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Yi Shu   China   现代中国   (1946 AD)
假如蘇西墮落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一)
  那一通重要電話打進來的時候,蘇西正在開會。
  她衹是宇宙廣告公司的中等職員。
  秘書輕輕說:“蘇小姐,一位雷傢振律師找你,一定要親自與你講話。”
  上司老陸立刻發作,“叫他留言,蘇西你稍後復他,我們正忙呢。”
  蘇西不是個不識相的人,可是一聽是雷律師,立刻說:“這是我一個重要電話。”
  竟不理老陸彈眼碌睛,自管自站起來走出會議室。
  “雷律師,我是蘇西。”
  “蘇西,他們决定下午四時到我辦公室聽遺囑內容,你準時到。”
  果然是等了近一個月的消息。
  “蘇西,假如你得不到什麽好處,請勿失望。”
  蘇西吸進一口氣,“我明白,我原本不貪圖什麽。”
  雷律師笑,“我很瞭解你。”
  蘇西回到會議室,披上外套,抓起手袋。
  老陸急問:“喂,你又開小差?”
  “我真有要事。”
  老陸蹬足,“蘇西,我記你大過。”
  蘇西停住腳,轉過頭來,“傢父遺囑今日公佈,我非第一時間知道內容不可。”
  老陸聳然動容,他約莫知道蘇西的身世,“那你速去速回。”
  蘇西趕了去。
  銀行區步行比乘車快,她走了十五分鐘便到雷律師事務所。
  雷傢振是好人,這些年來,從來未曾小覷過她們母女,你要是知道看低一對孤苦的母女是何等樣容易,你就會佩服雷律師為人。
  蘇西早到。
  雷律師親自迎出來。
  她一臉笑容,上下打量蘇西。
  “去梳好頭,補一補妝,一會兒他們整傢會來。”
  “是。”
  雷律師脫下她戴着的鑽石耳環交給蘇西,“這會使你亮麗。”
  蘇西輕輕嘆口氣,真是個好心人,不想她太過寒傖。
  她到化妝間照鏡子,荊釵布裙的她濃眉大眼,若有時間金錢大肆修飾,想必另外有一種味道,可是早上出門,已經勞碌了整日,此刻外型有點野性難馴。
  蘇西梳好一把天然鬈發,這把頭髮一遇潮濕,即時失控,好比海藻。
  她戴上鑽石耳環,抖了抖衣服,走出去。
  他們一傢已經到了。
  浩潔蕩蕩四個人,母親與一子兩女。
  年紀都比蘇西大,端坐雷律師對面,蘇西推門進去,他們衹佯裝聽不見。
  他們連頭都沒擡,衹當蘇西透明。
  多年來蘇西都承受着同一待遇,氣餒之際也十分氣惱,可是這種感覺已隨父親辭世而煙消雲散。
  她絲毫不介意,挑後邊角落一個位子坐下。
  雷律師咳嗽一聲。
  “人都到齊了。”
  沒有人應她。
  雷律師開啓了一隻棕色大信封。
  “這份遺囑,立了有三年,一直存在我這裏。”
  她取出文件。
  辦公室裏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蘇西感覺有點悲涼,上一代恩怨已隨着生命結束消逝,今日即使一無所得,她也無所謂,當然,他們會笑她,但她並非一個敏感的人,她有更實際的事情需要料理。
  雷律師輕輕讀出遺囑:“我,蘇富來,是一個小商人,經營電子零件生意,娶一妻一妾,妻李福晉生一子蘇進,兩女蘇近、蘇周,妾黃遙香已離異,生一女蘇西。”
  雷律師讀到這裏停了一停。
  一個人的一生,原來用簡單的幾句話就可以交待。
  蘇西輕輕嘆息一聲。
  在靜寂的辦公室裏,籲氣聲清晰可聞。
  衆人動也不動,蘇西坐在他們後面,覺得他們似石膏像。
  雷律師讀下去:“李福晉及黃遙香生活細節早另有安排,不勞我再操心,因此,我將財産平均分為四份。”
  此言一出,蘇太太李福晉第一個霍地轉過身子來。臉色如鍋底般黑,怒不可遏。
  蘇西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大意外了,父親並不喜歡她,幾次三番,同她說話,往往頭也不擡,眼睛看着別處,令她難堪。
  可是到頭來,他辦事公允,蘇西淚盈於睫。
  雷律師讀下去:“承繼我的遺産,還有一個條件,你們四人,不得墮落。”
  聽到這裏,不要說是蘇西睜大雙眼,莫名其妙,連雷律師都露出些微狐疑之色。
  他們四人更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最大的墮落,便是懷疑我這份遺囑的真實性,違者立刻失去繼承權。”
  他們馬上靜下來。
  “由今日起算,一年之內,由雷傢振律師及我好友朱立生公證,凡有行為墮落者,遺産即被充公,分予其他子女。”
  這時,蘇西實在忍不住,衝口而出:“什麽叫做墮落?”
  衹聽得蘇近與蘇周也問:“對,墮落有什麽標準?”
  “在這一年內,各子女可支遺産的利息使用,我財産不算豐厚,每人約可分到一千萬美元。”
  遺囑已宣讀完畢。
  蘇進霍地站起,“這張遺囑有問題,我會找律師來研究,傢父生前,明明嚮我暗示,財産將分兩份,我是傢中唯一男丁,占一半,兩個妹妹分剩下那一半。”
  雷律師忽然拉下了臉。
  蘇西從來沒見過她這般兇神惡剎樣,衹聽得她一字一字說:“蘇進,你若對亡父的意願一點尊重也無,我會與你周旋到底。”
  蘇近也大怒,推翻了一張茶几,“那三幾釐利息,叫人如何運作?”
  雷律師斬釘截鐵地說:“或者你可以考慮學蘇西那樣,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蘇進一陣風似颳走。
  蘇西端坐不動。
  蘇近與蘇周扶起母親,走出辦公室,走到門口,母女三人一起轉過頭來瞪着她。
  她們終於走了。
  雷律師說:“來,喝一杯慶祝一下。”
  蘇西定一定神,擡起頭來,接過香擯,一飲而盡。
  “什麽叫做墮落?”
  雷傢振微笑,“觸犯法律,也就是墮落了。”
  “吸毒呢?自殺呢。”
  “別擔心,雖無一定準繩,社會總有公論。”
  蘇西又問:“蘇進會不會搞事?”
  “他若輕舉妄動,你的財産便會增加。”
  “假使我們四個人都墮落呢?”
  “那,有幾間大學的奬學金會因此得益。”
  “這一年內,我該如何循規蹈矩?”
  “蘇西,做回你自己就很好,現在,回傢把好消息告訴你母親。”
  “謝謝你,雷律師。”
  蘇西先回廣告公司。
  老陸迎出來,“怎麽樣?”
  蘇西笑着反問:“你說呢?”
  老陸端詳她,“呵,”他喊出來,“蘇西,你已是個富女了。”
  “可不是。”
  “你要辭職?”
  “不,我會做下去。”
  老陸堆上笑容,虛偽的誠意自他的皺紋裏涌出來,“那真是我們的榮幸,你一定會給我們帶來更多客戶。”
  “首先,我要告假。”
  “當然當然,處理財産是非常棘手的事。”
  蘇西開着小小日本車趕回傢去。
  母親坐在露臺上看風景,聲音有笑意,“分到你那份了?”
  “雷律師已知會你?”
  “是,她很滿意安排。”
  “媽,你呢?”
  “一個女孩手邊有妝奩總是好事。”
  “媽,從此以後我可以罷買日貨,置歐洲跑車了。”
  “恭喜你。”
  “媽,你高興嗎?”
  “我替你開心。”
  蘇西追問:“你自己呢,母親,你自己呢?”
  她啞然失笑,“現在你經濟獨立,不勞我挂心,下個月我可以乘輪船去環遊世界。”
  蘇西開懷地笑。
  “可是,蘇西,你要小心,你不能墮落。”
  “不會,墮落也不是易事。”
  “蘇西,你太天真了,一個人甚易墮落。”
  “我不相信。”
  “嫁人為妾,即十分墮落。”
  蘇西不語。
  她母親苦笑,“去,去選購歐洲跑車。”
  她站起來,身段高挑,同蘇西一個式樣。
  “我約了人打橋牌,晚上不回來吃飯。”
  “你不想知我得到多少?”
  “一切都是你應得的,你也是他的女兒。”
  她出去了。
  蘇西知道母親想藉故靜一靜,今天這件事勾起大多回憶,她一定感慨萬千。
  纍了一天,在雷律師處喝的香擯又冒起泡來,蘇西躺到長沙發上去,不消片刻,已經熟睡。
  也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
  因為擔心,也與心理醫生談過夢境。
  開始的時候,夢見她自己走進一個客廳。
  蘇進蘇近與蘇周都已經坐在那裏,這不稀奇,可是突兀的是,他們是成人,她卻還是小孩。
  她尷尬地站在一個角落,不知道為什麽來,也不知道需見什麽人。
  忽然聽見蘇近與蘇周咕咕笑。
  當然是笑蘇西。
  蘇西本來不叫蘇西,父親叫她蘇迪(內“西”),一樣有一隻撐艇,衹是少了一點。
  母親在填寫出身證明文件的時候,沉默地、固執地衹寫了一個西字。
  自此以後,連名字也成了笑柄。
  蘇近與蘇周是那樣喜歡取笑人,事實上,她們的嘴至今尚在原來位置上而沒有笑歪,堪稱奇跡。
  蘇西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不久她會醒來,可是仍然難堪羞愧到極點,夢與現實何其接近。
  衹聽得蘇近笑道:“渾身都是毛,簡直似衹動物。”
  夢中,她們每次取笑諷刺揶揄的題目都不一樣,內容卻保證一般精彩。
  “你看她那頭髮眉毛,簡直黏在一起,手手腳腳黑墨墨,一看仔細,也是汗毛,哈哈哈,是個毛孩。”
  無論她們說什麽,蘇西總是開不了口,承受着無限屈辱。
  她試過在夢中掙紮張嘴,可是衹能發出啞啞之聲,似衹烏鴉,急得她熱淚直流,於是引起更多恥笑。
  心理醫生同她說:“你已經長大,不必理會出身,鼓起勇氣,開始自己的生活,庶出有什麽關係,你一旦耿耿於懷,自卑不已,這噩夢終日會折磨你。”
  真是分析得好。
  蘇西嘆一口氣,正想自夢中走出來,忽然之間,她看到自己的手腳身體迅速長大拔高,在數秒鐘內變成一個大人模樣。
  噫,蘇西不再是七歲,蘇西已是二十三歲。
  接着,她呀地一聲,發覺會得開口說話。
  她指着蘇近,“你!”
  蘇近吃驚地擡起頭看着她,這是誰、什麽時候進來、怎麽會得站在門角。
  “哎呀,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我叫蘇西,”她一字一字說出來,“蘇──西。”
  她踏前一步,握着拳頭。
  蘇近與蘇周害怕了,姐妹摟作一團。
  蘇西甚有快感,想揮舞拳頭,作一次大突破,可是鈴聲大作,甚為吵耳。
  剎那間,她醒了。
  哎呀,這是一個好夢,她真不願醒來。
  第二天一早,她去探望司徒醫生。
  司徒是個英俊溫柔的年輕人,現代譯夢人,而且會替客戶堅守秘密。
  他聽完蘇西敘說,想一想,“你已得到釋放,不再自卑。”
  蘇西很安慰,“我相信如此。”
  “不過,一個真正不介懷的自由人,不會做這種夢。”
  “這個我也懂,從今以後,輪到他們夢見我揮舞着拳頭分掉他們四分之一財産。”
  司徒耐心他說:“不,也不是那樣。”
  蘇西靜下來,“應該如何?”
  “應該心胸裏完全沒有那一傢人,你纔會得到真正釋放。”
  蘇西釋然,“這是至高境界,明鏡本非臺,嚮來無一物。”
  司徒也笑。
  “不,我恐怕會永遠記得他們。”
  “那麽,你心中永遠有創傷。”
  蘇西承認,“可是,每個人心中都有傷疤,人生怎會十全十美。”
  “說得很好,有沒有想過遺産怎麽樣用?”
  “我不懂投資,也不會做生意,我想,會慢慢使用利息。”
  “已經可以令你舒服地過一生。”
  同一天,雷律師找她:“你得見見朱立生。”
  “誰?”
  “請勿掉以輕心,這朱立生與我同樣是你的品格評選人。”
  “我可不知傢父有這位老友。”
  “你一嚮知得很少。”
  這是真的,她從未踏進過大宅的門,過年過節,父親衹來稍坐一下,看看她就走,像個有特權的客人,一次,約七八歲模樣吧,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說:“謝謝你來看我們。”她記得父親笑了。
  又有一次,他帶來一個朋友,送蘇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遊記人物玩偶,蘇西珍藏至今。
  蘇西懂事的時候,父母已經分開,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當好,房子、車子、每月支取零用及傢用。
  中學畢業,替成績不是上佳的蘇西找了幾間小大學,蘇西挑美國加州是因為當時一個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學,結果到了彼邦,兩人衹見過三次面。
  蘇西並沒有讀得名列前茅,是,她是庶出,那邊永遠看不起她,但是她卻沒因此患出人頭地及揚眉吐氣情意結。
  那太吃苦了,何必付出巨大代價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對她颳目相看呢。
  她的身份是不可轉移的事實。
  畢業時,父母同來參加她的畢業禮,那幀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這裏,雷律師打斷她的恩緒:“明日下午六時,你到美國會所德薩斯廳見他。”
  “遵命。”
  父親病發的一段時期,她應召去看過他,蘇進他們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監視,毫不避嫌。
  蘇西認為他們欺侮病人,十分憤怒。
  可是她其實並不認識病中的父親,他從來都是個陌生人。
  與一般病人不同,他並沒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樣穿西裝在書房中工作。
  每次見到蘇西,總是很寬欣。
  “你來了。”他說。
  除此之外,沒別的話。
  有時也說:“來,替我把這份資料儲入電腦。”
  通常,那個監視人會露出極度不安的神情來,像一隻貓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樣。
  漸漸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裝與襯衫越來越大,似衹空洞的殼子。
  然後,他進了醫院。
  晚上六時,德薩斯廳。
  一走進去,便看到一大瓶黃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嚮領班說出她約的人,恃者連忙帶她到一張空桌坐下。
  蘇西想喝酒,可是太陽還未下山。
  她聽人說過,日落之前喝酒,是墮落行為。
  蘇西嗤一聲笑出來。
  她不知身後已經站着一個年輕人,津津有味看着她。
  等到發覺身邊有一道影子,纔轉過頭來。
  她十分訝異,這不可能是朱立生,這人不過三十,不不,甚至不超過二十六歲。
  果然,他伸出手來,一邊說:“傢父有事臨時趕往新加坡,他失約了,叫我來招呼。蘇小姐,我叫朱啓東。”
  蘇西反客為主,“你好,請坐。”
  “傢父說抱歉,改天再請蘇小姐。”
  因本來見的是他父親,蘇西不禁老氣橫秋、視朱啓東為晚輩,順口問道:“讀書還是做事?”
  那朱啓東有點迷惑,這個一頭鬈發的年輕女子與他一般穿白襯衫藍布褲,他從未見過女子有那樣旺盛的毛發,一轉過頭來,他看到天然濃眉,小扇子似的睫毛,與一雙炯炯大眼。
  朱啓東有點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說:“已經在做事了。”
  這時,蘇西已經知道語氣不對,有點造次,可是一時下不了臺,衹得死挺,輕描淡寫地問:“幹的是哪一行?”
  朱啓東順她的意,誠惶誠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兒科醫生。”
  啊,他的眼睛出賣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飛濺出來,沾到蘇西臉上。
  “怎麽會有空?”
  “我正放假。”
  “你時時放假?”
  “不,剛參加無國界醫生組織到蒙古烏蘭巴托回來。”
  蘇西探探身子,“去幹什麽?”
  “我負責幫助當地兒童醫治縫合兔唇裂顎。”
  蘇西凝視這個年輕人,肅然起敬,可是嘴巴仍然問:“沒有薪酬?”
  “是志願行動。”
  “自備糧草?”
  “正確。”
  “烏蘭巴托是個怎麽樣的地方?”
  “夏季白天氣溫升至攝氏四十五度,可以把柏油路曬至龜裂。”
  蘇西聳然動容。
  她不出聲了。
  朱啓東知道他面試已經及格,鬆一口氣。
  半晌,蘇西試探地問:“我可以叫一杯啤酒嗎?”
  “當然。”
  太陽落山了,金光射到蘇西毛毛的鬢角上,把她白皙的臉襯托得似安琪兒。
  朱啓東聽見他的心在說話:這是一見鐘情嗎?
  他看着她貪婪地喝起冰凍啤酒來,天真地呀一聲,眯起眼,情不自禁地表示享受。
  物質世界裏,有這樣平常心的女子已絶無僅有。
  父親叫他招呼她,他卻已决定追求她。
  她是誰?不知道,也不重要。
  朱啓東心思蕩漾。
  衹聽得蘇西問:“你可擁有診所?”
  “不,我在大學醫學院任職。”
  呀,他不急急替孩子治傷風感冒賺錢。
  蘇西十分納罕,這樣的年輕人在都會中實在見少,怎麽可能在她面前出現,她運道轉了。
  她微笑,“這好似一個盲約。”
  朱啓東承認,父親回來時非得謝他不可。
  今早還想藉故推辭。
  “啓東,你替我到美國會所去見一個人。”
  “爸,叫秘書替你改約會日期豈非更好。”
  “不不不,故人之後,不可將她在約會日曆上推來推去,你去見她。”
  “我不認識她。”
  “是一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子。”
  “我沒有空。”
  “我說你有空,你就有空。”
  朱啓東看着他父親,“爸,所以我經濟一嚮獨立,否則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團團轉。”
  現在,他反而要感激他,父親的秘書一定有蘇西的電話地址。
  正想讓蘇西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口袋裏的傳呼機響起來。
  朱啓東第一次覺得有人比他那僅一歲的換心病人更重要。
  蘇西很瞭解,“醫院找?”
  “是,我需即刻趕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約你?”
  “當然。”
  “不能送你,抱歉。”
  蘇西笑着撥動雙手,“快走快走。”
  朱啓東匆匆忙忙離去。
  有些男人空閑得會蹲在美容院裏陪女友熨頭髮,不不不,這不是蘇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獨自坐在那瓶黃玫瑰前,直至天色緩緩暗下去。
  真舒暢。
  原來父親一直對她一視同仁。
  她從來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幾次,當她還小的時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親的大手,卻提不起勇氣,她怕他會推開幼小的她。
  後來,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蘇西羨慕那些可以在父親懷中打滾的同學。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着看球賽,居高臨下,無比尊貴。
  吃冰淇淋時毫不經意,糊得一嘴一臉一身都是,由父親擦幹淨……
  她一直以為父親已經忘記了她,直至今日。
  蘇西長嘆一聲,回傢休息。
  他為什麽不早點有所表示呢,原來他一直把這個小女兒放在心底。
  半夜,蘇西聽見外頭悉悉響。
  開了燈,出去看到母親替她收拾書房雜物。
  “媽媽,”母女倆緊緊擁抱。
  在這剎那,蘇西覺得她什麽都不缺乏。
  這間書房原本屬於父親,他走的時候並沒有把東西搬走,都還留着:笨重遲鈍的第一代私人電腦、參考書籍、鋼筆、手錶……
  蘇西相信兩個可能:要不,母親未能忘記他,故此一切都留着,書房像間紀念館。
  要不,真正忘記了他,所以屬於他的東西就像其餘傢私雜物,扔在那裏懶得收拾。
  蘇西知道母親已經忘記了他。
  記惦他的衹是蘇西。
  母親睡了,蘇西卻醒着。
  她坐在寬大的花梨書桌前,翻翻這個,動動那個,消磨失眠之夜。
  一顆田黃石印章上雕着小篆“幾許溫柔”四字。
  小時候問母親是什麽字,她說:“不知道”,語氣幹脆决絶,後來,蘇西把圖章印出來,去問人,纔知道刻的是什麽,衹覺蕩氣回腸。
  蘇西對他們的事一無所知。
  感覺上父親一直在找溫柔體貼的女伴,一次又一次失望。
  負心人可能不是他。
  母親後來也有男朋友,她處理得很好,他們從來沒有在蘇西面前出現過。
  至多將車駛到門前接她,被蘇西在窗口看到。
  “那是誰?”
  “媽媽的朋友。”
  “是親密朋友嗎?”
  “不,吃頓飯,解解悶的朋友。”
  “會結婚嗎?”
  “放心,沒可能。”
  母親說過話倒是算數的。
  這樣的男伴好似換過三四個,到了十六八歲,蘇西十分鼓勵母親出外尋歡作樂。
  她等她門。
  男伴永遠不進屋來,為此,蘇西感激母親。
  為什麽要子女叫她的男伴為叔叔呢,多麽突兀,什麽地方鑽出來如此怪異的霧水親戚。
  最近,母親已經很少出去。
  蘇西很擔心她會寂寞。
  眼皮漸漸擡不起來,伏在桌子上睡熟。
  回來,發覺身上蓋着毯子,母親已經外出。
  她手中還握着那方田黃閑章。
  攤開手,幾許溫柔四字端端正正蓋在她手心之中。
  蘇西笑了。
  她洗把臉,淋個浴,出門。
  到了相熟的美容院,老闆娘珊珊走出來招呼,“咦,今日怎麽有空?”
  “珊珊,幫幫忙。”
  “什麽事?”
  “替我熨直這把頭髮,還有,眉毛修得細一點,你看,我腿上汗毛又長出來了。”
  抱怨完畢,她頽然坐下。
  人傢老闆娘微笑起來,“心情欠佳可是?”
  “有人笑我是毛孩。”
  “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門來要求熨一個大蓬頭。”
  “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
  “不要與你的天然發質鬥。”
  “老闆娘,你有錢不賺,認真可惡。”
  “我做生意憑良知。”
  “快動手吧。”
  師傅過來,笑笑,衹梳了兩下,稱贊道:“這頭髮羨煞旁人。”蘇西的氣仿佛已經消了一半。
  師傅又說:“今日換個花樣,我幫你拉直,明日又捲麯,你說好不好?”
  “不好,不如換個頭。”蘇西已經平靜下來,所以女性統統愛上美容院。
  “我不能改變客人,我衹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齊美觀精神。”
  蘇西衹得揚揚手,“動手吧。”
  話雖那樣說,離開的時候,照照鏡子,也差點不認得自己,眉毛明顯細了,頭髮伏貼光滑,嘴上汗毛已經淡不可見。
  蘇西十分滿意。
  她到雷律師事務所去歸還耳環。
  雷律師不在,她把耳環交給秘書。
  剛好在這個時候,主人傢回來了。
  她提着鮮紅色公事包,神氣十足,從前哪裏有這樣漂亮的中年女性。
  她一見蘇西,立刻一愣,“這是誰?”
  蘇西揚起頭。
  
  宇慧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二)
  “你為誰改變自己?”
  蘇西答:“我自己。”
  “你頭一個要愛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須學會與你相處。”
  “我明白。”
  “這裝扮怪怪地,不適合你。”
  蘇西扮一個鬼臉。
  “見到朱立生了?你們談過些什麽?”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兒子朱啓東做代表。”
  “啊,你見過啓東,”雷律師十分高興,“那年輕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內涵。”
  “是,我看他長大,是名毫無缺點的年輕人。”
  “是個完人?”
  “稍有牛脾氣,三歲大就到處逼長輩扮病人給他診癥,達不到目的就生氣。”
  蘇西駭笑,“多可愛。”
  “畢業後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後地區去贈醫施藥,一點經濟頭腦也無,幸虧父親是個成功生意人,否則空有學問抱負,生活也成問題。”
  唁,原來如此。
  “結婚沒有?”
  “誰要他,你會嫁他嗎?”
  蘇西笑,“為什麽不?”
  “他很少在傢。”
  “跟他跑天下好了。”
  “小姐,他去的地方還有霍亂天花為患。”
  蘇西吐吐舌頭。
  “一次他給我看照片,他抱着病童的時候並沒有戴手套,我驚問:‘口罩、手套呢’,當地的軍人入病營都戴口罩。”
  “他怎麽說?”
  “他茫然答:‘為什麽要戴手套?’”
  蘇西點點頭。
  “他想都沒想過,你說是不是神經病。”
  “他與父親不和?”
  “咦,你怎麽知道?”
  “生意人銖錙必計,恐怕不以為然。”
  “不,他們父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難得。”
  霄傢振律師看到蘇西眼睛裏去,“還想知道什麽?”
  蘇西索性再問:“他母親可易相處。”
  “父母已離異多年。”
  蘇西說:“啊,同我一樣。”
  雷律師笑,“說對了。”
  “離婚,可算墮落?”
  “我實在不想承認,不過,早三十年,社會風氣的確如此封閉,幾乎公認離婚是墮落行為之一,當事人,尤其是女方,性格上必有什麽不妥之處,離婚婦人是侮辱稱呼。”
  蘇西聳然動容,“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係墮落。”
  “嘩,那吸煙可算墮落?”
  “在一些保守固執的母親眼中,穿高跟鞋,也是墮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麽,做舞女應該怎麽辦?”
  “一直不十分確定,至今,有所謂名媛認為名牌衣物不應售予身份曖昧女性,還有,任職歡場,肯定是自甘墮落,應與麻瘋病人關在一起。”
  “現在麻瘋已經絶跡。”
  雷律師接上:“那麽,數夜之女最毒。”
  蘇西擡起頭想了一想,“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問。”
  “倘若我們四人統統墮落,財産又如何處理?”
  雷律師變色,“不會吧?”
  “墮落的準則如此虛無飄渺,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錦囊,到時拆啓,必有指示。”
  “蘇進有否給你麻煩?”
  “他敢。”
  蘇西沉吟,“他這個人----”
  “我知道,一嚮欺壓你的是蘇進。”
  蘇西擡起頭想一想,推說:“不記得了。”
  雷律師微笑,“蘇西,假使我有一個女兒,我希望她像你。”
  蘇西啞然失笑,“鍺愛錯愛,我既非美人,又不是天才,有什麽用。”
  “是你那種絶不讓任何人與事幹擾你過好日子的樂觀精神。”
  “是嗎,”蘇西詫異,“那也計分?”
  “一百分,我至討厭怨天尤人,不住抱怨,心中沒有一件好事的人。”
  秘書進來說:“雷律師,董先生已經在等。”
  蘇西站起來說:“我告辭了。”
  “我們再聯絡。”
  蘇西忽然問:“可以約會朱啓東嗎?”
  雷傢振醒悟,這纔是蘇西真正要問的問題。
  “當然可以。”
  “不犯規?”
  “一點關係也沒有。”
  “謝謝你。”
  蘇西鬆口氣,奔到街上,歡呼一聲。
  可是天正淅淅下雨,不得了,她那把花了不少時間吹直的頭髮保證又會反彈。
  蘇西想回廣告公司去打一個轉,與同事說幾句。
  她走的路十分迂回,她喜歡穿過各個商場順帶看看櫥窗,已是多年來的習慣。
  蘇西看到一方絲巾,駐足打量,這時,她發覺身後有一個中年人。
  跟了她有一段時間了,他也佯裝看櫥窗。
  一眼就知道這一類衣着普通的男子對古靈精怪的女裝不可能有興趣。
  蘇西不出聲,她買了一杯冰淇淋,坐在廣場的長凳上慢慢吃,男子消失了,也許躲在後邊人群裏,一直到蘇西站起來,他都沒有再出現。
  莫非是多心。
  她走近珠寶店,他又出現了。
  蘇西嘆口氣,有人跟蹤她。
  為什麽?當然是要看她日常行蹤如何,從中研究挑剔。
  這還會是誰,一定是蘇進。
  蘇西握緊拳頭,十分氣忿,新仇舊恨全部勾了起來。
  雷傢振律師說得對,最會得欺壓她們母女的,便是這個比她大十二歲的半兄。
  蘇西屬牛,他也屬牛,碰巧大一號,但是蘇西從沒見過如此姦詐的牛。
  十多年前父母分手,也是蘇進導演的好戲。
  他痛恨她們母女,認為她們破壞他家庭,恐懼父親終於會離開他們那頭傢,故此從來不放過蘇西母女。
  他終於等到機會。
  他派人跟蹤,不,不是蘇西母親,而是他親生父親。
  他捉到父親約會一個女演員的證據,把整份證據送到蘇西傢去。
  聘用私傢偵探是蘇進慣伎。
  蘇西記得母親看到錄影帶時十分平靜,聲綫有點無奈:“唉呀,我這會子可難下臺了。”
  本來已經十分動搖的一段關係被這條導火綫完全摧毀。
  蘇西回憶到這裏,握緊拳頭。
  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遷怒一個人一件事,蘇西憎恨蘇進。
  這個人不學無術,絶不長進,年復一年,學做生意、炒賣地産、搞日本餐館、批發時裝、電子零件、旅遊公司……七十二行,幾乎什麽都做齊,沒有一樁不虧大本,簡直是無底洞。
  他最怕有人來分薄他的身傢。
  事成後,蘇進不住炫耀他的手段,親友全部知道這件事,傳為笑柄,日後輾轉傳到蘇西耳中。
  她從未與母親商議過這件事。
  父親如此不忠,長遠也沒有意思。
  蘇西本來想走進派出所,好警告那個跟蹤者,終於改變了主意。
  她有更好的辦法。
  蘇西叫部車子回傢,她想到了以彼之道,還諸彼身,反正她現在也有多餘的錢可花。
  她正收集資料,電話鈴響了。
  “我真怕你去了別處度假。”
  是朱啓東,蘇西心頭一陣溫暖。
  雖然都會人海茫茫,不過要找一個人,一定可以找得到。
  “想約你吃晚飯。”
  蘇西揶揄他:“醫院隨時會傳你。”
  他十分無奈,“所以不大有人肯陪我吃飯。”
  “我來好了。”
  “六時正接你。”
  “那麽早?”
  “想早一點看到你。”
  “好,我在傢等你。”
  蘇西趁這個空檔聯絡了一傢郭氏私傢偵探社。
  郭氏曾經是宇宙廣告公司的客戶。
  蘇西說出她的要求:跟蹤、報告、拍攝、錄音。
  那是很例牌的工作。
  偵探社說:“我們需要他的照片、住址、辦公地點。”
  “我立刻把資料傳真過來。”
  蘇西忽然想到,其實兩兄妹都墮落不堪,沒有一個好人。
  她有絲內疚,朱啓東若知道她這另一面,可會深深吃驚失望?
  不管了,她必須保護自己,敵人已經動手,她也該準備武器了吧。
  偵探社立即有電話過來,“資料收到。”
  “拜托。”
  蘇西籲出一口氣。
  她剛想打扮一下,門鈴已經響起來。
  果然是朱啓東。
  如果對方派人守在她門下,一定知道她正在約會見證人的兒子。
  好呀,沒問題。
  朱啓東進來,“伯母不在傢。”
  蘇西笑,“她的約會比我多。”
  她斟兩杯冰凍啤酒出來。
  “地方很寬敞。”
  “是呀,老房子、老傢具,裝修一直沒變,廚房墻角還有母親替我量度身高進展記錄,最多一年高三英寸半,真厲害。”
  朱啓東笑着坐下。
  蘇西忽然疑心,“你為什麽不問我父親?”
  他可是已經打聽過她的傢事,如果有,她對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
  可是朱啓東莫名其妙,他說:“對,伯父也不在傢。”
  蘇西微微笑,“傢父已經去世。”
  “對不起,我不知道。”
  蘇西十分矛盾,這時,她又希望他什麽都知道,省得她費唇舌解釋。
  “我是庶出。”
  “兼是私生子,父母從來未曾正式結婚。”
  “一直以來,生活非常節省,必需品不缺,可是也沒有奢侈品。”
  “現在好了,得到一筆遺産……”
  交待身世是天下最辛苦的事之一。
  蘇西沉默了。
  朱啓東說:“我從不知道坐傢中喝啤酒可以這樣舒服。”
  蘇西笑答:“那是因為你知足。”
  他端詳她快樂天使般容顔,滿心歡欣。
  她為他修飾過,可是鬈發野性難馴,早已飛彈得四處都是。
  他忽然問:“你的眉毛怎麽了?”
  “我修過。”
  朱啓東大吃一驚,“可是,濃眉最漂亮。”
  蘇西意外,“你喜歡?”
  朱啓東大力頷首,“剛健、嫵媚、精神奕奕。”
  蘇西心花怒放,“那,以後我不碰它們了。”
  朱啓東趨近一點,想說些什麽,這時,他的傳呼機又響。
  他一怔。
  蘇西已經笑起來。
  “咦,今晚我休假。”
  呵,他為她告假。
  他取出手提電話撥到醫院,告訴值班人員:“你應找上官,今晚他輪更。”舒出一口氣。
  蘇西說:“讓我們出去吃飯。”
  “不如到捨下。”
  唔,一個無國界醫生的傢可能真是一間寒捨,去見識一下不妨。
  “好。”
  蘇西取過外套跟他走,這纔發覺,她對他,還沒有說過“不”字,一直都是好好好好好。
  對別的男生可沒有這樣馴服,“不,我想早點走。”“不,我頭痛。”“不,今明後晚都有事。”“不,我不會跳舞。”不,不,不。
  門口停着一輛蛤蟆似新式歐洲跑車,一看就知道性能超卓。
  但蘇西訝異,“這是你的車子?不像呀。”
  “實不相瞞,妹妹啓盈見我有約,藉出跑車給我,她說,女孩子喜歡新車。”
  蘇西微笑,“你本來用什麽車?,’
  朱啓東揚揚頭,“我沒有車,步行十分鐘可到醫院。”
  蘇西笑,“步行很好。”
  “那以後我也不用改變自己了。”
  “當然不必。”
  蘇西設想到他仍與傢人同住。
  住宅在山上,半獨立洋房,佈置名貴大方,朱立生父女都不在傢。
  朱啓東的書房十分簡潔,書桌上放着他在各國工作的照片。
  蘇西仔仔細細逐張欣賞,問題多多。
  “這是什麽病?”怵目心驚。
  “很可怕,叫食肉菌。”
  “啊,我聽說過。四十八小時可以致命。”
  “唉,至心酸是看到兒童患一般抗生素可迅速治療的疾病,但因缺乏藥物失救。”蘇西不語。
  片刻女傭請他倆用膳。
  菜式清淡可口,蘇西吃了很多。
  一樣是父母離異家庭,他們這一傢又不失溫暖。
  “有無啓盈的玉照?”
  “嘿,她最愛拍照。”
  攤開照片簿,真是琳琅滿目,朱啓盈在一問著名法國珠寶公司任公共關係職位,人長得漂亮,打扮時髦,完全走在時代尖端。
  “這是傢母。”
  蘇西衝口而出:“最年輕美麗的伯母。”
  朱啓東笑,“啓盈同母親一個印子。”
  “令尊呢?”
  “他不喜歡拍照。”
  蘇西有點失望。
  不過她沒想到看老照相簿也會那樣有趣。
  “幾時介紹我認識啓盈。”
  “你會嫌她幼稚。”
  蘇西連忙說:“不不不,我纔笨拙呢。”
  “聰明人都那樣講。”
  蘇西急急賠笑,“折煞我了。”
  他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
  “對不起,我聽聽。上官,什麽事?嗯,原來如此,女朋友的表姨媽娶媳婦,非去吃喜酒不可,我也有女朋友呀,一樣走不開,吹牛?她就在我身邊,不信,她同你說幾句。”
  竟把電話遞給蘇西。
  蘇西駭笑,“哪一位?”
  那邊又笑又說:“你是小朱的女友?他找到女友了?你央求他代我當三小時夜更可好?他一嚮是我們這種有包袱之人的救星。”
  蘇西笑彎了腰。
  朱啓東在一邊教她說:“衹此一回,下不為例。”
  蘇西對上官醫生復述:“衹此一回,下不為例。”
  那上官一直嚷:“厲害,厲害。”
  蘇西笑着說:“他馬上來。”
  上官說:“皇恩浩蕩。”
  “你的同事都那樣可愛嗎?”
  “上官的確特別一點。”
  “我告辭了。”
  “對不起,原本可以去看電影。”
  “改天好了,機會多多。”
  他送她返傢。
  母親看着她,“這樣高興,去什麽地方來着?”
  “同某君約會。”
  做母親的感嘆:“異性相吸,無可抗拒,人類天性如此。”
  “是,”蘇西承認:“人類命運如此。”
  “現在都是明白人了,合理得多,我像你那樣大的時候,我媽對我說:‘遙香,何必嫁人,你陪我出入教會豈非十分聖潔’。”
  蘇西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事,不禁奇道:“外婆真的那樣說?她不結婚,何來女兒?”
  黃女士答:“用諸別人身上的纔叫規矩,她成為我的終身反面教材,至少,這一段母女關係,可以由我控製。”
  蘇西籲出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雷律師找她。
  “蘇進要求開緊急會議。”
  “有必要敷衍他嗎廣
  “將來,你也可以召他出席開會。”
  蘇西當然知道蘇進想說些什麽。
  她抵達律師事務所的時候他們三兄妹已經到齊。
  蘇進一見蘇西進來便指着她厲聲說:“你與朱立生之子朱啓東來往甚密,究竟居心如何?”
  蘇西不語,靜靜在一角落坐下。
  蘇進怒不可遏,“企圖私通公證人,還有什麽公平可言?”
  雷律師開口了:“你稍安毋躁。”
  蘇進轉過頭來,“雷女士,你一直偏幫蘇西。”
  雷律師也提高聲音:“一個人有權結交朋友,即使這人是朱立生之子。”
  蘇進氣白了臉,“好,我明日就去追求朱立生之女。”
  雷律師不怒反笑:“這也是你的自由,你大可以那樣做,可是如果你以為你有機會影響朱立生的判斷,你就錯得很厲害。”
  蘇進道:“蘇西已經左右了你的看法。”
  雷律師凝視他,“你也大小覷我這個長輩了。”
  蘇進拍桌子:“要在這裏尋公道是不可能的事。”
  “你少在我辦公室大呼小叫。”
  蘇進叫妹妹,“我們走。”
  然後他指着蘇西,“我一定會證實你墮落。”
  蘇西既好氣又好笑。
  蘇近與蘇周兩姐妹仰一仰頭就跟着走了。
  雷律師沒好氣,“早知不接這份古怪透頂的遺囑來辦。”
  蘇西問:“一妻一妾可算墮落?”
  “站在女性立場來說,是天下最荒唐的墮落行為。”
  蘇西微笑,“可是,他卻不準我們鬍調。”
  規矩,是用來加諸別人的一件事。
  別人犯錯,罪不可恕,自己的閃失,則永遠情有可原。
  “蘇進怎會知道你約會朱啓東。”
  “他用私傢偵探。”
  “卑鄙。”
  “我也用私傢偵探盯他。”
  “蘇西,怨怨相報何時了。”
  “我想多瞭解這一個大哥。”
  “你看,金錢萬惡。”
  蘇西笑,“可不是。”
  郭氏偵探社有人在傢門口等她。
  “蘇小姐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一定有重要消息。
  “請到捨下。”
  把那位郭先生請進書房,輕輕關上門。
  蘇西接過一隻大信封。
  打開,是一疊照片,拍得玲瓏清晰。
  蘇西一看,震驚,呆住,掩着嘴。
  真沒想到!
  照片裏兩個男人,一個是蘇進,另一個是----一張非常英俊熟悉的面孔,蘇西認識他,她定期見這個人,他是蘇西的心理醫生司徒偉文。
  蘇西一時不知作何反應纔好。
  天下竟會有這樣怪異的事。
  她擡起頭來,看着天花板,手足無措。
  衹聽得郭偵探說:“他倆每星期一及五定期見面,來往超過一年。”
  蘇西吞下一口涎沫。
  “兩人感情很好。”
  蘇西用右手不住撫摸左手臂,像是想把汗毛安撫下去的樣子。
  “你沒料到會發現這樣的秘密吧。”
  蘇西頷首。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所有邪魔古怪都飛逸出來,叫人永無寧日。”他說的是希臘神話故事。
  過片刻,蘇西試探着問:“這……算是墮落嗎?”
  小郭有一絲訝異,卻十分平和地答:“成年人有權選擇密友。”
  小郭說得對。
  “這兩個人,一個是我大哥,另一個是我的醫生。”
  小郭意外,“不是你的男友?”
  蘇西籲出一口氣,“不不,謝謝天,幸虧不是。”
  小郭如釋重負,“那,我比較容易說話了。”
  什麽,難道還有下文?
  “事情有點復雜,你看。”
  小郭再掏出一隻信封。
  案中有案,這偵探查案好手段。
  信殼裏仍然是照片,一位資深記者說過,一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果然。
  蘇西一看,聳然動容:“啊。”她低呼出來。
  可不是值得驚叫,這次,照片中一人是司徒醫生,另一人是美貌少女,兩人態度熱昵,司徒的手正在撫摸少女的長發。
  蘇西說:“這女孩是司徒醫務所的接待員殷小姐。”
  “呵,你全認識,這三角關係對你不陌生。”
  “如此復雜!”
  “蘇小姐,我正擔心你也是其中一個主角。”
  蘇西忍不住,“啐。”
  “既然是個旁觀者,再好沒有,”小郭停一停,“他們的關係日趨緊張,蘇進已經起了疑心,在星期一與五以外的日子裏,都出現在醫務所附近。”
  “嗯。”
  “蘇進是一個浮躁驕做的人----”
  “你怎麽知道?”
  小郭微笑,“我藉故嚮他問路,得到非常不禮貌的待遇,從此得到的結論。”
  “是,”蘇西點頭,“他母親寵壞他,他為人自私、自大。”
  小郭這纔明白到,兄妹同父異母。
  他說下去:“我預料紙包不住火,蘇進不會妥善地處理這件事。”
  蘇西十分擔心,“都是成年人,不會鬧事吧。”
  小郭想一想,“我們走着瞧。”
  他站起來告辭。
  蘇西趁母親尚未回傢,匆匆收起照片。
  一嚮厭惡蘇進的她忽然起了憐憫之心。
  這人原來愚昧至此,他自己住在玻璃屋裏,卻嚮別人扔石頭。
  這是報復的好機會。
  衹要把兩份照片送到大宅,蘇西一看,必定面如死灰,如果想更徹底地叫他們丟臉,更可叫蘇太太也收一份。
  以彼之道,還諸彼身,不算過分。
  但是,蘇西卻不打算那樣做。
  她所失去的已經無法輓回,報復衹有使她變得像蘇進一般陰險,她一嚮看不起他,如果變得同他一樣,蘇西無法嚮自己的良知交待。
  那纔是真正的墮落。
  蘇西决定把這個秘密放在心中,不去揭發,說也奇怪,心內重壓忽然消失得一幹二淨。
  也許這便是寬恕,可是,更可能是自愛。
  那傢人一直踩低她,那不要緊,她可不能輕賤自己。
  蘇西决定維持緘默。
  她忽然聽到門外有聲音。
  啊,是母親忘記帶鎖匙?
  她走到大門前。
  這時,聽到有人在門外說話。”
  抱怨地:“你從來不請我進屋喝杯咖啡。”
  母親的聲音:“這是我女兒的傢。”
  “也是你的傢。”
  母親沉默一會兒,“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都包涵了五年了。”
  蘇西嚇一跳,沒想到門外的先生如此好耐心,頓時惻然。
  她是忽然下的决心,迅雷般拉開大門。
  門外兩個中年人呆住了。
  蘇西滿面笑容,“媽媽,請朋友進來喝杯咖啡呀。”
  那位先生雖然已經白了半邊頭,可是精神奕奕,修飾整齊,使蘇西覺得寬慰。
  更寬心的是蘇西的母親,淚盈於睫,轉過頭去,“進來吧。”
  蘇西順手抄起外套手袋,“失陪,我約了人看電影。”
  黃女士同女兒介紹:“這位是鄭計祥。”
  蘇西笑說:“鄭先生,你們多談談。”
  她避出門去。
  母親也是人,也需要異性的慰藉。
  為着女兒,已經回避那麽久,現在蘇西已經成年,她知道該怎麽做。
  在蘇西眼中,母親最高貴最聖潔,她從來不會當着男友對女兒說:“叫陳叔叔”“叫林伯怕”……男友是男友,同女兒不相幹。
  最討厭是一種把男人帶到傢來還要命女兒出來叫爸爸的母親。
  蘇西無事可做,獨自看了一套文藝片,散場後,忽然心血來潮。
  她到醫院去找朱啓東。
  在接待處說出這個名字,就得到禮貌待遇,由此可知,他相當受到尊重。
  不過又問了好幾回,他們纔告訴她,他在醫生休息室。
  “小朱連續兩日一夜當更,也許在休息室小睡。”
  蘇西猶疑一刻纔推門進去。
  朱啓東躺在長沙發上,一條腿搭地上,纍極人睡。
  嘴巴微微張着,有輕微鼻鼾,脖子上診癥聽筒尚未除下,鬍髭早已長出來。
  蘇西有點意外,真未想到做西醫如此吃苦。
  她不忍吵醒他,正想退出,朱啓東轉一個身。
  他問:“誰。”
  蘇西輕輕答:“我。”
  朱啓東睜開雙目,微笑說:“你怎麽來了?”
  蘇西有歉意,“打擾了你。”
  “不,我也快下班了。”
  他並沒有起身,卻示意她過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蘇西,你是我的愛婀她。”
  隔一會兒,蘇西纔想起愛婀她是人體內通往心髒最大的血管,藉以維持生命。
  蘇西也笑。
  片刻,她說:“待你下班後我再來。”
  他點點頭,送蘇西到門口。
  那麽辛苦忙碌,怪不得沒有女友。
  感情多半靠時間孵出來,不痛下功夫,就沒有收穫。
  看看時間,覺得也差不多了,便回轉傢去。
  果然,母親的朋友鄭先生已經告辭。
  母親一臉笑容,正在讀報。
  蘇西斟杯茶坐在她面前,自言自語道:“有機會的話,好結婚了。”
  黃女士輕輕回答:“他亦有一子一女,要是結婚的話,這些人會統統被逼成為親戚,非常荒唐,不如維持現狀,清清爽爽。”
  說得十分合理。
  黃女士何需一紙婚書保障什麽。
  早上,母親推醒她。
  “小西,今早你有醫生約會,如果不想去,我幫你推掉。”
  蘇西睜大眼睛,她正約了司徒偉文醫生。
  “不不不,有要緊事,我這就起來。”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蘇西,這事與你無關,佯裝不知是最聰明的做法。
  不知者無罪,知得大多,隨時有殺身之禍。
  這個時候退出漩渦,也還來得及。
  可是蘇西年輕,蘇西心中有氣,蘇西看這個大哥的臉色,實在有段日子,積怨頗深,她也想看看他失意的樣子。
  蘇西準時赴約。
  世界多麽小,蘇西感喟,就在這間醫務所裏,她的大哥與一男一女攘成三角關係。
  那個秀麗的接待員殷小姐如常出來替蘇西登記,神情有點恍惚,比往日沉默。
  司徒醫生看到蘇西,一怔,“看護沒通知你今日約會取消?”
  蘇西搖頭,“沒有。”
  “真對不起,蘇小姐,今日我有事。”
  “沒問題,我改天再來。”
  他吩咐助手:“加添一節時間給蘇小姐,不另收費。”
  蘇西從未見過年輕溫文的他神情如此緊張。
  蘇西到衛生間去了一趟,不過三五分鐘,出來的時候,發覺候診室空無一人。
  她聽到司徒醫生的房間傳出爭吵之聲。
  接着,是傢具碰撞,瓷器摔碎,有人叫道:“你於的好事!”另一人說:“我已經說清楚,我倆再也沒有瓜葛。”
  蘇西深深悲哀,關係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快快結束,還待何時?
  她已經推開醫務所大門,預備離去,忽然之間,聽到一聲女子尖叫。
  那女子刺耳欲聾的尖叫聲持續良久,一聲接一聲,跟着,有人推開了門,跌撞地衝出來,此人正是司徒偉文醫生。
  他一臉恐懼,瞪大雙眼,像是不置信事情會潰爛到這種地步。
  他的雙手抱在胸前,開頭,蘇西還不知發生了什麽,然後,剎那間,蘇西看到鮮血自他小腹涌出。
  司徒轟隆一聲倒在地上。
  蘇西不知什麽地方來的勇氣,她立刻撥緊急電話通知派出所。
  蘇西接着走進司徒醫生的房間去,看到她大哥蘇進呆若木雞般站着不動。
  蘇西四肢這時像風中落葉般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呻吟:“此事……不名譽……影響大……快走。”
  一言提醒蘇西,她頓足道:“還不快走!”
  蘇進擡頭,看見妹妹,也不及細想。何以她會在這裏出現,聽見走字,便拔足飛奔。
  這時,警察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司徒尚有知覺,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錯手的意外。
  “我與女友爭吵,一時氣憤,自殺盟志。”
  警察狐疑地看着蘇西,“你是誰。”
  蘇西立刻答:“我是司徒醫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麽?”
  “我什麽也沒有看到,我自衛生間出來,已經如此。”聲音與雙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護理人員擡出去,門外已聚集好奇人群,警察留下蘇西的地址與電話號碼。
  再一次回到太陽底下,蘇西的胃部痙攣,忽然之間,伏在電燈住上,嘔吐起來。
  路人紛紛走避,有一兩個還掩着臉。
  你看,尚未遭災劫,世人已經唾棄,做人能不小心。
  蘇西回到傢,平躺着,絞緊的胃纔慢慢鬆開來,不過,一顆心仍然跳到喉頭上,全身的不隨意肌全部異常活動。
  她不住呻吟。
  電話響了。
  “蘇小姐,”是郭偵探,“真湊巧,你也在現場。”
  蘇西衹得說一個是字。
  “我已拍下蘇進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謝謝你。”
  小郭忽然嘆口氣,“蘇小姐,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請直說不妨。”
  “蘇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
  “你說得有理。”
  小郭輕輕放下電話。
  蘇西捧着頭深深嘆口氣。
  傍晚,有人按鈴,門外昏暗,蘇西一時沒把訪客認出來。
  “誰?”
  “我姓殷。”
  “啊,殷小姐,請進來。”
  她仍然穿着上午那套衣服,樣子憔悴。
  蘇西忙問:“司徒怎麽樣?”
  “沒有生命危險。”
  蘇西鬆口氣,放下一塊大石;
  “他叫我來嚮你道謝。”
  “不要客氣。”
  “待他康復,我們决定移民他鄉,從頭開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淚來,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想必會終身擔驚受怕:他可會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蘇西忽然間:“殷小姐,你芳名叫什麽?”
  “我叫殷紅。”
  啊,叫那樣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從來不會替孩子取個別緻或與衆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邪惡神靈的註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絲不放心。
  蘇西一再嚮她保證:“我什麽也沒有看見。”
  殷紅靜靜離去。
  第二天,報紙一角,有段小小新聞,事不關己的人根本不會註意。
  大都會一日之內不知有多少不尋常的慘事發生,此類意外微不足道。
  蘇西的心始終忐忑,原來保守秘密是那樣辛苦的重擔,始料未及。
  母親决定與鄭先生結伴乘輪船遊東南亞,到達合裏,上岸玩一個星期。然後轉飛機返來。
  蘇西真正為他們高興。
  她也想鄭先生知道她對他絶對沒有反感,看到他,會嬌悄地稱贊:“中年人穿深色西裝最好看”之類,使他高興。
  傢裏衹剩蘇西一人。
  送船回來,還沒掏出鎖匙,大門邊忽然閃出黑影。
  蘇西嚇一跳,本能地退後兩步,瞪着那個人。
  這是誰?
  臉容枯槁,瘦削得仙風道骨,伸出來的手不住顫抖。
  電光石火之間,蘇西喊出來:“蘇進!”
  平素的囂張、跋扈、驕傲、自大……全部丟到爪哇國,今日的他似一個晚期癌癥病人。
  蘇西仍懷着一絲警惕,“你怎麽了?……
  他吞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蘇西怕他口袋裏還藏着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麽?”
  “我的事。”
  “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別多心。”
  蘇進點頭,“沒想到你會如此寬容,是我看錯了你。”
  終於承認狗眼看人低。
  蘇西仍與他維持距離,溫和他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麽,我聽不懂。”
  蘇進自顧自說下去:“原本你可以攤開來講,分掉我的遺産。”
  蘇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補充:“要那麽多錢來幹什麽。”
  蘇進又頷首:“說得好,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畢竟有限。”
  蘇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車這一類滿街都是、人人都有的東西。”
  “蘇西,我欠你。”
  蘇西輕輕說:“兄弟姐妹,誰也不欠誰。”
  他轉身走了。
  蘇西連忙開門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發上,無故落淚。
  錢可以買到什麽呢,床鋪被褥,兩斤豬肉,幾件新衣,她童年與少年的歡樂都被歧見葬送掉,永遠無法輓回。
  朱啓東醫生找她。
  “你在什麽地方?”
  “醫院。”
  蘇西駭笑,“一直沒回傢?”
  “有突發事件,走不開。”
  “什麽時候有空?總也得放你們回傢吃頓飯洗個澡吧。”
  “一下班我就來你處。”
  下午,他來了,站在門口不願進來。
  他用手揉着雙眼,渾身發散着醫院獨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怎麽了?”蘇西知道有蹊蹺。
  “我很纍……病人不治。”
  蘇西啊一聲,“可憐的朱啓東。”
  “情緒欠佳,我還是回傢的好。”
  蘇西拉住他的手。
  “我這裏歡迎你。”
  兩個年輕人擁抱片刻。
  蘇西問:“好過一點沒有。”
  他筋疲力盡地苦笑,“有一杯熱可可更好。”
  “我立刻幫你做。”
  蘇西捧着一大杯熱飲出來,他已靠着沙發睡着,實在太勞累了,精魂與肉體分傢。
  蘇西替他蓋上張薄毯子。
  朱啓東是個好人,但是好人卻未必是個好伴。
  他整個人已經奉獻給研究工作,醫院手術室纔是他的傢,他每一絲精力都被病人榨取得幹幹淨淨,作為他的傢人,得到的不過是一具時時躺在沙發上的軀殼。
  蘇西是個聰明人,所以她的功課與工作成績都平平,因為她知道,做得好過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認識朱啓東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會十分枯燥。
  蘇西嘆口氣。
  這時,他外套口袋裏的傳呼機又響起來。
  蘇西開始討厭這件裝備,她把它自朱啓東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關掉。
  一室皆靜,朱啓東可以好好睡一覺。
  蘇西拿起一本小說,獨自讀了起來。
  這真是世上最奇異的約會,二人共處一室,一個看書,另一個睡覺,沒有音樂,沒有對白。
  以後,恐怕還有很多這樣共度周未的機會。
  電話鈴響,蘇西連忙拎起聽筒。
  “蘇西?我是雷傢振。”
  “啊,雷律師,有要緊事?”
  她聲音十分嚴肅,“你馬上到大宅來一趟,有個特別會議需你出席。”
  東窗事發了。
  雷律師收風也真快,沒有什麽事瞞得過她的法眼。
  蘇西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啓東。
  她大可以放心去開會,朱君在八小時內無論如何不會醒來。
  她換上一套整齊的衣飾出門。
  衹花了二十五分鐘便抵達目的地,大宅的老傭人替她開門。
  蘇西感喟,少年時她來過這裏見父親,永遠挺胸直行,目不斜視,因為一不留神便會看到白眼。
  今日又來了。
  那衹法蘭西座地鉈鐘仍然放在老位置,每過一刻鐘便會當當敲響報告時辰。
  客廳中那盞大水晶燈永遠擦得精光燦爛,纓絡閃着驕傲的虹彩。
  這裏叫大宅,蘇西與母親住的地方叫公館,或是簡稱那邊。
  他們都在父親的書房裏。
  雷律師出來說:“蘇西,進來。”
  一傢人齊集。
  蘇西的眼光尋找蘇進,衹見他背着所有人面壁獨坐一個角落。
  他的母親面如死灰。
  他兩個妹妹不發一言,一副蒙羞的樣子。
  雷傢振律師說:“我們現在與朱立生先生通話。”
  朱立生?他在什麽地方?
  雷傢振按下電話揚聲器。
  那一頭傳來宏厚的男聲,語氣卻不失婉轉,他這樣說:“我已看過報告。”
  蘇西覺得朱氏父子聲音相當像。
  雷律師說:“那麽,朱先生,請給我們一個裁决。”
  那個朱先生有點尷尬,“好友竟給我一個如此沉重的任務。”
  雷律師催他:“你請說。”
  朱立生輕輕說:“一個成年人,有權選擇他的伴侶。”
  這當然是在說蘇進。
  “可是,當伴侶變心,他應采取平和合理的態度,傷害他人身體,於理於法都不合。”
  書房內,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對方不予起訴,警方又缺乏證據,蘇進纔免去牢獄之災,不過,肯定已喪失遺産繼承權,他那一份,當由三位妹妹分享。”
  雷律師擡起頭來,“各位有什麽異議?”
  一片沉默。
  朱立生忽然說:“案中有一位重要證人,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我想,你們應該嚮她道謝。”
  蘇西一聽,連忙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
  真沒料到自己演技如此到傢。
  “墮落並無定義,可是蘇進應該明白,糾纏、恫嚇、威逼,最後傷害他人,確是犯罪行為,”說到這裏,停了一停,“我已經講完。”
  雷律師說:“謝謝你,朱先生。”
  朱立生挂上電話,談話中止。
  蘇進一言不發地走出書房。
  事情是如何揭發的呢?
  司徒不說,蘇西也不說,蘇進當然更不會說。
  雷律師像是看穿了蘇西的思想,她輕輕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蘇西雙手一震,手袋差點落到地上。
  小時候同班同學考試作弊,被老師當場捉到,那古肅的老師自牙齒縫中迸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兩句話來,十分震撼。
  雷律師站起來,“散會。”
  蘇西想跟着離去。
  忽然聽見有人說:“諸留步,我準備了茶點。”
  叫誰留步?
  不會是蘇西吧,一定是叫雷律師。
  蘇西自顧自嚮前走。
  可是她又聽得同一個聲音說:“蘇西,茶點準備好了,請賞面。”
  蘇西不相信雙耳,緩緩轉過頭來。
  一點不錯,說話的正是李福晉女士。
  
  宇慧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首頁>> 文學>> 言情>> Yi Shu   China   现代中国   (1946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