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Literature>> 言情>> shū Yi Shu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46nián)
Chain
  Given the right comic servant Hong Son, and the right to give the little girl in Hong Xiang Zi Shan childhood. Hong's two women to compete for the huge legacy of patriarchal infighting, purple coral chain want to use her emotions to competing with her sister.
  Chain finally see their situation, married the girl he has been deeply Ailian Zhao Lin Xiangqin, however, still can not beguile a chain coral purple shadow soul ... ...
  Section 01
  Section 02
  Section 03
  Section 04
  Section 05
  Section 06
  Section 07
  Section 08
  Section 09
  Section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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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连环记得那个晚上,下着大雨,木屋铁皮顶上像撒豆子,漏水的地方放一只桶或是盘子,叮叮咚咚,似大合奏。
  自上一夜开始,他的心情已经有点紧张。
  父母亲商议了近大半个月:如果得到这份工作就一切安定,夫妇共事一主。他开车,她打杂,有固定收入,立即可搬进宿舍,孩子下学期也能够入学。
  连环这才知道,渴望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
  傍晚,父母亲穿戴整齐,出发到香公馆去,连环就坐在家里等。
  南来已有两年多,连氏夫妇已习惯逆来顺受,虽有心事,仍然笑容满脸。
  连环觉得他俩已出去许久许久,照说一来一口,顶多大半个小时。
  听说香公馆就在同一座山上,可以步行抵达,树木郁郁苍苍,洋房往往只露出一只角,连环不知道是哪一间。
  “嗒”地一声,连环窝着的后脑着了一滴水,他本能地伸手去拂,触手软绵绵,吓一跳。一看,是只小小壁虎,蠕缩在手指上。
  他笑了,伸手轻轻把它放在地下,它一溜烟窜走。
  连环似听到脚步声,急急迎出。
  他想到母亲说的,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已经够幸运,其余的得失,不太重要。
  果然是他们回来。连环首先注意父亲的表情,一看,顿时放下一颗心,不由得亦笑起来:事情成功了。
  连氏伸手接着儿子的肩膀。
  他们淋得湿漉漉,根本没想到要避雨。
  连环看见父亲抬起头,对着天空,吁出一口气。
  连环记得这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因为它断定了他一生命运。
  那只壁虎总是悠悠然回来,有时落在连环背脊,有时被他转身压得合启,有时掉了尾巴,拚命游走。它的身体软软凉凉,连环记得它。
  第二天,连氏三口便搬入香宅。
  收拾好的简单衣物根本不适用,主管另有制服发下来,只要踏进主人家活动范围,就必须穿着划一服装。
  连发式都受管制,主管吩咐他们到指定地方去剪短头发。
  连嫂有点不舍得。人就是这样,说好拿一样来换另一样,早已应允,届时却一定有悔意。
  公馆里共四名帮工,只有连氏三口留宿。
  本来以为随传随到,没有放工时间,但老板甚少传唤他们。
  几个月下来,连环从来没有踏进过大宅。
  他们住的宿舍在另一角,另有小路下山乘车。
  秋季,他插班入学,忙着在功课上迎头赶上,根本无暇理会其他事宜。
  往往温习到深夜,有时可以听见父母互诉心声。
  开头几句总是深觉安慰,因生活有了着落,接着便感叹做下人的难处。
  “总而言之,不要让连环接近大宅,我们是我们,他是他。他有他的将来,他有他的前途。”
  连环莞尔,总括来讲,父母不是不快乐的的,那就已经足够。
  他天天步行上学,有时碰见父亲驾驶的黑色大房车缓缓滑进大路,他总是看不清楚后座乘客的样子,也不好意思瞪着看。
  功课渐渐跟上,他日益沉默,长得很高,比其他十一二岁的男孩成熟不知多少。
  生活平静。一个下午,连环自得其乐,坐在小屋门口,用各种不同的声调背诵国文课本上的唐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一时雄壮,一时轻悄,一下子背会一首诗。
  树上不知为什么还有一只知了,一直活到秋天,仍然呜叫,衬托着栀子花余香,颇使人心旷神恰。
  “你是谁?”
  连环愕然,自书本中抬起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小小女孩。
  连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小小精致的面孔犹自发出晶莹亮光,他不禁自心底下对她产生好感。
  “你是谁?”那女孩声音清脆,追着他问。
  “你又是谁?”连环也忍不住问她。
  穿着雪白海军服的小女孩在他对面一块大石上坐下,“你先说。”
  连环笑,“我叫连环。”
  小女孩说:“我叫阿紫。”
  连环不由自主赞美:“多好听的名字?”
  小女孩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背功课。”
  小女孩似乎很好奇,“我从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应该见过我吗?”连环觉得她有趣极了。
  他是独生儿,没有接触过小几岁的孩子,没想到小小人儿,话语这样玲珑清脆。
  小女孩说下去:“你住在我家,我应当认识你。”
  连环一听,马上警觉,放下书本站起来,他知道她是谁了。她自大宅来,她是二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一边叫一边寻过来,“阿紫,阿紫,你在哪里?”
  小小的阿紫居然叹一口气,“他们找到我了,我要走了。再见,连环,我们下次再说话。”
  她没等连环回答,转身朝小路口走去,自有保姆来领她回去,牵着她手轻轻责备着。
  连环看着她的背影,小女孩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际,雪白袜子配黑漆皮鞋。
  这样小,看样子尚未上学,或者只读一年级,也许刚学会二十六个方块字母。
  真可爱。
  连环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晚上,他听父亲说:“明天大小姐十三岁生日,大家要忙一整天,说是说只请二十位客人,阵仗却与大人无异,管接管送,出动三部车子。”
  连环还没有见过这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大小姐。
  连父又说:“连环也十三岁了,我们也庆祝一下。”
  连环不在乎这些。
  连嫂说:“他们真懂得排场。”
  “听说大人生辰反而不作兴请客。大小姐也并没有被惯坏,替她开车门,每次都说谢谢。”
  隔一会儿连嫂才问:“那为什么都说二小姐似小魔怪。”
  连环大奇。
  谁,谁像魔怪,那安琪儿似的小女孩?
  老连也沉默一会儿,到底是老实人,总觉在人背后讲是非乃是不恰当行为。他终于说:“太太宠坏小女孩。”
  第二天是长周末的头一天,香宅园子里张灯结彩,一看就知道准备大肆庆祝。
  连环在空地练习投篮,日头下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他对目前的生活并无不满,不觉自卑。父母用劳力换取酬劳,天经地义,连环为他们骄傲。
  收了球,正打算淋浴,听见有人唤他:“连环,连环。”
  那声音悦耳如云雀,一听就知道是阿紫。
  连环扬声:“这里。”
  阿紫走过来,仍坐在那块大石上,“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连环讶异她竟然懂得用开场白。
  “她没有邀请你?”她当然指姐姐。
  连环摇摇头,“没有。”
  阿紫生气说:“她也没有请我。”
  “真的吗?”连环蛮同情她。
  “真可恶,说我太小,不会跳舞,不同我玩。”
  连环说:“我也不会跳舞。”
  阿紫忿忿不平地说:“她可以穿美丽的纱裙,我一天到晚就穿水手装,我不喜欢蓝色同白色,我只喜欢粉红色。”
  连环一直含笑,他真没想到小小孩童也有如此强烈的七情六欲,他问阿紫,“你有没有八岁?”
  阿紫点点头,“你猜得不错。”
  “你手上是什么?”
  阿紫给他看,是一只小小玻璃瓶,装着几只丑陋的甲虫。
  连环大奇,“你玩这个?”
  “不”
  “那么放掉它们。”
  “不,”她趋向前来,悄悄对连环说,“一会儿我把它们放进姐姐生日蛋糕的奶油里。”
  连环一呆,瞪着阿紫。
  小魔怪。
  阿紫得意地笑起来,模样之可爱天真,真如画片中的小天使。
  连环不相信她会兴出如此古怪的念头来。
  他急急说:“阿紫,我觉得你这个主意不大好。”
  阿紫站起来,朝他笑笑,轻快地离去。
  这个小女孩不可思议。
  连环不相信她真会做出这件事来,直到傍晚。
  是连嫂先说出来的:“好好一个生日会,搞成这样子收场。”
  老连大惑不解,“蛋糕里居然藏着十只八只活蟑螂,客人中又是女孩子居多,全吓得魂不附体,可怜的翁家小姐还吃了半只下肚,又哭又吐,闹得不亦乐乎。”
  连环听了忍不住偷笑,阿紫恁地恶作剧。
  “有人捣蛋。”
  “东家已经在调查。”
  “老连,你猜是谁。”
  老连一怔,迟疑一下,“不会的。”
  “怎么不会。”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幼童。”
  “小魔怪的绰号从何而来。”
  老连搔搔头,“如果真是她,将来大了,不知道怎样鬼灵精怪。”
  连环心中想,这还用说,简直所向披靡,生人勿近。
  他知道不应该,但是暗地里,他又有点佩服阿紫。她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痛快地表示强烈不满,有志气。
  连环不是这般大胆的人。他太懂事,太老成,太肯委曲求全,太不计较,骤眼看,不但怯弱,简直笨笨的。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阿紫,连环不禁牵挂她。
  小女孩一定受到责罚了。
  接着整整一个星期,连环都没有见到阿紫。
  他几乎忍不住要向父母追寻她的消息。
  一连下了几天雨,连环有点怀念小木屋的雨声淙淙。彼时父亲做散工,收入虽不稳定,心情却比现时逍遥。环境造人,此刻父亲老是东家长东家短,恭敬得有点过分。
  下午,连环放学,步行回家,英文测验卷上拿了甲级,十分高兴,他吹着口哨。
  “教我。”
  连环一听,惊喜交集,转过头来,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吗,好久不见。”连环放下书包。
  他看仔细了她,顿时一愕。
  “阿紫,你的头发呢?”他失声问。
  小女孩的长辫子已连根剪掉,只余三两公分,紧紧贴在头上,并不难看。但连环仍忍不住惋惜那一头好发。
  “教我吹口哨。”阿紫若无其事。
  连环关怀地问:“你有没有受到惩罚?”
  阿紫终于点点头。
  连环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对不对?”
  阿紫跳起来,“你怎么知道?”她也笑。
  “有时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个欺侮人的大个子揪出来打一顿,或是试一试不交功课,或是学抽香烟。”
  阿紫问:“为什么不做?”
  连环低下头,“你不会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样,女孩子可以放肆点。”
  阿紫不甚了了,但是她问:“我们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们是朋友。”
  连环与她紧紧握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辫子去了何处。”
  阿紫答:“我把它们剪掉。”
  “为什么?”又一个意外。
  “令他们难过。”香紫珊清晰地说。
  “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姐姐。”
  连环摇摇头,“不,你不应使至亲伤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过是这几个人。”
  阿紫碧清的双目注视连环,她没有听明白。
  连环好奇地问:“你上学没有?”
  “两年级。”
  “呵,”连环赞叹,“功课好不好?”
  “我从来不做功课。”阿紫斩钉截铁地说。
  连环又笑,“你不介意的话,我教你做。”
  几年后,连环为这个承诺后悔千百遍,但当其时,他心甘情愿。
  这时阿紫侧起头,好奇地问:“连环,你为什么住在车夫的屋子里?”
  连环莞尔,“因为我是车夫的儿子。”
  “呵。”阿紫看样子很知道车夫只是下人。
  连环调侃她:“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后肯定地答:“是,我们是朋友。”她转身回大宅去。
  这回连环有点感动,小小孩子倒是有真性情。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见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较一下,连环觉得他喜欢阿紫多过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连环失笑,香家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欢或是不喜欢。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连环走下小路,看见母亲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提着书包,陪一个少女等车,这想必是大小姐了。
  连环觉得奇怪,本来一向车等人,从来没有人等车,后来才知道,车子进了水,打不着引擎,所以迟到。
  大房车终于驶至,只见那少女走向前,不小心一脚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后,撞在连嫂身上,连环眼见母亲脚步不稳,险些摔倒。那大小姐却还皱起眉头,犹自嫌女佣身手不够敏捷。
  连环目睹一切,不由得伤了自尊心。
  只见连嫂急急陪笑抬起伞遮着大小姐上车。
  连环默默转身,冒雨大步踏着水去上学。
  许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贫弟子大半有出人头地情意结,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受生活上细琐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连环知道大小姐叫香宝珊,适才离远一看,只觉相貌亦长得异常秀丽。如听父亲说,她平时举止非常斯文有礼,但是没有用,经不起考验,一遇小事,原形毕露。
  沉默的连环想到母亲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窝囊气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学,雨停了,连环走到大宅门口,去查看何以阶下会积水。
  他仔仔细细沿着石阶探测一轮,发觉阴沟被落叶野草淤塞。连环立刻动起手来,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干干净净。
  他一头汗,正想回去洗手,却听见有人问:“你是老连的孩子吧?”
  连环转过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间的主人香权赐。连环当下不卑不亢地叫声香先生。
  香某点点头,问他名字年岁。
  连环一一作答,然后说:“香先生如没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蔼。“老连有个好孩子。”
  连环笑笑。
  他义务通渠,乃是为着母亲,不是为了旁人。
  老连放工回来兴致勃勃,同妻子说起东家怎么样夸奖他的儿子。
  连嫂忽然明白了,看向儿子。连环与母亲的目光接触,笑一笑,连嫂忽觉心酸,是为着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见了,替香家的女儿打伞,被嫌不周到,自家的孩子却淋雨上学,还要照顾大人,一样的年纪呢,不同的环境,奈何。
  连环摊开功课,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图寻找他的黄金屋与颜如玉。
  也许他还年轻,不及想到那么多。
  连嫂无限怜爱地看着儿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飞脱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连嫂的生活经验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实很难真正自由,锁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觉,我们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隶,就是事业的婢仆。
  连环功课认真,不过是为做好本分。学生本分是勤奋向学,做不好他会羞愧。
  不知不觉,他早已背着这个枷锁。
  世上没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尽冬至,连嫂正准备过节,忽然主人家来传车夫:“二小姐发烧,要进医院观察。”
  连嫂愕然,老连满以为放假,一早出去会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来。俗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老连长驻候教,从不偷工减料,今日要紧关头,他偏偏不在。
  连嫂急得团团转,连环忽然站起来,“不如我去看看。”
  “你会开车?”连嫂抢白他。
  “香太太会开车,我背着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母子俩赶了去。
  本来一屋下人,全体放假过年,香太太很镇定,笑笑说:“相熟医生出埠度假,为策万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医院。”
  香太太把连氏母子领到楼上卧室。
  连环也无暇欣赏美奂美伦的装修,对他来说,最美观最舒适的地方,永远是他的家。
  大小姐宝珊站在梯口,一见连环,马上往后退,像是他身上带着无数细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蛮人,会随时动粗,连环心中既好气又好笑。
  香氏夫妇并不是那样的人,偏偏这位大小姐有这种怪脾气。
  进到阿紫房间,连环不禁莞尔,这简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经没有时间,香太太说:“请过这边来。”
  阿紫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目清秀,似睡着了,再也不能调皮。
  连嫂帮她套上外衣,一边低声说:“手好烫。”
  香夫人这才稍露焦急之色。
  连环蹲下,连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连环背上,连环拉着她双手,一下子就站起来,往楼下走去。
  阿紫并不重,这小家伙也怕病来磨,连环暗暗好笑。
  不过她手心真似两块融蜡,软绵绵火烫,连环不禁担心起来。
  他又不敢加快脚步,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把阿紫抬到车厢,轻轻放下。香夫人坐到驾驶位,连环正欲退下,但听香太太说:“嗳,你不能走,连嫂,你在家陪宝珊。”
  连环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远远,似个观光客。
  奇怪,屋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想到今日由太太开车,他坐在后座。
  香夫人一直很镇定,连环暗暗佩服。几年前他也发过一次高烧,结果转为肺炎,连嫂痛哭失声,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车停下来,她与连环一起来掺扶阿紫,他才发觉太太的手微微颤抖。
  连环心中想,他长大了,也要像这位女士般懂得控制情绪。
  香太太认识驻院医生,他马上出来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抢进急症室。
  香太太自然跟进去。
  连环静静坐在候诊间。
  玻璃门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来。
  手大,脚大,上半年买的裤子,下半年已经嫌短,脖子细细,头颅小小,简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学曾对他诉苦:“女孩子们越大越好看,我们则越大越丑。”
  平日连环对这番置评没有共鸣,亦不关注,此刻闲着,独坐又冷又静一股药水味的候诊室,看清楚自己,是丑,真丑,丑得不得了。
  怎样搞的,平顶头长得似刺猬,粗眉大眼,有点凶狠相,连环低下头,不敢看下去。
  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连环益发珍惜小阿紫的友谊。
  香太太出来了,脸色较以前红润。
  连环马上站起来。
  香太太一点架子也无,把手搁在连环肩膀上一会儿,胜过万言千语。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针服药,但是香太太有重要应酬,不能陪她。
  连环愕然,对他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家子小世界才有这种事。
  连环独自乘车回家。
  背上似一直驮着阿紫,小小身体,滚烫,软弱无力,全靠他的力量。
  连环又为自己强健高大的身体骄傲。
  老连在门口等,“怎么样,”他焦急问,“没事吧?”
  连环笑笑,解答父亲疑问。
  “真巧,香先生刚刚在昨天出门到英国去,屋里只余妇孺。”
  连环大惑不解,都说赚钱是为着享受,普通人满心以为一旦发财即可翘着腿吃喝玩乐,此刻连环却发觉香氏夫妇忙得连小年夜都不理,忙得连小女儿生病都无法陪伴,这又是何苦。
  老连当下说:“来,儿子,你妈弄了几味家乡菜,我们先吃起来。”
  连环忍不住问:“那大女孩怎么吃饭?”
  “舅太太会来接她去小住几日。”
  老连一边把菜端出来,一边数:“红烧狮子头、百叶结烤肉、葱烤河鲫鱼……”
  连环站在门口等母亲。
  幸亏不过一会儿,连嫂便满脸笑容地回来。
  今日大屋里,只剩香太太一个人。
  连环陪着母亲,闲话家常,连嫂说到过去比较困难的日子,有点激动:“……赶我们走呢,一点亲戚的情谊都没有,这也不算什么,原是我们不争气,不合打扰他,可是为什么前日又颠着屁股来向我们要东西,居然还涎着脸说:你们屋子风水好,沾到大宅的财气,善祝善祷起来,你说吃不吃得消。”
  连环只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来如此。
  老连自喉头发出一阵声音,表示“老妻你还啰嗦什么”,一边把半杯啤酒干掉。
  他伸个懒腰站起来,“年年难过年年过。”
  连嫂也说:“今天真够累的。”
  连环倒不觉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头,却看见一部车子摸黑驶上来。
  小子十分警惕,他记得父亲说过,屋子里只有妇孺,来人是谁?
  车子是一辆鲜红色的跑车,驶近香宅大门,索性熄了车头灯,更使连环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刚欲扬声,却见大门打开,一个苗条的身影闪出来,秀丽的脸容欢欣无比。
  连环张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红色跑车主人一见她,马上下车,黑暗中只见两人紧紧拥抱。
  连环愣在树丛边,要过许久许久,才能醒觉到这一幕不是他应该看见的,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这一幕应沉到海底里去。
  他这才懂得退到大树后面,一颗心“卟通卟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着不让它自喉头跳出来。
  年轻的他紧紧闭上眼睛,莫名其妙,忽尔落下泪来。他请都猜不到,这位漂亮高贵和蔼的太太,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出卖她的丈夫,出卖她的女儿。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低下头,双腿发软,不能动弹。
  他要静一静,故此缓缓坐倒在草地上,发一会儿呆,抹去眼泪,才真正伤心起来。
  一切是个计划。屋主出差,佣人放假,阿紫送院,宝珊被亲戚接走,每一步骤都为着使那个陌生人可以熄了灯把鲜红色跑车驶上来幽会。
  连环有种感觉,阿紫将失去她的母亲,他真正替她担心。
  正在沉思,他听到树梢轻轻抖动。
  连环醒觉,抬起头,看到门外一棵高大的橡树丫叉上竞坐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持着一样仪器,看清楚了,连环认得那是一架长距离摄影机。
  电光石火间,连环明白了,这人是一名私家侦探,他在拍摄作证据用的照片。
  这么说来,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准备。
  香权赐与夫人邓玉贞的关系,原来已经名存实亡。
  每一个新发现都是个打击。
  天呐,今天是什么日子?
  静寂的私家路上一点声响也无。
  连环决定了一件事,他轻轻拾起几颗鹅卵石,出尽力,朝橡树上那个人扔过去。
  第一颗石于“啪”一声打到树身,那人醒觉,四处张望一下,仍不肯下来。
  连环生气,第二颗石子接着打出去,这下子击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险些摔下树来,摄影机幸亏挂在脖子上,不然还不跌得稀巴烂,他像只猢狲一样爬下树,窜几窜,消失在黑暗中。
  连环一口气还未消,他憎恨那辆明目张胆地停在路旁的红色跑车。
  他把手心中仅余一块较大的石头朝它摔过去,没想到车头玻璃应声而裂。
  连环有种痛快的感觉,随后又害怕,他是这样的人吗?因破坏而生快感是最危险的事,香家的事与姓连的他又有什么关系,何用他在这里展露悲与怒。
  连环拔足飞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块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连嫂出来唤他。
  天一蒙亮,连环便跳起身来,掬把清水洗脸,即刻跑出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02
  红色跑车已经开走,他略觉心安。
  一转身,看见香夫人站在他面前,连环吓一跳,随即涨红面孔。
  香夫人浑然不觉连环的尴尬相,只是说:“昨日真难为你了。”
  成年人真厉害,一点不动声色。
  她转身回屋,一半身子已经进门,才转头问:“昨夜你可有听见什么?”
  连环先是沉默,过一会儿才答:“昨夜我们很早就睡了,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香夫人轻快地答:“没有事。”
  连环发觉他说谎说得与香夫人一般差。
  谎言,不是用来欺骗对方,而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吧。
  下午,连环不管是过时还是过节,私自到医院去探访阿紫。
  轻轻推开门,看见小女孩呆呆坐在床上看电视动画片,一脸的寂寥凄清。
  连环敲敲门,引起她注意。
  阿紫反应奇快,即时转过头来,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见连环,无限欢欣,“你!”
  连环觉得阿紫该刹那的神情同她母亲像得不能再像。
  连环压抑着复杂的心情,过去问阿紫:“你好吗?”
  阿紫忽然泪盈于睫,接着豆大的眼泪纷纷滚下脸庞,她搭住连环的肩膀,开始饮泣。
  她可是知道了?不不,她怎么会知道,不可能。
  那么,她可是有第六感觉,意味到有大事将要发生,因而悲切?孩子们的感觉一向比大人灵敏。
  连环发觉阿紫的热度已经减退,手心凉凉,他拿自己的手与阿紫的手相比,她的是真正的小手,连环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进他的拳头里。
  他愿意全力保护她,但是他没有能力。
  在命运大神面前,他可能比她还要渺小。
  连环低声说:“我得走了,家里等我。”
  阿紫懂事地轻轻点头。
  连环怕碰到人,他不喜讲话,更怕解释,世上最虚伪的便是人言,能维持缄默,他便尽量争取。
  他走得快,刚步下楼梯转角,电梯门打开,看到香夫人婀娜地走出来,相差不过几分钟。
  连环记得最清楚,她穿着件玫瑰紫色长大衣,映得肤光如雪,独自一个人,也含着笑,双目迷茫,有鬼影幢幢,明明欢喜,一会儿又悲切起来。
  连环大惑不解,一张面孔,怎么可以同时出现相对的表情。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见他,不敢久留,一溜烟走下楼梯。
  一整个寒假,连环都躲在家中。
  连嫂催促他:“你怎么不出去玩,男孩子老关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连在一旁笑,“再过几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会来不及哭诉。”
  连嫂一怔,脸色当下转白,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她唯一的儿子留恋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对父母恍若陌路。
  连嫂喃喃地骂:“你诅咒我。”不再叫儿子找节目了。
  连环暗暗好笑,父亲有他的一套,这些年来,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乐同权势及财富有什么关连呢,连环感喟。父母不过是一对最最平凡不过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众,运程普通,但是他们相敬相爱,生活何等逍遥。
  连环有种感觉,他不会如此幸运。
  老连见妻子戚戚然,便顾左右而言他:“东家还不回来,闲得慌。”
  “贱骨头。”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过去,要准备功课开学。”
  “听说两位小姐功课都不大好。”
  老连忽然夸起口来:“叫连环指点她们一二、绰绰有余,呵呵呵呵呵。”他笑得不知多畅快。
  这也是连环勤奋向学的原因之一,读回来的学问属于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乐而不为。
  连嫂忽然说:“太太这几天都没有传我们。”
  老连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说:“来,我同你看看冰箱为何轧轧声如火车头。”
  那辆红色跑车如此嚣张,连老实的老连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连环伏在窗台上,看着父亲开车出去,把香家大小一个一个接回来。
  刚自窗台下来,连环听见“嗒”的一声,这是石子打到窗户的声音。他抬起头,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儿站在楼下向他招手。
  连环不知多高兴,索性从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树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着它搭到树杆,一溜烟滑到地上。
  阿紫却无欢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来。
  “有什么事吗?”
  阿紫不语。
  “病愈回到家来,应当高兴才是。”
  阿紫抬起头说:“父亲同母亲吵架吵得很凶。”
  连环一怔,对于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这一场争吵,一定要来。
  那一夜,那个侦探所拍摄的照片,想必已经到了香权赐手中。
  两个孩子默默无言。
  过一会儿阿紫说:“姐姐吓得哭了又哭,我没有。”
  是的,连环赞许地看她一眼,阿紫肯定是比较勇敢的。
  就在这个时候,连环听见父亲唤他:“连环,连环。”
  阿紫即刻站起来躲到大树后边去。
  一双黑白分明精灵的大眼睛在树叶掩藏下犹如受惊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连找到儿子,急急说:“香先生要见你。”
  他催着儿子到大宅去。
  连环不知自己扮演什么角色,一看到香权赐神色,便晓得事态严重。
  香某轻轻叫他坐下。
  黄昏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好比灰土,本来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颊眼下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簌簌地抖动。
  一个人要受到极深切的刺激,才会有这种反应,连环深深同情他。
  香权赐的声音还算镇定,他背着连环,轻轻地说:“桌子上有两张照片,你去看看。”
  连环还是第一次进香氏书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书桌,他如到了大人国。
  书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两张放得极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辆红色的跑车,照片在夜间拍摄,有点模糊。
  连环一见,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经颇有一点城府。他抬起头来,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样子。
  香权赐正细细搜索这少年脸上的蛛丝马迹,他暂时不得要领。
  他问:“认得这辆车吗?”
  连环摇摇头。
  “有没有见过它?”
  连环又摇摇头。
  香权赐凝视连环,“他们说,孩子不会说谎。”
  但是,连环在心中说,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闲事。
  他仍然维持着那一点点大惑不解。
  香权赐自问阅人无数,错不到哪里去,便叹口气说:“你同你父亲一样老实。去吧,没你的事了。”
  连环欠一欠身,轻轻退下。
  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连环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何必惊惶,不关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边脸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香夫人缓步拾级而下,叫住他。
  那美丽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着那个诡秘的笑容,衬着一丝血色也无的脸庞,七分凄艳,三分可怖。
  连环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过来。”
  连环只得向她走近。
  “谢谢你维护我。”
  连环清一清喉咙,低声说:“香太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香夫人颔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连环不想多说:“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门,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对香夫人说:“太太,你保重自己。”
  香夫人笑了,在楼梯口阴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发出亮光,照明该刹那。
  连环离开大宅,松口气,回头望,只见灰色巨宅盘踞在黄昏里,像一只怪兽,天边夕阳映着片片橘红色晚霞,更使整幅风景看上去如一张超现实图画。
  老连问儿子:“怎么样?”
  连环看父亲一眼,不声张。
  “他有无给你看那些照片?”
  连环木然。
  连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连慰抚老妻,“不关我们事。”
  连环左右两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连环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连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紫的保姆,见是连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连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连环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缩在一角落,连环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连环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连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连环这才看见香权赐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鸡,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连一喝,香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连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连环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香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香宝珊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连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香权赐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连环想把阿紫交给保姆,阿紫拉着连环的衫角不放,连环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香夫人身边。
  香夫人忽然蠕动一下,连环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洞,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连环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香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连环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权赐,连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夫妻的感情已荡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香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紫一直伏在连环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连环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连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连环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连给儿子斟一杯水。
  连环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连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连环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林湘芹。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鬼话,连环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
  “连环,下来。”
  连环看看自己正穿着旧衬衣同短裤,犹疑片刻,不知该不该招呼这不速之客。
  “我总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钟罢了。”女同学开始发窘。
  连环慢吞吞下楼来,不说什么,站在门边看着少女,并非故意扮不起劲,实在是找不到开场白。
  她刚好坐在那块大石上。
  连环不想任何人占用阿紫的位置,拉张藤椅过来,“请坐。”
  少女移座,看住连环微微地笑。
  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听说你也编在甲班,我老觉得明年那个考试会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课一向好,故来讨教。”
  这番话说得这样动听,连环默然,面色开始缓和。过半晌,轻轻答:“我也不过死读书罢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处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钟。
  女孩子总是这样,有一点点小聪明,决不肯放着不用。
  连环又莞尔,“请等一等。”
  他始终没有把客人请进屋子里。
  林小姐接过饮料,好奇地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连环反问:“我应当住在何处?”
  “那间大屋才是落阳路一号。”
  来了,连环警惕她要开始钻研目的地有关一切了。
  他不动声色,“我并不住落阳路一号。”
  “但手册上的地址……”少女自觉说漏了嘴,噤声不响。
  连环笑一笑,“家父是落阳路一号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党失望,连环看在眼中,有点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现代少女,对于阶级不是没有成见,但到底不足以构成势利。在她眼中,可爱的连环魅力丝毫不减。
  她笑问:“大屋没有人住吗?”
  “有,度假去了。”
  这一去,已经有四个年头。
  连怀惘怅地低下头。
  “令尊令堂呢,”女同学问,“怎么不见他们。”
  “回乡探亲。”
  “呵,你一个人在家,”少女脑筋动得飞快,“喂,有没有点心招待?”
  林湘芹活泼爽朗健谈主动,所以也深谙得寸进尺之道,连环不晓得怎么样拒绝她。
  她见他沉吟不语,便试探他:“大家都说你有一个女朋友在外国。”
  连环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过身子。
  连环抬起头来,“在我们这种年纪,还是读好书要紧。”
  少女听到连环的语气像个十足的年轻导师,大乐,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连环有点尴尬,便站起来示意送客。
  “我们有节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连环摇头拒绝,少女却不以为仵。
  “下次,”她说,“下次再来看你。”
  连环把同学送到路口。
  下次不会那么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这张床越来越小,越来越短,像小人国的家具。
  但这里有他熟悉的气味,宾至如归,连环眯着眼。
  睡梦中有人叫他,连环转个身,讨厌的林湘芹,别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笔一条手帕,又藉词回来拿,赖着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来与他说说笑笑散散心。
  房门被推开,小小的人儿走进来,“连环,你忘记我了。”那清脆动听的声音不可能属于另一个人。
  阿紫,连环跳起来,阿紫回来了。
  他惊醒,房门轻轻被风吹开,哪里有人。
  连环哑然失笑,阿紫早已长大长高,哪里还会是那小小安琪儿。
  她早已中学毕业,结交一大堆洋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昔日管家的儿子。
  四年多他们都没有通过消息,开头连环有强烈写信的意愿,他有香氏伦敦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但总觉此举唐突。
  香权赐留下他们一家,就因为他们安分识相,沉默如金,他们一家三口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再说,写些什么好呢。
  连环不是那种能够流利地表达心意的人。口涩,笔更涩,作文不是他擅长的科目,他修的是纯数,代数,算术。
  香氏把女儿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们忘记那可怕一幕。
  她们或许能够,连环却对当夜情景有着不能磨灭的深切印象。
  记忆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细节,每一句对白,都似卷电影胶片,不时在他脑海中播映。
  不,他没有与阿紫联络,他的记性太好,非常不便。
  连环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亲照顾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园艺工人逢周末都会开工,剪草机器轧轧声的节奏具催眠性,开了洒水器,它轻轻转动,水珠落在斜阳里制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无线电与电视机的喋喋皆于事无补。
  连环的心静,坐在一边良久不烦,鸟类几乎以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锁匙,开启大门进大宅察看,啊,二楼有一扇玻璃窗无故破裂,要即时找人更换。
  十来间房间,有些较为名贵的家具都蒙着白布,连嫂说得对,的确略见诡秘,连环老觉得有人,不知谁已经悄悄回来,只是没通知管家。
  主人家没有秘密,房间全部不上锁,任由参观。
  阿紫睡房的衣柜里还放着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随时随地会出现,嘟哝说:“我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海军装。”
  在这间屋子里,时光并无飞逝,一点迹象都没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脱,都由连嫂缝上去,一时找不到同色的线,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数条黑色的疤痕,同样静心地等主人回来。
  暑假过去后开学,不到半个月,连环就发觉他还是说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哑巴。
  竞选班长,连环大获全胜。对手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女的正是林湘芹,马上过来同连环握手道贺。那位男同学的反应却非常异样,他走到连环身边,大声说:“作为一个工人的儿子,连环你真算厉害。”
  连环立刻看向湘芹。
  他并不介意男同学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确确是工人之子,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也从不企图遮瞒。只是,他与林湘芹之间的私人对话,怎么会迅速传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耳里去,这点才真正令他困扰。
  湘芹立刻知道坏事。只见连环目光如箭一般射过来,她涨红面孔,想解释,又不是时候,急得差点哭出来。
  该刹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哑药喝下去。
  连环早已进进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会泄漏他俩之间的对话,阿紫可信可靠,连环吁出口气,面色缓和,心情又恢复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对可以信任的人,多说两句,不可靠的,少来往少说话。
  从此连环躲开林湘芹。
  好几次湘芹想接近他,连环总是客套几句脱身。
  冷淡比斥责还要难受,湘芹很快就发觉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为何一定要连环原谅她。
  旁观者倒是比当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与和芹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淡淡说:“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爱上了他。”
  湘芹一听,大吃一惊,怔怔落下泪来。
  有这种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认,“没有可能,他那么怪僻孤独,不。”她一直只喜欢爽朗热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点家底,免得将来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与眼泪同时失却控制,汩汩地流泻出来。
  女同学怜悯地看着她。
  湘芹擦干面孔,朝操场走去。
  偏偏连环与队友在练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强壮身材,通体挥汗,不禁呆在那里。
  篮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痛入心脾,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学一见闯了祸,赶快奔过来,连环走在前头。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血。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