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烈火
  言诺继承父业,成为烈家忠实的助手。言诺与烈家次子烈火是最好的朋友。言诺先认识夏荷生小姐,然而美丽、倔强的夏荷生却喜欢烈火,并不知不觉地卷入了烈家复杂的内部斗争中,一家之长烈战胜很少露面,传言他用卑劣的手段从岳父手上夺取了其给女儿周琪的陪嫁庄园——琪园及其所有家产,并将周琪与儿子烈风扫地出门;随后与第二任妻子陈珊生下了烈火与女儿烈云,又与陈珊离异。然而夏荷生所了解的烈战胜却与传言大相径庭。烈火与烈风水火不相容,而烈云却痴爱着她同父异母并想利用她挫败烈火的哥哥烈风。善良的夏荷生一心想调解纷争,却成了一家人斗争的磨心……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第01节
  01
  烈火与言诺这两个人,夏荷生先认识言诺。
  而言诺与烈火之间,已存在着十多年的友谊,他俩是一起长大的。
  言诺这样形容给烈火听:“那样精致的脸却配那样高的身材,声音悦耳,笑容无邪,她叫我害怕;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女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言诺的脸枕在手臂上,语气惆怅,眼神迷惘,像是堕入五里雾中,不能自拔。
  烈火说:“你恋爱了,该死。”
  言诺笑笑,不置可否。
  烈火惋惜地说:“你应该多看看,漂亮的女孩子本市少说也有十万名。”
  言诺比较内向,只说:“不一样。”
  “都一样。”烈火笑嘻嘻地答。
  这个时候,言诺在华南刚升三年级,荷生比他低一班,烈火在纽约大学,只有在假期才回来。
  言诺常跟荷生说起他的朋友烈火。
  渐渐荷生知道他俩的关系不比寻常。
  把陆陆续续听来的细节综合在一起,荷生得到的资料是这样的:言诺的父亲是烈家的老臣子,服务超过二十年,甚获器重。吉诺与烈火在小学时期已是同学,念的是本市华洋杂处的男校,英童顽皮,且已学会仗势欺人,若不是烈火处处护着言诺,只怕他吃不消要转校。
  直到有一日,烈火淌鼻血青肿着眼回家,烈家才发觉校园不是安乐土,说也奇怪,家长并没有带着小孩去见老师,反而立即传功夫师傅来教泳春拳,烈火拉着言诺一齐练,小孩嘛,听见学会了可以打人,马上尽心尽意地学习,结果直到小学毕业,洋童都不敢近身。
  荷生喜欢这段小插曲,烈家家长倒真有一手,私底下组织义和拳。
  中学时期他俩一起游泳打球旅行,荷生肯定他们还齐齐考试作弊约会女孩,但这些言诺都不肯承认。
  言诺笑说:“我们像手足。”
  荷生知道言诺没有兄弟姐妹,于是问:“烈火也是独生子?”
  吉诺迟疑一下,“不,他有一个哥哥与一个妹妹。”
  荷生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烈火。
  她听过他的声音,他找言诺,碰巧荷生接电话,他便活泼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诺兄夏日那枝清香的荷花。”
  荷生不与他搭讪,只是笑着唤言诺来听。
  荷生的母亲渐渐喜欢言诺。
  “这样忠厚的人家,这样好性情的男孩子,荷生,毕业后做两年事好组织小家庭了。”
  荷生与母亲一样想法,婚后生一个孩子足够,不要那种过度精灵的小大人,要笨笨胖胖的,一粒水果糖便逗得他手舞足蹈的小家伙。
  她与她母亲都不知道命运另有安排。
  夏荷生并没有如愿以偿。
  夏荷生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路。
  那个三岔口的起点,是一个平凡的星期六下午。
  言诺来接她,两人约好去看电影。
  言诺一进门便兴奋地说:“荷生,烈火回来了,这次我们三个人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聚一聚。”
  荷生笑道:“久闻其名,如雷贯耳。”
  “来,我们到烈府去。”
  “我以为大小姐才要人接。”
  言诺笑说:“我顺便替父亲送份文件上去。”
  荷生当下便问:“公私能否分开?”
  言诺状若有憾地答:“怎么分?暑假我便要去烈氏企业实习,毕业后肯定进烈氏服务。”
  荷生想一想,听上去一点破绽都没有。
  到达烈宅,荷生一见便欢喜,只见大屋门边墙上写着一九四九琪园,可知是幢旧房子,荷生像时下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怀旧心重,最爱古老事物。
  吉诺介绍说:“后院非常大”,泳池是六十年代加写着“一九四九琪园”,可知是幢旧房子,荷生像时下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怀旧心重,最爱古老事物。
  玄关非常非常的深,黑白大理石地台放着一张高几,几上大水晶瓶里插满白色的鲜花,香气扑鼻。
  荷生发呆,她好像来过这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偷偷到过这幢大宅做过客人,所以此情此景有点熟悉……
  “荷生,来,到这边坐,我去找烈火。”
  荷生到偏厅选一张向角落缎面子的沙发坐下。
  这个地方,只有一个用途:让客人舒服舒服地坐着等主人下来。
  男孩子同男孩于到底容易做朋友,荷生没想到烈家这么富有。
  换了任何一方小气些,友谊势必不能维持。
  佣人放下一只茶盅,轻轻退出。
  荷生刚巧戴着母亲的旧腕表,这种时计配这个地方,假如再换上一袭旧旗袍,就复古成功。
  一扇水晶玻璃嵌的长窗直通到花园去,窗门半掩,荷生忽然听到一男一女的争吵声,压得很低,却意外地清晰。
  “二哥要我答允他不再见你。”
  “他可以代你作主?”
  “请放开我,我不想看到父亲进一步对付你。”
  “父亲?父亲,嘿嘿嘿嘿。”
  荷生有点不安。
  她最怕类似的尴尬事,好像故意躲在角落窃听似的。
  荷生马上站起来现形,这时玻璃门被人推开,一个女孩子匆匆跑进来,一见有人,如皇恩大赦,不管是否认识,一味往荷生身后躲。
  荷生本来不是挨惯义气的人,不知怎地,一眼看到那女子娇怯秀美的脸,竟很自然地挡在她面前。
  不出所料,有人追上来,看到偏厅内站着个正气凛然的陌生人,倒是一呆。
  荷生身后的女孩趁这机会一溜烟似地从正门逃出去。
  那个男生坐下来,细细地打量荷生。
  荷生不禁恼怒,这是谁?鲁莽而无礼。
  没想到对方先问:“你是谁?”
  荷生瞪住他。
  他比言诺的年纪要大一点,瘦长个子,苍白的面孔,此刻正取过香烟点上。再严格的眼光都会承认他不失为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但不知怎地,荷生觉得他有些地方不妥。
  他忽然抬起头来,轻轻吐出一口烟向荷生笑一笑。
  荷生手臂上爬满鸡皮疙瘩。
  这人有一双布满红筋的眼睛。
  荷生反问:“你又是谁?”
  那人慢条斯理地答:“我姓烈,你说我是谁。”
  荷生吃一惊,深深失望,这便是烈火?这不是一个健康快乐的人,她不相信言诺会同这样一个人做了十多年好朋友。
  荷生脱声问:“你是烈火?”
  那人闻言色变,仰起头来,直视荷生,荷生被他目光中的怨怼恨恶吓一大跳,不由得退后一步。
  这时候有人拉住她的手,荷生几乎喊出声来,一看,原来是言诺,这才放下心来。
  只见言诺给她一个眼色,再向那人点点头,拉着荷生便走。
  到了大门外,两人才不约而同松一口气。
  荷生问:“那就是你的好朋友?”
  “不是他!”言诺跳起来。
  荷生连忙说:“我也猜不是,不过,他是谁,烈火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言诺开动车子,驶离烈宅,才轻轻说:“那是烈火的大哥。”
  啊。
  “烈火这家伙,明明约好我,又开小差,今天恐怕看不到他了。”
  荷生却十分高兴,若果适才那人是烈火,她恐怕不能爱屋及乌。
  车子驶下私家路,言诺一向小心驾驶,路脚却有一辆吉普车朝着他们直冲上来,言诺急忙刹车,吉普车却不肯停,荷生直叫出来,吉普车的保险杠碰到他们的车子才不动了,荷生觉得全身血液统统涌上脑袋,吉普车司机却哈哈大笑起来,还拍着手。
  荷生破口骂:“疯子!”
  谁知言诺也相继大笑起来,打开车门跳出去,“可不就是烈疯子。”得意洋洋,引以为荣。
  吉诺与吉普车司机拥抱。
  到这个时候,荷生已经知道这人是谁,她左边太阳穴隐隐作痛,烈家兄弟恐怕有异常儿,奇怪,言诺的坐言起行最平凡稳健不过,怎么会交上这样的朋友。
  只见他俩嘻嘻哈哈互相拍打一番,揽肩搭背地向荷生走来。
  只听得那人笑着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夏荷生。”
  荷生看清楚他的面孔,吓一跳,连忙侧过头去。
  “荷生,这才是烈火。”
  烈火与荷生打一个照脸,也是一呆,言诺这愣小子太不会形容了,单凭他的言语,也太委屈夏荷生了。
  当下他摸一摸胡髭,“都怕这个,难怪父亲叫我剃掉它。”
  言诺伸手搓一搓他鬈曲的长发,“可以梳辫子了,穴居人似的,吓坏人。”
  烈火笑着问:“荷生,你来说句公道话。”
  荷生看着他,“不是叫你烈疯子吗?”
  烈火又着腰笑。荷生觉得他自顶至踵,外型上没有些微缺点假疵,性格活泼热情,难怪言诺说过,烈火在家中至受钟爱。
  忙着谈笑,三人竟没有发觉一辆黑色大轿车已静静停下,老司机下车笑道:“烈先生请你们回屋里详谈。”
  荷生好奇地回头看。
  大车子深色玻璃里隐隐有个人影,想必是烈家老爷了,没想到一天之内就见齐烈家的人。
  一双炯炯的眼睛,在车内也正在打量夏荷生。
  言诺与烈火各自把车驶开让路。
  老司机笑着同老板说:“年轻人,不怕热。”
  荷生的白棉衫为汗所湿,胸前一搭V字汗印,额前碎发统统黏在额角与颈后。她站在一边,看大车离去。
  怎么不怕热,烈火目光中那点炽热就叫她害怕。
  烈火笑说:“来,我们回屋里谈。”
  吉诺说:“你问荷生可要看电影。”
  烈火正要开口,一辆银灰色高性能跑车俯冲下来,言诺连忙把荷生拉至怀中,双双避开。
  荷生看着车尾,惊骇地说:“这条私家路怎地这么繁忙,难怪说马路如虎口。”她轻轻推开言诺。
  烈火说:“那一定是烈风。”
  吉诺点头:“我刚才见到他。”
  烈火问:“他为何而来?”
  “我不方便问。”
  荷生听在耳中,不用解释也知道烈家弟兄并不和睦。
  “屋里还有谁?”
  “烈云在家。”
  “叫烈云陪荷生去看电影好了,我有事同你研究。”
  到这个时候,荷生“啊哈”一声,开了腔,“烈火你听着,言诺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怂恿他撤下你,你已经够幸运,你甭想丢下我与他单独行动,我把话先说明白了以后大家好做,我不用你替我安排节目,言诺,我们照原定计划。”
  言诺大笑,“烈火,听见没有,改天见啦。”他朝好友摆摆手。
  荷生马上仰起头,向烈火做出一个胜利的样子,挽着言诺的手上车。
  烈火为之气结,伸脚踢言诺的车子,力道甚大,车身一震。
  荷生伸出头去,“长毛!”她笑着骂他。
  烈火被无数女孩子骂过千万次,早就老皮老肉,可是夏荷生这两个字,夹着伊银铃似的笑声,却在他耳畔索绕,历久不散。
  荷生松一口气,同吉诺说:“吁,那一家人。”
  “你说得对,家父讲过,烈家的人,有一股奇异的魅力,一旦与他们接触,身不由主地受到吸引,真心想同他们交往。”
  荷生不予置评。
  吉诺说:“你会喜欢烈火的。”
  “啊,我并非不喜欢他。”
  “你要把他当兄弟看待。”
  “你俩真的那么要好?”
  “真的。”
  荷生绞下了车窗,任由热风吹进来。
  一直到电影散场,她都没有说过什么。
  那天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半夜,仿佛有热风吹拂脸庞,又像有一个人,不停地用手抚摸她的鬓脚。荷生迷惘地抬起头来,看不清楚他是谁,但她肯定那不会是言诺,那手强壮而温暖,荷生没有拒绝。
  天蒙亮时她醒来,靠在小床上,呆了半晌。
  她拨电话给言诺。
  言诺还没有醒,听到女朋友的声音,很愉快地说:“我做梦看到你。”
  奇怪,荷生想,她的梦境里,从来没有言诺。
  “今天我到烈家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荷生说得很坚决,“你们玩好了。”
  “我介绍烈云给你认识。”
  “不要,我不寂寞。”
  “荷生,你好像很抗拒烈家的人。”
  是的,荷生觉得他们危险,同性格这样强的人,要维持一个安全距离,才能避开逼力。
  “烈云跟你们一起?”
  吉诺误会了,他笑着解释,“她刚学走路我已经认识她,荷生,你不必多心。”
  稍后荷生站在露台上,用手摸一摸心房,心不怕多,只怕它偏,切莫偏到腋下去才好。
  言诺忘记这是荷生二十一岁生日。
  去年认识小言的时候也是六月六日,图书馆里,他的书包同她的调错了,他比她早发觉,因阻迟他替小孩子补习的时间,非常气恼地追上来,一把搭住荷生的肩膀,大声吆喝着“喂你等等,”荷生皱着眉头转头去,说也奇怪,小言的火气顿时消失,眼目如被贴上清凉剂,呆半晌,他说:“还你书包。”
  这傻小子结果没去为任何人补课,他一直跟在荷生身后,亦步亦趋,她上公路车他也上,她下他也下,结果荷生打圆场:“你是二年级的言诺吧?”他功课十分好,在校园薄有名气,这趟派上用场。
  他们到附近的饮冰室去坐下,他请她吃红豆冰,而在稍后小言才懂得庆幸荷生不是动辄要坐大酒店咖啡厅的女孩子。
  足足一年了,若没有几个考试支撑着,更不晓得日子是怎么过去的。
  自从小言在她身边,好几个科目的成绩都突飞猛进,她相当倚赖他,每天通两次电话,芝麻绿豆都报告一番,少女有时会为很小的事情生气,小言有说不出的诧异,总是劝道:“不要在乎别人说些什么。”他的口头禅是“管它呢”。
  就在上个月,小言把她带回去见过父母。
  一进门就知道是一户正经好人家,自置公寓打理得一尘不染,有一位老佣人管小言叫大官,做得一手好粤菜。
  言太太是位爱打牌不理事的中年妇女,不讲话也有点眉开眼笑的样子。
  她同荷生说:“我们只有他一个孩子,年前房产跌价时他父亲在山腰置了层小公寓,预备他成家用。年轻人都喜欢住那一带,最要紧是清静,交通不便也没关系。”
  荷生听得懂。
  那是告诉他们,随时可以注册,不必等事业经济基础。
  出来的时候小言说:“他们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荷生很愉快。
  夏太太更加高兴。
  荷生在星期天一向有赖床的习惯。
  夏太太探头进房,“荷生,吉诺找你,他说二十分钟后来接你。”
  “不!”荷生脱口叫出来。
  夏太太莫名其妙,“吵架了?”她坐在女儿床沿,“这样好的男孩子……你要爱惜他。”
  荷生微笑,“你一直帮他。”
  “因为他一直帮你呀。”
  荷生到浴室掬起冷水洗脸。
  “待你婚后我就到加拿大去跟你姨妈生活。”
  “你现在就可以去,我早就能够照顾自己。”
  “唉,其实我是舍不得这个城市。”
  男女老幼都不舍得,已经不是新闻。
  忽然之间,楼下汽车喇叭声大作。
  “这是哪一家的阿飞?”夏太太探头出窗。
  夏家住老房子,没有几户人家,只见好几个屋主都在张望。
  荷生心中有数。
  夏太太讶异地说:“荷生,你快来看,是小言同一个阿胡髭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荷生笑,“所以呵母亲,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言诺这小子也有另外一个面孔。”
  “那野人是谁,一脸的毛不怕长痱子?”
  荷生预备出门。
  “小言怎么会有那样的朋友,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要小心谨慎。”
  荷生开门,“早就来不及了。”笑着关上大门。
  在梯间她听到喇叭声震天地响。
  荷生对言诺说:“你太纵容令友。”
  言诺笑,“这是他庆祝你生辰的前奏曲。”
  烈火自司机位探头出来,“夏荷生,自今日开始,你正式是个成年人了。”
  荷生避开他的目光,“小言,你来开车。”
  言诺与烈火换了位子。
  “荷生,今天由烈火替你安排节目。”
  荷生冷冷地说:“我的生日由我自己安排。”
  烈火咭咭地笑她反应过激。
  言诺也笑道:“我们一整天都喝香槟,不用其他饮料。”
  都是那个人的馊主意,荷生有种感觉,她与小言之间所有的宁静会叫他给破坏掉。
  荷生坐在前座,老觉得脖子后面痒丝丝,似有人在她颈后呵气,她忍无可忍,别转头,正待苛责烈火,却发觉他舒舒服服躺在座位里,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脸,正在假寝。
  不是他。
  是荷生疑心生了暗魅。
  她涨红面孔,连耳朵都麻辣辣地烧起来,颈后那只无形的手竟大胆地伸过来拨弄她的鬓脚,她拂之不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是同一只手,昨夜那只手。
  荷生低下头,闭上眼睛,原来真是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车子停下来。
  荷生张开眼睛。
  她听见后座有人懒洋洋地问:“烈云出来没有?”
  言诺笑说:“在玻璃门里边,她看到我们了。”
  荷生朝他指向的方向看过去,想象中的烈云是个卡门那样的女孩子,同她兄弟差不多脾气,但是玻璃门内穿白衣的身形十分熟悉。
  她推开车门,“我去叫她。”
  烈云正与几个同龄女友说话,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
  走近了,荷生发觉烈云竟是那日在烈宅偏厅躲向她身后的女孩子,不禁又添一分惊讶。
  这个时候的烈云,却是另外一副面孔,细软的短发全部似男孩子那样梳往脑后,一袭露背白裙,闻声转过头来,看到荷生,她也认出了她。
  那群女孩子忽然一阵骚动,原来两位男生也跟了进来,她们朝异性迎上去。
  荷生十分感喟,条件那么好的女孩子,本市女性人口比男性又是一比一点二,何用这样心急。
  她听得烈云说:“我知道你是夏荷生,言哥哥的女朋友。”
  语气天真而清脆,夏荷生马上喜欢她,亲切地说:“那么叫我夏姐姐。”
  烈云只是笑。
  烈火先走过来,“我们在这里订了位子,烈云,参加我们好不好?”
  “我只有时间喝一杯香摈。”
  荷生看一看那边,言诺让女孩子围得紧紧的。
  烈火说:“我们先过去坐下,烈云,你等言诺。”
  荷生走在他身后,离一截路。这是间私人会所,装修非常考究,地板是柚木格子,偏偏烈火与荷生两人都穿着球鞋,没有半丝声响。
  走廊很长,走着走着,烈火起了疑心:她还在身后吗?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荷生。
  荷生见他停步,也就站在原地。
  两人静静对望一会儿。
  烈火说:“奥菲斯不该往回看。”
  荷生答:“别担心,幼罗底斯不在此地。”
  吉诺走上来,笑道:“你们俩肯说话就好。”
  不知怎地,烈火与荷生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一直有说有笑。”
  言诺笑,“哦,是吗?”
  荷生别转头去。
  烈云说:“父亲应允我,当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给我一间公寓,让我搬出去住。”
  荷生喝一大口香槟定神。
  烈云放下杯子,“她们在等我呢。”
  言诺站起来送她,“玩得开心点。”
  烈云跟荷生说:“生辰快乐。”
  荷生连忙答:“谢谢你。”
  烈云一转身,裙据扬开,色如春晓。
  荷生赞叹,“令妹是位美女。”
  烈火笑,“我是野兽。”
  这并不正确。
  他们一家都长得美。
  如果你相信优生学的话,便可以肯定烈老爷栽培这样漂亮聪明的孩子是特别用过心思的。
  但敏感的荷生始终觉察到他们三兄妹似乎有许许多多难言之隐,明媚的表面底下不知收藏着怎么样的黑暗危机。
  她想得太多。
  平静朴素的大学生活忽然闯进烈火这样一个人,使得荷生遐思不断。
  “荷生,荷生。”吉诺叫她。
  荷生拉一拉衬衫领口,“这热***我疲倦。”
  言诺笑,“热?空气调节畅顺,何热之有。”
  烈火却说:“用力抗拒一件事的时候,最消耗精力,一下子就累得贼死。”
  荷生问自己:你在努力抗拒什么,夏荷生,说呀,你是知道的,你只是不敢说,你只是不敢承认。
  吉诺说:“烈火,你的话最多,快介绍一下自己。”
  “我?我是言诺的好友。”
  糟糕,夏荷生想:我是言诺的女友。
  “奇怪,”言诺取笑他,“平日你滔滔不绝,伟论最多;绝无冷场,今日水准大跌,令人失望。”
  烈火并无自辩。
  言诺勤于制造话题:“把你经营的花圃告诉荷生。”
  荷生抬起眼睛,这倒是一个风雅的嗜好。
  言诺说:“我来讲也一样,不对的时候你更正我。”
  烈火笑,“少年时的玩艺儿,好久没去花工夫了。”
  荷生好奇,一定是个玫瑰花圃,现身说法。
  “来,烈火,带我们参观一下。”
  花圃在烈家后园一角。
  小言说:“要不是父亲逼着他去念商管,或许烈火会成为植物学专家。”
  在言诺眼中,烈火没有缺点。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02节
  02
  车子驶抵烈府,这是荷生第二次来了。大宅静悄悄,烈火带着他们自后门走,花园对着山下蔚蓝的大海,面积比荷生想象中的大。
  她没有看见嫣红姹紫的花圃。
  荷生不动声色,她知道言诺与烈火在考她。
  她慢慢走到石栏杆处靠住看风景。
  她听到烈火轻笑。
  荷生低下头,发觉左脚踩住一棵草本植物,茎是方形的,卵形叶子对生,被她踏碎部分发出一股清凉的香气,荷生低头摘一片叶子揉碎嗅一嗅,觉得沁人心脾,顿时凉快不少,她诧异地说:“薄荷。”
  烈火笑,“被你猜中了。”
  荷生大感兴趣,“其余的是什么?”
  看仔细了,她发觉有许多种植物,大半拥有貌不惊人的小叶子,言诺一一为她数出来:甘草、天麻、地黄、黄连、艾、菖蒲、茯苓……
  荷生高兴到极点,蹲下来逐一细赏——“艾叶与草蒲在端午节燃烧薰屋,传说可驱邪除病”,“甘草是中药中的百搭呢。”
  她忽然看到角落有两株绿茎碧叶的白花,花形像牵牛花,但是比牵牛花大,于是问:“这是什么?”
  烈火答:“曼陀罗花。”
  “什么,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地狱之花?”她后退一步。
  吉诺说:“它也是一种药用植物。”
  烈火笑,“是一只为盛名所累的麻醉剂。”
  荷生惊叹,“我可以在此地研究一整天呢。”
  佣人捧出冷饮,烈火与言诺走到泳池旁的太阳伞下去。
  荷生抬高头,正在欣赏一边墙上爬得满满的长春藤,忽然之间,她后颈那股麻痒的感觉又来了。
  荷生吓一跳,猛地转身,一边用手去拂扫,却看到二楼露台长窗内站着一个人。
  那人随着荷生的目光隐失。
  荷生惊疑地搓揉着后颈。
  小言在那边招她,“过来歇一歇,当心晒坏。”
  荷生坐下喝一口冰茶。
  刚才谁在窥望?
  她听得烈火说:“父亲的意思是叫我留下来,明年待你毕业,我俩全力出击。”
  言诺说:“我这边一点问题都没有。”
  烈火答:“祝我们前途似锦。”
  荷生忽然问:“烈风今天在不在?”
  言诺连忙说:“不,他不住这里,他另外有个家。”宛如烈家的发言人。
  荷生实在忍不住,“那么,”她伸手指一指,“谁在那个露台上?”
  吉诺看一看,“有人吗?”
  荷生笑,“你让烈火回答我好不好。”
  烈火却已经走进屋内。
  言诺按住女友的手,“荷生,他们家事比较复杂,我们不便问及。”
  “对不起。”
  言诺想一想,还是透露消息,“他有两位母亲。”
  啊,多了跟少了都不美,荷生缺父亲,烈火多出一个母亲,只有言诺最幸福,一父一母,恰恰好。
  看样子他们两兄弟同父异母。
  言诺又说:“只有烈云是他亲妹妹。”
  荷生见吉诺代烈火遗憾不已,便安慰他说:“这样的家庭也常有常见。”
  “烈火不这样想,不是他父亲追他,他才不肯回来。”
  荷生说:“我们也该告辞了。”
  言诺点点头。
  刚走近长窗,就听到重物堕地声。
  言诺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事,立即冲入书房,荷生跟着进去,发觉言诺已紧紧抱住烈火,不让他动弹。室内凌乱,一张红木茶几掀翻在地,另一头站着烈风,手中抓着一只椅子当武器。
  烈火狠狠地说:“你给我滚出去,以后都不准你进这间屋子来。”
  烈风冷冷地答:“笑话,这间屋子是我外公的物业,跟我母亲的名字叫琪园,我不把你轰出街已经很好,明明是你霸占我的产业,你倒恶人先告状。”
  言诺功道:“一人少一句吧。”
  谁知烈风指着他骂:“姓言的,你父亲忘恩负义,枉周家栽培他成才,到头来倒戈相向,有老奴才就有小奴才,这里容不下你说话。”
  吉诺脸上变色。
  烈火大力挣扎,“你还不松手让我赶走他。”
  荷生站在一角急得好比热锅上蚂蚁。
  烈火额上青筋绽现,“你听着,再被我见到你缠着烈云,我发誓杀掉你。”
  荷生不顾一切,走向前对烈风说:“请你先避一避。”声音里充满恳求。
  烈风先是瞪着荷生,不知怎地,大力扔下椅子罢手,转头走开。
  言诺松开烈火。
  烈火还想追上去,荷生挡在门口,无论如何不给他过关,烈火这才倒在沙发上,不言不语。
  荷生过去蹲下劝他,“喊打喊杀有什么好?像我们,想要有个同胞手足还不能够,你俩却互相作践。”她管这桩闲事,像是管定了。
  烈火用手捂着脸,荷生有荷生的牛脾气,硬是要扯下他的手,吉诺在一旁急得要命,他怕烈火怒气冲天,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得罪了荷生,以后无法弥补。
  但是没有,烈火渐渐静下来。
  室内三个人,都紧张得叫汗湿透了衣裳。
  佣人到此时才敢探头进来查看。
  荷生同言诺说:“我们走吧,让他休息。”
  离开大宅的时候,荷生没有法子不再留意门旁琪园两字。
  她看言诺一眼,这里边的故事,小言当然是清楚的,言家与烈家的交情恐怕不止二十年,烈老爷怎么起的家,同两位妻子的轇轕,言诺统统知道,不过他不说,荷生不会去问他。
  烈家的司机赶出来,“言少爷,烈先生叫我送你们。”
  荷生讶异,“烈先生在家?”
  “是,他还说,谢谢夏小姐调解纷争。”
  家主在家!
  他为什么不露面?
  身为家长,应当出来镇压场面。
  吉诺拉拉荷生的衣角,低声说:“烈风与烈火无日不吵。”
  两人上了车。
  小言又说:“两兄弟的心病不止一朝一夕了。”
  荷生有一点点同情烈风,但眼见吉诺与烈火站同一阵线,不便发言。
  半晌她问:“园子里有没有金鸡纳树?”
  外表粗犷的烈火竟会有心思经营一个中药植物花圃,真是不可思议。
  到了家,小言没有送荷生上去,她另外有约,一班女同学要与她出去跳舞。
  小言叮嘱她,“看到英俊小生,不得目不转睛,不可与他说话,不许与之跳舞。”
  荷生问:“那么,能不能与他私奔?”
  小言睁大眼睛,作一个狰狞的表情。
  荷生笑着逃上楼去。
  她心里却有点凄惶,到了家门,把身于靠在墙上发呆,出去几个钟头,像打过一场仗,累得说不出话来。
  隔一会儿才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躺在藤榻上就睡着了。
  人影,有一个人影,轻轻地走过来,“荷生,荷生,随我来,荷生,我唤召你,随我来。”
  荷生惊呼:谁,谁?
  “荷生,荷生。”
  是她母亲推她,睁开眼,天色已暗。
  明明已睡了好些时间,为何恍似一刹那?
  “同学打过电话来催,叫你准时到。”
  荷生点点头。
  夏太太喃喃道:“真热,汗出如浆,让我关上窗门开冷气。”
  荷生坐起来,藤榻上浅浅一个汗印。
  荷生怕她整个人会热融掉化成汗水。
  天空闪起霍霍电光,雷声隆隆,刮来一阵雷雨风,夏太太忙到露台收衣服。
  大雨忽然倾盆倒下,哗喇哗喇,四周只余雨声。
  夏太太问:“有没有人来接你?势必不能穿白皮鞋了。”
  荷生站在露台边,抱着手看景,一片白濛濛,气温顿时下降,凝得一屋雾气,她拂一拂脸上的水珠,回到房内淋浴装扮。
  珠灰色晚服是早就预备下的,荷生来不及吹干头发就套上裙子。
  雨没有停,荷生也没有期望它停下来。
  穿上楼空鞋,她走到门口,回头一望,发觉她母亲在卧室内看电视,荷生微微一笑,下楼去赴约。
  大雨中车子与街灯都只是一团光,荷生根本不知道她怎么样才能抵达目的地,可是也不在乎。
  她站在檐篷下,原来手上连雨具都没有。
  “好大的雨。”身后有人问。
  荷生抬起头,并没有惊讶,宛如她一早知道他会来,她似在等他。
  脚背早被雨溅湿,她没有退后。
  荷生看向雨中,他站得离她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荷生动都不敢动,也不能动,她已被点了穴道。
  脖子后边那股酥麻的感觉又来了,这次,她肯定是他在呵气。
  前有水,后有火,荷生不知如何抉择。
  过了很久很久,荷生听得他说:“我会同言诺讲。”
  荷生落下泪来。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
  天空上雷电交加,传说人若做了亏心事,天雷会转弯搜他出来打。
  荷生幼时怕行雷闪电,此刻她觉得最可怕的是她旁边那个人,不不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夏荷生。
  他像是已说完要说的话,缓缓转身,走向雨中,双手插在袋里,调过头来,看住荷生,笑一笑,消失在雨里。
  荷生独自站着落泪。
  不知过多久,才有一辆计程车驶进来,有人落车,荷生才上去。
  晚饭已吃到第三道菜,女主角方姗姗来迟,女同学起哄。
  荷生嗫嚅地解释,“大雨叫不到车。”
  “小言不是你司机吗?这回子又找什么借口。”
  有人替她叫了一杯白兰地来挡挡湿气。
  “生辰快乐。”大家举杯。
  还是同一日?荷生不能置信,感觉上像已经过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她对时间有点混淆。
  有人替她拨一拨湿头发,荷生如惊弓之鸟般弹起来,恐惧地看住那只手。
  女同学笑着问:“怎么了?”
  她连忙呷一口酒。
  靠着酒力,渐渐松弛下来。
  “荷生,有什么愿望?”
  愿望,呵是,愿望,荷生用手撑着头,“我要三个愿望。”
  “荷生,别太贪婪。”
  “算了,一个人有多少二十一岁,一下子就老了,让她去。”
  荷生苦苦地笑。
  坐首席的女孩子一阵骚动。
  “荷生,那边有位先生送香摈给我们喝。”
  “呵,定是夏荷生的神秘仰慕者。”
  夏荷生已经有三分酒意,转过头去,远侧一张桌子上,坐着个熟人,见荷生看他,颔首示意。
  荷生吓一跳。
  是烈风。
  荷生连忙注意他的女伴,那女孩子穿得很暴露,正翘着嘴不高兴。荷生见不是烈云,放下一颗心。
  为什么担心是烈云?好没有来由,荷生觉得她似走入迷宫,无数出路,统统是死胡同,只有一扇活门,但伪装得和其他通道一模一样。
  同学问:“他是谁?”
  “朋友。”
  “咄,一朋三千里,老老实实,我就没有请喝克鲁格香槟的朋友。”
  大家一阵哄笑。
  荷生再回头的时候,烈风与他的女伴已经离去。荷生发呆,他们那一家人,爱来就来,爱去就去,专门在普通人的生活中留下不可磨灭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到最后,凝固了,变成年轮,他们却当是等闲事。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下半场不胜酒力,散局各自回家。
  荷生并没有醉,只是累。
  一如所有喝醉的人,不肯承认醉酒。
  一如所有无才不遇的人,只是混赖社会。
  第二天醒来,荷生先是想:哟,怎么撑得到学校去,随即觉得头痛欲裂,这才想起,她正在放暑假,可以自由地在床上再躺个大半天,于是大声呻吟。
  昨天的事,一个个归队,在她思维中出现。
  不住地揉着太阳穴,荷生苍白地起床找水喝。
  走过客厅,看到有人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等她。
  是吉诺,他没有叫她,静静地以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荷生从来未曾笑得这么假过,“我母亲呢?”
  “伯母有事出去了。”
  “怎么不叫醒我?”
  “推过你叫过你,你沉睡不觉。”
  言诺一脸困惑,荷生当然晓得他为什么而来,她用手捂着脸,叹息一声。
  “荷生,昨夜烈火来找我。”
  荷生说:“我先去漱口。”
  “不,你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荷生低着头,“请讲。”
  吉诺应该得到一个解释。
  “烈火所说,都是真的?”
  荷生觉得越拖得久越是残忍,面临试练,她鼓起勇气答:“是。”自己都觉得这个字像一把利刀,直剜人人心。
  言诺要过一会儿才能说:“荷生,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认识他,还未超过一百个小时。”
  荷生轻轻地说:“这不是时间上的问题。”
  “你根本不清楚他的底细。”
  “并无需要知道。”
  “你认为你做得正确?”
  “同对与错一点关系都没有。”
  “荷生,我不明白。”
  荷生迷惘地抬起头来,“我也不明白。”
  “我竟一点不察觉,我像个盲人。”
  “你责备我吧,言诺,我伤害了你。”
  “这是你的错吗?未必。”
  言诺的声音里混杂了悲哀、无奈、失望,但荷生听不到任何恨意,他是一个君子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维持着应有的风度。
  言诺别转面孔,“我没有争的习惯。”
  荷生答:“也不值得那么做。”
  吉诺站起来,不知怎地,脚步踉跄,撞向茶几,荷生欲伸手去扶他,他闪避,荷生看到他右手指节粒粒瘀肿。
  言诺轻轻说:“我也没有打架的习惯,出气对象只是一堵墙。”
  荷生声音颤抖,“相信我,吉诺,这是我的损失。”
  吉诺微笑,“是吗,那我得到的又是什么?”
  荷生不能回答,怔怔看住他。
  三个人坐一起玩一局游戏,有人赢,就一定有人输,一桌上的筹码不会不翼而飞,必然有人失有人得,怎么可能三个人一起输。
  但荷生明明没有赚的感觉。
  言诺伸出手来,轻轻抚摸荷生的鬓角,过了一刻,一声不响地离去。
  荷生对着电视机,下午时分,正在播映动画片,猫与鼠正作永恒的追逐,荷生觉得生活中没有更悲惨的故事了,她泪流满面。
  荷生为自己而哭,她不担心言诺,像他那般人材,哪里找不到贤良美慧的伴侣。
  夏日余下的日子,荷生蜷缩在屋内,不肯外出。
  她母亲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事,爱莫能助,因此不发一言。
  待荷生有勇气面对现实的时候,立秋已过。
  这段时间内,她不想见任何人。
  返学校办新学期入学手续那日,她生怕碰到言诺,任何男生走过身边,她都吓一跳。荷生凄凉地想,唯一问心无愧的是,她不是个一脚踏两船的女人。
  办完正经事,约好同学买书,走到门口,听到汽车喇叭响两下,荷生没有留意,同学转过头去看,随即笑说:“找你呢,夏荷生。”
  荷生吞一口涎沫,这样的作风,像煞了一个人。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到车里的人,怔住,不禁问:“烈云?”
  烈云探出头来,笑道:“请上车来。”
  烈家作风是不会变的,假设其余人等一概听他们命令,以他们为重。
  荷生正犹疑,同学已经谅解地说:“找到书会替你多买一本。”
  荷生好生感激,那边烈云又按两声喇叭。
  荷生过去上车。
  “烈小姐,或许你应考虑预约。”
  烈云笑道:“夏小姐,这两个月来你根本不接电话。”
  烈云所说属实,荷生作声不得。
  “别叫我下请帖,我二哥说,你不收信件。”
  荷生只是赔笑。
  “你瘦了许多。”
  荷生转头问:“谁叫你来?”
  烈云正在拐弯,一脚踩着煞车,轮胎与柏油路磨擦,吱吱发响,她笑问:“我自己不能来?”
  荷生不出声。
  “好好好,是二哥让我来看你心情如何。”
  这样说,他们三个人的事,烈云全知道,唉,也许烈家上下全知道了,荷生尴尬得涨红面孔。
  她蓦然抬起头来,“我们到哪里去?”
  “到琪园好不好?”
  “不不。
  烈云笑,“看你急得魂不附体。”
  荷生气急败坏,“烈云,这么多人当中,你首先不应开我玩笑。”
  烈云温柔地说:“你讲得对,荷生,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帮了我一个大忙。”
  荷生吁出一口气。
  “这样吧,我们到会所喝杯茶。”
  “你送我回家岂非更好。”
  烈云十分诧异,“你想躲到几时?他们已经没事了,言哥哥每天下午四时到七时都与二哥一起办公,过些时候还要齐齐出差到东京去。”
  荷生大吃一惊。
  她像那种二次大战孤身流落丛林四十年的日军,猛地听见战争结束世界和平,不能置信,拒绝返回文明。
  “让你静这个多月还是我的主意,二哥每晚开车到你家楼下你可知道?”
  荷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不,她不知道。
  没想到有人会这样做。
  “有一两次我与他在一起,静静地喝杯咖啡,偶尔聊几句,并不闷。”
  兄妹俩坐在车子里,借月色仰视露台,盼望伊人出现,可惜的是,有露台的人家通常不到露台站,只有佣人淋完花之后晾衣服。
  烈云问哥哥:“她出来你打算怎么样?”
  烈火把头伏在驾驶盘上,“我不晓得,吹口哨或许。”
  烈云骇笑,“可是你从来没有怕过女孩子。”
  烈火口气也带绝望的意味:“我知道,这次我劫数难逃。”
  烈火从来没有这般严肃过。
  “他熬过一段相当痛苦的日子。”烈云说。
  到了俱乐部,烈云去停车,荷生先找到台子坐下,还没叫饮料,已经有人走过来,挡在她面前。
  荷生苦笑,烈云当然是有阴谋的。
  她抬起头,意外地看到白衣白裤的烈风。
  “不介意我坐一会儿吧。”
  “当然不。”
  烈风手上拿着一杯啤酒,他彬彬有礼,为荷生叫了饮品,向她举杯,“谢谢你。”他说。
  荷生奇问:“为什么?”
  烈风苦涩地答:“你不歧视我,你没戴有色眼镜看我。”
  “我相信其他人也没有。”
  烈风说:“那边坐着的是我母亲,你能说服她便是帮我一个大忙。”
  荷生斜斜看过去,只见一位身型纤弱穿着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妇女正与朋友聊天。
  呵,这便是琪园原来的女主人。
  “自幼她便教我打垮那边的人。”
  荷生忍不住带一点揶揄:“有没有成功?”
  “我太讨厌烈火,太喜欢烈云,全盘失败。”
  荷生不习惯烈家兄妹一贯惊人的坦率,觉得十分震荡,顿时有点不自在。
  “我知道你今天为何而来。”
  荷生一怔。
  烈风笑笑,“我是闻风来看热闹的,听说你们即将举行群英会。”
  荷生听懂了,知道烈火与言诺稍后会得出现,不禁对烈云这个安排生气,她轻责烈风:“假使你当我是朋友,又为何挖苦我。”
  烈风一怔,承认道:“你讲得对,但是我讨厌他们两人,你先后两个选择都十分不智。”
  荷生啼笑皆非,别转面孔,不去睬他。
  “或许我在白天不该喝这么多,又可能我喝得太少,否则也可以加入战团,岂非更加热闹。”说罢嘿嘿笑起来。
  荷生忍无可忍,“烈风,你语无伦次,很难怪人不喜欢你。”
  他沉默下来,过一会儿拿着他的杯子离去。
  荷生叹一口气,看样子烈云扔下她不打算回来了,荷生拾过书本手袋,刚站起来,烈火已经出现。
  荷生觉得她似面对执行死刑的长枪队。
  过半晌她问:“言诺呢?”
  “他不肯来,他说他不是好演员。”
  荷生反而放下心来,三个人若无其事地坐一张桌上谈笑甚欢,未免太过滑稽,烈云的估计略有偏差,他们还未能踏入化境。
  烈火微笑,“好吗?”
  荷生一时答不上来,感慨万千。
  烈火的头发与胡髭都修理过,外型更加潇洒,骤眼看与烈风有三分相似。
  荷生转过头看,烈风与他的母亲却已经离去。
  烈火这样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荷生的目光是找谁,他说:“以后不要同这个人说话。”
  荷生微笑,“你太习惯干涉他人的言行举止。”
  “你别误会,那个人是例外。”
  “他是你兄弟。”
  “他尽得母系恶劣遗传。”
  荷生心情本来不好,但听到如此偏见的评语,不禁莞尔。
  烈火说:“你笑了。”
  荷生伸手摸自己的脸颊,真的,隐没个多月的笑脸,终于再度浮现,可见最难的已经过去。
  像传说中那种没有良知的女人,她自辜负他人的过程中获得更好的选择。
  烈火说:“烈云不看好我们。”
  荷生不出声。
  “她觉得我俩性格太强,易起冲突。”
  “你跟妹妹十分亲厚,无话不说。”荷生羡慕。
  “我与你之间也是一样,你可以把所有心事告诉我。”
  不可能,荷生不住地摇头,他们一开头已经得不到诸神的庇佑,她伤害了言诺,内心不安,也许,连这一点点内疚都会渐渐埋没,但不是今天明天后天,目前荷生尚不能释然,光是这一点,已经不能告诉烈火。
  他们走到停车场。
  烈火指指一辆黑色大车,“这是烈风母亲的座驾。”
  仍然维持着豪华的排场,可见烈先生在经济上照样看顾她,抑或,荷生忽然想起来,这是烈风外祖父的余荫?
  多么复杂的一个家庭。
  荷生问:“令堂住在什么地方?”
  烈火露出一丝笑容,“问得好。”
  爱一个人的时候,提起他,才会有笑意,烈火很明显地爱母亲,孝顺孩子坏不到哪里去。
  “家母一半时间住伦敦,另一半时间住新加坡,几时我们去看她。”
  “你外公也是财阀?”
  烈火答:“不,家母娘家清贫,慢慢我告诉你。”
  荷生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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