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shū Yi Shu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46nián)
弄潮兒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一章
  二0七四年。
  大都會。
  石丙傑在夢中驚醒。
  附在他足踝上的警示器嗚嗚作響,小小紅色燈號一明一滅,表示有人緊急找他。
  疲纍的他,深夜被驟然吵醒,實在不是滋味,這個時刻,紅燈看上去益發似一隻小妖的眼睛。
  石丙傑當然知道什麽人找他。
  他按下通話器,小小螢幕馬上亮起,他看到對方,對方自然也看見了他。
  與他對話的是一個俏麗的女子,身穿白色製服,焦急他說:“天,石醫生,你還在傢裏,請迅速趕至急癥室,發生嚴重意外。”
  石丙傑已習慣這類緊急任務,當下對那位當值看護說:“馬上到。”
  他在那十分之一秒醒來趕出門去。
  街道十分寧靜,市立醫院急癥室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嚴重意外天天都有,但是,這次顯然牽涉到許多幼童,統統焦頭爛額,或坐或站,大聲號哭。
  石丙傑,最看不得孩子吃苦,一見這種慘狀,大大惻然,邊換製服邊問:“發生什麽事?”
  “一間孤兒院發生火警。”看護幫他戴上橡皮手套。
  石丙傑太息,“我的傷者在哪裏?”
  “石醫生,請跟我來。”
  石丙傑走進手術室,看見他的師傅孔教授已比他先到,立刻知道這件事嚴重。
  “丙傑,你到了,請過來。”孔教授指指手術床上的傷者。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全身被手術布覆蓋,布上透出斑斑血跡。
  她有一張小巧端正的臉龐,此刻一絲血色也無,雙目緊閉,整個頭頂攏在儀器之下,維生器的各種管子搭往她的頭部。
  石丙傑看嚮儀器螢幕,一愕,“她的心跳呢,她已沒有心跳脈膊。”
  孔教授不悅,“如有心跳與脈膊,找我同你來幹什麽?”
  石丙傑心中暗暗叫聲苦,伸手掀開傷者身上那幅布,視綫一下接觸到她的身軀,不禁退後一步。
  石丙傑自命見識多廣,什麽樣的場面沒有見過,可是這次也大吃一驚,一顆心突突劇跳,連忙把布重新蓋上。
  在場幾名護士全部失色,身不由主,別轉面孔。
  石丙傑額角冒出汗來,“她已經沒有身體。”
  孔教授答:“是。”
  “怎麽會傷得這樣厲害?”
  孔教授嘆嘆氣,“石丙傑,我要你救這名女子。”
  “教授,她已經死亡。”
  “她活着,她的腦部活動正常。”
  “那是超卓儀器所製造的幻象。”
  “石丙傑,我們必須救這個女子,你且跟我來。”
  石丙傑與看護們面面相覷,不知這個瘋狂教授又有什麽怪主意。
  石丙傑脫下橡皮手套,跟老師到他的辦公室,兩位警員一見到孔教授便站起來。
  “請坐,我想石醫生看看剛纔的新聞片斷。”
  警員非常合作,取出微型攝錄音機,交給石丙傑,並且解說:“這是電視臺在孤兒院火警現場拍攝到的情形。”
  螢幕十分小,衹有十公分乘七公分左右,卻非常清晰,片子一開頭就已經火光融融,人聲嘈雜,消防員正用化學泡沫灌救,這是典型火災現場。
  石丙傑喃喃說:“救人的科技永恆落後。”
  消防員這時已自建築物內救出受驚哭泣尖叫的孩童,石丙傑緊緊皺住眉頭。
  忽然之間,他看到一個女子的面孔在二樓窗戶出現,他認得這張臉,她便是那個傷者。
  大概一個小時之前,她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衹見她一手夾着一個纔歲多大的小孩,高聲呼叫,消防員架上雲梯,把小孩自她手中接過,示意她也一起緊急疏散。
  誰知那女子不予理睬,一頭鑽進火場,再出現的時候,腋下又是兩名孩子,這次,她的頭髮已經焦麯。
  消防員大聲吆喝,有兩個更因穿着防火裝備,縱身入屋,協助營救。
  在場電視臺記者的旁白進入歇斯底裏狀態:“看!看!這是典型捨身救人的例子,災難造就英雄,天曉得還有多少孩子睏身在災場,我們嚮那女子致敬--”
  說時遲那時快,那女子又再出現,這次抱出三名孩子,前後一共九名孩童因她得救。
  畫面上的她已經精疲力盡,剛扶住消防員的手臂想逃出災場,衹見一道閃光,那女子擡起頭,凝望天空,像是知道大限已屆,咀角忽然露出一絲微笑。接着爆炸聲傳來,女子的身軀在該剎那化為軟綿綿一團血污,接着她被爆炸氣流連帶木屑碎玻璃一起推出窗外,讓救護人員接住。
  記者沙啞的聲音慘叫:“完了,完了——”
  影片在這時候中斷。
  石丙傑閉上酸澀的雙眼。
  過了很久很久,他聽得孔教授說:“謝謝兩位警官,你們可以走了。”
  石丙傑坐下來。
  孔教授問:“我們應不應該救她?”
  這次石丙傑答:“應該。”
  “讓我們動手吧。”
  石丙傑擡起頭來,“她是誰,叫什麽名字?”
  “姓名身份在這種時候還重要嗎?”
  孔教授說得對。
  “石丙傑,這不是第一次做這種手術,你已是本院享有盛譽的截肢接肢重生專傢。”
  “可是教授,沒有一次會像這次這麽徹底。”
  “這是你大顯身手的好機會。”
  “但這也許不是傷者的意願。”
  “像她那樣勇敢的人,當知道生命比外型重要。”
  “我們在說的並非一截肢體。”
  “石丙傑,我孔令傑怎麽會收了一個像你這般婆媽的弟子,有話直說好了,她的身體已經一無用處。我們衹想你保留她的頭部!”
  石丙傑默然。
  “你做過比這更糟的手術,病人衹剩一副腦——”
  “自從那次手術以來,我們一直都受衛道人士攻擊。”
  “咄,悠悠人口,說儘管隨人說個夠,但求無愧我心。”
  他們卻不是上帝,手術成功的比率,衹有百分之十。
  “通知機械義肢部同事明天一早開會,”孔令傑打一個呵欠,預備休息。
  石丙傑的睡意盡消,再也不想休息。
  他回到病房,問值夜看護:“孩子們情況如何?”
  “萬幸,全是皮外傷,衹有數名需要留醫。”
  “一共有幾個孤兒?”
  “二十八名。”
  “女傷者是誰,可是院內職員?”
  “我們開頭也以為她是職員,但是據一位保母說,她衹是名過路人。”
  石丙傑一怔。
  看護說下去:“當時保姆發覺二樓起火,慌忙間奔出屋外求救,截住那女子駛過的車子,女子連忙代為通知警方,接着便撲進災場……以下的事你已知道。”
  “她的身分查明沒有?”
  “警方已取去指紋,相信很快便有分曉。”
  石丙傑萬分感慨,“呵,原來是陌路相逢。”
  “是呀,純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是英雄。”
  更加難得。
  “去替我準備儀器,我想與她腦電波接觸。”
  “是,石醫生。”
  石丙傑重新戴上口罩手套,換過幹淨袍子,到隔離病房坐下。
  看護已把儀器接上。
  石丙傑急促在紐鍵上按動,電腦螢幕上出現他的問話:我們能否與你接觸,我們能否與你接觸?
  螢幕上空白一片,沒有答復。
  石丙傑有點失望。
  這時候,通話器響起來。
  看護把它接通,是警務人員,“我們要求與主診醫生通話。”
  “我是石丙傑醫生。”
  “石醫生,女傷者身分已經查明,她姓許,名許弄潮是本市理工學院建築係講師。”
  螢幕上立刻打出許弄潮的簡歷,看護馬上用打印機記錄下來。
  他們嚮警員道謝,看護把資料交到醫生手中。石丙傑連忙按動紐鍵,“許弄潮,許弄潮,請與我們接觸。
  仍然沒有答復,看護低聲感唱:“纔廿四歲呢,有一個如此動聽的名字:弄潮,弄潮兒,唉。”
  石丙傑心一動,不住呼召:“弄潮兒,弄潮兒。請答復我們。”他加強了電波能量。
  看護忽然之間低嚷:“有了!”
  螢幕上出現微弱、煩燥、不安的電波。
  石丙傑擦了擦額角上的汗珠。
  儀器將波光翻譯為英語,電腦迅速打出:“孩子們,救救孩子們。”
  石丙傑連忙說:“他們全部獲救,他們安全,謝謝你。”
  “……”
  “弄潮兒,弄潮兒,你覺得怎麽樣,你能繼續談話嗎?”
  “我很疲倦,我在哪裏?”
  石丙傑看一看病人,衹見她一動不動,躺病床上。
  他正在操作一部與人夢境與下意識接觸的機器。
  “你在醫院急救室內,我是你的醫生石丙傑,請你用心聽着,許弄潮,你身受重傷,我們要徵得你的同意,替你動一項大手術,以便保留你的生命。”
  “呵,受傷了。”語氣十分感慨。
  螢幕上電波激動地跳躍,像是回憶到可怕的一幕。
  “我自朋友生日會返來,途經孤兒院……我不後悔,每個人都會那樣做,我傷在何處?”
  石丙傑難以啓齒,過片刻,纔告訴她:“我要為你截取敗壞肢體,接上機械義肢。”
  傷者受到極大震蕩,電波顫抖不已。
  看護不忍看下去,退至一角。
  過許久許久,她纔問:“我身軀哪一部分?”
  石丙傑仰天長嘆,他一嚮認為做醫生最痛苦的是這個時刻,但終於忍心地答:“全部。”
  一片死寂。
  然後病人反問:“醫生,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絶對是認真的,請你準備好,我馬上把這次手術的概約資料輸送給你瞭解一下。”
  石丙傑把醫院準備好的手術圖解文字磁碟插進儀器,讓她接收。
  他用手捧住腦袋。
  磁碟在十秒鐘內已完成任務。
  螢光幕上毫無反應。
  “弄潮,弄潮兒,你是一個英勇的人,請接受事實,請面對現實。”
  答復來了:“我選擇死亡。”
  石丙傑心都涼了,“不要衝動,切勿灰心,信任我們,這個手術本院已做過多次,生命誠寶貴,否則你不會撲進災場,拯救孩童——”
  已經沒有答復,電波完全靜止。
  石丙傑掩住臉。
  看護用手按住醫生的肩膀。
  石丙傑嘆息,他不是好醫生,從頭開始,他的情緒太過激動,在病人身上動輒用上真情,一個優秀的醫生應該像一把雷射手術刀,冷酷、準確、攻效超卓,手術刀毋須愛上切割的皮肉。
  石丙傑疲倦地說:“如果她再拒絶一次,我們衹得關掉維生器。”
  “也許會有轉機,石醫生,你先請回去休息。”
  “無論如何,準備好機器手術助理三號與四號,把情況通知孔教授。”
  “是,石醫生。”
  石丙傑心力交瘁。走到停車場,纔發覺天色已經大亮。
  他衹想回傢好好睡一覺。
  這時汽車喇叭尖銳地響起來,嚇得石丙傑整個人彈跳一下,使本來心情欠佳和他轉身怒目相視,他聽得一連串銀鈴似笑聲,這並沒有使他緊皺的雙眉稍微鬆懈。
  坐在鮮紅色開蓬名貴古董跑車內的是他的女朋友遊曼曼,她嘖嘖連聲:“你的雙眉是一個解不開的結,永遠為他人生死煩惱,石丙傑,你忘記今早我們約定齊去弄潮,怎麽,打算爽約?”
  石丙傑一聽到弄潮兩個字,更加苦澀。
  過半晌他才能說:“曼曼,我纍極了,衹想休息。”
  遊曼曼哼一聲,“冷落我纔是你的專業。”
  “成年人應當體諒對方,我工作性質如此,無可奈何,曼蔓,你曾說過,你欽佩我的專業,請你包涵我的不周。”
  遊曼曼軟化,真的,男友要是成日價遊蕩,不務正業,她也吃不消,“讓我送你回傢。”
  車程中石丙傑一言不發。
  曼曼性情驕縱,自幼被父母寵壞,對他,真算情有獨鐘,已經夠溫馴體貼,否則也不會進展到談論婚嫁。
  可是不知憑地,每次在最疲倦的時候見到曼曼,石丙傑總有纍上加纍的感覺。
  這一定是他不對,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回到公寓,他便誇張地打個呵欠,暗示曼曼即時離去。
  曼曼勉強笑一笑,作最後努力:“你不想緊緊擁抱我,深深吻我?”
  石丙傑搖頭,“那都需要身體能量。”
  曼曼衹得自己下臺,“好,我呆會兒再來。”
  “我十點半就得回醫院開會。”
  曼曼僵着臉,聳聳肩:“好好好,我不勉強你。”
  她走了。
  石丙傑又覺一絲內疚,斟一杯酒,浸到一缸熱水裏,又不是那麽纍了,他心一跳,莫非是找藉口來逃避曼曼?
  走了也有三年了,開頭,他喜歡她天真、活潑、嬌俏,過些日子,發現她習蠻、任性、幼稚,但是已經種下感情。總覺得即使是遊曼曼,也得長大,又拖了一年,遊傢傢長已經發話,很多時候,都會問及婚期。
  曼曼父親遊說馨在本市百貨業頗有點來頭,連帶平時說話也非常權威,叫人喝茶也似發號施令,石丙傑至今尚未習慣。
  想到這裏,石丙傑閉上眼睛,酒杯當一聲掉地下,他睡着了,這頭婚事肯定有催眠作用。
  即使如此,開會也沒有遲到。
  他有個好聽的綽號,叫永遠準時的石丙傑,一個人連自己的時間都控製不好,還想做什麽大事?許多不守時的人,非不能也,乃不為也,不過是想騙取他人時間,欺侮人。機械義肢部的總工程師支持這項手術。
  他再三說:“以往失敗的例子與本院技術無關,乃因病人意志消沉,自動放棄生存本能。”
  孔令傑教授問門生:“病人還沒有答應讓我們動手?”
  石丙傑搖搖頭。
  “說服她。”
  石丙傑啼笑皆非,師傅越老越蠻,一聲令下,誰敢不從,再難的題目也得為他辦到。
  就在這個時候,通話器響:“急緊消息要知會石丙傑醫生。”
  石丙傑按下鍵鈕,“請說。”
  “病人許弄潮已答應做手術。”
  在場所有人歡呼起來,石丙傑要盡快趕到救護室,匆忙間掀翻了椅子。
  他跑到急癥室門口,看護迎出來,告訴他,“這個年輕人等了許久,他想見許弄潮。”
  “他是誰,親人?”
  “他是病人的未婚夫。”
  “現在不是時候,叫他在手術後再來。”
  看護有點不忍,但命令是命令,醫院裏誰都知道孔與石兩師徒其實一個脾氣。
  病人仍然昏迷,病房溫度已降至零度,防止腐敗加速。
  石丙傑仍以同樣渠道與病人交談。
  “醫生……”
  “我明白你的心情,換一個角度想,也許不知多少人會羨慕你得到一具金剛不壞之身。”
  “醫生真會說笑。”語氣苦澀。
  石丙傑也頻頻苦笑,事到如今,哭也無用,衹得笑。
  電波忽然轉弱,呈小小連續波浪狀。
  看護看醫生一眼,“病人在哭泣。”
  石丙傑轉過頭去看許弄潮,衹見她眼角沁出淚水。
  看護輕輕替她試幹。
  “手術在一小時後開始。”石丙傑告訴她。
  “醫生……”她躊躇不安。
  “是的,我會一直在身邊。”
  “尊姓大名。”
  “我叫石丙傑。”
  “你曾多次做過這種手術?”
  石丙傑飛快嚮她解釋:“人類的軀殼其實是生命結構中最脆弱一環,過去不知多少精敏的靈魂因肉體器官敗壞被迫拖纍或犧牲,直到世紀初纔發明換肢法,並進步改良到今日地步,請不必猶疑,我們會盡力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續。”
  她沉默一會兒,“石醫生你說得對,況且我尚有什麽損失?”
  醫生又說:“高明的手術還需你意志力配合,方有痊愈希望,你要支持下去,”
  病人同意。
  “手術之前,我們倆人同樣需要休息,以便一會兒同心合力打仗。”
  石丙傑關掉儀器,站起來對看護說:“安排我進休息箱。”
  他們到休息室,走近似繭一般的透明休息箱,他打開罩子,躺進去,“六十分鐘。”
  看護替他合上罩蓋,按下紐,走開。
  石丙傑鼻端聞到愉快清新的空氣,恍如置身瀑布旁一個溫帶花園,他合上雙目,身子仿佛輕輕飄起,一直蕩嚮一道乳白色光柱,悠悠上升……他快活地睡着了。
  醒來時精力棄沛活力十足,不過在這裏睡覺是要付出代價的,許多醫生睡得上了癮,一如前頭人吸麻醉劑,欲罷不能。
  好心看護打開蓋子,提醒他:“石醫生,記得回去補一覺。”
  休息箱內的氣體透支他原有的體力,如果不補回去,三兩次超支就可以使他崩潰。
  師傅孔令傑已在手術室等他,三號與四號手術機械手臂亦侍候在旁。
  手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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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孔教授說:“這個手術最細磨考人,並非一刀痛快切下如一般人想像。”
  石丙傑笑,“比起胎胚手術科那邊,還算好的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噫,教授,病人的左手臂上截或可保留。”
  “無用,一並截除,何必婆婆媽媽,反正她一定要開始新生活。”
  “是。”
  “病人有一張俏麗的面孔。”
  “她確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有無親人前來探望?”
  “衹有一個未婚夫。”
  “父母、弟兄姐妹……她的血親呢?”
  “資料顯示,她是獨生兒,父母早已逝世。”
  “那也好,呆會沒人鬼哭神號。”
  手術進行了六個小時。
  石丙傑是身壯力健的小夥子,不覺得什麽,孔令傑卻說:
  “我得休息一會兒,神經接駁工夫,你指揮三號同四號做吧。”
  “教授,手術順利。”
  孔令傑露出一絲疲纍的微笑,他的手術衣大半被汗水浸濕,他衹輕輕說聲“後生可畏。”
  手術助手嚮醫生報告:“病人軀體已完全分離。”
  聽上去真可怕,正像一個半世紀前,人們聽見解剖手術同樣聳然動容一般。
  石丙傑為傷者仔仔細細料理妥當,方纔鬆下一口氣。
  這時,連機械手臂都左右揮舞,表示手術成功。
  石丙傑說:“把病人送返病房休息。”
  “醫生,如無意外,她曾在廿四小時後蘇醒。”
  “很好,我會在現場輔導她心理。”
  “石醫生手術高明。”看護由衷欽佩。
  “哪裏。”石丙傑謙曰:“比起若幹前輩,好比螢火之比月亮。”
  他是由衷的,想到自身可能永遠達不到那個境界,不禁茫然失神一會子。
  他先推門出手術室。
  病床由看護推着,為免防礙觀瞻,病人雙目以下,覆着白布。
  世上總有不愉快的意外,否則的話,此處不叫人間,可稱樂園。
  他們一行人輕過走廊,眼看已經抵達病房門口,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年輕男子撲出來用手搭住病床,阻止他們前進,並且呼叫:“弄潮,弄潮!他們不讓我見你,你怎麽樣了?”
  石丙傑想出手阻止已經太遲,那年輕人竟順手掀開了白布,一看之下,他七魂三魄即時出竅,大聲尖叫,雙手亂舞,腳步凌亂,倒退連連,撞到墻上,目定口呆。
  看護怒目以視,連忙整理白布。
  石丙傑推開病房門,讓病人進去,然後緊緊關上門。
  他喃喃說:“許弄潮再也沒有未婚夫了。”
  看護怒道:“這等魯莽漢子,要來作甚!”
  “以現今標準來說,他算得是個熱情人,女子對異性要求過高,並非好事。”
  看護仍然悻悻,“終身不嫁,也不要那樣的人。”
  “看護忙碌地把病人搬上病床,接駁好所有管子及儀器,她沒想到的是,這是她日常工作,司空見慣,可是一般街外人未必能夠接受她的病人。
  她咕濃:“愛裏沒有懼怕,若有嫌棄、厭惡,那必定是愛得不夠。”
  石丙傑從來沒有勇氣與女性爭辯,“是,是。”他唯唯喏喏。
  看護說:“她現在輕鬆了。”語氣中充滿愛惜。
  “下星期我們替她換上機械身軀。”那具人工軀殼,其實是小型維生器。
  “有點諷刺是不是。”石丙傑感喟,“弄潮兒將永遠不能嬉水。”
  “說不定啊,將來機械身軀的玻璃纖維部分增加,重量減輕,設計完全不同。”
  石丙傑十分欣賞同事的樂觀態度。”
  石丙傑說:“我們都該休班回傢了,喚七十三號來小心看守病人。”
  門外,那個不知名的年輕人猶自不心息,臉色蒼白。纏着醫生同看護問:“她衹剩下……怎麽辦?”
  看護看到他雙眼裏去:“如果你愛她,總有辦法。”
  那男子猶疑,“如果不呢?”
  看護忍無可忍,嫣然一笑,“如不,她會來找你。”
  經不起考驗的年輕人居然問:“她已沒有雙腳,怎麽來找我?”
  這次輪到石丙傑調轉頭來說:“我們會給她一對翅膀讓她飛着來,守衛,把這個人趕出去!”
  不用趕,那人連奔帶逃似跑下樓梯消失。
  可憐的弄潮兒。
  算一算,已經有超過四十多個鐘頭沒有正式睡覺。”
  石丙傑把衣服脫下,跳到床上去。
  他放開懷抱肆意大睡,過半晌轉一個身,無限滿足。
  有自己的身體真好,脆弱管脆弱,原始歸原始,但是活生生血肉之軀有分莫名的親切感,不由他不留戀。
  人就是這個樣子,到了某一程度,自然返噗歸真,世紀中初發明人造子宮,婦女們趨之若驚,三十年後的今日,儀器幾乎結滿蛛網,乏人問津,大傢又想嘗一嘗生命孕育生孕的奇妙感覺。
  石丙傑一嚮認為他所擁有的統統都是最好的,他從不嚮往他所沒有的東西。
  他自問是一個最最典型沒有出息的快樂人。
  睡到差不多要醒的時候,耳畔忽聞嬌笑聲,“手術成功,噯?”
  石丙傑吃一驚,這分明是曼曼,他睜開眼睛,“你是怎麽進來的?”
  “我有門匙。”曼曼正蹲在他床頭笑。
  “門匙從何而來?”
  曼曼見他一如審問犯人,十分不忿,“自你褲袋找到正匙,拿去鎖匠處配來的,怎麽樣,不可以?你有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收得密密?”
  石丙傑為之氣結。
  曼曼嘻皮笑臉問:“你的貞操?”
  石丙傑輕輕推開她,“我的私隱。”
  “你有什麽瞞着我?”
  “多着呢。”他伸出手來。
  “幹什麽?”曼曼拍打他的手心。
  “請你把門匙還給我。”
  曼曼聽出他語氣認真,因而不悅,“我還沒資格擁有你的門匙?”
  “我最怕群體生活,你不是不知道。”
  “將來結了婚,夫與妻一人一間公寓,分門出入?”
  “最好不過。”
  “石丙傑,你真是個怪人,怪醫!”
  她委屈地自手袋中掏出鎖匙,丟還石丙傑。
  石丙傑起床,取過門匙,衝進水厠。
  曼曼自他身後抱住他,“我們今天到什麽地方逛?”
  “今天我巡房,病人等着我。”
  曼曼失望地退開,怔怔地看着男友颳鬍須,“我是怎麽愛上你的。”
  石丙傑搖頭,“我不知道。”笑,“也許是因為你厭倦了叭兒狗。”
  他說得對,曼曼低下頭,那些千遍一律開着五顔六色跑車,捧着鮮花,邀請她到各式各樣會所午膳的男孩子們令她厭倦,千人一面,千口一言地胡亂贊美,也使她煩膩。
  她愛上石丙傑身上發散與衆不同的輕微消毒藥水味。
  曼曼以他為榮,人後她稱他“石醫生”,連她驕傲而勢利的父親亦對石醫生另眼相看。
  歷來她所結交的那麽多男朋友當中,也不過衹有石醫生過得了傢人這一關,遊曼曼重新有了面子,擡得起頭來,石醫生榮耀了她,所以她愛他。
  他怪僻一點,她可以忍受。
  她已經不小了,不懂事也得懂事。
  石丙傑換了衣服,吻一吻女友前額,“送我到醫院?”
  曼曼沒好氣地看着他,石丙傑天天穿同樣衣褲,白衣白褲,一式七套,以便天天更換,在醫院內也是白衣白褲,與背境融匯一片。
  “你總得撥點時間給我。”曼曼指着胸口。
  “下個月我會放兩個星期大假。”石丙傑笑着把好消息告訴她。
  遊曼曼歡呼起來。
  石丙傑先巡視兒童病房。
  他最小的病人衹得三歲,配着義腿,嚮他奔來,讓他一把抱住,快活地嬉笑。
  小病人的母親感激而心酸地上前稱呼一聲“石醫生。”
  “好嗎,還習慣嗎。”
  “我與他都好。”若語還休。
  “還有什麽問題?”
  “是孩子的父親,他接受不來。”
  “他需要心理輔導。”
  “他不肯來。”
  “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如不,換一個丈夫。”
  那位太太駭笑,看護們卻早已習慣石醫生的怪論。
  “孩子將來——”
  “將來他會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石丙傑看到那母親的眼睛裏去。
  她顯著地安下心來。
  他放下孩子,到其他病房去。
  難怪成功的醫生都有點自大,該時該地,醫生仿佛就是病人的救世主。
  石丙傑所有病人當中,抱怨最多的是一位在意外中失去拇指的女士,她從不停止哭泣訴苦,且不肯出院,而最少出聲的,可能會是許弄潮。
  今天,他刻意回避那位女士而直接走去看情況最嚴重的病人。
  她已經蘇醒。
  眼色非常疲倦,但可以清晰視物,聲音微弱,但表達能力甚佳。
  石丙傑替她檢查後十分滿意。
  她低聲問:“你就是稱我為弄潮兒的石醫生?”
  “正是在下。”他坐在她旁邊。
  “你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
  石丙傑微笑。
  “醫院已把我的舊軀殼棄置?”
  “不錯。”
  “你坐在我身邊不覺害怕?”
  石丙傑笑出來,“我為什麽要害怕,你會賣友求榮、誣陷造謠、抑或暗箭傷人?”
  她閉上眼睛,“謝謝你醫生。”
  這時,看護為她播放輕音樂,“許小姐你喜歡哪位作傢?我找錄音帶來說故事給你聽。”
  許弄潮牽牽咀角,“活着還是好的。”萬分感慨。
  “你放心,你不會一輩子躺着,我們會很快替你接上義肢,你會像正常人一樣。”
  “學習運用機械肢體,需要一段時間吧。”
  “不需要,它們聽令於你的腦部,接通微型電腦。活動自如。”
  “呵對,我忘了,我還擁有我的腦袋。”
  這是一個漆黑的笑話,石丙傑雖然笑不出來,也佩服病人的意志力。
  他伸手去拍病人的手,卻拍了個空,衹得縮回手來,輕輕咳嗽一聲。
  這時,病房門外傳來人聲,石丙傑不覺轉過身子去。
  看護笑,“噫,是孩子們。”
  可不是,門外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分明是孩子們。
  看護說:“我出去看看。”
  她去了一會兒,滿臉笑容回轉來,“石醫生,是孤兒院的孩子們,他們要來看望許小姐,多謝她救命之恩呢。”
  石丙傑精神一振,“那多好,許弄潮,你願意見他們嗎?”
  “我這個樣子——”許弄潮嚅囁。
  看護說:“不要緊。”她輕輕用布蓋住病人脖子以下部位。
  石丙傑覺得這會對病人的精神有很大的鼓勵,便吩咐道:“讓孩子們進來,”
  門一開,孩子們一涌而入,大的抱着小的,八九人一齊排在病床前,有些四肢頭臉還紮着綳帶粘着膠布,但是神情愉快,朝着病人一鞠躬,一起說:“多謝許小姐救我們。”聲音清脆可愛。
  許弄潮感動了,說不出話來。
  孩子們念完了臺辭爭嚮前做私人訪問。
  “許小姐你好嗎?”
  “許小姐你幾時出院?”
  接着獻上鮮花,親吻許弄潮的臉頰。
  有一個小朋友最細心,伏在床角輕輕問:“那麽多管子插住痛不痛?”
  許弄潮低聲答:“不痛,一點都不痛。”
  “那好極了,”他歡笑,“我扶你起來。”他說。
  小朋友伸手去扶,扶了個空,許弄潮急了,“你別動。”
  那很不爭氣的床單又一次緩緩滑落,掀露真相。
  許弄潮嗚咽一聲,閉上眼睛。
  小孩子們在這個時刻統統靜下來,瞪着空床。
  石丙傑頓足,怕他們驚恐,尖叫、奔跑。
  看護搶到床邊以防萬一。
  但是小朋友們很快恢復談笑,反應奇突,他們一點都不覺害怕,反而趨嚮前,關懷備至。
  ——“哎呀你不要身體了?”
  “以後是不是永遠躺床?”
  “不能蕩鞦韆了。”
  “還需要吃飯嗎?”
  “多好,老師打不到你的手心。”
  三個大人齊齊鬆口氣。
  看護的眼角潤濕,連忙把被單拉好。
  石丙傑拍着手掌,“小朋友,時間到了,下次再來。”
  他們十分有禮,排好隊,魚貫外出,秩序井然。
  許弄潮要到這個時候纔敢重新睜開雙眼。
  她笑了。
  石丙傑鬆口氣,“孩子們多聰明可愛。”
  看護贊同:“人真是越大越笨,越老越盲。”
  許弄潮看着醫生,“他們竟然一點不怕。”
  “為什麽要怕你,你救人,又不害人。”
  “許小姐,”看護說:“你休息吧。”
  石丙傑說:“我要替你去選擇新軀殼,有無特別要求?”
  “有。”
  “請說。”
  “選一具性感的。”
  石丙傑一早已經知道她是個鬥士。
  他同機械部同人研究良久。
  “照電腦圖片顯示,病人生前身體各部位重量如下。”
  “這一具軀殼比較適合她。”
  “我知道這一具,它編號0七三,它的缺點是每四十八小時必須增添能量。”
  “它利用太陽能,方便之至。”
  “但本市去年陽光日衹得一百三十天。”
  “這要嚮工業傢算帳,濃煙密佈,未能升上大氣,阻擋陽光,防礙所有太陽能工具操作。
  “九一一號的重量也適合。”
  “它是為,呃,男士或老年人設計的。”
  “怎麽說法?”
  “沒有女性特徵,電腦程序中不包括女性一般反應。”
  “真落後!可以說毫無選擇可言。”
  “石醫生,這裏並非家庭電器部門。”
  “工作不力,未能創新,亂找藉口。”
  “石醫生,我們的工夫,焉能同創造主相比,螻蟻雖賤,我們挑戰你用人工做一隻出來看看。”
  這是許多人不殺生的原因。
  “石醫生,這裏任何一具裝置,活動能力與體力,都勝過病人肉身多多。”
  這一點絶對沒有疑問。
  “沒有更好的了?”
  “這已是全世界有關方面科學家的心血結晶。”
  石丙傑的心一動。
  “全世界?”他反問。
  “有幾個神秘的私人實驗室,工作報告從來不予公佈,石醫生,我看算了吧。”
  “你把0七三與九一一號藍圖交給我,我讓病人去挑選。”
  “石醫生,通常由你為病人作主。”
  “你說得對,”石丙傑籲出一口氣,“但是人造軀殼接駁手術衹能做一次,我不想她抱怨。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衆皆惻然。
  尤其是石丙傑,他在實驗室徘徊良久,“九一一號吧,準備好之後通知孔令傑教授。”
  我們還可以做一些最後改良工夫。”
  “拜托。”
  石丙傑打道回府,打開門,看見機械傢務助理愛瑪正在操作,它見到主人,滑動四衹輪子過來迎接。
  愛瑪已為他服務多年,是個熟手女工。
  石丙傑往沙發上一倒,感慨道:“愛瑪,這陣子我忙得像條狗。”
  愛瑪發出機械化聲綫:“訴苦,訴苦,人類至愛埋怨,聽過你們的苦水,永遠不想做人。”
  “幸運者應對不幸者表示同情。”
  愛瑪反駁:“我有什麽幸運?一日工作廿四小時,為奴為婢,聽人指使。”
  石丙傑笑了。
  “對,”愛瑪打起小報告來,“遊小姐來過。”
  “你開門給她?”
  “不,她自己有鎖匙,進來之後,照呼都不與我打一個,一逕入房,倒處搜查,每個抽屜都翻遍,她找什麽?”
  石丙傑不出聲,曼曼到底配有多少條門匙?
  “石醫生,”愛瑪說下去,“遊小姐相貌雖標緻,但是眼高於頂,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叫齊大非偶?”
  “愛瑪,你講得太多了,你衹是傢務助理,你並非傢事督導。”
  “嘿,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愛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曼曼到底在找什麽,一縷香氛,抑或是一個唇印?她應該知道他們的世界裏沒有第三者,但是她仍然缺乏安全感。
  石丙傑喝一口酒,曼曼對男友有一種非常強烈原始的占有欲,對於石丙傑來講,它漸漸成為一種壓力。
  他放下酒杯,到臥室去看個究竟,果然,幾衹照片架子被移動過了,看仔細些,多了一張曼曼的近照,想必是剛纔放上去的,他並沒有秘密,屋內沒有任何鎖,可能因為太過坦蕩蕩,更使曼曼懷疑。
  愛瑪在房門口說:“遊小姐逗留了三十分鐘纔走,她以為我是一具吸塵機。”
  以為別人是笨人的人總要付出代價。
  也許曼曼衹是孩子氣。
  “石醫生,”愛瑪問:“有沒有渴望成傢立室?”
  有,怎麽沒有,當然有,他時常想結婚,生兒育女,帶着孩子回傢見父母,衆人坐在一塊兒,研究新生兒的小眼睛塌鼻子到底得自誰的遺傳。
  優秀的女孩子極多,適合做妻子的極少,曼曼絶非其中之一,她自己也還是一個賭氣的孩子。
  這個時候,醫院通過電腦把他名下的病人最新資料傳過來。
  石丙傑看到許弄潮欄特別用心。
  她很好,她正在休息,經過安排,她真正熟睡,連夢也沒有。
  一個晚上的意外,改變了她的一生。
  石丙傑按紐索取她的詳細資料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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