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迷迭香 Rosemary
  女导演余芒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出现了从来不曾经历的事物,因此,她的谈吐习惯、个性嗜好也随之改变,
  并莫名地结识了"记忆"中的于世保与许仲开二人。他们都认为余芒酷似恋人文思慧而时刻追随于她的左右,
  这神秘的突如其来的一切激起余芒极大的好奇心,经过努力,终于见到了疗养院中长眠不醒的文思慧小姐,
  同时,她还发现了一位每日都悄悄探望思慧的陌生男子……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余芒走进现场,摄影机准备开动,男女演员所站的位置恰到好处,制片、助导、美术指导、编剧统统在场,化妆与服装也在一边听令。
  今日这场戏同步录音,余芒刚想叫开始拍摄,忽然之间,所有的工作人员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她,同心合意齐齐发出庞大嘘声。
  余芒目瞪口呆,汗珠自额角直冒出来。
  她自床上一跃而起。
  不止一次做这个梦了。
  每一次的感觉却比上一次更可怕。
  心理医生方侨生是余芒的大学同学,得知这重复的噩梦,便同她说,电影导演这份职业,对她来说,可能压力太大。
  余芒问:“我是否会散开崩溃?”
  侨生摇摇头,“别担心,但是你会一直做这个噩梦,直到噩梦成真,这叫做自履预言。”
  “我到这里来是为着寻求帮助,如果我想与人交谈,我会去见影评人。”
  “余芒,我正在帮助你,工作对你造成巨大压力,你并不喜欢你的职业。”
  “胡说,自十六岁起我便立志要当电影导演。”
  侨生笑嘻嘻,“会不会是骑虎难下?”
  “这已是我第六部电影。”余芒瞪她一眼。
  侨生忽然改变话题,“上星期我在街上碰到令堂,便上前唤声伯母,我说余芒这下子可真算名利双收了,余伯母静了一阵子,才答:‘我情愿她教一份书,安安定定。’”
  余芒听仔细这话,骤然受惊,怔在那里,作不得声,细细回味母亲的期望,不禁泪盈于睫。
  连侨生都叹口气,“母亲都希望女儿教书,奇怪不奇怪。”
  余芒完全气馁。
  “算了吧你,我知道有人比你更惨,有人写了一百本小说,已薄有文名,伊母亲看到伊之原稿,还轻蔑地说:‘你还在写这种东西呀。’她并不希望女儿一朝成为大作家,她情愿她去教小学。”
  “你杜撰的。”
  “编都编不出来。”
  余芒没有勇气回家去问母亲有没有这件事。
  当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赶到公司,制片小林同她说:“导演,这几个地方你必需前往现身说法。”
  余芒眼睛露出绝望的神色来。
  小林警告,“请勿讨价还价。”
  “我的工作是拍摄电影,不是当众表扬我的电影拍得呱呱叫。”
  小林指指脑袋,“导演,我跟你五年,这话不管用,你思想搞不通,下列电台电视时间,均由有关人等辛苦大力抢得,你好自为之。”
  余芒实在觉得是件苦差,“什么年代了,还得老王卖瓜。”
  小林看她一眼,就是因为时代进步,胡乱亮相敷衍一下,也就算做了宣传,无人见怪,换了是旧时,不使尽混身解数,早就被踢出局。
  “小林,我们算不算是江湖卖艺?”
  小林吁出一口气,“自天桥到今日,不算坏了。”
  “拨一个电话去催一催章小姐,故事大纲今日要起出来。”
  小林不敢出声。
  这章大小姐一直是余芒的编剧。
  余芒鉴毛辨色,“什么不对?”
  “她不干了,说一会儿亲自上来向你辞行,她下个礼拜结婚,到峇里渡蜜月,已经把订洋退回给我们。”
  余芒跌坐下来,一声不响,这一会儿喃喃地自言自语:“家母说得对,我的确应该去教书。”
  “找别人接手好了,导演,导演。”小林想推醒余芒。
  猛一抬头,小林发觉章大编剧已经驾到,便静静退下,让她俩单独谈判。
  余芒痴痴地看着章某,开不了口,心中如倒翻五味架。
  章女士讪讪地略觉不好意思,点起一支烟,坐在导演对面,“干吗,楼台会呀?”
  余芒动都不敢动,怕控制不了自己,错手掐死了名编剧。
  “余芒,你听我说,写本子,没意思,这些故事,是你要拍摄的故事,不是我想写的故事,历年来天天写着别人的故事,要多腻就有多腻,干不下去了。再说,影片出来,叫好,是大导演的功力。不好的话,是编剧该死,干吗呢,不如改写小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说是不是?导演。”
  余芒不擅巧辩,气得脖子粗壮。
  章某不该浪费大家时间,做到一半,撒手西去。
  她说下去,“余芒,你不知道我多心寒,前些日子看经典长篇电视剧重播,当年前辈各编剧们你争我夺,拼了老命邀功的一部戏,字幕打出来,编剧竟成为东亚电视公司编剧组,你说,谁还干得下去?呕心沥血,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余芒气炸了肺,呼吸不大畅顺起来。
  章女士拍拍她肩膊,“你另外找个新人,人家急于成名,也许肯卖命。”
  然后站起来施施然离开办公室。
  半晌,小林出来,见余芒仍呆呆坐着,忍不住说:“导演,她走了。”
  余芒不出声。
  “导演,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刚自大学出来,文笔很畅顺,文思甚秀丽,不如试试她。”
  这时候,忽然之间,余芒做了一个她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她娇俏地伸手掩嘴打一个轻轻呵欠,怪不好意思地解嘲,“累死人了,我好像睡了很久。”然后伏在写字台上,双臂枕着下巴,微微笑起来。
  小林瞪大眼,吓一跳。
  导演在干什么,教戏?又没有演员在场。
  这有一个可能,受了刺激,思路不大通顺了。
  余芒平常爽朗一如男孩,并无这种女性化动作。
  “导演,”小林试探地说,“我去把那女孩叫来你瞧瞧可好。”
  只见余芒轻轻转过头来,“好想喝一杯樱桃可乐。”一脸的温柔可爱。
  小林骇笑,导演一向不喝这甜腻的饮品,她一贯只会简单地命令,“一杯黑咖啡”,导演是怎么了?
  只见余芒伸一个懒腰,“不急不急,船到桥洞自然直,你明天把她请来,大纲给她过目,告诉她,我们不要抄袭的素材,大胆创新不妨。”
  小林仍然不放心,“导演,你没有怎么样吧?”
  余芒强笑,“只有点累。”
  “约会要不要取消?”
  “不用,我们照去嘛。”
  稍后要拜见下一个新戏的假定男主角。
  此刻余芒心中惊恐无比。
  怎么会在人前露出倦慵的神色?怎么会身不由己放软声音讲出不相干的话来?
  莫非是精神衰弱意志力失去控制?
  她定一定神。
  耳畔有个声音:露斯马利,久违了。
  不得了,余芒脸色大变,自言自语绝对不是好现象。
  露斯马利是她自幼用的英文名字,一直到在美国加州念电影时,同学取笑她“你可不像一个露斯马利”才作罢。
  忙的时候,连中英文姓名都暂时全部浑忘。
  没想到此刻却叫起自己来。
  大约连跟她五年的制片小林都不知她叫露斯马利。
  高中时一位对她有意思的小男生曾说:“我替你查过字典了,怪有趣的;露斯马利的意译是迷迭香。”
  小男生的浅浅情意真正难能可贵。
  他把三个字写在一张信纸上,递给余芒,“喏,迷迭香。”
  余芒已忘却他的名字,只记得年轻的时候,自己对世界的触觉出奇的敏锐,吹弹得破,特别痛特别冷特别空灵,此刻多年经营厚厚重重的保护膜隔除一切伤害,却同时亦使她丧失许多灵性。
  真正久违了迷迭香。
  小林打断她的思潮,“再不出门的话,会迟到。”
  到门口叫部车子,与制片赴会。
  小生迟到,来的时候,倒是眼前一亮。
  值得吗?余芒问自己,选角比选对象痛苦得多,恋爱失败,天经地义,事业有什么闪失,永难翻身。
  余芒怔怔地审视小生英俊的脸。
  值得吗,值得花制作费的五分之一来聘用他吗?识字的编剧才拿总制作费的五十分之一。
  太偏激了,余芒正襟危坐,一张逗大众喜爱的面孔,亦诚属难能可贵,价值连城。
  只听得小林客套几句,“你知道我们导演,一向不懂应酬,她呀,只顾着埋头苦干……”
  像理亏的家长向老师抱憾子女资质不健全。
  小生对公认有才华的余芒亦怀若干好奇心,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久仰久仰,于是用极具魅力的男中音问:“你是几时想做一个女导演的?”
  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余芒早已得体地回答过多次,但此刻她忽然轻轻地咕咕笑,脸上无限俏皮妩媚,侧着头回答:“当我发觉我不能做男导演的时候。”
  此语一出,她自己先怔住,掩住嘴巴,无限错愕,“怎么回事,竟打起情打起俏来。
  比她更吃惊的有忠心耿耿的林制片,这下子她肯定导演有毛病,小林后悔忠告余芒连二接三地开戏,好了,此刻导演吃不消,垮了,一班喽罗可怎么办?
  转头一看,噫,小生的反应却出奇地好。出名严肃的学院派女导演肯同他耍花枪呢,他完全松驰下来,大家马上成为自己人,凡事有商有量。
  他这样说:“主戏并不在我身上,女主角才是担戏人,客串酬劳我是不会接受的,一定要算一部戏。”
  讨价还价,讲了半天,还没达成协议,小生见邻座有熟人,过去聊几句。
  小林乘机问导演:“你怎样,非要他不可?”
  小林太知道余芒那一丝不苟的疙瘩固执脾气。
  余芒点点头。
  小生极适合剧中角色:带些公子哥儿习气,但是吃起苦来,又能拿出坚毅本色。
  敲定了。
  做演员的也有隐忧,“导演这次不知要怎样留难我,做不到那么高的要求,是个压力。”
  余芒朝他笑笑,先走一步。
  小林问英俊小生:“我们的导演如何?”
  评量女性才是他的首本戏,当下他很惋惜地说:“很好看的一个女子,恁地不修边幅?”
  小林晓得他的品味未届这个范围。
  余芒早退却为赶去方侨生医务所。
  她开门见山地对好友说:“我发觉自己做出异常”的动作,讲出根本不属于我的言语来。”
  侨生凝视她一会儿,“换句话说,你如果不是文艺过度,就是疯了。”
  余芒冷冷地说:“我还以为医生仁心仁术,慈悲为怀。”
  “不要悲观,怀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还健全,真正神经错乱的人另有一招,不但不看医生,谁指出他患病,他还说人妒忌中伤他。”噫,这是说谁呀?
  余芒忽问:“你在喝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替你叫黑咖啡。”
  但是余芒已经抄起面前的饮品,“这是你那养颜的腻答答蜜糖打鸡蛋。”一口饮下,只觉香蜜无比,十分受用。
  “慢着,导演,你最不喜甜品。”
  “我告诉过你,我有点心不由主。”
  “你恋爱了?”
  “我一直爱电影。”
  “啊!那是旧爱,新欢呢?”
  “医生,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的制作叫好与叫座率均有下降趋向,马上要惆怅旧欢如梦。”
  “慢着,你要我医你的票房?”
  “不;我只想你听我诉苦。”
  侨生松口气,“幸亏你思路还清楚。”
  “方侨生,在你悬壶济世的八年期间,你有否真正治愈过任何一个病人?”
  “立刻停止侮辱我。”
  余芒忽然活泼地轻轻拍一下手,“全凭谁先累是不是?病人不死你先死。”笑得前仰后合。
  方侨生目不转睛地看住好友,她明白余芒的意思了,这余导演是坐若钟、站若松的一个人物,绝不肯无故失言、失笑、失态。
  即使喝醉酒,也不过是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侨生不是不欣赏适才余芒表演的小儿女娇憨之态,但那不是余芒,就不是余芒。
  精神分裂。
  “余芒,”她收敛嬉戏之意,“我要你拨时间一个礼拜来三次彻底治疗。”
  余芒颓然,“你终于承认我有病。”
  “是几时开始的事?”
  “你终于相信我不是无病呻吟了吧。”
  “告诉我是多久的事。”
  “我不十分肯定,最近这一两个星期,或是三五七天,一点都不好笑的事,我会认为非常有趣,又发觉自己幽默感泛滥,不能抑止。”
  “又开始嗜甜。”
  “是,医生。”
  方侨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沉思良久。
  老友开始爱笑、好玩、轻松。自在,并非坏事。
  搞文艺工作,切忌把自己看得太认真。
  对工作严肃完全正确,过分重视成败得失却会造成绊脚石。
  近年来余芒颇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种情意结,开始相信影评与票房多过相信自己,形势不妙,毋需心理医生,稍微接近的朋友已经看得出来。
  性格上些微转变也许对她有帮助。
  既然如此,何必强迫余芒摔甩活泼一面。
  许多人患双重性格,外表形象同真实个性毫无相似之处,一样生活得很好。
  这样复杂的社会,恐怕连弗洛依德都始料未及,为着适应它,现代人当然要采取应变方法。
  没有谁是单纯的人了。
  “医生,你为何沉吟推敲良久,可是我已病入膏肓?”
  侨生回过神来,“记住,一星期来三次,对你有益。”
  “我尽量抽空。”
  侨生送余芒到门口。
  余芒忽然转过头来,“侨生,你可记得我有英文名字?”
  侨生笑,“怎么不记得。”
  英文书院读到第二年忽然自伦敦来了一位班主任,她对于中国女孩姓名发音产生极大困惑,曾对同事说:“每个人的名字都似一串钥匙掉在地下的声响。”
  真的,玲、萍、菁、珍、丽……非常容易混淆,请教过前辈,她在黑板上写了一大堆英文名字,让学生自由选择。
  余芒说:“你选的是伊利莎白。”
  侨生笑:“你挑露斯马利。”
  余芒说:“我已许久没用这个名字。”
  “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侨生安慰她。
  “但是,最近在思索的时候,我自称露斯马利。”
  侨生想了一想,“绝对不碍事,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老余,凡事放松点,名同利、得同失,都不由人控制,不如看开些。”
  余芒觉得老友有无比的智慧,不住颔首,诚心领受教训,正在此时,秘书前来在方医生耳畔说了一番话,方医生顿时脸色都变了,破口便骂:“什么,本市心理医疗协会竟敢如此小觑我?余芒,我没有空再与你说下去,我要同这干无耻的愚昧之徒去辩个是非黑白。”
  竟把余芒撇在一旁,怒气冲冲进房去骂人。
  余芒啼笑皆非,瞧,能医者不自医。
  回到家,才淋浴,工作人员已上门来找,幸亏是全女班,披着浴袍便可谈公事。
  她与美术指导小刘商量女主角的服饰与发型。
  “不,”她说,“不是这样,是这样的,宋庆龄的发式你见过吧。”
  余芒顺手取过支铅笔,在图画纸上打起草稿来。
  一画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一跳,线条好不流利,形象逼真。
  小刘露出钦佩的样子来,“导演,我竟不知道你有美术修养。”
  余芒坐着发呆,对不起,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天分,幼时上图画班老是不认真,从头到尾不晓得透视为何物,美术老师幽默地取笑余芒的画风尚未文艺复兴,图上角的人物山水房舍像是随时要掉出纸面来。
  她从来不知道她会画画。
  余芒看一看手中的笔,大惑不解。
  小刘兴致勃勃,“导演,你索性再打几张草稿,待我拿到服装设计小邓那里去,这次质素差了她无从抵赖。”
  “你交给小张办。”
  小张是副导演。
  余芒不是不感慨的,外头人,品性善良点的,笑她这个班底是余门女将,猥琐点的,干脆称之为盘丝洞。
  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一个男性也没有。
  年前总算请了武术指导,那人工作能力一等,一待戏拍完了,却出去诉苦在余家班呆久了会心理变态。
  余芒记得她挺尊重那小子,只是没把他当男生,工作当儿,有什么男女之分?只有职位,哪存性别?
  那年轻的雄性动物大抵是觉得损害了他男性的尊严了。
  余芒边思索边刷刷刷地做速写。
  小刘不住诧异,最后她说:“导演,分镜头亦可以用图画。”
  余芒抬起头,真的,一幅图画胜过一万字。
  小刘满意地持着画稿离去。
  余芒一低头,吓一跳,所有速写右下角,都签着她的名字,露斯马利。
  字体向右倾斜。
  真奇怪,余芒的英文手迹一向往左倾,胖胖的,同这个签名式有点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纸上又签了几个名,却完全与上次一式一样。
  手风转了。
  余芒也不再去细究。
  打开衣柜,别的女性会挑衣服,余芒通常只是拿衣服。
  没什么好选的,统统是颜色朴素的长裤与外套,又自小学时期就爱上白衬衫,此情历久不渝。
  你别说,这样的打扮也有好处,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远不会叫人吓一跳。
  但是今天,她迟疑了。
  明明放着许多要事待办,余芒却决定出去为衣橱添一点颜色。
  不敢大胆尝试色彩也是她一贯的弱点,难道今日可以扭转局势?
  她推门进一间时装店,售货员一迎出来就知道她是谁,但只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余芒见到架子上挂着一件鲜橘红色钟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过去,店员立刻服侍她试穿,并即时赞日:“皮肤白穿这个最好看。”
  “配什么衣裳?”
  “大胆些,衬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们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余芒一听,心中无比欢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个多小时,与那知情识趣,玲珑剔透的店员研究起色彩来,情不自禁选购一大堆时装。
  余芒只余一点点保留,她问那大会做生意的店员,“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谁关心明年,我们活在今天。”
  真的,余芒说,“全部包起来。”
  手提无线电话嘟嘟地响,工作人员怀疑导演失踪。
  店员乖巧地说:“余小姐,我帮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这一套。”余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觉得最自然不过,蓝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颜色世界却最能调剂枯燥心情。
  天性疯不起来的文艺工作者生活最最沉闷。
  余芒虽无惊人智慧,却有过人理智。
  她站在马路上等计程车,有一辆白色跑车正停着等人。
  余芒一呆,这辆车是谁的,恁地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
  五十年代圆头圆脑老牌精选式样,在爱车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余芒本身不开车,拍戏时多数租用十四座位面包车,她对名车亦不感兴趣。
  但是这部车子例外,她对它有极大的不知名亲切感。它到底是谁的车子?余芒皱起眉头细想。
  她踏前一步想看清楚号码。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车窗前惊鸿一瞥的玫瑰紫。
  他情不自禁,黯然轻呼:“露斯马利!”
  余芒已经听见,看着他,狐疑地问:“我认识你吗?”
  那年轻人看清楚余芒的脸,呆半晌,“对不起,我认错人。”
  “我名字的确叫露斯马利。”
  年轻人歉意地微竿,“多么巧合。”
  “慢着,”余芒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丝记忆,“你姓许?”
  年轻人马上答:“一点不错。”
  “你是许仲开。”
  年轻人端正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来,“阁下是哪一位?”
  “你刚刚叫了我的名字。”
  “露斯马利?”
  “正是在下。”
  “但是,你并非我认识的那个露斯马利。”
  余芒只觉得现今吊膀子的手段越来越新。
  “你那位迷迭香姓什么?”
  “姓文。”
  “呵,我姓余,你刚才为什么叫我?”
  那许君呆半晌,才小小声答:“因你穿的衣服,这是她最喜爱的颜色。”
  余芒笑笑。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恋爱,叫人羡慕。
  “余小姐,你又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
  余芒侧头想了想,一定有人介绍过他俩认识,在一个酒会?要不就是晚宴,可能是茶会,她认识的人十分杂。
  尽管许某看上去完全是个正经人,余芒却不愿再同他继续搭讪。
  她翻起大衣领子,朝他笑一笑,见有辆空计程车驶过来,便跑过去拉开门跳上去。
  那年轻人急急下车来叫:“我送你好了。”
  计程车已经一溜烟驶走。
  这个时候一位美貌中年女子唤住他,“仲开,你在叫谁?”
  年轻人回过神来,“啊,阿姨,我等你呢。”
  美貌女子脸色沉重地上了车。
  年轻人犹自怔怔地。
  那边厢在汁程车中,余芒已在手提电话中被请位同事抱怨得魂不附体。
  制片问:“导演,你从来不迟到,你没有什么意外吧?可需要救驾?”
  余芒看看手表,奇怪,才迟了三十分钟,这些人干吗都似开水熨脚,会议正式开始,也不过是喝汽水嚼花生穷聊罢了,讲十万句话也抽不出三句精萃。
  余芒沉思,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许仲开?
  对外型那么优秀的男生应当印象鲜明才是。
  车子驶到目的地她还没有想出来。
  余芒隐隐只觉得许君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似已认识他良久,许仲开是最最熟捻的三个字,但她又矛盾地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认识他。
  回到公司,她且不理众人鼓噪,马上去翻名片记录,但并无许仲开其人。
  她唤来小林,“我们可认识一名许仲开君?”
  小林记性最好,过目不忘,马上摇头,“无此人。”
  明明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姓名,却又像有多年相识历史,感觉好不诡异。
  “这许某是哪一个道上的?”小林问。
  “我不知道。”余芒怔怔地。
  小林吸进一口气,从来不迟到,见人迟到就骂的导演已经迟到三刻钟,一出现,居然穿着玫瑰紫的时装,慌乱地追究一个男人的下落。
  小林噤若寒蝉,同小刘小张她们使一个眼色,大家静下来。
  只见余芒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飞到哪一角哪一处去,神情略见凄惶,配着那件紫色衣裳,感觉上居然带着一分艳。
  众女这才蓦然发觉,噫,原来伊们的领导人是一个标致的妙龄女郎。
  小林见时间差不多,大声咳嗽,余芒这才抬起眼,“我们说到哪里?”
  那日的会议,改由小林主持。
  故事大纲经过修改,由新笔撰写初稿,那姓薛的女孩子非常年轻,有双慧黠的眼睛,她说:“故事是导演的自传吧!”
  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经小薛点破,便留意余芒的表情。
  不擅应对的余芒这次却没有涨红面孔结结巴巴,只见她双目闪一闪,失笑,得体地说:“故事本身如有魅力,是谁的故事不一样。”
  小林肃然起敬,可以了,导演终于有资格出庭演说,广作宣传了。
  且莫管余芒有没有变,变了多少,反正对整体有益,便是好的转变。
  余芒笑起来,“散会吧,这回我也累了。”
  交代一两句,她离座而去。
  小薛立刻说:“闻名不如目见,没想到余大导是如此娇滴滴人物。”
  几个旧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人家的观察一点不错,根据适才余芒的表现,得此结论,诚属中肯,她们无法向新同事解释,导演一个月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余芒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累。
  她先找到方侨生医生。
  “侨生,劳驾你,有几个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方医生正忙,“导演,看外景有制片布景师陪你。”好不容易等到倔强刚健的本市市民精神困扰,有较多生意上门,方医生非常不愿意浪费宝贵时间。
  “不,与影片无关。”
  “私人的事最好找一位对你有兴趣的异性朋友帮忙。”
  余芒笑,“放心,自出门起计,每小时付你酬金。”
  方侨生勉强地取消若干约会,驾着小轿车陪余芒出门。
  她见余芒用手托着头,便笑说:“我不怪你,孭着一个这样的名字,非得光芒四射,或是锋芒毕露,已经够头痛。”
  余芒不介意老友调侃,说道:“首先,我们要去香岛道三号。”
  方医生一怔,“看房子?”笑,“你终于发了财了。”
  余芒正不知道怎么样向方侨生解释才好,她对这个地址非常熟悉,但同时又肯定从来没有去过。
  她踌躇地问方医生:“侨生,我们可认得什么人住在香岛道三号?”
  她的好友看她一眼,“有钱人。”
  车子往海洋的另一边兜过去,一路上风景如画,余芒却仍然重眉深锁。
  打一个简单的譬喻,如果她是一具电脑,那么,她脑海中忽然多出许多不知几时输入的资料。
  这些资料突然浮现,杂乱无章,不知要领她前往何处。
  香岛道三号这个地址是其中一项信息。
  “到了。”
  方侨生把车子停好,伸手一指,余芒看到一列小小的背山面海半独立小洋房,三号是其中一间。
  余芒摇摇头,她肯定从未到此一游。
  “似曾相识?”侨生问。
  余芒答:“可是我清楚里边的陈设。”
  楼下是会客室及书房,大客厅反而在二楼,三楼是睡房,天台上种着无数盆栽,其中不乏奇花异卉。
  “我好像在这里住过一辈子。”
  方侨生沉默一会儿,“余芒,我一辈子都认识你,我可以告诉你,你从来没有住过香岛道三号。”
  余芒犹自怔怔地看着三楼其中一个窗口。
  方侨生开始担心余芒的精神状况,“老友,你会不会是工作过劳?”
  余芒却说:“我们走吧,去巴黎路一间小咖啡店。”
  侨生误会她要去喝咖啡,可是仍不放心,“余芒,不如出去旅行,什么都不做,真正松驰一下。”
  余芒笑,拍拍医生的手背,“你放心,我不会刻薄自己,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对工作的态度,一贯是先娱己,后娱人。”
  “这就不对了,所以票房记录下降。”
  余芒发觉方侨生是个庸医,一边叫她放松,一边又督促她用功,忽而左忽而右,迟早医死人。
  抵达巴黎路,余芒与方侨生齐齐怔住,她们两个人这才发觉竟日日忙忙,原来错过这样好风景。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边云霞一层一层自橘黄演变到浅紫色,路堤下是雪白的浅滩,孩子们正嬉戏,并不怕冷,赤足追赶跑。
  咖啡座一半露天,蓝白二色太阳伞下坐着三三两两客人,无比悠闲,轻轻谈笑。
  侨生惊叹,“天,看我损失什么,我太不懂得享受了。”
  余芒也说:“有空一定要常常来。”
  “娱乐界的人这样不会娱乐,真是少有。”侨生笑。
  她俩在堤边坐下。
  “谁带你来的?”侨生好奇问。
  “没有人。”余芒无助地看着好友。
  这个地址悠悠然如迷人花香一般钻进她的思维,牵牵绊绊,缈缈不散,同香岛道三号一样,逼使她来看个究竟。
  余芒没有失望。
  侨生笑说:“这是个写生的好地方。”
  余芒的心一动,可是一时间又想不到这句话的关键性,只得暂时搁下。
  一艘风帆渐渐驶近,穿着橡皮紧身衣的少女跳下水,一路奔上沙滩,水花四溅,她的男伴紧紧追在她身后,两人哈哈哈笑起来,终于,她让他追到她。
  侨生看着人家晒成金棕色的美腿,喃喃道:“我回去就更改诊症时间,一天听病人呻吟抱怨八小时实在太过分。”
  余芒笑说:“每个人的成就感不一样,我不介意工作。”
  一个白衣侍者过来招呼她们。
  余芒顺口说:“老徐,给我一杯爱尔兰咖啡,加多一匙糖。”口气似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人。
  那老徐一怔,可别得罪客人才好,欠着身子含糊地敷衍着退下。
  老徐,余芒跳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他叫老徐?”
  侨生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余芒摆着手。
  “近日来你吃得太甜了。”
  “你又不是食物营养专家,算了吧。”
  那一对在沙滩上奔跑的年轻男女走到她们附近坐下。
  女郎用干毛巾擦着纠缠不清的长鬈发,伸出玉腿,搁在男伴膝上,小小足趾上搽着鲜红色寇丹,艳丽逗人。
  余芒很佩服女郎的成就,但并不羡慕,这不是余芒的道路。
  余芒一向喜欢观察事与人,她转过头去,打量那位男生,她有兴趣知道他长相如何,看看是什么吸引了小尤物。
  他似是混血儿,而且要多谢父母亲把最好的因子给了他:漆黑头发、高鼻梁、一双会笑的眼睛、强壮身段,正肆无忌惮地伸出手去搔女友的脚底心。
  只听得侨生问:“你这样玩过没有?”
  在片场里,没有人同导演玩。
  “等一等,”余芒说,“我认得这个人。”
  “算了,他并非你懂得应付的那类型。”
  “他的名字叫——”余芒苦苦思索。
  “叫什么?”侨生笑吟吟问。
  “一时想不起来。”
  暮色渐渐合拢,天色转为灰紫,年轻情侣肩并肩离去。
  那个俊男的名字已在喉咙边,但是偏偏越急越想不起来。
  “来,”余芒拉起医生,“我们走吧。”
  “我想多坐一会儿。”
  余芒忽然之间非常非常温柔地对女友说:“笨人,坐到天黑,好景不再,又有什么味道?趁着身后有路,好思回头了。”
  侨生愕然抬起头来,暮色中只见余芒微微笑,神情慧黠可爱,与平日只晓得死板板往前冲的余大导判若两人,这余芒敢情是开了窍了。
  两人走到停车场,余芒忽然说:“让我来开这程车。”
  侨生失笑,“油门与离合器在哪里你都不晓得呢。”
  余芒答:“真的,我没有驾驶执照。”
  “乖乖地在另一边上车吧。”
  “让我试一试,求求你。”
  “余芒,香岛道另一边是悬崖,你怎么了?”
  余芒心中有一股冲动,她非要坐到驾驶位上去不可。
  “我只在停车场兜一个圈子。”
  侨生把车匙给她,倒是不怕她闯祸,要发动一辆车子,要经过好几项手续,侨生看扁余芒办不到。
  谁知余芒一坐上司机位,整个人似脱胎换骨,动作灵敏轻巧,一下子发动引擎,并且对侨生说:“机器转数不对了,要拿去检查。”
  侨生张大嘴,她一定是偷偷学过车,今日好大展身手。
  余芒推进排档,车子呼一下转弯驶入大路。
  侨生急道:“喂,你答应我只在停车场绕圈子的。”
  余芒才不理侨生,专注地加速,车子渐渐疾驶,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
  侨生错愕多过惊恐,因为余芒这手车开得实在太过曼妙,快车太容易,谁不会踩油门,不怕危险即可,但快得稳,收放自如,逢车过车,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就不简单。
  余芒几时学会开这样的车?
  不消一刻侨生便明白了,余芒渐渐追近一部红色意大利跑车,车上男女,正是刚才在沙滩上见过的那对情侣。
  两部车子速度不能比,偏偏余芒一定要逼过去。
  侨生警告她:“小姐,请你控制你自己。”
  余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顾一切追贴,两车在公路上并排疾驶。
  红色跑车司机亦无限惊讶,转过头来看她。
  这时,余芒记起他的名字来,忽然如失心疯似大声呐喊:“于世保,你胆敢开我的车来接载其他女人!”
  一言方出,连余芒自己都吓一大跳,一失措,车子便慢下来堕后。
  那辆红车的司机遭余芒大声吆喝,吃惊过甚,直往避车弯铲过去,刹车,停住。
  他女伴吓得脸色发白,“于世保,那是谁?”她尖声问。
  于世保一额冷汗,“我这就调头去看个清楚。”
  他硬是在双黄线不准转弯的地方调头,引得对面整列车响号抗议。
  这时候,侨生已经不顾一切把余芒推到一旁,自己坐上驾驶位,厉声问:“那是你的车?你的爱人叫于世保?余芒,你明天就到我诊所来,我要你接受震惊治疗,你的病情比我想象中严重一百倍不止。”
  余芒用手抱着头不语。
  “余芒,你不帮助自己,别人很难帮你,你怎么会病成这样,我好痛心。”
  正在慷慨陈词,一抬头,看见那辆红色跑车打回头停在她们前面,那个叫于世保的人下车向她们走近。
  “我的天,”侨生害怕,“人家不放过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只听得余芒镇定地说:“让我来讲话。”
  那于世保走到车旁,打量她们两人,过半晌说:“我们认识吗?”
  方侨生吁出一口气,看样子他只不过风流一点,并非流氓,“是的,于先生,我们是陌生人,我的朋友一时兴起,与你开了个玩笑,对不起。”
  “可是,你怎么晓得我叫于世保?”
  这时,余芒忽然冷冷地说:“于家少爷的大名,出来走走的人谁不知道。”
  于世保觉得这句话听了很受用,他一向自命不凡,最要紧在异性面前讲风度,这两位女士虽非国色天香,但脸容十分精致秀气,他不会对她们无礼。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你为什么说车子是你的?”
  余芒看着他,“因为我知道它不属于你。”
  那于世保停一停,“你说得对,但是——”
  那边他的女伴见他俯着身子与另外两位妙龄女子说个没完没了,心中有气,使劲响车号催他。
  于世保无奈地耸耸肩,抬起头,发觉驾驶位侧那名女郎正揶揄地笑他,那抿得很俏的嘴角像煞了一个人,他一震。
  看仔细她的面孔,小于恍然大悟,不禁放下心来,“我知道你是谁,我看过你的照片,你是一位导演,你姓……你姓徐。”
  侨生既好气又好笑,“错。”
  “那么,你姓余。”
  他的女朋友快把喇叭按得爆炸,这个时候,有辆警车经过,见此情形,慢驶停下。
  法律就是法律,于世保乖乖走回自己车子去。
  侨生接着也立刻把车子驶走。
  她叮嘱余芒:“明天,在我诊所见。”
  这是心理医生的特权,他们问长问短,揭人私隐,是尽忠职守,还收取昂贵费用。普通人敢这样,一定被亲友用扫帚扫走。
  回到家中,余芒出奇地疲倦。
  她真怕方医生问她如何认识于世保。
  讲给医生听,医生也不会明白,余芒从来没见过于世保,正等于余芒从未学过开车一样。
  余芒坐下来,苦苦思索,怎么样描绘这个奇突的情况呢,简直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暗地里指挥她的言行举止。
  想到这里,余芒一愣,用手护住脖子,这倒是一个具体的说法。
  余芒不爱颜色,余芒不喜言笑,余芒古板、余芒不贪玩、余芒没有异性伴侣,另外一个人,与她恰恰相反。
  照心理学家方医生的说法,那另外一个人,其实就是余芒本人的另一面,她患性格分裂症,长年渴望做个多姿多彩的人,所以那一面终于像积可医生的海德先生般浮露出来。
  这是最健康的说法。
  但又怎么解释那些骤然出现的人名与地址?
  余芒累极入睡。
  小林制片第二天一早来接她。
  问她看过剧本初稿没有。
  余芒摇摇头,小林欲言还休。
  余芒答应尽快看。
  她们跑两个电台的现场节目,回答千篇一律的问题,搜索枯肠,寻找话题做宣传,为求群众知道,她有一件作品,即将排期按场次出售,在两个星期内如果卖得不理想,可能下次就不会有机会再玩。
  自录音间出来,小林赞她比去年做得好,但“仍然似不大相信宣传这回事似的。”
  余芒的确觉得诙谐,观众没评分,她自己先上场吹嘘起来,这同口口声声自称美人有什么分别。
  小林跟她那么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便低声劝说:“通行都那么做,你我岂能免俗。”
  余芒只是觉没趣,低着头讪笑。
  “晚上我们上电视,有无新绰头?”
  “有。”
  小林兴奋,“说来听听。”
  “比武招亲。”
  “啐。”
  “小林,青山白水,就此别过,今晚在电视台再见,你先去逮住男女两位主角,跪下来求他们帮忙吹牛。”
  小林一声得令去了。
  余芒正等车子,忽尔一辆红车轻轻滑至。
  她怔住,他找到她了。
  司机探头出来笑,雪白牙齿,双眼闪闪生光,套句文艺小说的陈腔滥调,他给余芒一只狼的感觉。
  谁会是他今次猎物?
  我?余芒看看自己,有资格吗?这种狼人眼角极高,才不会胡乱捕杀无辜。
  于世保伸手出来,递上一大蓬紫色的鳶尾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在汽车无线电里听到你的声音。”
  “你没有工作吗,随时走得开?”
  于世保被她的天真作弄得啼笑皆非,“上车来吧。”
  “我有事。”
  “你总得吃中饭。”
  这是一头狼。
  “你还可以趁这个机会告诉我,一个导演平日做些什么。”于世保似对她有无限兴趣。
  余芒本欲一笑置之,走开算数,但近日来她的风骚不受控制,她听见自己笑笑答:“若是男导演呢,当然是天天设法迷惑女主角。”
  于世保啊一声,佯装吃惊,“那么,”他掩住嘴,“女导演呢?”
  “这是我们行业最黑暗的秘密,你不是以为我会这样轻易告诉你吧。”
  “我愿意付出代价。”于世保忙不及地保证。
  “世保,”余芒忽然亲昵地叫他:“你怎么老是换人不换说白。”
  于世保一怔,冲口而出:“你知道吗?你像足了一个人。”
  一辆空车驶过来,余芒朝他摆摆手,自顾自上车。
  计程车司机在十分钟后对余芒说:“小姐,有辆红色跑车一路尾随我们。”
  余芒正在看剧本,随口答:“同路而已。”
  到了家,余芒下车,他也下车,并不走过来,只是靠在车身上看着她笑。
  余芒暗暗摇头,有些人这样就可以过一天。
  她向他招手。
  于世保用手指一指鼻子,“我?”他问,大惑不解地朝身后看看,肯定没有他人,才受宠若惊地走近。
  余芒忍不住笑着对他说:“这里有不少老邻居,你这样做我会变成话柄。”
  “真的,”他忙不迭顿足,“我们得忖度一个解决的方法。”
  余芒沉闷的独身生活几时出现过这样精彩的人物,她无法讨厌他,因而说:“七点钟你如果有空,再来接我。”
  他看着腕表,“你要一连气工作七小时?我不相信。”
  “七十小时都试过。”余芒微微笑。
  “一言为定,我稍后再来。”
  他把车子驶走,余芒捧着鳶尾兰进公寓大堂,小薛已在等她。
  已经到了有一会子了,刚才那位一定看得很清楚,自己人也不必客套得视而不见,小薛惊叹说:“那人同我们剧本中的角色起码有七分相似。”
  “可是在故事里,他是歹角。”
  小薛笑,那样的人,在现实生活里,也未曾冒充过好人,导演不会看不出来吧。
  余芒看她一眼,“你是个鬼灵精,通常人一聪明,精神就不太集中。”
  小薛辩日:“写稿原是很累的一件事。”
  “你要慑住人家的精神,当然累,不然的话,大家不痛不痒,有什么意思。”
  “对。”小薛为这个理论肃然起敬。
  “不是我们吃掉观众,就是观众吃掉我们,他们付出不过是一票之价,我们付出却是全副心血,所以非要把他们干掉不可。”
  来了,这样的导演才不叫小薛失望,她兴奋起来,“对,讲得对。”
  余芒笑起来,“一洒狗血就合你脾胃?坐下来吧,从第一场开始。”
  小薛涨红面孔,乖乖信服。
  本来她对余芒的印象分已经大减,数日来只觉导演精神涣散,恰才在门口,又见她与俊男打情骂俏,正在疑心她是否浪得虚名,原来果然收放自如,公私分明。
  “第一部:寂莫的童年,”余芒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很少如此得心应手,“女主角父母一早离异,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间屋子里独自长大。”
  小薛插嘴说:“其实我向往这种童年,将来有说不尽的浪漫话题。”
  “不,”余芒冲口而出,“你无法想象其中凄惶。”
  “导演你夫子自道?”小薛忍不住讶异地问。
  余芒停一停神,不知为何有那样的切肤之痛,她回答:“我与妹妹一起长大,童年相当幸福。”
  “那么这是谁?”小薛指一指剧本。
  余芒过半晌答:“剧中人,女主角。”
  顺手取过一本速记簿,用简单的线条画成女童的睡房,陈设简单,斜斜的窗口可幸在冬天会接收到一线阳光,多年来是她唯一得到的温暖。
  小薛说:“很具体,对我有帮助。”
  余芒放下笔,“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并非弥足珍贵的经验,以后的发展要迅速,不可被情节耽搁,切勿一件事拖老久,宜快快解决,一用即弃,另创新招,最忌靠一个悬疑写十万字。”
  小薛吁出一口气,她自问完全没有能力做得到,倒也不愁,过半晌说:“还嫌戏票贵,没有道理。”
  “我们小息。”
  小薛喝着啤酒说:“听说在这圈子找不到对象。”
  “谁说的?”
  小薛笑笑。
  “再说,谁有时间和心思去担心那个。”
  “我,”小薛勇敢地说:“工作才不是我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敢讽刺导演,”余芒说,“小息完毕,第二场。”
  小薛怪叫起来。
  余芒说:“第二部:自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像试酒一样,姿态投入,从不陶醉,很年轻已经很沧桑。”声音渐渐落寞。
  编剧人被她神情吸引,一定有亲身体验吧,绝非闭门造车。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小薛遇到救星,伏在桌上偷偷笑。
  “谁?”
  “于世保。”
  “现在才三时半。”
  “下午茶时间,我愿意送点心上来。”
  “你自何处寻得我的号码?它并不在电话簿上。”
  “我也有电影界的朋友。”
  “我正忙。”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知道车子不属于我。”
  余芒沉默,她也没有答案。
  嘴里却花俏地说:“关于你的事,我还知道很多很多。”
  她的编剧吓一跳,导演有双重性格,真的是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
  于世保忽然觉得耳朵微微发麻,似被谁的无形玉手轻轻扭了一下,设想到经验丰富的他尚会有如此新鲜的感觉,耳垂渐渐痒起来,他只得轻轻地说:“我愿意听你一件一件告诉我。”
  “什么?”余芒诧异地问:“你想听你自己的故事?”
  “自你嘴里说出来,在所不计。”
  余芒忽然醒觉,同这个小子已经胡调太久,她看一看电话筒,只觉不可思议,连忙挂线。
  她回到座位,咳嗽一声,“刚才说到——”
  轮到门铃响了。
  小薛马上转过头去,等看好戏。
  门外站的却是大制片小林。
  小薛好不失望,“怎么是你?”
  小林白她一眼。
  余芒说:“不要理她,她心如鹿撞,在等待果陀。”
  小林接下去,“很久没听说这个人了。”
  余芒叹口气,“不流行他了,我们切莫为文化的包袱所累。”
  谁晓得小林咕咕地笑起来,“你放心,我只等待印第安那钟斯博士。”
  新一代统共没有心肝。
  小薛说:“我知道背这种包袱的人,每做一事,必为自己解释,来来去去,是不甘堕落,痛苦得不得了”
  小林也笑,“还有,他们一想到从俗,便有人尽可夫的感觉,我真想拍拍伊们肩膀:老兄,别担心,不见得迎风一站,就客似云来,舞女还有坐冷板凳的呢。”笑得前仰后合。
  余芒不过比她们大三两岁,感觉上犹如隔着一个鸿沟。
  “导演就有许多事不肯做,不敢做,做不出来。”
  余芒看着她的制片,冷冷道:“你倒说说看。”
  “譬如讲,今天晚上,穿件比较凉快的晚装去电视台亮相。”
  这是余芒的包袱,扔下谈何容易。
  余芒问:“你带来的这两盒是点心吧?”
  “楼下一位于世保先生说是你嘱他买的。”
  小薛拍手,“啊,是他。”
  小林问:“他是谁,好一位俊男。”
  余芒想一想,这样形容他,“老朋友。”感觉上真像老朋友,接着责备手下,“什么年代了,还在乎一张漂亮的面孔。”
  小林与小薛齐齐奇问:“为什么不?”
  这也是包袱:富家弟子一定纨绔,漂亮的男人必然浮夸,美丽女子缺乏脑袋,流行小说失之浅薄,金钱并非万能……
  真的,为什么要针对一张英俊的面孔,看上去那么赏心悦目,为什么要特地抗拒。
  此刻余芒心中所指,倒不是于世保。
  是她另外一个老朋友许仲开君。
  小林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帧帧速写上,“啊,多好,都是分镜图,小薛,好工夫。”
  “是导演的杰作。”小薛未敢掠美。
  小林不住颔首,这几天怪事特别多,她已经不打算追究,导演若果忽然吹奏起色士风来,或以法文改写剧本,她都不再奇怪。
  每当新片上映,每个导演都会略略行为失常,见怪不怪。
  最要紧是让她有足够的休息。
  余芒吩咐,“我们明天继续,小薛,你回家先把头两场写出来看看。”
  小薛说:“我希望今晚梦见生花妙笔。”
  余芒笑,“城里数千撰稿人,秃笔都不够分配,来,我送你一盒蟠桃儿走珠笔。”
  小林偕小薛离去。
  余芒看着剧本的大纲发呆。
  最初坚持要写这个故事,也是因为有强烈感应,情节雏形渐渐显露,似有不可抗拒的呼召,使余芒非常想做这个剧本。
  且不管有无生意眼,余芒己决定把浪荡女的故事写出来再说。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她感应了剧中人的性格脾气举止谈吐。
  到最后,走火人魔,她余芒就化身为女主角,想到这里,她几乎有点向往。
  有电话进来,余芒觉得这可能是于世保。
  没想到这第六感并非万试万灵。
  那边一把娇滴滴的女声怪声怪气地说:“这么快便找到替身,真不容易。”
  余芒当然知道这是谁,不甘示弱,立刻说:“章大编剧,你既不屑写,快去退休结婚,你管谁接你的棒。”
  “成吗?”她声势凶凶,“街上随便拉来一人便可代替我的地位?”
  余芒说:“您老不肯做,总不能不给别人做。”
  章氏的声线忽然转得低低,这人,不去做播音剧简直浪费人才,忽怒忽喜,天底下干文艺工作的人大概都有异于常人,只听得她对余芒说:“我有讲过我不写吗?”
  “我有一打以上的证人。”
  “我没说过,你听错。”
  “章某,我没有时间同你瞎缠。”
  “慢着,现在我对你的本子又另外有了新的兴趣。”
  余芒怔住。
  老实说,一剧之本乃戏之灵魂,当然由相熟老拍档做来事半功倍。
  余芒的心思动摇,受不起这诱惑。
  “怎么样?”对方得意洋洋,胜券在握,“告诉那个人,叫她走,先回家练练描红簿未迟。”
  余芒内心交战。
  那边已经吃定了她,“明天上午十一点我上你那里来,老规矩。”
  “慢着。”
  对方懒洋洋,“不准迟到是不是,好好好。”
  “不,我们不需要你了。”
  不能一辈子受此人威胁,迟早都要起用新人,不如就现在。
  “什么?”对方如听到晴天霹雳,“姓余的,你再讲一次。”
  余芒心中无比轻松,“我已答应人家,不便出尔反尔,下次我们再找机会合作吧。”
  “喂,喂,”
  “我有事要即时外出,失陪。”余芒搁下电话。
  奇怪,毫无犯罪感,她终于学会了说不。
  从前她是不敢的,老是结结巴巴,唯唯诺诺,怕不好意思,一个黑锅传来传去传到她处便不再易手,吃亏得不得了。
  今天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老章并没有放过她,电话一直拨过来。
  不能接,不晓得有多少难听的话要强逼她听。
  得罪这个人,可得紫心英勇奖。
  余芒索性把无线电话也关掉,一个人斟出咖啡,坐着清清静静地补充剧本初稿上的不足之处。
  傍晚,不知恁地,余芒开始盼望于世保来接。
  只有在很少女很少女的时候,试过有这种享受。那羞涩的男孩带着零用钱买的小盒糖果怯生生上门来,因为诚意大过浓醇,那糖的香甜直留在心底直到今天。
  如今这些小男孩不晓得流落在何方。
  余芒伏在功课上深深叹息。
  门铃响,噫,快快重温旧梦吧。
  余芒才打开门,已经有一只大力的手使劲把她推开,余芒往后退一步,停睛一看,来人却是章大编剧,她特地登门来骂人不稀奇也不算第一趟,但她身后却跟着于世保,两人不晓得恁地碰在一起。
  于世保见一个女人出手动另外一个女人,立刻联想到争风喝醋,马上认为是勇救美人的好机会,于是一个箭步挡在余芒面前,同那陌生女士说:“喂喂喂,不要动粗,有话好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章女士不知他是什么地方来的野男人,倒是有点顾忌,不敢入屋,只是远远地骂:“你甩掉我?没有那么容易,我要通天下知道你的德行。”
  说罢,扬一扬披风,很神气地离去。
  于世保听过这话,意外得傻了眼,原本以为是两女一男的事,现在好像变成两个女人的畸恋。
  他朝余芒看去。
  余芒却好整以暇,轻轻笑着调侃道:“我同你说过,女导演生活中有无限神秘入神秘事。”
  “刚才那位女士,呕,同我一部电梯上来,原来也是找你,怎么个说法,你甩掉她?”
  余芒若无其事地答:“不要她了,换了个新人。”
  于世保终于碰到克星,他结结巴巴地问:“也是女孩子?”
  余芒答:“我从来不同男生拍档。”
  于世保完全误会了,酒不迷人人自迷,他为余芒的奇言怪行倾倒。
  接着余芒问:“是不是接我出去玩?”
  于世保的头有点晕眩,在他的字典里,还是第一次出现他认为是难以应付的女子。
  大挑战。
  “好,”他说,“跟我来,今天是我妹妹生日,我们一向随和,欢迎朋友参加,但求热闹。”
  余芒决定暂时放下剧情及剧中人。
  宴会在户外举行。
  也许经过约定,也许没有,年轻的人客统统穿着彩色便服,恣意地取香摈喝,躺在绳网里或草地上说笑听音乐,丰盛的食物就在长桌上。
  蔚蓝的天空外是碧绿的海水,令余芒想到某年暑假的希腊。
  余芒禁不住喃喃责怪自己笨,为着打天下,闯名头,竟忘记抬起头来看这样好风景。
  于世保的功劳在叫她好好开了眼界。
  “世保,我此刻明白你为什么整天净挂住玩玩玩了。”
  于世保正站在她身边,凝视她半晌才说:“有时候,你的神情,真像煞了一个人。”
  余芒听见这样的陈腔滥调,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的小学训导主任。”
  连于世保都茫然,“我该拿你怎么办?”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艳丽的青春女,长发披肩,一件鲜红紧身衣如第二层皮肤般,非常洋派地搂着于世保吻一下脸颊。
  于世保说:“这是我——”
  余芒忽然接上去,“于世真,世真是你妹妹。”
  世保一怔,世真却笑了,“世保亦多次提起你,他说他为你着迷,”她好心地警告余芒,“不过通天下叫世保着迷的人与事多着呢。”
  可见英雄之见略相同,余芒畅快地笑起来。
  世保十分尴尬,可是只要是新鲜的感觉,他便来者不拒,年轻的男子便是这点怪。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跳舞。
  草地白色檐篷下有一组爵士乐队,正在演奏三四十年代怨曲,于世保不知几时已经脱下外衣,身上只剩一件极薄的白衬衫,贴在他身上,美好身形表露无遗,比起世真,世保只有更加性感。
  余芒叹道:“到了这里,真是一点野心都没有了。”
  “谁说的?”
  “噫,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向你证明,异性有异性的好处。”
  余芒看看表,笑道:“不幸我的时间到了。”
  “我去取车送你。”
  “劳驾。”
  于世保似有第六感,不放心地叮嘱余芒:“有人向你搭讪的话,不要理他。”
  “啊,你不是说,异性有异性的好处吗?”余芒笑。
  于世保瞪她一眼,走开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