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Yi Shu   China   现代中国   (1946 AD)
流金歲月
  朱鎖鎖和蔣南孫是一對摯友。投入社會後,朱鎖鎖在紅塵中起伏,憑着才智和相貌很快發達起來,蔣南孫則成為一個成功的白領麗人。人事滄桑,歲月無情,她們遍嘗了生活的個中滋味,成為最成熟美麗的女人,然而無論生活怎樣變化,她二人始終是患難與共的?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第八節
  第九節
  第十節
  蔣南孫與朱鎖鎖是中學同學。
  兩個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獨生女。
  辦入學手續那天,南孫衹聽得身後有一個女聲叫:“鎖鎖,這邊,鎖鎖,這邊。”
  說的是上海話,現在已把粵語當母語的南孫聽在耳中,好不納罕,怎麽會有人叫“騷騷”呢,忍不住回頭望,她看到一張雪白的鵝蛋臉,五官精緻,嘴角有一粒痣。
  當時十二歲的南孫心中便忖:果然有點風騷。
  以後,她便叫她騷騷,這個昵稱,一下子在女校傳開,朱鎖鎖開頭並不悅意,後來卻誠意接納,連英文名字也棄之不用,就叫騷騷。
  滬語軟糯,妹妹與鎖鎖此類疊字用粵音讀出,失之濃重,用上海話念來,輕快嫵媚,完全是兩回事。
  兩個原籍上海的女孩子,雖然已經不大會說上海話,還是成了好朋友。
  鎖鎖曾經問南孫:“我們會不會鬧翻,會不會?倘若會的話,也太叫人難過了。”
  南孫答:“說不定會,又怎樣呢,一樣可以和好如初,吵歸吵,不要决絶分崩就是了。”
  兩個人讀《呼嘯山莊》,深夜躲在房中流淚。
  約齊了去買內衣,鄰校男孩子遞紙條過來,也攤開來傳閱。暑假鎖鎖時常到蔣傢度宿。
  鎖鎖姓朱,卻不住在朱傢,父親是海員,一年到頭,難得出現一次,即使回來,也居無定所,他把鎖鎖放在舅舅傢,一住十年。
  舅舅姓區,是廣東人,一傢人五六個孩子擠在一層戰前舊樓裏,待鎖鎖並不壞,給她睡尾房,他卻與表兄弟姐妹談不攏。
  蔣南孫去過那地方,一道狹窄的木樓梯上去,二樓,門一打開,別有洞天,室內不知給歲月抑或煙火熏得灰黑,但樓面極高,鎖鎖的房間有衹窗,鐵枝已被無數衹孩子的手摩挲得烏黑發亮,隔一條巷子,對面是面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書桌是鎖鎖做功課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點,新鮮面包出爐,香聞十裏,南孫愛煞那間小房間的風景,永遠忘不了烤面包香。
  做面包的夥計衹穿內褲操作,使南孫駭笑,男人,對小女孩子來說,是多麽古怪而又陌生的動物。
  她們剪一樣的發型,用一樣的書包,心事,卻不一樣。
  鎖鎖對南孫說:“舅母對我好,是因為父親付她許多津貼。”
  南孫說:“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總是有原因的。”
  鎖鎖說:“你母親愛你,就沒有原因。”
  南孫笑:“那是因為我是個聽話的女兒。”
  鎖鎖說:“照你這樣說,衹要有人對我好,不必詳究原因?”
  “當然,否則你就要求過高,太想不開。”
  “我喜歡你的傢,與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南孫不響。
  過了足足一年,她纔問鎖鎖,“猜猜為什麽我叫南孫。”
  鎖鎖說:“你傢的長輩盼望有個男孫。”
  是的,蔣傢一傢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孫出世,南孫的父親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沒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嬰,祖母得到消息,照樣叫了牌搭子來搓麻將,一連七天,都有藉口,直到南孫母女出院,沒去探望過她們。
  然後還給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鎖鎖說:“你母親的涵養功夫倒是好。”
  南孫笑:“在人檐下過,焉能不低頭。”
  南孫的父親是二世祖,靠傢裏生活,這個祖母不比別的祖母,錢的聲音最大,老人傢一直有尊嚴。
  南孫把事情說出來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鎖鎖說:“傢裏面有這樣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畢業之後,我們搬出來住。”
  “對,租一間小公寓,兩個人住。”
  鎖鎖一直沒有提到她的母親,而南孫也從來不問。
  蔣太太倒是很喜歡鎖鎖,常常說:“長大了,也要像兩姐妹一樣,知道沒有?”
  她是一個樂觀豁達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孫之後,一直沒有再懷孕,婆婆再嘮叨,衹當沒聽見。
  南孫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傢裏不準賭博,蔣太太改在外頭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樂。
  南孫自小明白,快樂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蔣太太一直同女兒說:“南孫,早知還是多讀幾年書自己賺錢的好。”
  祖母怨,母親也怨。
  其實她母親年紀並不大,社會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彥多的是。
  南孫說:“媽媽,你有你的樂趣。”
  除出一個長壽而嚕蘇的婆婆,蔣太太的生活還是豐裕單純的。
  這些瑣事從來不曾煩着年輕人。
  夏季忙着學遊泳、打球、看電影、買唱片,還有,當然,結交男孩子。
  鎖鎖的出手一直比南孫闊綽,南孫沒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嚮母親要,妻子嚮丈夫要,兒子又再嚮老太太要……很使人氣餒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面,南孫又占着上風,她把鎖鎖邀請到傢中吃飯,而鎖鎖在外頭請她吃奶油慄子蛋糕,作為一種交換。
  這樣一個小客人在傢出入,照說老太太應當有意見,但卻從來沒有說過什麽。
  因為鎖鎖長得好?並不見得,老婦纔不吃這一套,因為鎖鎖天生好記性,一本《聖經》自“創世紀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瓏,一字不差,令老太婆嘆為觀止。
  她是這樣在蔣傢獲得通行證的。
  學校裏,鎖鎖的功課亦比南孫好。
  南孫較為粗心。
  她一直說:“無論得很,一式的題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錯,第十次也錯,我是辦大事的人,不拘小節。”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補習,賺取零用。
  有些小學生蠢得厲害,南孫說她巴不得切開他們的腦袋,把課本塞進去,再縫好,交差。
  兩個女孩子在功課上頗有天賦,並不是神童,卻不用傢長費心,屬於逍遙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馬亂,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慮到前程問題。
  南孫說:“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現在看樣子,老太太不會繼續投資。”
  “她會的,我教你。”
  “怎麽樣,你有辦法?”
  鎖鎖笑:“你把詩篇與箴言都背熟了,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
  “對,老太太一歡喜,就送我去讀神學。”
  “總比出來做事好。”
  “你呢?”
  “我?”
  “是,你。”
  “已有一年多沒有見過父親,上次見他,他說想退休。”
  “可以考奬學金。”
  “我想出來賺錢,過獨立的生活。”
  “中學畢業生的收入是頗為可憐的。”
  “那麽衹好搬到你傢來了。”
  “你知道你是受歡迎的。”
  “可是將來萬一闖出名堂來,有你這麽一個恩人,不知道怎麽報答,倒也心煩。”
  兩人都笑了。
  隔一會兒她說:“真想出去留學。我知道祖母有那個錢。”
  “那是她的錢。”
  “真的,她愛怎麽花就怎麽花。”
  “或許可以求你父親。”
  “不行,爹說的話,她很不愛聽,前年她在他慫恿下買進的股票如今還作廢紙壓在櫃底,她的財産為此不見一大截,不然也不會對我們這麽緊。”
  鎖鎖動容,“你們傢也有損失?我一直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衹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拼命。”
  “我也不曉得,衹知道賺錢的時候人人笑,爹房中裝了一具沒有字盤號碼的電話,隨時與股票行聯絡,連祖母都認為是正當投資,客人來吃飯,我做陪客,一頓飯三小時,句句不離股票,煩死人。”
  “現在完了。”
  “完了。”
  “大人有時比小孩子還天真盲目。”
  “同學家中,沒有不吃虧的。”
  “奇怪,每個人都輸,誰是贏傢?”
  南孫笑,“你問我,我又不是經濟學家。”
  鎖鎖很有興趣,“聽舅母說,她本來是賺的,一元買進,兩元賣出,對本對利,可是股票一直升,於是她又三元買進,四元賣出,賺了之後,回頭一望,它還在升,於是她又六元買進,好,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孫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說什麽。”
  “貪婪,她不知何時停止。”
  “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沒什麽好說的。對,我阿姨要回來了,我介紹給你認識,她是少數清醒的人之一,講出來的話,很有意思。”
  “升學的事……”
  “騷騷,明年再說吧,彼得張還有沒有電話給你?”
  “這一年舅母對我十分小心翼翼,比從前更客氣,皆因經濟情況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潰,得益是我。”
  “彼得也太會玩了,瘋得可怕。”
  鎖鎖也同意,“是,聽說他吸麻醉劑。”
  南孫沉吟,“那十分過火,你認為呢?這種男孩還是疏遠的好,你說是不是?”
  鎖鎖說:“我同意。”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會跳舞的男孩子並不止一個。
  南孫從來少不了約會。
  穿着校服出去,書包裝着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傢長開通的同學家中換上,一起出發,玩到十點鐘纔回傢。
  從時裝雜志學會化妝,南孫始終不敢搽唇膏,年輕的嘴唇特別吸收顔料,很難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煩多多。
  鎖鎖則不怕,肆無忌憚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紅,看上去足足像十七歲。
  越是傢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孫自己都不明白這種心理。
  就在她阿姨要回來的前一個晚上,南孫半夜睡醒,熱的交關,跑到露臺去涼一涼,聽見父母在悄悄說話。
  他們倆很少交談,出發是為着什麽要緊的事。
  衹聽得蔣太太輕聲抱怨,“你真愛發神經,她那些錢,你便讓他吃吃利息算了。”
  “利息?一年三釐,用來貶值也不夠。”
  “她不肯聽你,白挨駡。”
  “六十幾歲的人了,死攬着鈔票不放。”
  聽到這裏,南孫深决詫異,纔六十嗎,印象中祖母起碼有八十九歲。
  隔一會兒她父親說:“房子會漲價的。”
  “她手上有不動産。”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說時你也聽到,有兩個大型私人屋村要蓋起來了,分期落個頭註,到時包賺得笑。”
  “地段也太偏僻了,屆時沒人要,怎麽甩手。”
  南孫的父親光火,“連你都不相信我。”
  南孫心想:這也怪不得傢裏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確不是一個值得相信的人。
  “我自己去籌錢。”他負氣說。
  做妻子的衹是嘆氣。
  “我要是有本錢,早就發了財。”
  南孫險些笑出聲來,這話,連十多歲的她,聽了都有無數次了。
  她打個呵欠,輕輕走回房間睡覺。
  阿姨來了,住在酒店裏,南孫帶着鎖鎖去探望她,要用電話預約。她有吸煙的習慣,一進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氣息,女孩子覺得陌生而詭麗,如《一千琳一夜》那樣,她們即時傾倒了。
  阿姨很客氣地招呼她們,把她們當大人,沒有比這個更令小女孩感動的了。
  南孫阿姨並非美女,但全身散發着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一舉一動,與衆不同。
  南孫告訴鎖鎖,這些在歐洲住久了的人,是這樣的。
  鎖鎖說:“餘不敢苟同,許多在歐洲流浪的華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聽到,微笑說:“他們搞藝術,應該是那樣。”
  鎖鎖大膽地問:“請問你做什麽呢?”
  “我在倫敦西區開了一傢店,賣東方小玩意,我是個小生意人。”
  南孫飛過去一個眼色,象是說:如何?告訴過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畢業了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們這一代,真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衹要依着黃磚路走,很容易到達目的地。”
  鎖鎖問:“《緑野仙蹤》中之黃磚路――難道生活像歷險記?”
  阿姨說:“刺激得多了。”
  鎖鎖看着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幾歲,外表不過三十餘,但心境卻頗為蒼老,好不突兀的組合。
  “畢業後打算做什麽?”
  南孫所:“讀了預科再說,拖得一年是一年。”說完自己覺得再聰明沒有,先咭咭地笑起來。
  鎖鎖說:“我想賺錢,許多許多的錢。”一臉陶醉的樣子。
  阿姨幽默地所:“無論做什麽,立志要早。”
  她們一起吃了頓下午茶,無論鎖鎖抑或南孫鬥第一次坐在這樣華麗的地方吃點心,人都變得矜持起來。
  大堂裝飾是法式洛可可,樂師在包廂中拉梵啞鈴,四周的落地大鏡子反映重重疊疊的水晶燈,桌上銀器纍纍墜墜,白衣侍者殷勤服侍,來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孫問阿姨:“這地方貴不貴?”
  阿姨想了一想:“時間最寶貴。”
  鎖鎖倒是停懂了,“偶爾來一趟還是可以負擔的。”
  南孫說:“給泥天天來,像辦公那樣,恐怕也無太大意思。”
  阿姨點頭,“都說你們這一代,比起我們,不知聰明多少倍。”
  南孫看着鎖鎖笑。
  “你們是真正的朋友?”
  南孫嚴肅地點點頭。
  鎖鎖問:“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從前有,後來就沒有了。”
  “為什麽?”
  “人長大之後,世情漸漸復雜。”
  “我不明白。”
  “譬如說,有一件事,我急於要忘記,老朋友卻不識相,處處提起,語帶挑釁,久而久之,自然會疏遠。”
  南孫問:“你為何要忘記?”
  鎖鎖:“她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說,本來是一對號朋友,兩個人共爭一樣東西,總有一個人失敗,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別人失去的,兩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們不以為然,“可以讓一讓嘛。”
  阿姨的笑意越來越濃,悠然地吸着煙。
  鎖鎖和南孫面面相覷。
  “有沒有男朋友?”
  “他們從不帶我們到這種地方來。”
  “這是古老地方,你們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不太壞。”
  南孫忽然說:“阿姨,長大了我要像你,到處旅行,走在時代尖端。”
  阿姨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臨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給女孩子。
  “多麽特別的一位女士,”鎖鎖說。
  南孫說:“看她給我什麽。”
  是一隻銀製戒指,小巧的兩衹手交疊在一起,一按機括,手彈跳打開,裏面是一顆心,手握着的原來是一顆心。
  鎖鎖欣賞到極點,愛不釋手。
  南孫看在眼內,“送給你。”
  “不,阿姨給你,你留着。”
  “你喜歡這種東西,你要好了。”
  “不不不,你戴着我看也一樣,千萬別客氣。”
  “你看,”南孫說,“我們不會為爭一樣東西而傷和氣。”
  鎖鎖不語。她心中想,會不會這衹戒指還不夠重要,會不會將來總有更重要的出現。
  南孫看到鎖鎖的表情,也明白幾分,衹是當時她想不出有什麽是不可與人分享的。
  她說:“鎖鎖考試時要不要到我處溫習”
  鎖鎖仰起面孔,“要麻煩你的日子多着呢,不忙一時。”
  她像是有預感,這句話之後,一連兩個月,鎖鎖做海員的父親音訊全無,款子也不匯來了。
  鎖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她同南孫說:“怎麽辦,我衹道人的面孔衹有額角鼻子纔會出汗,現在我急得連面頰都發汗。”
  南孫笑,“你看你,或許有什麽事絆住了。”
  “唉,這麽年輕就要為生活煩惱,真不值得。”
  “舅母給你看臉色?”
  “沒有,她倒不是那樣的人,一句沒提過。”
  南孫動容,“那倒是真要好好報答她。”
  鎖鎖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榮華富貴,愛怎麽報答人都可以,說不定我在打字房內等一輩子,還得叨人傢的光。”
  南孫抓住她雙肩,“你會打字嗎,我倒不知道。”
  鎖鎖說:“人傢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來我傢住。”
  鎖鎖不語。
  區傢是住不長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兒子中學出來在銀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過希望約會她。
  鎖鎖對這個年輕人並無特殊好感,礙着是表兄,又住在一層樓裏,所以纔每天說“早”,“天氣不錯”,男朋友當中,比表兄優秀的人物不知凡幾,她纔不會看他。
  她曾對南孫所:“父母沒有給我什麽,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闖它一闖,豈非白活一場。”
  倘若不搬出來,鎖鎖遲早變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婦,三年生兩個孩子,繼承她的位置,在舊樓過一輩子。
  “人長大了,衹覺得自己礙事,床不夠長,房不夠寬,轉身時時撞着胸部,痛得流淚。你看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經嫌窄,還有一個學期畢業,誰捨得縫新的。”
  南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別煩惱,置張大床,租間寬屋,買許多合身的衣服,問題便可解决。”
  “你天生樂觀,最叫我羨慕。”
  “這一點我得母親遺傳。”
  “南孫,別人怎麽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於離開區傢,實在不是虛榮的緣故。”
  南孫說:“但你那麽情急,一旦壞人乘虛而入,很容易墮落。”
  鎖鎖反問:“什麽叫墮落?”
  南孫不加思索,“做壞事。”
  “什麽是壞事?”
  南孫一時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她說:“偷,搶,騙。”
  “偷什麽,搶什麽,騙什麽?”
  “鎖鎖,你明知故問。”
  “我來問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壞,我若搶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壞,我同你故意去騙大人的歡心,以便達到一種目的,又算不算壞?”
  南孫呆視鎖鎖,說不出話。
  “不算很壞,是不是,不用受法律製裁,是不是?”
  南孫答:“也是壞。”
  “那好,我拭目看你這一生如何做完人。”鎖鎖賭氣說。
  又過了一個月,鎖鎖的父親終於出現。
  他在新加坡結了婚,上了岸,樂不思蜀,帶着新婚妻子回來見親戚,言語間表示以後將以彼邦為傢。
  至於鎖鎖,他說:“孩子長大,已可起飛。”
  鎖鎖沒料到做二副的父親忽然會如此文縐縐,一時手足無措,沒有反應。
  她舅母頗為喜悅,含蓄地表示衹要鎖鎖願意,可以在區府住一輩子。
  她父親更放下一顆心,兜個圈子就走了。
  鎖鎖到蔣傢去訴苦,與南孫夜談,地上書桌上攤滿書本筆記,墻上挂着大大的溫習時間表,中學生最重要的一個考試已經逼近。
  蔣傢對南孫的功課一點也不緊張,南孫不是男孫,讀得怎麽樣無關緊要,中了狀元,婚後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孫自己。
  “這一題會出來,多讀幾次。”
  “哪一題?”
  “印度之農地灌溉法。”
  “南孫,印度人怎樣灌溉他們的稻田,與我們將來做人,有啥子幹係?”
  “我不知道,別問我。”
  “我看這教育方針是有問題的。”
  南孫笑,“依你說,教什麽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經點好不好?”
  “這麽說來,文天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空氣之分子,大代數的變化……一概與生活沒有幫助,那還念什麽大學。”
  “所以我不念。”
  “你應該交表哥供你念,畢業後一腳踢開他,很多人這麽做。”
  “氣質,讀書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氣質,世上確有氣質這回事。”
  “什麽氣質,頭巾氣罷了,害得不上不下,許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親就知道了,也算是個文學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正式為事業奮鬥,也就蹉跎了一輩子。”
  “噓。”
  “不是嗎,天天覷着母親的錢。”
  鎖鎖嘆口氣,“其實我父親不是壞人。”
  南孫說:“你講得對,其實沒有人是壞人,不知道恨誰。”
  “他一直把我照顧得不錯,每到一個埠,總不忘買些玩意兒給我。”
  “我記得,你手頭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鐲,日本國的絹花頭飾,臺灣的貝殼別針。”
  “――玩膩了交給表姐妹,她們並不討厭我。”
  南孫笑,“就嫁給她們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鎖鎖側頭,“還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機,不停地操作,洗出來的衣服遲早全變成深深淺淺的灰色,一日我急了,買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為他們一分子。”鎖鎖有迫切的欲望要與衆不同。
  南孫說:“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傢中待一輩子。”
  鎖鎖笑,“那自然,飽人不知餓人饑。”
  南孫瞪她一眼,“別把自己說成苦海孤雛。”
  鎖鎖翻開課本。
  蔣太太卻來敲房門,“晚了,出來喝碗燕窩粥,好休息了。”
  鎖鎖說:“燕窩?”
  南孫悄悄說:“老太太吃,我們也吃,她一直嘮叨,我們裝聾。”
  鎖鎖莞爾,把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動搬到社會上用,有大大的好處。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費。
  因為這樣,表兄名正言順在她房內外穿插。
  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搬走,對於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夾板搭的房間忽然有點留戀,朝西的房間一到下午四點便有太陽射進來,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後,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走至天涯海角,衹要聞到烤面包香,她就會想到出生地。
  房內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隻老式衣櫥,鏡子是鵝蛋型的,鑲在櫥門上,坐在書桌前,一側身便照到鏡子,猛一擡頭,還以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沒有,現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訕地看她在寫什麽,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來,背脊貼着墻,戒備地、靜靜地看着他,雙臂抱在胸前。
  一雙眼睛在夕陽下沾了金光,閃爍地、精光燦爛地看着她表兄。
  那臉上長小皰的年輕人忽然自慚形穢,要關住這樣的一雙眼睛,談何容易,他雖不是一個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靜靜地退出。
  第二天,鎖鎖用很平靜的聲調同她舅母說,要往同學家去小住,為着考試便利溫習。
  舅母問:“是蔣小姐的傢?”
  鎖鎖點頭。
  “你倒是看重功課。”
  鎖鎖不語。
  “好,”舅母笑,“將來愛做事儘管做事,孩子由我來帶。”
  鎖鎖仍然不出聲,一擡頭,看到表哥下班回來,呆站一角。
  他臉上有點慘痛,有點留戀,有點自慚,鎖鎖沒想到他感情會有這樣的層次,倒是意外。
  看樣子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但是他沒有出聲。
  為了這一點,鎖鎖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華,去到一個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並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紅了,別過頭去,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鎖鎖度過在區傢最後的一夜。
  她記得她欠舅母五個半月的生活費,約值五千元,在那個時候,相等三兩多黃金。
  一定要歸還。
  因為直至她走,舅母並沒有虧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後,站在公路車站上。
  許久許久,她以為他已經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終於鎖鎖上了車。
  那夜,以及連續許多許多晚上,她都做夢看到那瘦長的黑影。
  真沒想到他不自私,真正為她好,尊重她意願。
  這是他的初戀。
  多年以後,朱鎖鎖發現,沒有男人,愛她如她表哥愛她一半那麽多。
  南孫在門口等。
  取笑她:“光着身子就來了。”
  除了書包,鎖鎖什麽都沒有帶。
  也沒有說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還有兩個月大考,找工作的時間也約是兩個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鎖鎖知道蔣宅是那種罕有的、可以讓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幾個月的家庭,因為連蔣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卻又是老派人,習慣親友藉宿。
  鎖鎖覺得她運氣好。
  南孫問她:“出來以後不回去,沒問題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別給麻煩我們纔好,說不定泥舅母會告我們誘拐你。”
  鎖鎖不假思索,“不會的。”
  “何以見得?”
  “除了親生父母,誰管這種閑事。”
  南孫相信這話。
  “而且他們憑什麽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區傢與蔣傢,對我同樣是陌路人。”
  “這麽些年了,真的沒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們處,纔八歲,一夜他們闔傢去吃喜酒,剩下我一個人,每間房間都下了鎖纔走,連大門都鎖幾重,南孫,那夜倘若有一場大火,你就不會認識朱鎖鎖。”
  南孫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說:“同我們傢剛相反,我們這裏著名不設防,抽屜裏少了鈔票,衹換傭人,不改習慣。”
  “將來我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全部打通,一目瞭然,不要用鎖。”
  “快去洗澡。”
  “用哪個衛生間?”
  “我用什麽,你也用什麽。”
  鎖鎖感動地看着南孫。
  南孫連忙加一句,“將來你要報答我的。”
  
  月兒掃描校對
  鎖鎖很快習慣蔣傢生活習慣。她喜歡這個地方,傢具佈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樣,還是南孫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後,沒有人有能力重新裝修一次,鎖鎖老覺得這個地方拍攝懷舊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來,吃過點心,便開始對着年輕的女孩子講天國近矣。
  南孫坐是坐着,卻聽得呵欠頻頻,東歪西斜,益發顯得鎖鎖必恭必敬,全神貫註。
  南孫不止一次駡她是虛偽的小人。
  鎖鎖說:“年紀那麽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處叨光,應該的。”
  她一嚮有這份婉約。
  兩個女孩子同樣有天生的白皮膚,長頭髮,一般校服,屋裏人時常叫錯名字。
  應得懶洋洋、鬼聲鬼氣的是南孫;答得清脆玲瓏,爽爽快快的是鎖鎖。
  兩人溫習得金星亂冒。
  南孫有時會將筆記掃到地下,不住踐踏出氣。
  鎖鎖捧着頭嘆口氣,“歐陽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國去升學,脫離苦海。”
  “找譚傢升出來,叫他情我們看電影,不讀了。”
  “阿譚要考醫科,睬你都多餘。”
  “平時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蹤了?”
  “都要考試,不拿出好成績來,父母擰掉他們的頭,”鎖鎖冷笑一聲,“而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悶死人。”
  有沒有男孩子,她們還是丟下功課去吃茶。
  一整個下午,長篇大論地說着理想男人的細節條件,她們都有信心,一出來社會,便可以找到這樣的異性,說不定同時有兩個到三個一起來追求,使她們難以選擇。
  前程一片美麗的薔薇色。
  考試進行了五天。
  南孫覺得老了十年。
  鎖鎖顯著地瘦下來。
  考完之後隨大班同學去瘋了一整天,興奮過度,無法入睡,天亮的時候喉嚨都啞了。
  接着藉了打字機回來寫求職信,嘻嘻哈哈,喧嘩熱鬧,書桌上擱一大壺冰檸檬茶,陸續有其他的同學來探訪,嘰喳不停。
  蔣先生皺眉說:“似一群鴨子。”
  蔣太太微笑,“也許是她們一生中最暢快的日子。”
  蔣先生看着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溫柔的牽動,問:“你最開心的歲月是幾時?”
  蔣太太沒有回答。
  她丈夫攤開報紙,“利率上漲,老太太手頭不見放鬆,南孫攤大手板追零用時似債主,唉,男是冤傢女是債,恐怕要養到三十歲。”
  “我說說她。”
  做父親的又說:“算了。”
  女兒房間發出轟然笑聲,還有人拍手跳地板。
  當晚,蔣太太找南孫說話。
  “你打算升學?”
  “本校會收我念預科。”
  “朱小姐呢?”
  “她找工作。”
  “看樣子她成績會比你好。”
  “一嚮如此。”
  “朱小姐在我們這裏有一段日子了。”
  南孫擡起頭。
  “她傢人不會說話嗎?”
  南孫警惕地說:“找到工作她會搬走。”
  “薪資夠租房子?”
  南孫語塞。
  “你把她傢長找來,把話說明了,哪怕在這裏住一輩子都沒關係。”
  “真的,媽媽,真的?”
  “當然真。”
  鎖鎖設法同父親聯絡,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頭,上面寫着“無此人”。
  第一份工作面試,需要有套像樣的衣服鞋子。
  南孫道:“我有積蓄,銀行存折裏還有歷年來的壓歲錢,你同我放心。”
  鎖鎖不語。
  “唉,”南孫又說,“看我對你多好,連我自己都感動了。”
  鎖鎖實在無法不笑出來。
  “你同莫愛玲差不多身材,聽說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買套好衣服,輪流穿,同學們都這麽做。”
  “不。”
  “你仍然記仇,人傢都很後悔說錯話,已是中一的事了。”
  “這人心毒,我有無爹娘與她無關。”
  “一場同學……”
  “我自己會想辦法。”
  “好好好,不與她玩,你真倔。”
  結果衣服鞋襪是新買的,藉了蔣太太的皮包,並且到理發店去修過頭髮。
  由南孫陪着她去面試。
  是一間日本人開的出入口行請文員。
  地方狹窄,堆滿貨板樣品,與南孫想象中的寫字樓有點不一樣。
  她不至天真到以為一畢業便可以穿着名貴套裝在私人豪華辦公室上班,有秘書接電話奉茶,但這陣式也委實太讓人失望。
  她在一張人造皮沙發上等了半個小時,鎖鎖含笑出來,她知道事情成功了。
  不過這種事成功並沒有什麽值得高興。
  南孫開口便問:“月薪多少?”
  “一千四。”
  “我不相信。”
  “是這個公價。”
  “人肉大賤賣。”
  “噓。”
  “夠吃,還是夠住呢?”
  “凡事有個開頭。”
  鎖鎖仍然微笑,不知是否對着日本人笑久了,一時收不回來。
  南孫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她。
  今天略為打扮過了,面孔上淡淡化妝,益發顯得濃眉大眼,皮膚光滑豐潤,像是閃出光芒來。穿着時髦衣服及高跟鞋,顯得身材高挑標緻。
  南孫訝異地發現一夜之間,鎖鎖成為大人了。
  日本人二話不說地聘用了她,是否因為這寶石般的外表?
  他叫她一星期去學三夜日語。
  鎖鎖說:“骯髒的人生路開始了。”
  南孫勇敢地問:“總也有點風景好看吧?”
  “希望。對了,第二件事:找房子。”
  “這你就不必急,慢慢來。”
  鎖鎖上班以後,早出晚歸,電話漸多,全體男性來找,趙錢孫李都有。
  南孫趁暑假大展鴻圖,自稱預科生,替好幾個孩子補習,有上門來的,也有她到會的,低至小學一年級,高至中四的都有,南孫教學方式大膽活潑,學生十分喜愛,收入並不下於鎖鎖。她仍然穿粗布大襯衫,把收入省下買時裝貼補鎖鎖,那一方面鎖鎖取得薪酬,也去選了剛剛流行的運動裝球鞋送她。
  原校錄取南孫念預科,她選了七科,决定拿文學士。
  蔣太太嘆口氣:“你好生考本市的大學,叫老人傢掏錢送你出國,决無可能。”
  南孫吐吐舌頭。
  她的夏季還是假期,大幫人相約去看戲吃冰,出門時也會遇見鎖鎖回來,有小轎車接送,南孫的異性新朋友見到鎖鎖,不約而同地,都會得不由自主地一怔。
  都問:“那是誰?”
  “我表妹。”
  “看上去比你略大。”
  南孫開學前一星期,鎖鎖說她找到地方搬。
  “搬到什麽腌臢的去處?”南孫不捨得她。
  “你來看。”
  地段並不太好,但還算是住宅區,地方也幹淨,房東是一對年青夫婦,剛結婚,分期付款買了這層公寓,又覺吃力,於是租一間出來,三個人都早出晚歸,根本沒有人用廚房。
  南孫去作實地觀察時,小兩口剛下了班,恩愛得無比,穿一式的球衣褲,摟在一起看電視。
  鎖鎖的房間已付了定洋,並且擺着幾件傢私。
  她轉過頭來看着女友。
  “日本人藉給我的。”
  南孫不出聲。
  衣櫃裏全是花花緑緑的衣服。
  鎖鎖又說:“樣板。”
  南孫覺得蹊蹺,但沒有更妥善辦法,於是默不作聲。
  朱鎖鎖終於搬離蔣傢。
  蔣太太一直送出來,“朱小姐,外頭住得不舒服,儘管再回來,自己傢裏一樣。”
  南孫覺得目前做得十分得體,深明愛屋及烏之理,非常感激。
  算起來,鎖鎖一共在蔣傢逗留了五個月。
  她一走,區傢便差人來找。
  蔣太太理直氣壯地應付那聲勢洶洶的壯漢。
  南孫當夜大哭一場。
  蔣太太說:“瘋了,有什麽好傷心的。”
  南孫嗚咽地說:“……她沒有一個自己的傢。”
  蔣太太也惻然,過一會兒說:“你放心,那麽能幹的女孩子,相貌又好,會得竄起來的。”
  開學時南孫做了新校服,買了新課本,無憂無慮做其預科生。
  身邊少了最好的朋友,差天同地,於是拼命纏住工餘的鎖鎖。
  她老說纍,沒有空,要加班,有應酬,多種藉口加在一起,她們一星期也見不了一次。
  南孫惆悵的同母親說:“不知她怎樣了?”
  蔣太太笑,“她一走,你祖母也少個說話的對象。”
  “對對對,現在逼我背四大福音。媽,你知道我,國文考不好就是因為怕背書,現在百上加斤。”
  南孫的父親說:“連荃灣都要蓋住宅房子了,已漲到兩百塊一呎,還會往上升,今晚非同老太太開談判不可。”
  “可是那種地段……”
  “在蓋地下鐵路你懂不懂,四通八達,方便即可,中層階級實事求是,不計較空排場。”
  南孫聽不進去。
  班上多了三五個插班的男生,使女校轟動起來,本來舉止豪爽的蔣南孫也不得不略略註意到儀態。
  她同鎖鎖通電話,“我好不好把頭髮剪掉一點?”
  鎖鎖說:“剪時容易留時難。”
  “那麽……”
  “南孫,老闆叫我,下次再談。”她匆匆挂上電話。
  南孫氣結,如此低廉的薪工,如此身不由己。
  她剛想同鎖鎖說,同級的林文進約她看電影而不是莫愛玲。
  林文進在功課上頗指點她。
  一次段考,南孫寫完題目便想交捲,林文進坐在她隔壁抹脖子,使眼色,南孫疑惑,翻過試卷,發覺背頁還有一道題值二十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回答。
  事後林文進駡她:“這般粗心,何等不值。”
  南孫雖翹着嘴不語,心中是服貼的。
  由此可見林文進為她好,不是損友。
  蔣傢給女兒最大的恩賜是予她交友自由,她與林文進往來極之公開。
  南孫想鎖鎖看看她的新朋友,遍約不獲,誰知一日她卻自動摸上門來。
  那日南孫悶極無聊,正在收拾鎖鎖剩下來的雜物:日語錄音帶、書本,以及一大堆異性給她的卡片、便條、信件。
  鎖鎖並不嘲笑喜歡她的人,一切都是尊貴的,她把他們的情意留着,甚至是一枝花,都壓在書中,幹癟後隱約還留下一絲清香,芳魂仍存。
  蔣太太笑着探進房來,“看誰來了。”
  在她身後的是朱鎖鎖。
  一身打扮鮮明華貴,在路上碰見,南孫未必敢同她打招呼。
  一進房來,鎖鎖先甩脫高跟鞋,放下手袋,脫掉外套,然後用一條橡筋紮住頭髮,一連串的動作看得南孫發呆。
  衹見她自手袋中取出香煙盒子,點着火,吸一口,說:“悶死人。”
  蔣傢不準公開吸煙,因當傢的老太太認為煙酒賭均為墮落的象徵,蔣太太雖有煙癮,在傢也絶對不吸,南孫連忙起身去掩上房門。
  她痛心地對鎖鎖說:“你變壞了。”
  鎖鎖聽得這話,先是一呆,隨即轟然地笑起來。
  南孫覺得她誇張無比。
  社會這個染缸再黑,不見得三個月就把一個少女摧殘掉,鎖鎖這種過分戲劇化的表現一半是炫耀,表示她與女學生大大的不同。
  南孫沒好氣地問:“你這次來,有什麽事?”
  “來看看你。”
  “怎麽會有空?”
  “辭掉了工作。”
  南孫一呆,“日本人難為你?”
  “他叫我早上去接他上班。”
  “我不明白。”
  “早上,八點鐘,叫我去他公寓按鈴,與他一起去談生意。”
  “唉呀呀,把你當早餐?”
  鎖鎖按熄香煙,“也許我們倆想得太猥瑣,也許他真的不認識路要我陪。”
  南孫反而放心了。
  鎖鎖能為這樣的小事辭去工作,可見她內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黑白分明。
  “日本人還有什麽不軌行動?”
  “沒有,但舉止間說不出的輕視女性,總認為她們是低等動物。”
  南孫想起來,“莫愛玲也抱怨過,她說洋行裏的英國外辦例把所有黃種人當次貨,也不是指着鼻子駡,反正有意無意就給你一句,像‘阿陳,你一整天做什麽,吸煙還是喝咖啡?’”
  鎖鎖說:“這倒無所謂,把我當下女也不打緊,衹要不帶色情成分。”
  “要命,聽你們這樣說,一輩子不想畢業。”南孫懊惱地吐舌頭。
  “大學生同我們不一樣,多少有點尊嚴面子,況且你要待五六年後纔會出身,屆時不平等現象一定有所改善。”
  “你有無欠日本人錢?”
  “有,一個月薪資。”
  “我替你贖身。”
  鎖鎖笑了。
  南孫說:“你沒有再欠他什麽吧?”
  鎖鎖光火,“你別以為我短短一百天就發了財,請看,衣服都是剪了牌子的退貨,皮包手袋是冒牌的,銀行存款剩下七十三元五角,我真的抖起來,會捨得不讓你知道?”
  駡完之後,雙方都覺十分痛快。
  鎖鎖長嘆口氣,“有沒有林文進的照片,給張看看,天天念他名字三十遍。”
  南孫靦腆地遞上一張合照。
  鎖鎖一看,“嗤”一聲笑出來。
  南孫不滿地看着她,等待解釋。
  “唇上蓄着的汗毛好算是鬍髭了?”
  南孫瞪她一眼,“說話好不粗俗。”
  鎖鎖點點頭,“小朋友看小朋友,對上了。”
  “喂-”
  鎖鎖笑說:“肚子餓了,老太太吃什麽點心?偷些出來。”
  一個月後她換了工作,轉到一間電腦代理公司做,隨即丟下洋涇浜日語,改學電腦專門名詞,一下子又琅琅上口,還挺唬人的。
  南孫去看過她,假裝是顧客。
  她正在吃飯盒子,見到有人進店,連忙擦擦嘴,喝口水站起來,飯盒子根本放在抽屜裏,一推攏,什麽痕跡都沒有。
  南孫見她手勢純熟,可見是做慣了的,長久下去,恐怕會壞胃,不禁一陣心酸。
  鎖鎖挂着一臉的笑迎上來,驀然發現是南孫,倒是一呆。
  她抱怨,“真會尋我開心。”
  南孫低聲說:“林文進要到英國去讀書。”
  “又如何?”鎖鎖充滿詫異。
  她細細觀察南孫神情,忍不住說:“沒有這樣嚴重吧,何用黯然***?”
  南孫不出聲。
  “六點鐘再來,與你喝咖啡。”
  南孫點點頭。
  捧着咖啡杯,她嚮鎖鎖訴苦:“他對我那麽好,誰知還是這樣。”
  鎖鎖笑:“換了是你,也一樣。”
  “林文進將來的女朋友,未必有我水準。”
  “那是另外一件事,你不讓他出去闖,他不會心死。”
  “你沒有男朋友,你不知道我多難過。”
  “我沒有男朋友?哦是,我沒有男朋友。”鎖鎖大笑。
  南孫憂鬱了一整個月。
  晚上睡熟了也仿佛與林文進在談笑,以至白天精神恍惚,她從未試過如此牽挂一個人。
  等到林文進安頓下來,給她寫信的似乎,她又不想回了。不是沒有要說的話,而是無從說起,再隔一段日子,她也就忘了他。
  鎖鎖又離開了電腦代理,到一間時裝公司任職,卡片上印着經理字樣。
  南孫笑,“唬誰,幾時做董事長?”
  “快了。”
  兩人仍然嘻哈笑作一團。
  一下子有人來接鎖鎖,樓下車號按得震天價響。
  南孫伏在窗口看,“誰,是誰?”
  鎖鎖不答,抄起手袋便走。
  蔣太太在一旁聽見,便對女兒說:“別問太多,她方便說,自然會告訴你。”
  “老朋友,問問有何關係。”
  “問多了她一嫌,老朋友就丟了。”
  “我關心她。”
  “各人有各人的路。'
  “我擔心她。”
  “不用,她比你乖巧得多。”
  南孫想起來問:“媽媽怎麽不去搓牌。”
  “最近輸得厲害。”
  “問爸爸要。”
  “問他也沒有餘錢。”
  “我知道他在金子上賺了。”
  蔣太太訝異,“你一嚮不理這些,怎麽知道。”
  “他昨天說要帶我們環遊地球,因金價節節上升。”
  “啊,今夜我來問他。”蔣太太想一想,“對了,別同你祖母說。”
  “老太太一定說:你即使賺得全世界,但賠上你的生命,又有什麽益處。”
  蔣太太笑了,“錯了。老太太挺關心上落價位。”
  南孫非常非常的意外,“真有此事?”
  蔣太太但笑不語。
  做父親的說得出做得到,果然率領一傢人參加旅行團,出發往歐洲,玩了三個禮拜,連老太太都興致勃勃一起去,傢中衹剩下女傭。
  蔣太太說丈夫,“他,手上要是有個多餘的錢,渾身發癢。”
  雖然行程非常匆忙,走馬看花,祖母在羅馬中暑,父親在花都遇着小手,母親在維也納摔跤,而團友覺得他們一傢太吵,南孫還是覺得享受無比。
  觸角敏銳的她獨愛威尼斯。
  她說:“你看,多麽美麗,多麽腐敗,一個沉淪的城市,潮漲的時候聖馬可廣場泛着水,我們住的地方太起勁了,天天朝氣勃勃,欠缺一分老練的氣質,難成大器。”
  但是他父母沒聽懂。
  逃難似好不容易過完了三個星期,一陣風似又颳回傢去,都嚷說歐洲又破又爛,一點也不好玩,永遠不再去。
  衹有南孫萬分陶醉,一定要再去,同男朋友,同志同道合的戀人。
  興奮地找鎖鎖,逼她聽旅行記趣,房東說:“朱小姐搬走了。”
  如一盤冷水澆頭,“搬到什麽地方?”
  “不知道。”
  “幾時搬的?”
  “上星期。”
  南孫往時裝店去找,售貨員客氣地說:“朱小姐陪老闆娘到東京買貨去了。”
  咦,混得還真不賴,“什麽時候回來?”
  “三四天,請問誰找?”
  “請朱小姐同蔣南孫聯絡。”
  “好的。”
  南孫心中一絲茫然。
  隔了近十日,鎖鎖纔用音訊。
  “歐洲之行如何?”
  “你是真忙還是假忙?”
  “今晚見面,有沒有空?”
  “到我傢來。”
  “我有好主意,咱們吃日本菜去。”
  一言為定。
  鎖鎖遲到二十分鐘,南孫坐立不安,東張西望,幾疑找錯地方。
  遲到這習慣也需培養,學生衹知準時出現,遲者自誤,事實上南孫一輩子沒學會這項女性的特權。
  鎖鎖出現時日本館子裏每個人都眼前一亮。
  南孫衹覺得她渾身閃爍奪目,皮膚中似揉了寶石粉,頓時忘了呆坐二十分鐘的事。
  鎖鎖笑吟吟坐下來,伶俐地點了菜。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看我帶了什麽給你。”
  南孫笑,“先看你那份。”
  “不,你請先。”
  南孫獻她的寶,“翡冷翠買的。”
  是一隻玻璃紙鎮,圓形水晶球裏綻開一朵朵七彩的菊花圖案,無比的璀璨豔麗。”
  “喜歡嗎?”
  鎖鎖卻微笑,“可見你還似小孩子,專買這種小玩意。”
  “別在我面前裝大人,你又送我什麽。”
  鎖鎖把一隻小盒子遞給她。
  南孫打開,是雙小小鑽石耳環。
  南孫急急戴上。中三時兩人結伴去穿耳孔,從此破相,南孫的左耳還發了一陣炎。
  鎖鎖說:“好看極了,你不能戴流蘇型耳環,這纔配你。”
  “是真的鑽石?”
  “這麽一點點,自然是真的,假的做不出來。”
  “環境大好?”
  “過得去,我想見舅母,把錢還給她,再不還,快要雙倍償還。”
  南孫看着她,心中算一算,短短九個月,換了三份工作,居然有積蓄可以還舊債,大不簡單。
  “南孫,你陪我去。”
  “寫張支票寄回去不算了。”
  “那不好,那把人當什麽呢,區傢待我不薄。”
  這一點的溫情使南孫放心,人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什麽時候上去?”
  “這就去走一趟。”
  “皇帝不差餓兵,這一頓你請。”
  鎖鎖鬆口氣,“自然。”
  南孫仍然盯着她的臉看。
  “看你一臉疑惑相,告訴你,我帶了兩衹金表過去,剛剛有人要,對本對利,請客也是應該的。”
  鎖鎖若無其事拉起南孫便走。
  她開一部日本小跑車。
  南孫目定口呆。
  鎖鎖當然知道老同學想些什麽,“朋友藉給我的。”
  她毋須嚮任何人解釋,但南孫關註的神情使她不得不交代一句半句。
  南孫說:“你看你生活多麽豪華,而我,仍是替人補習,打球溫書。”
  鎖鎖不語。
  車子駛到西區,停下來,她倆結伴走嚮區宅,還未到,已聞到那股熟悉的面包香。
  仲夏夜,石板街,榕樹須直垂下來,南孫用手拂開,問道:“是什麽樹?有一種樹,傳說更下永遠隱蔽着一隻鬼。”
  鎖鎖沒有回答。
  她雙目直勾勾看着一個建築地盤。
  南孫這纔會過意來,不禁低呼:“拆掉了。”
  區傢住的四層樓房子已拆得一幹二淨,此刻用木板圍着,白漆紅字,書寫着建築公司的名稱。
  自空口看進去,衹見泥地上堆滿鋼筋機器。
  “哎呀,人去樓空。”
  鎖鎖無主孤魂似地站着不動,她回來了,回來報答於她有恩的人,他們卻已離去。
  年輕的她第一次嘗到人生無常的滋味。
  過了很久很久,她低聲說:“我還以為,一切恩怨可以在今夜了結。”
  “我們走吧。”
  “你看。”
  南孫隨鎖鎖手指的方向看去,衹見地盤隔鄰已經封閉的一層舊樓烏黑的露臺上擺着被棄置的花盤,密密麻麻開出***、雪白、半透明的花朵,隨着晚風正微微款擺。
  “曇花!”南孫說。
  那特有幽香衝破黑暗撒得她們一頭一腦,迷惑地鑽入嗅覺。
  鎖鎖站着發呆,似一尊石像,薄薄衣裳被風吹得貼在身上,又過了一陣子,她纔頽然說:“走吧。”
  真沒想到她不擇手段要離開要忘記的出身地,又勝利了一次,比她更早一步離棄她。
  兩人上了車。
  使南孫害怕的不是鎖鎖突然成為有車階級,而是她對新身份駕輕就熟,一絲不見勉強。
  “去哪兒?”南孫訝異問。
  “去我傢。”
  南孫默不作聲。
  過一會兒她說:“鎖鎖,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鎖鎖笑不可抑,“是,你邁步嚮大學走過去,而我老不長進。”
  “你怎麽說起蒙古話來。”
  鎖鎖來一個急轉彎,車子停在一個住宅區。
  南孫衹得跟着她走。
  她用鎖匙打開了門,小小精緻的公寓全新裝修,主色是一種特別的灰紫,非常好看。
  鎖鎖說:“好不好?專人設計的。”
  南孫瀏覽一下,“像雜志裏的示範屋,的確舒服。”
  鎖鎖略覺安慰,倒在沙發中,“自己有個窩,回來浸個泡泡浴,好好鬆弛。”
  她到廚房取飲料。
  南孫看到案頭有她們中學時期的數幀合照。
  區宅舊樓衛生設備甚差,沒有浴缸,亦無蓮蓬頭,淋浴要輓一桶水進浴間,很難洗得暢快,換衣服時又容易弄濕。
  鎖鎖無異是熬出頭了。
  現在她浴室裏擺着一式灰紫色大小毛巾,肥皂都用蒂婀,琳琅的香水浴????爽身粉全部排在玻璃架子上,香氣撲鼻。
  這麽會花錢,這麽懂得排場。
  鎖鎖捧着咖啡出來。
  “像女明星的香閨。”南孫說。
  鎖鎖說:“搬這個傢,真把人弄得一窮二白。”
  “聽說租金漲得厲害。”
  “我這是分期付款買的,比租還便宜。”
  南孫對鎖鎖已經五體投地,再也沒有驚奇的表情露出來。
  鎖鎖說:“現在你可以到我傢來藉宿了。”
  “隨時會有那麽一天。”
  “此話怎說?”
  “祖母迫害我。”
  “你誇張了,老人傢十分慈祥。”
  “每次交生活費給我,都唉聲嘆氣,大呼作孽,蔣氏將絶後等等。”
  鎖鎖忍不住笑:“真是傢傢有本難念的經。”
  “越來越怨,指着我這株桑,駡的是我母親那棵槐,真為媽難過,忍了這麽久,人傢說就是這樣生癌的。”
  “這話就沒有科學根據了,你不愛聽,到我這裏來住,我替你交學費。”
  南孫笑,“不見得為這個離傢出走。”
  喝完咖啡,南孫告辭。
  鎖鎖堅不允她獨身叫車返傢,一直開車把她送到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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