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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新世界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01節
  公元二0七九年。
  大都會。
  下午五點正,巫蓓雲把寫字檯上文件一推,硬是站了起來,嘴裏說:“噫,長命工夫長命做。”
  她按下通話器找同事鬍乃萱。
  “鬍女士,”蓓雲笑道,“還不去接女兒放學?”
  鬍乃萱在另一頭答:“五分鐘後在停車場見。”
  蓓雲照一照鏡子,補上胭脂,披好外套,推開辦公室門,下班。
  大堂內諸大小電腦感應到她出現,連忙在熒幕上打出“明天見巫小姐。”
  她的助手曾倩文轉過頭來笑,“巫小姐再見。”
  蓓雲揚揚手,“你也別做得太晚。”
  小曾點點頭。
  蓓雲踏上輸送帶來到停車場,鬍乃萱也在等她。
  兩位女士的十二歲女兒同級同班。
  乃萱當下說:“她們今日測驗成績不知如何?”
  蓓雲衹笑笑。
  乃萱說:“你真說得出做得到,從不勉強女兒做功課。”她發動汽車引擎。
  “做人至要緊健康快樂,讓別人去承擔壓力考第一名好了。”
  “巫蓓雲,我是你小中大學同學,此刻又是同事,你瞞不過我,請問你巫女士,你又為何年年爭第一?”
  蓓雲感喟,“我?我們這一代叫作沒辦法:既然女性歷年來要求政府統統通過法律規定,真正做到男女平等,總要拿點實力出來。”
  乃萱點點頭,這是真的,女性若表現欠佳,法律隨時可予更改。
  辛苦之餘,當然希望了一代輕鬆一點。
  到了學校大門,兩個女孩子已經站在樹蔭下招手。
  蓓雲對乃萱說:“可記得否?我們也曾經這樣年輕過。”
  “不要再講了,我都快哭了。”
  蓓雲叫:“巫小雲,鬍小萱,這邊。”
  兩個小女孩奔過來叫媽媽,把書包擲進車尾箱。又異口同聲嘰嘰喳喳嚮母親報告測驗過程,題目很深,老師刁難,不在話下。
  鬍乃萱笑着開動車子。
  蓓雲問:“慢着,那小男孩子是誰,何故蹲墻角哭泣?”
  小雲探頭一看,“呵,那是低一班的餘小明,他已經等了好些時候,不見父親來接他,故此哭泣,天天如此,討厭之極。”小雲扁扁嘴。
  “他父親為何遲到?”蓓雲好奇問。
  八歲的小雲回答得再簡單沒有,“餘小明的父親不夠能幹。”
  “他是個全職父親嗎?”鬍乃萱問。
  “想必是了。”
  蓓雲下車,走到小男孩身邊,問他:“今日有無人來接你放學?”
  那叫餘小明的孩子搖搖頭,“爸爸叫我自己回傢,我掉了錢包,嗚嗚嗚。”
  “上車來,我送你一程。”
  “爸爸說不要上陌生人車子。”
  “你認識巫小雲同鬍小萱,她們是你同學,她們可不是陌生人,快來,你又纍又餓,趕快回傢是正經。”蓓雲伸手去拉他的手。
  這回餘小明沒有反抗。
  他個子特別小,十分瘦弱,分明是傢人照顧有欠周到。
  蓓雲關心問:“你媽媽呢?”
  “媽媽帶着姐姐住,不管我們。”
  巫小雲聽到了,輕輕斥責低班同學:“你是男孩子,你是你爸爸的責任,不能怪你媽媽,你媽媽要照顧你姐姐,哪裏有空。”
  餘小明又委屈地嗚咽。
  蓓雲衹得掏出巧剋力盒子遞過去,果然,那孩子見到糖果,便忘卻傷心事,吃了幾顆,在後座睡着。
  鬍乃萱在他手册中找到地址,送他回傢。
  一按門鈴就有人出來,分明是餘小明的父親,身上圍着圍裙,似正打理傢務,形容憔悴,知道因果之後,沒聲價道謝,神色又有點羞愧。
  蓓雲打量他,她目光尖銳,事無巨細,那裏逃得過她的法眼,馬上心中有數。
  餘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尷尬地接過小明,便欲送客。
  蓓雲老實不客氣地說:“餘先生,你若需要幫忙,不如通知福利署。”
  那位餘先生抗拒地回答:“我們很好,我們無須外人插手。”
  蓓雲堅持,“餘先生,這是我的卡片,有事不妨找我,大傢守望相助,份屬應該。”
  餘先生唯唯諾諾。
  蓓雲打量一下餘宅,嘆口氣,不得不告辭出來。
  鬍乃萱問:“怎麽樣?”
  蓓雲實在忍不住,當着孩子的臉就說:“男人的通病是永遠高估他們的能力。”
  乃萱笑,“也難怪他們,眼看女性做了全職主婦超過十年,托大,以為男人也會做,沒啥子了不起。”她把車掉頭。
  蓓雲說:“那餘先生正懷着第二胎,你沒看出來。”
  乃萱一怔,“他連一個兒子還沒照顧好。”
  “可不是,難為孩子。”
  “你有沒有叫他嚮社會福利署求助?”
  “不肯呢,死要面子。”
  “喂,他肯受罪,孩子卻是無辜的。”
  “可不是,我會通知校方密切註意餘小明動嚮。”
  “這絶對不是多管閑事,孩子是社會的産業,他若不能胜任父職,兒童即由政府接管,他應當瞭解此刻的法律。”
  蓓雲沉默一會兒:“校方會徹底設法瞭解真相。”
  後座兩個女孩子在對話:“我媽媽是電腦工程師。”這是巫小雲颳辣鬆脆的聲音。
  “我媽媽是人事部經理。”鬍小萱也不甘示弱。
  兩個自豪的母親相視而笑。
  “到傢了,明日再談吧。”
  小雲已經揚起聲音:“爸爸,爸爸。”
  乃萱問:“老周已經下班了嗎?”
  “噯,”蓓雲回答,“最近這兩個禮拜他都比我早回來,仿佛有點心事。”
  “或許你應同他談談。”
  “謝謝你關心。”
  “替我問候周至佳。”乃萱把車駛走。
  周至佳在雪白寬敞的客廳裏聽海菲茲小提琴獨奏。
  看見妻女,他張開雙臂歡迎。
  小雲撲到他懷中,“爸爸。”
  兩父女恩愛地,絮絮地,說起一日中發生的大事來。
  周至佳不住一下一下拂拭小雲的鬢腳,他不能愛一個人更多。
  這絶對是一個快樂的家庭。
  蓓雲滿意地斟出一杯美酒,坐到露合,看夕陽西下。
  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蓓雲知道是她丈夫。
  “蓓雲,我有話要說。”
  蓓雲連忙把露臺玻璃長窗拉攏,正襟危坐,看牢周至佳,老周見妻子對他這麽尊重,略為寬慰。
  他咳嗽一聲。
  蓓雲有點緊張,她知道至佳有心事,衹是沒催他招供,她願意給他時間。
  看樣子今日他已經準備好了。
  等半晌,衹聽得至佳說:“露臺風大,我們還是進去吧。”
  蓓雲覺得他需要適當的鼓勵,因說:“先給我一點提示。”
  至佳再三猶疑,嘴巴張開合攏,似金魚吸水。
  什麽事這般難開口?蓓雲不由得緊張起來。
  她脫口問:“你不是想告訴我,我們之間出了第三者吧?”
  “呵,不不不。”
  蓓雲略為釋然,隨即一顆心又吊起來,她喝一口,“健康有問題?”
  “不不不,蓓雲,我衹是想——”
  “想什麽?”
  “想轉做全職父親。”
  蓓雲一聽,耳畔呼啦啦一聲,好比晴天起了一個霹靂,震得她呆半晌,手一鬆,酒杯掉落在地上,碎成千百片。
  她真正的愣住了。
  而周至佳也十分歉意,把整個上身伏在露臺欄桿上,一聲不響。
  蓓雲手足無措,又過很久,她說:“風太大了,我先進去。”
  聰明智慧的她,竟失去應對能力。
  回到客廳內,她魂不守捨地在沙發上坐下,女兒見母親神色有異,懂事地過來,“媽媽,什麽事?”
  蓓雲把她摟在懷中,鼻子一酸,“沒事,你且回房去做功課。”
  小雲看母親一眼,乖乖退下。
  這時周至佳也進來了,坐在蓓雲對面。
  半晌他說,“我原本希望你支持我。”
  蓓雲把雙臂抱在胸前,像是要保護自己,她心中充滿蒼涼,十分鐘前,她還以為自己擁有一個幸福家庭。
  “蓓雲,試試為我着想。”
  “至佳,我不明白,”她站起來再斟一杯酒,一口氣幹盡,“我們不是什麽都有了嗎:高薪、大屋,體貼的伴侶,聽話的孩子,隨時度假,錦衣美食,前年我們纔當選為理想夫婦……難道你願意自動放棄這一切?”
  周至佳答:“蓓雲,要是你支持我,我們可以兩者兼顧。”
  蓓雲看着天花板,深深嘆口氣,“至佳,我的精力大不如前,我已經為這個傢努力過十年,第二個十年不在我計劃之內,我原以為我在不久將來已可退休。”
  周至佳十分失望,開口之前,他也知道,鮮有現代女性會得贊成丈夫做全職父親,但至少,他以為與蓓雲可以有商量,她一嚮愛他,以他為重,並且體諒他。
  沒想到蓓雲一口拒絶。
  他不得不翻出舊帳:“蓓雲,過去十年,我也為這個傢盡過力。”
  “所以我們享有一個標準家庭。”
  “你懷小雲的時候,我盡一切力量支持你,我獨力工作,負起經濟擔子,以便你在傢休養。”
  “周至佳,小雲也是你的孩子。”
  “生理上,她屬於我們兩人,法律上,巫小雲卻是你的女兒。”
  蓓雲冷笑一聲,“所以,你想有自己的孩産。”
  “是,”周至佳承認,“我想有一個姓周的男孩子。”
  蓓雲不客氣地說:“那你真得靠自己了。”
  “我願意。”
  “至佳,你瘋了,你沒有考慮清楚。”蓓雲惱怒。
  “蓓雲,我們今天討論到此為止。”至佳不欲爭辯下去。
  蓓雲站起來,煩惱地走回房間,更衣沐浴,心情這麽壞,她已不想吃晚餐,當然也睡不着。
  她滿心以為女性的煩惱到了二十一世紀末葉終於已告結束,可是一利生,接着必有一弊,此刻男人們最愛鬧的新花樣是要做全職父親。
  這同上一個世紀初女性爭取經濟獨立,要走出廚房一樣,成為家庭問題最難解决的糾紛。
  不知多少新女性因受不了這個轉變而同配偶分手離異。
  蓓雲深深嘆口氣。
  世紀初立法的時候,大傢沒聲價贊揚人類最文明一刻終於來臨,男女雙方身分終告平等,為公平起見,配合科技發展,夫婦均可孕育下一代,女嬰法律上跟隨母性,男嬰隨父。
  男女都有兩個選擇,要不全職在傢打理家庭,要不外出工作,膩了,衹需徵得伴侶同意,隨時轉變身分。
  這個德政,世紀初不知為幾許人歡迎贊美,漸漸卻變了質。
  基本是女性無法習慣丈夫們在傢做全職父親。
  是她們無法擺脫舊思想。
  試想想,告訴親友,丈夫在傢懷孕待産!
  成何體統。
  以前,聽說為人妻者至大恐懼是丈夫不規矩,一旦有頭有臉便在外邊另謀出路,今日的女性至怕伴侶一日回傢說:“喂,親愛的,終日在外徵戰,纍了,想回到溫馨的家庭休息兩三年,順便生一個男孩子。”
  今日,周至佳便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蓓雲頭痛欲裂,一宵不寢。
  第二天她在客廳沙發上找到周至佳,茶几上排列着成打空啤酒罐,他宿醉未醒。
  蓓雲衹來得及看他一眼便趕去上班,小雲已準備妥當,提起書包,跟母親出門。
  “爸爸怎麽樣了?”
  “他是成年人,不會有事,愛瑪自會服侍他。”
  小雲同一般小女孩不一樣,很關心父親,“愛瑪衹是機械人。”
  蓓雲嘆口氣,“別看輕愛瑪,也許它比我更瞭解你父親。”
  回到公司,自有開不完的會與趕不盡的工夫。
  與鬍乃萱一起用了簡單的午餐,席間蓓雲不敢透露什麽,好朋友又怎麽樣,她怕人笑話,人類自盤古開天地以後就死要面子,到了蓓雲這代,一點進步也沒有。
  蓓雲的太陽穴劇痛,她皺着眉頭按住額頭,人就是這樣老的,服用再多青春激素也不管用。
  乃萱問她:“有心事?”
  蓓雲強笑,“老闆不肯添增人手。”
  “這是千年老癥候,急也無用。”乃萱忽然壓低聲音,“告訴你一宗新聞。”
  蓓雲連忙留神。
  “拓展部的蓮娜周你是知道的?”
  “誰不認識她,”蓓雲低聲答,“神氣活現,耀武揚威。”
  “最近可吃癟了。”
  “怎麽一回事?”
  “丈夫要轉工。”
  “轉到哪一傢公司?聽說他是位建築師。”
  “轉到傢中。”
  什麽!蓓雲猛地擡起頭來。
  “氣得蓮娜人仰馬翻,立時三刻要同他分手。”
  蓓雲同蓮娜周不熟,此刻倒有點同病相憐之感。
  “蓓雲,你說男人怪不怪,照我的想法,生為男兒,也就樂得輕鬆了,可是一有選擇,他們偏偏就作起怪來,”乃萱搖搖頭,“不可思議。”
  蓓雲沉默一會兒,“也許,他們衹是想爭取從前得不到的權益。”
  乃萱苦笑,“我不知道,我不瞭解,但是如果王日和嚮我提出同樣的要求,衹怕我也要手足無措。”老王是她的合法配偶。
  “你會因而離開老王嗎?”
  乃萱笑起來,“怎麽可能,他是老式男人,他纔不喜歡呆在傢裏。”她不願意繼續討論這個可怕的問題。
  “萬一呢?”
  乃萱不悅,“你怎麽了,我說過是沒有可能的事。”
  蓓雲衹得噤聲,這是現代女性一大禁忌,再說下去,衹怕好友都會翻臉。
  這頓午飯吃到此地為止。
  下午,年輕的助手曾倩文進來請示一些問題,乖巧伶俐的她看見上司神色有異,行動便特別小心。
  果然,過一刻,上級問她:“倩文,你已經有了對象吧?”忽然說起私人問題來。
  小姑娘笑笑,“十劃還未有一撇呢,成日吃飯看戲,最好如此拖一輩子。”真是各有各的牢騷。
  “最終還是要結婚的吧。”
  曾倩文笑,“那當然,是不是同這一個人,就很難講了。”
  本來,蓓雲對他人的私隱好奇心有限,但今日,她卻想與人談談私事,散散心。
  於是她輕聲問:“婚後你打算扮演什麽角色?”
  曾倩文年紀雖輕,卻胸有成竹,“婚後我會全力持傢。”
  蓓雲一怔,“放棄工作?那多可惜,眼看你就要升級。”
  曾倩文攤攤手,“有什麽辦法,我自問沒有能力家庭事業兼顧,與其兩者都做得不湯不水,不如專攻一樣,”她停一停,“況且,我還有個私心。”
  蓓雲說:“請坐,願聞其詳。”
  曾倩文笑一笑,慢條斯理答:“我如果堅持在傢生兒育女,不事生産,對方就逼不得已勤奮工作,還是一百年前的老辦法管用,免得他心血來潮,想做那什麽勞什子的全職父親。”
  蓓雲呆住了。
  真沒想到新一代如許聰明,以本傷人,一下子杜絶了新男性的非分之想。
  “你也怕男人呆在傢裏?”
  “喔唷,誰不怕,幾千年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忽然之間潮流轉,女人紛紛往外跑,做個賊死,這倒還罷了,有益助長社會經濟,誰知越來越不對路,男人要學女人呆傢裏,那多可怕,叫我們支持他們呢,要命。”
  蓓雲苦笑。
  曾倩文說下去:“婚前我會同他講清楚一生不得轉演角色,我是老派女人,他若三心兩意,我便與他一刀兩斷。”
  嘩,這麽厲害。
  “巫小姐,實不相瞞,傢母自幼教我:我不對人狠心,人就對我狠心,她就是因為心腸軟,所以一生遷就傢父,吃足苦頭。”
  蓓雲側着頭,“也許她愛他。”
  曾倩文笑笑,“他利用了她。”
  蓓雲用手托頭,呆想起來,周至佳有沒有利用巫搭雲?她不覺得有。
  曾倩文知趣地輕輕退出。
  在年輕的她眼中,五年為一個代溝,巫蓓雲對她來說,已算是上一代人物,女人一到這種年齡,泰半會變得優柔寡斷,鬍思亂想起來。
  曾倩文搖搖頭,宗旨拿不穩,害苦的是自己。
  她纔不要學老一號人物。
  那一天,周至佳深夜未歸。
  連小女都嗅到有什麽不對勁,她問母親:“爸爸開夜班?但爸爸從來沒有這麽晚不回傢。”
  蓓雲靜思。
  這十年來,她衹試過一次夜歸,大約是六七年前,一個下午老闆宣佈了同事們久待的升級名單,人人以為巫蓓雲會得高居榜首,誰知她偏偏名落孫山,一時氣急,下了班她獨自往酒吧買醉,喝得酩酊。
  至佳一直在傢耐心的等。
  事後蓓雲沒有解釋,亦沒有抱怨,她又在原位足足熬了二十個月,纔升了上去。
  回想起來,那一百八十多天,好比日日在萬裏無雲的戈壁沙漠中徒步,苦得唇焦舌爛,真不知是怎麽挨過來的。
  周至佳有沒有支持她?
  說有可以,說沒有也可以,現在,輪到他夜歸。
  機械人愛瑪嘟哪嘟轉出來,問女主人還有何吩咐。
  “去做一壺好咖啡。”蓓雲預備與丈夫深談一宵。
  要給他一個機會的,畢竟是十年相處,十年感情了。
  蓓雲坐在沙發上等,好不容易纔聽見門匙一響,周至佳回來了。
  他沒想到妻子還沒休息,愣一會兒,一時不知講什麽纔好,竟問:“這兩天還忙嗎?”
  蓓雲忍俊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氣氛緩和,周至佳搔搔頭,坐下來,自斟咖啡喝。
  蓓雲問:“你呢,你忙些什麽?”
  “我?我去看過專科醫生,我亦找至善兩夫妻詳談過。”
  至善是至佳的妹妹,兄妹倆感情一直極好。
  看樣子至佳並不打算放棄他的意願,蓓雲沉默。
  至佳到這個時候纔解鬆領帶脫去鞋子坐下休息。
  這些年了,適量的運動與飲食一直使他維持標準體重,他看上去衹有比新婚時更老練瀟灑。
  大學裏,他是堂堂機械工程科教授,女生見了他雙眼仍然發亮,都說不消三年,周至佳院長之職在望,他還有什麽遺憾?做妻子的蓓雲哪會想到這樣一個人物居然會想做全職父親!
  她喃喃問:為什麽,為什麽?
  衹有不思上進,無法應付工作壓力的無能男人才下此策,為親友輕衊。
  周至佳,怎麽會?巫蓓雲平生首次覺得造物弄人。
  她的喉嚨有點沙啞,“你同至善與建章夫婦商談過?”
  至佳頷首,“他們態度比較客觀。”
  蓓雲在心底下冷笑出來,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況且,他倆是始作俑者,兩夫妻均屬藝術工作者,成日在傢無所事事,靠男方傢長剩下的一點産業過活。
  “至善一貫理論是人生短短數十年,最要緊是滿足自己,不是討好他人。”
  蓓雲答:“你們兄妹彼此影響甚深。”
  “她願意與你談談。”
  “至佳,夫妻間私事,旁人不直插手,我無須她來啓示。”
  周至佳看着妻子,忽然柔聲說:“我本來最愛你這點固執。”
  同樣的特色,此刻變成不可忍耐的缺點?
  他說下去:“現在仍然佩服你據理力爭的態度。”
  “過奬,周至佳,彼此彼此,你也不是省油的燈。”
  這個時候,小雲摸出房來,“呵爸爸,你回來了。”她像幼兒似伏到父親膝上去。
  周至佳緊緊把女兒抱住。
  蓓雲看到這幅天倫圖一時感動,幾乎沒立時三刻說:“周至佳,我願意再孕育一個男孩子,讓他隨你姓字。”
  猛地想到生下小雲之後,已經自願絶育,而且對這項决定從未有過悔意,此刻又怎麽可以對周至佳開出空頭支票,她硬生生別轉面孔,把衝動的柔情蜜意吞下肚子。
  趁周至佳抱着小雲回房去,她鎮定半刻,低頭沉思,覺得僵局已有進展,略為心安理得。
  片刻周至佳出來,“休息吧。”
  蓓雲擡頭問:“至佳,難道真的沒有其它方法了嗎?”
  至佳衹答:“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消化這件事。”
  兩人一齊嘆口氣。
  第二天中午,至善不請自來。
  做嫂嫂的蓓雲毫不容情地調侃她:“不用工作的人永遠有這個習慣: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心血來潮地登門造訪無須預約,也不管人傢有沒有空。”
  至善衹是笑笑,並不生氣,“我怕你推搪不肯見我。”
  “為什麽,”蓓雲假裝吃驚,“你有那麽可怕嗎,為啥我不肯見你?”
  “你怕我做至佳的說客。”
  “原來你意欲勸我順天應命,看開些,遷就他。”
  至善衹是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蓓雲說:“清官難判傢務事,至善。”
  “我想你抽出浮生半日閑,到捨下來喝杯茶。”
  蓓雲不語,她知道至善的意思,至善婚後與丈夫兩人共同以家庭為主,志同道合,一共養育了四名孩子,其中一對還是孿生兒,他們的傢是全職雙親的示範單位。
  至善想她知道,以家庭為主,一樣有其樂趣。
  蓓雲搖搖頭,“人各有志,至善。”
  “你多久沒到我們傢來了,”至善問,“這是親戚之道嗎?”
  蓓雲不出聲,心中有點歉意。
  “小雲有多久沒見表弟表妹了?”
  蓓雲露出一絲笑,“她挺挂住四個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學一起來吧,我先去預備一下食物,”至善站起來,“五時恭候,六時入席。”
  蓓雲還想推辭,至善已經拉開辦公室門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個妙人。
  不知是先進還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與普通人完全不一樣,價值觀更加與衆不同。
  做藝術的人往往似領有特別牌照,他們有勇氣背經離道,幹出驚世駭俗的事來,至善也許是其中之一。
  至於巫蓓雲,巫蓓雲是誰?巫蓓雲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下班,蓓雲接到小雲,問女兒:“要不要上姑姑傢?”
  誰知小雲拍起手來,“好極了,我正想問幹嗎好久不去姑姑處。”
  “沒有空嘛。”蓓雲感慨,天天埋頭苦幹,臉都擡不起來,她惟一的遺憾應是玩耍的時間太少,工作的時間太長。
  小雲說:“那對孿生子一定長大許多了,嬰兒體重一個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興奮。
  果然,一抵達姑姑處,小雲一個箭步衝進育嬰
  “小雲有多久沒見表弟表妹了?”
  蓓雲露出一絲笑,“她挺挂住四個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學一起來吧,我先去預備一下食物,”至善站起來,“五時恭候,六時入席。”
  蓓雲還想推辭,至善已經拉開辦公室門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個妙人。
  不知是先進還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與普通人完全不一樣,價值觀更加與衆不同。
  做藝術的人往往似領有特別牌照,他們有勇氣背經離道,幹出驚世駭俗的事來,至善也許是其中之一。
  至於巫蓓雲,巫蓓雲是誰?巫蓓雲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下班,蓓雲接到小雲,問女兒:“要不要上姑姑傢?”
  誰知小雲拍起手來,“好極了,我正想問幹嗎好久不去姑姑處。”
  “沒有空嘛。”蓓雲感慨,天天埋頭苦幹,臉都擡不起來,她惟一的遺憾應是玩耍的時間太少,工作的時間太長。
  小雲說:“那對孿生子一定長大許多了,嬰兒體重一個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興奮。
  果然,一抵達姑姑處,小雲一個箭步衝進育嬰
  “小雲有多久沒見表弟表妹了?”
  蓓雲露出一絲笑,“她挺挂住四個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學一起來吧,我先去預備一下食物,”至善站起來,“五時恭候,六時入席。”
  蓓雲還想推辭,至善已經拉開辦公室門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個妙人。
  不知是先進還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與普通人完全不一樣,價值觀更加與衆不同。
  做藝術的人往往似領有特別牌照,他們有勇氣背經離道,幹出驚世駭俗的事來,至善也許是其中之一。
  至於巫蓓雲,巫蓓雲是誰?巫蓓雲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月朗掃校
第02節
  下班,蓓雲接到小雲,問女兒:“要不要上姑姑傢?”
  誰知小雲拍起手來,“好極了,我正想問幹嗎好久不去姑姑處。”
  “沒有空嘛。”蓓雲感慨,天天埋頭苦幹,臉都擡不起來,她惟一的遺憾應是玩耍的時間太少,工作的時間太長。
  小雲說:“那對孿生子一定長大許多了,嬰兒體重一個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興奮。
  果然,一抵達姑姑處,小雲一個箭步衝進育嬰室去看那對小表妹。
  尹建章與周至善夫婦站在門口說歡迎歡迎,態度熱誠由衷,落雲心想,險些兒怪錯好人。
  他們住在近郊一間平房裏,反正夫妻倆不用上班,住遠些樂得地方寬敞舒適。
  一進屋衹見小雲一手抱一個幼嬰出來。
  蓓雲不由得說:“當心!”
  至善帶孩子的態度與蓓雲截然相反。
  落雲是緊張大師,小雲在一歲前幾乎沒有上過街,也不準閑雜人等上門探訪,怕傳染到細菌,此事被親友傳為笑話。
  至善是自然派,每個人都可以抱小孩,與他們說話,甚至偷偷給他們吃巧剋力。
  蓓雲很佩服她這種信任開放樂觀的態度,但她自己就做不到,她性格天生比較拘謹狷介,改不過來。
  蓓雲探頭去看孿生兒,衹見她們長得一模一樣,白白胖胖,手臂一如粉藕,不由得打心底笑出來。
  小雲沒口價稱贊:“真可愛,真可愛,假使我們傢也有兩個就好了。”
  蓓雲笑着斥責:“鬍說八道,這是小人,不是小狗小貓。”
  尹建章忽然在一旁說:“從來沒有人問男人喜歡多少個孩子。”
  蓓雲擡起頭來,“好妹夫,你已經有四名後裔,人口爆炸,尹傢有責。”
  “我是幸運的例外,一般來說,鮮有人問男人可厭憎工作,可希祈在傢與孩子做伴。”
  聽到這裏,蓓雲知道建章有意為周至佳說項。
  蓓雲不做聲,衹是逗嬰兒笑。
  尹建章說下去:“可憐的男人,一生下來,便註定要在工作崗位上奮鬥,開乏味的會議,寫無聊的報告,略做少些,便被視為沒出息,其實我們之間,有不少人情願在傢享受天倫之樂,教子女做功課,玩遊戲。”
  蓓雲冷冷說:“你們終於熬出頭了,社會已批準你們做出選擇。”
  “但是傳統上人情上,我們這一撮人卻未被接受。”
  “建章,你纔不在乎人傢怎麽說。”
  “因為至善支持我呀。”他握着妻子的手。
  至善綻開笑容。
  蓓雲亦忍不住為他們高興,管世俗眼光如何,至要緊是他們相愛相敬。
  這時候,兩個大些的男孩子睡醒了午覺,自行走出來,尹建章一手抱住一個,喂他們吃水果。
  奇怪,他做起這等事來落落大方,自然親切可愛絲毫不見猥瑣,由此可知,一切發自內心,容易為人接受。
  至善說:“伴侶精神支持極之重要,我不贊成單親家庭,大吃苦了。”
  機械人過來,把兩個男孩子帶去洗澡。
  至善說:“給至佳一次機會。”
  蓓雲意欲幹笑數聲,嘴唇衹是僵呆,不能牽動。
  幸虧小雲走開了,沒聽到姑姑這句話。
  “下次再談吧。”蓓雲終於說。
  至善知道一時勉強不來,便顧左右而言他:“你看我們傢居生活如何?”
  “你們是雙親計劃少數成功者。”
  “你倆也是有同等樣的感情與經濟基礎。”
  蓓雲不語。
  建章探頭出來,“飯餐準備好了。”
  他們坐在後園的長臺上吃飯。
  食物簡單,營養豐富,大小孩子坐高凳上,咭咭呱呱自己動手,糊得一天一地,惹得蓓雲母女笑不可抑,吃頓飯那麽簡單的事都變成一則健胃樂牌的節目。
  尹傢想必永遠沒有片刻靜寂。
  小雲說:“真羨慕,我們傢十分冷清。”看母親一眼。
  蓓雲答:“所以你纔可以專心做功課呀。”
  小雲又問:“媽媽為什麽不養多幾個孩子?”
  “媽媽要工作賺錢。”
  “姑姑姑丈不用嗎?”
  蓓雲不打算隱瞞,“姑丈傢中有遺産給他,各人環境不一樣。”
  一頓飯吃了好些時候,蓓雲看看鐘,提出告辭。
  “下個月再來。”建章與至善叮囑道。
  小雲忙答:“媽媽沒有空,我自己也會來。”
  在車中,蓓雲問女兒,“那麽喜歡幼嬰,你情願媽媽在傢養寶寶嗎?”
  小雲雖小,腦筋卻不糊塗,一聽到這樣正經的問題,立刻思考起來,半晌纔笑道:“媽媽,我一嚮很為你工作成就驕傲。”一派外交口吻。
  蓓雲滿意地笑,別說孩子們天真,小雲到今日已很清楚是母親那份收入令得她生活豐裕,她纔不要媽媽在傢不事生産,努力做不牟利生産。
  衹聽小雲又說:“媽媽,倘若你休假一年兩年,工作會受到影響嗎?”
  蓓雲苦笑,“一兩個月可能沒問題,不過還是別嘗試的好,一兩個星期的假期最最不傷脾胃。”
  小雲不語。
  “你對目前的生活可滿意?”
  小雲點點頭。
  “你覺得爸媽可愛你?”
  小雲感激地握住母親的手。
  蓓雲乘機收買人心:“你可是由媽媽親手帶大的呢,絲毫沒假手機械人,所以你一歲即能說話,口音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死板板帶電腦腔調。”
  小雲大表興趣:“爸爸負責什麽?”
  蓓雲回憶起來,一顆心溫柔地牽動,“他?他可是勤快呢,什麽都動手,毫無怨言,熬夜熬得雙目紅腫。”
  小雲萬分感動,“你呢,媽媽?”
  “我躺在床上休息呀,情緒低落,天天哭泣,後悔沒將你交給人造子宮孕育,偏偏要親自懷胎,吃足苦頭。”
  小雲惻然,“媽媽你真偉大。”
  蓓雲說:“專傢做過統計,人造子宮出生的孩産長大後與父母感情稍差,溝通亦有睏難。”
  “難怪已經差不多淘汰了這件事。”
  “並不,在較低下層社會尚受歡迎,畢竟抽一兩年時間出來懷孕生子是奢侈之舉。”
  “姑姑與姑丈一生就是四個!”
  “確是很罕見的例子。”蓓雲笑。
  蓓雲從來沒後悔過生小雲,這孩子給她無數歡笑,真正堪稱她眼中的蘋果,生命中的陽光。
  “媽媽,生我值得嗎?”
  “你是我最大最佳的投資。”
  周至佳一早已經到了傢,正在與機械人愛瑪合作,做巧剋力蛋糕。
  看到妻子,他淡淡說:“至善說你們在她傢還得挺高興。”
  蓓雲仍然覺得無話可說,衹得坐下來幫忙打奶油。
  小雲在一旁嚷:“媽,我們的家庭多幸福。”
  蓓雲簡真不敢擡起頭來,怕一眨眼幸福便要溜走,結果,落下來的是豆大的眼淚。
  第二天,在辦公室正忙,秘書把一通電話接進來,“巫小姐,是洲立國際學校校務主任打來的,那是令千金就讀的學校,不是嗎?”
  蓓雲心跳迅速加劇,“讓我來說。”
  “巫女士,我是區老師,請問你可方便到校務處一趟?”
  “我馬上來,是巫小雲有事?”
  “不,與巫小雲無關,我們另有事相煩。”
  蓓雲放下心頭大石,想必是遊藝會捐款之類的事吧。
  為示尊重,蓓雲仍然放下手頭工夫趕往學校。
  區老師迎出來,感激地說:“麻煩你了巫女士。”
  老師身後站着一個瘦小男孩子,“噫,”蓓雲訝異,“你是餘小明。”這孩子今日情況更加可憐,不但衣服鞋襪髒兮兮,他額角不知碰到什麽硬物,腫起一大塊。
  “發生什麽事?”蓓雲蹲下來看着餘小明,“告訴阿姨。”
  “巫女士,我們懷疑有人虐兒,打算采取行動,聽餘小明說他認識你,故盼你前來做個人證,巫女士,這並非多管閑事。”
  “當然,”蓓雲嘆口氣,“但是區老師,我恐怕這件事裏頭別有內情,我們且聽小明解釋。”
  餘小明哭了,“爸爸並無虐待我,爸爸生病,沒空理我。”
  區老師為難,“小明一直這麽說,此事有兩個可能,一:小明說的是實話,二:小明受人恐嚇,沒敢把實情托出,不管是哪一樣,小明不能沒人照顧,情況如不獲改善,校方非把他交社會福利署不可。”
  “區老師,孩子看樣子餓了,讓我帶他到飯堂進食。”
  年輕的區老師至此時纔發現這一點,“我喚人送食物來。”
  “據我瞭解,餘小明之母親已經離開家庭,他父親獨力支撐經濟傢務,力不從心,況且,”蓓雲覺得難以啓齒,“他又正待産,睏難重重。”
  區老師呆住,“待産?”
  蓓雲點點頭。
  區老師痛心疾首,衝口而出:“太不自量力了!”
  蓓雲看着狼吞虎咽吃三文治的小明,“也許我們衹要幫他們一點點忙,他們父子就可渡過難關。”
  “願聞其詳。”
  “我願意資助一名傢務助理,每天上門去餘宅做洗熨及煮飯。”
  “租用機械人可不便宜。”
  “沒問題,不過是暫時性幫忙。”
  “福利署——”
  “區老師,官方一出馬托管,他們父子勢要骨肉分離,我看不大好。”
  區老師有點為難。
  “給余氏父子一個星期,如無進步,再做商議。”
  區老師看着巫蓓雲這個熱心人,半晌衹得屈服,“這也是我請你來商量的原因。”
  她倆熱烈握手。
  餘小明在歸傢途中躺在車後座睡熟了。
  小雲不住地說真可憐。
  蓓雲上前按鈴,半晌,臉色蒼白的餘君纔來應門。
  這次,蓓雲細細打量他,看真了,餘君長相端正,年紀不過三十,衹不過貧病失意,一副窘相,驟眼看纔覺得他蓬頭垢面,十分落魄。
  蓓雲溫婉地道出來意。
  餘君這次反應不再倔強,他忽然掩面哭泣。
  蓓雲低聲說:“幫手明天即可上工,公共援助金三天內一定發放,這裏一小筆現金,可做救急,請勿推辭,每個人都有嚮親友求助的時刻,並非恥辱,渡過難關,即可站穩。”
  餘君點點頭,情緒略為穩定。
  “不要折磨自己,你要堅持到底,”蓓雲為他打氣,“切勿氣餒。”
  餘君露出感激的目光來。
  “我想把小明接返捨下休息一會兒,隨即送返,你有什麽需要?”
  餘君衹吐出三個字:“謝謝你。”
  蓓雲打量一下那凌亂的蝸居,不由得暗暗嘆口氣,本來還想替小明找替換衣服,根本無從入手,衹得告辭。
  母女倆把小明帶返傢中,先命愛瑪好好替他洗刷一番,更換洗淨烘幹好衣物,讓他在客房靜靜睡一覺。
  愛瑪同小雲說:“那男孩似一隻小小流浪狗,可憐。”
  小雲當他如小玩意,“衣服破破爛爛,全不合身,媽媽,準我替他買幾套新衣。”
  蓓雲一說好,她就雀躍。
  剛要出門,遇見歸傢的周至佳,問清因由,至佳訕訕地道:“對陌生人,為什麽就這樣明理呢?”
  蓓雲一怔。
  說得對。
  與那余氏父子衹不過數面之緣,她就出錢出力,助人為快樂之本嘛,舉手之勞耳,何樂而不為,對周至佳,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能接受他墮落。
  蓓雲吩咐愛瑪:“做一鍋肉湯,兩衹好菜,呆會兒讓我送到余家去。”
  對周至佳,仍然冷淡得不得了。
  周至佳自言自語:“梁醫生說我身體好得很。”
  蓓雲當然知道這位梁醫生是城內最著名産科醫生,跑去看他,衹有一個目的,想添孩子。
  蓓雲不由自主地皺眉頭,這件事理應交由女人辦,既具千萬年經驗,做得好做得快不在話下,爽磊麻辣,又配備天然器官,不必橫七竪八的折騰,她真不知道現代男性搞什麽鬼。
  周至佳見她不出聲,便問:“你還沒有回心轉意?”
  蓓雲衹哼了一聲。
  至佳說:“你的態度,令我想起吾傢曾祖母的遭遇。”
  “呵,我迂腐得似你太婆了。”蓓雲點點頭。
  “你別多心,曾祖母的故事,全然不同,她是第一代出來做事的女性,夫傢與娘傢均十分反對她拋頭露面,千辛萬苦,都是自討苦吃,但是她咬緊牙關,終於完成大業,她是當年成功大學的教授,同時期並且撫育了二子一女。”
  結婚十多年,蓓雲當然對周傢這位偉大女性略有所聞。
  至佳說:“今日我飽受歧視,恐怕要運用到曾祖母堅毅的遺傳因子來剋服睏難。”
  蓓雲見至佳如此樂觀,百折不撓,忍無可忍,“女性在上世紀爭取經濟獨立,是一項非常偉大及壯烈的運動,犧牲者無數,失敗者堆積如山,方達到今日成績,與你的胡闹,不可同日而言,周至佳先生,請你把兩者分清楚!”
  周至佳擡起一道眉毛,“胡闹?這兩個字真熟悉,異己者通通胡闹不堪,可是這樣?”
  蓓雲喝道:“你不可理喻。”
  周至佳見軟硬兼施,成果仍然好比愚公移山,不禁也氣道:“我的靈魂與身體仍屬自由,我愛怎麽做就怎麽做,我根本無須徵詢你的意見,亦不必坐在這裏任你侮辱。”
  蓓雲臉色發白,剛想有所表示,衹見餘小明睡夢中被吵鬧聲喚醒,摸索着出來,糊裏糊塗,惺鬆間以為是他父母吵架,忙說:“爸爸媽媽,不要駡,不要駡。”他又哭了。
  蓓雲所有怒火剎那間熄滅,被羞愧代替。
  “小明,到這裏來。”她叫孩子坐她身邊。
  而周至佳則說:“這個傢,沒法子呆下去了。”
  他取過外套,便往外走。
  奇怪,自古至今,怨偶處理不可收拾的場面,通常采用這個方法:離傢出走,眼不見為淨,理由換了千百個,但方式照舊。
  蓓雲慨嘆人情世故一成不變,所不同的是,她獨立自主,正如周至佳說,夫婦倆靈魂與身體均屬自由,誰也不必倚靠誰,糾纏着誰,各人可照個人選擇行事。
  小雲替同學買了新衣回來,詫異問:“爸爸呢?”
  蓓雲輕描淡寫,“出去了。”
  小雲沉默。
  母女倆把食物與衣物送到余家,將小明交返他父親,又再三叮囑一番,纔告辭出來。
  蓓雲把手放在女兒肩上,“我們在外頭吃頓飯慶祝一下如何?”
  小雲忽然變得大人一樣,用明澄碧清的雙目看着母親好一會兒:“慶祝什麽,爸爸離傢出走?”
  蓓雲怔住。
  小雲在等待答案。
  “你父親與我在某件事上有意見分歧。”蓓雲衹能這樣說。
  “不能達成協議嗎?”
  “因牽涉到價值觀念這個大前提,無法協調。”
  “為我,也不能略做犧牲?”
  “大傢都不快活的事纔叫犧牲,既然無人得益,無謂白白損失!”
  小雲到底還是孩子,而蓓雲說得又實在有理,小雲一時不知如何嚮母親爭取,母女沉默下來。
  “小雲,這是我與你父親之間的事,你的權益不受損害,你可以放心。”
  “但是,”小雲淚盈於睫,“你看餘小明多凄慘。”
  “啊他是一個很壞的例子,你的父母處事能力大大不同。”
  小雲垂頭喪氣,“他會搬出去住?”
  “事情如繼續惡化,我們最終恐怕要分居。”
  小雲悲哀地說:“我們班裏衹剩鬍小萱和我有完整家庭,爸爸如果搬出去——”
  蓓雲覺得這個時候最需要給小雲灌輸正確思想,於是馬上打斷她接上去:“爸爸如果搬出去,也並非世界末日,這是你父母的一項私人决定,你無須宣揚給同學知道。”
  小雲看着母親,“我們搬大屋買新車的時候,你也叫我不要聲張。”
  “根本是同樣原則,是我們周巫兩人的事,與人無尤。”
  小雲不語。
  同學們遲早還是會知道的,不是守不住秘密,而是當事人根本不覺得是個秘密。
  女孩子們在父母分居後循例跟着母親生活,男孩子則追隨父親,基於這個原因,極少女性選擇生男孩子,怕婚姻出毛病後連帶失去孩子。
  政府早已經註意到這一點,並且關懷到將來男女人口會得不平均發展。
  男同學在說起家庭破裂時語氣反而每多惆悵,像張小彪,他不衹同小雲講過一次:“真懷念母親,她當傢的時候我永遠有熱湯喝,天天還有幹淨的替換衣裳。”
  比較起來,女孩子仿佛稍嫌涼薄,她們不常常提到離去的父親,即使說及,也學着大人的口角,淡淡地說:“他們在傢的時候,也同不在傢差不多。”可見成年男性仍然不大參予傢務事。
  小雲與父親的感情特別好,周至佳曾為她們母嬰告了半年假,在傢照顧大小事宜,直到大學人事部發出警告信,他纔依依不捨地返回公司,也許遠在那個時候,已經有跡象顯示,周至佳酷愛家庭生活。
  小雲不捨得父親,一歪頭,滴了豆大的眼淚來。
  蓓雲暗暗嘆口氣。
  女兒扯着母親衣袂,“為着我,媽媽,為着我,再試試與爸爸談一談。”
  蓓雲沒有法子,衹得說:“好的,為着你。”
  那晚深夜,至善通知蓓雲:“至佳在我這裏。”
  蓓雲諷刺地說:“多熱鬧,兄妹倆多談談。”
  至善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衹怕得罪蓓雲,立刻挂斷電話。
  他再不回來,有沒有他已毫無分別,最笨的人才動輒離傢出去。
  第二天,鬍乃萱與她打一個照臉,“你瘦了。”
  蓓雲打一個突,這麽快見功?連忙摸一摸臉頰,接着岔開話題:“今年到何處渡假,還是老規矩?”
  “當然,”鬍乃萱爽快的答,“我們兩對母女,往世外桃源南太平洋第七號珊瑚島去痛痛快快輕鬆兩個禮拜。”
  蓓雲幹笑數聲,“你的良人王日和從沒提過抗議?”
  “他也落得鬆口氣,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對着咱們母女,你以為日子易過?”鬍乃萱頗有自知之明,“他也要放假,回美洲與父母團聚。”
  蓓雲不語。
  “喂,不是中途交卦吧,旅行社那邊去年已經訂下行程。”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你看你的臉色,是該放假了,去好好曬曬太陽,躺在棕櫚樹下喝椰子釀的酒,與女兒調笑,對了,老闆批準假期沒有?”
  “批了。”
  鬍乃萱惆悵地說:“可見我同你還不夠重要,老闆已經有兩年不批雷蒙陳放大假了,我就不信沒有他不行,那阿陳立即言若有憾地四處訴苦,天天裝出忙得欲仙欲死的狗樣來,叫人吃不消。”
  蓓雲仍在發呆。
  在這個時刻帶着小雲離傢,傢就真空了,傢就不似一個傢,可是往好處想,抽離,走遠些,冷靜一下,也未嘗不是好事。
  蓓雲决定順其自然,“好,我們依原計劃出發。”
  鬍乃萱哪裏知道周至佳與巫蓓雲的事,笑道:“實不相瞞,我的夢魂早已飛到七號珊瑚島去了。”
  蓓雲喃喃說:“聽說第八號珊瑚礁的水質控製得更好。”
  老鬍神秘兮兮的說:“小姐,你沒聽說過有些不正經的做生意的男人在第八號出沒?”
  蓓雲一怔,“呵,那更加要去見識見識了。”
  老鬍咕咕笑,“帶着兩個女兒?”
  周至佳一直沒回傢。
  由至善替他取了衣物過去換。
  蓓雲仍然關心,“你那邊往得下?他不嫌遠,不怕孩子們吵?”
  至善笑答:“所以我勸他早日歸傢,減輕我們負擔。”
  蓓雲說:“告訴他,在傢千日好。”
  至善問:“你們母女幾時回來?”
  “同往年一般,兩個星期。”
  “是第七號珊瑚礁吧。”
  “明年希望你們同孩子也參加。”
  “六個人齊齊出發是什麽價錢,”至善笑,“後園曬曬太陽算數。”
  “快樂是一種心態,不在乎物質多寡,至善,我最佩服你。”
  “我?做一個最最無用的人,當然最最輕鬆。”
  出發前一日,周至佳撥電話祝她們母女倆旅途愉快。
  小雲與父親依依不捨說了很久,她一嚮是個熱情的孩子。
  蓓雲邊收拾行李邊問她:“餘小明情況有無改良?”
  “好多了,功課亦趕得及交,他父親身體也較前些時候進步。”
  “他母親呢?”
  “餘小明恐怕已經永久失去他母親。”小雲十分遺憾。
  “不要太過悲觀。”
  “是他父親剛愎自用客慘了他,他一心以為可以獨力撫養餘小明,可是你看……小明的母親可能未知小明的慘況。”
  “開頭當然手忙腳亂,日後大傢會習慣的,你不知道我們剛添了你的狼狽狀,簡直惶惶然不可終日,被一個體重三公斤的小東西支配得團團轉痛不欲生。”
  小雲忽然說:“媽媽你對每個人都那麽諒解。”
  蓓雲靜默一會兒,“你指我對你父親的態度欠佳?”
  小雲默認。
  “將來你會明白,小雲,那是因為對一個人付出過多,對他的要求也相應提高,因此不能原諒他,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人。”
  小雲躊躇,“可是你永遠容忍我。”
  蓓雲瞪眼,“誰說的?你試試挑戰,叫你看到我的厲害。”
  小雲吐吐舌頭。
  鬍乃萱的電話打斷母女對話:“蓓雲,計劃有變,不過决定在你,一切以你的意見為重,旅行團把我們的記錄弄錯了,第七號名額已滿,要一個月之後才能出發,第八號尚有餘位,你說如何?”
  “我反正想去第八號增廣見聞。”蓓雲一嚮在小事上隨和。
  “好極了,索性改往第八號。”鬍乃萱歡呼。
  蓓雲欲急急拋下世俗煩惱,去逃避現實,透口氣,即使是極短極短時間,也聊勝於無。
  一登上飛機,她知道目的已經達到。
  小雲與小萱可以說已全部不需大人照顧,她倆聊得頭頭是道,話題無窮。
  老鬍滿意地說:“終於甩了這塊貼身膏藥,又懷念彼時女兒纏我的溫情。”
  “終有一日子女會離父母而去,過獨立成長生活。”
  “早知遲些纔生他們。”
  “你願意再來一次嗎?”
  “你呢?當年一定有留下若幹顆卵子吧,有備無患。”
  “我的在市立醫院冷藏庫。”
  “趁早决定,最佳有效期衹得十五年。”
  “從頭開始?唉。”
  “看樣子你也捨不得交給醫院全權代育,同我一般迂腐。”
  “他們那套育嬰法……電腦室內一個機械人照顧十來個嬰兒,衹怕有疏忽。”
  “照統計要比人力育嬰更安全可靠,衹是欠少溫情。”
  “我情願用人手。”
  蓓雲笑了,“你抽調得出人手嗎?”
  “除非雙腳可以當手用。”老鬍苦笑又苦笑。
  “小小的男孩子,穿着球鞋,頑皮得不得了,犯了錯誤可以打他手心,任他痛哭,不予理會,因是兒子,自幼要訓練他,多好玩。”
  鬍乃萱吃一驚,“蓓雲,你不是當真的吧。”
  “我不行了,我已做過手術,我衹能有小雲這個女兒。”
  “不是沒有辦法的。”
  “算了,老鬍,你看窗外這片碧藍的海,活着真還是好的。”
  鬍乃萱要到這一刻纔發覺老友有難言之隱,心事一籮筐一籮筐,不過她如决定不說,她也决計不問,這是現代人交朋友首要守則。
  
   月朗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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