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两个女人
  会写的人便写,
  不会写的人审阅。
  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
  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第11节
  第12节
01
  结婚十周年那日,下班,我驱车去买了五十朵玫瑰花,然后开车回家。一路上塞车,但心情好得无与伦比,一路哼着歌,从《兰花花》到《日升之屋》。
  到家已是一身臭汗,我那辆自动排档的福士威根并没有冷气。
  我用锁匙开大门,女佣人正抱着小儿子在窗口看风景,她称呼我,“先生。”然后叫小宙看我,“看看,爹爹回来了,叫爹爹呀。”
  小宙才一岁大,咿咿咿咿的唤我。
  我充满幸福感。这是我的家,是我一手建立的家。
  “美眷!美眷!”我喊。
  女佣笑,“太太在厨房做明虾沙拉。”
  美眷推开房门,笑问:“什么事?”
  “美眷!”我把花搁在桌上,“祝你快乐,希望我们还有许多的十周年。”
  “扬名,”她完完全全的被感动,“这么多的玫瑰。”
  “来,让我们做一个拥抱。”我说。
  她张开双手,我们拥成一堆,美眷咭咭的笑个不停,女佣佯装看不见,抱着小宙进房间。
  我坐下,把双腿搁在茶几上,舒出一口气。
  “美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尽量放松声音。
  “嗯!”她早已扬起一条眉。
  “是,是的,”我说,“我已获得升职,今天宣布的。”
  “扬名!”她尖叫起来,“噢,太好了,太好了!”
  我笑起来,“我不是说过吗,我知道他们会升我的!”
  “可是这么快!你现在职位是什么?”她狂喜,“告诉我!扬名,告诉我!”
  “创作部主任。”
  “扬名!”她亲吻我。
  “而且加了薪水。”我说。
  她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欢愉。
  我在这一刻觉得生命还是有意义的,我的劳苦得到了报酬。
  静下来的时候我问:“小宇呢?”
  “外婆家。”美眷说,“今天晚上只我们两个人去庆祝,是不是?”
  “当然。”
  她把玫瑰花插在一个瓶子里。
  瓶子深蓝色,有金色的花。我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我问:“这花瓶是你买的?”
  “是。”美眷抬起头。
  “下次买水晶的,水晶玻璃好看。”
  “太素了,扬名,”她责备我,“你最好什么都黑白两色,没些喜气。”
  我笑笑。“小宇这次测验如何?”我问。
  “差透,错字极多,”她答,“三年级功课就这么深,就快全部英语对白,我根本应付不来了。”
  我点点头。“我们吃完晚饭去把他接回来。”
  “我去换衣服。”她说。
  美眷进去准备。
  我躺在沙发上。
  我会有一间私人写字间,有专用电话,有女秘朽替我写信。我得意地微笑,虽然工作又重又繁,人事关系复杂,到底任何人说起香江电视公司,也得提到施扬名这三个字。
  我虽然不是一个自大的人,此刻也有点晕陶陶。我决定纵容自己,好好的陶醉三天,然后再从七重天走下来,从头苦干。
  美眷换好衣服,她穿一件花衬衫,配条鲜黄色裤子。
  “芽长裤吗,”我诧异,“我们还要去跳舞呢。”
  “长裤也可以跳舞。”她说。
  “换裙好不好?”我建议。
  美眷笑着说:“真噜嗦,在公司升职,回家也想升职。大儿子都八岁了,你还管我穿什么衣服。”
  但是她还是进去换好裙子出来。
  我告诉美眷:“将来我的工作会很忙很忙,你不要疑心,也不要担心,你要了解,这是我的事业,我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美眷说道:“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多疑的人。”
  “美眷,”我说,“多谢你把家里管得头头是道,这十年来,十年了,美眷,我们结婚竟十年了。”
  我们选有烛光的夜总会,吃法国菜,我还点好香槟。
  十年的婚姻,我们吵过架,闹过意见,生活上不愉快的细节,不顺利时的风浪,我们都一一克服,真不容易。
  美眷嫁我时才十九岁,我二十三,刚刚升中文大学。
  为追求她,几乎升不了级。
  我微笑,“那时多少人追求你。”
  美眷笑问:“是吗,你认为是?”
  “当然,上门来求的人太多,门限为之穿,”我笑,“我都不知道排队排在什么地方,几乎有种盖士比等黛茜的感觉。”
  “你以前也就是那个样子!”美眷横我一眼,“说话只有自己明白,咕噜咕噜,来了就不走,赖在那里跟我弟妹闹,除妈妈外,谁也不喜欢你。”
  “我是很感激妈妈的。”我笑说。
  “后来是怎么嫁给你的呢?”美眷罕纳的问。
  “我有没有恐吓你说要自杀?”我问。
  “才不怕。”她说着一边笑。
  我向她求婚,她不答应,那时她与一个纱厂小开走得很近。那小开天天开着雷鸟跑车去接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赢得她的芳心的。
  反正她当时嫁我是真的下嫁,她长得美,年轻的时候像个洋娃娃,十九岁还没有中学毕业,功课极差,但是她品性温柔,真像依人小鸟。
  我们结婚并不铺张,也没有钻石礼金,她真是个好女孩子,一点也没有做奇货可居状,就这么跟定了我。
  她对大事小事都没有主张,我说什么,她依赖性非常的重,同时也并不是个好主妇,她缺乏组织能力,不懂家务,因此我们一直有佣人。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美眷令我知道我的职责所在,因为我必需要照顾她的精神与物质生活,所以我不得不做下去,每个月终发薪水的时候,我非把现金支票交到她手中不可。这使我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美眷。
  如花美眷,我的爱妻。
  她的温驯永远是我的强心剂。
  一个楚楚动人的小妇人,到现在为止,也不是不像一个孩子的,很多时候,我并不忍把我的劳累告诉她,她不会明白,我也不要她明白,我是男人,她的丈夫,一切应由我负责。如此便十年了。
  饭后我们跳舞尽兴。
  美眷的舞步并没有退步。
  我问:“记得吗,当年我接你放学,然后去跳舞。”
  “是的。”她笑,“然后有一天你说零用钱花光了,替人补习的酬劳也用得一干二净,我们才到公园去坐。”
  “为什么嫁给我?”我问。
  “十年后才问?”她笑。
  “当时太惊喜交集,十年后才镇定下来,真的,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妈妈说你最好,觉得你是有出息的,小两夫妻要相敬如宾,她说,嫁有钱人家未必有幸福,妈妈一向觉得我比较钝胎。”
  “你才不钝。”我说。
  “中学都没念好。”她笑道。
  “没关系,有什么遗憾呢?做妻子与母亲并不需要学历,需要的是爱心。”
  “扬名,你说话别这么文谄谄的好不好?”
  “我买给你看的书,看了没有?”我问。
  “没空,我到三姨家玩牌去了。”她说。
  “那两本张爱玲实在很好,你不是闹着要看书吗?”
  “有空时看,小宙闹肚子,我晚上没睡好,没精神看书。”
  我瞪她一眼,她娇俏的笑。
  “扬名,你别像逼学生似的好不好?”妻说。
  “随得你,老周小王他们说起张爱玲的时候,你别吵说我不叫你看。”
  “张爱玲?”她喃喃地,“名字一点也不像个作家。”
  我忍不住笑,“你懂什么。”
  “嗳,探戈哈骚,扬名,陪我跳这个。”
  “我跳不好。”
  “来,别怕。”
  “好好。”
  美眷稚气还是很重,这是她特点。
  过了节日。庆祝过后,我又打回原形,开始变本加厉的忙。
  创作组的工作无穷无尽,属下的每个职员都有点脾气,很难侍候,整天我就低声下气的哄着他们,幸亏工作进度很好,虽然如此,上任以来,我从没有准时下过班,常常留到七八点,然后与同事出去晚饭。
  开头的时候美眷打过电话来联络,但每次我都在开会,她就很放心,渐渐不是每天来问,无论她什么时候找人,我永远在忙。
  周末有时也要回公司。
  美眷说:“你快忙坏了,看看脸上已瘦掉一圈。”
  “放心,我的部门很上轨道,一切在控制之下。越来越稳,不久便可以轻松一点。”
  “老板请你倒是划算。”美眷说,“我已经有好久没跟你说话了。你在香江电视公司的时间比在家多。”
  “老夫老妻,”我笑,“有什么好说的?”
  “哼!听说你手下有几个顶风骚的女编剧。”美眷笑道。
  “别乱说话。”我正容道,“我的编剧都是最优秀的。”
  “我开玩笑。”美眷说。
  “你别多心,知道吗?”我拍拍她肩膀。
  “星期六下午带小宇去游泳好不好?”美眷问道。
  小宇放下功课,马上应,“爹爹带我们去游泳。”
  美眷说:“快做算术,问你功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此热心?”
  小宇装个鬼脸,走到我面前,“爹爹,星期六去游泳。”
  “好,一定去。”我答应他。
  小宇仰起头笑。
  但是我接到通知,星期六要开一个大会。
  “为什么?”我问秘书玛莉。
  玛莉说:“总经理说营业部来了新经理,要介绍一下,并且大家听听营业部的新方针。”
  我说:“哦,新奶妈来了。”
  “奶妈?”玛莉不解。
  我笑,“你不知道吗,总经理一直说我们所有的剧集都是婴儿,如果营业部拿不到广告,就等于婴儿没有奶粉供应,营业部经理还不就是奶妈?”
  玛莉笑着出去。
  制作部老周过来找我说话。
  “营业部怎么老换人?”他问我。
  “咦,”我笑,“你问我,我问谁?”
  “听说换了个女人来。”老周说。
  “不稀奇,现在身居要职的女人很多。”我说。
  “你肯替女人做事吗?”老周问,“你不介意?”
  “只要她有工作能力,男人女人难道还两样不成?”
  老周摇摇头,“女人该坐在家中看孩子,不应出来跟男人抢饭碗。”
  “你这是什么年代的古老想法?”我取笑他。
  “男主外,女主内,千古不移的道理。”老周说。
  小王加进一张嘴,“这姓任的女人很厉害,是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的MBA。”
  “跟我们没关系。”我说。
  “怎么没关系?当然有,同一个机构的人。”老周道。
  我耸耸肩,“河水不犯井水。”
  “哼,你走着瞧。”老周叹道,“不是好相与的。”
  老周小王走后我问玛莉:“真有这么厉害?真的?”
  玛莉说:“周先生一向不喜欢与女人打交道的。”
  呵。
  第二天老周受营业部经理修理的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
  制作部提上去供广告客户参考的计划惨被驳回。营业部发信回来,警告制作部不得再做越权举动。
  老周脸色发白,“真是倒霉!谁要管这种闲事,可不也就是他们那个部门开始建议的!”
  我笑,“看,吃力不讨好!”
  “制作部当然知道片集有什么特色!建议一下,有什么不对劲?”老周气得那样子,“牡丹虽好,也还需绿叶扶持,我看她单人匹马走到几时去!”
  老周把文件夹子丢在桌上,我一打开,满满的红字改正了他的英文文法,其中有数句旁边用中文批着:“不明所以然,不通,无可救药!”
  我笑。
  典型女人作风。
  我问玛莉:“是任小姐的笔迹?”
  玛莉看我一眼,“不是,是任小姐秘书琳达的字。”
  老周气呼呼,“小鬼升城隍。”
  我说:“老周,你是制作部主任,身居要职,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别闹笑话给别人知道。”
  “是,我知道,我明白,以后我就管制作拍摄的事,什么都别来问我。”
  “这又不对了,这变成斗气了。”我笑。
  “你别管。”老周面色煞白,“事不关己,己不操心,这个任思龙实在太过分。”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老周冲出我的房间,大力关上门走。
  我问玛莉:“她叫什么名字?”
  “任思龙。”
  “很好听的名字。”我说,“新上台的官儿,总得显显威风。但是老周为什么又跑去提供营业方针?”
  “是总经理要的,说是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
  “可是找皮匠也只该在营业部找,不该找到制作部去。”我说,“他们外国回来的人,最恨越权。你读过彼得·杜拉克的(管理实鉴》没有?”
  玛莉说:“是。”她笑。
  我问:“下午我有什么事?”
  “有。有得很。两点钟我们长篇剧集所有导播与编剧开大会。三点你得过海去见总经理与任小姐,早约好的。”玛莉如数家珍。
  “真好!”我说,“我真爱这份工作,我小儿子都快不懂叫爹爹,我卖身给香江电视了。”
  “还有,方小姐说做不下去,要跟你辞职。”
  我跳起来,“方薇?我的天,我的台柱,这次又是什么的道理?”
  “方小姐说她与林士香无法合作。”
  “为什么?”我问,“他非礼她?抑或他不肯非礼她?”
  玛莉笑,“你知道方小姐主观太强,脾气坏,她与林士香吵嘴。”
  “林是当今最好的电视导演,我真不明白。”我捧着头,“他们俩真是一对。”
  “我看你并没有时间见方小姐。”玛莉说,“你一一”
  我的房门被踢开来,“谁说没有时间见我?”方薇杏眼圆睁,“我拼着一死,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虚弱的说:“方薇,这是创作组,不是革命组。”
  她坐在我对面,一个个字说出来,“我不干了。”
  我苦笑说:“我让林士香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谁要这种狗屎导演向我道歉?”方薇大声说道。
  玛莉说:“施先生,电话。”
  我接过话筒:“哪一位?”
  “扬名!”是美眷,“小宇在这里大跳大叫,要去游泳。”
  我忍不住了,“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对牢我大跳大叫,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答应过小宇去游泳的。”美眷说,“你向他解释,不然他不肯罢休,”
  “你替我好好揍他一顿,”我说,“办公时间不要来骚扰我。”我重重放下电话。
  我转头跟玛莉说:“明天叫林士香来一次。”
  “明天星期日。”
  “那么星期一。”
  “是。”玛莉说。
  “方薇方小姐,”我说,“让我们先出去开会好不好?过了今天才说,乖一点。我会叫林士香来好好审他。”
  “我不出去。”她说。
  “外头全世界人在等我们,你别这样好不好?”
  “星期一。”她说出限期。
  “一定,星期一,编剧跟导演没有杀父大仇,方小姐,星期一一定为你摆平。”
  “你告诉林士香,我的本子要改拿回来我亲手改,我不要别人乱动,尤其是他。我总得对我的出品负责任吧?”
  “一定。”我保证。
  她走了。
  我才到会议室坐下,玛莉又说:“施太太找你。”
  “说我没空。”我说。
  一坐下来就直说到三点半,有好几个问题争论不下,我很想独裁地下个决定,但是我必需要令我的编剧快乐,不快乐的人做不出成绩。
  于是——
  “女主角为什么一定要穿白色,衣服的色素根本无关重要。虚伪、做作。”
  “你懂什么,白色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
  “服装的颜色有统一的必要,白色在这里代表孤僻,潜意识对现实不满,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开,以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狗屎。”玛莉说。
  “有道理,白色配冷艳的性格正好。”我说。
  “黑色才冷艳。”
  “女主角出走以后,回头的理由不充分,她根本与丈夫不和,他病了不关她事。”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现在不是粤语式的情感,老天,夜夜换情郎的女人岂不是欠下数亿年的恩典?”
  “另外找一个理由。为了子女如何?”
  我心中暗暗着急。
  玛莉说:“那边催你去开会,车子在门口已经等了三十分钟。”
  我说:“这里比较重要,问问香港那边能不能改期?”
  “任小姐要与你说话呢,总经理的秘书来催了。”
  我叹气,“为什么任小姐非见我不可?创作组与营业部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任小姐要知道我们这边的事。”
  “给我两粒阿斯匹林,我头痛。”
  玛莉把药给我。
  我对在场的审阅说:“你们谈下去吧。我跟玛莉到香港去见个人。”
  在车子上的时候,我还是在问:“为什么任小姐不到创作组来?”
  “她要与总经理说话。”
  “大买卖!”我挥手,“香江电视就她这个人是举足轻重的,要命。”
  “施太太说小宇哭得一头汗,睡了。”
  “我回家才能管这些,以后施太太再来电话,告诉她,我忙的时候别来烦我。”
  “是。”
  车子到中环,我与玛莉下车赶到写字楼。
  总经理一脸笑容迎过来,“施,我看过连续剧的大纲,好极了。”
  “谢谢。”我放下公事包。
  偌长的会议桌那一头坐着一个女子,她板着脸,几乎是瞪着我的。
  我看一看总经理。
  “我来介绍,”总经理还是个老好人的态度,
  “思龙,这是施扬名,创作组负责人。”
  我赔笑,想伸手,但马上想到西洋礼节,要等她先伸,可是她动也不动。
  她看看手表,“迟到四十八分钟,施先生。久仰大名,久候光临。”她冷冷地说。
  我僵住了。
  总经理打圆场,“来来,大家都忙,交通不便,时间不容易控制。”
  我坐下,玛莉坐我身后。
  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看清楚任思龙。
  她看上去约二十七二十八岁,头发梳在顶上,脸是长圆型,鼻子嘴唇都不见得很美,但是眼睛很圆很有神,浓眉,皮肤带一种奇怪的颜色,白腻中透点青色,略略化妆过,可惜看上去还是稍嫌病态。
  她的发脚很长,耳上戴珠耳环,一身白色的细麻长裳。
  我忽然想到刚才创作组开会的对白——
  “……白色在这里代表孤僻,潜意识对现实不满,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开,以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老总开口,“施,你听听思龙的意见。”
  她把头侧一侧,看牢我说道:“施先生,我们要出去兜售的货品来自创作组,希望你多多合作。”
  我欠欠身,“我会尽力而为。”
  “我们需要资料。”
  “一切资料已经由制作部与宣传部奉上。”我说。
  “制作部给我们的是意见,我们不需要意见,我们已有太多的人材提供新意见。”
  我想到老周的惨案。
  “那么宣传部——”
  “他们是饭桶。”
  我惊震,“任小姐——”
  她不耐烦的挥手,“我看见饭桶的时候认得出来!”
  我转头看着老总。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女暴君,说话如此不留余地。
  但老总只是微笑。
  我忽然觉得疲倦、劳累。
  我们只是老板手下的一群斗蟀,老板并不在乎我们互相吞噬,只要对他有利益。我们工作的狂热……真可怜,何必呢。这是我自从出来工作开始,第一次觉得累。
  我抬起头,看牢任思龙。不。我不会成为她的踏脚板。
  我问:“任小姐,你希望我如何与你合作?”
  她顺手拿起一个文件夹子扔在桌上。
  她冷冰冰的说:“机密!一切都是机密。为什么你们不在脸上也盖一个机密的印子?”
  我的怒气渐渐上来,我也淡淡的说:“任小姐,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你们告诉营业部什么?你想我可能做得成生意吗?‘长篇时装连续剧’、‘香江剧场’,这有什么意思?客户问我,内容如何?对不起,机密。什么人主演?对不起,机密。剧集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机密。你以为客户是第一号羊牯瘟生?”
  “任小姐,我认为你不明白我们的制作方针……”
  “我不需要明白,我只想把广告时间卖出去,给我合理、充分的资料,以便我去做生意。”
  “任小姐,我们不能够。”
  “为什么?”
  “你大概没有在电视台做过工,我们一定要保密。筹备多时的剧集,稍不小心泄露情节,容易被抄袭。”
  “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至于客户买与不买,”我站起来,“那是你的责任,你的本事,你的工作,我不能帮忙,除非公司整个政策改变,否则我不能提供资料,人多嘴杂,全香港在问要知道整个故事的发展,我们也不用玩了。”
  任思龙紧闭着嘴,看老总。
  老总咳一声,“可否略略使思龙易做一点?”
  “我们一向让客户看第一二三集,但是在现在还未开拍,透露过多实在太担风险。”我说。
  “但是思龙想早点争取客户。”
  “客户买的将是对我们的信心。”我说,“我们不能印了本子到处站在街上分发。”
  任思龙说:“你叫他们如何拿钱出来买看不见的东西?”
  我说:“那是你们家的事,香江电视营业部阁下自理。”
  任思龙看牢我,不响,隔了良久,她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
  她说:“很好,谢谢你的合作,施先生。”
  我说:“老总,我没什么话要说了,如果你早通知我不过是这么简单一回事,我可以派玛莉来。”
  任思龙打开皮包,拿出一支烟,自己用打火机打着。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好的,”老总送我,“施,好好的干。”
  我点点头,拿起我的公事包,玛莉跟在我身后。
  在电梯里玛莉微笑。
  她说:“波士,说得好,替我们出了一口气。
  我答:“任小姐应该把精力用在对外,不应与内部起哄。”
  “是。”
  我们找到车子,玛莉问:“还回创作组吗?”我说不,我要回家,我倦得要死,而且心情不大好。
  玛莉说:“明天看开会记录也是一样的。”
  “自然。”我说。
  车子先送玛莉,等我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
  我用锁匙开门进去,看到一地的玩具。
  我扬声,“美眷。”
  美眷并没有应,我皱起眉头。“美眷!”
  “什么事?”有声不见人,像剧本中的OS。
  “把客厅收拾一下。”
  美眷自房内出来,一边抱怨,“小宇不过想你在电话中安慰他两句,你连电话都不听。”
  “下次有事没事别找到办公地方来,”我说,“小宇你应该制得住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美眷奇异,“一定有事,对不对?平常你不是这么急躁。”
  “自然。”我倒在沙发上,“今天累极了。”
  “你天天都累,但是不见得像今天这么坏脾气。”
  “有没有冰牛奶?拿一杯来。”
  “好的。”她进厨房去。
  我听到开冰箱关冰箱的声音,美眷拿着牛奶杯子出来,我接过一连喝了半杯。妻子到底是妻子,一个男人累得不想动的时候,妻子是鼓舞。
  我说:“今天在老总那边碰到个怪物。”
  “呵?是什么人?”
  “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营业部经理,真受不了,”我说,“天下竟有这种女人,把我对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坏无遗,我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女人。”
  “你对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问。
  我微笑,“像妈妈,像你,好印象。”
  “你妈妈在你七岁时就去世了,你记得?”
  “当然记得。”我说,“我怎么不记得。”
  “这女人对你做了些什么?”美眷很好奇。
  “没做什么,我跟她争辩一场,毫无结果。”
  “长得美吗?”
  我仔细想一想。“毫不起眼,很普通。”
  美眷说:“他们说有才干的女人通常长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举止也上等,就是凶得紧。”
  “算了。”美眷说,“快上床休息吧。”
  “以后看样子还有得烦呢。”我笑,“咱们已经闹僵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好男不与女斗。”
  “谁也不是如来佛,我简直忍无可忍,”
  “洗澡吧。”妻说。
  “对了,小宇结果如何?”我问,“吵得很厉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应给他买玩具,他这才不响了。”
  “你太纵容孩子。”我不满,“弄得他没大没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与我在家混得烂熟,自然不怕我,孩子们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里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说,“讲来讲去没个结果,睡吧。”
  我静静的喝完牛奶。佣人在工人房里显然还在看电视,我听见有音响传出来。
  电视。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个恶梦。看到任思龙穿了黑皮衣黑皮裤,手中挥舞棍鞭子,在写字楼操来操去,大声呼喝职员做工。
  真是恶梦。
  跟现实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02
  星期天我几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懒,美眷带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与老周小王说到任思龙。
  “不喜欢她?”小王说,“你会恨她,制作部电话不通,她叫老总发通告说公司电话不可讲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问。
  “工作能力倒是强得惊人。”小王说,“你不会相信她把陈年烂片都卖了出去。”
  我问道:“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呢?”
  “她又不是热爱工作,”小王说,“她是在发泄,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变态。”
  “真的吗?”我问,“你从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说,“妙龄女郎,应该做些什么事?”
  “买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个男朋友谈恋爱。”我答。
  “是,可是为什么任思龙只喜欢工作?”老周问。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我说,“何必要说给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时都在写字楼,有男人可以容忍这个?”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电话,是方小姐。”
  于是我接听。“施某人。”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么样?”我问。
  “我的电话号码怎么每个人都知道?”她问。
  “我不明白,”我说,“请解释。”
  “宣传部半夜三更打电话叫我到公司协助宣传,我几时变宣传部的人了?再过三两个月,门房也打电话来,接线生也打来,我还活不活?睡不睡?一点系统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问,“宣传什么?”
  “宣传敝公司人材鼎盛。”方薇说,“拿去给客户看。”
  “这件事我会调查。”我说。
  “还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么了?”
  “我下午给你答复。”我挂电话。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昨天的开会报告。”她提醒我,“今天下午决定选角。”
  我问:“玛莉,你知道宣传部找我们这组的人干什么?”
  “拍照。”
  “没有人问过我。”我说,“或者我们不喜欢拍照。”
  “但是营业部派来的人——”
  “营业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帐。”
  “不准拍。”我说道,“方小姐不肯做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应了。”玛莉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提高声音,“这部门发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没有过分吧?”
  玛莉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问,“五年来你并没有失过职!”
  “我以为开会时你与他们有默契……”玛莉的声音低下去。
  “玛莉,取消这件事。”
  “可是——”她哭丧着脸。
  “可是什么?”
  “她们已经在打灯光了。”玛莉声调可怜。
  我站起来拉开门,刚好看见任思龙自外头进来。
  白色的松身裙子,领子旁绣一行白色的花。
  在阳光下,我才发觉她有这么漆黑的头发与眉毛。
  她脸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里像含着一块冰,寒气喷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视着她。
  “任小姐,”我说,“你应该先征求我同意。
  “你的职员已答应了。”她说道。
  我忍耐着,“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应该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权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经强调这一点。”
  “我们是同一间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门。”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见功。”
  “你错了,任小姐,”我说,“请你与摄影师回去。”
  “我能用你的电话吗?”她还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请便。”
  她拨了电话,站在那里,背着我,低声说话,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条,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欢白色,也很喜欢这种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认,穿在她身上,的确是有极佳的效果。老远一眼便看见她,可惜与她讨厌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为人并不可爱。
  任思龙挂了电话,转过身来,手按在话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这个举动,电话铃响起来。
  她听也不听,马上把话筒递过来,说:“施先生。”
  我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老总的声音:“是施吗?”
  我立刻明白了。这卑鄙的女人!刚才她背着我打的电话竟是向老总求救的。
  “我在。”
  “施,本来星期六是打算征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龙赶时间,这一个月来她都忙疯了,略不周到之处,你原谅她,她是女孩子,再说,叫创作组协助宣传,是我的主意。”
  我只觉得一切风光都叫她占尽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好说:“是。”便挂了电话。
  我看着任思龙,她的圆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我恨这个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说:“请尽量方便。”
  她得体地答:“谢谢。”
  我恨她。
  我转身入房,老周与小王早已离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导演,”我说,“请与我们的大编剧和解吧,你们这些大人物饶饶我这个小角色吧。”
  “你怎么了,施?”林吃一惊。
  “没什么。”我叹口气坐下来,“你有什么事?”
  “是你叫我来的。”他说。
  “呵对了,我叫你来的。”我说,“方薇说你与她不和。”
  “我?”他跳起来。然后开始他的演说。
  他一直叫一直解释,我只是模糊的看着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溃了。
  终于他在半小时后静止。
  我说:“林士香,我们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让我改本子中任何一个字!你说,是她拍还是我拍?你说。”
  “你很幸福,你还不知道,方薇对你那么好,你看不出来?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还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说。
  “这样吧,你们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议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会乘胜进击,把我逼死在墙角,你不知道,有些场次与镜头是根本无法拍摄的。”他苦闷的说,“然后她反问我:没法子?人家谁谁谁都拍过了!贬得我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真是伤心!”
  “她也没错,既然人家拍过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说。
  “那我还做什么导演,干脆让她去找个有经验的摄影,她自己出马不就行了?”
  “别吵了,我们跟她赔个小心好不好?”我说道。
  “你为什么一直承让她?”林士香问。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方薇其实很动人漂亮?”
  “老天,没有。”
  “或者你该追求她。”我说。
  “对不起,我不愿意与同事发生男女关系,上班时候见的是这些人,下班还是这些人,比结婚还惨。”
  “不管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人要到。”
  “你负责请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摆手,“我仍然觉得方薇是非常动人的。”
  “是吗?”他疑惑起来。
  “自然,你没注意到?你的观察力不够强。”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门走了。
  我翻开昨日的报告,阅读完毕,老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餐。他说:“施,出来松弛一下子,别老闷着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写字楼职员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对这一项习惯,我们会因此而变得更无聊渺小。
  我自己开车到了约会地点,老总与任思龙已经坐在那里。
  我为了风度,向她点点头。
  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闭得紧紧的。
  老总问:“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龙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
  我叹口气。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总说:“你们两个握手言欢,好吧。”
  我说:“我们没有吵过架呀。”
  老总笑。
  任思龙开口:“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齿,中国人最善为掩饰。”
  我看着她,“任小姐,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
  “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这里是英国殖民地,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她抢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总说:“来,点菜,点菜。”
  我说:“烧排骨。”
  她说:“炸龙俐。”
  老总松口气。
  我说:“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你对中国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样的感情。”她说,“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强忍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她说。
  我嚼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任小姐,中国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
  “多谢指教。”她冷冷地说。
  我顶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可以到处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扬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己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一一”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隔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思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她,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眷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简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她建议制作一小时笑话集。
  我马上说没有可能,半小时或者可以,但一小时不可能。
  我们两个又吵上半晌。
  她说:“制作费完全有大公司负责。广告费六千元一分钟。”
  我说:“每星期一小时,我这里连长篇剧都别玩了,全世界的编剧加在一起也写不出这么多笑话。”
  她冷笑。
  老总说,“这个我们可以详加考虑。”
  散会。
  我问玛莉:“方薇呢?叫她来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玛莉说,“什么事?”
  “她回来马上通知我。”我说:“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编剧室来,百般无聊,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说,“没事做?很难得的空闲,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吗?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谁?”他问道。
  “谁?”
  “方薇。”他用手覆额,“这一年来我一星期至少见她三次,我对她的脸已经习惯了。”
  “她很快就回来,担心什么?”
  “担心?我担心自己。”他出去了。
  玛莉说:“他做什么?发痴?”
  “谁知道,发神经。”我说。
  玛莉笑,“方小姐走开十来天,他觉得见不到她不是好事,他开始发觉他们不是敌人,他对她其实感情微妙。”
  我也笑,“会吗?会有这种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玛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不下去。
  我继续着我的开会生涯。制作部决定要开拍喜剧,我得动脑筋找编剧来工作。
  美眷却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装修。
  她叫了人来糊墙纸,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烦躁,“好端端改什么装修?”我问。
  “人家不都是贴墙纸吗?”她像个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们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扭开电视机。
  选台找到一个海洋生物的纪录片。
  一群群的嗜喱鱼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散开。
  海蜇从来不需互相交谈,从来不约会,从来不组织社会,没有政府。多么美丽高贵,自由自在。
  我叹口气。
  “你自从升职以后,很不愉快。”美眷说,“你有没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我们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问。
  “我不要去台北,去东京也好过台北。”美眷说。
  “为什么?”我问。
  “台北不矜贵。”她告诉我。
  “那么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说,“说上来多好听。”
  “是呀,为什么不?”她横我一眼,“又不是认真贵。”
  “明天记得提醒我看该剧集。”我说,“记得。”
  “知道了。”
  我拿起报纸。
  “慢着,我们要请表哥吃饭。”美眷按住我的报纸。
  “为什么?”
  “他要约任思龙,又没名目。”美眷说,“所以把我们也找出来。”
  “算了,谢谢,她请我我还不去呢,我还请她?”我说。
  “是因为任思龙?”美眷笑问。
  “是。”
  “别这样,她是女人,你不应该嫌她。”美眷说。
  “我怕她嫌我,怎么敢去?”我说,“明天我拿个假期才是正经呢。”
  “我不管,这顿饭你是非请不可的了。”美眷说。
  “你真多事,你还怕你表哥会娶不到老婆?”我不以为然,“你要撮合他们,你去好了。”
  美眷说:“你这个神经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请别叫我去与任思龙吃饭。
  我把表哥约出来单独谈话,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苏打。
  我问:“你真的爱上了任思龙?”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职,应该有很多女朋友。”我说。
  他带深意的看我一眼。
  隔了一会儿他说:“扬名,你是近水楼台,帮帮忙。”
  我忍不住问:“任思龙有什么好处?”
  “我欣赏她整个人。”表哥说,“怎么,你不以为然?”
  我耸耸肩。
  “我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扬名,你喜欢美眷,因为她的五官长得几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觉得思龙有个性有才干有学识,她周身流露的气质非同凡响,她在芸芸众女之中高高在上,凭她先天的赋予与后天的努力。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
  “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说。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