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流金岁月
  朱锁锁和蒋南孙是一对挚友。投入社会后,朱锁锁在红尘中起伏,凭着才智和相貌很快发达起来,蒋南孙则成为一个成功的白领丽人。人事沧桑,岁月无情,她们遍尝了生活的个中滋味,成为最成熟美丽的女人,然而无论生活怎样变化,她二人始终是患难与共的?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蒋南孙与朱锁锁是中学同学。
  两个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独生女。
  办入学手续那天,南孙只听得身后有一个女声叫:“锁锁,这边,锁锁,这边。”
  说的是上海话,现在已把粤语当母语的南孙听在耳中,好不纳罕,怎么会有人叫“骚骚”呢,忍不住回头望,她看到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
  当时十二岁的南孙心中便忖:果然有点风骚。
  以后,她便叫她骚骚,这个昵称,一下子在女校传开,朱锁锁开头并不悦意,后来却诚意接纳,连英文名字也弃之不用,就叫骚骚。
  沪语软糯,妹妹与锁锁此类叠字用粤音读出,失之浓重,用上海话念来,轻快妩媚,完全是两回事。
  两个原籍上海的女孩子,虽然已经不大会说上海话,还是成了好朋友。
  锁锁曾经问南孙:“我们会不会闹翻,会不会?倘若会的话,也太叫人难过了。”
  南孙答:“说不定会,又怎样呢,一样可以和好如初,吵归吵,不要决绝分崩就是了。”
  两个人读《呼啸山庄》,深夜躲在房中流泪。
  约齐了去买内衣,邻校男孩子递纸条过来,也摊开来传阅。暑假锁锁时常到蒋家度宿。
  锁锁姓朱,却不住在朱家,父亲是海员,一年到头,难得出现一次,即使回来,也居无定所,他把锁锁放在舅舅家,一住十年。
  舅舅姓区,是广东人,一家人五六个孩子挤在一层战前旧楼里,待锁锁并不坏,给她睡尾房,他却与表兄弟姐妹谈不拢。
  蒋南孙去过那地方,一道狭窄的木楼梯上去,二楼,门一打开,别有洞天,室内不知给岁月抑或烟火熏得灰黑,但楼面极高,锁锁的房间有只窗,铁枝已被无数只孩子的手摩挲得乌黑发亮,隔一条巷子,对面是面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书桌是锁锁做功课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点,新鲜面包出炉,香闻十里,南孙爱煞那间小房间的风景,永远忘不了烤面包香。
  做面包的伙计只穿内裤操作,使南孙骇笑,男人,对小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古怪而又陌生的动物。
  她们剪一样的发型,用一样的书包,心事,却不一样。
  锁锁对南孙说:“舅母对我好,是因为父亲付她许多津贴。”
  南孙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原因的。”
  锁锁说:“你母亲爱你,就没有原因。”
  南孙笑:“那是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女儿。”
  锁锁说:“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人对我好,不必详究原因?”
  “当然,否则你就要求过高,太想不开。”
  “我喜欢你的家,与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南孙不响。
  过了足足一年,她才问锁锁,“猜猜为什么我叫南孙。”
  锁锁说:“你家的长辈盼望有个男孙。”
  是的,蒋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孙出世,南孙的父亲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没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婴,祖母得到消息,照样叫了牌搭子来搓麻将,一连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南孙母女出院,没去探望过她们。
  然后还给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锁锁说:“你母亲的涵养功夫倒是好。”
  南孙笑:“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
  南孙的父亲是二世祖,靠家里生活,这个祖母不比别的祖母,钱的声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严。
  南孙把事情说出来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锁锁说:“家里面有这样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毕业之后,我们搬出来住。”
  “对,租一间小公寓,两个人住。”
  锁锁一直没有提到她的母亲,而南孙也从来不问。
  蒋太太倒是很喜欢锁锁,常常说:“长大了,也要像两姐妹一样,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孙之后,一直没有再怀孕,婆婆再唠叨,只当没听见。
  南孙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里不准赌博,蒋太太改在外头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乐。
  南孙自小明白,快乐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蒋太太一直同女儿说:“南孙,早知还是多读几年书自己赚钱的好。”
  祖母怨,母亲也怨。
  其实她母亲年纪并不大,社会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彦多的是。
  南孙说:“妈妈,你有你的乐趣。”
  除出一个长寿而噜苏的婆婆,蒋太太的生活还是丰裕单纯的。
  这些琐事从来不曾烦着年轻人。
  夏季忙着学游泳、打球、看电影、买唱片,还有,当然,结交男孩子。
  锁锁的出手一直比南孙阔绰,南孙没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亲要,妻子向丈夫要,儿子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气馁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面,南孙又占着上风,她把锁锁邀请到家中吃饭,而锁锁在外头请她吃奶油栗子蛋糕,作为一种交换。
  这样一个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说老太太应当有意见,但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因为锁锁长得好?并不见得,老妇才不吃这一套,因为锁锁天生好记性,一本《圣经》自“创世纪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珑,一字不差,令老太婆叹为观止。
  她是这样在蒋家获得通行证的。
  学校里,锁锁的功课亦比南孙好。
  南孙较为粗心。
  她一直说:“无论得很,一式的题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错,第十次也错,我是办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补习,赚取零用。
  有些小学生蠢得厉害,南孙说她巴不得切开他们的脑袋,把课本塞进去,再缝好,交差。
  两个女孩子在功课上颇有天赋,并不是神童,却不用家长费心,属于逍遥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马乱,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虑到前程问题。
  南孙说:“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现在看样子,老太太不会继续投资。”
  “她会的,我教你。”
  “怎么样,你有办法?”
  锁锁笑:“你把诗篇与箴言都背熟了,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
  “对,老太太一欢喜,就送我去读神学。”
  “总比出来做事好。”
  “你呢?”
  “我?”
  “是,你。”
  “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父亲,上次见他,他说想退休。”
  “可以考奖学金。”
  “我想出来赚钱,过独立的生活。”
  “中学毕业生的收入是颇为可怜的。”
  “那么只好搬到你家来了。”
  “你知道你是受欢迎的。”
  “可是将来万一闯出名堂来,有你这么一个恩人,不知道怎么报答,倒也心烦。”
  两人都笑了。
  隔一会儿她说:“真想出去留学。我知道祖母有那个钱。”
  “那是她的钱。”
  “真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或许可以求你父亲。”
  “不行,爹说的话,她很不爱听,前年她在他怂恿下买进的股票如今还作废纸压在柜底,她的财产为此不见一大截,不然也不会对我们这么紧。”
  锁锁动容,“你们家也有损失?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拼命。”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赚钱的时候人人笑,爹房中装了一具没有字盘号码的电话,随时与股票行联络,连祖母都认为是正当投资,客人来吃饭,我做陪客,一顿饭三小时,句句不离股票,烦死人。”
  “现在完了。”
  “完了。”
  “大人有时比小孩子还天真盲目。”
  “同学家中,没有不吃亏的。”
  “奇怪,每个人都输,谁是赢家?”
  南孙笑,“你问我,我又不是经济学家。”
  锁锁很有兴趣,“听舅母说,她本来是赚的,一元买进,两元卖出,对本对利,可是股票一直升,于是她又三元买进,四元卖出,赚了之后,回头一望,它还在升,于是她又六元买进,好,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孙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说什么。”
  “贪婪,她不知何时停止。”
  “全城的人都为之疯狂,没什么好说的。对,我阿姨要回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她是少数清醒的人之一,讲出来的话,很有意思。”
  “升学的事……”
  “骚骚,明年再说吧,彼得张还有没有电话给你?”
  “这一年舅母对我十分小心翼翼,比从前更客气,皆因经济情况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溃,得益是我。”
  “彼得也太会玩了,疯得可怕。”
  锁锁也同意,“是,听说他吸麻醉剂。”
  南孙沉吟,“那十分过火,你认为呢?这种男孩还是疏远的好,你说是不是?”
  锁锁说:“我同意。”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会跳舞的男孩子并不止一个。
  南孙从来少不了约会。
  穿着校服出去,书包装着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家长开通的同学家中换上,一起出发,玩到十点钟才回家。
  从时装杂志学会化妆,南孙始终不敢搽唇膏,年轻的嘴唇特别吸收颜料,很难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烦多多。
  锁锁则不怕,肆无忌惮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红,看上去足足像十七岁。
  越是家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孙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心理。
  就在她阿姨要回来的前一个晚上,南孙半夜睡醒,热的交关,跑到露台去凉一凉,听见父母在悄悄说话。
  他们俩很少交谈,出发是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只听得蒋太太轻声抱怨,“你真爱发神经,她那些钱,你便让他吃吃利息算了。”
  “利息?一年三厘,用来贬值也不够。”
  “她不肯听你,白挨骂。”
  “六十几岁的人了,死揽着钞票不放。”
  听到这里,南孙深决诧异,才六十吗,印象中祖母起码有八十九岁。
  隔一会儿她父亲说:“房子会涨价的。”
  “她手上有不动产。”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说时你也听到,有两个大型私人屋村要盖起来了,分期落个头注,到时包赚得笑。”
  “地段也太偏僻了,届时没人要,怎么甩手。”
  南孙的父亲光火,“连你都不相信我。”
  南孙心想:这也怪不得家里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确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我自己去筹钱。”他负气说。
  做妻子的只是叹气。
  “我要是有本钱,早就发了财。”
  南孙险些笑出声来,这话,连十多岁的她,听了都有无数次了。
  她打个呵欠,轻轻走回房间睡觉。
  阿姨来了,住在酒店里,南孙带着锁锁去探望她,要用电话预约。她有吸烟的习惯,一进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气息,女孩子觉得陌生而诡丽,如《一千琳一夜》那样,她们即时倾倒了。
  阿姨很客气地招呼她们,把她们当大人,没有比这个更令小女孩感动的了。
  南孙阿姨并非美女,但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举一动,与众不同。
  南孙告诉锁锁,这些在欧洲住久了的人,是这样的。
  锁锁说:“余不敢苟同,许多在欧洲流浪的华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听到,微笑说:“他们搞艺术,应该是那样。”
  锁锁大胆地问:“请问你做什么呢?”
  “我在伦敦西区开了一家店,卖东方小玩意,我是个小生意人。”
  南孙飞过去一个眼色,象是说:如何?告诉过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毕业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们这一代,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依着黄砖路走,很容易到达目的地。”
  锁锁问:“《绿野仙踪》中之黄砖路――难道生活像历险记?”
  阿姨说:“刺激得多了。”
  锁锁看着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几岁,外表不过三十余,但心境却颇为苍老,好不突兀的组合。
  “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南孙所:“读了预科再说,拖得一年是一年。”说完自己觉得再聪明没有,先咭咭地笑起来。
  锁锁说:“我想赚钱,许多许多的钱。”一脸陶醉的样子。
  阿姨幽默地所:“无论做什么,立志要早。”
  她们一起吃了顿下午茶,无论锁锁抑或南孙斗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地方吃点心,人都变得矜持起来。
  大堂装饰是法式洛可可,乐师在包厢中拉梵哑铃,四周的落地大镜子反映重重叠叠的水晶灯,桌上银器累累坠坠,白衣侍者殷勤服侍,来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孙问阿姨:“这地方贵不贵?”
  阿姨想了一想:“时间最宝贵。”
  锁锁倒是停懂了,“偶尔来一趟还是可以负担的。”
  南孙说:“给泥天天来,像办公那样,恐怕也无太大意思。”
  阿姨点头,“都说你们这一代,比起我们,不知聪明多少倍。”
  南孙看着锁锁笑。
  “你们是真正的朋友?”
  南孙严肃地点点头。
  锁锁问:“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从前有,后来就没有了。”
  “为什么?”
  “人长大之后,世情渐渐复杂。”
  “我不明白。”
  “譬如说,有一件事,我急于要忘记,老朋友却不识相,处处提起,语带挑衅,久而久之,自然会疏远。”
  南孙问:“你为何要忘记?”
  锁锁:“她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说,本来是一对号朋友,两个人共争一样东西,总有一个人失败,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别人失去的,两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们不以为然,“可以让一让嘛。”
  阿姨的笑意越来越浓,悠然地吸着烟。
  锁锁和南孙面面相觑。
  “有没有男朋友?”
  “他们从不带我们到这种地方来。”
  “这是古老地方,你们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不太坏。”
  南孙忽然说:“阿姨,长大了我要像你,到处旅行,走在时代尖端。”
  阿姨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临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给女孩子。
  “多么特别的一位女士,”锁锁说。
  南孙说:“看她给我什么。”
  是一只银制戒指,小巧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一按机括,手弹跳打开,里面是一颗心,手握着的原来是一颗心。
  锁锁欣赏到极点,爱不释手。
  南孙看在眼内,“送给你。”
  “不,阿姨给你,你留着。”
  “你喜欢这种东西,你要好了。”
  “不不不,你戴着我看也一样,千万别客气。”
  “你看,”南孙说,“我们不会为争一样东西而伤和气。”
  锁锁不语。她心中想,会不会这只戒指还不够重要,会不会将来总有更重要的出现。
  南孙看到锁锁的表情,也明白几分,只是当时她想不出有什么是不可与人分享的。
  她说:“锁锁考试时要不要到我处温习”
  锁锁仰起面孔,“要麻烦你的日子多着呢,不忙一时。”
  她像是有预感,这句话之后,一连两个月,锁锁做海员的父亲音讯全无,款子也不汇来了。
  锁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同南孙说:“怎么办,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额角鼻子才会出汗,现在我急得连面颊都发汗。”
  南孙笑,“你看你,或许有什么事绊住了。”
  “唉,这么年轻就要为生活烦恼,真不值得。”
  “舅母给你看脸色?”
  “没有,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一句没提过。”
  南孙动容,“那倒是真要好好报答她。”
  锁锁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荣华富贵,爱怎么报答人都可以,说不定我在打字房内等一辈子,还得叨人家的光。”
  南孙抓住她双肩,“你会打字吗,我倒不知道。”
  锁锁说:“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来我家住。”
  锁锁不语。
  区家是住不长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儿子中学出来在银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过希望约会她。
  锁锁对这个年轻人并无特殊好感,碍着是表兄,又住在一层楼里,所以才每天说“早”,“天气不错”,男朋友当中,比表兄优秀的人物不知凡几,她才不会看他。
  她曾对南孙所:“父母没有给我什么,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倘若不搬出来,锁锁迟早变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妇,三年生两个孩子,继承她的位置,在旧楼过一辈子。
  “人长大了,只觉得自己碍事,床不够长,房不够宽,转身时时撞着胸部,痛得流泪。你看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经嫌窄,还有一个学期毕业,谁舍得缝新的。”
  南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别烦恼,置张大床,租间宽屋,买许多合身的衣服,问题便可解决。”
  “你天生乐观,最叫我羡慕。”
  “这一点我得母亲遗传。”
  “南孙,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于离开区家,实在不是虚荣的缘故。”
  南孙说:“但你那么情急,一旦坏人乘虚而入,很容易堕落。”
  锁锁反问:“什么叫堕落?”
  南孙不加思索,“做坏事。”
  “什么是坏事?”
  南孙一时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偷,抢,骗。”
  “偷什么,抢什么,骗什么?”
  “锁锁,你明知故问。”
  “我来问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坏,我若抢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坏,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以便达到一种目的,又算不算坏?”
  南孙呆视锁锁,说不出话。
  “不算很坏,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孙答:“也是坏。”
  “那好,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锁锁赌气说。
  又过了一个月,锁锁的父亲终于出现。
  他在新加坡结了婚,上了岸,乐不思蜀,带着新婚妻子回来见亲戚,言语间表示以后将以彼邦为家。
  至于锁锁,他说:“孩子长大,已可起飞。”
  锁锁没料到做二副的父亲忽然会如此文绉绉,一时手足无措,没有反应。
  她舅母颇为喜悦,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
  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兜个圈子就走了。
  锁锁到蒋家去诉苦,与南孙夜谈,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时间表,中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逼近。
  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南孙不是男孙,读得怎么样无关紧要,中了状元,婚后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孙自己。
  “这一题会出来,多读几次。”
  “哪一题?”
  “印度之农地灌溉法。”
  “南孙,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与我们将来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别问我。”
  “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空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与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所以我不念。”
  “你应该交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做。”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嘘。”
  “不是吗,天天觑着母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把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台湾的贝壳别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侧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锁锁翻开课本。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来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尔,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
  因为这样,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阳射进来,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后,无论飞得多高多远,走至天涯海角,只要闻到烤面包香,她就会想到出生地。
  房内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只老式衣橱,镜子是鹅蛋型的,镶在橱门上,坐在书桌前,一侧身便照到镜子,猛一抬头,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来,背脊贴着墙,戒备地、静静地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
  一双眼睛在夕阳下沾了金光,闪烁地、精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
  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谈何容易,他虽不是一个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静静地退出。
  第二天,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要往同学家去小住,为着考试便利温习。
  舅母问:“是蒋小姐的家?”
  锁锁点头。
  “你倒是看重功课。”
  锁锁不语。
  “好,”舅母笑,“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孩子由我来带。”
  锁锁仍然不出声,一抬头,看到表哥下班回来,呆站一角。
  他脸上有点惨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惭,锁锁没想到他感情会有这样的层次,倒是意外。
  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他没有出声。
  为了这一点,锁锁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华,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并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得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一定要归还。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后,站在公路车站上。
  许久许久,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终于锁锁上了车。
  那夜,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上,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
  真没想到他不自私,真正为她好,尊重她意愿。
  这是他的初恋。
  多年以后,朱锁锁发现,没有男人,爱她如她表哥爱她一半那么多。
  南孙在门口等。
  取笑她:“光着身子就来了。”
  除了书包,锁锁什么都没有带。
  也没有说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还有两个月大考,找工作的时间也约是两个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锁锁知道蒋宅是那种罕有的、可以让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几个月的家庭,因为连蒋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却又是老派人,习惯亲友借宿。
  锁锁觉得她运气好。
  南孙问她:“出来以后不回去,没问题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别给麻烦我们才好,说不定泥舅母会告我们诱拐你。”
  锁锁不假思索,“不会的。”
  “何以见得?”
  “除了亲生父母,谁管这种闲事。”
  南孙相信这话。
  “而且他们凭什么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区家与蒋家,对我同样是陌路人。”
  “这么些年了,真的没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们处,才八岁,一夜他们阖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个人,每间房间都下了锁才走,连大门都锁几重,南孙,那夜倘若有一场大火,你就不会认识朱锁锁。”
  南孙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说:“同我们家刚相反,我们这里著名不设防,抽屉里少了钞票,只换佣人,不改习惯。”
  “将来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锁。”
  “快去洗澡。”
  “用哪个卫生间?”
  “我用什么,你也用什么。”
  锁锁感动地看着南孙。
  南孙连忙加一句,“将来你要报答我的。”
  
  月儿扫描校对
  锁锁很快习惯蒋家生活习惯。她喜欢这个地方,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样,还是南孙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后,没有人有能力重新装修一次,锁锁老觉得这个地方拍摄怀旧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来,吃过点心,便开始对着年轻的女孩子讲天国近矣。
  南孙坐是坐着,却听得呵欠频频,东歪西斜,益发显得锁锁必恭必敬,全神贯注。
  南孙不止一次骂她是虚伪的小人。
  锁锁说:“年纪那么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处叨光,应该的。”
  她一向有这份婉约。
  两个女孩子同样有天生的白皮肤,长头发,一般校服,屋里人时常叫错名字。
  应得懒洋洋、鬼声鬼气的是南孙;答得清脆玲珑,爽爽快快的是锁锁。
  两人温习得金星乱冒。
  南孙有时会将笔记扫到地下,不住践踏出气。
  锁锁捧着头叹口气,“欧阳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国去升学,脱离苦海。”
  “找谭家升出来,叫他情我们看电影,不读了。”
  “阿谭要考医科,睬你都多余。”
  “平时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踪了?”
  “都要考试,不拿出好成绩来,父母拧掉他们的头,”锁锁冷笑一声,“而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闷死人。”
  有没有男孩子,她们还是丢下功课去吃茶。
  一整个下午,长篇大论地说着理想男人的细节条件,她们都有信心,一出来社会,便可以找到这样的异性,说不定同时有两个到三个一起来追求,使她们难以选择。
  前程一片美丽的蔷薇色。
  考试进行了五天。
  南孙觉得老了十年。
  锁锁显著地瘦下来。
  考完之后随大班同学去疯了一整天,兴奋过度,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喉咙都哑了。
  接着借了打字机回来写求职信,嘻嘻哈哈,喧哗热闹,书桌上搁一大壶冰柠檬茶,陆续有其他的同学来探访,叽喳不停。
  蒋先生皱眉说:“似一群鸭子。”
  蒋太太微笑,“也许是她们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
  蒋先生看着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温柔的牵动,问:“你最开心的岁月是几时?”
  蒋太太没有回答。
  她丈夫摊开报纸,“利率上涨,老太太手头不见放松,南孙摊大手板追零用时似债主,唉,男是冤家女是债,恐怕要养到三十岁。”
  “我说说她。”
  做父亲的又说:“算了。”
  女儿房间发出轰然笑声,还有人拍手跳地板。
  当晚,蒋太太找南孙说话。
  “你打算升学?”
  “本校会收我念预科。”
  “朱小姐呢?”
  “她找工作。”
  “看样子她成绩会比你好。”
  “一向如此。”
  “朱小姐在我们这里有一段日子了。”
  南孙抬起头。
  “她家人不会说话吗?”
  南孙警惕地说:“找到工作她会搬走。”
  “薪资够租房子?”
  南孙语塞。
  “你把她家长找来,把话说明了,哪怕在这里住一辈子都没关系。”
  “真的,妈妈,真的?”
  “当然真。”
  锁锁设法同父亲联络,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头,上面写着“无此人”。
  第一份工作面试,需要有套像样的衣服鞋子。
  南孙道:“我有积蓄,银行存折里还有历年来的压岁钱,你同我放心。”
  锁锁不语。
  “唉,”南孙又说,“看我对你多好,连我自己都感动了。”
  锁锁实在无法不笑出来。
  “你同莫爱玲差不多身材,听说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买套好衣服,轮流穿,同学们都这么做。”
  “不。”
  “你仍然记仇,人家都很后悔说错话,已是中一的事了。”
  “这人心毒,我有无爹娘与她无关。”
  “一场同学……”
  “我自己会想办法。”
  “好好好,不与她玩,你真倔。”
  结果衣服鞋袜是新买的,借了蒋太太的皮包,并且到理发店去修过头发。
  由南孙陪着她去面试。
  是一间日本人开的出入口行请文员。
  地方狭窄,堆满货板样品,与南孙想象中的写字楼有点不一样。
  她不至天真到以为一毕业便可以穿着名贵套装在私人豪华办公室上班,有秘书接电话奉茶,但这阵式也委实太让人失望。
  她在一张人造皮沙发上等了半个小时,锁锁含笑出来,她知道事情成功了。
  不过这种事成功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
  南孙开口便问:“月薪多少?”
  “一千四。”
  “我不相信。”
  “是这个公价。”
  “人肉大贱卖。”
  “嘘。”
  “够吃,还是够住呢?”
  “凡事有个开头。”
  锁锁仍然微笑,不知是否对着日本人笑久了,一时收不回来。
  南孙第一次以客观的眼光看她。
  今天略为打扮过了,面孔上淡淡化妆,益发显得浓眉大眼,皮肤光滑丰润,像是闪出光芒来。穿着时髦衣服及高跟鞋,显得身材高挑标致。
  南孙讶异地发现一夜之间,锁锁成为大人了。
  日本人二话不说地聘用了她,是否因为这宝石般的外表?
  他叫她一星期去学三夜日语。
  锁锁说:“肮脏的人生路开始了。”
  南孙勇敢地问:“总也有点风景好看吧?”
  “希望。对了,第二件事:找房子。”
  “这你就不必急,慢慢来。”
  锁锁上班以后,早出晚归,电话渐多,全体男性来找,赵钱孙李都有。
  南孙趁暑假大展鸿图,自称预科生,替好几个孩子补习,有上门来的,也有她到会的,低至小学一年级,高至中四的都有,南孙教学方式大胆活泼,学生十分喜爱,收入并不下于锁锁。她仍然穿粗布大衬衫,把收入省下买时装贴补锁锁,那一方面锁锁取得薪酬,也去选了刚刚流行的运动装球鞋送她。
  原校录取南孙念预科,她选了七科,决定拿文学士。
  蒋太太叹口气:“你好生考本市的大学,叫老人家掏钱送你出国,决无可能。”
  南孙吐吐舌头。
  她的夏季还是假期,大帮人相约去看戏吃冰,出门时也会遇见锁锁回来,有小轿车接送,南孙的异性新朋友见到锁锁,不约而同地,都会得不由自主地一怔。
  都问:“那是谁?”
  “我表妹。”
  “看上去比你略大。”
  南孙开学前一星期,锁锁说她找到地方搬。
  “搬到什么腌臜的去处?”南孙不舍得她。
  “你来看。”
  地段并不太好,但还算是住宅区,地方也干净,房东是一对年青夫妇,刚结婚,分期付款买了这层公寓,又觉吃力,于是租一间出来,三个人都早出晚归,根本没有人用厨房。
  南孙去作实地观察时,小两口刚下了班,恩爱得无比,穿一式的球衣裤,搂在一起看电视。
  锁锁的房间已付了定洋,并且摆着几件家私。
  她转过头来看着女友。
  “日本人借给我的。”
  南孙不出声。
  衣柜里全是花花绿绿的衣服。
  锁锁又说:“样板。”
  南孙觉得蹊跷,但没有更妥善办法,于是默不作声。
  朱锁锁终于搬离蒋家。
  蒋太太一直送出来,“朱小姐,外头住得不舒服,尽管再回来,自己家里一样。”
  南孙觉得目前做得十分得体,深明爱屋及乌之理,非常感激。
  算起来,锁锁一共在蒋家逗留了五个月。
  她一走,区家便差人来找。
  蒋太太理直气壮地应付那声势汹汹的壮汉。
  南孙当夜大哭一场。
  蒋太太说:“疯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南孙呜咽地说:“……她没有一个自己的家。”
  蒋太太也恻然,过一会儿说:“你放心,那么能干的女孩子,相貌又好,会得窜起来的。”
  开学时南孙做了新校服,买了新课本,无忧无虑做其预科生。
  身边少了最好的朋友,差天同地,于是拼命缠住工余的锁锁。
  她老说累,没有空,要加班,有应酬,多种借口加在一起,她们一星期也见不了一次。
  南孙惆怅的同母亲说:“不知她怎样了?”
  蒋太太笑,“她一走,你祖母也少个说话的对象。”
  “对对对,现在逼我背四大福音。妈,你知道我,国文考不好就是因为怕背书,现在百上加斤。”
  南孙的父亲说:“连荃湾都要盖住宅房子了,已涨到两百块一呎,还会往上升,今晚非同老太太开谈判不可。”
  “可是那种地段……”
  “在盖地下铁路你懂不懂,四通八达,方便即可,中层阶级实事求是,不计较空排场。”
  南孙听不进去。
  班上多了三五个插班的男生,使女校轰动起来,本来举止豪爽的蒋南孙也不得不略略注意到仪态。
  她同锁锁通电话,“我好不好把头发剪掉一点?”
  锁锁说:“剪时容易留时难。”
  “那么……”
  “南孙,老板叫我,下次再谈。”她匆匆挂上电话。
  南孙气结,如此低廉的薪工,如此身不由己。
  她刚想同锁锁说,同级的林文进约她看电影而不是莫爱玲。
  林文进在功课上颇指点她。
  一次段考,南孙写完题目便想交卷,林文进坐在她隔壁抹脖子,使眼色,南孙疑惑,翻过试卷,发觉背页还有一道题值二十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回答。
  事后林文进骂她:“这般粗心,何等不值。”
  南孙虽翘着嘴不语,心中是服贴的。
  由此可见林文进为她好,不是损友。
  蒋家给女儿最大的恩赐是予她交友自由,她与林文进往来极之公开。
  南孙想锁锁看看她的新朋友,遍约不获,谁知一日她却自动摸上门来。
  那日南孙闷极无聊,正在收拾锁锁剩下来的杂物:日语录音带、书本,以及一大堆异性给她的卡片、便条、信件。
  锁锁并不嘲笑喜欢她的人,一切都是尊贵的,她把他们的情意留着,甚至是一枝花,都压在书中,干瘪后隐约还留下一丝清香,芳魂仍存。
  蒋太太笑着探进房来,“看谁来了。”
  在她身后的是朱锁锁。
  一身打扮鲜明华贵,在路上碰见,南孙未必敢同她打招呼。
  一进房来,锁锁先甩脱高跟鞋,放下手袋,脱掉外套,然后用一条橡筋扎住头发,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南孙发呆。
  只见她自手袋中取出香烟盒子,点着火,吸一口,说:“闷死人。”
  蒋家不准公开吸烟,因当家的老太太认为烟酒赌均为堕落的象征,蒋太太虽有烟瘾,在家也绝对不吸,南孙连忙起身去掩上房门。
  她痛心地对锁锁说:“你变坏了。”
  锁锁听得这话,先是一呆,随即轰然地笑起来。
  南孙觉得她夸张无比。
  社会这个染缸再黑,不见得三个月就把一个少女摧残掉,锁锁这种过分戏剧化的表现一半是炫耀,表示她与女学生大大的不同。
  南孙没好气地问:“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
  “怎么会有空?”
  “辞掉了工作。”
  南孙一呆,“日本人难为你?”
  “他叫我早上去接他上班。”
  “我不明白。”
  “早上,八点钟,叫我去他公寓按铃,与他一起去谈生意。”
  “唉呀呀,把你当早餐?”
  锁锁按熄香烟,“也许我们俩想得太猥琐,也许他真的不认识路要我陪。”
  南孙反而放心了。
  锁锁能为这样的小事辞去工作,可见她内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黑白分明。
  “日本人还有什么不轨行动?”
  “没有,但举止间说不出的轻视女性,总认为她们是低等动物。”
  南孙想起来,“莫爱玲也抱怨过,她说洋行里的英国外办例把所有黄种人当次货,也不是指着鼻子骂,反正有意无意就给你一句,像‘阿陈,你一整天做什么,吸烟还是喝咖啡?’”
  锁锁说:“这倒无所谓,把我当下女也不打紧,只要不带色情成分。”
  “要命,听你们这样说,一辈子不想毕业。”南孙懊恼地吐舌头。
  “大学生同我们不一样,多少有点尊严面子,况且你要待五六年后才会出身,届时不平等现象一定有所改善。”
  “你有无欠日本人钱?”
  “有,一个月薪资。”
  “我替你赎身。”
  锁锁笑了。
  南孙说:“你没有再欠他什么吧?”
  锁锁光火,“你别以为我短短一百天就发了财,请看,衣服都是剪了牌子的退货,皮包手袋是冒牌的,银行存款剩下七十三元五角,我真的抖起来,会舍得不让你知道?”
  骂完之后,双方都觉十分痛快。
  锁锁长叹口气,“有没有林文进的照片,给张看看,天天念他名字三十遍。”
  南孙腼腆地递上一张合照。
  锁锁一看,“嗤”一声笑出来。
  南孙不满地看着她,等待解释。
  “唇上蓄着的汗毛好算是胡髭了?”
  南孙瞪她一眼,“说话好不粗俗。”
  锁锁点点头,“小朋友看小朋友,对上了。”
  “喂-”
  锁锁笑说:“肚子饿了,老太太吃什么点心?偷些出来。”
  一个月后她换了工作,转到一间电脑代理公司做,随即丢下洋泾浜日语,改学电脑专门名词,一下子又琅琅上口,还挺唬人的。
  南孙去看过她,假装是顾客。
  她正在吃饭盒子,见到有人进店,连忙擦擦嘴,喝口水站起来,饭盒子根本放在抽屉里,一推拢,什么痕迹都没有。
  南孙见她手势纯熟,可见是做惯了的,长久下去,恐怕会坏胃,不禁一阵心酸。
  锁锁挂着一脸的笑迎上来,蓦然发现是南孙,倒是一呆。
  她抱怨,“真会寻我开心。”
  南孙低声说:“林文进要到英国去读书。”
  “又如何?”锁锁充满诧异。
  她细细观察南孙神情,忍不住说:“没有这样严重吧,何用黯然***?”
  南孙不出声。
  “六点钟再来,与你喝咖啡。”
  南孙点点头。
  捧着咖啡杯,她向锁锁诉苦:“他对我那么好,谁知还是这样。”
  锁锁笑:“换了是你,也一样。”
  “林文进将来的女朋友,未必有我水准。”
  “那是另外一件事,你不让他出去闯,他不会心死。”
  “你没有男朋友,你不知道我多难过。”
  “我没有男朋友?哦是,我没有男朋友。”锁锁大笑。
  南孙忧郁了一整个月。
  晚上睡熟了也仿佛与林文进在谈笑,以至白天精神恍惚,她从未试过如此牵挂一个人。
  等到林文进安顿下来,给她写信的似乎,她又不想回了。不是没有要说的话,而是无从说起,再隔一段日子,她也就忘了他。
  锁锁又离开了电脑代理,到一间时装公司任职,卡片上印着经理字样。
  南孙笑,“唬谁,几时做董事长?”
  “快了。”
  两人仍然嘻哈笑作一团。
  一下子有人来接锁锁,楼下车号按得震天价响。
  南孙伏在窗口看,“谁,是谁?”
  锁锁不答,抄起手袋便走。
  蒋太太在一旁听见,便对女儿说:“别问太多,她方便说,自然会告诉你。”
  “老朋友,问问有何关系。”
  “问多了她一嫌,老朋友就丢了。”
  “我关心她。”
  “各人有各人的路。'
  “我担心她。”
  “不用,她比你乖巧得多。”
  南孙想起来问:“妈妈怎么不去搓牌。”
  “最近输得厉害。”
  “问爸爸要。”
  “问他也没有余钱。”
  “我知道他在金子上赚了。”
  蒋太太讶异,“你一向不理这些,怎么知道。”
  “他昨天说要带我们环游地球,因金价节节上升。”
  “啊,今夜我来问他。”蒋太太想一想,“对了,别同你祖母说。”
  “老太太一定说:你即使赚得全世界,但赔上你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
  蒋太太笑了,“错了。老太太挺关心上落价位。”
  南孙非常非常的意外,“真有此事?”
  蒋太太但笑不语。
  做父亲的说得出做得到,果然率领一家人参加旅行团,出发往欧洲,玩了三个礼拜,连老太太都兴致勃勃一起去,家中只剩下女佣。
  蒋太太说丈夫,“他,手上要是有个多余的钱,浑身发痒。”
  虽然行程非常匆忙,走马看花,祖母在罗马中暑,父亲在花都遇着小手,母亲在维也纳摔跤,而团友觉得他们一家太吵,南孙还是觉得享受无比。
  触角敏锐的她独爱威尼斯。
  她说:“你看,多么美丽,多么腐败,一个沉沦的城市,潮涨的时候圣马可广场泛着水,我们住的地方太起劲了,天天朝气勃勃,欠缺一分老练的气质,难成大器。”
  但是他父母没听懂。
  逃难似好不容易过完了三个星期,一阵风似又刮回家去,都嚷说欧洲又破又烂,一点也不好玩,永远不再去。
  只有南孙万分陶醉,一定要再去,同男朋友,同志同道合的恋人。
  兴奋地找锁锁,逼她听旅行记趣,房东说:“朱小姐搬走了。”
  如一盘冷水浇头,“搬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
  “几时搬的?”
  “上星期。”
  南孙往时装店去找,售货员客气地说:“朱小姐陪老板娘到东京买货去了。”
  咦,混得还真不赖,“什么时候回来?”
  “三四天,请问谁找?”
  “请朱小姐同蒋南孙联络。”
  “好的。”
  南孙心中一丝茫然。
  隔了近十日,锁锁才用音讯。
  “欧洲之行如何?”
  “你是真忙还是假忙?”
  “今晚见面,有没有空?”
  “到我家来。”
  “我有好主意,咱们吃日本菜去。”
  一言为定。
  锁锁迟到二十分钟,南孙坐立不安,东张西望,几疑找错地方。
  迟到这习惯也需培养,学生只知准时出现,迟者自误,事实上南孙一辈子没学会这项女性的特权。
  锁锁出现时日本馆子里每个人都眼前一亮。
  南孙只觉得她浑身闪烁夺目,皮肤中似揉了宝石粉,顿时忘了呆坐二十分钟的事。
  锁锁笑吟吟坐下来,伶俐地点了菜。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看我带了什么给你。”
  南孙笑,“先看你那份。”
  “不,你请先。”
  南孙献她的宝,“翡冷翠买的。”
  是一只玻璃纸镇,圆形水晶球里绽开一朵朵七彩的菊花图案,无比的璀璨艳丽。”
  “喜欢吗?”
  锁锁却微笑,“可见你还似小孩子,专买这种小玩意。”
  “别在我面前装大人,你又送我什么。”
  锁锁把一只小盒子递给她。
  南孙打开,是双小小钻石耳环。
  南孙急急戴上。中三时两人结伴去穿耳孔,从此破相,南孙的左耳还发了一阵炎。
  锁锁说:“好看极了,你不能戴流苏型耳环,这才配你。”
  “是真的钻石?”
  “这么一点点,自然是真的,假的做不出来。”
  “环境大好?”
  “过得去,我想见舅母,把钱还给她,再不还,快要双倍偿还。”
  南孙看着她,心中算一算,短短九个月,换了三份工作,居然有积蓄可以还旧债,大不简单。
  “南孙,你陪我去。”
  “写张支票寄回去不算了。”
  “那不好,那把人当什么呢,区家待我不薄。”
  这一点的温情使南孙放心,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什么时候上去?”
  “这就去走一趟。”
  “皇帝不差饿兵,这一顿你请。”
  锁锁松口气,“自然。”
  南孙仍然盯着她的脸看。
  “看你一脸疑惑相,告诉你,我带了两只金表过去,刚刚有人要,对本对利,请客也是应该的。”
  锁锁若无其事拉起南孙便走。
  她开一部日本小跑车。
  南孙目定口呆。
  锁锁当然知道老同学想些什么,“朋友借给我的。”
  她毋须向任何人解释,但南孙关注的神情使她不得不交代一句半句。
  南孙说:“你看你生活多么豪华,而我,仍是替人补习,打球温书。”
  锁锁不语。
  车子驶到西区,停下来,她俩结伴走向区宅,还未到,已闻到那股熟悉的面包香。
  仲夏夜,石板街,榕树须直垂下来,南孙用手拂开,问道:“是什么树?有一种树,传说更下永远隐蔽着一只鬼。”
  锁锁没有回答。
  她双目直勾勾看着一个建筑地盘。
  南孙这才会过意来,不禁低呼:“拆掉了。”
  区家住的四层楼房子已拆得一干二净,此刻用木板围着,白漆红字,书写着建筑公司的名称。
  自空口看进去,只见泥地上堆满钢筋机器。
  “哎呀,人去楼空。”
  锁锁无主孤魂似地站着不动,她回来了,回来报答于她有恩的人,他们却已离去。
  年轻的她第一次尝到人生无常的滋味。
  过了很久很久,她低声说:“我还以为,一切恩怨可以在今夜了结。”
  “我们走吧。”
  “你看。”
  南孙随锁锁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盘隔邻已经封闭的一层旧楼乌黑的露台上摆着被弃置的花盘,密密麻麻开出***、雪白、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晚风正微微款摆。
  “昙花!”南孙说。
  那特有幽香冲破黑暗撒得她们一头一脑,迷惑地钻入嗅觉。
  锁锁站着发呆,似一尊石像,薄薄衣裳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又过了一阵子,她才颓然说:“走吧。”
  真没想到她不择手段要离开要忘记的出身地,又胜利了一次,比她更早一步离弃她。
  两人上了车。
  使南孙害怕的不是锁锁突然成为有车阶级,而是她对新身份驾轻就熟,一丝不见勉强。
  “去哪儿?”南孙讶异问。
  “去我家。”
  南孙默不作声。
  过一会儿她说:“锁锁,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锁锁笑不可抑,“是,你迈步向大学走过去,而我老不长进。”
  “你怎么说起蒙古话来。”
  锁锁来一个急转弯,车子停在一个住宅区。
  南孙只得跟着她走。
  她用锁匙打开了门,小小精致的公寓全新装修,主色是一种特别的灰紫,非常好看。
  锁锁说:“好不好?专人设计的。”
  南孙浏览一下,“像杂志里的示范屋,的确舒服。”
  锁锁略觉安慰,倒在沙发中,“自己有个窝,回来浸个泡泡浴,好好松弛。”
  她到厨房取饮料。
  南孙看到案头有她们中学时期的数帧合照。
  区宅旧楼卫生设备甚差,没有浴缸,亦无莲蓬头,淋浴要挽一桶水进浴间,很难洗得畅快,换衣服时又容易弄湿。
  锁锁无异是熬出头了。
  现在她浴室里摆着一式灰紫色大小毛巾,肥皂都用蒂婀,琳琅的香水浴盐爽身粉全部排在玻璃架子上,香气扑鼻。
  这么会花钱,这么懂得排场。
  锁锁捧着咖啡出来。
  “像女明星的香闺。”南孙说。
  锁锁说:“搬这个家,真把人弄得一穷二白。”
  “听说租金涨得厉害。”
  “我这是分期付款买的,比租还便宜。”
  南孙对锁锁已经五体投地,再也没有惊奇的表情露出来。
  锁锁说:“现在你可以到我家来借宿了。”
  “随时会有那么一天。”
  “此话怎说?”
  “祖母迫害我。”
  “你夸张了,老人家十分慈祥。”
  “每次交生活费给我,都唉声叹气,大呼作孽,蒋氏将绝后等等。”
  锁锁忍不住笑:“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越来越怨,指着我这株桑,骂的是我母亲那棵槐,真为妈难过,忍了这么久,人家说就是这样生癌的。”
  “这话就没有科学根据了,你不爱听,到我这里来住,我替你交学费。”
  南孙笑,“不见得为这个离家出走。”
  喝完咖啡,南孙告辞。
  锁锁坚不允她独身叫车返家,一直开车把她送到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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