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假梦真泪
  故事是从一对生活清苦、孤独、身旁无一亲人,相依为命的姚香如与女儿区韶韶的母女情而展开的。
  姚因病故世,韶韶在报刊上登讣告后将其故事情节引向复杂、曲折感人。先后有两位自称母亲故人的陌生人——舅舅、外公的出现而展开……
  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一把银行保险箱的锁匙,韶韶将保险箱打开后发现一张二男二女的合照(其中一人是母亲)。一张是韶韶的出生证明,生父:许旭豪、生母:姚香如,这是一个谜。为什么我姓区而不姓许?相片中其余的三位是谁呢?将其故事情节推向高?薄W詈蟮慕峋质橇礁雠送卑乓桓瞿腥耍喾矗礁瞿腥送乓桓雠说谋绻适隆?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1
  母亲故世已经一个月,韶韶半夜惊醒,仍然会脱口问:“妈,你又咳嗽了?”朦胧中起床替她斟杯开水,握着杯子,才蓦然醒觉,母亲已经逝去。
  可是她总是听见母亲捂着嘴闷咳怕吵醒她。
  只得叹口气再睡,当然很难再入睡。夏天,天又亮得早,真苦,只得拖着疲累的身子去上班。
  韶韶在政府新闻部办公,开头时人称区小姐,渐渐做得出色,升了上去,地位高了,下面就开始叫大姐,这一叫,就被叫老了,可是人家还当是尊称,不接受也不行。
  这些年来,手下众女生统统放过一个月以上的长假,除去区韶韶,超过三十天的大假,不是结婚,就是生子,两者都轮不到韶韶。
  外国人做上司,一日赞曰,“区,每个女生像你就好了。”
  你听听看,这是褒还是贬?
  当年韶韶自大学毕业,一踏进社会,就考新闻部的助理新闻主任一职。
  主考官一排坐开,问道:“区小姐,告诉我们,你为何考虑到新闻部任职?”
  她记得她编排了一个别致而认真的理由,大致上是说要把年轻的理想贡献给社会之类。
  而事实上她必须找一份收入稳定兼有升级前途的工作,是要想负担母亲的生活。
  韶韶十分幸运,她进新闻部那年,男女刚刚同工同酬,到了一定职级,且可领取房屋津贴。
  韶韶与母亲很合得来。
  大学里同学均明白她是著名的妈妈的女儿。
  动辄一句“啊,这不行我要早些回去陪妈妈”,便推掉许多约会。
  韶韶是少数觉得她有一个无懈可击的母亲的女儿。
  她认为母亲漂亮、优雅,有幽默感,修养十分的好,中英文都比女儿上乘——啧啧啧,韶韶,你一嘴广东英文。还有,拜托拜托,唐太宗不姓唐。
  后来即使退休在家,一清早起来,也一定化个淡妆,换上便服,不比韶韶,一条牛仔裤跑天下,要见总督了才抹些胭脂。
  这些年来,没有成家,也是为着母亲。
  这样说很冤枉,其实母亲最盼她早婚,“你是独生儿,妈一归西你就一个亲人也无,赶快结婚生一大堆子女才是正经事。”
  韶韶很怀疑,“这样仓促,会离婚的吧?”
  可是母亲马上回答:“你以为小心经营就不会分手?婚姻讲的是缘分,其他概不计分。”
  可是韶韶自有早婚的同学与同事。
  一成家已无暇兼顾父母,再生下一两个孩子,只见她们成日忙得蓬头垢面地鬼叫,被家务助理牵着鼻子走,开会开到一半都得窜出去问孩子热度退了与否,内疚得心如刀割,两头不到岸,既无法专心工作,又不能亲手照顾孩子,异常痛苦。
  韶韶也很会讽刺她们,“你们不必怕‘九七’,‘九七’来了才没现今这么兵荒马乱。”
  她那独身身份不是不受人艳羡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母亲故世了。
  母亲生前不易侍候,她没有亲友,不嗜打牌,不好逛街,剩余时间极多,但是韶韶从来不以服侍母亲为苦,她喜欢陪母亲旅行。
  可是母亲也很疙瘩,日本她不去,她恨恶东洋人,虽然家中不得不用日本电器;又嫌东非落后,不愿意去,年年只得逛美加东西两岸,跑了个滚瓜烂熟。
  韶韶愿意再去一百次,可惜自去年开始,母亲身体已经显著变坏。
  韶韶男友邓志能是政府医生,负责替伯母检查,伯母填写姓名时写姚香如。
  他唤她姚女士。
  姚女士爱抽烟,一天大半包,戒不掉。
  这位世侄也奇怪,从不叫她戒。
  到了今日,志能仍说:“也要看人的,像伯母,生活寂寥,抽烟解解闷,许是唯一乐趣,那么些年了,不必戒。”十分开通。
  新闻部的工作在八十年代“飕”一声忙起来,从前事大可以板着面孔敷衍儿句。现在?政府失去威信之后,连一个见习记者都可以指着总新闻主任得意洋洋地说:“我投诉你。”
  韶韶一日同上司说:“我也想投诉英女皇。”
  上司问:“她有什么不当?”
  “她没送圣诞卡给我。”
  母亲去世之后,韶韶才知道,一直是母亲陪她,不是她陪母亲。
  韶韶用手撑着腮。
  真可怕,全被母亲讲中了,世上一个亲人也无,地老天荒宇宙洪荒的感觉悠然而生。
  电话响了,韶韶拎过话筒,脱口而出:“新闻部。”
  对方比她更幽默,“啊,对不起,我打错了。”
  “是志能吗?”
  “正是。”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倒是有一丝高兴。
  “我当然不知,我今夜刚回来,满以为会吵醒你。”
  “什么事?”没好气。
  “聊聊天。”
  韶韶看看闹钟,清晨六时半,“有什么话好说呢?”
  “要不要结婚?”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志能没好气,“人家贵为一署之长,才有资格说这种话,你是老几?东施效颦,笑大我的嘴。”
  “呵。”韶韶唯唯诺诺,“大嘴,大嘴。”
  “快起床淋浴,我来接你出去吃早餐。”
  “今天是礼拜天,难得又不落冰雹刮台风,看样子不用上班,您老饶了我,行行好,给我补一觉。”
  志能似没听到,“我五分钟后到。”
  “你在哪里?”
  “你楼下,我正用寰宇通讲话。”
  韶韶只得起来。
  刚打呵欠,忽然听得一声咳嗽。
  她转头,“妈?”
  一径走到母亲卧室去,“妈,妈。”眼泪簌籁落下来。
  幸亏此时邓志能已经上来按铃。
  韶韶脚步踉跄地打开大门,“大嘴,我想过,结婚就结婚吧。”
  邓志能握着她的手,“呵,也不用感怀身世呀。”
  “我要一只巨型钻戒,我要白缎婚纱,我要到坦几亚旅行。”
  “没问题,听说你颇有私蓄。”
  邓志能其貌不扬,但是正如母亲生前所说:“韶韶,他能叫你笑,这是最难得的。”
  邓志能在女友公寓兜了一个圈子,“韶韶,伯母的东西,你该整理一下。”
  韶韶又落泪,“不想动。”
  “卖掉房子,赚一笔,嫁过来,有钱防身,我就不敢欺侮你。”
  韶韶不语。
  “我帮你收拾吧。”
  “我们先去文华吃早餐。”
  “小姐,”邓志能叫起来,“既然打算结婚,就得省吃省用,还一天到晚泡大酒店的咖啡厅?我带你到上海街去吃豆浆粢饭才是正经事。”
  韶韶差些没笑出眼泪来。
  路上,邓志能说:“你别多心,我想问一句,伯母有无钱留给你?”
  韶韶说:“你大概想打听我有多少嫁妆吧,对不起,家母当年自上海带来的私蓄,早已用得七七八八,不然的话,我还在欧洲游学呢,何用打一份牛工。”
  “你外公呢?”
  “外公十多年前已在旧金山逝世,遗产由舅舅一家人继承,我与表兄弟姐妹并无联络。”
  “那么,你父亲那边的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此君,他一早离开我们母女,我也不觉有任何损失。”
  “你不想去找他?”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邓志能拍一拍手,“这口气叫我想起一个人。”
  韶韶没好气,“谁,秋瑾?”
  邓志能,“不,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区韶韶,你想想,你此刻在世上已六亲无靠。”
  “又怎么样?”
  “你不觉得心寒?”
  “见死不救的亲戚才叫人心寒呢。”
  “区韶韶,你心肠同你口角一样刚强吗?”
  韶韶冷笑一声,“有过之无不及,莫道我不警告你。”
  “去,去把你父亲找出来。”
  韶韶改变话题,“大嘴,你不是要帮我收拾遗物吗?”
  邓志能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何时该噤声。
  饱餐一顿之后,回到公寓,韶韶叹息一声,卷起袖子,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拉开母亲生前用的壁柜。
  她与邓志能都呆住了。
  壁柜里井井有条几只旧皮箱,且贴着标签,旧衣物,送慈善机关。
  姚女士病了一段时期,原来早已把东西收拾好。
  韶韶红着眼睛微笑,“家母一向比其他母亲可爱。”
  邓志能点点头。
  “这里有只皮鞋盒子,没标明给什么人。”
  韶韶却轻轻捧起另一只小盒子。
  邓志能问:“那是什么?”
  “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
  她打开来,里边的糖已经吃光,可是每一张印着风景花卉的包装纸却整整齐齐地收在盒内,骤眼看,仿佛是盒完整的糖果。
  “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补习所得的薪酬买来送给她的。”
  邓志能动容。
  “十多年了,没想到妈妈一直留着盒子。”
  “看看鞋盒里是什么。”
  盒内有一双小小童鞋,“这是我第一双鞋子。”
  “为什么鞋身上都是铅笔痕?”
  “那是我第一幅作品。”
  “呵,不得了,笔触似克定斯基,为什么不朝这方面发展,可别抹煞了天才。”
  韶韶白他一眼。
  还有小小几只锦囊,里边有若干项链戒指等饰物。
  “看到没有,就这么多了。”
  “堪称家产微薄,罢,谁叫我爱你呢,不计较了。”
  韶韶拾起盒子底一只信封,有点紧张,会不会是母亲的遗言呢?
  她轻轻拆开,那是两张照片。
  甫士卡大小,原是黑白,可是经过人工上色,十分精致,简直像艺术品。
  韶韶从来没见过这两张照片,连忙递给邓志能。
  “这是家母。”
  邓志能不由得喊出来,“好一个漂亮女子!”
  真的,短鬈发一圈圈贴在额前,耳环是两朵花,穿件旗袍,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小邓问。
  韶韶黯然说:“可能是家父。”
  “快看另外一张。”
  “这里。”
  另外一张是四人合照,除出姚女士与那位男士以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四人齐齐看着镜头,露出雪白牙齿。
  “是同一家照相馆,叫上海万象。”
  “看,”韶韶说,“看她年轻时多美。”
  “你可不大像伯母。”
  韶韶不去理他,“照片是同一天拍的,看,印着年份,一九五零年。”
  “那时上海解放没有?”
  “好像就快了。”
  韶韶感慨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看,大嘴,人一下子就老了。”
  “你什么时候赐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绰号?”
  “去,我们马上去买两只银架子把照片镶起来。”
  小邓却说:“其余那两位长辈是什么人?”
  “他们的同学、朋友、亲戚。”
  “他们姓甚名谁?”
  “只有家母知道。”
  “她生前从没提起?”
  “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恋恋过往。”
  “开放以后,她也从来没返回过上海?”
  “她说她已无亲人在内地。”
  “区韶韶,你真是一个非常孤单的人。”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有这样的事?我自觉相识满天下,要出去的话,一连三十天约会都不会重复。”
  “紧要关头呢?”
  “你呀,你驮我上西天。”真乐观。
  韶韶随即把皮箱打开检查,果然都是旧衣物,大部分还都是韶韶赚钱之后替她置下的。
  只除出一件旧丝绒外套。
  丝绒这种东西,一旧就一搭搭,像脱毛似的,见不得人,那件紫红外套还钉着水钻钮扣,新时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轻轻取出。
  小邓问:“何用?”
  韶韶答:“无用。”
  她用软纸包好,另外放进抽屉。
  姚女士还有剩下几本书,《红楼梦》、《唐诗三百首》,此外还有《呼啸山庄》,阿嘉泰姬斯蒂侦探小说,以及几本时事来志。
  一切都很正常,但邓志能却认为老太太的遗物如此简单,一定是经过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觉得事有蹊跷。
  小邓觉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隐瞒什么似的。
  他沉思起来。
  认识韶韶不到一个月,他就替这位伯母诊治。
  姚女士十分喜欢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后,熟了,伯母同他开玩笑:“韶韶结识你,是为着体弱的母亲。”
  小邓回答得当然很好:“荣幸之至。”句法其实不大合理,不过伯母耳朵重听。
  姚女士口角风趣,也算得健谈,但小邓从来不曾自她嘴里听到什么。
  话题总是围绕着韶韶幼时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邓对这两个题材总也不厌,他爱听到极点。
  像“第一次带韶韶到浅水湾海浴,她才七岁,没有泳衣,不肯下水,我为了使她惊喜,自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泡泡纱浴衣,她一见,高兴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儿穿剩的,不过韶韶不知道。”
  从这些小故事中,小邓也可得知一个单亲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并不算富裕。
  小邓为此对韶韶更加温柔。
  他一直想结婚,韶韶却说:“给我五年,若无作为,立刻结婚,我希望闯一闯,可能扬名万里。”
  小邓没好气地问:“此时,我应该站着还是跪着?”
  自始至终,小邓对于伯母的身世一无所知,只听韶韶说过,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两家没来往。
  为什么?
  “因为外公反对母亲嫁我父亲。”韶韶解释。
  “呵,莫非另外有一个三击掌的故事。”
  “小邓,将来你有了女儿,你会那样做吗?”
  “哎呀呀,小姐,上一辈好福气,四子三女,随便哪个不听话,逐他出家门,还剩五六个在身边,现代人最多生一个两个,赶了出去,孤苦终老,谁敢那样做?非爱屋及乌不可。”
  小邓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韶韶的童年或许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没有同龄孩子同她玩。
  银相架买了回来,两张照片被放在显著的位置
  邓志能问:“这些年来,你竟没有见过令尊的照片?”
  “小时候不懂得问,等到十一二岁,已知道许多事不该问,二十多岁之际,更不想问。”
  “不好奇?”小邓十分纳罕。
  韶韶看着他,“对于自己的事,谁会好奇,人们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
  没想到小邓认真起来,“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
  就在那个周未,区韶韶把母亲的房间收拾干净,开了窗户,流通空气,并且打算找人来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开例会,韶韶提前上床。
  已经过了十八、二十二,情愿少看场戏,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时间。
  她掀开薄被,才钻进被窝,就听见咳嗽声。
  韶韶不认为这是她疑心,也许,某一个频率的声音,只有至爱和至亲才听得见。
  她抬起头,“妈妈,你有话要说?”
  一片沉默。
  “妈妈,你知道我从来不怕黑。”
  韶韶下床,轻轻走到母亲房间,才进门,脚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铮”的一声。
  韶韶连忙开亮灯,低头一看,是两枚锁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处跌出来,竟没有注意到。
  这是一把什么锁匙?
  只见匙柄上有小小标贴,东亚总行三零五七号。
  韶韶恍然大悟,这是一把银行保险箱锁匙,看样子母亲还有贵重物件。
  韶韶把锁匙收好,那一夜,她没有再听见异声。
  邓志能看到锁匙的时候,十分不置信,“我临走之际,每处都看过,地上哪里有什么锁匙。”
  “邓大夫,人总会有走眼的时候。”
  小邓沉默一会儿,“此刻当务之急是开启保险箱。”
  当天下午,韶韶便联络银行,带齐所有证件,通过经理,开启保险箱。
  小号箱子里只得一只棕色大信封,没有封口,韶韶伸手进去,把里边的纸张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故此看了一眼,递给邓志能。
  那是一张香港政府发出的出生证明书,纸张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见过天日。
  正确点来说,它是一个女子的出生证明书。
  纸上第一栏便印着姓:许,名:韶韶。第二栏是性别:女,第三栏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栏是父:许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头来,茫然问:“这是谁?”
  邓志能看着女友,“你的出生证明书?”
  “我没有出生证明书,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上海出生,三个月大时由母亲抱着南下,我进小学靠宣誓纸,因此我也没有香港英国护照,我用的是小绿簿子。”
  邓志能又问:“你有无姐妹?”
  “我肯定没有,但是我希望我有。”
  “那么,”邓志能说,“我的结论是,这个许韶韶即是你,你即是许韶韶。”
  “大嘴,你勿要乌搞好不好?”韶韶愤怒了,“家父姓区,叫区永谅!”
  邓志能看看四周,“我们回家再讲。”
  “这个题目毋须再讲,到此为止。”
  韶韶把那张出生纸重新锁好。
  但是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回到公司里,舌焦唇燥,讽刺上司,斥责下属,对会议开始了还在乱钻的记者厉声说:“坐好!”
  然后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左眼底下一块肌肉正不住轻轻颤动。
  如果许旭豪是她父亲,区永谅是什么人?
  到了黄昏,因立法局会议仍然进行,新闻室工作如火如茶,韶韶心情反而平复下来。
  谁是父亲有何重要。
  她已成年,已经建立身份,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已经准备结婚,最主要的是,她两岁丧父,没有印象,明知损失不可弥补,早已放开怀抱。
  这分明是上一代的轇轕,与她无关。
  对她来讲,最要紧的是把工作做好。
  想到这里,她金睛火眼批阅新闻稿。
  抬起头,已经晚上十时,拨电话给邓志能,邓大夫在急诊室,也还没下班。
  韶韶坐下来。
  这个都会焉得不繁荣,超时工作,已视作等闲。
  她步行到停车场取车。
  遇一洋同事说:“好圆的月亮。”
  韶韶抬头一看,果然如此。
  汽车电话响。
  是邓志能的声音:“要不要喝一杯?”
  他真是体贴人,此刻一杯冰冻啤酒已可救区韶韶贱命。
  此刻,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亲。
  捧着啤酒,韶韶说:“真没想到家母把秘密隐藏得那么好。”
  小邓说:“太好了,什么都不讲,我很早就有疑心。”
  “放什么马后炮。”
  小邓抬起头回忆,“伯母从不诉苦,你想想,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简直不正常。”
  “真的,‘孝顺儿孙谁见了’便是最大的牢骚。”
  “许多的,孩子们爬在足前仍不满意呢。”
  “家母不是那样的人。”
  “你十分幸运。”
  “可是我自幼失父。”
  “那么,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父亲到底是谁?”
  “要不就是许旭豪,要不就是区永谅。”讲得十分取巧。
  “邓大夫,你才应该到我们新闻室来做发言人。”
  “你出生纸上姓许,宣誓纸上姓区,你的小中大学文凭都是区韶韶,新闻部证件也姓区,身份证护照上也写区。”
  韶韶没好气,“你想说什么?”
  “要改姓许也来不及了。”
  “其实我最应该随母姓姚。”
  “那时不作兴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个父亲不可。”
  “结果还不是没找到,吃人的礼教。”
  “那位区先生肯出让姓字,已经不错,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儿,有权分享他的产业。”
  “慢着,你假设我姓许?”
  “是,后来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继父姓区至今。”
  很合理的假设。
  “他们二人在何处?”
  “你若信伯母之言,他们已经去世。”
  “两个人都不在了?”
  “韶韶,你可不需要他们。”
  “你说得对。”她也不会因此爱母亲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邓忽然想起来,“伯母去世后你有没有登讣闻?”
  “有,同事们出了许多力,事后亦有刊登启事谢他们一声。”
  小邓沉默。
  韶韶问:“你的意思是,我会自他们处得到消息?”
  “或许不,可能他们已经去世。”
  韶韶有点累,揉揉眼,“如果恢复姓许,凭出世纸我可领取英国属土公民护照。”
  “你若申请居英权,一定是首批获得护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
  “可是我已弃权。”
  “我曾苦劝你。”
  “我告诉过你,邓志能,我不喜欢拿英国人给的特权。”
  “那么,你跟我入英籍。”
  “邓志能,我永远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区韶韶,我们好似不大像情侣。”
  韶韶微笑,“向往那种对白也容易,买本五十年代文艺小说高声朗诵包你满意。”
  “回家吧,你倦了。”
  那夜韶韶缅想往事,七八岁的时候,母亲接了外快回来做,不知是谁,叫她翻译外国电影的中文字幕,一边摊开剧本,一边听声带,重复又重复。那部电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问:“你爱我吗”,然后又轮到女主角问:“你呢,你可爱我”,后来她车祸撞断了腿,他误会她移情别恋……
  韶韶为他们心急,“说呀,你为什么不说?告诉他呀”,幸亏最后是大团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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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觉起来,犹自听到“你爱我吗”,荡气回肠。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礼物,大大的洋娃娃,新鞋袜……都是母亲的心血钱,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双目湿润。
  吃了那么多苦,到了今日,她区韶韶才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即使是可爱的邓大嘴。
  韶韶落下泪来,可恨她没有能力叫母亲享福,母亲手艺至差一环是烹饪,韶韶手笨,只会煮罐头汤、即食面,老希望在母亲生日时弄一桌家常菜请她,这个心愿始终未偿。
  一日,得知上司认识专栏作家蔡澜,而这位蔡先生十分会弄两味,韶韶异想天开,同上司商量:“如此这般,能否请他到舍下一展身手?”
  那总新闻主任犹疑地说:“我们的关系十分客气,怎么好提出这样的要求?”心想,女子过了二十七八岁尚不结婚,真会越来越怪。
  接着母亲的健康急转剧下,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你爱我吗”,巫山盟的对白尚历历在耳,韶韶蜷缩在床上,仿佛回到七八岁模样。
  而母亲,母亲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书桌上,靠一盏六十瓦小台灯,连夜操作。
  假如有父亲的话,她不必如此辛劳。
  韶韶呜咽。
  电话铃响,是邓志能的声音:“睡不着?”他猜得到。
  韶韶说:“我们速速结婚吧。”
  “好,明日一起向上头要求放假。”
  “放多久?”
  “一个月。”就这样决定下来。
  韶韶落泪。
  “想念母亲?”
  韶韶不住哭泣,她记得母亲说过:“韶韶,志能也是个孤儿,对他好一点儿。”
  小邓问:“要不要我过来?”
  “不,我很累了。”
  韶韶挂断电话,苍茫入睡。
  梦中见到母亲来抚摸她头发,她伸出手去,发觉自己的手小小,是个婴儿,这个时候,闹钟响了。
  第二日,邓志能来接她上班。
  两个人的上司听了消息都眉开眼笑:“结婚是人生大事,好极好极。”
  两个星期后,他们在报上刊登一则简单的启事,某年某月某日邓志能与区韶韶在某注册处结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现买的礼服,没有用头饰,也不戴首饰,但是年轻的女同事不约而同地说:“区大姐今日好漂亮。”
  大笔一挥,签下名后,成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开始。
  韶韶已搬到邓志能的宿舍去住,心里踏实多了。
  “适才有无注意到观礼席上有异样的客人?”
  “没有,谁来了,伊利莎白二世?”
  “我已问过陛下,她适逢子女婚姻纠纷,无暇出席。”
  “那你指谁?”
  “我希望看到你父亲。”
  韶韶沉默。
  他们随后忙着收拾衣物出门。
  韶韶嘀咕:“为着这班同事才去置套礼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个月薪水。”
  “不过,穿上也真好看。”
  韶韶笑,温柔地看着他,“邓大嘴,我爱你。”
  “呵,我终于自你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了,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时有人按铃,门外站着新闻室的办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他们叫我送来的。”
  手上捧的是一大叠放大照片,已经冲出来了,另外一只名贵礼盒,不知装些什么。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难怪,镜头与手法已拍过无数达官贵人,驾轻就熟。
  二人立刻细细欣赏。
  半晌,才想起那只礼盒。
  打开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们都知道她最讲实际,一只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汤都是它。
  “有无贺卡?”
  “有。”
  上面写着“区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苏舜娟敬贺”。
  “苏女士是什么人?”
  “毫无头绪。”
  “是一位伯母吧?”
  “嗯,也许,茶具用得着,将来可以招呼客人。”
  这时邓志能忽然叫她:“韶韶,过来看。”
  他手内握着张放大照片,前方当然是一对新人,后边是观礼宾客,小邓指着其中一位太太问:“这是谁?”
  韶韶一看,“不认识,也许是路过的好奇人。”
  她曾派驻大会堂,一有空便下楼到婚姻注册处去看新娘子。
  “好脸熟。”
  “每个中年太太都是脸圆圆,毫无分别。”
  小邓目光落在那两只银相架镶的旧照片上。
  “你来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这位太太相像?”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
  捕风捉影。
  “她的姓名,也许就叫苏舜娟。”
  韶韶没好气,指着照片中其余的面孔,“那么,她,她,与她呢,又是谁?”
  小邓忽然笑,“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来看我最后一面。”
  “对,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一入区门深如海。”
  幸亏行李简单,三扒两拨就收拾好。
  以他俩的办事能力与生活经验,无事不迎刃而解。
  不过韶韶也很明白,千万不能生孩子,否则千年道行,也丧在一朝。
  韶韶的同级同事育有一婴,平时因工作繁忙,交给保姆打理。放假了,内疚的母亲特地花一个上午弄了一锅鱼粥,自以为美味非凡,谁知那一岁大孩儿不领情,不肯品尝,那母亲忍无可忍,把办公厅的威武使出来了,整个锅压在孩子头上,结果母子相拥大哭。
  太迷人了,便会爱恨交织,真可怕。
  不过母亲说过:“可是他们也给你乐趣。”
  韶韶问:“我呢,我有无贡献?”
  “你一直与众不同,聪明、可爱、温驯、读书用功,生活中没有坏习惯,你是妈妈的至宝。”
  韶韶记得她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那样稀罕的一块宝石,长大了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
  “你在想什么?”
  韶韶回过神来,“没什么。”
  邓志能当然知道她又在怀念母亲。
  两人检查过飞机票及护照后拎着行李刚想出门,电话铃响了。
  小邓立刻说:“别去听它。”
  “也许只是祝我们一路顺风。”
  已经拿起听筒,幸好这次没脱口答“新闻室。”
  “是区小姐吧,现在要叫声邓太太了。”声音轻柔,是位伯母。
  “哪一位?”韶韶笑问。
  “我姓苏。”
  “呵,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吗?”
  “正是。”那边也笑。
  “我们好像没有见过面。”
  “见是见过的,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上星期看到报上的启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结婚了,这电话是新闻室给我的,太冒昧了,不见怪吧?”
  做公务员做得一点隐私也无,也只得新闻部。
  等在那边的小邓,一边瞪眼一边指着手表,叫她有话快说。
  “苏女士,我们正出门到飞机场去呢。”
  “呵,那么回来再通话,你们玩得高兴点,顺风。”识相地“咯”一声挂断线。
  “苏女士?”小邓却紧张起来,“让我同她讲——”可是韶韶已经放下话筒。
  小邓叫:“喂,你这人怎么搞的?”
  韶韶莫名其妙,“不是你催我结束对白吗?”
  “我不知是苏舜娟女士。”
  “该姓名对你有特殊意义?”
  小邓蹬足,“你并不关心自己身世。”
  韶韶摇摇头。
  她怎么不顾身世?粤人口中的身世,泛指生活状况与个人状态,她区韶韶不知多努力把个人精神及健康状况维持在巅峰状态。
  至于邓志能口中的身世,她倒是真的看得开。
  “飞机要起飞了,你还不动身?”
  他们并没有去坦几亚,那个地方黄热病流行,政治又不稳定,韶韶且不会讲法文。
  向往归向往,正如韶韶一直向往到祖国最穷的穷乡僻壤去教村童英语一样,实践起来,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们最终目的地是繁荣安定的夏威夷群岛。
  虽然俗,照样玩得很高兴。
  睡到日上三竿,喝杯香槟醒醒神,再决定吃日本菜还是吃法国菜。
  因为家境不太好,韶韶直到要过了二十岁才有机会乘飞机,不过母亲已尽量带她四处散心,她最喜欢澳门,同母亲坐三轮车,买蛋卷、看电影,还有,去拉吃角子老虎机器,赢过十块钱,母亲告诉她,那机器又名“一只手臂的强盗。”
  后来同母亲到拉斯维加斯,韶韶笑道:“不及澳门好玩。”绝对是真话。
  如果不是母亲去世,韶韶不会那么快结婚。
  生活并非不美满,韶韶不想去发掘秘密。
  蜜月旅行期间,小邓念念不忘那位苏舜娟女士。
  以致韶韶说:“早知把她也请来了。”
  “苏女士是整件事的锁匙。”
  “事,什么事?”
  “你的父亲是什么人。”
  “不是你说的吗,他是谁不重要。”
  “对此刻的你来说当然微不足道,可是我好奇。”
  “狗拿耗子。”
  “那是我的岳父。”
  “姻亲而已。”
  “我们孩子的外祖父。”
  “我们没有孩子。”
  “我们一定会有孩子。”
  “咄!”
  就这个题目本来已经可以好好吵一架,可是微风阳光细沙着实地软化了韶韶,她改变话题说:“你知否整个威基基是人造沙滩?唉,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邓却说:“那位苏女士并没留下电话号码,你猜,她还会不会同你联络?”
  韶韶已经睡着,一脸平和。
  她的梦境与她的表情刚相反。
  她梦见自己来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光线柔和,一个中年人背着她坐。
  她礼貌地问:“是父亲吗?”她已成年,且有自信,她完全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正打算不着边际地问候几句,那中年人转过身子来——
  脸上没有五官,是张白板面孔。
  韶韶骤然惊醒,遍体生寒。
  若想这种恶梦不再持续下去,她非要把答案找出来不可。
  第二天他们结束假期飞回家中。
  别小觑了区韶韶,在新闻部做了那么久,被尊称大姐,当然知道如何凭蛛丝马迹寻找线索。
  她拿着礼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访。
  售货员是个年轻男子,更好办了。
  她说:“送礼物的朋友并无留下电话,我十分想谢这位长辈一声,所以来问你们。”
  “啊,这套茶具由苏女士购下,由我经手。”
  “是苏舜娟女士是吗?”
  “一点不错,”年轻人满脸笑容,“让我看看,我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号吗,九二三四五六零。”
  上了年纪的女子用本姓出来办事见人,相当罕见,一般都自称李太太、张太太,韶韶又想起她母亲,妈妈生前一拿起电话,必定报上姚香如三字。
  “谢谢你,咦,这是彼得兔子吗?”
  “是,一套四件,小杯小碗最适合孩子。”
  “给我一套。”
  小邓拿到电话,“好家伙。”他兴奋地说,“区韶韶,我早知道你会办事。”
  韶韶不语,幸亏新闻室的老板们早十年就已经发觉这个事实,不然还真得喝西北风。
  “我们回家再谈。”
  韶韶低下头。
  她已经看到一幅图画,叫水落石出,只见灰蓝色吐着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嶙峋的怪石一块块露出来。
  她不知这次主动是对是错。
  趁还有假期,就试一试吧。
  韶韶轻轻叹口气。
  小邓是个体贴的人,一见,便知妻子想的是什么,他想想说:“查出究竟,然后将之搁在脑后,一劳永逸,也是好的。”
  韶韶苦笑,“我希望他已经逝世,正如我一贯知道的那样。”
  “哎哎哎这不是你。”
  韶韶抚着自己前额的头发笑了。
  真的,她从来不是个黑心人。
  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同学叫霍永锦,广东人,可是英俊的长方脸却似北方人,他家里希望他早婚,因是唯一的男孩子,偏偏韶韶已决意要照顾母亲,婉拒了他。
  真笨,霸住他不行吗?韶韶不是黑心人,那样喜欢他,也愿意放弃他。
  如今电视上一个当红的新星像煞当年的霍永锦,每次在荧幕看见那小伙子,韶韶就无限感慨,心中牵动,凡是女性都怀念英俊的面孔。
  分手时霍永锦十分平静地说:“你永远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了。”
  这话完全是真的。
  一过了二十一岁,渴望爱与被爱的感觉都会渐渐淡却。
  她对邓志能,是不同的一种感情。
  “一分钱买你的遐思。”
  韶韶微笑,“我的思潮一向是游牧民族。”
  “你的肉身已是归家娘了。”
  说得是。
  拨电话的时候手心有点冒汗,“我找苏舜娟女士。”
  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请等等。”
  电话放下,韶韶听到一阵悦耳的鸟语声,苏女士环境不错,凭电话号码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区。
  “哪一位?”她爽朗的声音来了,“我是苏舜娟。”
  “苏女士,我是区韶韶,还记得我吗?”
  没想到苏女士十分意外,“韶韶,是你,”或许是韶韶多心,声音竟有点哽咽,但随即恢复正常,“好吗,蜜月愉快吗?”
  “一切都好,苏女士,我想同你见个面,你方便吗?”
  “啊,”她怔住了,但随即说,“可以,可以,我们出来喝下午茶。”
  “明日下午四时,行吗?”
  “没问题,我在文华楼下等。”
  电话挂断,韶韶一颗心还在扑扑跳。
  “怎么样,”小邓在一旁问,“凭直觉,是敌是友?”
  “友!”韶韶肯定地说,“绝对是好友。”
  小邓放心了,“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
  “你也去?”韶韶讶异,这是她的私事。
  小邓把面孔趋近她,“区韶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不不,本市尚未实施共产主义,我的事仍属于我自己。”
  小邓恼怒,“你胆敢剔除我!”
  “我已决定单刀赴会。”
  “我最多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等你。”
  “邓志能,没想到你毛病不止一点点。”
  邓志能一声不响取起报纸挡在鼻子前面。
  韶韶气结。
  也许假期过后,恢复上班一忙他就会好的,韶韶同他讲条件:“另一张桌子,不准出声。”
  因约的是长辈,韶韶早到十分钟。
  睡足了,又晒过太阳,肤色健康,穿便装,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邓志能在另一张桌子看新婚妻子,无限怜惜,真要对她好一点,她已经无父无母,孑然一人。
  韶韶却密切注意门口,四时零七分,一位穿名贵套装的太太一进来,韶韶便站立迎接。
  那位太太也有点紧张,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区韶韶自人群中认出。
  “韶韶?”
  “苏女士。”
  很自然地,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果然不出所料,苏女士环境不错,韶韶目光过处,把长辈一身装扮辨认得一清二楚。
  母亲生前,韶韶也曾努力为她添些好品质衣物,却同苏女士有一段距离,苏女士的优雅是长年累月讲究的成果。
  “韶韶,我们早该见面了。”
  “您是家母的——”
  “同学。”
  韶韶松口气,叫声“苏阿姨。”
  苏女士忽然泪盈于睫,“你同香如长得一个模样,刚才我一进门,吓了一跳,寒毛全竖起来,心里直叫,香如,香如!”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泪。
  韶韶连忙安慰,“家母比我长得端正得多了。”
  “对不起。”苏女士连声道歉。
  “苏阿姨,为何不早日与我们相认?我们母女好生寂寞,一个亲友也无。”
  “我们不知道你俩在本市。”
  “你们?”
  “我与……外子。”
  “啊。”
  “我们只打听到姚国珊先生在美国纽约州新泽西居住,满以为你们也在那边,没想到近在眼前,咫尺天涯。”
  韶韶十分唏嘘。
  “我们是看到讣闻才知道的,好比晴天霹雳,致送——花环。”苏女士声音低下去。
  韶韶轻轻说:“有人活到八九十岁,家母没有。”眼睛看着远处,动都不敢动,可是过一刹那,睫毛一霎,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苏女士说:“知道你结婚的消息,真高兴。”
  “谢谢你。”
  “我们一直记得你的名字叫韶韶。”
  韶韶点点头。
  苏女士同她母亲不一样,苏女士是那种十分爽直,有什么说什么的人,非常难得,而母亲,则凡事先观察一会儿,然后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意见放在心里。
  这时有人过来,递一块手帕给韶韶。
  韶韶连忙介绍,“我丈夫邓志能。”
  苏女士立刻抬起头,细细打量小邓,像她那样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又有智慧的前辈,几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个人的底子。
  但见邓志能中等身段,五官普通,穿套深色西装,外形十分平凡,同皮肤白皙、相貌甜美、英姿飒飒的区韶韶不能比。
  可是小伙子那充满关注的眼神!
  选夫选德,可见区韶韶有智慧。
  苏女士笑了,“好,好,但愿我的女儿也有这样的眼光。”
  “呵,苏女士也有女儿。”
  “我有两个孩子。”苏女士微笑。
  “有机会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这时,邓志能忽然自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过去给苏女士看。
  “苏阿姨,这位短发圆脸的姑娘,是当年的您吧。”
  苏女士一看那张照片,呆住了。
  她好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颤动起来,接过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是,是我,这是我,这张照片我也有一份,当年香如复印给我,我在离乱中失去,没想到香如一直保存着。”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连韶韶都觉得这位苏阿姨反应十分激烈,非比寻常。
  “这照片,可以给我吗?”
  韶韶答:“我马上叫摄影组同事替我翻底复制。”
  邓志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苏阿姨,这是你,那是我岳母,请问,两位男士是什么人?”
  韶韶没想到邓志能会那样冒昧,不过,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苏女士凝视照片,“这,”她指着方脸的年轻人说:“这是外子。”
  “啊,”韶韶说:“那么,长脸这位呢?”
  苏女士不出声。
  韶韶问:“是我生父吧。”
  苏女士抬起头来,“当年的事,许多我己不复记忆。”
  韶韶见她不想说,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邓不放过这位阿姨,“这是韶韶的父亲
  苏阿姨忽然镇定下来,微笑一下,看着邓志能,“小伙子,你倒是个厉害角色。”
  邓志能面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苏阿姨无所惧,看着邓志能说,“是,他是韶韶的父亲,他叫许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遗腹子?”
  “是。”
  “可是——”
  苏阿姨忽然摆摆手,“小伙子,够了。”
  韶韶也大不以为然,“大嘴,你怎么把我阿姨当犯人那样盘问?”
  邓志能立刻收篷。
  这时,苏女士说:“韶韶,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苏阿姨。”
  苏女士举起手,“我累了,我们下次再谈吧。”
  韶韶还想说什么,苏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们的心情。”
  她站起来,这时,韶韶发觉她比进来时老了许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机开着辆蓝色德国房车驶近,车子并非最新款式,可见她经济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苏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邓志能开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邓立刻举起双手,挡在头上,表示无招架之力。
  韶韶恼怒,“人家苏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没有义务和盘托出,你不该得罪她。”
  小邓一味认错,“是是是是是。”
  “再说,人家会以为我同你夹好了做圈套,一个扮红脸,一个做白脸。”
  “是是是是是。”
  “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没完?”韶韶笑骂。
  “是是是是是,我还能说第二个字吗?”
  “况且母亲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凭什么那样说?”
  “她在你两三岁时还见过你。”
  韶韶不语。
  “她一定目睹你母亲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头来,她也明显地比今早苍老了,“我不想再发掘往事。”
  “那你为何来见苏舜娟女士?”
  “因为我怀念母亲,已与母亲永别,能见到母亲生前好友,也是一种慰藉。”
  邓志能搂着妻子的肩膀,往停车场走去。
  这时,天正下毛毛细雨,他俩没带伞,也不在乎,在雨中并无加快脚步。
  小邓对韶韶说:“即使母亲活足九十九岁,孩子们也总觉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头,“家母从来没享过福。”
  “生下你,已经是福气。”
  “大嘴,你真会讲话。”
  “我能不能请求你别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苏阿姨是半个自己人。”
  “咦,”小邓到这个时候才说,“下雨了。”
  他俩已经衣履尽湿。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着色我就不会了。”
  “但是,你一定认识这样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从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托拜托。”
  那年轻的摄影组同事侧侧头,“真没想到彩色摄影会这样普遍,黑白底片除却我们这些行家,简直已经没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飞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机——照相机。”
  “这张照片历史悠久。”韶韶轻轻说。
  “弥足珍贵。”
  “交给你了。”
  “我下了班马上替你做。”
  做妥后韶韶会给苏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来报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闻室来看报纸。
  师姐如区韶韶,当然更具归属感。
  不知怎地,那没有间隔、闹哄哄的新闻室早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
  母亲生前来过一次,十分讶异。
  “女儿你坐什么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张写字台。
  母亲疑惑,“不是说升了级,环境如此恶劣,如何撰稿?”
  韶韶连忙替新闻室辩护:“我们不是装修门面公司,而且,即使是华尔街日报的新闻室,也不隔断,不信你去打听。”
  “你的大衣挂哪里?”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长大衣。”
  母亲无话可说。
  “每日在何处午膳?”
  “随便乱吃。”
  母亲索性噤声。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经认为辛苦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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