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曼陀罗 Mandala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一章
  我带着婀娜到尼泊尔去拍照时是三月。尼泊尔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正雪融,绿茸茸的小草长得似绒毛,空气如水晶,村中孩童欢笑的面孔使我俩心旷神怡。
  婀娜并不是我的女友。
  她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女郎,诚然,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是一间杂志的编辑,而我是职业摄影师,我们到尼泊尔是为了拍一辑当地妇女与孩童的照片。
  是以我们并没有住尼泊尔帝国饭店,我背着背囊,带着一吉普车的行装,随时预备架起尼龙帐篷在山坡睡上一觉,这害苦了婀娜。
  像一切都市女郎一般,她娇生惯养,唯一的运动限于穿了三点式泳衣站在沙滩上拍照,或是提着网球拍在球场上来回踱步,一到尼泊尔郊区,她就嚷吃不消。
  早上睡醒,挖起一团雪擦擦脸我就吃早餐,吉普车尾箱放着整整两大箱罐头,包括番茄汁烤豆与啤酒,以及用来分给孩子们的许多巧克力,全部不合婀娜的胃口。
  她也真有办法,在乡村买来干净的鸡,生了火烤来吃变相的叫化鸡。
  婀娜说如果有办法弄到龙井,可以在尼泊尔落籍,时代女性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在这以前,她与我去过希腊拍摄土制船只,晒得像黑鬼头似的回来,一副欧洲新潮儿的模样。在希腊,我们还有男女之别,现在就成了兄弟姊妹。
  真可惜,婀娜长得那么漂亮,身材又那么好……我耸耸肩,或许应该庆幸,因为友情更加难能可贵。
  这一次来尼泊尔,跟上次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往后发生的事,却是我们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当夜我生了火,在电筒下阅劳伦斯的诗,口中嚼着口香糖,真有一种永远不想返回文明的感觉。
  婀娜裹着毛毯过来我身边坐下。
  我放下书,“怎么?仿佛有所感触似的。”
  她抬头看着星空,“这里真好。”她说。
  “欠一个热水龙头。”我说。
  “是呀,但是在这里,谁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戴着金劳力士手表。”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故意打岔,“还不是一样势利,孩子们见你手上有巧克力。就来亲近你。”
  婀娜埋怨说:“你真煞风景。”
  “嘿,我算煞风景?你下次另外找人陪你去利马高原吧。”
  “乔穆,”她无奈,“我在等着看什么人来收服你。”
  “你呢?你为什么不使尽浑身解数?”我问。
  她取起劳伦斯诗集往我头上拍下来。
  我说:“嘘,有异声,听。”
  她侧侧耳朵,“没有声音呀,少见鬼。”
  “我明明听见脚步声。”
  “尼泊尔没人落蛊,又没人懂吹毒箭,我不怕。”她笑。
  “不怕就睡吧,明天已是最后一天。”
  “你没有留恋?”婀娜问。
  我拍拍她的肩膊,“睡吧,我们是香港人,离不了那块地方。”
  她忽然一震,“乔穆,我听见铃声。”婀娜站起来。
  我取笑说:“猎头族来了。”
  “瞎说。”
  她取起电筒照过去,“谁?”她用学来的尼泊尔土语问道。
  我们的面前有一片树木。
  “什么人?”婀娜扬声,“出来。”
  “听错了吧,”我也疑惑起来。
  话还没说完,树林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形,微弱的铃声跟着响起。
  “是个孩子。”婀娜说。
  我释然,许是听到我们这里有糖吃,乘黑摸了来寻。
  “过来。”婀娜扬手叫他。
  那孩子缓缓走过来,身形渐渐清楚。
  婀娜失声,“咦,是个少女。”
  正是个尼泊尔少女,穿着当地乡村的民族服,梳两条辫子,她向我们走过来,腕上装饰的银手镯发出铮铮声。
  她的鹅蛋脸作蜜黄色,眼睛又大又圆,长得竟如此漂亮,在电筒光的掩映下,我看得呆住了。
  亚细亚族人面孔都差不多样子,但是尼泊尔人少有这样细致的五官。
  她走近了,并不出声,先细细把我看清楚了,又转过了头去打量婀娜。
  婀娜觉得有趣,把身上的毯子扯得紧一点,坐在她对面。
  那少女开口了,说的竟是英文!我真正连下巴都几乎掉下来。
  她说的是:“你们是香港来的吧。”
  婀娜诧异地问:“你也是游客?”
  她缓缓地摇头,“不,我不是游客,我住这里有两年了。”
  “两年?在这里?”婀娜瞠目。
  “以前,”少女说,“我也住香港。”
  婀娜与我听得一阵迷茫,知道这件事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
  “你先坐下来,”婀娜说,“要不要喝可口可乐?”
  少女摇摇头,“我不喝可乐,”她想一想,“有没有庇利埃矿泉水?”
  “老天,”婀娜说,“你一定在香港住过,毫无疑问。”
  少女说:“我想你们两人帮我忙。”
  “怎么帮法?”婀娜非常热心。
  我抱着双手站一边,越来越困惑,她是人是鬼?
  “我想离开尼泊尔,事实上我想回香港。”少女说。
  她的英语非常纯正。鬼说不说英语?·
  我忍不住问:“那你的护照还在不在?”
  “在。”她很清醒。
  “我可以看一看吗?”我问。
  她自贴身的口袋中取出一本英国的护照,交在我手中。
  我打开到姓名那一栏,“慕容——你姓慕容,是华裔?”
  她点点头。
  婀娜探头过来问:“‘慕容琅’,啧,多么美丽的名字。”
  我问:“你没有飞机票吧?”
  “没有。你们替我垫付,到了香港,我还你。”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这样坦然,不由我们不相信她的。
  然后她收好护照,跟我们说:“我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到你们这里,我累了。”
  她走进帐篷里,躺下,当是自己家一样的就睡着了。
  我与婀娜张大了嘴,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我问婀娜,“哪里来的这样一个神秘女郎?”
  婀娜苦笑,“大概是城里那些庙宇中的冶艳人像复活了。”
  我看一看那少女,“她说的话可信吗?”
  婀娜说:“我不知道,我从没遇见过这么怪异的事。”她抱膝坐下,“也许明早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消失无踪。”
  我说:“看样子不会的。”
  “她一个人在尼泊尔干什么?”婀娜好奇心不能磨灭,“怎么能够一住两年?现在又不流行吸大麻。”
  “也许她像你,”我摆摆头,“住腻了香港,前来吸新鲜空气。”
  “但是两年!你看她,跟土著有什么分别?她那件羊皮短袄油腻邋遢,手脚都黧黑,乔,看样子她还不止住了两年呢。”
  “她的英语还那么流利——”我说,“真不可思议。”我打一一个呵欠。
  “乔,你睡得着?”婀娜对我说道。
  “当然,”我说,“你也睡吧,睡眠不好,人容易老。”我打趣她。
  她裹着毯子,咕哝说:“今天特别冷。”
  我钻进帐幕去,熄了电筒。
  第二天我第一个醒,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我已经起身,头一件事便是探头去看那个少女,她睡在婀娜旁边,两个人一式的脸蛋,长睫毛,像双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广告。
  我放心了。
  脱了衣服,我浸到溪边洗澡,水是雪水,冻得彻骨,我一边呵呵地叫,一边洗刷,我就快把身体练得百毒不侵了。
  擦干了身子上岸,回到帐幕边,双妹唛已经起来了,婀娜在收拾相机及底片,而那少女不知在什么地方,牵出两只毛茸茸的犁牛,正蹲在那里挤牛奶,我看得呆住了,惊骇之余,看向婀娜,她向我耸耸肩。
  少女朝我笑笑,不出声。
  婀娜说:“她说她在此地住久了,没有说话的人,故此久而久之,已经失去闲谈的习惯。”
  少女捧一碗牛奶给我,我闻到一阵骚香味,随碗喝了一口,别有风味,也顾不得卫生问题,一饮而尽。
  婀娜说:“这两只牛是她的财产。”
  “我的天。”我说。
  婀娜说:“比一辆跑车有用得多呢。”她拍拍牛腹。
  我取过相机,替少女拍了一连串的照片。
  我说:“慕容小姐,我恐怕你要放弃这两头牛了,今天我们将回波曼城去订飞机票回香港。”
  “呵是。”她说,“太好了。”
  婀娜说:“那么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少女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牛呢。”
  “随它们去,还它们自由。”她说。
  婀娜说:“我还有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上如何?看上去不那么异相。”
  她想了想,点点头。
  婀娜递一套牛仔裤T恤给她,她接过了,看了看,“咦,”她问,“今年还流行祖达治牌吗?”
  婀娜涨红了脸,“你还记得这些?”
  少女侧头想了一想,“像骑脚踏车,学会了总不会忘记。”
  她转身去换衣服。
  婀娜说:“我保证别的摄影师不会有这样的奇遇。”
  “看样子她未‘出家’之前,跟你一样,是个时髦的黄金女郎。”
  “啊,我想她环境要比我好得多,你不见她雍容的态度?”婀娜说,“到了香港,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惊奇。”
  “你身边有没有六百美金?”我问,“我们先要替她垫付飞机票。”
  “什么我们,是你,”婀娜笑,“别把我拉扯在内。”
  少女换了衣服出来,头发梳成一条长辫子,鼻边镶着一颗金珠,一双眼睛黑沉沉地,里面像是匿藏着无数青春的梦,蠢蠢欲动,要把人摄进她的梦境里,无限的神秘诡异。
  我像个呆瓜般地盯着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脸上。
  婀娜永远是最现实的,她对少女说:“回到城里,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俩安顿在后痤,发动吉普车的引擎,向波曼城驶去。
  路程约三小时,婀娜不停的发问,少女很温婉老实,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说:“你那记者本行的老毛病发作了吗?问个不停,也许人家不想说那么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会写出来,怕什么。”
  少女微笑,“没有关系。”她好脾气地看着婀娜。
  婀娜问下去,“……那么你离开尼泊尔是因为族长要娶你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现下不是在逃吗?”
  婀娜说:“哗,太刺激了,他是一个糟老头子吗?”
  “不,他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发表意见之前说:“不如狸猫换太子吧,婀娜,你留下来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后捶我的背。
  我说:“那个旅长并不是手持弯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剑桥历史系的毕业生,不过西方的文明并没有改变他的气质,他仍然认为三十只山羊可以换一个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这种事。”婀娜说。
  “但我自西藏到达尼泊尔,多得他的帮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问,“你说西藏?”我呻吟。
  隔了一会儿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与婀娜终于维持缄默了,事情复杂得我们不能在短短时间内抽丝剥茧。
  少女说:“事情其实很简单,五年前我因小故离家出走,一般人往欧洲,我却在亚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头。
  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因为沉默,婀娜扭响了录音机,播出了印度释他音乐,如泣如诉地叙述着远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脸上永远有一层不相干的神情,曾经沧海的茫然,与释他乐配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飞天像,自敦煌飞到西藏,再停落尼泊尔。
  到了波曼才中午时分,我只租了一间房间,大家轮流用洗手间,我去归还租来的吉普车,取回订金,替慕容琅买了飞机票,办妥一切回帝国饭店,看见两个女郎坐在那里吃热狗。
  慕容琅洗了头,漆黑的长发垂在腰间,一张脸擦得亮亮的。美刚得像一颗珍珠,带圆润的光辉,穿着婀娜给她的衣服。
  我说:“飞机票买到了。”
  “谢谢你。”她说。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吗?”我是指她的前途问题。
  “到香港后,要剪一剪头发。”她天真地说。
  我笑了,“你找得到家人吗?这五年当中,可有与他们来往?”
  “我家从来不搬,我爹爹喜欢住在一个老地方。”她很有信心。
  我点点头,“今天晚上,你与婀娜睡床,我睡地下。”
  慕容琅问,“婀娜与你——爱人?”
  “嘿。”婀娜仰起鼻子,“他想。”
  慕容琅笑了,然而,她仍不像香港人,她的纯真使人忍不住想亲近她。
  当天晚上,由我请客,在饭店内的西餐厅里饱食一顿,大家都吃得很多,席间谈起香港,我们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有无限的怀念,真是,离开十天就舍不得了。
  慕容琅有种出世的宁静,她对生活的需求,止于吃得饱睡得足穿得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像一个极小的孩子。
  晚间我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盘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出这辑照片。
  早上在飞机上难免精神欠佳。
  飞行的路程并不长,数小时就到了。
  慕容琅的护照并没有过期,真是幸运,轮行李的时间我陪她打电话回家。
  那个电话不通,问电话公司,说号码早取消了。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但慕容琅并不着急。
  她面红红地不好意思,“真不知应该打扰你们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为难了。
  我从来不以为一下飞机就会跟慕容琅说再见,我对这个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说道:“住到我家里来吧。”
  婀娜说:“她一个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没好气:“她跟尼泊尔土佬混呢,更加身败名裂。”
  婀娜问她:“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这个土佬回去?本来应该由我收容你,可是我屋里已经有三个同伴,挤不下了。”
  慕容琅说:“不相干,我跟乔走。”
  婀娜笑道:“乔,你总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叹口气:“来,慕容琅。”
  我们在飞机场外拦截了一辆计程车,向家里驶去。
  一路上她左顾右盼,观赏着沿路风景,默默无言。
  我把她带到家,约法三章。
  她很喜欢我房中的摇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着摇。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替你登报纸寻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欢你,也许你家人——喂,喂——”
  她在摇椅上憩着了。她真是听天由命,没一点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报章上登寻人广告:“慕容琅抵港,亲友请电****。”
  登了两天,一点音讯部没有。
  我对阿琅说:“我血本无归呢,飞机票、广告费,还有你三天来的食宿费用——只好将你卖掉抵债。”
  琅傻气的笑。
  “你这个孩子。”我说。
  我的公寓分为两部份。一半隔为黑房及摄影室,另一半是一个大厨房与睡房。
  阿琅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十分习惯自在,她是个好帮手,我俩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尔照片冲了出来。
  婀娜来看过我们一次,又替阿琅署了许多日用品。琅很感激她,叫她“姐姐”。
  婀娜问:“你几岁?”
  “我廿六。”琅说。
  婀娜说:“我还比你小一岁,不过不打紧,我仍然是你姐姐。”她真的很诚恳。
  阿琅毫无机心地笑,
  我很烦恼,“阿琅,你一定足闯了祸才到西藏去的,你家人不要你了。”
  那日半夜,电话铃响得震天骰。
  我睁开眼睛看手表,三点一刻,哪个捉狭鬼?
  我取过电话筒,“喂?”
  “你是谁?”那边是一个女声。
  我不由得有气,“你打电话来,你不知道你找谁,倒要问我我是谁?”
  “我找慕容琅。”
  “她在我这里,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身上的瞌睡虫全跑光了。
  “阿琅在你这里?”她问:“有什么证明?”
  “什么证明?她就睡在我这里。”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别纠缠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抑或是看了报纸来瞎七搭八?”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过来见阿琅,你把你的地址说一说。”
  “你是她的什么人?”我再问。
  “我是她的继母。”好家伙,终于有人来认领。
  我将地址说了一遍。
  “我马上来,你叫醒阿琅。”
  “如果你是她的继母,”我说:“你应该知道,阿琅睡着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边搁了电话。
  我起身去摇阿琅。
  阿琅转个身,我再推她,阿琅像是关闭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会按时开启。
  我放弃。
  楼下静寂万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钟,便有一辆中型的日本车驶进来,停在路边。车子里走出一个女子,从大厦高处看下去,只觉她年纪还轻,瘦长身材,与她同来的,尚有一个穿制服的司机。
  她自称是阿琅的继母。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我前去启门,一看来客的面貌,就诧异得怔住了。她是那么年轻,不会比阿琅大,而且容貌那么秀丽动人。
  “你是——”我凝视她。
  “我在电话中已跟你说过了话。”她冷冷地说。
  “请进来。”我忍不住将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转头嘱司机在门外等,跟我进屋子。
  “阿琅呢?”她匆忙地问。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琅。
  她连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琅,”她说,声音中充满了惊喜。她伸手摸摸阿琅的脸蛋,“阿琅。”但是阿琅这只呆瓜,并没有醒过来。
  我的女客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先生贵姓?”她问。
  “我姓乔。”我答。
  我直视她。他们慕容家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丽,但这一位的容貌与阿琅又不同,她是冰冷的,眼睛中充满敌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紧,头发梳得光光,露出额角一个发尖,身上一袭白色麻布的时装,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样,耸肩,窄袖。
  她并不介意我盯着她看,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找到阿琅?”
  “尼泊尔。”
  “什么?”
  “尼泊尔。”找解释,“我是个摄影师,在尼泊尔拍一辑照片,碰见了她,她叫我把她带回来的。”
  “她身体很健康吧?”她问。
  “看上去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我说。
  “她失踪有五六年了,”她匆促的说:“家里一直找她。”
  “老天。”我说。
  “这几年内发生了很多事……”她改变话题,“乔先生,这次谢谢你。”
  我微笑,“光谢没用呢,阿琅欠我飞机票。”
  “那自然。”她说:“我们一定偿还。”
  我说,“阿琅要到明天早上才会醒,你要不要先回去?”
  “都快五点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一等。”
  我说:“我无所谓。”
  我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她在我摄影室内踱来踱去,目光如炬,打量着我拍摄的照片。
  夏天的南国天亮得早,喝完了咖啡,已经有小鸟鸣叫。
  她没有一丝倦容,浑身散发着紧张的神色,与阿琅的随和温婉刚则相反,但她仍然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我不知应说些什么,室内一片死寂。幸亏阿琅醒了,她打一个呵欠,一骨碌坐了起来。
  她的继母跟她说,“阿琅,我们回去吧。”声音镇静得多了。
  阿琅睁大了眼睛,“是你,你终于来了,爹爹呢,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呢?”
  “阿琅,一切回家再说。”
  “回家,”阿琅说:“啊,当然,我要回家。”
  “走吧。”她的继母催促她,“不能再打扰人家。”
  阿琅依依不舍的看着我。
  我耸耸肩安慰她,“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把我当那两只犁牛一般看待好了。”
  阿琅笑了。
  “再见。”我送她们两人出门。
  我交上名片说,“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门外那个司机,等得几乎要变石头人了。
  阿琅几乎是被挟持走的,我们没来得及道别。
  中午婀娜来探望我,我告诉她一切。
  婀娜说:“唉呀,你怎么不叫我来见识见识?”
  “半夜三更,不便打扰你。”
  “你的意思是,那个慕容太太,跟慕容琅的年纪差不多?而且长得一般美丽?”
  “一点也不错,但不是同类型的美,阿琅是个小迷糊,而这个慕容太太,她十分精明。”
  “如果让你挑,你挑哪一个?”婀娜忽然问。
  “问到什么地方去了?简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白她一眼。
  婀娜固执,“告诉我嘛,你挑哪一个。”
  我说:“如果让我挑,我一个也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感情是很主观的,我不喜欢稀奇古怪的女子,她们令我紧张。”我说:“日常生活,最要紧是舒适轻松。”
  婀娜笑问:“所以你离家出应,靠拍照混饭吃?你老子逼你上进,令你紧张?”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悻悻然,“瞎七搭八。”
  婀娜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候门铃大响,婀娜会开门,与门外的人说了半晌,取着一个信封回来。
  “挂号信。”我问。
  “不,慕容氏派人送来给你的。”她把信封交给我。
  我拆开,是一封幕容琅写的感谢信件。
  “你猜啊,会不会再找你?”婀娜问。
  “我想会的,”我放好信,“她对两条牛都依依不舍,何况是我。”
  “你会追她吗?”婀娜又问。
  我气结,“我不打算回答这种问题,你要的照片全部冲了出来,快取了走,还我耳根清静。”
  婀娜笑嘻嘻的取了照片走,“我会尽快把稿费给你。”她说。
  今天是我与母亲吃茶的大日子,我特地换了西装去约好的地方等她。
  她说来说去那几句话:“你还不打算搬回来住?”“你爹伤心呢。”“将来你儿子不听你的话,你就知道滋味了。”“整天拿着只相机走,一点没出息。”
  我已听得麻木,问她:“妈妈,你也是个在上流社会中走动的名媛,上次什么慈善筹款你还扮了妲已在天桥上走——喏,就是吓得我打烂相机的那次——”
  “见你的大头鬼。”她骂我。
  “你可有听说过有一家人,在香港住,复姓慕容?”
  “慕容?”
  “是,想一想,老妈,你有没有听说过?”
  “慕容氏早已家散人亡,问来作甚?”妈妈不悦。
  “是吗,你说给我听,怎么家散人亡?”我太好奇。
  “慕容家的老头子一去世,就没有人承继偌大的事业,业务结束了十之八九,虽然不愁没钱花,到底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出风头也轮不到他们。”
  “没有儿子吗?”
  “有一个儿子,脾气跟你一样呢,好吃懒做,移民在外国,根本不回来的。”
  “他们家,是不是有一个年轻当权的女人?”
  “我早知道,问问就问到这狐狸精的身上了。”妈妈跌足,“是不是?果然。”
  “说给我听,我喜欢听。”我兴奋起来。
  “你疯啦你?这种小报上的传闻,有什么好听的?”妈妈责我以大义,“我才不做‘八婆’。”
  我笑,“妈妈,你连妲己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妨碍呢?”
  “你这孩子,真造反了嘛。”她为之气结。
  “来,慕容家的事,略告诉我一二。”我央求,“不然的话,你找我出来吃茶,我就推你说是没空。”软硬兼施。
  “难怪你父亲要轰走你。”妈妈没奈何,“我与慕容氏没有来往,不知道那么多。”
  “可是你知道那狐狸精的事。”我提醒她。
  “只听说某人在晚年搭上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女人,之后某人就一蹶不振,而家产也落在这个女人手中。现在也快散得七七八八了。”
  我点点头,“你有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父亲,叫他当心做人?”
  “你爹有你这个儿子还不够?他不用狐狸精帮忙。”她瞪着我说。
  “你有事没事就损我,”我不悦,“我又不败家,况且我有三个那么能干的哥哥,我有条件做艺术家。”
  母亲软下来了,“说起你那些哥哥,真没话讲。”
  “刻薄成家,跟老爹一样,”我不屑,“逢商必奸,我也没有话讲。”
  “穆儿,你已无药可救了。”妈妈瞪我一眼。
  与她话别后,我约了与婀娜吃晚饭,她将稿费支票交在我手中。
  她说:“我去打听过慕容家的事了。”
  “是吗?”我故作不经意状,“你那么好奇?”
  “原来慕容琅在五年前失踪的时候,她父亲四处派人寻找她,悬过暗红。”
  我抬起眼。
  “后来她父母相继去世,这件事不了了之。”婀娜说。
  “她继母呢?没有继续寻找她?”我问。
  “阿琅在西藏,请问怎么寻找?”
  “她为什么要出走?”我问。
  “没有人知道,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红人,看,”婀娜在公事包里找出一叠剪报,“她订婚的那夜,拍了不少照片。”
  我接过剪报,报纸照例已经发黄了,但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显然就是慕容琅,衣着虽过时,但看得出是当时最时兴的打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沉吟,“可不可以写一个故事?”
  婀娜说:“我想写这个故事,如今的小说太虚无缥缈,有个真实的背景比较踏实。”
  我冷笑,“除非你打算写一家八口一张床或是红卫兵,否则再实在的故事也会被打入虚无类。”
  “那我不管,我是写定了。”婀娜极有决心。
  “再好的故事,也要流畅的文字衬托。”我提醒她。
  “是,我会尽力写。”她说,仿佛写小说如挑泥,尽力就会好。
  “谁帮你做资料搜集?”
  “我自己,一切像抽丝剥茧,很快会真相大白,我已经去电要求慕容琅接受我的访问。”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嗳,如果她让你上门去,你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我问。
  婀娜笑吟吟地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好奇,”我理直气壮地说,“如果香港人都没好奇心,你那本《婀娜》月刊还能出版?”
  “她还没有回覆我。”婀娜说,“咱们公平交易好不好?如果她万一找你,你也带我同往。”
  “好,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说。
  “谁跟你同当?”婀娜一贯吊儿郎当的。
  我凝视她,这个妞,谁跟她走,也是福气,如今少有这么能于独立及乐观的女孩子。
  我扭扭她的面颊,她闪避开,“你太没正经了,老乔。”
  “怕什么?我们是老拍档。我谁都不怕,若你未来的老公是醋坛,那我没办法。”
  “把你砍成八块。”她恐吓我。
  “你会嫁那么小器的人吗?”我反问。
  她摔摔头发。我看着她一身打扮,褐金色的发饰,配同质地的腰带,一只金色的手袋,白皮鞋绲金边。
  我笑说:“金色泛滥,迷惑了眼睛,我希望看到比较纯朴的打扮,譬如——”
  “譬如尼泊尔土女装?”她搭上来说。
  “譬如你的大头鬼。你们穿流行衣物,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我说,“最近这一阵子的三个骨灯笼裤直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四十岁的老太婆还把它穿身上,打做挂一只小小的金手袋,配一脸的皱纹,我先凄凉得哭了,不知道母亲节是否要买一套给我老妈穿戴,彷徨得要命。”
  婀娜反问:“照你的标准,谁穿得最好?”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紧是切合年龄身份,可惜这道理个个懂得,实践起来却不容易,女人一过三十岁就爱骗自己能够青春常驻。”我想了想,“那个年轻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设计师英魂不息的憩休所。”
  “人家有钱。”
  “多少有钱女人穿得像大贼。”我说。
  “她穿什么衣服?”婀娜不服气。
  “我一点也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就是这点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说:“你中了蛊了你。”
  我嘿嘿地笑几声,与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电话,是阿琅的声音。
  “乔吗?我想请你来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见了面说不可。”
  我想到要与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琅的声音实在太沉重,我提不出这样的要求。
  停了一会儿她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我沉默。难怪,她本来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现在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哥哥,可是我与他联络过,他不肯再回香港。”
  “你继母呢?”
  “是,我还有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慕容琅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激动,“这五年来,全靠她一个人在支撑。”
  “你与她之间——没有什么吧?”
  “她待我很好。”
  “我马上来。”我挂上电话。
  我没有通知婀娜,一个人驾车往慕容家。
  
   月朗扫校
第二章
  满心以为至少是金碧辉煌的独门独户洋房,却是再普通没有的大厦公寓,连大门铁闸都是最普通的一种。为什么不是余氏古堡那样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说的题材了。
  我伸手去按铃,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进到屋子,才略为看到一点的气派。
  公寓起码是四幢打通的,并没有刻意装修,长窗面海,风景怡人,地方很宽阔,半新旧家具,放置得很随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样,凌乱中明显地看到主人生活习惯,这是一幢活生生住着人的房子,不是电影布景。
  女佣人嘱我坐,递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龙井,淡绿色嫩叶清香扑鼻,盛茶的是一只宜兴旧茶盅。我诧异了。
  爹爹老说妈妈不懂享受,身家全挂在身上,看来年轻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见真功夫。像露台上停着的一辆“银豹”脚踏车,没想到真有人肯花两千多美金买一辆脚车,又不能招摇,简直如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随而落在客厅中的几张字画上,暗暗吃惊,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女佣人跟我说:“太太请你到图画室。”
  我跟她走入内堂,光线渐渐暗下,别有洞天。
  图画室中有一架镶螺甸的小风琴,一张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丝绒沙发,一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的白兰花,香气袭人。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墙上化开,我看得呆了。
  这样“普通”的几件常见的家具,“无意”地搁在一起,竟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室内很大,有很多的空间,大方怡人。
  我靠墙坐了下来,对牢小露台外一只蓝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张望,却是茂盛的水草内映着十来对金鱼,其中一条水泡嗒嗒的浮上来,以为有熟人来喂食物。
  我回到墙角坐下。
  这里是这么恬静,完全与世无争,城市之声远远传来,交通声、修路声、叫卖声,但却完全与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关系,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停顿了。
  “久候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慕容太太,连忙要自地上爬起来。
  “你请便,”她说,“不要紧。”
  我于是又坐下。
  “乔先生,阿琅本来要见你,但是她乍闻父母去世的消息,有点不好过,故此由我与你说话,也是一样。”她的谈吐比她年纪大得多。
  “什么事呢,如果我帮得上忙,我会努力。”
  “谢谢你把阿琅送回来,当年他父亲悬过赏,为了尽一点心意,我现在把这笔款项交给你。”
  她手中拿着一只黄纸袋。
  我诧异,“如果纸袋中盛着的全是一千元钞票,可真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一辆劳斯莱斯跑车,但我不能接受,这太像绑票的赎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来没有不笑的时候好看,因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双眼睛眯在一起,与我看惯的冰冷有太大的对比,这双眼睛充满了媚态,真能够使男人神魂颠倒。
  她的头发仍然拢在脑后梳一只堕髻,一袭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无汗,身上并无首饰。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欣赏你,乔先生,你有真性情。”
  “谢谢你。”
  “你把这笔款项收下吧,这是先夫的意思。”她说。
  “可是我并没有到处去把阿琅找回来呀。”心中一边盘算着可以买多少部莱加与哈苏,我的面孔发赤。
  “照阿琅对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说,“我替你存入户口罢。”
  我忸怩地说:“我没有户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无限俏皮。
  我终于收下了钱。
  我老老实实地说:“看来没我的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
  我被她送到门口,我说:“你们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认我们生活得很舒适。”她很客气。
  我说:“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每个人对于舒适的观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赚钱,汗流浃背,别人看他个苦,他自己挺满足。也有小家庭主妇,这里扫扫,那里抹抹,乐趣无穷,并不觉得闷气。
  幸福有什么标准呢,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走到客厅,阿琅叫住我,“乔——”
  我转头,她已重新打扮过了,长发修剪到齐肩,穿一身运动装,神情很倦,脸上只抹一层润肤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个老朋友似的趋向前,“阿琅,你也不必伤感,从来岁月不饶人,年事老了总要去的。”
  阿琅眼睛闪着泪光,楚楚动人,并不言语。我看得出她有许多内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说:“阿琅认为父母的逝世与她有直接关系。”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将来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语。
  她年轻的继母轻轻地说:“要不要出去跟乔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里无益的。”
  阿琅还是低着头。
  “对呀,”我附和她打蛇随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楼,她很沮丧。
  我责备她,“你离家出走那一日,就该知道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难道失去了女儿,他们还能照常吃喝玩乐不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责备。“但是,当时一股浊气涌上心头,逼得我离家出走……”
  “为了什么?”我问。
  她不肯说。
  我冷笑一声,“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为感情,还为了什么?
  “乔,你没有失过恋吧?”她有点生气。
  “没有,”我笑,“我尚未恋爱过。”
  “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当时我没有死掉已属万幸。”这样激烈的话由温婉的人说出来,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们在世上有许多责任,我们不只为感情活着。”
  她更加落寞,头越垂越低。
  “过去的事算了,你不爱提,我也不会问,将来呢?你要是情愿自怨自艾地坐在豪华住宅里悲秋,谁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么呢?”她彷徨地问,“我不能到写字楼去找一份秘书工作呀。”
  我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不能?”
  “我不会打字速记。”她简单的说。
  我笑出来。阿琅的天真。
  我到银行去将款项存好,带着阿琅去选看照相机,因发了一笔小财,非常意气风发。
  我跟阿琅说:“你看婀娜,她多能干,一个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页的杂志,管十多个职员,还打算写一本小说,天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杂志去印刷房的时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纪录,真不容易啊,她对这社会有参预,所以她有满足感。你有什么?这不是钱的问题,坐在家久了就坐懒了。”
  阿琅让我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绍如何?”我试探她。
  “我能做什么?”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儿,你长得那么漂亮。”
  “不大好吧?”她犹豫。
  “有什么不好?”我又生气,“职业无分贵贱,总比在西藏流浪好一点。”
  “你怎么老损我。”阿琅可怜巴巴的。
  “我为什么不损你?世人都把你宠坏了。”我说,“你觉得我说得没道理吗?若不是那名族长拿着弯刀逼你嫁他为妾,你还在尼泊尔不事生产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来。
  我把她骂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抹眼泪。
  她呜咽着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见到你。”
  “哭宝宝。”我咕哝,“哭出来心里宽敞点。”
  她伏在咖啡厅的茶座上哭了许久时间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干面孔,却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来见一见婀娜,看她能介绍什么工作给你消磨时间——最好是不必动脑筋的那种,嗳?”我拍拍她的头,“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楼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门口,看着她进去。
  晚上见了婀娜,她却大发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将写字台上所有纸张都扫到地上。
  她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杏眼圆睁,拉扁了嘴唇,整张脸都歪了,为了这样的小事!女人的潜质真不容忽视,我整个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错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成为《婀娜》杂志的基本模特儿,我不是替你约了她明天下午出来吗?”
  她吼叫:“那是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钱,不得不为她出点力,你由头到尾只晓得利用四周围的人,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谁呢?”
  “你不该接受人家的钱。”她指着我。
  “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机用腻了,我受不了
  这种引诱。”
  “你为什么不为一套哈苏镜头去卖身?”婀娜越说越难听。
  “你这个泼辣的妇人,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没有人要我的身体。”
  她气结,跌坐在椅子中。
  我随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婀娜,我简直跟你半斤八两嘛,太可怕了。”
  “乔穆你这个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
  “天呵,”我立刻说,“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后?”
  “你少气我。”婀娜双眼都红了。
  “婀娜,也许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会对我这样的安排表示满意,我实在不明白我错在哪里。”
  “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她捶着写字台。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惊状,“噫,我没有注意到,对不起,对不起。”
  她长长的叹口气。
  我摊摊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骂我是个卑鄙小人。”
  “我识错了你。”她说道。
  “对不起。”我说。
  “没有用,”她说,“一声对不起后面隐瞒了多少眼泪。”
  “好,那么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办公室之后,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认为你的消失对我会有益处?”她问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着恼了。
  “也好,你失踪好了,我不要看见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转头走。
  才称赞她有多能干,却一般的蛮不讲理,我气鼓鼓的开车回家,将自己大力地掷在床上。
  自尼泊尔回来尚未好好休息过,这班女人将我搞得头昏脑涨。
  女人,你不把她们当男人看待,她们说你歧视,你当她们是男人,她们又伤心至死。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我放弃。
  也许我应该去度假,巴西的风光应当很好,或者可以更远一点,到冰岛去拍摄极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机票,进行得不很顺利,因为我的荷包干涸,而机票一天比一天贵,如果不愿动用别人的馈赠,就只能够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决定今夜动身。
  只要离开这块地方,离开啰嗦的婀娜,到哪里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赌气,并没有告诉谁我上新加坡,挽起一只轻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着旅行团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团成员多数是中年女太太与女教师,非常爱热闹的普罗大众,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开头我觉得她们无聊,后来认为真正的幸福属于她们,就开始拍摄旅行团众生相,收获不浅。
  因为我喜欢溜达,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团开始不喜欢我,后来听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们的电话、地址。
  一星期过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并没有想念婀娜。坐在热带的街头吃大牌挡不知多滋味,我喜欢一种叫蚝烙的食物,简直巴不得连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为什么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贵,吊儿郎当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终于打了电话给婀娜。
  我一开口就说:“怎么,有没有很担心?有没有想念我?”
  那边先是一怔,大概有点意外,然后冷冷的声音,“你是谁?”
  我说:“不必装佯了,还在生气?我明天要回来了。”
  婀娜说:“神经病!”挂了电话。
  “喂,喂。”完了。
  我没精打采,看样子我是完全没希望在短期内与她恢复邦交,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启德机场,往日婀娜会开一辆小车子出来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计程车就四十分钟。
  刚要上计程车,就听见身后响起车号,我转头,一个满头长鬈发的女郎在车上向我招手,我犹疑了一刻,计程车司机已经对我破口大骂了。
  我只好提了两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车。”她说。
  我将行车放在车子后面座位。
  她问:“什么东西那么臭?”
  “榴链。”我反问,“你是谁呀?”
  “你糊涂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头发怎么了?”只见连绵不尽的波浪,“还有你的脸,怎么那么浓妆?”
  她眨眨眼睛。
  “我的天,你像横滨的吧女。”我惊呼。
  “婀娜把我改造了,时装模特儿要有个流行款的。”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肤本来像羊奶般白美,现在怎么变巧克力了?”
  “晒的,又用紫光灯补照。”
  “天!”
  “婀娜说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说,“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针对她。”
  “真莫名其妙。”
  “你们是爱人吗?”阿琅问。
  “慕容琅,这问题你在尼泊尔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们看起来很像一对恋人。”
  “不是的。”
  “为什么不是?”
  “阿琅,这叫我怎么回答?”我服了。
  她也笑。
  “嗳,看样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问,“想开了?”
  阿琅横我一眼,“婀娜说你轻佻,果然不错,一切天大的事一经你的嘴巴,就变得吊儿郎当。”
  她的脸颊胖鼓鼓,作生气状。
  我瞪着她,仍然不觉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会糟蹋天生的丽质,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变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于妒忌吧。
  我说:“多谢你来接我。”
  阿琅说:“对于你,乔,我总应该仁至义尽。”
  我叹口气,“不得了,不得了,说话那个款儿,都已经开始像婀娜。”
  “婀娜已经给过我一份工作。”她报告说。
  “你这么快就会走天桥?”
  “不,我不做天桥,我光做摄影。”她说:“婀娜说,要请你替我拍一辑照片印成我个人的宣传册子。”
  我说:“既然我与她已经势不两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会拿相机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她说香港会拍女人的,只你一人。”
  我夷然,“那扬凡呢,他头一个不服。”
  阿琅笑,“算了,你没理由跟婀娜斤斤计较。”
  “因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纳闷地说,“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权,真受不了。”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应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为了生活,什么没做过?”
  “听说你父亲很有钱。”她把车开得模冲直撞。
  我苦笑,“他有钱,关我什么事?”
  “父亲有钱,多多少少与儿子有关,家父生前对我们最慷慨。”说到她的父亲,慕容琅的脸上罩上一层灰色,那头鬈发的波浪也仿佛没有那么活泼了。
  “我爹想法不一样,他还年轻,才五十多岁,他才不肯轻易放过我。”我摇头晃脑逗她开心,“我注定完蛋,享不到他的余荫。”
  阿琅不出声,我拉拉她的客发,“告诉我关于你的工作。”
  “很辛苦,我原以为装模作样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轻松的事,现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说:“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她把车子驶进我那条街,“到了。”她说。
  “不上来坐坐吗?”我问。
  “你需要休息。”阿琅说。
  “这口气跟婀娜一模一样。”
  我提了行李进屋子,婀娜的电话接着来了。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不理我了,吓死我。”
  “你到家了?”她淡淡说。
  “婀娜,算了吧,你想想,要是你不在乎我,你也不会打这个电话。”
  “我是来跟你约时间,纯粹公事,明天早上,替慕容琅拍一辑造型照。”
  “就这么简单?”
  “乔穆,你别再臭美了。”
  我不服,“你不是挂着我,为什么不找尊尼古辛?为什么不找梁家泰?吓,你甚至可以找史嘉孚路呢!”
  她没好气,“人家没欠我钱,你支《婀娜》杂志的薪水,已支到一九八三年了。”
  我立刻像泄气的气球,一言不发了。
  “穆兄,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她冷笑,“你以为你贾老二贾二爷?”“砰”一声摔了电话。
  我皱眉头,好,我暗暗告诉自己,追几个出色的妞来出口气。
  那夜我很寂寞,拿了啤酒坐电视机前,扭亮了荧光幕,没想到播放的倒是个热闹的节目?香江小姐选举。
  女郎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来走去,我心不在焉地观赏着,当镜头落到评判席上的时候,我呆住了,我甚至张大嘴巴站起来。
  慕容太太!她是评判的一分子。
  哗,我又坐下来,好一个美女,浓妆,头发仍梳在脑后,黑色乔其纱旗袍,耳垂与脖子上戴着精光灿烂数百卡拉的钻石。
  她嘴角微微向下垂,算是微笑,仍然冷冰冰神态,但我心中却有一丝喜悦:啊,毕竟是凡人,连这种场合也去了。
  我聚精会神盯着荧幕,真为她的外型倾倒。
  待节目完毕,我找到婀娜。
  她犹自在那里使小性子,“找我干什么?”
  “我知道你很忙,这且按下不谈,有没有看香江小姐选举。”
  “有。”
  “评判席中那个慕容夫人,便是阿琅的继母。”
  “她?”婀娜失声,“我怎么没想到?慕容宁馨儿,那自然是她,还有多少人姓慕容?”
  “她叫什么名字,你说她叫什么?”
  “她姓宁。”
  “叫馨儿?”我几乎喝起彩来。
  “正是。”婀娜像是已经忘记要跟我作对,“是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问她。
  “我其实什么也明白,”婀娜道,“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继母,若果姿色略差,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说:“所以难得之处就在这里。”
  “难怪你会惊艳,老乔,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还真不多。”
  我问,“她是怎么会嫁给一个老头的?”
  婀娜不平,“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岁的男人以一声‘老头’就否定了他们的存在价值,慕容琅的父亲是一个具才干具魄力的男人,他的优点断不止有钱那么简单。”
  “这我相信。”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钱才娶宁馨儿,有钱又不是他的错,一般人一听见谁有钱,谁就像是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多谢教训,多谢指点。”我笑道。
  “咦,我怎么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惊,非常替自己不值。
  “婀娜,你还上哪儿去找这么个老朋友?”
  她叹口气。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辑?”
  “你做梦了,”她冷笑,“人家从不接受访问,《纽约时报》在内。”
  “现在已给我找到了窍门。”我很有把握。
  “瞎说。”
  “她连香江小姐的评判员都去做,为什么不让我拍照?”
  “你又不去调查调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电视台的股东之一,是他们家赚钱的生意,她怎么能不担这一层关系?”
  “可是她人顶可亲。”我抢着说。
  “没到利害关头,她干吗要得罪你?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谁一天到晚噜哩八嗦像个赌气的孩子?”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发言人。”
  “老实说,乔穆,我留意这位女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里最有神秘色彩的一个女人。”
  我仍然觉得慕容太太很客气,我暗暗叹口气,也许我错了。
  我说:“我做了爱尔兰咖啡,你过来喝可好?要不我来接你。”
  “不来了,明天见吧。”她挂断电话。
  至此我们算得是重修旧好。
  我少不得婀娜,离开家庭之后,就数她对我最好,当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说梁教授与他的夫人,实在要有重头事商量,我会找他们。
  我伸个懒腰,许久没见他们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访也好。
  谁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独个儿耽着,一个周末下来,思想到生老病死的问题,立即万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劲来做人。
  所以尽往外跑。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来报到。
  我将她的头发喷湿。
  她抱怨,“都喜欢落汤鸡款。”
  我说:“这是继风扇之后最大发明。”
  她咭咭奖:“是谁发明用风扇吹得模特儿头都掉下来的?”
  我耸耸肩,“谁知道,在这之前是一瓶花,一只瓷猫,手指放在脸颊上。”
  “现在连笑也不让笑了。”
  “你笑起来好看,”我说,“不妨笑。”但她继母笑起来不好看。
  我架好了灯光、布景,替她拍照。
  作为一个摄影模特儿,阿琅的脸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换句话说,她没有灵魂。真奇怪,这个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着这么奇异的经历,可是却仍像一张白纸一般。我有点生气,太难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会吗?真笨。努嘴作一个性感状,来,引诱我——喂,振作点。”
  她被我喝得失神,没精打采起来,我连忙捕捉这种难得的神情,按下快门。
  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永远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贰之臣。”
  “别再提了。”
  “那酋长叫什么名字?”我问。
  “敏敏哲特儿,英文名字叫亚方素。”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猎头族怎么还有英文名字?”
  “现在每个人都有英文名字。”
  “你继母有吗?”我移动着灯光。
  “没有。”
  “告诉我关于你继母的事。”
  “我累了。”
  “那么休息一会儿。”我与她并排坐下,“假如亚方索敏敏哲特儿追到香港来,你怕不怕?”
  “怕什么?我一日不爱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继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阿琅说,“以前我试过与她斗,没可能的事,现在早已放弃。”
  “是否她太强?”我试探地问。
  “不,她完全不还手,也不闪避——也许你说得对,是太强了,大勇着怯,大智若愚。”
  我眯着眼睛看镜头,“你离家出走,不是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盘问她,略略移转话题:“如果我约她拍一辑照片,你猜她会不会答应?”
  阿琅答得很干脆,“你问她好了,”
  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与继母间始终有芥蒂。
  “你称呼她为什么?”
  “阿馨。”
  我站起来,“好了,现在让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里。”
  阿琅解嘲地说:“我父亲的名声。”
  “别这么说,牙齿……牙齿很美,在尼泊尔用什么牙膏?居然维持那么好的齿质,奇迹,头发也不错……琅,你最大的损失是毫无缺陷美,怎么搞的,连雀斑也没有。”
  “我可以走了吗?”她气馁。
  “照片冲出来以后,我会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马虎。”
  我恐吓她:“当心我将你自十二楼扔下去,你胆敢说这样的话。”
  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我收好相机。
  “下午带我去游泳?”她试探的问。
  “没可能。”我说,“下午没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还在念书?”她诧异。
  “早毕业了,”我说,“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带我去?”她问。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烦。”
  她央求:“带我去。”
  “我们不过是听听音乐之类,你别烦好不好?”我怪叫起来,“跑到街上去吹声口哨,包管男人一箩筐一箩筐的涌上来,干吗要缠住我?”
  她目定口呆的看着我,想哭想哭的样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说:“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只好带着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开大门,伸开双手,“我的天才学生,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太太呢?孩子呢?”我问,“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后的阿琅,“咦,这位小姐是谁?”
  我只好为他们介绍。慕容琅这样浓妆奇服,难保教授不会误会。
  我补充说:“我们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
  教授的三个孩子跑出来,齐齐挂在我脖子与肩膀上,我算是树,他们权充猢狲。梁教授迟婚,五十岁了,孩子们才十岁八岁,精灵可爱,一点也不像教授那么木讷。
  阿琅见了他们大乐,呼啸一声,叫孩子们到她身边去,立刻玩成一团,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师母悄悄问我:“你女朋友?”
  “我才没有这样的女朋友。”
  “你几时才肯安定下来?”
  “没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没遇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我指着阿琅问道。
  “不,不是她。”师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认识别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说,“她又不是女人。”
  “什么?婀娜不是女人?”师母既好气又好笑。
  我说:“婀娜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女人的感觉。”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师母很认真,“兼有男儿气概,单说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强,有独立精神,配你正好,乔穆,这样的人才,你夫复何求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从来不给我那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大地震动,仙女散花?”师母笑眯眯的问。
  我说:“总有煞风景的智者来提醒我们,世界上没有爱情这回事,什么要互相了解体贴,感情可以培养之类,我最不要听。”
  “你这小子!”师母说。
  “瞧,恼羞成怒了。”
  “那么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呵护——咦,怎么搞的?我不想结婚。”我说,“太早了,我乐得自在。”
  师母说:“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是那么寂寞。”
  阿琅抱着梁家最小的孩子走过来说:“乔穆才不寂寞,终年累月有美女围着他。”
  “难怪你不读文学学摄影。”教授看着我笑。
  阿琅看着我说:“你学的是文学?”
  “别多事,孩子们那么好玩,多与他们调笑。”
  教授说:“不是,他念科学管理,回来后央求我收他读文学,后来又爱上了摄影机,是个非常多心的家伙,太不专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当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当心。”我说。
  师母端出点心,我们吃将起来。
  阿琅羡慕起来,“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家庭。”
  师母笑着说:“那还不容易,仅够温饱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响。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复杂得不得了。
  我对教授说:“本来我是有话要说的,但是现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随时都可以。”教授说。
  琅说:“乔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带着琅离开,梁家的孩子挥着胖胖的小手臂欢送我俩。
  阿琅说:“将来我的家也要这么美满。”
  “不容易,现代男女之间的事复杂得很,我的一个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带着现任丈夫与这人跟前妻生的儿子来贺他,而与前妻生的儿子则做他与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声:“我没听懂。”
  “真是难懂,一言难尽。”
  琅说:“吃苦的总是孩子们。”
  “孩子们看得很开呢,只是将来每人都可能有暧昧的亲戚,不可乱谈恋爱,免得乱伦。”
  慕容琅说:“我有三个母亲,不知有没有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我觉得滑稽,想张大嘴笑,但随即悲哀又袭上了我的心,可怜的阿琅。
  我问:“你是第几个母亲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亲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是否填房,父亲头一个妻子无端失踪,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没有儿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从来没提过。我发觉我们家没人抱怨,没人解释,相处数十年也没有对话,就净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你此刻问大姊姊还是来得及的。”
  “不,来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问阿馨。”我又说。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门不闻不问的艺术,无人能及。”阿琅说,“就拿这一次来说,虽然我失踪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这五年内到过哪里,做过些什么,她根本若无其事。”
  那就很高明了,我颔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难为她那么年轻就懂得这个道理。
  “不错,我们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说,“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来,我略为幸福一点。但是我又多久没见哥哥们了,又多久没与父母好好的坐下来诉说心中之事了?这一幢幢厚厚的无形的墙,到底是什么时候筑起来的?
  琅说:“一屋子挤满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但却无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热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儿,便是婀娜。”
  我问:“我呢?岂有此理,我竟然没有份?”
  “当然还有你,乔穆,我简直爱你呢。”她摇动一头鬈发。
  “那倒还不必,虽然慕容家已给了我酬劳,但我对你,可真是没话讲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实是想见一见宁馨儿——呵,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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