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风信子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风信子 一
  我们抵达海德公园的早晨,风和日丽,一点没有不祥的预兆。
  十六岁的女儿盼妮跟我说:“我们运气好,这般天气。伦敦一年不会超过五十天。”
  她刚学会骑马,坚决要到海德公园一试身手。
  上马的时候她嘲笑说:“英国人真滑稽,骑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国人。”她只穿着牛仔裤与毛衣。
  盼妮潇洒的跨上马。
  我与小女儿盼眯坐在长凳上。
  “爹,你也骑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
  终于我找到了一匹温驯的马,把小女儿放在身前,抱着她,慢慢在软沙上踱步。
  那日是个大清早,盼妮勒住马,跟七岁的妹妹打招呼:“咪咪,咪咪——”
  咪咪偷偷的笑,把脸藏在我怀里。
  盼妮的马不住在我们身边转。
  我说:“你别淘气,自顾自去玩,当心吓着妹妹。”
  盼妮一笑,纵马向前,我看着她的马往前奔去,马蹄踢起柔软的沙土,我后悔没带照相机来。
  我跟着她那匹马轻轻的追上,—切都很正常。
  我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忽然之间怀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
  我看见盼妮的马立起来。
  “盼妮!”我叫。
  “爹!爹!”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惊恐万分。
  那匹马跳跃数次,忽然发狂的发力急奔。
  盼妮尖叫着,我带着盼眯,不顾一切向前边去。
  我一直急叫,“盼妮!别怕,拉紧——”我自己的手足冰冷。
  我的女儿!
  盼妮已经不敢发声,马奔离沙地向树林跑去。
  我发狂地叫:“救命:救命:“
  两匹栗色马自我身边擦过追上去。
  “救命!——”我叫。
  第三匹停在我身边,马上的男人说:“你停在这里不要动,把小孩先交给我。”他伸出双手,我发觉他也是东方人。
  我服从地把盼眯抱离马鞍交给他。盼咪吓得脸色紫僵,哭也哭不出来。
  前头的两匹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着头拼死抱着马的脖子,那两匹马越追越近,我把一颗心又捺入胸腔中。
  那个陌生人淡淡用英语说:“没事了。”他把盼咪交还给我。
  我下马,把盼咪抱在手中,充满感激。
  就在那个时候,追上去的其中一匹马挡住盼妮,另一个骑师想去拉马,可是盼妮的马忽然挣扎着转身,后腿把挡路的骑师踢了下来。
  我只看到那个人倒地,盼妮的马静止。
  身边的陌生人低叫:“老天。”他发狂地策鞭追过去。
  我心中乱如一片,只弄清了两件事。
  第一:盼妮的马出了毛病。
  第二:有人因救我的女儿而受了伤。
  这时身边已有围观的途人,我把盼眯塞在一女士手中,“对不起,请你照顾一下,我要过去看看,那是我女儿。”
  盼眯在陌生人怀中抽泣。
  我上马奔到出事的丛林边。
  “爹!”盼妮紧紧的抱住我。
  蹲在地上的是两个年轻男人,都是黄皮肤,其中一个我适才见过,倒在地上的却是一个女人。
  她脸向下,伏在地上动都不动。
  我急着向前走一步,“怎么了?”
  事先见过的那个陌生人拦住我,仍然用平淡的声音说:“不碍事。”
  另外一个根本像没察觉我的存在,一直蹲着守护伤者。
  我搂着盼妮站在一边,心中不禁佩服那两个男子的镇静。
  “爹,血!”盼妮惊骇的告诉我。
  伤者伏在地面,身上渗出血来。
  我急问:“我们快叫救护车吧?”
  海德公园四周的游人已浙渐向我们这一角聚来。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旅行车以极高的速度,不顾一切的铲上草地停下来,驾驶位上跳下另一个年轻男人。
  他们三个人以最敏捷的手法用一张毛毯里起地上的伤者,轻轻的把她放在担架上,推进旅行车内,然后他们跳上车,预备走了。
  我拦住他们,“兄弟,且慢,这个大恩先搁下不说,你们的姓名总得告诉我一声。”
  可是他们已经发动车子引擎,守在伤者身边的那一位,也就是最先跟我交谈过的那人,以他一贯的平静声音说:“小事何足挂齿。”
  接着车子平稳地开走了。
  盼妮急说:“爹,他们实在是救了我一命。”
  我点点头。
  这时警车也赶到了,警号呜呜的叫着。
  草地树丛边有一摊血渍。
  盼妮忽然蹲下,拾起一样东西:“爹,你看。”
  我拿在手中,那是一只耳环。一颗圆型钻石配着粒眼泪型的珍珠,我放入口袋中。
  盼眯这时由警察交回我手中。我们到警局去录口供。
  盼妮跟警方说:“我们是美国公民,我父亲是一个作家。是。他就是ST季,季少堂。你看过他的《长江与我》吗?太好了,我们到伦敦是度假来的。”
  “不。我们不认识那三男一女,从来没见过面。不错,他们也是东方人。”
  “其中一位跟我说过话,他们三人长得很相像,—般浓眉大眼。伤者是女性,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她骑术非常好,穿黑色的衣服,头发上有发网。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记不了那么多。”
  “大概是二十多岁吧。可能三十、四十岁,看不清楚。”
  “既然没事,我们要走了。”
  我们回到旅馆第一件事便是订机票回纽约。盼咪受了惊吓。她需要看医生。
  盼妮说:“但是我们必须要找出那家人是谁,为什么那么神秘。”
  “怎么找?”我反问,“人家已经受了伤,我们拿什么去补偿?”
  我取出那只耳环,细细观察。
  盼妮说:“这是一只铁芬尼耳环。”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妈妈有一只戒子是铁芬尼买的,招牌印子一模—样。”
  “嗯。”我把那只耳环慎密的藏好。
  傍晚警方通知我们,说一丝消息都没有,整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他们查过各间医院,都没收录此类病人。
  为什么他们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
  为什么他们不待警方来到而马上离开现场?
  可是我们总得有点表示,至少得写封信去感激一番,到底人家为盼妮受了伤,轻重尚不知。性命攸关。
  到现在或者我应该说一说我个人的故事。
  我是一个职业写稿人,靠说故事为生。
  写小说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我毕业于美国中部一间州立大学,拿的是“文艺创作”系博士。在读书当儿曾用英语投稿到数间杂志,也获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为中国人,就算入了美国籍,若要在长毛堆中出人头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满禅、阴阳、易经、八卦、军阀、白牡丹、蛊、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诸如此类。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写的短篇之中、稿费最高的
  一篇叫“东方人与性”,投到妇女杂志上,几乎没名扬四海。
  毕业后我开始写小说——
  长短适中的口袋书,宜在火车与地下铁路上随着车子震荡的节奏阅读。我的书本是纯商业性的,我的经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国人讲的话不全部是孔夫子说的,那个人是苏轼苏东坡。上帝。”
  我的经理人还说:“孔子活在今天,也会叫你写多点畅销书,我担保诺贝尔奖金不会落在你头上,可是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遗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长江与我》一书之后才改善的,之前两袖清风,老婆都养不起。
  幸亏老婆不需要我养,我岳父又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发的财,鲍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岳父五个女儿,每人分得的嫁妆丰富得足以安乐的过一辈子,是以我可以在开头的十年埋头写稿,做其穷书生。
  我“成名”还是最近五年的事,现在提起“季少堂”三个字。也有人会颔首侧目了。在美国,只要抖得起来,文章是有价的。
  《长江与我》是六七年最佳畅销书之一。
  经理人事前拍着桌子说:“ST!你一定要写一本长江的书!扬子江!”
  我泄气的说:“但是我从来没到过长江,除了在地图上看过它以外,我发誓我不知道长江是什么。”
  “你岂不是中国人?”他瞪着眼干着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华人,拔萃男校毕业。十七岁到美国。上帝!”
  “这件事告诉我不要紧,别告诉人。”经理人急出汗来。
  我喃喃自语:“扬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图书馆多看几本书,谁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写论文,你也就可以写《长江与我》。”
  “吸血鬼。”我说。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你别过分,而且我对市场深有研究,孔夫子说——”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书终于写成功了,销掉二十多万本。我们一家子前往欧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帐——同时在纽约第五街租下一层豪华公寓,开始过堂堂正正的生活。
  当时妻的置评是:“长江?你知道什么长江?”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季鲍氏,你说话当心点。”
  可是我的声音很弱。
  《长江与我》之后又写了三五本类似的畅销书,我竟然可以拒绝岳父的救济而好好的话下去,真是天下一大乐事,原以为凭“才气”吃软饭可以吃一辈子,现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属异数。
  更奇的是岳父在这么多女婿中,最喜欢我。
  鲍老先生是宁波人,有两个女儿嫁了洋人,认为奇耻大辱,遗产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为投其所好,痛苦地学国语,结结巴巴的拍伊马屁,伊却板着面孔讲:“我勿会讲国语,我只会讲宁波闲话。”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认识我那年年纪很轻,在威尔斯理念书,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钞票,我喜欢她的白皮肤,人也温柔大方,具幽默感,我与她约会着,有时乘半日火车周末到她家,只够钱请她吃热狗。
  到结婚时才知道她父亲是亿万富豪。
  鲍老先生亲自到纽约来主持婚礼。
  我们之间有缘,他马上赞我有书卷气。
  后来老婆与我争吵,他老是帮我:“少堂是读书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发了点横财,他更得意,写字楼里放着一整套我的畅销书,到处问生意上的拍档:“我女婿——”
  我觉得岳父是个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对于文学,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写的书是混饭吃的,算不得数,真是汗颜。
  我惟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也许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数民族的历史略有成绩,进入国家地理杂志会做一名会员。
  盼妮说得好:“爹呢,一写稿便皱起眉头,一到地理杂志开会便眉飞色舞。”
  我指着盼妮说:“你呀,你应该知足,你看你的遗传多优秀,外祖父有的是钱,父亲有的是才。
  老婆说:“你算了吧——《长江与我》。”她笑。
  我说:“那本书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兴趣,可是连泰晤时早报都评道:作者写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软下来,“季鲍瑞芳,”我说,“如果没有你,我这个大作家或许得沦落在某政府机关做工,一辈子出不了头,”我拧拧她的脸颊,“一切都归功于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说:“季鲍瑞芳,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尚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我们的生活优哉悠哉,直到小女儿盼眯出生。
  大女儿盼妮养下来的时候,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没有,于是叫她盼妮——希望经济情况有改善。
  我记得老婆还说:“为什么不叫‘常满’?”
  取盼咪这名字则为了顺耳。两姊妹年纪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她有点迟钝;认不清颜色,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筷子,智力与一岁多的儿童无异,更不用说是好好的讲话了。我很震惊,马上请医生研究,结论是盼咪比同年龄孩子低能,需要特别护理。
  老婆因此郁郁不乐。
  我很生气,我说:“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运不同,人人像你这么懂得养生之道——老子是鲍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带她离开你!”
  她大哭一顿,之后反而安乐了。其实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现在,不但我们三口子对盼咪宠爱有加,连她外祖父都受感动而钟爱她。
  鲍老先生直说:“我们对季家不住,少堂只得两个女儿。”
  重男轻女。
  盼咪脑中有一个良性瘤,渐渐压住神经线,将来会影响她视力。惟一的解决是动手术,但是盼咪实在还小。这件事还得押后。
  结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泪说:“少堂,你对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老婆,我爱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恶心,言情片中都没有这般肉麻的对白。都十七年了,人家离婚好几次、你们还恩恩爱爱,落后。”
  到今天,我们结婚近二十年,还是恩爱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宁静。直到这次意外。
  回到纽约,我把海德公园的事告诉老婆,她几乎没吓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闯祸胚!”
  “算了。宁波女人,现在我们要设法查那家人的姓名来历,总之不上门去拜见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着。”
  把盼眯送到医院去接受治疗,相熟的医生劝导我们不可再令孩子受惊吓。
  盼妮喃喃说:“我发誓以后不骑马了。”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与妻研究:“你看这个。”
  妻说:“铁芬尼货色。”她诧异,“这只耳环价值不赀。”
  “这样,我到铁芬尼去问。”
  “有道理,铁芬尼的顾客并不多,这耳环又很特别,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电话,约好铁芬尼珠宝的营业主任。
  我怀疑起来,“喂,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
  “别疑心,你岳母最近去买过几套首饰。”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铁芬尼,我说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放在营业主任面前,简单的说:“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那法国佬贼头狗脑的会心微笑,与我打官腔:“季先生,我们对于珠宝的来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说,“你误会了,这一只耳环并不是神秘女神与我一夜风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纪念物,这是我拾回来的东西,我只不过想物归原主。”
  死鬼法国佬自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耸动起来,我气不过,抢了那只耳环就走。
  回家跟老婆说:“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还是季鲍氏有办法,由她出马,找到经理,她与我坐在办公室内,把海德公园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一遍。
  那经理沉吟半晌,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他说:“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
  我与老婆对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问:“大客户?”
  “嗯。三年前有人送来一大批珠宝,要求拆了重镶,我们接手后诧异无比,自问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品。”
  经理停了一停,仿佛经过三年他还在吃惊。
  我自然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出奇的因素,大讶。
  他说下去:“钻石还有个价钱,翡翠更无可估价,消息传到同行,巴黎卡蒂亚与伦敦古青斯基都派人来看过货色,奇是奇在他们也同样收到珍贵的玉石钻饰要求重镶,都由同一个人送出。这批珠宝货色既然如此珍贵,照说件件有个记录才是,却又无迹象可寻。而且客人搁下便走,也不买保险,我们总共花去八个月,才把它们镶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货付却现款,并无任何置评。”
  我越听越奇。
  “这耳环便是其中一款,你们别瞧款式简单,第一.这颗珍珠非同小可。第二,这钻石有个名称,叫金丝雀,你瞧这淡黄色——”他一脸的神往。
  仿佛我们是来上珠宝鉴定课程似的。
  我心急,打断他:“先生,请问主人——”
  “姓宋。是你们中国人,”他脸上带种梦幻,“你们神秘的中国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问。
  “我们一向没有透露顾客住址的习惯。”
  说来说去,三顾珠宝店,仍是不得要领。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说。
  老婆说:“人家以干金之体,替我们女儿挡了一场灾难,如今伤势不明,我们想托贵公司替我们联络,务求把这只耳环送了回去。”
  “这个,”经理很犹疑,“我们不是代转书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说:“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给我们就是了,你们又不是瑞士银行,我们又不是坏人。”
  经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
  那经理把我们送出门口。
  老婆埋怨我,“你这个人,没点斯文相,像什么天地会当香主的白相人。”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家脾气——”我忽然灵光一现,“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那班姓宋的人,动作敏捷整齐,简直像一个帮会?”我问。
  “你在做梦,你为什么不改写武侠小说或是科学幻想小说?”老婆没好气。
  “瑞芳,”我说,“现在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亚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亚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还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脑袋。
  “你猜是谁姓宋?”瑞芳问,“是那位女士?还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这对耳环只是一份礼物。”
  “说得也对。”
  三日之后,盼咪出院,我们欢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来。
  瑞芳她爹鲍老先生打了个长途电话来,说:
  “你们见鬼?姓宋的就住你们的顶楼Penthouse。”
  我与瑞芳面面相觑。
  瑞芳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住纽约,不然很容易查。”
  我们马上到管理处去打听,他们说:“是姓宋。”
  “这就好办。”我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道谢。”瑞芳说。
  “不。我一个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么做?”
  “买一束鲜花,”我踱着步,“请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带一本你的书上去——《长江与我》。”
  我再紧张,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本书自从出版以来就被季鲍瑞芳调笑到如今,见鬼。
  我到街角去买花。
  “康乃馨,”我说,“三打,粉红色。”
  “我们没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么花?”
  “那是风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来。”
  紫色的花,包在白纸里。
  回到公寓,我请管理处通报,我要上顶楼。
  管理处联络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着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楼下。
  老婆下来找我,“先回家吧。”她说。
  “没关系,我们反正从来没在这里大堂坐过。”我说。
  “这是什么花?从来没见过,蛮好看。”
  “叫风信子。”我说。
  “并不香。”她说。
  管理员走过来说:“季先生,顶楼的宋先生说既然你定要见面,请上去。”
  我与老婆交换眼色。“我这就去了。”我说。
  “你怎么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老婆问。
  “我心里实在惭愧,人家阔太太为了咱们女儿,自马上摔下来,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样子没有太大的问题。”老婆说。
  “你不知道他们,怪得要死,”我说,“在现场伤者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们尚且淡淡地道:‘不碍事。’”
  “怕是真不碍事呢?你先去照会,改天我带了盼妮再上去。”
  我点点头。
  电梯直驶到顶楼,我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园跟我交谈过的人。
  “宋先生——”我连忙招呼,“季某总算找到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和蔼地笑,“请进来。”
  我捧着一大把花进门坐下,平时倒觉得自己顶风流潇洒、此刻忽然自惭形秽、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搁在桌子上问:“尊夫人无恙吧?”
  他忽然面红起来,“季先生误会了,我虽姓宋。却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个管家。我很不好意思,这好比刘姥姥把平儿当作风姐——我怎么可以做成这种错误,什么时候开始,我竞变成了乡巴佬。
  “我叫宋保罗。”他和蔼的说。
  “宋先生。”我尴尬地称呼他。
  “不敢当,不敢当,”他连忙说,“叫宋二可以了,我们—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该怎么个应法?”
  “哦,”我说,“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们还是邻居呢,我就住楼下。”
  “这我知道,季先生。”保罗微笑。
  “嗳,那么你也该叫我一声老季。”我笑。
  “那么不客气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刹那,马上又恢复自若。
  有外籍女佣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
  我打量着他们这所公寓,约比我们住的地方大一倍,连着顶楼花园与喷水池,家俱装修很华贵,跟我岳父大人的兴趣相仿,是法国宫庭式。
  女佣人泡了中国茶出来侍候。
  我开始入题,“宋夫人的伤势不要紧吧。”我问,“我们一家非常挂心。”
  “太客气了,”宋二这个人是这么温和,“现在没事,当时可让我们吃一大惊,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于怀。”
  我感激的说:“可是我们想见到宋夫人面谢。”
  宋二说:“宋太太不在纽约,她在纳华达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苏黎世。”他说。
  我点点头:“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复了吧?”
  “完全没事了。”他答,“请放心。”
  我把那只耳环握在手中,放在茶几上,“请你代交还宋夫人,并且代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纽约来,务必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上来拜访。”
  “当然。”宋二的态度客气又没有距离。
  这时书房忽然转出另一个年轻人,跟宋二一般的浓眉大眼,体格强健,只是神气带种冷峻。
  宋二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过来认识季兄。”
  路加比保罗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说:“我读过季兄的《长江与我》。”
  我忽然面红了。
  老三说:“那本小说很有商榷的余地,可是季兄在国家地理杂志上那篇关于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怎么——?”
  宋三有种倨傲:“我也是国家地理会会员。”
  “啊?”我连忙问,“请问是哪个分会?”
  这时候宋二一个眼色使过去,宋三顿时转了话题。
  他笑说:“季兄一定以为我们太太在这里,所以送了风信子上来。”
  “老三。”宋二阻止他。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妈,风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后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园艺专家,他种植的风信子品种很广,而且色香俱全。”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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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最佩服绿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贯的谦和说:“老三最喜欢炫耀。”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兄弟俩非常热诚,很想亲近他们,与他们做个朋友。因此搔耳抓头,欢喜不已。
  老实说,写稿是一项寂寞的工作,对牢一部打字机写写写,又没有朋友。
  现在听到他们居然有四兄弟,管家们已然这般出色,我也不要结识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着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们聚聚。”
  我说:“对,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荆还在等我的消息。”
  他们兄弟俩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绝地称赞宋氏兄弟。
  老婆觉得好笑,“看你,像小学生与同学踢完一场球回来似的高兴。”
  我说:“他们说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个管家干什么?”
  “哦,原来那顶楼豪华住宅只是管家们的住所。”老婆笑。
  我摇头,“不见得,他们一点奴仆气都没有,这里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头说:“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问:“假设宋先生和末夫人是两夫妻,为什么要四个男管家?我相信其余没有见到的那两位也必然是才气横溢、神采飞扬的人物。这一号人怎么会跑去当仆人?白金汉宫也挑不出这样的管家。”
  “保罗与路加,”瑞芳说,“倒是《圣经)上的名字。老大与老四不知叫什么。”
  我说:“老大应该叫约翰,老四是马可。他们的名字是照着四大福音起的,不过马太或马可重复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罗’。”
  “你的脑筋倒动得快。”瑞芳问,“耳环还人家了吗?”
  “还了。”
  “还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怀里藏着陌生女人的首饰,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兴趣地问:“你会吗?”
  宋家的人一直没有跟我们再联络。
  过了半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自苏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写在白信纸上,用英文,用辞非常客气。
  盼妮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Jacinle。”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见过这种英文名字。”
  “这是法文,”盼妮说,“一种花的名字,等于英文的Hyacinth——风信子花,你听过吗?”
  我跳起来。老婆马上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个字怎么念?榭珊?”我问。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学不好,多丢脸。”她走开了。
  我跟老婆说:“宋家似乎很知道我们的底细。”
  “——还不是为了那本《长江与我》。”她笑。
  “喂,你别打岔好不好7”我生气。
  老婆接下去,“他们见你买一束风信子上去,有没有吓一跳?”
  “有。”我说。
  绝对有。老二频频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园艺来推托,言辞闪烁。也许他们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们以为我找到他们的住址,就该也联带打听到女主人的名字。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问:“宋夫人长得如何?”
  “我不知道,没见到她面孔。”我说。
  盼妮走出来,听见,马上说:“当然是美丽的。”
  我问:“你又怎么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当然漂亮,而且很高贵;舍己为人是最高贵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断了一条腿。”
  老婆哼一声,“断腿这么事小?”
  盼妮笑说:“妈妈巴不得我折断脖子。”
  老婆说:“那颗金丝雀钻是完全无瑕的——”
  我说:“老婆,你对钻石的爱心也太大了。”
  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是楼上宋氏打下来的,我有意外的惊喜。
  “老二,”我熟络的说,“我们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说:“真不好意思打扰,是老三这个急性子,他要打听有关‘赛尔斯’族的背景,季兄是专家——”
  我笑,“那种浅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气,”他也笑,“我们上门拜访如何?”
  “欢迎之至,几时来?”我问。
  宋二笑,“我服了,你们两人一般的心急,我们马上下来。”
  “好!”我跳起来。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将搭子了?这么开心。”
  盼妮兴奋地说:“我好想再见见他们。”
  门铃响起来。
  我去开门,张开手,“欢迎欢迎。”
  盼妮在身后张望,盼眯摇摇晃晃走出来。
  他们一行来了三个人。
  我伸出手,“这位是大哥?”第六灵感。
  “不敢当不敢当!”他与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约翰。”
  老大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般的浓眉大眼,却有凝重王者之风,我心中更觉诡秘,这样的人若属奴仆身分,主人难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点。
  盼眯走到宋二身边,仰起头看着他憨笑。
  我说:“盼眯,过来。”我有点心酸。
  老二已经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发,忽然露出怜悯的眼色来,抬头向我一看,他已经发觉了盼眯的缺憾。
  我说:“这孩子是低能儿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过去凝视她。
  老婆忽然紧张起来。“宋先生,你看她怎么样?”
  “脑部有障碍吧?”老大问。
  老婆眼睛一红,“没错,宋先生怎么知道?”
  宋约翰说:“嫂子干万别称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少爷正是脑科医生。不妨约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我说:“把盼眯抱进去吧。”
  老三来不及的问:“季兄,你搜集有关赛尔斯的资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说:“我这就请各位到书房来,我的资料实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来要跟我进书房。
  老大微笑摇头,“季兄,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转头说,“老二,你跟嫂子说说,设法跟少爷联络上了,让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红起来,“这——”
  我也心头一热,长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来,我们到书房去。”
  我与他走人书房。
  我问:“你对赛尔斯民族有什么认识?”
  “咱们老四对这个有兴趣,”他说,“我在电话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来问你:赛尔斯民族有无可能到过北极?”
  要是别人间这问题,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郑重地答:“北极——或有可能,赛尔斯族的历史非常含糊复杂,公元前约三七五年,赛尔斯族侵略过爱尔兰,留下文物。若果有证据证实他们到过冰岛或北极,理论成立的话,那倒是新发现。”
  “赛尔斯族到过中东吧?”
  “岂止中东,直落罗马。”
  “真厉害。”他说,“老四回来,让老四跟你说。”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你们老四在哪儿?”我好奇问。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学校去按置核试。”
  这话宋三说得平平无奇,我都听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语言仿佛像说他兄弟去了打保龄球那么普通。
  “令弟是哪间学校?”我实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们四个都是麻省理工。”他说。
  “念什么科目?”我肃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问,“有什么嗜好没有?”
  这时宋二在书房外敲敲门,他缓缓走进来。
  宋三答:“我们少爷没有什么嗜好。”
  我有点失望,这么多采多姿的管家,这么乏味的主人。
  “现在少爷在纳华达州。”老二说。
  我转头问:“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纳华达州去?”
  “也可以,纳华达州立医院的设备很好,联络好我通知你们。”老二说。
  “全交给你了。”我感激地说。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并不是太严重。”
  我沉默。
  他改变话题:“季兄,我们四兄弟都是老粗,写篇日记都深觉困难,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这算安慰我?”我摊摊手苦笑。
  “实在不是客气话。”老二说,“中国人在外国打世界,并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哑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谦。”
  我叹口气,“不知不觉在外国混了大半辈子。”
  “季兄平日都与些什么人来往?”老二笑问。
  “我?实不相瞒,我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并没有什么朋友,中国人在外国,即使有个名声,白皮肤的上流社会不见得接受咱们,回香港去又没工作,可以说从来没有与外人谈得如此的投机过。”我说。
  老三问:“那么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们一家是联合国,我太太美籍,她在纽约出生。我是苏州人,却拿香港护照,两个孩子跟她们的外祖父入英国籍。”
  老三问:“季兄没有人别国国籍?”
  我傻笑,不出声。
  “说来无益,我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最低限度。我得承认我的国家,我不知道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下意识我不舍得放弃国籍。”
  “季兄以什么身分长居美国?”老二似乎很有兴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书。”我说。
  老三顿首。
  “你们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四兄弟,连带少爷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国人。”
  “哦,令尊又住什么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里。”老三笑说。
  我也不以为忤。他们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们对我也已经够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说:“盼妮是我大女儿,明年打算进威尔斯理,她母亲是威尔斯理的毕业生。这孩子也就跟时下的纽约华侨年轻男女一样,没有一点长进,连中文杂志都不肯细阅,别说是书本了,不过对语言方面有点天才,法语与德语都学得不错。小女儿,是我心肝宝贝——”
  老婆这时候探头进来说:“喂,你有完没完?”她笑,“尽把家事跟两位宋兄说个没完没了。”
  “我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仰头笑。
  宋氏兄弟告辞后,瑞芳说:“你尽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等于逼别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说:“我看他们不是普通人。”
  “的确是。”瑞芳说,“‘高贵’这个形容词,加在他们身上是贴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红光。老二与世无争,和蔼可亲,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纪到底轻点,骄傲冷峻,但气质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绝说下去。
  瑞芳问:“你为什么不去摆个看相摊子?正主儿还没见到,得意得那个样子!”她笑,“我只知道他们是热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为盼眯看医生的事烦恼,现在可有着落了。”
  我说:“你说他们像不像王孙公子?你爹若有儿子,未必有他们一半——”
  “我爹算什么?不过是个生意人,”瑞芳笑说,“幸亏没儿子,否则香港又多几个追求女明星的鲍公子,老大的丢脸,爹早说过,他这几个女婿还不错,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没儿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钱赚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气质,所以爹喜欢你。”她说。
  “有没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隐,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说得有道理。”我点头。
  过两天,宋二通知我们,说已与纳华达那边取得联络,盼眯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自然感激莫名,问候老大与老三,宋老二说他们另外有事,已不在纽约。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飞机到处跑的人,今天在东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说到订飞机票,宋老二说:“我们在新港私人机场有一架小型喷射机,到时一齐出发。”
  我与瑞芳说:“咱们得去打听打听,中东那边有什么油田是被中国人占据的。”
  “你少贫嘴。”瑞芳骂,“人家是恩人。”
  我叹口气,“我以为恩公只在《水浒传》中才会出现,没想到我们居然在二十世纪末碰到这么一家人。”
  “我很紧张。”瑞芳说,“你猜盼眯——”
  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来无益,瑞芳,我们只好看开点。”
  “上一次瞧医生,证明盼眯的视力已逐渐转弱,说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镜戴,这孩子真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我沉默,我何尝不担心,盼眯,难道不是我的女儿。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为宽阔,于事无补的时候多想无益。
  如果能为盼眯动手术,据说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犹疑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留着盼妮看家,带盼眯上纳华达州。
  小型喷射机非常稳,机上还有侍应生。宋老二很喜欢盼眯,把她抱在怀中,又说故事给她听。这么一个大男人,忽然为一个幼儿温柔起来,我与瑞芳都会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说:“可爱的孩子——”
  瑞芳问:“你们四位都还没有成家吗?”
  宋老二摇摇头。
  过半晌瑞芳又问:“宋医生也没有孩子?”
  宋老二脸上略现忧虑之色,一显而隐,他说:“没有。”
  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领带。
  “眯眯。”瑞芳阻止住她。
  “这孩子,这么好的一把头发。”他摸着盼眯的头。
  瑞芳说:“听说动脑部手术,要剃光头发。”
  我笑说:“留长头发,还不容易,瑞芳,你顾虑也太多了。”
  宋老二说:“是,嫂子放心。”
  飞机在一所私人机场下降,早有车子等我们,是辆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面,我们夫妻坐后面。
  车子驶了三十分钟,离机场约五十哩,由公路转入一条私家路,这里已是纳华达天然森林地带,有一所所的牧场、房子,清静朴实。
  车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筑前停下。屋子正门悬着“宋氏”。
  老二说:“到了。”
  他还是抱着盼眯,我们随他进屋。
  迎出来的是一个穿唐装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个平顶头,身材瘦小,看样子有六十余七十岁了。
  他迎上来问:“是季少爷吧?”
  我忙说:“不敢。”
  宋老二说:“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总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纪虽大,可是身子笔挺,我心中暗想,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
  他说:“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说。
  我说:“千万别太客气了。”
  宋总管转身出去。
  老二跟我说:“其实家父才是管家,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混日子过。”
  我看看瑞芳,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
  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
  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
  老二问:“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说:“我们不累。”
  “那么吃点点心。”老二说。
  盼眯忽然问:“公公呢?”
  我说:“别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看见这位公公,就以为是那位公公。”
  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来,公公给见面礼。”
  瑞芳与我忙说:“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还是叫:“公公。”
  我有点难过,七岁的孩子,连人头都认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级了。
  宋总管说:“少爷马上下来。”
  “多谢宋总管。”瑞芳说。
  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见惯大场面,纵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总管出去以后,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晶莹碧绿。
  宋二这时说:“少爷有点事,请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来。”
  我坦然说:“我怎么会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
  “她回纽约,探访亲戚,老三陪着去的。”
  “哦。”我应。
  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
  瑞芳则有点紧张,不想说话。
  宋二极温和体贴,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
  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宋二马上站起来,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为情为理,也该站起来。瑞芳照西洋规矩,仍然端坐。
  这一坐一立之间,有多少学问。
  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
  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我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好。”我说。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他欠欠身子,“老二,这事交给你。”
  宋二连忙说:“知道。”
  宋家明说:“我失陪,医院催我回苏黎世。”
  宋二说:“少爷,你请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说:“宋医生你忙你的。”
  他这才离开。
  宋二笑着跟我说:“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这么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们。”
  我沉吟一会儿,“也不是。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也许是我尊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
  宋二说:“我们也有同感,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他乡遇故知,季兄,不亦乐乎。”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
  宋二说:“季兄,你与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
  “得了。”我说。
  “再见。”
  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交给我保守。
  宋二说:“人类的身体最神秘!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脑部活动的过程,记忆存放,我们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说。
  我笑着接上去,“然后摔下来。”
  宋二说:“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可是进度太慢。”
  瑞芳说:“对了,我与盼妮通过电话,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么?”
  “宋马可,”瑞芳问,“那可是老四?”
  “马可到纽约做什么?”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
  谁知一回到牧场,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
  瑞芳整个人呆住了,“她还骑马!她是怎么来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两个人做不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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