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没有月亮的晚上
  女主角海湄因刺杀继母未遂而被起诉。律师陈国维全力周旋,终于说服了海湄的继母撤去控诉书。十六岁的海湄从此无处安身,只好与三十六岁、且有家室的陈律师同居。同居十年,陈律师或忙于事务,或在外“偷香窃玉”。海湄孤独无伴,寂寞难解,神情反常,只好找到心理学女博士——周博士谈心治病。海湄把周博士当作朋友信赖,但没想到周博士是个同性恋者。失望的痛苦,严酷的现实使海湄无法适应。孤寂中又堕入赌场老板“爱”的圈套,最终又被抛进茫茫夜海……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01
  我爱夜。
  你有没有发觉,夜晚跟白天完全是两个世界?只有在太阳落山以后,这个城市才会渐渐露出媚态,在黑暗中,给予人们无穷的想象余地。
  只有在晚上,我才有充分的精力做我要做的事,有足够的胆量说我要说的话。
  夜色对女性仁慈,方便她们把岁月留住,在晚上,上了粉的肌肤仍然莹白,疲倦的眼神仍然闪烁。
  益发使我爱上夜晚。
  事实上,已经有多久我没在白天出来活动了?
  炙热的日光,人声喧哗,忙乱挤迫,我实在无法抬起头来,况且,白天没有我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大白天起个早来干什么。
  只觉得白天苍白无味。
  渐渐变为夜党的一分子,会员中曾有人说,我们都是吸血伯爵的徒子徒孙,否则怎么会对阳光有那么大的厌恶。
  我最普通正常的一日,在下午五点开始。这是银行下班的钟数,白领们辛劳完一整天,挤在公路车回家的时刻,而我却刚刚离床。
  我的一日三餐,自晚饭开始。
  打九时以后,细胞才逐渐活跃起来,即使不出去,也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阅读、听音乐、找朋友聊天。
  这时候,按摩与美容师也陆续报到,国维那里如果没有事,我就自由活动。
  还有什么比晚上驾开篷车兜风更好?
  我所喜爱的,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阴凉、静寂、温柔,在我与夜之间,除了月色,只有蓬蓬的风,将车子开得飞出去,一枝箭般,水银样迅速,无声无息,进人另一空间,在那里,没有愁闷,只有欢乐。
  多么渴望到另一世界去。
  周博士说,人在极端不满现实的时候,会想到逃避。
  我笑。
  一早就知道了,没想到花了成百个小时与心理学博士谈话,所得结论,与自己的猜测一模一样。
  难道喜欢夜的人,都是不快乐的人?
  周博士没有说。
  第一次约见她的时候,请她到舍下来,愿多出一倍酬劳。她拒绝。
  她说她的办公时间是上午十时至下午三时。
  我愿意让步,准六点正到她诊所。
  她叫秘书重复,她每天上午十时至下午三时才办公。
  显然不愿做我的生意,也不必勉强。
  试想想,在白天叫我出去多么残忍,太阳的第一道金光便能叫我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是晚上呢?红色的灯,绿色的酒,对牢心理医生,诉说我的衷情。
  白天叫我怎么见客?我甚至没有白天穿的衣服。
  好几位女士都说周博士是一流的,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被她一分析,立刻释然。她又是个女子,不会引起流言。
  最后还是去了。
  因为那个梦的缘故。
  并不是去找她解梦,只是想告诉她,有这么一回事,有这么一个梦。
  这样的梦,永永远远不可以让国维知道。
  那日中午起床,女佣进来拉开厚厚的窗帘,水晶镜里照出一张卸了妆的脸,皮肤白里透青,隐隐可以看到微丝血管。
  我知道情况不妙,但没想到糟糕到这种地步,这面孔不是真人的面孔,这是一座冻蜡的像,我用手抚着脸庞,星光下的飞车并没有留下欢愉的痕迹,昨夜的欢笑早已消逝在昨夜。
  也许去见周博士的时间真的到了。
  但在中午,该怎么化妆?我弄不懂。
  终于架上一个墨镜,叫司机送我去。
  几乎不认得白天的街道亦即是我夜里出没之处,苍白丑陋的大厦,人群似蚂蚁般钻进钻出,车子一寸寸蠕动……
  有什么事非要在白天做不可的呢?为什么一切都得挤在那几个钟头内做妥才谓之正常?
  到了目的地,我觉得晕眩,睁不开双眼,心跳,胸口作闷。
  幸亏诊所幽静阴暗,一进门,看到一大束夜来香,雪白的花蕊正吐露芬芳,使我安下一颗心。
  已是秋凉了,这该是最后一束五簪。
  周博士与我,是这样结下的交情。
  她出现时,只看她一眼,就觉得不枉此行。优雅地穿着米色的凯斯咪毛衣与长裤,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威士忌?”她问。
  使我几乎没感激得跪下来。
  从此之后,每个星期三中午,我总会设法把自己自床上拉起来,站在莲蓬头下,淋至灵魂苏醒,为见周博士,这一切是值得的。
  她是我生活中唯一与夜没有关系的人。
  她是黄昏,与夜十分十分接近,似明似灭,有那种暧昧的味道,使人放心。
  国维问:“有点意思吗?那帐单为数至巨。”
  “她值得那数目。”我答。
  以后,他就没有再问。
  我喝完那杯威士忌之后,周博士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
  我茫然,我不知道,我不晓得她可以为我做什么。
  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希望你做我的听众。”
  “那是我任务之一。”
  我放下心来,她会替我保守秘密。
  第一次,我什么也没说,约好第二个星期才去。
  当日夜里,国维照例有应酬,一句“不招待女宾”,我便得自己打发时间。
  到海滩去。
  地方相当偏僻,独自怕危险,拉了人陪,他们心神不宁,一片黑水,只听得潮汐沙沙上落,太过诡秘了,没有月亮。都说:“没有什么好玩,还是走吧。”
  只得听从劝告离去,觉得非常扫兴。
  那一夜,又比往时喝得多一点。
  在舞池中,一个油头的小伙子要伸手来拉我,我问避他,一错脚,脸朝下摔在地板上,脸颊与鼻节瘀肿一大块,得赶去急症室照爱克斯光。
  要完全摆脱白天,是不可能的事。
  周博士见怪不怪地看我一眼,“他打你?”
  我摇摇头,“摔跤,真的。”
  “喝醉?”
  “要真的烂醉如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陈先生怎么想?”周博士问。
  我看着窗外,茶色的玻璃把世界切成两半,在这里面,我才是最重要的,我的七情六欲需要人聆听同情,管它饥荒战争瘟疫。
  我平静地说:“他?我没看见他有好几天了。”
  “陈先生不知道你的鼻子几乎跌成两截?”
  “不。”
  “他是否知道并不重要?”
  我微笑,“周博士,你未婚吧?”
  “是,我未婚。”
  “那么你不会明白。”我说,“我今天并不是来讨论婚姻生活。”
  “你想说什么?”
  “我时常做一个梦。”
  “重复性?”
  “是”
  “告诉我。”
  “是家母,她持尖刀追杀我,每次刀刃都刺进我右胸下约一公分深,我不觉得痛,但非常害怕。每次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来给我通风报信,但我还是难逃此劫,在梦中吃力奔跑,倒在地上,满身血污。”
  她微笑,“多可怕。”
  “家母为何要杀我?”我问。
  “梦境如此而已。”
  “不是每个人都做这样的梦。”
  “我们会把根由找出来。”
  她的声音具安抚性,非常柔和,其实我并不想找出噩梦的因由,我只是想找个对象诉苦。
  胸中烦恼去净后,晚上可以放心跳舞。
  “你要不要躺下来说话?”
  “不用,我刚起来。”
  周博士看看钟。
  “你认为我生活糜烂?”
  她想一想,“一个人总要睡觉,白天睡与夜晚睡是一样的,不能单凭此而论断人。”
  她很客观,真是个明理的人。
  可惜时间到了。
  过了几日,国维请一位客人吃饭。国维说:“客人是位堪舆师。”
  堪舆师亦即是风水先生,我叹口气问:“可是我们又要搬家了?”
  “这位老师特地自美国赴东京讲学,不过留两日,天大的面子,林翁替我约了他出来。”
  我微笑点头:“一定是生神仙。”
  国维吊起一条眉毛,非常不满,“你不相信就算,可别在席间露出不敬。”
  我噤声。
  他兴致极高,开开心心地出门,与风水术士会合。
  酒过三巡,风水先生说:“本市这个地方,就其大形势来看,左有山岭,右有油山,耸左为龙,耸右为虎,龙虎相应,华表旱门,更有滇水中穿而过,山为气,水为财,山水相汇,财气皆旺。居于市内之人,该无往而不利。”
  我已觉得闷,双目游走。
  林翁已近七十,精神奕奕,半秃,红光满面,他带来的内侄,与国维是同行,一表人才。
  刚才他们怎么介绍这位年轻人?
  一看就知道他也不相信这一套。
  林翁与国维两人毕恭毕敬地洗耳恭听。
  “住宅有静宅与动宅之分,单层者称为静宅,多层者称为动宅,层数者,非向高之层数,而为内进之层数也。本宅是属水,一层是水见水,出入游荡不聚财;二层是水火既济,财稍旺而人不旺,因泄气也;三层是水相生,人财大旺,且发贵人;四层是金生水,外益内,先女后男,发财悠久;五层是土克水,人财不旺。”
  他姓什么?
  我暗暗打个呵欠。
  独独被他看见了,双眼弯弯地溅出笑意。
  我别转面孔,再问也不想与小一辈的人眉目传情。
  年轻人长得并不好看,脸颊上还有微凹的瘢痕,想是忍不住手挤小面疮留下的。
  国维与堪舆师交换着宝贵的意见,散席时他掏出一大封红包双手奉上。
  我觉得更乏味了。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所嫁的陈国维,不是现在这个陈国维,你会说我老土吧?
  我苦笑。
  国维同我说:“我与林翁送老师回酒店,你有什么地方去?”
  “统一会所有个牌局。”
  “我送陈太太。”年轻人自告奋勇。
  国维正眼也不看我,替他的老师拉椅子。
  他显然着了迷:“师傅,人说属金之宅,人丁旺而女更强,当开门路,作大院以泄其气,则男子富贵全美,可是?”
  “这个嘛……”他们一路说一路走。
  我上了陌生人的车。
  “谢谢你,统一会所。”
  年轻人说:“陈先生好像很相信这一套。”
  “你没听他说要拆一道门出来求富贵全美?”
  “那人也不过是江湖术士,二十世纪哪里还有什么朝葬晚发的风水地。”他咕哝。
  我笑,一抬头,看到车外天空一轮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吸尽大阴的精华。
  而身边的年轻人,蠢蠢欲动,不知厉害。
  他送我到统一,放我下来。
  “牌局几时散?我来接你。”
  “谢谢,我有司机。”
  他看我一眼,“我们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坐坐。”
  我笑着拍拍他的手臂,“这场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没有失却风度,仍然陪我上楼。
  玛琳她们一早已经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两只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赢不出来。”
  “我喜欢吃小的,密密吃,比较有希望的样子,”我坐下来,“好过伸长脖子等。”
  玛琳侧侧头,“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哲理。”
  大家都笑。
  当下安琪赢出来,我们这班初学生便放了牌吃点心聊天。
  我说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饿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说。
  “莉莉蓝终于跟小汤跑掉了。”玛琳忽然宣布。
  大家沉默。
  过很久有人说:“多大的勇气!”
  “匹夫之勇罢了。”
  “将来是要后悔的。”
  “蓝老板怎么想?太没面子。”
  “两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我拣起一只牌,在手中搓着,“将来是以后的事,眼前,她是快乐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样的一个人!”
  “小汤对她很好。”
  “为着她的钱。”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钱,不花也没用,搁在银行里干吗呢?”
  玛琳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副论调倒很新。”
  “女人要钱,不过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别的出路,应替她高兴。”
  “但是小汤几乎同城里每一个富婆都来往过。”
  当全人类啧啧啧的时候,他们正在享受,其实每个人一生应该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热过。
  正当我们诧异她何以忍心抛弃一切,她又何尝不讶异我们这一群苦闷的女人居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规矩生活下去。
  对莉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吧。
  我们的生活形态,好比一格抽屉,拉开来,推拢去,里面四四整整放着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则到老也就是那样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别妄想要生脚跑到哪里去。
  看到别人争取应得的自由,也不认得那是人权,反而大惊小怪地嚷:哎哟哟,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怜。
  然后拍着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抚:我们是好奴婢,我们不会成精,我们不同自己斗,我们乖。
  顿时觉得坐下去没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样子你也作动了,别又干些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出来才好,我们受不了这么多刺激。”
  我问:“莉莉与小汤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说英国。”
  真有他们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国度,如今没落了,气质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权,白人对种族有歧见不要紧,对钞票重视便可以了。
  我爱那连绵的雨,紫蓝的天空,成年不见一次太阳,名正言顺可以躲在屋内不出去,因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没有日光来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玛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响,下楼去。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见珍重。好?立即开房间去,更不用多说。
  那位小汤是著名知情识趣的一个人,与莉莉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感情,那时,明知她是有夫之妇,也一味追求,先是不声不响站在她门口等。适逢雨季,有伞没伞,总给人儒湿温柔的感觉。拿一枝花在门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谁天天做,还顶管用。
  开头时大家都讪笑,不在意,连莉莉在内,都耸耸肩以为不会有事。
  谁知雨季过后,穿薄呢的季节来临,已经有人看见他们深夜对坐,手中持桃红色的堪柏利苏打,听乐师吹奏金色式士风。
  大伙正忙着将房产转股票、美金换英镑、富格林出枫叶金人,不亦乐乎,看到莉莉那种闲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红,一致认为她愚不可及。
  国维说:“蓝老大,太没有办法了。”
  为了报夺妻之恨,蓝某找人殴打小汤。
  整件事像出闹剧,打手打错了人,蓝老大顿时泄气,跑美国去避祸,身边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抛下孩子给公婆,匆匆收拾细软,在律师处留下字据,便与小汤走掉。
  一切是因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门口等。
  我们女人只不过想找寻些乐趣。
  国维问:“孩子们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尔,那贱妇什么都豁出去,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乐,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万剐之罪,在今日,竟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将她绳之于法,噫,世风日下。
  我同周博士说:“那年轻人没有出现。”
  周博士笑。
  “他没有等着接我。”我叹口气。
  周博士给我一杯酒。
  “家里开始装修,把墙的位置全部搬过,为着风水的缘故。”
  “你怎么睡?”
  “在郊外有一层小房子,佣人都不愿意进去。”
  “很静?”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点钟。”我伸一个懒腰。
  “不打算起来看看白天?”
  “有什么好看?”
  “有很多不错的人与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能够把难题直截了当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时收费,我不急,她自然缓缓来。
  我把这当吃茶时间,漫无目的,说一会子活,打道回府。
  “还有梦见令堂吗?”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岁。”
  “噫,什么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项艺术,十二年了,没有人漏过口风,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确实已经去世?”
  “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
  周博士轻笑。
  她当然没听懂。
  我解释:“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她于两年后郁郁而终。”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耸然动容。
  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我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
  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一旦开口说出来,似家常话。
  “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
  “谁敢提?”
  “你长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亲对你怎么样?”
  “他憎恨我。”
  “当年你几岁?”周博士说。
  “十四。”我说。
  “童年不好过?”
  “糟透了,”我说,“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最坏的已经过去。”
  “已经过去?”她凝视我。
  我咧嘴,“啊是,还有那个梦。”
  “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
  “没有,没有兴趣。他们老一派的人,事事讲面子,无论什么,都做得不漂亮。”
  “你几岁结的婚?”
  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
  我看看腕表,很遗憾地说:“时间到了,下次,下次说给你听。”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话说出来就舒服。
  屋子里如战场。
  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
  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他渐渐迷信,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铁算盘,紫微数,起卦的盲公,摸骨的异人,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
  我觉得国维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有很长的日子,他表示劳累,不愿意说话,“有什么事,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是他口头禅。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与我同行。坦白地说,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相,留着长指甲,穿油腻的唐装,坐在阴暗的公寓里会客。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可是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什么也不计较,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装、讲究的老师,红光满面,油腔滑调,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国维一样趋之若骛,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觉得不耐烦,能够不去就不去。
  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
  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我们各有各的朋友。
  有时候在家中碰头,当着朋友的面,他会说:“海湄是爱我的,毫无疑问。”
  我们关系一度非常紧张,曾经想分开,两年前他决定移民,一连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诚意,能卖的都卖了,人频频过去投资设公司,在那边也置了业,把我带过去住三个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来看风水拆房子。
  该不该问他为什么?怕一开口又引出一次大摊牌,于是推着,日复一日,假装忙,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则专门守着太阳落山后的辰光。
  我与他都已走过了山之峰,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开篷车停在辆赶集的货车边,一车斗的鸡鸭,静静地蹲笼内,圆圆的眼珠子瞪着静寂的街道与鱼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场去吧?它们并不吵闹,在交通灯前,我看着它们,它们看着我。
  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我没敢再想下去。
  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几乎没有穿衣服,赤着膊,赤着脚,一条短短的球裤,浑身晒得古铜色,脖子上系一条红绳,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
  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有些贵得不得了,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蝉尤其珍贵……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并没有似一些轻浮浪子般挤起眉弄起眼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举起圆实的手臂,露出腋下浓稠的毛。
  这时绿灯亮了,我们开动车子,各奔前途。
  那样的年轻人从前是不会吸引我的。
  他们只不过是原始小动物。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原始往往有种纯朴天然美,也许是国维近年来服用各式补品的种类太多太离奇,使我觉得年轻真是好。
  什么样的东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着,当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给我看一瓶酒,里面竟浮着一大群刚出生小老鼠的尸体。
  我当时觉得血不上头,恶心,站起时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书房另搭睡铺。
  由他与他的药酒瓶睡。
  之后他又托做妇产科的医生去找紫河车。
  堂堂早年剑桥大学的大律师就快变为采阴补阳的茅山道士。
  人家医生同他说,医院不做这种事,叫他另觅途径。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觉得难为情,抬不起头来,由得他闹个满天神佛。
  玛琳一次偷偷问我:“陈国维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说他早年玩得实在太厉害,现在拼命找补品。”
  这样猥琐的对白自我闺中腻友说出,有洁癖的我即时决定冷却这段友谊。
  我当下说:“我的话你未必相信,这样吧,今夜我替你约他出来,你亲身试试。”
  玛琳没想到我有胆讨她便宜,啐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处,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叹息。
  我说:“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童妻,婚后还长高了三公分。”
  “陈先生什么年纪?”
  “他当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说。
  “快十一年了。”我说。
  周博士说:“他现在正当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习惯同嗜好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公。”
  “当年是家长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爱上他的。”
  “一个十六岁的女童怎么会结识中年大律师?”
  我放下酒杯。
  “他为我辩护。”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脸色凝重,小心地处理这个关口。
  她问:“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说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这儿来视为一种享受,可惜时间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渐渐成为一种负担,可否设法方便我?”
  她温柔地问:“你想怎么样?”
  “让我晚上来,每星期两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么一次,只一次。”
  “好吧。”
  我吁出一口气。
  “每星期一你来我处晚饭,时间充沛一点,八至十。”她把地址给我。
  我如释重负。
  终于可以完全脱离白天。
  “太纵容你了,完全不见阳光,对身体无益。”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02
  健康算什么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时候,也已属黄昏。
  天下着潇潇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车。
  时时与自己说,做人不宜过分苛求,能够与社会脱节已是最大的福气。世界上一切事情与我无关,多么好,谁要与公众息息相关?开什么玩笑。人之所以要赚那么多钱,就是想用金钱划出一条肯定的界限,与公众离远远的,站在干地上,诚恳而善良地说:“群众的力量不容忽视。”
  国维一直在金钱上满足我。
  他从来不吝啬,其实他的收人,并不如外界想象中的好,有一阵市面旺,人们火气也旺,动不动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涨船高。
  那时他做得凶,玩也凶,几乎不用睡觉,夜夜笙歌,凌晨回来眠一眠,又赶到法庭,满城地走。
  事业陷入低潮,空闲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婚后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与生产有关的事,他并不喜欢孩子。
  他常充满灵魂地说:“你若做我这一行,日常接触的全是坏的种籽,你也会对人生发生怀疑。”
  我也不喜欢孩子。
  因为我实在不能当自己是一颗好种籽。
  只有国维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过头来说,只有我方能容忍国维。
  车窗外的景色有肃杀之意,仅有的树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浓雾夜,坐汽车渡轮过海港,设法占船舷第一个位置,船驶出后,车子像是浮在雾中央,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一段,直至抵达彼岸。
  不过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总是深蓝色,星光灿烂,似太空馆中之人造天幕,无论什么,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国维现在才像个真人,衰老、猥琐、迷信、坏脾气。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机问。
  “不,不回家。”
  “到什么地方去?”
  到什么地方去?“统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顶去兜个圈子。”
  “是。”
  “还是回家吧。”我终于颓然说。
  司机早已司空见惯,“是。”
  我问:“先生今晚在哪里?”
  “豪华俱乐部。”
  “赌?”
  司机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点去接他宵夜。”
  我极少极少问及国维的行踪,司机很放心,知道我只是一时好奇,断不是查根问底。
  “我也去豪华俱乐部。”
  “太太,那处不招待女宾。”
  “我不相信。”
  司机尴尬,“真的,太太。”
  你瞧,无处可去,上班的人没有烦恼,十个八个小时工作下来,筋疲力尽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发时间。
  车子还是往家里驶去。
  喝完汤,突然想寻幽探秘,自己开车往豪华俱乐部。
  那种别墅式的赌馆都有保镖看守。
  我据实说:“我是陈国维夫人。”
  他们立刻放我进去,可见国维是熟客。侍役礼貌周到,“陈先生九点钟到,已吩咐过了。”
  什么不招待女宾,鬼话。
  只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认是陈国维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并不难,只不过要精湛地掌握杀死时间的本事。
  我不嗜赌,只明白二十一点,跟国维到每个赌城,也只玩二十一点。
  坐到赌桌边,看一回,觉得没有意思。
  单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额现款狂赌,是每个赌场都有的事,但我身边没有这样的钱。
  身边有位壮年男客挨得渐近,我不以为忤,这不过是证明我仍有吸引力,况且又会有什么良家妇女跑赌场来呆着?怪不得别人轻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离开赌桌,那位中年人跟着上来,拉住我,我转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他已将一叠筹码塞我手中。
  这次真是自取其辱。
  “给你。”他一脸酒意,满嘴酒气。
  “我不要。”
  “给你。”他抓紧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并不害怕,也不尴尬,我说:“你误会了。”
  他连忙加注,筹码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从旁的职业女性眼中露出的艳羡之色,可知这些必然是大筹码。
  我温言说:“先生,我是来等人的。”
  他并不粗鲁,只是气息重,“等人?什么人会叫美丽的小姐等?跟我来。”
  这人豹子头,铜铃眼,体重近百公斤,我进退两难,卡在走廊当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说,他也没做什么,这又是国维常来的地方。
  正在尴尬,有一把很镇静很温和的声音插进来说:“她等的人是我。”
  大汉诧异,“是你?”
  说话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汉肩上,叫他给个面子。
  他身份显然不简单,大汉即时醒了三分,呵呵笑,“误会误会。”不过他捡口一点面子,“你怎么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说罢走开。
  我捡地上的筹码。
  那位先生警告我说:“这些最好还给他。”
  我莞尔,他也弄错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东西交给他。
  “小姐,这里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准备回家,也不想多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谁知他得寸进尺,把脸拉下来,“我以后不要见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说下去:“有客人带你进来,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单独进来找生意。”
  我瞪着他。
  这人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国维走进来。
  “国维,国维!”我扬手。
  国维见是我,一怔,急急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不悦。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国维兄,无论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她还是要走。”
  “朱老二,你乌搞什么,这是内人。”
  “什么?”
  “内人,老婆,妻子。”
  “别开玩笑。”
  “这种玩笑怎么开得?你见我胡乱认过老婆没有?”国维也喝了几杯,江湖腔毕露,“赶明儿你到舍下来,我把结婚证书给你看。海湄,这是此地老板朱二哥。”
  “朱二哥。”我称呼他一声。
  然后我看到一件奇事,这个相貌堂堂的赌馆老板忽然在三秒钟内涨红了面孔与脖子,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连忙尽义务让他下台,同国维说:“快过来陪我看这边的局怎么下注,来来来。”
  拉着他走到一边,撇下姓朱的。
  国维沉下脸,“你怎么来这里?”
  “因为无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来这里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没说错,无聊。”
  我顿时萎靡,对他来说,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会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泄了气,“我这就走。”
  国维见我并不反抗,也平了气。“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边。”
  他还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车场,看我上车。
  “以后不准你到这里来。”
  我发动车子。
  “回家去吧。”
  我看着他,“国维,”我忽然冲动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来吧,你说你多久没回家了。”
  也许这句话太过文艺腔,也许说得太突然,不是时候,他怔住,身子僵硬,过了一会儿,他面孔看着别处,生硬地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即返。”
  我叹口气,把车子驶走。
  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再回来,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永远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将成为本市的传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们将称我为那个黑夜飞车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恒地飘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会消失,到五十岁还独自开着车在深夜街道上游荡。
  太可怕了。
  我驶回家去,浑身战栗。
  放下所有的窗帘,锁上门,密密实实,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间内。
  国维根本没有回来。
  都是我不好,吓住他,使他不敢回来面对现实,怕我再问他什么,怕我再要求什么。
  天亮了。
  窗帘再厚再密,总有罅隙,光线无缝不人,每个窗镶着四方的金边,特别怪异,特别刺目。
  应当封掉它,拿砖头砌密它,何必还装模作样地留着窗户,根本一辈子也不打算开它。
  反正他们在装修房子,我跳起来,就这么办,叫他们把窗户取消。
  不过做这件事,必须白天开车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实在不敢面对阳光。
  我找玛琳。
  她听到我的声音,诧异,“都快九点,你还没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玛琳叹一口气,“为了什么激气?到如今尚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气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来同我吃饭?”
  “不不不。”
  “试试新,戴副墨镜,看看白天,我来接你。”
  “不了。”
  “听我的,情绪不好,切忌独个儿闷家中。”她说,“半小时后我到你家。”
  这样的照拂诚属难得。懂得做人的人,断不会时时麻烦别人,一年一度已经过分。
  玛琳到达时,我还赖在贵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么好。”
  “身上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脸色还是骇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会这么苍白这么死气沉沉?
  她俯下身子说:“你要当心自己,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不是咒他,他总也会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个打算。”
  玛琳忽然说到那么大的题目去,我难以招架。
  我颓然往脸上厚厚扑粉,粉籁籁掉下来,落在梳妆台上,即时沦为灰尘。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贼似的满城游走,白天又睡不好,干嘛?”她好心数落我。
  我不为所动,放下粉扑,“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玛琳硬拉我起来,“没有这种事,你敢耍我,把我叫来又遣我回去。”
  我只得同她走。
  一路上已经后悔得吐血,用手捧着头,睁不开双眼。
  玛琳叹口气,“真像只蝙蝠鬼。”
  步入饭店,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想出丑,连尽两杯血腥玛丽,胃部安稳下来。
  玛琳也不欲再强我所难,自顾自吃,不来理我。
  隔壁座位上的两个女郎打扮摩登,是领薪水养活自己的新女性,正在絮絮交谈。
  精彩的对白钻入我耳朵。
  一个说:“无论如何,卖艺不卖身,何必呢,扮得似妓,做得似狗,更贱多三分。”
  另一个说:“半露胸前两团肉,完全要另议,不能附送。”
  “这种年纪还有肉?难得难得,我只剩两层皮了。”
  吃惊的我忍不住回头看去。
  因为张着嘴,一副讶异,太露痕迹,她们其中一位向我眨眨眼,吓得我连忙低下头。
  玛琳笑我:“少见多怪。”
  我喝闷酒。
  “比这更豪放的还有呢,有时出来散心,顺道开开眼界。”
  我不出声。
  “你以为我不闷?”她说出心事,“我有孩子,不能放到你这么尽。”
  三杯下肚,手不再颤抖。
  我心底里想,教我改过自新同啥人学习呢,谁是模范生?还不是各有各的苦处。
  “到我的店来看看,生意不错。”
  我召侍者付帐。
  仆役说:“付过了,那边朱先生要了帐单去。”
  我以为是玛琳的朋友。
  她却说:“现在还有这样阔气的人,谁?”
  我转头过去,看到昨夜邂逅的赌场老板朱二。
  原来是他。
  我回过头来:“有什么稀奇,没见你之前,我也不信你会声声劝人为善。”
  “你的追求者?”
  “才不,是陈国维的朋友。”
  “幸运的你。”
  “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送你回去,”玛琳摇头,“不明事理的人,会以为你有毒癖。”
  我苦笑。
  走过朱某的台子,我朝他点点头。
  一路上玛琳断断续续地劝我,叫我找点事做,消磨时间,可免流离浪荡。
  似她这般开个店?极之麻烦的,打开大门,进进出出全算客人,得罪不得,不知多少像我这种没事做的女人,天天轮流到时装店逛,聊天试衣裳打电话,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当办公室,饶你客似云来,月底算起帐,距离盈余尚有一大截,当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断然不是玛琳同我。
  玛琳不过想找一个地方落脚,打些小本,卖起精品来,渐渐也疲了,货色十分普通,何精之有。
  惜国维从来不鼓励我做事。
  玛琳说:“到府上看看如何?”
  “有什么好看。”
  “拆过两次了,我倒好奇,想知道陈国维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我不出声。
  “陈国维这么有生活情趣,照说做他太太不是太难。”
  外人不知道,他的情趣,全属他自己,他的妻子无插足余地。
  玛琳有心不让我回家向黑甜乡报到,车子弯弯曲曲兜圈子。
  我半迷糊地把头枕在车垫上,不想与她争执,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会不会是我,玛琳心中可能极之不快,所以推搪着不肯回家。
  我对她的家庭状况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过上等教育,有儿有女,情况是很过得去的。
  秋阳毕竟已淡,玛琳载我兜了一阵风,再无借口,只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盘,佣人识趣地拉上帘子,我略为进食,精神回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玛琳四周围打量,叹口气,“真有你的,”她说,“弄得这么有情调。”
  男主人还是不肯回来。
  一点道理都没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玛琳说:“都说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样子不错,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宠得飞扬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会。”
  见她话题越来越私隐,我看看钟,“你瞧,即使不睡觉,时间也是要过的,我要出去见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辞。
  我同她说:“咱们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里,倒在她那张月白缎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话也没说过。
  醒来的时候一片静寂,遥远的墙角点着一盏小小脚灯,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吗?”
  女秘书走进来,“陈太太,我们已经打烊。”
  “周博士呢?”
  “早两小时已经下班。”
  “什么时候了。”
  “七点。”
  “拖累你不得休息,不好意思。”
  塞给她钞票,不肯收。
  拨电话回家。先生回来过吗?没有。一直没见过他人?没有。
  我踟躅着离开。
  平时他不回来,我并无内疚。这次好像是由我而起,放不下心。
  办公大楼的走廊无穷无尽的长。客人电梯已经停止操作,我得走到尽头去乘搭载货梯。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我已十分警惕,略一犹疑,决定打回头找个伴,同秘书小姐一起走。
  已经太迟了。
  我一转头,就看到他手上闪亮的尖刀。
  刀刃不过二十公分左右,是一把水果刀,摆在水晶玻璃的盆子旁,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握在人类的手中,立刻变成攻击性武器,丑陋的并不是刀。
  他逼近,我退后,背后是一个死角。
  “把首饰脱下,手袋给我。”
  使我愤怒的是声音中猫戏老鼠的意味,是完全不必的残忍。
  我把手袋缓缓转到胸前,打开,自里面取出手枪,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时不知是真是假,突然变色,退后一步,瞪着到嘴的肥羊,又舍不得跑,丑恶万分。
  我对他说:“你或许不认得它,这是德国莉莉柏4.25毫米口径自动手枪,里面有六发子弹,你若不在一分钟内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个透明窟窿,可别怨人。”
  他还在犹疑,我扬起枪管,向他瞄准。
  他见情形不对,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后便跑,向迎面而来的一个女孩子撞过去,把她推在墙边,才一阵烟似消失无踪。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书,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见我手中握着枪,一时不知是踏进警匪片,还是警匪片找上了她,惊骇过度,身子发软靠墙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办公室,真重,年轻女孩子肌肉实叠叠,搯不进去。
  只得把周博士叫来,将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胜讶异,问我:“你还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不是每个人都在手袋里放一把枪。”
  “枪是合法的,有执照。”
  “你为什么带枪?”周博士实在忍不住。
  “因为会有今夜这样的事。”
  她气馁,“但是带手枪!它一直在手袋中?”
  “当然,不带它何必备它。”
  “你学过射击?”
  “百步穿杨。”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来,找个地方歇脚,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的客人虽多,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
  她拉我去吃饭。
  饭桌上我说:“人类花太多的时间吃饭,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谬。”
  周博士但笑不语。我叫了酒。
  她说:“手枪是危险武器。”
  “学习怎样用它便不怕。”
  “在什么情形下你起了拥有手枪的念头?”
  “两年前我们进行移民,我同自己说,到北美那种暴戾的地方定居,身边没有一把手枪,一点保障也没有。”
  “你的恐惧众多。”
  “是的。”
  “不要谈这个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么。
  周博士优游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细细打量她,说她长得很美呢,并不见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没有一个棱角,无论衣着打扮态度都恰到好处,约四十岁左右,嘴角有点松,额上有抬头纹,她都没有去故意掩饰,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没有结婚?”我问。
  “没有。”
  “不试一试?”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随意试。”
  “有那么坏吗,不至于吧?”
  “由你告诉我才是,你有经验。”
  我说:“它适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开的人,要不就是炉火纯青的人,我自问两者都不是。”
  我说:“但在要紧关头,只有他会救我。”
  “是吗?”周博士扬起一条眉毛。
  “他救过我。”我有信心。
  “那么你还是幸运的。”
  我召侍者结帐,领班过来说:“小姐,已经付过了。”
  “谁付的?”
  “那边那位先生。”
  你不会相信,坐在那边的,又是朱某。
  我同领班说:“我自己付帐,你去把单子拿来。”
  他只得去了。
  周博士诧异,“这辈子没有人同我抢过单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为这辈子亦没有人误会你是妓女。
  领班过来说:“小姐,朱先生说,请你给他一个面子。”
  我说:“你同他说,中午已经给过他面子。别再啰嗦,我叫你把单子拿来。”
  领班似极端为难,我放下一张大钞,“来,博士,别去理他,我们走吧。”
  她笑笑,“长得漂亮,的确不同凡响。”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饭店门口,我们道别。
  像玛琳一样,周博士极端不放心我。
  “许多诡秘罪恶不能解释的事都在夜晚发生,你要当心自己。”
  我不响。一无所有的人何用过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说。
  我点点头。
  她上车离去。
  有人站在我背后,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竖起来。
  转头看。
  那人向我点点头。
  是朱二。
  狭路相逢,也不能表现得太小家子气。
  他开口:“对不起,朱某有眼不识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场误会,算了,你总不能一直替我付饭帐。”
  他又向我欠欠身,“没想到那么巧、陈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称我陈太太,谁都知道,陈夫人是本市邓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点难堪,作不了声,僵在那里。
  隔了很久,他说:“在外头,大家知道的陈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应。
  “我替你叫车。”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坚决,开头我不明所以然,后来会意,便告诉他:“我没有醉。”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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