  薔色有點尷尬,“這不妨礙你嗎?”
  綺羅訝異,“又毋需他操心,何妨礙之有。”
  是,衹有人在檐下討生活的纔叫油瓶,否則,各歸各。
  薔色點點頭。
  綺羅接住她的手,“來,走吧。”
  她們二人都喜歡用身體語言,又那樣爽朗活潑,真是配對。
  薔色黯然,父親已永遠失去陳綺羅。
  “他不介意你結過婚嗎?”
  綺羅大吃一驚,“他應該介意嗎?”
  “我不知道,好象,呃,社會,對離婚婦女——”
  綺羅強忍住笑,“你聽你祖母說太多的天方夜譚了。”
  一定是,薔色氣餒。
  “可是,”綺羅說:“離婚仍然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切勿誤會我將之當傢常便飯。”
  薔色不再言語。
  那天晚上,她做夢,老有人握住她的手,她並無掙紮,也不想放鬆,那是一隻溫暖的大手,伸開五指足夠遮住她整張小臉。
  半夜,電話鈴響了,薔色在床上翻個身。
  一定是父親不甘心,再次打來。
  可憐的父親,這裏已經沒有他的位置。
  薔色在睡夢中嘆息數聲。
  天亮,鬧鐘把她叫醒。
  她如常梳洗完畢,走到客廳,看到繼母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一杯拔蘭地。
  薔色立刻走過去:“什麽事?”
  綺羅擡起頭來,淚盈於睫:“倫敦打電話來,車禍,你父親——”
  “我們馬上去看他——”
  “他已經辭世。”
  薔色張大嘴,一時間無法適應,全身僵硬,剎時還不知悲傷,衹是突兀。
  “一個年經人醉酒駕駛,衝過紅燈,與他迎頭相撞。”
  薔色緩緩坐下。
  綺羅沒有實時叫她,好讓她睡到天亮。
  “我得實時趕去辦事,你要不要一起來?”
  薔色麻木地頷首。
  “現在,我要知會甄氏兩老。”
  那天大抵是天下最痛苦的任務。
  天全亮了。
  傭人如常捧出咖啡,綺羅伸手去接,杯子碰到碟子,嗒嗒作響,她纔發覺手在顫抖。
  她撥電話到公司,找到私人助手,請他們過來幫忙,那一男一女年輕人在半小時內就趕到了。
  一進門就與綺羅擁抱一下,然後馬上開始辦事,不消片刻,已討好飛機票及酒店房間。
  那叫甘婉兒的助手說:“我眼你去,我對倫敦熟如手掌。”
  “那好,李智強,你留下在這邊接應。”
  那小李回說:“甄傢已經知道消息,我會留下安撫他們。”
  在他們來說,好似沒有難事。
  一小時後,母女已拎着行李由小李送往飛機場。
  甘婉兒折返傢中,十分鐘後提着一隻手提包下來。
  看樣子她這件隨身行李是一早收拾妥當隨時準備出門用。
  “我已訂好黑色禮服,屆時有人會送往酒店。”
  薔色在飛機場又看到了利佳上。
  他一見薔色便上前擁抱她。
  薔色聞到他身上藥水肥皂香味,像是剛淋過浴,果然,他頭髮還是濕的。
  他送她們上飛機。
  綺羅一直垂頭不出聲。
  一路上她十分緘默,由得甘婉兒張羅一切。
  到了酒店,原來三個人分房住。
  甘小姐叮囑薔色:“即使走開一步,也請通知我。”
  黑色衣物送上來,連深色絲襪都在內,可見考慮周詳。
  薔色去看過花束,全部都是雪白的百合花,衹有她署名那一隻小小花籃,是粉紅色的玫瑰花:愛女薔色。
  薔色知道這是事實,急痛攻心,落下淚來。
  綺羅過來,擁住她,二人哀哀痛哭。
  接着是火化儀式。
  綺羅一直沒除下素服。
  她很倚賴拔蘭地酒。
  薔色聽見甘婉兒勸道:“今天喝到此為止,再繼續,便成酗酒。”
  綺羅不住飲泣,雙目紅腫,寢食不安。
  自酒店窗口看下去,街上有淡淡陽光,可是誰也提不起興趣去逛一下。
  然後,利佳上來了。
  他並沒有通知誰,一日早上,有人敲門,甘婉兒去開門,進來的是他。
  他同綺羅說了幾句,然後嚮薔色道:“我們到海德公園門口走走。”
  薔色站起來,他這纔真正看清楚這個皮膚白皙的女孩子,她原來長得那麽高,身型同大人完全一樣,可是面孔十分稚嫩,一如小孩。
  她心情十分差,並無好好梳洗,長發束在腦後,沒梳好,碎碎鬈發全在臉邊冒了出來,一個個都是小圈圈,襯着濃眉大眼,像拉斐爾前派畫傢筆下的主角。
  他替她搭上一件大衣,拉着她的手出門去。
  薔色身型其實十分高大,可是站在利佳上身邊,猶如一根小羽毛。
  走近公園,薔色凝望天空,眼淚似斷綫珠子般落下來。
  利佳上不是沒有見過人哭,可是這次纔發覺大顆淚水原來那麽動人,薔色扭麯的面孔不但不難看,反而表露了真情。
  他輕輕把手帕遞給她。
  他倆在公園一張長凳上坐下。
  “我與綺羅會在明年結婚。”
  薔色垂着頭,知道那是必然之事。
  “之後,你會與我們共同生活。”
  薔色有點意外。
  “綺羅的女兒,即是我的女兒。”
  薔色這時不得不擡起頭來,“可是,我並非陳綺羅的孩子。”
  利君微笑地擁着她的肩膀,“當然你是,她是你合法繼母,法律上她是你未成年前的監護人。”
  但,薔色蒼白地想,實際上她是一個孤兒。
  “你會適應新生活,我們會替你安排。”
  薔色又忍不住流淚。
  利君輕經說:“我至怕人無情,幸虧你與綺羅都不是那樣的人。”
  他們在公園一定逗留了頗長一段時候。
  一位街頭畫傢朝他們走來,手裏拿着一張速寫,笑嘻嘻說:“三十鎊。”
  利佳上一看,見是他與薔色坐在長凳上的素描,薔色一雙凄惶的大眼睛十分傳神,他喜歡得不得了,立刻掏出鈔票買下來。
  那畫傢千謝萬謝地離去。
  “我們回去吧。”
  他仍然緊緊握着她的手。
  回到酒店,綺羅已換下黑衣改穿淺色套裝,正與助手甘小姐談論細節。
  “——款項全數付清了吧。”
  “總數幾近四萬鎊。”
  綺羅呼出一口氣,“不妨,還負擔得起。”
  擡頭,看見他們回來了,有點高興,努力振作,“去了什麽地方那麽久”,可是眼睛又紅起來。
  利君說得對,陳綺羅是個多情的人,薔色緊緊與她擁抱。
  那晚,大傢在綺羅的套房內吃了點簡單食物。
  不要說是他們母女,連甘小姐都明顯消瘦。
  當天深夜,利佳上趕着要走,他衹能逗留十多小時。
  他吻別她們母女,“回去再見。”
  傍晚已經再颳過鬍髭,可是稍後又長了出來,刺着薔色的臉。
  有人搬了一隻紙箱來,裏邊裝了甄文彬的遺物,都是一些零星雜物,像筆記本子雜志袋裝書口香糖等。
  薔色憔悴地坐在盒子前,手上拎着屬於父親的一副眼鏡。
  她聽見繼母在一旁輕輕的說:“幸虧一直沒有告訴他。”
  薔色同意:“是。”
  綺羅苦澀地自嘲:“我很少做對事,這還是第一次。”她神情疲乏。
  薔色說:“在他生命最後幾年,他沒有遺憾,他生活得很好。”
  綺羅點點頭,這是事實。
  助手這時過來請她聽長途電話。
  回來的時候,她發覺薔色已在長沙發上睡着。
  甘小姐問:“要不要叫醒她?”
  “這幾天她還是第一次睡着,隨她去吧。”
  甘小姐輕輕問:“一個女孩子,怎麽會叫薔色?”
  “據說是信佛教的外公所改,佛傢雲色即是空,故應薔色。”
  “外公人呢?”
  “她與母係一支親戚已無來往。”
  “那真是可惜,照說娘舅阿姨是至親中至親,還有,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人生總無十全十美。”
  “祖父母呢?”
  “這次回去,想必也將疏遠,他們一直不喜歡她。現在更可賴她不祥。”
  甘婉兒跟着陳綺羅日子久了,說話百無禁忌:“咦,不祥人不是你嗎?”
  綺羅沉默一會兒,“我財宏勢厚,誰敢給我戴帽子。”
  真是,柿子揀輀的捏,甘婉兒吐出一口氣,“都會找孤苦的人來踐踏。”
  “是,弱的、小的。”綺羅忽然笑了,“無力反抗,就像我年輕時候,親戚中有哪個孩子頑劣無比,就被大人指着駡:“這副德性,同綺羅一模一樣”,我這個人竟成了反面教材典範,直至承繼了遺産。”
  “他們不再揶揄你了嗎?”
  “我已經聽不見了。”
  甘婉兒笑片刻,“明天下午,我們也該動身回去了。”
  整件事因為辦理得非常迅速,薔色覺得像一個夢似。
  回到傢中,更加詫異,一個星期不到,傢居已改了樣子,客廳與休息室換了傢具,她的睡房沒變,可是父親原有的起坐間已經拆掉。
  甄文彬這個人已在屋中消失,所有痕跡經已抹淨。
  薔色無言。
  房子不屬於她,她沒有資格為他留下什麽作為紀念。
  薔色滿以為新人會接着搬進來。
  可是沒有。
  利君總是在午夜十二時之前離去。
  回到學校,同學紛紛表示同情。
  老師把筆記補發給她,她又回到書桌前苦讀,如今她的身份比從前更加尷尬百倍,正好埋頭讀書,佯裝什麽都不知。
  每月繼母簽支票給她交學費,她都鬆一口氣,又過了一關,她對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後一日放學,發覺客廳裏坐着一位客人。
  本來不關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問傭人:“那是誰?”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進來等太太。”
  “陌生人怎麽可以放進門。”
  “兩對一,不怕她。”
  薔色抱怨:“我不會打架,你請她走吧,太太不知幾時回來。”
  “她一直按鈴按個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閽上來干涉。”
  下人確是難做。
  “不如你去打發她。”
  薔色走到客廳,那女客察覺,滿面笑容擡起頭來。
  薔色與她一照臉,感覺就如照鏡子一般,對方容顔與她似乎一模一樣。
  薔色立刻知道她是誰,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女客熟絡地說:“你放學了。”
  薔色要隔一會兒纔說:“你好。”
  “大傢好,陳綺羅什麽時候回來?”
  “你們約好幾時?”
  “五時半。”
  “也許交通擠。”
  “那,應該早些出門呀。”有點不耐煩。
  薔色坐下來,看着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薔色點點頭,“這些年來,一點消息都沒有。”
  她笑道:“也不會有人想念我吧。”
  薔色張開嘴,想說什麽,又閉上嘴。
  輪到她反問:“你一直住這裏?”
  薔色點頭。
  “生活不錯呀,比跟着我強多了。”
  薔色提醒她:“父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薔色提起勇氣,“你可是來帶我走?”
  方女士一愕,“呵,不,走,走到哪裏去?”
  薔色本來還抱着一絲希望,聽到她如此反問她,心中一涼,連忙低下頭。
  她鼻子發酸,說不出話來。
  接着,方女士說:“我聽見他不在了,前來接收遺産。”
  薔色退後三步,這纔真正看清楚來人。
  像,像得不能再像,連鬈發都遺傳自她,面形,身型,都大小同異,可是,她的雙目含一股精悍之氣,把薔色擋在一個距離之外。
  並且隱隱帶着納罕,什麽,你想什麽,帶你走?
  “你在這裏生活得很好呀。”
  薔色鼓起勇氣再說一遍,“可是,我父親已經去世。”
  對方似不能領會她的意思,“看你的衣着就知道了。”她像恭唯陌生人,“多合身多舒適。”
  薔色完全靜下來,她從未想過與生母重逢會是這個情況,她以為雙方至少會沉默地流下眼淚,可是她居然絮絮閑話傢常,不讓薔色有開口機會。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打開,薔色擡頭一看,鬆口氣,是陳綺羅回來了。
  她身邊還跟着一位穿西服拎公文包的男士。
  綺羅一臉笑容,一進門便嚮薔色招手,薔色走到她身邊,她輕輕問:“你還不去做功課?”
  把薔色撥到身後,似保護一隻小動物那樣。
  然後,她纔過去與客人握手,“是方國寶女士吧,我來介紹,這位是石志威律師,對不起我回來遲了,叫你久候,下次大駕光臨,請早些通知我。”
  看一看茶,吩咐傭人:“換熱的竜井上來。”
  兩位女士面對面坐下。
  這時,薔色已退回自己臥室,可是客廳外頭的聲音可以聽得到。
  ——“我來接收甄文彬的遺産。”
  “甄文彬沒有遺産。”
  “陳小姐你開什麽玩笑!”
  “所以我請了石律師來,他可以給你看文件,他願意嚮你擔保,甄文彬沒有遺産。”
  “這幢房子呢?”對方驚呼。
  “這幢公寓是我五年前所置,那時我還沒認識甄文彬其人,石律師會清楚嚮你交待。”
  石律師站起來,“方女士,請隨我到書房,我會解答你的疑難。”
  方氏霍一聲站起來,一臉不忿,咚咚咚跟律師進書房去。
  薔色坐在書桌前,垂頭緊緊握住雙手。
  綺羅端着蛋糕與牛奶進來。
  “怎麽了?”
  薔色的頭垂得更低。
  綺羅嘆口氣,輕輕說:“她把你當陌生人,也衹有好,互不相幹。”
  薔色仍不出聲。
  頭垂得那樣低,綺羅把手擱在她後頸上,“她來看看有什麽遺産,也不過是人之常情。”
  甄文彬唯一遺産便是甄薔色,為什麽她不要她?
  “石律師會嚮她解釋一切,她還是特地乘飛機前來的呢,個人環境並非富裕,在悉尼一間中國菜館裏做掌櫃。”
  薔色呆呆地聽着。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像我,從來沒有思念過那班親戚,不知多輕鬆。”
  可是,薔色覺得羞愧。
  綺羅勸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為她行為負責。”
  書房門打開,方國寶女士大聲而急躁地說:“這些年來,甄文彬一毛錢也沒剩下?”
  律師聲音很清晰:“我已交待得一清二楚。”
  方女士頓足,她似鬥敗公雞似跌坐在沙發裏。
  綺羅站在門口看着她。
  過片刻,她擡起頭,“你是否一早已把一切産業轉到自己名下。”
  “你知道沒有這樣的事。”
  方女士很頽喪,“我問同事藉了錢買飛機票來。”
  綺羅立刻對石律師說:“把那筆款子算給方女士。”
  薔色不相信她會接受。
  可是親眼看着方女士把支票唰一聲收入手袋。
  薔色忽然微笑,她終於心死了。
  她相信人窮志短,財大聲粗這兩句話,可是問人藉飛機票趕來爭前夫的遺産,純屬貪念,與貧瘠無關。
  人窮了,志不能窮。
  她大口吃蛋糕,毫無忌憚,統共沒有自尊,擦過嘴,沮喪地說:“白走一趟。”
  石律師是一個沉着的中年人,這時,雙目不能控製地露出厭惡的神色來。
  薔色覺得這種目光就似射到她身上一樣,無地自容。
  然後,方女士沉醉在失望中,看也不看薔色,就自顧自走到大門口。
  綺羅同石律師說:“勞駕你送她一程。”
  石律師斷然拒絶:“我還有事。”
  傭人開門,讓方女士出去。
  石律師鬆口氣,“幸虧帶齊文件。”
  “我們告訴她的,都是實話。”
  石律師聲音低下去,“我替薔色難過……”
  “不必,薔色有的是前途,她的生活還沒開始,我替方女士難過纔真,她前來領取遺産,一進門就看到完全屬於她的瑰寶,可是她視若無睹,竟是個亮眼瞎子。”
  薔色知道繼母口中的寶物是她,不由得流下淚來。
  石律師說:“本來,你囑我嚮她提出正式領養手續——”
  “不必了,免她拿腔作勢,薔色很快到廿一歲有自主權,你看,現在由我白白得到世上最有價值的産業。”
  “綺羅,你真的那樣想?”
  “是,我自幼同薔色一樣,是個在傢族中被踢打的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太多自身的影子,我想為她一盡綿力。”
  “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
  “加雙筷子而已。”
  “仍打算送她往英國寄宿?”
  “我會與她商量。”
  石律師笑,“希望她喜歡打麯棍球。”
  “讓她學好詠春拳纔去,有洋童難為她,可以還擊。”
  石律師吃驚,“以暴易暴?”
  “保護自己而已。”
  片刻,石律師離去。
  綺羅見薔色仍然躲在臥室之中,不禁詫異,“倒底還小,這樣一點事就擡不起頭來?將來你纔知道,世上不知還有幾許尷尬之事。”
  “可是,那是我的生母。”
  “咄,我的半兄半姐,坐在一起何嘗沒有足足一桌。”
  “但生母——”
  綺羅靜下來,“再計較與你何益?”
  “她竟把我丟在陌生人傢中。”
  “我是陌生人?”綺羅的聲音大起來,“我是陌生人?”
  “不不不——”
  “這下子你得罪了我,後患無窮。”
  薔色雙手亂搖,忽然放棄,放聲大哭。
  像極小極小之際,在百貨公司裏迷路,不見了大人,彷徨恐懼凄涼到極點,除了哀哀痛哭,一點辦法也無。
  門鈴一響,利佳上來了。
  “都走了嗎?”
  綺羅笑,“你叫什麽絆住?遲到個把鐘頭,幸虧和平解决,毋需勞駕你出力。”
  “她有無帶走薔色?”
  薔色一怔,沒想到他第一句問這個話。
  “沒有,薔色同我們在一起。”
  “送出去寄宿吧。”
  “她要找她,你也不能不讓她見她。”
  薔色低聲說:“我願意出去寄宿。”
  綺羅頷首:“那也好。”
  這一句話叫薔色在約剋郡一間私立女校逗留了三年。
  她學到的東西之多,非筆墨可以形容。
  像華裔叫清人,像約剋布甸是一堆面粉,像用詠春打女同學要記一次大過,像打人之後誰也不敢惹她,像一整個秋季日日下雨人的身體似要長出青苔來。
  而功課實在太容易了。
  薔色喜歡用一種黃色的藥水肥皂洗澡,洗完之後整天渾身都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天天都是霏霏細雨,有時霧同雨結在一起,一片白蒙蒙。
  第一年鼕假綺羅與利佳上來看她。
  那便不是一個假日。
  清晨,她與同學正自公園練打麯棍球回校,雨勢已十分急,可是無人介意濕身,你要是真正無法忍受雨,你就無法在那裏住。
  利佳上一眼就看到了薔色。
  她已除下近視眼鏡,人又長高了,穿着格子校服,那體育褲極短,露出少女修長纖細的腿,泥漬斑斑,寒天,她口中呼出白露,長發鬈麯地在雨中飛舞。
  粉白的臉如阿拉巴斯特美玉,大眼睛忽然閃出興奮光芒,她也看到了他們。
  她高興地揮舞着手,奔過馬路另一邊。
  “你們來了,怎麽不通知我。”
  穿着凱斯咪長大衣打着傘的陳綺羅直笑說:“你不冷嗎?”
  薔色答:“今天不算冷。”
  “已替你請了假。”
  “我得換衣服。”
  “上車來再說。”
  利佳上取出手帕,替薔色抹去臉上泥巴。
  鑽進車廂,他自小水壺中倒出熱可可給她。
  薔色喝一口,道謝。
  “生活如何?”
  “很好。”
  “食物很差是不是,據說閉上眼睛,一切都像吃地布。”
  “萬幸,我不是來吃的。”
  “能這樣想就好。”
  然後,利佳上微笑地說:“薔色,我同綺羅打算在明年初夏結婚。”
  “那多好!”
  “屆時我們到歐洲蜜月,你與我們一起。”
  “可是,”薔色說:“歐洲太繁忙,不是蜜月好地方,”好似很有見地。
  “正適合我們,”綺羅笑,“太靜了,思而想後,說不定會後悔。”
  那幾天她陪他們住在旅館裏。
  半夜,薔色發覺綺羅坐在窗前喝酒。
  “睡不着?”
  綺羅有點歉意,“吵醒了你。”
  “是否做夢?”
  “是,夢見文彬,他正在寫字檯前忙得不可開交。”
  薔色沉默一會兒,“你是愛他的吧。”
  綺羅意外,“那當然。”
  “為什麽?”
  “因為他十分倚賴我,我覺得我需要照顧他。”
  薔色不出聲。
  “你有無夢見過父親?”
  “沒有。”
  綺羅納罕,“這倒奇怪。”
  薔色在半夜意旨力薄弱,心不由主,說出實話,“我並不想念他,也不愛他,他不是一個好父親。”
  綺羅十分震驚,靜了下來,等到再要說些什麽,發覺薔色已經睡着。
  三天後他們轉程往劍橋。
  薔色不知這是否屬蜜月演習。
  通常在路上,她一個人咚咚咚走在前面,走遠了,回頭看,他們總在偷偷接吻。
  薔色每次都忍不住笑,佯裝看不見,繼續往前走。
  有時也故意墮後,看他倆拖手。
  他喜歡把她的手握在大衣口袋保暖。
  他總是穿着長大衣,像他那樣身段,穿起大衣,真是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待他們結了婚,他就是甄薔色的繼父。
  薔色是少數把父母全部更換的成功例子。
  她苦笑地在日記本子上揶揄地寫:“誰說一個人不可以選擇父母。”
  可是想深一層,綺羅並非由她挑選,而利佳上,更與她眼光無關。
  甄薔色一切處被動。
  一次,趁利佳上不在身邊,薔色問:“你在何處認識他?”
  綺羅英,不願作答。
  薔色這次十分不識嚮,“告訴我。”
  “好好好,某次出差,在紐約五街一間書報攤前。”
  “什麽?”
  “我去買報紙,他也在選雜志,他看到我,走近來說:“小姐你看上去氣色好極了,願意一起喝杯咖啡嗎”。”
  薔色接着道:“於是你立刻跟他走。”
  “不不不,”綺羅神情如少女一般靦腆,“我怎麽會接受那種吊膀子技倆,我覺得尷尬,轉頭就走。”
  “噫,人海茫茫,那可怎麽辦?”
  “就是呀,回酒店想了一天,第二天,身不由主在同樣時間踱回那個書報攤。”
  “他在那裏!”
  “可不是,他也正在那裏等我,雙手插口袋裏,看見我,微微笑,我走到他跟前,“咖啡?”我說。”
  啊。
  薔色覺得這件事蕩氣回腸。
  “其實那時我還是有夫之婦。”
  “你有無告訴他?”
  “那是我的私事,與人無尤。”
  薔色也認為真確。
  “真奇怪,再次看到他的時候,時間彷佛停頓,其它人漸漸淡出,耳畔聲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似一出電影。”
  “對。”
  “那可算一見鐘情?”
  “大概是。”
  “那不是很危險嗎?”
  “我們都是成年人,大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不會很錯,你,你還小,你就得小心。”
  “那次,可也是鼕天,他是否也穿着長大衣?”
  “不不不,那是一個瘋狂的炎夏,大傢的白襯衫都被汗水浸得差不多發黃。”
  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回到傢……以後的事你知道了。”
  “他是否富有?”
  綺羅微笑,“那重要嗎?”
  “呵十分要緊。”
  “是,他是長子,他承繼了身傢。”
  “他的父母可喜歡你?”
  “那要將來去到天堂才能問他們。”
  薔色真替綺羅高興。
  忽然又想起來,“他以前可有愛人?”
  綺羅笑,“那可真是他傢的事,我管不着。”
  薔色說:“我看他不是壞人。”
  “你又怎麽辨認?”綺羅笑嘻嘻。
  薔色感喟:“他對孩子好,有許多正經人都不介意賤視兒童,因他們無力反抗,任由擺布。”
  薔色是有感而發。
  夏天,他們在倫敦碰頭。
  新婚夫妻的膚色如在蜜糖裏浸過那樣顔色,穿着細麻布,一個上午就團得不能再皺。
  他們出發到歐陸去。
  在梵帝崗西西庭教堂內,他們被教士勸止,“不準親吻、不準攝影”,拍照的是薔色。
  到了碧藍海岸,他們在酒店泳池暢泳。
  薔色年輕的目光灼灼,看着她新任繼父。
  利君有點尷尬,“有什麽不對?”
  薔色連忙別轉頭去。
  她第一次發現他胸膛毛茸茸,而且看上去做嬰兒頭髮,稠密柔輕。
  薔色納罕觸覺如何。
  而且,洗完澡,可需要吹幹。
  忽爾她笑了,也一定很麻煩吧。
  利佳上就坐在她對面,看到她笑,不知怎地,別轉頭去,不敢再看。
  那是什麽樣的笑?他曾於清晨見過在露珠下綻放的玫瑰花蕾,是,那笑容就是那個樣子。
  薔色整張臉粉耩色,一雙漆黑大眼睛,長鬈發,仍然手長腳長,但已與身軀配合得十分得宜。
  綺羅輕輕在利君耳畔說:“薔色多出色。”
  他聽見他自己這樣答:“小孩子耳。”
  那真是個愉快的假期。
  否極泰來,薔色趁機盡情享樂。
  她吃了很多意大利冰淇淋,買了數不清的時裝皮鞋。拍了大疊照片,然後纔回宿舍去。
  臨別之際依依不捨。
  綺羅應允,“我們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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