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美娇袅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1节
  1
  《宇宙周刊》的子记者黄兆珍坐在那里已经有些时候了。
  不,她要访问的人并没有迟到,是她选择早到。
  她要把握每一个机会观察对方,她要坐着等他进来,看他如何走路,看他怎样找人,看他会不会招呼她。
  所以要早到,在茶座霸一个有阳光的有利座位。
  才上午十一时半,还算早,人群还未聚集。
  当记者提出这个时间,对方一口答应,记者在电话中诧异地问:“起得来吗?”
  对方笑笑:“我们白天也常常活动,我们不怕光。”
  记者的好奇心去到极限,从来没有像今次那样盼望见到被访者。
  桌子上一杯柠檬茶已喝了一半,不知怎地,她有点口渴。
  约会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略为不安,东张西望。
  守时乃帝皇的美德,这个人懂不懂?
  忽然之间,有人轻轻走近,俯身说:“早,我可以坐下来吗?”
  记者抬起头来,呆住。
  那是一个年轻人,高大、英俊,头发濡湿,像是刚游完泳,穿白衬衫、深蓝色牛仔裤,浑身散放着健康魅力,正朝着她微笑。
  记者连忙说:“我在等人。”
  那年轻人说:“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记者看着他那双会笑的眼睛,“不,”她结巴,“你不是我在等的人。”
  那年轻人温和地说:“《宇宙周刊》的黄兆珍小姐是不是?”
  黄兆珍打翻了面前的柠檬茶。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一个那么漂亮斯文的年轻人!
  黄兆珍张大嘴巴看着他,不知是悲是喜。
  年轻人先吩咐侍应清理桌子,他说:“喝一杯薄荷茶如何,这里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轻、淡、松。”
  他拉开椅子坐下,看着记者微微笑。
  黄兆珍迷惑了,经验老到的她,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年轻人穿着薄薄的白麻纱衬衫,用心的话可以隐约看到他结实的胸膛,他上身是一个漂亮的V型,记者连忙别转头去。
  年轻人说:“导演说,你想访问我们其中一人,他派我来见你。”
  黄兆珍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导演?你们叫他导演?”
  年轻人笑笑,“为什么不,人生如戏。”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欠欠身,“导演说,没有名字,不拍照片,他命我赴约完全因为同《宇宙周刊》的总管熟稔,他们曾是兄弟。”
  “代号也没有?”
  “叫我中国人好了。”
  “不要开玩笑!”
  “我有一个同事叫龙,你觉得奇怪吗?”
  记者有点亢奋,太有趣了,事事出乎意表,她原先以为来人会是一个极猥琐可怕的中年男人,为了这一个访问几乎同编辑部反面辞职:“太龌龊了,为什么老去掀开腐尸找蛇虫鼠蚁?如此阴暗肮脏的题材我不会做,为什么叫我去访问社会的渣滓?”
  可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单看外表,像一杯爱尔兰咖啡上的奶油。
  黄兆珍开口了:“告诉我关于你的职业。”
  年轻人简单扼要地说:“我娱乐女士们,我使她们快乐。”
  “某一年龄的女士,抑或任何年纪?”
  年轻人笑笑,“同贵刊一样,希望任何阶层任何年纪的客人都光顾我们。”
  “这是否一个卑贱的行业?”
  年轻人侧着头想一想,“见仁见智。”
  “不,”黄兆珍说,“社会自有公论,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大学教授、建筑师、小提琴家这些职业不高贵。”
  “那些人里头也有坏人。”
  “这当然。”
  “社会重女轻男,美貌少女求出身,找到富有男伴,大家艳羡,并且称赞女方有办法,同样的事发生在男子身上,即变成万分卑下。”
  “因为社会对男性有某些期待。”
  年轻人不再争论。
  “你收取的费用是否昂贵?”
  年轻人礼貌地答:“每一个行业里最好的人才薪酬都不低。”
  记者好奇地问:“你是最好的吗?”
  年轻人咧嘴而笑。
  记者唰一下涨红了脸。
  她觉得这个访问无法继续。
  这次她可能交不了差。
  对方实在太漂亮,她知道她看着他的时候目光禁不住有点贪婪。
  他是一件商品哩,出一个价,随时可以把他买下来享用,呵当然不是一生,甚至不是一年一月,也许只是一小时半个钟头。
  黄兆珍问:“怎么样可以见到你?”
  年轻人笑笑,取出一张卡片,“打这个电话,同导演说,你要见中国人。”
  黄兆珍点点头。
  年轻人这时说:“我也想问一个问题。”
  “请说。”
  他的声音很轻,“你不是真正相信,世上没有我们这群人,天地会洁净许多吧?”
  记者无法作答。
  “我出卖的一种服务,绝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而且货真价实,物有所值。”
  黄兆珍仍觉不妥,“可是,一个人应该以劳力来换取他的生活。”
  年轻人又扬起一道眉毛。
  记者尴尬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年轻人反而要安慰她:“不,你的问题还算公道。”
  她收好笔记簿,“我忽然觉得累。”
  “或者应先回去休息。”
  记者站起来,年轻人立刻替她拉开椅子。
  记者十分惋惜,“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出身,五官如此清秀,举止十分有礼,你真不能转行?”
  年轻人涵养工夫十分好,但笑不语。
  他目送记者离去。
  然后,他耸耸肩,重新坐下来,叫午餐吃。
  茶座里的人开始多,人们的目光从来不会放过英俊的男女,不少人向他行注目礼,他似习以为常。
  有人前来打招呼。
  “坐,我就吃完了,你可用这张桌子。”
  对方也是个年轻人,“记者问你什么?”
  “她不懂得发问。”
  “肯定是外行。”
  “所有问题牵涉到道德上来。”
  两个年轻人都笑了。
  “我或许会回公司去兜个圈子。”
  他乘升降机到地库停车场,驶出一部铁灰色德国跑车,奔驰而去。
  公司像一爿小规模出入口行,有三四名女职员坐在电脑前操作,家具简单而名贵,光线柔和舒适。
  女职员见到年轻人,抬起头来打招呼:“孝文你好,导演找你。”
  经理室门打开,一名穿红色套装艳妆少妇婀娜地走出来,“孝文你来得正好。”
  “导演有何吩咐?”
  “来看看这位客人的要求。”
  年轻人有点无奈,“又有些什么不合理条款?”
  导演伸出五指去拨一拨年轻人黑得发亮的头发,“石孝文,在政府里做官,很多时候亦需舔上头的皮鞋呢。”
  年轻人苦笑,“她要的是什么?”
  “她要一个懂得接吻的男伴。”
  年轻人点点头。
  “会跳舞。
  “我还行。”
  “温柔。”
  “可以尽量做。”
  “去吧。”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不要嫌客人,我不会叫你吃亏。”
  “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富有、寂寞,四十余岁接近五十,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外国发展事业。”
  “她丈夫在何处?”
  “在他女友香闺。”
  “把真姓名告诉她,这可能会是个长期顾客。”
  年轻人转过头来,“我有真姓名吗?”
  “别语带讥讽,对,那访问进行得如何?”
  “十分虚伪。”
  “意料中事。”
  女同事咪咪走近,“这个地址,晚上九时正,她叫艾莲,”忽然轻轻加一句,“现在的老太太多时髦,都有英文名字。”
  导演听了即时板起面孔,“不得批评客人!”
  咪咪从未听过如此严厉的责备,一愣,樱阉叫厍埃叭梦颐翘琛!?
  一位棕色皮肤的女歌手在色士风伴奏下轻轻唱怨曲:“呵我原以为是潮濡的春天,不过实际却是我伤心的眼泪……”
  艾莲在年轻人耳边讶异地说:“都不像是真实的世界。”
  年轻人笑答:“当然,不然怎么会有如许多人留恋歌台舞榭。”
  “今天真开了眼界。”
  “你把自己看得太紧,艾莲。”
  她轻轻叹口气。
  舞池人挤,舞伴统统只得人贴人。
  艾莲忽然放松,把脸靠近他肩膀,她额角冒着细小汗珠,觉得年轻人的身体像磁石,而她,她似铁粉。
  三支舞只得十五分钟。
  “改天再来。”年轻人轻轻税。
  艾莲低声央求:“再跳一个也不会有人发觉。”
  “我答应过领班。”
  “你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
  年轻人想一想,“不,但会尽量。”
  她只得跟他离去。
  他陪她坐在露台上看星。
  她忍不住说:“你不是最英俊的英俊小生,可是你有一股说不出的书卷味,像你这样一个端正的男孩子,在这个行业干什么?”
  年轻人面不改容地答:“服侍同样端庄的淑女。”
  艾莲笑,“你很会说话。”
  “看,猎户座在南方的天空闪烁,古诗说的斗转参横欲三更,参指参宿,有七颗星,属猎户痤。”
  艾莲静静地看向天空。
  年轻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把她送到门口。
  艾莲说:“今晚我很高兴。”
  他笑笑,“对了,我就在一五0号房。”
  她意外,他也在这里住?
  “如不介意,过来喝杯咖啡。”
  他欠欠身,轻轻离去。
  年轻人一早订了一五0号房间。
  他虚掩着门,只留一条缝子,脱掉外套,做了一杯咖啡,旋开无线电。
  这个时候,门被轻轻推开。
  他开亮一盏小小的台灯,转过身子来。
  他看到艾莲怯怯地站在门边。
  他拍拍身边的座位,艾莲轻轻过来坐下。
  两人都没有交待什么。
  年轻人笑一笑:“你放心,我不嗜烟不嗜酒也不吸毒,我会采取安全措施。”
  艾莲凝视他,“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会喜欢你。”
  年轻人愕然,“当然你必须喜欢我,否则的话,太可怕了。”
  艾莲轻轻提出要求:“请先吻我。”
  年轻人笑:“那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艾莲颓然,“我有多年未曾亲吻。”
  年轻人有点恻然。
  艾莲泪盈于睫,“我只是家中一件家具。”
  年轻人说:“嘘,不必多言。”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肢。
  可是艾莲仍然喃喃地说:“而我的皮肤也已经松弛。”
  年轻人温和地说:“我们走着瞧。”
  年轻人永远叫人舒服,他们的声音特别纯洁,闲气特别可靠,艾莲相信他。
  她知道她丈夫不会向年轻女伴致歉,对不起,我的头已秃,还有,我腰间围着个救生圈。
  其实不是酒,那三两杯香滨酒难不倒她,是她终于决定松弛下来好好享受。
  她发觉自己还在抱怨:“……家里没有人与我说话,一间空屋……”语气像一个小老太太。
  年轻人捧起她的脸,非常非常温柔:“闭嘴。”
  她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比他先走。
  在车子里,他已经接到导演的电话。
  “到公司来一趟。”
  “待我刮了胡须换套衣裳如何?”
  “一小时后。”
  “不让我眠一眠?”
  “你那种年纪,三日睡两次足够。”
  年轻人苦笑。
  回到家他淋浴洗头更衣。
  挂外套时发觉西装袋鼓鼓地,伸手去揭,发觉是厚厚一叠金色的现钞。
  越丰厚的小费越表示客人满意他提供的服务。
  他抖擞精神回到公司。
  导演正在讲电话,见到他,立刻长话短说,满脸笑容招呼。
  “孝文,怎么样?”
  年轻人微微笑,一言不发。
  导演赞许说:“有时我佩服你那张嘴,密不透风,所以她们都由衷喜欢你。”
  年轻人仍不出声,只是欠欠身子。
  “还有,孝文,”导演语气带着感喟,“你仿佛是我们这帮人之中唯一不等钱用的人。”
  年轻人笑。
  “艾莲保养得十分好是不是?”
  年轻人不予置评。
  导演忍不住了,“你我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年轻人仍然缄默。
  导演悻悻然,“不说就不说,这位前淑女同我讲,她想与你订一张合同,使你单独为她服务,薪优,有假期以及奖金。”
  年轻人开口了:“不可能,我是自由身。”
  “我也那么同她说,可是,孝文,每个人总有一个价钱。”
  “自由无价。”
  “这个数字,为期两年,你做不做?”
  年轻人一看那数目字,一愣,“她出手豪爽。”
  导演笑笑,“我几乎以为那就是爱。”
  “这宁愿享受自由,”年轻人想想说,“她是个好客人,我会优先给她时间。”
  这时自办公室里间转出另一个妙龄女子,笑笑说:“孝文,少矜持,有花堪折好直须折了。”
  年轻人笑着招呼,“博士,你回来了。”
  那叫博士的女郎打扮相貌犹如导演一个印子印出来似。
  她手中拿着一桥笥眩还芸煺业奖鹑耍疑罹跫拍!?
  年轻人连忙岔开去:“此刻有我陪着你。”
  女士苦笑,把手放在他手上,他握住她的手。
  “你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她的手指肿胖,指节粗大,像是劳工手,不过戴着极大的钻石戒指。
  女客多数为着寂寞而出来走,很少真正怀着别的目的。
  从前游客最多,一转头永不见面,最好不过,现在,不知怎地,
2
  第二天他本来没有时间,可是博士硬性规定他拨三十分钟出来去见艾莲。
  他轻轻咒骂博士:“好一个淫媒。”
  “好了好了,”博士警告他,“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约她在山顶停车场。
  她比他早到,一见他的跑车驶至,立刻下车。
  她用一方丝巾束住头发,看到他,十分高兴,伸过手来,拨他前额头发。
  女子喜欢那样做,为着礼貌,他没有闪避。
  “我昨天看到你。”
  年轻人诧异说:“昨天我在澳门访友。”
  艾莲吃惊,“可是我明明看到你。”
  “你认错了人。”
  “不可能。”
  年轻人温和而肯定,“记住,你看错人了。”
  艾莲忽然明白,她颔首,“这个规矩很好。”
  “是为着保护客人。”
  说罢,他看了看表。
  艾莲急急道:“你可愿接纳我的建议?”
  “三个月,收费照比例付。”
  艾莲笑,“钱不是问题。”
  富有到这种地步,的确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又说:“只是,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语气似贪婪的孩子。
  这下子连年轻人都笑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半年吧。”她轻轻央求。
  年轻人欠欠身。
  艾莲知道已无法多说。
  “从明天起。”
  年轻人点点头。
  艾莲很高兴,可是随即又问:“昨天那位女士——”
  年轻人愕然,“哪位女士?何来女士?”
  艾莲是聪明人,颔道道:“是,对不起,我看错了。”
  年轻人用双手轻轻扳住她的肩膀,她以为他要吻她,不知怎地有三分恐惧,睁大双眼。
  可是年轻人只是把她肩膀往后扳,“挺起胸膛,切勿佝偻,来,一二三。”
  艾莲只是笑。
  年轻人托着她的腰,“再直一点。”
  她依言做。
  “对了,这样很好。”
  她看到山下去,心中不是不悲哀的,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胸与腰,她爬在地上也无人理会,街外人以为自幼富有的她一定拥有全球的关注,事实不是,她是传说中可怜小富女的活例证。
  年轻人说:“你眼中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孤寂。”
  她讶异地说:“连你都发觉了。”
  他笑笑,“明天见。”
  她问:“明早九时?”
  “不,照例是中午十二时至午夜十二时。”
  艾莲失望,“什么,不是二十四小时。”
  年轻人温柔地答:“结婚是二十四小时,所以持久的婚姻甚少。”
  艾莲笑,“那就照规矩好了。”
  她是一个大方的客人,年轻人吻她的手。
  他上车去了。
  回到公司,博士铁青着脸踱步,女职员聚在一角窃窃私语。
  公司玻璃门被打得粉碎,办公室一地红漆,骤眼一看,像一地的血,触目惊心。
  一看就知道是遭人破坏。
  年轻人问:“报了警没有?”
  博士冷笑,“报警,如何报警?”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问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博士这爿公司打的是旅游公司旗号,如可向执法人士交待?
  “火速叫人来清理垃圾,镶新玻璃,我们暂时歇业。”
  “什么?”
  “休假,直至对方下了气为止。”
  “那忌非遂对方所愿?”
  “他要我们怕,我们就怕给他看,他顺了心,就不再计较。”
  “知道是谁吗?”
  博士仰一仰头,“自然知道。”
  “谁结下的梁子?”
  “我心中有数。”
  “大可公平竞争,何必用肮脏手段。”
  博士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得弯下腰,“孝文,你妙语连篇,好不可爱。”
  说来说去,这是一门不能见光的行业。
  “大家回家去吧。”
  女职员匆匆离去。
  不到一会见,装修公司派了人来,表示地毯与玻璃需要更换。
  “为何不见导演?”
  “她去找朋友。”
  “千万不要动私刑。”
  博士有点感动,“孝文,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跑得一千二净,就你一人留着不走噜里八嗦的说了两车话。”
  年轻人笑,“一桶漆而已,毋须害怕。”
  她叹口气,坐下,点起一支烟。
  “又吸烟?”
  “你有完没完?”
  年轻人举手投降。
  “赚了艾莲那笔,好退休了,做点小生意,平平稳稳过日子。”
  年轻人诧异,“今日咱姐弟俩是怎么了?你劝我我劝你,不住说教。”
  博士笑。
  不一刻,导演回来,“孝文,你在这里?”
  博士摊摊手,“讨厌呢,磨着不肯走。”
  导演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放假三天,我们重新装修。”
  年轻人看着这对姐妹花,“有事随时联络。”
  博士叮嘱:“抓紧艾莲。”
  年轻人没有回答。
  他在楼下碰到日本人佐佐木。
  “别上去了,楼上有事。”
  “我来拿支票。”
  “不用急,来,我们去喝杯咖啡。”
  佐佐木与年轻人一般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是那间学校的校服,两人看上去都干净舒服,一如学生。
  他们找个地方坐下。
  佐佐木说:“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发生意外。”
  “愿闻其详。”
  佐佐木犹有余悸,“我有一个客人死于心脏病。”
  “呵不。”
  佐佐木长叹一声,“我被警方纠缠经年,事后只得远走他方。”
  “不是你的错。”
  “她灰蓝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梦。”
  “我明白。”
  日本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对面有一个妖娆的女子朝他微笑。
  他朝她点点头。
  年轻人发觉了,劝道:“太危险了。”
  日本人答:“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年轻人结帐,可是那位女士跟了过来。
  她与日本人攀谈。
  基于礼貌,佐佐木不得不回应几句。
  年轻人只得扬扬手先走一步。
  天下雨了。
  走过时装店的檐蓬,他进去躲雨,玻璃橱窗内,售货员朝他招手。
  年轻人目光落在一方陈设的丝巾上,这同艾莲那条一模一样,丝巾上印着一只只蝴蝶。
  想到他浪荡的生涯,他低下了头。
  他没听到厚玻璃内的对白。
  “那英俊小生是谁?”
  “一位客人。”
  “是男演员吗?”
  “不,他在旅游公司办公。”
  “那张面孔看了真舒服。”
  “他很客气,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语气惋惜。
  “也许,已经有女朋友。”
  “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添置衣物。”
  “通常买什么?”
  “白衬衫一打一打那样买,每次都付现钞。”
  “嘘,进来了。”
  年轻人挑了一条丝巾离去。
  “看,还说没有女朋友。”
  “是我估计错误。”
  那天下午,导演差人给他送一只油皮纸信壳来。
  里边有艾莲的电话号码,以及一张支票。
  看支票上日期,在上星期开出,一早导演已知他最后会答应做这一单生意。
  支票由李碧如签署。
  虽然已届中年,艾莲欠缺办事经验,如此大面额数目用银行本票比较安全,查起来也复杂得多。
  也许她已经没有任何顾忌。
  年轻人拨通电话。
  使他更吃惊的是接电话的佣人居然这样说:“李公馆。”
  她把娘家电话告诉他。
  太过光明磊落并非一个优点。
  片刻她来听电话。
  他一开口她就认得他的声音。
  “明天十二点正,我们在何处见面?”
  “到我处来吃便饭。”
  他为之语塞。
  她视他为朋友,可是,他不敢当,他们并非朋友关系。
  她轻轻说:“有什么问题?”
  “不,客人有权利选择见面地点。”
  艾莲感喟,“没想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
  年轻人莞尔。
  她把地址告诉他。
  他换上白衬衫西服出门去。
  年轻人并没有立即往宁静路李宅报到,他把车子驶到大学堂,停下来。
  不一会,放学了,学生三三两两散出来,他那辆跑车何等触目,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他。
  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女生。
  有一个女生忽然举起手朝他摇摆,她奔过来,她这样叫他:“大哥。”
  年轻人把那方丝巾递给妹妹。
  “你送的东西我都用不着。”
  “那么,自己去买。”他给她一叠现钞。
  妹妹凝视哥哥,“旅行社生意还好吗?”
  “尚不错,你呢,你的功课又如何?”
  “我?我只得会考第一这件事罢了。”言若有憾。
  年轻人见她如此自信,十分安慰。
  对面马路有人叫她:“明珠,明珠。”
  “我约了朋友。”
  “玩得高兴点。”
  年轻人这下子才把车驶往落阳路。
  既然有这样的路名,可知夕阳西下的景色在这一带必有可观之处。
  因是私家路,年轻人没来过,但见路上有二十余间小小的白色独立洋房,傍着海,看上去觉得心旷神怡。
  艾莲站在大门口等他。
  她穿着一件织锦软缎袍子,淡妆,长发束在脑后,中年就中年了,十分豁达,一点也没有企图隐瞒什么,反正三十岁不死一定活到四十岁,何用掩饰年龄。
  她双手抱在胸前,笑道:“你气色很好。”
  “你也是。”
  “请进来。”
  年轻人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住?”
  “这间屋子是家父给我的遗产。”
  “呵,没有妒忌的丈夫?”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能够妒忌,总还有点感情吧。”
  室内不算大,布置雅致精致,分明是主人的品味。
  “喝杯香槟?”
  年轻人看着窗外的海景,“日落之前我不喝酒。”
  “那么,喝橘子汁。”
  他转过头来,“我们这样嚣张地见面,你认为不妨?”
  她坐下来,“我已经说过,我含蓄或放肆,左右不过我一个人知道。”
  年轻人笑,“现在我也知道了。”
  艾莲看着他,“告诉我,我们有何可做。”
  “吃、睡、聊天、跳舞,你不要以为我会很多,”年轻人很坦率,“我并非唐璜。”
  艾莲笑,“让我们先交换真实姓名。”
  “你先说。”
  “我叫李碧如,我并无英文名。”
  “艾莲呢?”年轻人诧异。
  “开头我不想用真名。”
  “为何改变初衷?”
  她抬头,“何必藏头藏尾。”
  “我叫石孝文。”
  她笑,“这是你比较象真名字的假名字。”
  “不不,这的确是我的真名字,我给你看驾驶执照。”
  李碧如连忙摆手,“不用了,请你原谅,一个女人在家耽得太久,时间太多难免会患上寻根问底的毛病。”
  年轻人笑。
  她把头往后仰,头项靠在沙发背垫上。
  年轻人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
  她跳起来,像是被子一只热熨斗炙到大腿一样,双目惊疑。
  年轻人低声说:“你仍然害怕。”
  她的声音比他还低,“因为我措手不及。”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肉体可以享受那么大的欢愉。”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那简直是罪恶的。”
  “可是,犯罪本身是大刺激。”
  “我在犯罪吗?”
  “当然不,我是,因为你仍是有夫之妇。”
  “离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以致每次她看见他,都会想,这人怎么又胖了,衬衫领口勒得大团脂肪。
  情同陌路,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趋近她。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只得微笑,“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很少有人挑家里来幽会。”
  她笑得弯腰,“我真享受与你作伴。”
  这时菲籍女佣过来说:“太太,打扰你,是小姐的电话。”
  呵,是谢小姐找母亲。
  她惆怅地坐起来,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真可笑,她仿佛一时不记得她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
  她轻轻接过电话,“伟行,找我?”
  年轻人识趣地站起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个女佣正在饭厅摆出精致的菜式。
  他隐隐听到女主人在电话中问女儿:“你在什么地方……那里,飞机场?”
  年轻人走出露台去,不欲窃听母女之间的私事。
  半晌,佣人请他进去进膳。
  他的座位在她对面。
  他笑笑说:“刚才,我们讲到哪里?”
  她叹口气,“你看,我在做什么,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母亲。”
  年轻人喝一口茶,“还差~点,我并不如你想象中年轻,我在这世上已有一段时日。”
  她稍微吃几口菜,然后放下筷子。
  “我女儿决定回来度假。”
  “你可需要陪她?”
  “不,她一直喜欢飞到东飞到西,她会得照顾自己,当然,金色信用卡的无限额户口也帮了她不少忙。”
  年轻人笑了。
  “来,喝一碗这个素菜汤,我们这厨子还不错。”
  年轻人低下头,这样下去,也许就会培养出感情来。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摇摇头,想把这念头摔出去。
  两个人都吃得不多。
  “来,我同你到园子走走。”
  年轻人十分顺从。
  走到后园,他看到小小秋千架。
  “这是小女儿时玩耍之处,不止十次八次想把它拆下,总是不舍得,孩子们晃眼成为大人,”停一停,“而大人成为老人。”
  “你还很年轻。”
  “你看不出我们年龄之间的鸿沟?”
  “什么?”年轻人佯装大惑不解。
  艾莲笑,“孝文,我真喜欢你。”
  年轻人走到一花架下,抬头讶异地问:“这是什么花,如此灿烂华丽!”
  “这叫紫藤,一串串似葡萄是不是,种了有十年了,终于到了收获期。”
  异香扑鼻,年轻人深深嗅一下。
  “来,陪我坐一会儿。”
  她拍拍长凳,年轻人发觉她的要求不过如此简单。
  他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深吻一下。
  艾莲轻轻说:“从来无人对我像你如此温柔体贴。”
  不过,这是他的职业,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这间小别墅如仙乐都。”
  “呆会儿,我介绍伟行给你认识。”
  年轻人觉得他应出言阻止,“我想,这有点不也得寻找欢乐,没有说只由得他们开心,我们到在家发呆之理’,她说得正确。”
  年轻人笑。
  “导演说,她旗下的工作人员,就像邻家的大男孩一样,水准非常高。”
  年轻人问:“结果呢?”
  “她太客气了,邻家哪有如此英俊懂事的男孩。”
  年轻人说:“我必须告辞了,我们改在别的地方见。”
  她微嗔,“我说破了嘴,并未能使你回心转意。”
  年轻人无奈,“何必叫我尴尬。”
  她嗤一声笑出来,送他到车旁。
  年轻人拥抱她一下。
  才上车,他已经看到一辆铁灰色大房车疾驶而至。
  一个女生跳下车来,口中喊妈妈,她一边转过头来,瞪视年轻人。
  她有一染黄了的卷长发,穿五色斑烂外套,一条银色紧身长裤,皮肤晒成深棕色,眼神狂野而充满疑惑。
  年轻人不便再看下去,立刻把车驶走。
  奇怪,谢伟行一点也不像她母亲,人也一点不如其名。
  她甚至不似千金小姐,讲得难听点,年轻人许多异性行家都比她斯文。
  可是命运硬是安排她做富家千金,没奈何。
  车驶到公路,忽然有一部金色跑车亦步亦趋追随尾后。
  年轻人在倒后镜中看清楚司机的容貌,知是熟人,不禁买弄起来,车子转弯抹角,加速,风驰电掣。
  后边那人不甘示弱,紧盯不放,终于,两部车一起在避车弯停下。
  年轻人哈哈大笑,下车来打招呼。
  尾随司机原来是一妙龄艳女,过来拥抱年轻人。
  “安琪,长远不见。”
  “刚陪一个客人自法属维拉回来。”
  原来是行家。
  “行程可愉快?”
  安琪无奈,“他为人十分慷慨,我带了八个箱子衣物回来,也搜刮了几套古董首饰,可是人已经过了七十。”
  “嗯,真是老人了。”
  年轻人自车尾箱冷藏箱里取出冰淇淋给淘伴。
  安琪坐下来,“完全没有肌肉,触手似烂棉花,皮肤松驰得一层层挂下来像破窗帘,生老病死,又数这老字最残忍。”
  年轻人不语。
  “他不敢开灯,也不敢脱衣服,那样替别人着想,我反而愿意服侍他。”
  “有时也碰到好客人。”
  安琪忽然脱下外套,经裸背示人,恨恨地说:“你看!”
  她背上有一连串凸出疤痕,部分做过植皮手术,已经平复,其余仍然红肿可怕。
  年轻人立刻劝道:“过去之事不用记住。”
  一个变态客人用刀在她背上刻出妓女字样,她逃出来时虽无生命危险,可是浑身血污,神智昏迷,休养经年,才恢复元气。
  安琪叹口气说:“从此情愿服侍老客。”
  吃完冰淇淋,她掏出口红扑妆,年轻人眼尖,看到她手袋中一样东西。
  “嗯,你已经买到了。”
  “可不是。”
  安琪十二分小心地自手袋中取出小小一页纸,交到年轻人手中。
  年轻人又噫地一声。
  那张纸不过四寸丁方,像一张未撕开的邮票,只是格子小得多,似原稿纸上格子大小,密密一格一格,有针孔可以顺着撕出,颜色七彩斑烂,上面还撒着金箔。
  “金箔有什么用?”
  “据说混合了化学品会更加刺激。”
  “难以置信,这样一小格就可以过足瘾?”
  “嗯,放进利底,片刻融解,运行全身。”
  “安琪,我劝你不要用毒品。”
  那安琪叹口气,“孝文,说得容易,我们的职业多令人沮丧,有时再忍,也禁不住想作呕。”
  她把头发往脑后扯去束好。
  “找一门小生意做,或是干脆靠节蓄度日。”
  “你又见时退休?”
  年轻人答:“再做多两年,九七吧,九七可一定要搬大本营了。”
  安琪一听,不禁大笑,“真没想到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
  “可不是。”
  “届时往何处?”
  “移到一宁静之处。”
  “你会甘于平淡?”
  “我会,你呢?”
  “我也巴不得可以过人的日子。”
  年轻人站起来向安琪道别。
  安琪问:“你最近如何?”
  “遇到一个希望恋爱的人客。”
  安琪的声音忽然放柔,“女人都盼望恋爱,对她好一点,让她觉得物有所值。”
  年轻人笑了。
  他们各自上车,扬扬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的时候,年轻人一听,还以为是艾莲。
  但不是。
  那女儿原来终于有像母亲的地方,那是她的声音。
  “我姓谢,我叫谢伟行,我找一个叫中国人的XX。”
  年轻人见她说话如此粗鄙,十分诧异。
  “别误会,这电话号码不来自家母,我从别处得到。”
  神通广大,这号码根本不以年轻人登记。
  “我要见你。”
  年轻人心中有气,“见我需要预约。”
  “别摆臭架子,限你十分钟沐浴更衣。”
  电话挂了线。
  毫无疑问,她已经在他家附近。
  不消片刻,门铃大响,年轻人本来不想去应门,可是时间还早,邻居一定好梦正浓,她若不罢休,恐怕会吵醒其他住客。
  年轻人披上白色浴袍去开门。
  只见谢伟行站在门口,穿电光紫透明塑料外套,小裙子,配一双透明高跟鞋,正在嚼口香糖。
  那双鞋子最可爱,连面带跟都是透明的,沿边镶着假钻石,像煞灰姑娘的那双仙履。
  谢伟行上下打量他。
  “嗯,”她说,“果然有本钱。”
  年轻人淡淡地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不料谢伟行笑了,“我毋须你提供服务。”她朝他胸口指一指。
  年轻人从没见过那么粗野的女子,不禁大奇,他居然觉得她可怕,连忙退后一步。
  谢伟行笑着坐下,她分明是彻夜嬉戏,一夜不寐,一早来这里寻开心。
  而年轻人投鼠忌器,不能动弹。
  谢伟行这时忽然取出嘴里口香糖,把那团胶贴在玻璃茶几底部。
  年轻人叹为观止,忍不住斥责:“你言行鄙劣!”
  谢伟行娇声笑起来,“倘若我是你的顾客,XX,你不会如此说吧。”
  年轻人忍无可忍,拖着她的手到门口,打开门,把她推出去。
  “我才不必受你气!”
  他大力关上门去淋浴。
  再次出来,发觉谢伟行已经离去。
  门角留下一只玻璃鞋,娇小玲珑,样子可爱,原来适才拉扯间,她掉了一只鞋子。
  真可笑,在现实世界里,他不是信男,她亦非善女。
  他把鞋子顺手搁架子上。
  年轻人与小郭通了一次电话。
  小郭这样同他说:“要掀你的底,还不容易,阁下是贵行业的楚翘呢。”
  年轻人沉默。
  “一行之尊,不知多少人羡慕。”
  “别说。”
  “利用这个机会,赚一点,储蓄起来,大可退休。”
  年轻人啼笑皆非,“小郭,如果我需要你的忠告,我会请教你。”
  他驾车前往宁静路。
  屋主人李碧如在大门前等他,斜斜倚着门框,姿势优雅。
  他轻轻说:“你不需要出来等我。”
  “我反正无事可做。”
  年轻人取笑:“有事可做则叫我补空?”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着急,“我——”
  他连忙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她又警惕,“何处?”
  年轻人温柔地说:“反正你已沉沦,何必问那么多。”
  他必须使她时觉得堕落的快感,并且,他对她有相同需要。
  他把鼻尖贴到她额角去。
  她呢喃地说:“嗅上去你是那么新鲜……”
  可是实际上已经腐烂,他叹息。
  他当然不会把心中话说出来。
  年轻人把女伴带到一所健身室。
  艾莲骇笑,“不,我不会进去。”
  他说:“那就不要抱怨身段不够结实。”
  “有帮助吗?”
  “世上没有白流的汗。”
  她只得跟随他身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喜欢他那样做,她也知道,不是每个人愿意那样做,她听过一位结识年轻男友的女士说,那人从不在街上拉她的手,甚至是并排走,他认为她配他不起,可是,又与她在一起,当事人不知道,这是一种精神虐待。
  那间健身室规模不大,可是地方整洁,设备先进,他陪着她听导师指点,接着换上运动衣,一举起哑铃,已经叫苦。
  手臂肌肉不知多久没获得适当运动,最初只能做几下。
  她觉得滑稽,颓然放下哑铃,笑得落泪。
  慢慢施展四肢,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她服贴了,“谢谢你带我来。”
  离去时打算结帐,柜台职员微笑说:“已经付过了。”
  她转过头来,无比诧异,“你缘何时时替我付帐?”
  他推开门,“我为什么不能替你付帐?”
  她感喟了。
  在她李碧如的生活中,付帐也许是最重要的职责,他们只有在叫她付帐的时候,才略为和颜悦色。
  丈夫、子女,都擅长把一叠叠文件搁面前叫她签署,每次她都微笑说:“家父嘱咐我,未细阅文件之前,不得签名。”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最终会把所有的帐单转嫁到她头上,他不可能带着钱来打工,可是,他就是叫她舒服,付账也值得。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吃完中饭,送你回家打一个中觉。”
  她咳嗽一声,“我在想,或许你不介意一起出门到——”
  年轻人接上去:“那些风景区都很闷。”
  “那么,到东京走走。”
  “我对东洋次文化亦无多大兴趣。”
  “这样吧,地方由你挑。”
  “我爱去的地方你未必有兴趣。”
  “不会的,你说好了。”
  年轻人笑笑,“譬如说,睡房。”
  她涮一下涨红了脸。
  吃饭的地方遇见熟人,有女士过来与她打招呼,她大方应付,朋友站着与她说话,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拉椅子。
  出过一身汗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心情愉快,年轻人觉得自傲,最要紧是顾客满意开心。
  在停车场里,他遇到佐佐木,那日本人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个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们谈了几句。
  “博士已决定更改店名。”
  “那也好。”
  他们朝艾莲笑笑,登车离去。
  艾莲问:“你的同事?”
  年轻人看着她微笑,“要不要叫他们一起来?极有趣的。”
  她大惊,“不不不——”随即沉默下来,她被侵犯了,同时,她也知道他也被她得罪。
  太可悲,真没想到这样关系的两个人居然还各自有自尊。
  人是何其可笑的一种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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