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寂寞鴿子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01
  開明不是許傢惟一的孩子,他記得小時候有個弟弟,他會走路的時候弟弟出生,他上幼稚園弟弟跟在他身後,他很喜歡弟弟,把他當洋娃娃般抱進抱出。
  然後有一日,弟弟不見了,母親哭泣。
  他每間房間找弟弟,十分忙碌,放了學就亂找一氣,輕輕喚,弟弟,弟弟,以為弟弟會得嘩哈一聲撲出來與他擁抱,可是沒有。
  不久,他們搬了傢,他漸漸忘記弟弟,直到少年時期,一個下午,母親與他說起弟弟。
  他永遠不會忘記母親哀傷的面孔,她說:“弟弟患病,早已經到上帝那裏去了。”
  開明記得他這樣安慰母親:“上帝身邊那些長翅膀的小天使必有一個是弟弟。”
  母親的聲音相當平靜,可是豆大的淚水直滾下來,開明知道母親的悲痛長存。
  弟弟啓明沒有長大,開明總覺得他要做得加惜好來補償母親。
  他是個循規蹈矩的好青年。
  世上的誘惑不能打動他的心。
  考試他名列前茅,運動是遊泳健將,常替學校拿奬牌,音樂老師說他拉小提琴音色與姿勢都似海費茲,閑時躺在藤椅子上看小說,一絲不良嗜好都沒有。
  記憶中弟弟啓明永遠衹得十多二十個月,開明十分喜歡那樣歲數的小男孩。
  可是漸漸同學的弟妹、親戚的孩子全部長大,已不大有小小孩上門來,開明略覺好過。
  數年後許化夫婦移民到加拿大溫哥華,開明留在大學念建築係,成績優異,課餘活動十分忙碌,也不覺寂寞。
  父母不在,他得照顧自己,生活細節上錯漏百出,他對洗熨煮一竅不通,傢裏很快像垃圾崗,鬧出許多笑話,譬如說,他以為毛衣需拆開還原成為毛綫纔方便洗滌之類。
  女同學大起憐惜之心,帶了傢裏訓練有素的傭人上問去幫許開明度過難關。
  開明說:“不不不,不要服侍我,請教我,那樣,我有一日會得獨立。”
  女同學們母性大發,為之惻然,紛紛囑傢務助理傾全力教授,不得留任何私心。
  開明漸漸自衆多師傅處學會傢務秘訣,打理一個傢已不成問題,準時交水電煤氣電話費,冰箱裏常備新鮮飲料食物,三房一廳傢具井井有條,一星期換一次床單,還有,牛仔褲T恤全熨得筆挺,溫習得纍了,起來燉一碗牛奶雞蛋當點心。
  母親回來看到他時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開明摟着母親的肩膀說:“初級工夫,華生,初級工夫。”
  他母親笑着說:“我是華生,你就是福爾摩斯了。”
  “我是你愛兒。”
  母親緊緊握住他的手,開明心酸,他愛煞他受過傷的母親。
  半晌許太太問:“有女朋友沒有?”
  “女友十分多,尚無愛侶。”
  許太太握着茶杯,看着天花板,“一切隨你,媽媽不會干涉你。”
  “我知道,但總得畢了業找到工作再說。”
  “早點結婚生子也好。”
  開明問:“媽媽這次回來打算做些什麽?”
  “無特別目的,看看親戚朋友吃吃螃蟹。”
  開叨嫌吃蟹麻煩,又覺不衛生,可是他樂意陪母親出席。
  親戚的飯局排得滿滿,有時一晚兩席,不知去何處好,衹得合併成兩桌,一起吃。
  一日飯局完回傢,開明斟上一杯濃例的玫瑰普洱給母親,把她的腿擱好,陪她說話。
  許太太十分滿意,忽然低下頭,“你弟弟如果在,不知是否如你一般聽話孝順。”
  開明不得不勸道:“媽媽,世事古難全,何必想那已經失去的,你有我不是得了嗎。”
  許太太飲位,“是,開明你說得是。”
  開明試說些愉快之事,“媽媽,你有無發覺請客親友統統都帶着女兒一起來?”
  許太太凝神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得破涕為笑。
  開明絞一把熱毛巾給母親。
  “你不說我還真的不留意,你可有看仔細?”
  開明躺在沙發上,頭墊着雙臂,“當然有。”
  許太太詫異,“咦,伯母們都贊你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
  開明悠然答:“我工夫上乘,毋需鬼祟眼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許太太笑,“看中誰?”
  “都不錯。”
  許太太點頭,“那就是說一個都看不上。”知子莫若母。
  開明也笑了。
  “太太衹要對你好就行。”
  “不,”開明不以為然,“那是不夠的。”
  許太太取笑他,“走着瞧,將來別娶一名黑小豬。”
  “媽媽,我會娶美女。”
  許太太看着兒子,“那是一個宏願。”
  開明拍胸口,“你看看好了,她既美且惠,又有學養涵養,我不會叫你失望。”
  許太太拍拍他的手,“你喜歡誰我就喜歡誰。”
  開明知道母親笑他大言不慚,可是他卻信心十足。
  翌年暑假,他在劉關張建築事務所做工,每天做得老晚不下班,他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時間。
  鬍髭長出來了,襯衫皺了,仍在辦公室聽電話。
  連清潔女工都問:“那英俊小生是誰?”
  劉關張三人都有女兒,也都介紹給許開明認識過了。
  劉小姐年紀較輕,還沒有性格,關小姐十分驕矜,不易討好,張小姐卻似歷盡滄桑,聽說已訂過兩次婚,服飾開始暴露。
  都不錯,但不是開明喜歡的那個人。
  開明沒有單獨約會誰,但是老闆們卻不住在傢搞聚會邀請許開明參加,“年輕人,多見面,好培養感情。”
  背後無限感慨,老關就同妻子說:“人傢祖宗山墳風水好,生出那樣品學兼優相貌英俊的孩子。倘若給我做女婿,減壽也情願。”
  關傢長子專愛搞男女關係,一次在夜總會為爭與一小明星共舞被人傢男伴毆打終於鬧到警局去,官司打了半年,關氏夫婦從此白了中年頭。
  劉傢有泳池,大傢比較喜歡到那裏聚頭。
  劉小姐永顔纔十八九歲,迷歌星黎某人,整間書房都是歌星簽名照。
  開明把她當小妹妹,陪她談歌壇走勢。
  “寇可平吞槍自殺了。”劉小妹感慨,“一手創辦GRUNGE樂派,唱片全球超過一億張,還要輕生。”
  開明答:“他的樂隊叫納梵那。”
  “是呀。”
  “納梵那是梵語,在佛教中,意即涅槃。”
  “何解?”
  “涅槃即生命火焰熄滅,解脫、圓寂、往極樂世界,他思想一早晦暗。”
  劉小姐啊地一聲,“我竟沒有留意到!”
  “人生要積極。”
  劉小妹十分欽佩這位大哥,“你言之有理。”
  可是他懂得與她們維持一個距離。
  張小姐到過許傢,發覺許開明衣櫃中衹得五套西裝,分別是深深淺淺的灰色,還有一打白襯衫,他衹有那麽多衣裳。
  “為什麽?”張小姐問。
  “沒有需要穿花衣服。”年輕的像舞男,年老的像太太奶奶。
  “你真可愛,許開明。”
  許開明但笑不語。
  “這是你最後一個暑假了吧?”
  “正確。”
  “畢業後可有考慮加入劉關張?”
  “已有公司與我接頭。”
  “哪一傢?”張小姐好奇。
  “黃河實業。”
  “啊大公司。”
  “最終目的是自己出來創業。”
  “你把一生都安排好了。”
  開明微笑,“盡力而為。”
  “有用嗎?”張小姐有弦外之音。
  開明欠一欠身,“當然,命運往往另有安排,可是,我總不能趴在地上聽天由命,總得努力一番。”
  張小姐贊道:“這是最佳態度。”
  開明忽然溫和地問:“你呢,張傢玫,你在生活中最想得到什麽?”
  張傢玫對自己也很瞭解,“戀愛。”
  開明點點頭,沒有人會怪她,大多數人都渴望戀愛,衹是無時間精力負擔,她大小姐不憂生活。倒是可以努力找對象。
  可是她接着嘆口氣,“一直沒找到。”
  不是也訂了兩次婚嗎。
  她又嘆口氣,不再言語。
  開明溫言安慰,“追求快樂是很應該的。”
  張傢玫以感激的眼光看他一眼。
  可是最早結婚的卻是驕傲的關小姐。
  接到帖子的時候,開明已經返回大學,讀完這個學期就大考畢業,他胸有成竹,不算緊張,也不是太忙,卻沒有心情參加婚禮。
  念在;日情,還是匆匆趕到教堂,新娘子已站在牧師面前讀誓詞。
  雙方交換指環,新郎掀開新娘面紗,開明一看,咦,新娘不是關尤美。
  他第一點想到的是新郎換了對象,然後在電光石火間,他知道自己走錯地方。
  糟!連忙自口袋中把帖子取出再看,原來弄錯了日子,不是這個星期六,而是下一個星期六。
  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傢姓什麽名誰,真是糊塗荒謬。
  許開明籲出一口氣,既來之則安之,且待儀式完畢纔輕輕離去吧。
  他前排坐着兩個伴娘,興高采烈地朝一對新人撒紙屑,笑得花枝亂顫。
  開明見觀禮親友紛紛站立,心想這是消失的好時候,誰知正在此際,一位老太太拉住他,“大弟,來,一起拍照。”
  開明知她認錯人,又不好推開她,衹得解釋,“我不是大弟,我不拍照。”
  老太太十分固執,“那你一定是三弟,來,扶我過去與新人拍照。”
  開明一看,老太太有一雙小足,心便慈了,啊老人怕接近一百歲了,否則怎麽會纏足,他高高興興地答:“好,我扶你,請小心走。”
  大傢排好隊,開明剛欲走開,攝影師說:“笑一笑,”咔嚓一聲,連許開明拍在內。
  新人嚮每一位親友道謝,開明發覺他一件外套還留在教堂座位裏,折回去取。
  穿上大衣,經過走廊的時候,忽然有一隻皮球輕輕滾出來。
  開明將球拾起,一個約歲半的幼兒搖搖晃晃走過來,看着許開明,手指放嘴邊,笑眯眯,想許開明把球還給他。
  開明看到那孩子,衹覺眼熟,忍不住輕輕喚:“弟弟,”太像啓明小時候了,同樣的捲發圓臉與水手服。
  想到弟弟,開明心酸。
  不要說是母親,連他也不能忘記。
  他嘆口氣,把球還給那小小孩兒。
  這時候有人揚聲叫:“弟弟,咦,弟弟不見了,”焦急驚惶,“弟弟,你在何處?”
  他也叫弟弟,真巧。
  開明連忙應:“這裏。”
  有人掀開絲絨簾子,鬆口氣,“呵,弟弟,你又亂走。”
  開明這纔發覺原來那兩傢人把所有幼兒都集中在這間小小房間照顧,一瞥眼,約莫看到三個嬰兒與兩個會走路的小傢夥,那保姆抱一個拖一個,所以讓弟弟走脫了。
  開明忍不住笑,“弟弟在這裏。”
  保姆立刻說:“謝謝你。”
  開明目光落在保姆身上,呆住了。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第一次看到邵子貴的情形。
  她有一張鵝蛋臉,綴着汗珠油光,分外晶瑩,長發本來攏在腦後,此刻卻被手抱的幼兒扯出來把玩,大眼睛,紅嘴唇,這可能是她最狼狽的時刻之一,可是絲毫不影響秀美。
  她看到對方是一個陌生年輕男子,十分尷尬,幸虧這個時候,嬰兒們齊聲哭泣,替她解了圍。
  開明聲不由主地說:“我幫你。”
  “他們怎麽還不回來認領孩子?”
  “正拍集體照呢,快了。”
  “我支持不住啦。”
  “我明白。”
  開明找張椅子,把三個較大的孩子都捧到膝上坐好,看見桌子上有面包牛乳,每人分一份,然後自袋中取出一隻口琴,輕輕吹奏。孩子們得到娛樂,顯得很高興。
  開明說:“你可以喂那些小的了。”
  “是,是。”
  她轉過頭去準備奶瓶,開明見她穿着薄身套裝羊毛衫,圓臺裙,平跟鞋,身段修長美好。
  開明微微笑,他沒有走錯地方。
  啊絶對沒有,開明心裏甜絲絲,有種奇異感覺。
  半晌她喂妥嬰兒,一手抱一個逗他們玩,孩子們的母親也紛紛來領回孩子。
  “子貴,今天謝謝你。”
  “子貴,你這保姆十分盡責。”
  “子貴,今日沒你,不知怎麽辦。”
  “咦,”一個太太說,“大弟,你也在這裏。”
  另一位說,“姨婆說他是三弟。”
  六個孩子轉瞬間被領走。
  那個叫子貴的女孩子跌坐在椅子裏,“我一生最纍的三小時!”
  開明伸出手去,“我是許開明,你好。”
  “我是邵子貴,新娘的表妹,多謝你相助。”
  “應該的。”
  邵子貴看着他,“你是男方的親友?”
  許開明怔怔地凝視邵子貴,她那濃眉長睫與澄澈的眼神真叫他忘我。
  他半晌低頭,“呵,不,不,我,我,”然後鼓起勇氣,“我根本不認得任何人,我冒失走惜了婚禮。”
  邵子貴大表詫異,“呵。”
  外頭有人叫:“於貴、子貴,我們走了,等你呢。”
  子貴正想走,忽然之間,珠子項鏈斷了綫,掉下來,撒滿地。
  “哎呀,一定是被孩子們拉鬆的。”
  她與開明連忙蹲在地上搶拾珍珠。
  開明把拾起的珠子先放進口袋。
  邵子貴的親戚探頭問:“子貴——”
  子貴說:“你們先走吧,我有事。”
  “呵斷了珠鏈,先找珠扣。”
  一言提醒許開明,他眼尖,看到白金鑲鑽的圓形珠扣落在墻角,“在這裏了。”
  邵子貴鬆口氣。
  他們把珍珠逐一拾起,開明心細,又到處找了幾次,方把袋中所有珠子取出放碟子裏,“數一數。”
  邵子貴笑,“我也不知道一共有幾粒,相信大部分已拾起,算是十分幸運,可以啦。”
  語氣豁達,許開明欣賞這種性格。
  開明替她把珠子包在手帕裏交還。
  “謝謝你。”
  他幫她穿上大衣,走到教堂門口,理應道別分手,可是兩個人都看着鞋面,躊躇不動,然後齊齊鼓起勇氣說:“我的電話號碼是——”
  許開明與邵子貴都笑了,笑中帶一絲述惘,又帶一絲喜悅,靦腆中略覺似乎太過倉猝,不過也衹能迅速把握機會。
  開明掏出筆紙寫電話地址給她,又記下她的電話地址,兩傢住得頗近,開明又放了心,應當算門當戶對。
  然後他說,“我送你一程。”
  邵子貴心想,陌生人,應當警惕,可是衹覺許開明一舉一動,無限親切,不禁說:“好呀。”
  在車上,她問:“你真的不認得今日的新郎新娘?”
  “素昧平生。”
  “真是奇事。”
  “我也這樣想。”
  送完她回傢,開明返回寓所,倒在沙發上,忽然淚盈於睫,原來世上真有一見鐘情這回事。
  半晌起來更衣淋浴,忽然看到西裝褲管褶邊上落出一粒珍珠。
  他立刻撥電話給邵子貴。
  “是伯母嗎,我是許開明,我找子貴,是,我是她朋友,我多大年紀?二十四歲,我是建築係學生,幾時畢業?明年,是,傢裏衹得我一個孩子,不,沒有兄弟姐妹,爸媽?移了民在溫哥華——”
  說到這裏,忽然聽得子貴在一旁駭笑,“阿笑,你同誰說話?”連忙搶過聽筒。
  開明為之噴茶,這分明是她傢的老傭人好奇心熾,乘機打聽小姐男朋友身世。
  子貴沒聲價道歉。
  開明問:“要不要出來?我認得串珠子的首飾店。”
  子貴毫不猶疑,“明天下午五時在宇宙大廈正門口等。”
  “你在宇宙上班?”
  “我是鄭宇宙私人助理之一。”
  已經在工作了,可見經濟獨立,她簡直天造地設為許開明所設,上帝造她,分明單單就是為了他。
  開明想到這裏,心裏充滿幸福的感覺。
  這不是一個適合年輕男女約會的都市,人太擠,而且每個人認識每個人,天氣惡劣,不是太熱,就是下雨,街道骯髒,簡直無處可去,可是開明等到了子貴,還是認為一切睏難可以解决。
  子貴略遲,抵步時有點擔心,“叫你久等了。”
  開明微笑,“應該的。”
  “我們到哪裏去?”
  開明說:“我一個表姐開珠寶店,可以先去把珠子串起來。”
  他毫不猶疑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她覺得也衹得這個辦法,否則在擠逼的街道一前一後終於會失散。
  開明的表姐通明親自出來招呼他們。
  開明把他揀到的那顆珍珠小心翼翼奉獻出來。
  表姐數了數,“七十二顆,數目對嗎?”
  子貴含笑點點頭。
  在店堂的燈光下,開明發覺子貴穿一套小腰身女式西裝,十分婀娜。
  店員取出香茗及餅幹糖果,開明與子貴邊吃邊談,等於享受下午茶一樣。
  開明看到一副珍珠耳環,問表姐:“流行一隻黑珠一隻白珠嗎?”
  表姐答:“不配對有不配對的別緻。”
  開明說:“我喜歡配對。”
  表姐又說:“在一張文藝復興的名畫裏,維納斯戴一副珠耳墜,一隻在陰影裏、畫傢畫成黑色,所以流傳到首飾鋪來。”
  開明留意到子貴有細小耳孔,“請取出我看看。”
  子貴並無拒絶,趨近來觀賞。
  表姐很是高興,這位邵小姐氣質好,相貌娟秀,與開明配極了。
  因此她說:“我同你照樣子鑲兩衹白珠好了,後日送上去給你。”
  “是,”開明說,“我喜歡配對。”
  表姐試探,“幾時請我們吃飯?”
  “快了。”開明聞弦歌而知雅意。
  “母親知道嗎?”
  “我會去探望她。”
  “那纔是個美麗的城市呢,有假期的話不妨多呆一會兒。”
  開明遲疑,“我剛打算開始工作一一”
  表姐教訓他:“一個人最要緊的是有一頭傢,否則你的功績有誰來分享。”
  稍後他倆告辭,一出店門開明就說:“通明表姐是老小姐,很可愛。”
  “她不過三十出頭年紀。”
  開明訝異,“那不已經老大了嗎?”
  子貴含笑更正:“六十以上纔叫老年。”
  一出門開明就十分自然地握住子貴的手,而且無話不說,像是自小認識子貴。
  少年時看《紅樓夢》,讀到賈寶玉甫見林黛玉即道:“這位妹妹在哪裏見過,”真覺百分百是吊膀子惡劣手法,可是此刻對子貴,他卻有同樣感覺,可能怪錯了怡紅公子。
  他對子貴說:“自明日起一連五日我需考畢業試,你願意等我嗎?”
  子貴一本正經說:“那是要到下星期三才能見面了。”
  開明微笑,“是,好幾十個秋天。”
  於貴溫婉地答:“我會等你。”
  “好極了。”
  可是,開明並沒有遵守自己的規則,每天一出試場他便爭取時間與子貴見一個面,一次是送珍珠耳環上去,另一次把項鏈原壁歸趙,還有一次衹是去看看於貴,送上一包小熊水果橡皮糖。
  “考得怎麽樣?”
  “不幸辱命。”
  “什麽?”
  “不不不,講錯了,幸不辱命。”
  “那是有把握囉。”
  “沒有人會比我做得更好,假如伯母問起我這個人,別說我是學生,說我比你大一歲,而且下個月就開始上班,正籌備經濟基礎。”
  子貴衹是笑。
  建築係學生讀七年,畢業略遲。
  星期六是關尤美小姐舉行婚禮的日子,許開明攜眷出席。
  子貴服飾含蓄得體,仍然配戴同樣的珠珍項鏈,衹不過多一副開明送的耳環。
  關小姐的禮服衹能以花團錦簇四個字來形容,她神色緊張,一般新娘都擔心人生至重要一次演出不夠十全十美。
  老闆同開明說,“你要是在黃河做得不愉快,記得同我聯絡。”
  開明唯唯諾諾,“是,是。”
  當天晚上,母親與他通電話:“聽說你找到女朋友了?”
  “是,母親,她叫邵子貴。”
  “你真幸運。”
  “是,有些人要到三十多歲,甚至四十歲纔找到適當的終身伴侶,幾乎寂寞半生。”
  “早婚有早婚好處,快點生孩子,抱到我處養。”
  “那是很辛苦的。”
  可是許太太一直說:“我不怕我不怕。”笑個不停。
  半晌又問:“未來親傢母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媽媽,邵傢的女子統是美女。”
  “你一直喜歡美人兒。”
  開明承認,“是,子貴的面孔叫我忘憂。”
  許太太說:“這叫作秀色可餐。”
  春季她見到子貴,纔知道開明一點也沒有誇張。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02
  飛機場裏中外陌生人都轉過頭去註視邵子貴,疑心她是某個微服出遊的明星。
  許太太立時三刻歡喜地問:“幾時結婚呢?”
  開明答:“很快了。”
  在花園裏,他緊緊擁着子貴散步,他喜歡把下巴抵着子貴的頭頂,那樣,講話再輕,她也聽得到。
  許氏伉儷在窗前看到這對小情侶親密情況甚為滿意。
  “傢有漂亮媳婦真夠面子。”
  “噯,而且不是水靈靈削薄的那種美,子貴甚為敦厚,而且學歷佳,又有正當職業。”
  “開明總算如願以償。”
  許太太忽然起了疑心,“他的一生會那樣順利嗎?”
  許先生答:“為什麽不,我同你的生活也總算不錯。”
  許太太黯然不語。
  許先生溫言道:“你還念念不忘啓明?”
  許太太低聲說:“在夢中他總還不大,永遠衹得兩歲模樣,纏住大腿叫媽媽,我真心酸。”忍不住落淚。
  “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許太太抹幹眼淚,“是,我傢快辦喜事。”
  喜事沒有想象中來得那麽快,他們要到翌年纔訂婚,那時開明已經升了級。
  據說是女方傢長的意思,覺得他們年紀太輕,惟恐不定性,故希望他們先訂婚,再過一年纔結婚。
  開明認為合理。
  他是那種到上海開三日會也要抽半日乘飛機回來看未婚妻的男子,有時衹夠時間吃一頓飯就得趕回去。
  邵太太笑對女兒說:“你叫他別勞民傷財。”
  子貴看着天花板說:“將來老了,也許面對面都衹會各自看報紙,也不再在乎對方面孔是黑是白。”聲音忽然之間有點寂寥。
  邵太太佯裝生氣,“這不是諷刺我同你爸嗎!”
  於貴賠笑。
  半晌,邵太太問:“我們傢的事,你同他說了沒有?”
  誰知子貴冷漠的反問:“什麽事?”
  邵太太嘆口氣,“你要是不願意告訴開明……”
  子貴揚起一角眉毛,溫婉秀美的她臉上忽然現出一股肅殺之氣,“什麽事?”
  邵太太怔怔地看着女兒,“現在不說,永遠沒有時間說。”
  子貴答:“我自己的事,沒有一件瞞住他,與我無關的事,我說來無用。”
  邵太太噤聲。
  然後,子貴神色漸漸緩和,“我是真的愛許開明,從前我老以為結婚對象要實事求是,”聲音越來越低,“可是,”她笑了,“媽媽,我真幸運。”
  她母親說:“我希望你快樂。”
  子貴顯得滿有信心,“我會的。”
  開明那邊的朋友卻略有猶疑,像劉小妹妹就問:“你怎麽知道她就是你一生所愛?”
  天明愉快地答:“人是萬物之靈,總有點靈感,如果他出現,你會知道。”
  “你愛她嗎?”
  “盡我所能。”
  “假使稍後冉認識一人,你更加愛她,那又如何?”
  劉永顔的問題尖銳而真實,開明忽然之間發愣,過很久,纔溫柔地答:“我不認為我可以愛另一人更多。”
  劉永顔頷首,“我知道我會遲婚。”
  開明笑,“你是小公主,做什麽都不成問題。”
  永顔很高興,“真的,開明,你真的那麽想?”
  開明握住永顔的手,“你爸媽認為你是永遠的紅顔。”
  永顔籲出一口氣,“我的表姐妹卻說我永遠給人看顔色。”
  開明駭笑。
  “開明,”永顔又說,“你未婚妻不會嫌棄我倆的友誼吧?”
  “當然不會,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性格大方可愛,”開明非常陶醉,“對人對己都有信心,你一定喜歡她。”
  劉小妹看着開明傾心的表情,希望將來也有人如此對她。
  張傢玫比較直接,她把許開明及邵子貴約到傢中喝下午茶。
  她站在門口親自迎接,務求第一時間看到邵子貴。
  張傢玫沒有失望,子貴的確長得好,臉上有正在戀愛的特有淡淡瑩光,眉眼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身段柔軟修長,秀發如雲,衣着大方,不暴露,不喧嘩,年紀不大不小又剛剛好。
  張傢玫認為邵子貴可打八十五分。
  由一個妙齡女給另外一個妙齡女八十五分,那是破天荒的超級分數。
  子貴與張小姐閑談一會兒,忽然想起一點事,到書房藉用電話。
  張傢玫看着子貴背影,輕輕說:“開明,就是她了?”
  開明肯定地答:“是。”
  張傢玫改了題目:“傢母小時候老跟着祖母逛百貨公司,那時,她至喜紐約沙剋斯第五街,認為那纔叫作大公司,每次都叫她樂而忘返。”
  開明納罕,張傢玫想說些什麽呢,除出子貴,她們都是那樣高深莫測。
  張傢玫說下去:“然後,有一年,她說,她到了倫敦,祖母帶她走進比芭。”
  開明點頭,“我聽說過那傢百貨公司,它以法式裝飾藝術裝演為主,非常優雅別緻,與衆不同,但因經營不當,在七十年代已經關門。”
  “但傢母肯定那是她所見過世上最美麗的百貨公司。”
  張傢玫到底想說什麽呢?
  她揭曉啞謎:“開明,你見到的是沙剋斯還是比芭?”
  開明看着傢玫,微笑答,“我從來不逛百貨公司,我一年衹光顧兩次拉夫羅蘭專門店。”
  這時子貴已經出來。
  開明稍坐一會兒便告辭。
  他說:“傢玫一直不開心。”
  子貴詫異,“是嗎,我倒沒註意。”
  “你沒看出來?”
  子貴笑,“我根本沒看,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真難能可貴,講得太正確,閑人的眉頭眼額,理來做甚。
  開明輕輕將子貴擁在懷中,懷抱漸漸收緊,一直緊到二人呼吸有點問題,纔緩緩鬆開。
  “子貴,傢母說我們該籌備婚禮了。”
  “盛大婚禮,還是一切從簡?”
  “大概要請五六十個親友到大酒店去吃頓乏味的西餐。”
  子貴鬆口氣,“我比較懂得控製西菜場面。”
  “早上去註册簽名。”
  “讓我們到外國註册,回來纔吃飯。”
  “你看,問題已經解决一半,子貴,由你負責訂飛機票及酒席。”
  子貴笑,“我們要陸續試菜試酒試禮服。”
  “誰做伴郎與伴娘?”
  “看,都要預約。”
  “先得問父母藉貸。”
  “不要太破費,我傢可以負擔一半。”
  “不要說笑話,怎麽可以問他們要錢。”
  子貴笑,“在外國,女方負責所有婚禮開銷。”
  開明答:“習俗是習俗,我們中國也有所謂三聘六禮,誰還會去理那個。”
  每天做一點,一兩個月後漸見婚禮規模。
  最睏難部分本來是找房子,可是許太太决定將開明此刻住的公寓送給他們,皆大歡喜。
  要到這個時候,許開明纔見到嶽父邵富榮。
  他長得相貌堂堂,國字口面,約六十餘歲,精神十分好,穿考究深色西服。
  對開明客氣極了,又表示欣賞他的才華,最後說:“我是一個生意人,雜務十分之多,所以存一筆款子在子貴戶口,任由她編排,你們年輕人自有主張,我們長輩意見太多,徒惹人厭,總之,屆時把帖子給我,我便準時出席,哈哈哈哈哈。”
  大刀闊斧,實事求是。
  開明看到嶽母暗暗鬆一口氣。
  嶽父的年紀比嶽母大很多。
  接着,子貴走到父親面前,輕輕說:“謝謝你。”
  邵先生口氣像是有點感慨,“子貴,我祝你快樂。”
  子貴頷首。
  開明看着他倆,覺得父女之間尊重有餘,溫情不足,也許因為邵先生一直在外頭做生意的緣故。
  稍後開明發覺邵先生存在子貴戶口的是七位數字,而且另有房産劃歸她名下。
  “嘩,”開明說,“幸虧衹得你一女兒。”
  過了很久,子貴纔輕輕回答:“不,不止我一個。”
  開明一怔,轉過頭來,“他們人呢?”攤開手大表訝異。
  子貴輕輕答:“都是大太太生的。”
  開明一聽,瞪大雙眼,隨即發覺那是最不禮貌的行為,於是若無其事呵一聲。
  “你不覺意外?”
  “一點點。”
  “大太太共有兩子一女,同我傢沒有來往。”
  開明說:“過來,坐下慢慢談。”
  子貴走近開明身邊,在他旁邊座位坐下。
  開明擁着子貴肩膀,“看得出他對你不薄。”
  “我也覺得如此。”
  “那就可以了。”
  輪到子貴詫異,“你好像沒有什麽問題。”
  開明莫名其妙,“我應有什麽問題?”
  子貴張大嘴,沒想到開明會那樣欠缺好奇心。
  開明攤開子貴的手,把臉窩進去,“我愛你。”
  子貴別過臉去,悄悄落下淚來。
  開明的世界澄明清晰,所有無關重要的事統統丟開,而他一直認為世上要緊的不外是子貴與他,當然,還有父母親。
  他與母親談過這件事。
  “子貴父親有兩個妻子。”
  明理的許太太衹啊了一聲。
  “你想知道詳細情形嗎?”
  許太太立刻說:“不,我不想知道,開明,我們更要好好愛護子貴。”
  “謝謝你,母親。”
  “開明,你是我的孩子不用客氣。”
  母子二人都笑了。
  挂上電話許先生問妻子:“何事好笑?”
  “開明說,子貴父親有兩個妻子。”
  “齊人之福。”
  “現在纔知道,一心一意畢竟難能可貴。”
  “所以,你怎麽感激我呢?”
  許太太瞪丈夫一眼,“纔怪,你纔應該對我感激流涕吧。”
  “嘿!”
  二人竟沒有論及他人是非。
  子貴與母親去試車,坐在二座位德國名貴跑車裏,她問服務員有否銀車身紅皮座墊。
  “邵小姐,銀身不成問題,紅皮座位己停止生産。”
  子貴有點失望,忽然聽得母親在一旁輕輕自語:“越是那般高尚人傢,越是要同人傢說清楚。”
  子貴猛地挂下臉來,“媽,你有完沒完!”
  邵太太連忙低下頭。
  子貴立刻後悔了,她扶着母親的肩膀,“媽媽,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母女相擁落淚。
  服務員將色版取來,看到客人哭了,不知發生何事,衹得發愣。
  子貴抹幹眼淚,“就要這輛好了。”
  “是,是。”這是他所見過,最激動的顧客。
  那天傍晚,開明問子貴:“婚後你會不會辭職?”
  子貴一聽,立刻把雙臂抱在胸前,如臨大敵:“沒有可能!”
  開明連忙安撫,“別緊張,我衹是問一下而已。”
  “對不起我反應過激。”
  開明笑,“別擔心,我做你近身丫環,再請一個傢務助理打雜,讓你放心工作。”
  子貴漸漸鬆弛,微笑道:“那還差不多。”
  開明說:“宇宙公司一定對你很好。”
  子貴答:“不見得,我自小見母親一早起床妝扮好了,終日無所事事,非常無聊,心裏有個陰影,所以發誓要有工作,每天有個目的,出了門,抵達公司,有人招呼,有固定工作量要完成,上司同事交換意見,一起出門去開會……”
  開明攤攤手,“我不反對。”
  “我會做到五十五歲。”
  “沒問題,”開明說,“我支持你,子貴,我總會在你身旁。”
  子貴愜意地笑,“我知道,所有童年時的不快你都會補償我。”
  過一會兒開明纔勸她:“據我觀察你父親厚愛你,我相信所有不愉快記憶都是你多心之故。”
  “開明,你就是有這個優點,心事都往好處想。”
  “那麽,你應跟我學習。”
  屋子重新裝修,不過髹一髹墻壁,地板打一層蠟,窗簾換過新的,又添兩盞燈。
  邵太太覺得簡陋,“屋裏怎麽空空如也?”
  子貴笑答:“這樣纔好。”
  “唉,不似新房。”
  子貴說:“我怕嚕裏嚕嗦的裝飾品,小時候,看傭人替你抹梳妝臺,逐瓶香水取起放下,一整個上午過去了,第二天又得再來……”
  邵太太低頭抱怨,“但凡娘傢有的,你必定要全部丟棄。”
  “沒有的事,”子貴分辯,“我可沒有拒收嫁妝。”
  邵太太點頭,“這倒是真的,一是一,二是二,徑渭分明,”
  忍不住笑。
  女兒要出嫁了,母親心靈受到極大衝擊,思前想後,前塵往事,紛沓而至,感慨自然特別多,情緒也比較波動。
  子貴盡量體貼母親,事事讓她參與。
  當下說“一嫁人可以現成搬進新房住,在今日也算是福氣了”。
  邵太太點頭,“這是真的,許傢確是高尚人傢。”
  “來,來看我們的房間。”
  衹見光潔的木板地上一張大床,白色的被褥,兩張茶几,並無其它傢具。
  “這倒好,每日可以沿床跑步。”邵太太終於出言揶揄。
  子貴當然不怕,她詫異地說:“跑步?我與開明打算踩腳踏車。”
  邵太太輕輕在床沿坐下,忽然說:“她出來了。”
  子貴一怔,可是馬上知道母親口中的她是什麽人。
  過片刻,輕輕問:“人在何處?”
  “在這裏。”
  於貴有點意外,“幾時到的?”
  “好幾天了。”
  “怎麽不馬上告訴我?”
  “你正在忙。”
  “她住在什麽地方?”
  “酒店裏,說想回傢柱,我拒絶了她,我說,我得先問過子貴。”
  “她那個人呢?”
  “是她要離開他,說三年在一起,實在已經足夠。”
  子貴垂頭。
  “此事頗叫我為難,子貴,我已决定叫她走。你正在籌辦婚禮,她夾在當中諸多不便。”
  子貴低着頭沉吟,她穿着套頭毛衣,絶厚的長發盤在頭頂,像是有點重量,把她的臉越壓越低。
  子貴神色漸漸悲哀蒼茫,終於說:“那也不好,這也是她的傢,想回來總得給她回來。”
  可是邵太太說:“不,當初是她自己要走的。”
  子貴凄然笑,“這種話,衹有老闆對夥計說出來,才理直氣壯:‘看,當初是你自己要走,好馬不吃回頭草,反悔無效,’至親之間,不可以如此計算。”
  “你的心慈悲。”
  子貴像是有點纍,走到白色大床上躺下。
  “我有和你說過嗎,開明本來有個弟弟,比他小一點,養到兩歲,不幸患急性腦膜炎去世,開明母子至今傷心不已。
  “呵,有那樣的事。”邵太太表示惋惜。
  “他們一傢真是相愛,我十分羨慕,或者,那是我們的榜樣。”
  邵太太不語。
  “開明說他常常夢見弟弟同他踢皮球,他一年比一年大,弟弟仍然是幼兒,可是兩兄弟並不陌生,玩得很高興。”
  子貴聲音裏充滿憐惜。
  她母親長嘆一聲。
  子貴看着天花板,“生離死別真是可怕痛苦之事,媽媽,讓她回來吧。”
  邵太太半晌纔說:“我還要想一想。”
  “你這一想,她又要走了,那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見。”
  “你仍然愛她。”
  子貴有點無奈,“我想過了,不知是否愛的原故,我愛我的瞳仁嗎,不可以說愛,我愛我的四肢嗎,不可以說愛,可是我失去它們還能生存嗎,大抵很睏難,她在外頭,我仿佛少了身體一部分,快樂好似不能完全,我想,她是回來的好。”
  邵太太站起來,“我考慮過再說。”
  “媽媽,她還是那樣漂亮嗎?”
  邵太太一怔,神情略有厭惡之色,“我從來不覺得她漂亮。”
  她已不願多講,這次談話宣告結束。
  這段日子,開明幾乎天天在嶽母處吃飯,和老傭人阿笑混熟了,有點放肆,開始自做主張吩咐她做什麽菜。
  “紅燒魚雲你會做?還有,清蒸獅子魚呢?好久沒吃煎撻沙了,還有,泥蜢魚粥也美味,越是這種便宜魚越是好吃。”
  以致邵太太大吃一驚,“開明,你明明不是廣東人。”
  “阿笑是,阿笑做粵菜一流。”
  老阿笑雙眼眯成一條綫那樣笑。
  嶽母傢並不大,可是傢私奇多,全都是法國美術式,臺椅每個角落都打捲雕花,描上金漆,椅面全用織錦,金碧輝煌。
  子貴占用的小房間內情形也差不多,一張小床上還設有紗製帳篷,十分嬌美。
  開明微笑,“婚後委屈你了。”
  子貴惆悵,“沒法子,人生每一階段不同。”
  “一看就知道你自幼生活得像小公主。”
  “還過得去。”
  “叫阿笑過來我們傢繼續服侍你。”開明靈機一觸。
  “那媽媽怎麽辦?”
  邵太太在一邊說:“不用挖角,下個月自有菲律賓人來上工跟阿笑學習,如是可造之才,則會到你們傢去幫忙。”
  開明連忙打揖唱喏,“嶽母大人你這下子可真救了小生,否則我就得淪為竈跟丫頭。”
  邵太太笑,笑着忽然落下淚來,悲喜交集。
  子貴連忙與母親回房去洗把臉。
  開明獨自坐在露臺看夜景。
  有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那是子貴。
  他沒有回頭,把她的手握緊緊,然後擱在臉旁。
  猛然想起,“呵,戒指做好了。”
  自內袋取出絲絨盒子,打開給子貴看,“我替你戴上。”
  子貴沒有說話,戴上戒指,把臉依偎在開明胸膛上,雙臂圍着他的腰。
  開明微笑,“看,如此良辰美景。”
  子貴頷首。
  因為時間充裕,籌備婚禮這種天下最叫人心忙意亂的事也變得十分有趣,主要是兩個年輕人都不計較細節,而且有幽默感。
  沒有玉蘭就用玫瑰,沒有荷蘭玫瑰就用紐西蘭玫瑰,開明與子貴在這種事上永遠不堅持己見,酒店宴會部經理受了感動,反而替客人盡量爭取。
  其實,在場的親友衹會感覺到氣氛是否融洽愉快,沒有人會在乎桌子上的花朵來自哪個國傢。
  到了年中,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就差步入教堂。
  開明的同事周傢信約他去喝啤酒。
  他們都知道他要結婚。
  周傢信與開明談得來,兩人己有將來合作拍檔的計劃,周君為人稍為激進,但這不是缺點。
  那天他們沒談公事,周傢信微笑說:“這是你最後考慮機會了。”
  開明也笑,“太遲,她的衣服鞋襪已經搬了進來。”
  周傢信很羨慕,“看情形你真愛她。”
  開明承認,“不會更多了。”
  “邵小姐是有嫁妝的吧?”
  “她十分受父親鐘愛。”
  周傢信低下頭,“我亦希望娶得有嫁妝的小姐。”
  開明詫異,“傢信,許多能幹的女子,雙手即是妝奩,年入數百萬,勝過慷慨的嶽父。”
  周傢信立刻說:“你講得對,開明,我幼時傢境不好,看到大嫂老是扣剋母親的零用,嚇怕了。”
  “現在社會比較富庶,不會有那樣的事。”
  周傢信說:“可是真正相愛如賢伉儷,還是難能可貴。”
  開明笑,“好像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世人並不笨,”周傢信答,“快樂是至難偽裝的一件事。”
  開明說:“以後出來喝啤酒的次數會相應減低。”
  “開明,可否請你幫一個忙。”
  “一定鼎力相助。”
  “開明,聽說你同劉永顔是熟朋友。”
  “是,”開明答,“你想認識她?”
  周傢信有點靦腆,“被你猜中了。”
  “你見過她?”開明好奇。
  “一次我在報紙社交版上看到你與她的彩色合照。”
  “竟有這樣的事,”開明詫異,“我倒反而不知道。”
  “約會最好安排在周末,那樣,時間可以充裕些。”
  “可是,”開明說,“不如先吃一個午餐,發覺不投機可以早點溜。”
  周傢信微笑,“不會不投緣的。”
  開明忽然明白了,他已經把話說得很透澈,他存心結交傢裏有點錢的小姐,一定有辦法包涵她的缺點。
  也許周傢信少年時的經驗太壞,老看着寡母與大嫂爭兄長那份收入,所以害怕出身寒微的女子,這是他的選擇,作為朋友,開明願意成全他。
  “劉小姐為人如何?”
  開明答:“十分天真可愛,我把她當妹妹一樣,你會喜歡她的。”
  傢信點頭,“這就好,我最怕到處找飯票的女子。我的是她的,她的是她自己的,然後我的餘生就為着滿足她的欲望而活着。”
  “不,”開明笑,“你放心,永顔不是那樣的人,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安排。”
  “開明,我知道你對朋友好。”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開明把劉永顔約到新居,讓新女傭做菜給她品嚐,周傢信當然也是主客。子貴是女主人,忙着主持大局。
  永顔笑嘻嘻對子貴說:“其實是我先看見許開明。”
  子貴唯唯諾諾,“承讓,承讓。”
  飯後,永顔想吃木瓜,傢裏衹得石榴及李子,周傢信自告奮勇去附近買。
  開明趁這個空檔問永顔:“覺得我的未來拍檔怎麽樣?”
  永顔當着子貴的臉說:“很精明很刻意。”
  “但是個人才,是不是?”
  “他會貪女人的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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