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情与欲>> 梁鳳儀 Liang Feng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9年元月17日)
豪門驚夢
  本書為香港最新暢銷書之一,在書中你將看到商場如戰場,幾許驚險,多少成敗,均在轉瞬之間,豪門望族,得志之時,權傾人間,落難之際,一沉百踩,要生存,要保全自己,衹好嚮現實低頭,書中身居豪門的少奶奶,生意場中的女強人,有誰知道心理埋藏了多少柔情熱淚,危難之際,大廈將傾,她衹好埋藏舊情,披挂上陣,重振旗鼓.作者在此書中揭開了豪門望族的層層帷幕,既讓你看到金玉其外的豪華生活,也讓你看到好夢驚破後的惆悵辛酸.梁鳳儀是近年來在香港深受歡迎的女作傢之一,還是全港書局公認的最受歡迎的三大作傢之一。
  第1節
  第2節
  第3節
  第4節
  第5節
  第6節
  第7節
  第8節
  第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節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
  我負荷着喬暉的體重。
  他有一撮濕濡的頭髮垂在額前,一身的汗,膩膩地膠貼在我身上。
  我閉上眼睛,正在想,德豐企業上市,我們喬氏應否爭取總包銷的生意。
  我其實不應在喬暉默默苦幹的時刻,還分神思慮這個問題。況且,證券業務是二房喬夕的管轄範圍,根本與我和喬暉無關。
  然,五年多夫妻關係,造愛跟吃飯的情況一樣,不是每餐都開懷享受,很多時是夠鐘開飯,例行公事而已。
  當然,跟自己瘋狂愛戀的人就不一樣,尤其是分離在即的時刻。
  我心內輕輕嘆息。
  喬暉把我抱得緊緊的,又狠狠地吻住了我。弄得人差點透不過氣來。常想,會不會有天出了意外,我窒息而死。
  喬暉翻了個身,大口大口地喘息。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幸免於難。
  “暉,你看德豐企業是否妥當?集資數目如此龐大,我們嚮外分包銷的把握有多少?要不要跟喬夕再詳細商量一下?”
  喬暉迷糊地答我:
  “老頭子首肯的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暉,你改一改這脾性好不好?生意不能苟且,一步也錯不得。有意見必須坦誠他說出來,大傢好好地討論。我並不是踩喬夕,我是為喬氏設想。”
  既為喬傢婦,自然榮辱與共。
  別以為今朝既成豪門,就一輩子也是富戶。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的情景,屢見不爽。
  當年,母親的告急電話,越洋搖至倫敦給我,說:
  “長基,你是顧傢惟一的孩子,你有責任力輓狂瀾於既倒。”
  回香港前的那個晚上,我們躲在奧本尼路的小樓之內,難捨難離。火爐內烘烘烈火,比不上心頭焚燒着的愛欲與焦灼,我倆溶成一體,但願就在那刻死去!
  歲暮的倫敦,清晨,我們緊緊地握着手,走了二十分鐘,終於吻別於地鐵站的月臺上,我依依不捨地輓着簡單的行李,踏進車廂。
  自最近奧本尼路的芬士巴利地鐵站,直至希復機場,全程近四十五分鐘,我以為已經過盡一生一世。
  到站後,全車廂的人紛紛涌出月臺,我是最後一個下的車。緩緩地擡起頭來,他競又站在我跟前。
  我呆住了。什麽叫恍如隔世?莫此為甚。
  “我們說好了不再相送?”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對不起,我食言了。”
  我們擁抱着,在月臺上、希復機場的月臺上,直至我必須離他而去的那一分鐘!
  差不多六年了!
  “暉,你聽到我說什麽嗎?”
  我拍拍丈夫的肩膊。
  他顯然睡着了。
  我望着喬暉赤裸的、寬寬的肩膊,呆了一呆,他應該是個有擔待的男人嘛?!為什麽卻有凡事過得去就算了的溫吞水性格?
  母親在父親彌留之際,訂下了我和喬暉的婚事時說:
  “喬暉這孩子其實不錯,這樣厚的傢底,能養出如此謙和敦厚的個性,的確可托終身。我們既是世交,你們從小相識,也算不得盲婚啞嫁了。”
  我沒造聲。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顧氏的資産豈衹全部押在本城地産之上,父親一時心紅,把頭寸崩得太緊,一聲九七以後,主權回歸中國,首先遇到問題的就是手上握着不動産貨色的我們。一急之下,父親腦充血,送進醫院去,就這樣,連留得青山在的一條後路也斷了。
  喬傢答應支持顧氏。與此同時,喬正天代他的長子喬暉,嚮我父母提親。嚴格說起來,他們算是看得起我了。如此毫不避嫌地冒着乘人之危、仗勢逼婚之惡名,主要原因是喬傢二少爺喬夕,迷戀電視藝員董礎礎,跟老父鬧至决裂的階段。喬正天衹有兩個兒子,可一不可再,在極度恐懼的情緒推動下,狠心強搶了我這個落難的民間淑女。
  別說喬暉與我很有點青梅竹馬,面臨顧氏垮臺的一刻,即使要嫁個相貌人品都差喬暉一大截的陌生人,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我太愛太愛父母。
  我最欣賞喬暉的一點,也是他的馴孝。虎毒不噬兒,曉得寶貴親情者,再姦險仍會留有餘地。
  父親去世後,我還一直掌管顧傢地産,仗着喬氏撐腰,直挨過最艱辛的八三與八四年。本城地産復蘇,顧氏得以翻身,我纔以合理的價格和光彩的形式,將控股權售予傢翁,並正式加入喬氏董事局,與喬暉一同掌管喬正天名下的所有地産生意與綜合企業,亦即變相地繼續打理顧傢物業。我把套現的一大筆現金,給母親在瑞士開了戶口,在加拿大購買了物業,以後再有任何風吹草動,她老人傢也可頤養天年。
  過去的已成過去。
  既無後顧之憂,我倒是真心誠意地為喬氏集團賣力。
  以我這麽一個念文學出身的商傢婦,能有今日的工作表現,總算沒丟人現眼!
  我十六歲就考上倫敦大學的東亞語文學院文學係,主修中國文學。畢業後,再把個哲學碩士取到手,打算繼續攻讀博士學位時,傢中就生巨變了。
  喬暉睡得實在熟,他的一條腿壓到我小腹上來。我輕輕地把它移開。
  起床,去淋了個蓮蓬浴。
  再無睡意,我跑到書房去,亮了燈,翻開財經雜志。
  這些年來,硬將自己溶人新角色之內,不是不辛苦的。要把沒有興趣的工作,做出嘆為觀止的成績;要把沒有愛情的婚姻,培養成生死與共的關係,所要付出的心和力,非同小可。個中的艱辛,更不是局外人所能想像。
  我一直不肯生兒育女,大概也是覺得人生不盡如意,何必世世代代、糾纏不息地挨下去?
  誰傢沒有一本難念的經?豪門富戶,衹有更甚!
  就以喬傢為例吧!一個屋檐之下,人丁還不算多,是非關係卻如八卦陣,衹消走在其中一會,立即心煩氣悶,頭昏腦漲。
  喬正天跟我父親不同,算不得白手興傢,他是繼承祖上餘蔭,將之發揚光大。目前本市以名下企業的資産值計算,喬正天必在十名之內。
  喬傢大宅在半山,是戰前買下的地皮物業。直至八十年代初,喬正天以子女快要成傢立室,為了落實他老太爺的地位與尊嚴為緣由,决心將居所改建,反正半個山頭歸喬氏所有,於是築成更寬敞宏大的喬園。
  喬園主屋在正中,上下兩層占地六千尺,自然是喬正天夫婦的居所,東西南北四面各有一個相連主屋的單位,每個單位有獨立的四房兩廳,廚房浴室等,一應俱全。將單位通往主屋的門關起來,可以老死不相往還,自成一國。這算是喬正天相當新潮而民主的創意了,他的意思是讓自己的二子二女,各有天地,但同時,血脈相連。傢主一聲令下,各房子女就可以立即朝見。
  喬暉和我被分配住了西邊。西廂之內,豈衹沒紅娘角色,連鶯鶯都欠奉。喬傢上下都說住的是王熙鳳,很不倫不類。對這批評,我一笑置之。這喬園裏頭,想來除了傢姑喬正天夫人,沒有一個會翻過《紅樓夢》,他們衹不過從改編的粵語殘片中認識了一點點大觀園內各個角色的片面性格而已。對我,未必有詆毀之意,就算存心不良,我也絶不介意。從踏進喬園的第一天,我就立下心腸,挺起胸膛過現代人的生活,再無傷春悲秋,風花雪月等閑情雅緻。人際是非影響不了實際貼身利益,就讓它隨風飄逝。
  傢姑待我頂好,她就曾笑着說:
  “我們喬園怎比大觀園,長基也不是鳳姐兒,照說衹有點像薛寶釵。”
  我倒是把這看成了恭維。
  今時今日有林姑娘的心思,衹要在喬氏集團當值二十四小時,來不及焚稿,立即吐血而亡。
  東廂終於住了喬夕和礎礎。這對真正經歷大風大浪,簡直鬧得滿城風雨的蕩女癡男,在一般人心目中一自搬進喬園,便算苦盡甘來。
  我看是未必,噩夢可能在一入侯門之後纔開始。
  喬正天之所以屈服,讓喬夕明媒正娶迎進了董礎礎,的確不錯是這歡場女子贏的一個回合。然,人生戰役,幾曾休止?一天不蓋棺,一天不定論。如果妄自歡喜,一下子輕敵,衹有更快敗下陣來。
  我和喬暉婚後半年,喬傢二少纔正式迎娶新婦。這之前,父子已然反目,喬夕根本逃出傢門,住到礎礎廣播道的公寓去,丟盡了喬傢的面子。
  喬正天在正屋大廳內,大發雷霆,舉傢上下全體目睹他的盛怒,耳聞他的髒語。
  “我喬正天做的善事還算少了,成億成億地捐出去,我有過半點捨不得嗎?什麽報應了?為什麽偏要我養下一個如此不長進的喬夕,丟盡祖宗十八代的臉!那娼婦,除了沒有陪我睡過之外,我的一班老朋友連她的毛孔都曾一一細數,她幾時會翻一個身,喘一聲氣,都清清楚楚,這婊子要跑進喬園來做少奶奶,造她的春秋大夢!”
  言猶在耳,董礎礎還是頂着大肚子住進來了!雖不鋪張,卻名正言順。
  這女人的功夫,非同小可。
  她太清楚喬夕在喬正天心目中的地位,她亦沒有低估自己的魅力,反而將之發揮得淋漓盡致,天蠶巨變,變出了千絲萬縷,把喬夕的身和心,縛得動彈不得。
  喬夕固然是公子哥兒。唯其如此,自懂性以來,在喬正天強烈的望子成竜的心理壓力底下過活,心頭纍積無法主宰的反感,形成一觸即發的反叛力,難得董礎礎為他培植機緣,讓他理直氣壯地為婚姻自由跟老父頑抗。
  多少年以來,喬夕在父親富甲一方,權傾天下的淫威之下,在喬園以至喬氏集團,一如小鼠,衹有在董礎礎悉心部署的天羅地網之中,稱王稱霸。
  誰個男人不喜歡英雄角色?喬氏上下人等都視喬夕為無名小卒的時候,有人對他時而花枝招展地侍候周全,時而帶雨梨花地懇求庇蔭。老天,喬正天事必要拿自己的顯赫聲名,與萬貫傢資,去作比較,誰勝誰敗,早是意料中事!他老人傢未免聰明一世,笨在一時了。
  喬夕日盼夜盼,可以在老父跟前,挺直胸膛,說一句: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你的身傢與我無關,我不再做違心之事!”
  哈哈!千萬別忘記人的虛榮,絶對會發揮到表現自己高貴性格上頭去!即使是一時氣盛也好,過過癮。
  更何況,喬正天的死門在於實則虛之。他口裏頭硬,心裏頭軟,要他把喬傢骨肉來個眼不見為淨,太難了。喬園之內,他連蛇蟲鼠蟻都宜得冠以喬姓,全權主宰,他捨得喬夕?捨得喬姓的第三代?
  我是真心崇敬這董礎礎的。根據娛樂周刊的資料報導,這董小姐是投奔怒海而來,當年驚濤駭浪,跟愛人雙雙逃命,被救上岸時,一隻手死拖着男友的衣裳不放,對方其實早已魂歸故國,這場打擊豈是本城閨秀有本事抵擋甚而可能想像?她再站起來,在水銀燈下努力培植自己,爭取每一分維護下半生的利益,何可非議?
  礎礎把喬夕“軟禁”在香閨近一年,終於等到身懷六甲的機會,於是約了喬正天夫人見面,攤牌。
  內情不得而知,終於修成正果,贏了第一個回合。
  喬正天其實也在等這麽一個下得了臺的機會,他難道還真買老妻的帳不成?
  衹有喬暉天真,很有點莫名其妙地對我說:
  “媽媽老是好心腸,且有個收養喬傢私生子,使之合法化的習慣!”
  當然,喬暉此言,嚴格說來,也不為過甚。
  他的三妹喬楓,就是喬正天的私生女,由夫人抱回喬傢撫養成人的。這是公開的秘密。喬傢三小姐喬楓與四小姐喬雪,年紀差距纔不過三個月,一個生於深秋,故名“楓”,一個誕在隆鼕,遂稱“雪”。都由喬正天夫人殷以寧女士命名。
  至於喬楓的生母,究竟是個什麽模樣兒的人物,無人得知,無人敢問。坊間略有傳言,說是喬氏企業內一位女職員,當年跟太子爺身分的喬正天鬧了場滔天戀愛,誕下一女之後,就銷聲匿跡。喬殷以寧女士大方地帶了喬楓二十多年,一如己出。
  喬楓剛於兩年前結婚,嫁給了喬氏企業內一名剛冒出頭來的纔俊湯瀎生。喬正天招郎入捨,讓喬楓夫婦住進喬園南屋之內。
  喬楓從小就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千金小姐性格,毫不因她的身世而影響在喬傢的地位。相反的是喬正天可能問心有愧,對這女兒額外疼惜縱容,以彌補她沒有生母照顧的缺憾。而喬殷以寧又多少有點心理壓力,怕後娘難當,不夠賣力,對喬楓更千依百順。於是喬三小姐,名正言順地南面稱王。
  湯瀎生呢?自是昂藏七尺,一表人才,學歷也不壞,畢業於香港大學經濟學係,再在業餘修讀了該校的工商管理學碩士課程。喬氏是他畢業之後八年內的第五份工。他每一份職位都在極短時間內表現得相當出色,因而獲得跳槽機會,可見一定是個勇於進取的青年。
  湯瀎生隸屬於喬夕門下,雖沒聽喬夕誇奬過他,但喬氏企業內的員工均公認湯是個人才。我跟他在工作上鮮有接觸,然,深信這姓湯的必然另有一手。不然,怎能一踏入喬氏半年,就成了喬正天的乘竜快婿,職升三級,開始管理證券的機構客戶部,專門服侍基金投資。那是個行內人夢寐以求的肥缺!
  喬楓自在喬氏宴會中認識了湯瀎生,便魂不附體地纏上他。論樣貌,湯瀎生堪稱俊男,喬楓卻不能算是美女。衹不過富傢小姐,一擲千金,曉得打扮,一份嬌媚玲瓏,總能藉助穿戴,襯托出來。論學歷,喬楓勉強挨到中學畢業,象徵式地跑到美國去留學兩年,把一口英文轉為美文,就回港來開始養尊處優,等嫁!論人品,喬楓脾氣之猛烈,冠絶喬園。其他也就不用細說了。三論之下,湯瀎生當然地將喬楓比下去,可惜得很,論到最後,一談身傢,喬楓有銳不可當,厚不可言的勢力,連我都不能不從俗,認為湯瀎生屈服得有理!
  董礎礎與湯瀎生於是在喬園各人眼中,在另一個層面上,成了不相伯仲的一對。礎礎輸給瀎生的是她培育自己的條件,但瀎生差在是個男的,一般人對女人的讓步與優待,又輪不到他受惠,連喬園衆僕都有時私下細語說:
  “湯少自己有本事,何苦受無謂的窩囊氣?”
  連位極人臣的喬園管傢三嬸,都曉得仗着三朝元老的身分,時不時對湯瀎生加以白眼,董礎礎就更不在她老人傢眼內了!
  這三嬸真是個難纏的傢夥,她父親是喬傢花王,跟喬老太爺出身,喬正天與她算是玩泥沙長大的一對主僕。嫁後不久守了寡,便專心一致地回喬傢來掌管大局,喬殷以寧當然不會跟她斤斤計較,再掌權,到底還是下人身分,由着她獨當一面地賣命,把喬園管理得妥妥貼貼,讓喬正天夫人可以閑下來悉心賞花閱讀,不知有多好!
  三嬸沒有孩子,故而喬傢四傑,都由她管着帶大,很有點視為己出的真心疼愛,又因她對喬殷以寧的尊重,致使在喬楓與喬雪之間,心又偏着喬雪一點!
  憑良心說,挑喬雪而捨喬楓也不無道理,妹妹實在比姊姊可愛,雪雪今年二十二歲,去法國混了個學位回來,書不見讀得很好,卻總比喬楓出色。喬雪模樣兒很逗人開心,那張圓臉,老是泛紅,一身的冰肌玉骨,矜貴活潑,兼而有之。喬雪還勝在天真,使喬楓在對比下益顯刁鑽尖刻,難討別人歡心!前者是貴骨生入裏,是潛藏的,保守隱閉的。後者卻是富泰畢現,是外露的,張牙舞爪的。
  三嬸就曾經毫不容情地批評:
  “差掉了那一半的世傢氣質,就掩不住露出暴發戶的嘴臉。我們喬奶奶是本埠望族出的身,跟老爺纔是匹配!”
  喬雪卻不因三嬸對她的偏襢,而造成對喬楓的怨懟。性格上她有點像喬暉,隨和仁厚,這妹妹衹不過添多一點點不能自己的專橫而已!
  喬雪畢業後回港來,喬正天把她安置在喬暉轄下,在喬氏各綜合企業管理上學習。這丫頭有一天沒一天地上班,根本志不在事業,專門跟城內其他的富傢子弟玩個天翻地覆,我有時也問喬暉,喬暉衹會聳聳肩,說:
  “我怎麽管得了她,叫老頭子把她解雇不成?她那份薪金是支定了,看是在喬氏企業出數,還是在母親的喬園帳簿內對銷罷了!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喬氏是上市公司,有百分之三十在市面流通,等於喬雪每個月的薪金都有個百分比轉嫁到其他股東身上,她應該盡力!”
  “長基,怎麽你老是固執如此?”
  我沒造聲,三十年來,我惟一的一次不固執己見,纔會嫁進喬傢來,固執在追求理想上頭是成敗關鍵!
  喬暉不是個固執的人,我是!最低限度,自踏進喬園的一天始!
  究竟喬暉會不會欣賞我的那份執著?我不知道。也許他連對我的根本瞭解也不夠,現世紀因着父母之命而結的婚,能夠做到相敬如賓的地步,已屬難能可貴。
  再說,喬暉太過瞭解我的話,也許衹會加深彼此的痛楚。他從來沒有問過我關於過去的一切。他是不欲深究了吧?無論如何,我倒是感謝他的!他讓我的日子過得盡量單純。喬暉、喬園、以至喬氏企業混為一體,於我,都是生活的夥伴,藉以終老!
  喬園之內,出奇地,最欣賞我的應該是喬正天。最瞭解我的,卻是喬殷以寧。
  六年的相處,使我和翁姑之間,建立了兩度日形鞏固的溝通橋梁。在公事上頭,我的一言一行,深得傢翁贊許,認為是可造之材。在私下生活方面,我的思維舉止,又老是得着傢姑的默許與認同,我倆似成了同道中人。
  初嫁時,如蹈虎穴,如臨深淵;從沒想到會有這麽一重因果。
  喬正天除非有應酬,否則一早一晚,總是在喬園正屋內用膳,早餐多開在面嚮花園的玻璃小屋之內,晚飯則用於大宅內的飯廳。凡姓喬的,最好出席,一邊嚼飯,一邊聽訓,缺席最多的是喬雪,其餘喬暉、喬夕、喬楓等三房,都會分別接到喬正天秘書的電話通知,一句:
  “主席通知今兒個晚上在傢用膳!”
  就得把一於不妨推掉的應酬擱置,回傢當值。
  一桌子的人,開聲說話的通常衹有喬正天,他老是說:“難得一傢人聚首一堂,對喬氏與喬園有什麽意見,應該開誠提出來,好商議改善!”
  董礎礎初入侯門,未見過世面,難得天真,又或者她是喜極忘形,勝利衝昏頭腦,一下大意而疏於防範,竟然有一次誠懇地提了意見:
  “傢中可否多雇用一個司機呢?”
  喬正天問妻子:
  “我們合共有多少個司機?”
  “除你那個專用的司機之外,還有五個!”喬殷以寧說。
  “還不夠用嗎?”
  董礎礎答:
  “喬雪每天是必要一個司機給她全職服務,喬暉夫婦和喬夕、瀎生又共用兩個司機上班下班,碰巧喬楓、奶奶和我都要上街的話,我就得叫街車了。”
  喬正天正色道:
  “那可真難為了,現今司機工錢高達五、六千元,還不易雇用得到,又喬傢雖有點名望,積𠔌防饑是傢訓,我們總不能為着一兩個閑雜人等的不方便,或者顯那無謂派頭,就多一份負擔。支出不能衹以月薪計,還有雙糧、公積金、醫藥保健等等,一闊三大。這樣吧!以後二嫂出街要車子用,喬夕理所當然的應遷就老婆,再下來,喬楓母女也得讓二嫂一讓!反正你倆遊手好閑,跑到街上去也是無事出街小破財,不去也罷!不曉得開源,也要學習節流,別以為一姓喬,就此生無憂了!”董礎礎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激憤既不能、又不敢發泄的委屈與尷尬,必定異常難受。桌上的各人都默默無語,聽若罔聞,好幫礎礎吞下那份難為情,衹有一人抿着嘴忍笑。
  自是,董礎礎與喬楓就結了梁子。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第2節
  要摸清楚喬正天的脾氣,談何容易?
  也許我們翁媳有緣分,總算在相處上探出一點紋路來。
  喬正天吃過晚飯,愛坐到小偏廳去,喝一杯濃茶,幫助消化。也愛趁此時,單獨召見各人。
  沒有人願意“蒙主寵召”,同臺吃飯,已算盡了心力,飯後多是藉口外出,或幹脆跑到園子裏的網球場或遊泳池去,藉運動為避難藉口,衹我一個例外。
  喬正天老是喜歡把我請到小偏廳上,一對一,談他的商業大計。
  我一開頭就不如各人的覺得喬正天可怕,我反而微微地覺得他可憐。
  坐擁巨資,卻獨處愁城的一個老人,高處不勝寒,他心裏頭有多少孤清寂寞?分明地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助陣!
  無欲乃剛,我怕喬正天什麽來着?求他的日子已成過去,更何況,喬氏救顧氏,算得上公平交易,誰也不一定欠誰的。至於以後,喬傢要不予我半個子兒,都絶不相幹!我的身傢從沒有把喬氏産業算在裏頭!每月的一份薪金與每年的花紅,是胼手胝足,足夠嚮喬氏所有大小股東交代的。經歷過顧氏的廿代繁華一夕喪,我對豪門望族的傢産已不作任何憧憬,自己的永遠資産,是自己。因為在任何危機之下救得自己的,也衹有自己!
  陪着喬正天用茶,其實是愉快的。衹有與他獨處時,才能發覺他也有長者的風範,也衹因旁的人都不在了,對他說什麽也額外從容。不會因偶然順應他的雅興,而怕別人恥笑我拍老爺子馬屁。亦不會因一時控製不住情緒,發了脾氣,讓他老人傢下不了臺而成僵局。
  喬正天老是滔滔不絶,問一些在辦公室內或衆傢人面前未必適合發問而又極想瞭解真相的事,例如:
  “邀請傅偉賢入我們董事局好不好?你可有消息知道他在兩局之內的人望和勢力遞增了?”
  我會坦率地答:
  “江湖上的確傳他是個紅人,可是,我看關係維係得密切一點足矣,實在不需要邀請他登堂入室,將來在可以幫一把忙的時候,反因戴了喬氏董事的帽子而不容易開聲,豈不更糟?”
  喬正天又會問:
  “我風聞你的兩個手下,管海外地産的許秀之與管本港房産的史青,合不攏,兩女爭一男,寵兒是綜合企業那邊的一個姓郭的年青人,是嗎?哪個呼聲高一點?”
  喬正天也是人,有着凡人所有的一些天生弱點,好管閑事則未必,探聽各類身邊的花邊新聞倒也不遺餘力,他有什麽消遣呢?我總會答:
  “許秀之與史青是半斤八兩,各有千秋,可是,傳聞是有點失實!兩個都是身經百戰、穩紮穩打的巾幗須眉,犯不着為一個男人打生打死,天下男兒多的是,婚姻更由天訂!”
  那自然是嚮喬正天交代的說話,也是我心裏的意願。那姓郭的三頭六臂乎?犯得着為他而爭得頭破血流,惹人非議,有失獨立女性的高貴身分。至於實情究竟如何?我根本不知道,也沒有興趣根查。
  喬正天也喜歡追問我關於董礎礎的行徑,說:
  “那姓董的住進來後,可循規蹈矩?她還跟從前那班娛樂圈子的人來往嗎?”
  我從不作興打落水狗。喬傢兩位媳婦,誰個有本事得寵,街知巷聞。單是以人論人,我連樣貌都不比礎礎差。既然各方面都比她強,何必要落井下石?在傢翁面前加多幾句閑話,完全是在作小人。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遠得不能再遠了。
  再說,就在我從倫敦口港加入拯救顧氏行列的那年頭,眼見身受的人情冷暖,實在太多太多了,我謹記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一直在溫室中成長的我,那年頭驀地要孤身處於曠野之中,頂着行雷閃電,冒着橫風橫雨,我不是不恐懼的。我多麽地需要有個親人朋友,給我精神上施一點援手。我搖電話去找跟我一起長大的傅小晶,好想跟她吐一吐苦水。記得我出國前,跟小晶念中學那段日子,兩個女孩子總愛躲在被窩內抱着電話,直談至三更二鼓。功課上有什麽擔心,課堂內有什麽委屈,彼此但白說了出來,心上就舒服得多。我找小晶,目的亦不外乎是幫助自己一舒冤悶之氣。可是小晶對我說:
  “你找別個同學商量商量去,我也幫不了你,明早要上班,現在纍得賊死!”
  我當然沒有再找別的同學了。連自己摯友都不願分擔的憂慮,旁的其他人更無此義務!而且,誰不用支撐生活?誰在明天不用上班了?
  環境優裕的人,不易明了別人的睏擾,生活勞累者,又自顧不暇。
  我不能說傅小晶是無情無義,也許一直粗心大意的人其實是自己。我太看輕人性的弱點了。自小跟小晶相交,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我老是什麽都比她強。身材比她高挑、樣貌比她秀美、傢勢比她富裕、功課比她優異,我有沒有想過她所承受的壓力?有沒有意識到一大班同學聚玩在一起時,老是以我為馬首是瞻,從沒有徵求她的同意,就要她淪為梅香角色?傅小晶的為難之處,從小比我多,都硬吞到肚子裏去了!她何嘗不曾掙紮在是非邊緣?既感我對她的真誠,佩服我的長處,可又抵擋不了命運安排的刻薄。於是妒羨交替,經年承受這份跟我相交的精神壓力不能自已。我一下子落難了,小晶心理上跟我打個平手,於是各挨各的苦,各走各的路,這是最公平的處决。對傅小晶,極有可能如釋重負!
  愛恨情仇,彌漫人間,豈止於男女私情?這重感悟,來得並不太遲!傅小晶給我上了價值連城的一課!
  故此,今日我翻了身,面對着董礎礎,我很步步為營,小心翼翼。更怕有朝一日,風水輪流轉,跟我估計的適得其反,董礎礎權傾天下,我也最好在今日就留有餘地!
  喬正天知道我不肯講礎礎半句閑話,曾奇怪的問:“你對姓董的真有好感,還是對喬夕留情面?”
  我率直地答:
  “曾經滄海之人,不敢輕率地擬定任何人的眼前成敗,我受過的苦,我知,你知!”
  喬正天終於點頭稱是,這以後也少有寄望可以從我口中得到任何有關董礎礎的罪證。
  他老人傢的確是心心不忿,希望抓住這二媳婦的什麽痛腳,好泄當年要接納她到喬園來的氣。反正礎礎已為喬傢誕下女兒,以喬正天一嚮辦事不留半點情面的作風,董礎礎最好不行差踏錯,否則,今時今日,一樣可以作類同喬楓身世之安排!
  喬傢上下的人,差不多個個都認定喬正天是個不大講情義的死硬派。衹我又暗地裏獨持異議。
  有一夜,我還是初嫁給喬暉不久,那年頭仍然在替娘傢的地産公司收拾殘局,喬正天在晚飯後把我召進小偏廳去,陪着他喝茶,他問:
  “顧氏大局已穩,為何不幹脆賣給了我,你好進喬氏來?這一年,你辛苦了!”
  “辛苦得有頭緒,又有人知,怎麽算苦?進喬氏是早晚事,將顧氏賣給喬氏,也是順理成章的,沒有你的威望押陣,銀行老早逼倉逼死我了!”
  “那為何不幹脆早早成交?”那年是八三年尾。
  “黑暗盡頭,必有黎明,再挨多一段日子,地産市道回覆常規,外頭有人肯出價買顧氏,得着了個合理價格指標,我再打個九折賣給你,這對我心理上公平一點!”
  “好!難得你有志氣,我等那麽一天!大嫂,可惜你不是喬傢的男孩子!”
  “這有何分別?我跟喬暉已是榮辱與共!”
  “當真?”
  這問題相當侮辱,何況出自傢翁之口?我不是不難受的!
  “要真如是,就太難能可貴了!”喬正天說。
  “故而,令你難以置信?”我反駁,心心不忿。
  “對,在我的做人處事的辭典中,沒有以義氣搏兒嬉的事。因此之故,我才能將喬傢産業作如此一日千裏的發揚光大!喬傢娶你為媳,不是無條件的,你將來對喬暉的好,因此而有了個局限,我並不怪你!”
  這老頭子坦率現實得恐怖!
  “你駭異?”喬正天問。
  “何止於此,簡直恐慌!”
  “讓我告訴你三則真人真事。”喬正天呷了一口濃茶:“我九歲那年,跟班上有個叫狗仔的是一對好朋友。每逢學校小休,傢裏的傭人一定輓了各式糖果點心到校園來,讓我進食,我囑咐傭人要備辦兩份,我一定要和狗仔分甘同味,有一天,我生病了,沒有上課,囑傭人把做好的功課,拿回學校去給狗仔,托他轉交給老師。三天後病愈復課,老師要我補交功課,我莫名其妙,其後纔發覺,狗仔當天忘了帶功課回校,也虧他想得到,把我功課簿上的名字用擦紙膠擦去,填上他的大名,交差了事。這是第一個故事。”
  我靜心地聽着,不期然想起了傅小晶。
  喬正天說他的第二個故事:
  “我十八歲,留學美國,寄宿,跟另一位姓江的中國男生同房。那年頭,中國男生少,女生更少。我和江仔很自然地成為老友,同撈同煲。及後,在校園內難得來了個香港女生,姓白,同學們都叫她白娘娘。好看得不得了,我决定追求,央江仔助我一臂之力。果然,發展得極為順利。半年下來,雖不至於談婚論嫁,也已接近山盟海誓。怎知好事多磨,白娘娘突然間對我變了面色,若即若離,莫名其妙之餘,剛好暑假,傢裏要我回港,這一走,再回到美國時,發覺江仔與白娘娘已訂終生。我還以為緣慳一綫,自己是遲來三日的梁兄哥,總之,肥水不流別人田,總是好的,誰知……”
  喬正天切切實實地嘆一口氣,苦笑:
  “其中自有玄虛。原來當我决定回港前的那幾晚,老躲在圖書館趕功課備考,白娘娘幾度在宿舍留下口訊,問好不好跟我一道回港去度假,江仔的訊息接收站出了問題。他不當紅娘不要緊,竟還把訊息毀屍滅跡,使我蒙受不白之冤。對方認定我沒有誠意,又自覺下不了臺,於是江仔便有機可乘。由此,你可以想像。這姓白的女孩子,的確美豔不可方物,人見人愛!”
  我忙問:
  “比起媽媽來,這白小姐還要美?”我真心覺得喬殷以寧年輕時必是個大美人,如今年華已逝,依然氣度逼人!
  喬正天甚是聰明,免得過,他不會給任何人留下對自己稍為不利的口實。他沒有正面答復我,衹繼續講他第三個故事:
  “我二十三歲,回港來工作。老父要我先在其他行傢的公司裏頭實習,直至積纍了歷練,再回到喬氏來當差。這老人傢認為子女放在人傢屋檐下教養,會來得更好,最低限度免去姑息。其時,我跟一位同事,叫小盛的,很合得來,兩人都是留學歸來的行政見習生,見識地位,同等高下,於是又把臂同遊,頓成知己,裁縫來度身訂做西眼,必然是一式兩套。小盛傢境一般,我老望他能快快飛黃騰達!於是,苦口婆心,勸導他把工資零餘投資股票,並把一位經紀老周介紹給小盛,鼓勵他努力開源。果然,投資順遂,纔不過三五個回合,小盛在股票場上屢有斬獲,跟老周成了密友,出雙入對,小盛認為他之所以投資成功、摸出門路來,全仗老周所賜,根本沒把我對他一直的關懷體恤放在心上,我也並不就此小器了。半年後,回到喬氏大本營,老父要我在證券的私人客戶部任職,我躍躍欲試,於是遍找親朋戚友,努力兜生意,第一個當然是問小盛,他清清楚楚地回我一句:做生不如做熟,免了!”
  我問:“你當時的感受如何?”
  “難過至死!暫面相交式的情投意合,尚不及經年友情。誰要跟誰合得來,藉口俯拾皆是,不必跟實情吻合,衹一句觀點與角度問題,就能交代過去!痛定思痛,我下定决心,類同情況發生三次,我矢誓再不上第四次的當!從此以後,我非常斤斤計較,一分恩仇都計算清楚,尋且,對所有的暫面相交,都稱兄道弟,利字當頭,全是摯友。”
  沒有聽過喬正天講這三個故事,當然難以諒解。
  喬暉、喬夕等四兄妹,都是口含銀匙而生,又因時代不同,他們富傢子所得的蔭庇更盛,怎會知道世界艱難,人心陰險?
  再數下來,湯瀎生與董礎礎是應該曾經滄桑的,衹是他們一直受着喬正天的白眼,不肯將心比己,拿出公正的心腸,去諒解喬正天而已。
  喬正天在傢人一半不知情,一半不認賬的情勢下,被認定是個無情冷血,辜恩寡義的大獨裁者。在我心目中,實在覺得有欠公平。但當事人絶不介意,他對我說:
  “這個形象不無好處,最低限度免煩!”
  他肯跟我說這一總的心腹話,可見我們翁媳自有着一份不言而喻的體諒。
  喬殷以寧表面上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老式女人,一切唯丈夫之命是從,我進喬傢以來,從未見過兩老有半句齟齬。
  我對喬殷以寧是尊敬的。人際相處,一般是雙程路,太過一面倒的好與不好,終會落得麯終人散。傢姑待我,是相當不錯的了。
  她沒有普通老太婆的囉嗦,卻有長輩對後輩的關懷。
  我從來有早起的習慣,這跟她不謀而合。在喬傢早餐大會之前,很多時婆媳二人已在花園小徑之內相逢,一同散步,很能談一點傢事,甚而心事。
  我初嫁後不久的一個清晨,半山有着濃霧。我在花園內屹立沉思,身後傳來喬殷以寧的聲音:
  “是大嫂嗎?早晨好!”
  我轉身,回應着,這婆婆已是花甲,依然豐容盛鬢,看上去不過半百,眼尾的皺紋,在霧裏更看得不清不楚,衹見一件細花長旗袍鬆鬆地罩在她身上,朦朧之中,分外有種慧然適然的舒泰!這樣一個女人,年輕時,會是怎樣的風流人物?
  “我在睡房鳥瞰下來,隱約見着了你,便下樓來,把你叫進屋子去,要慎防着涼!”
  “謝謝,媽!我陪着你走進去吧!”
  我們坐在玻璃小屋一角的沙發上,等會各人醒齊了,反正要在這兒進早餐的。
  “你這女孩子,辛辛苦苦地從商,也太委屈了!”
  婆婆捉住了媳婦的手,放在大腿上,輕輕地摩掌着。
  “工作無分貴賤,封建時代纔論士農工商,這年頭工作衹要能胜任就好!”
  “你念文學的是不是?”
  我點頭。難免感慨。
  “也算了!人情練達即文章,能夠做人,就能夠做事,反反復復的,都無非是做好一個人生而已!過去的,真不必回首再提!”
  婆婆言下之意,肯定我有過去。
  我的過去,又是不是等於顧氏的過去呢?
  喬殷以寧怎可能知道我有過去呢?
  我連在母親跟前都沒有提。何必?在喪夫之痛與門戶調零之同時,還要她知道女兒為了顧傢而葬送了一段深情,何必?深情已然不再,苦了無能為力的人,讓她平添內疚,真是罪加一等。
  喬暉是最有資格估計我曾有過去的一個人,可是母子之間,不見得會開門見山地提起來討論?況且喬暉不是個背面一套,表面一套的小人,他要是有忍不住的不滿,抑或沮喪,會得流露。
  也許我過分敏感了。婆婆所指,是顧傢的一夜興衰而已。
  然而,她老人傢對我那適可而止的關註,我是感謝的。
  又有一次,花間,喬殷以寧在修剪玫瑰葉。我走近她,笑問:
  “這是節流之舉?我們傢可以少雇一個花王!”
  “你取笑我了!閑來無事,看書看得纍了,倒不如走出來,做點小手藝,舒筋活絡。”
  “最近看些什麽書了?”
  “正看我佛山人的《劫餘灰》,寫得並不好!”
  “你怎麽挑這冷門的小說看了?”
  “正天去月到內地一行,給我買到了一套月月小說集,裏頭的故事,我都看了!你要不要拿去翻一翻?”
  “如今還會有這份餘情?有的話,衹怕要挑那本叫《發財秘訣》的小說細讀,纔是正經了!”能搭得上喬殷以寧的這番話,相信喬園之內,衹我一人而已。
  “可憐的孩子!”
  “你見笑了!”
  “我老是想,喬暉不知兒生修來的福分,跟你匹配的人一定不是他這個樣子的!”
  我深深震慄,腦海裏暮地閃過一個修長蒼白的影子,又見了希復機場月臺上,雙雙擁抱的景象。
  我強自鎮靜,說:
  “喬暉很好。”
  “是你難得。我常想,顧長基比喬傢四個孩子更像是我的孩子。你可知,我在老頭子跟前這樣輕輕地提過一次,他勃然大怒!”
  我輕聲驚呼,怎好讓翁姑為我而生意見?
  喬殷以寧輕輕拍着我的手:
  “正天說我荒謬,他覺得你半點不像我,像他的親生女兒倒還有點譜!”
  婆媳二人相對大笑。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首頁>> 文學>> 情与欲>> 梁鳳儀 Liang Feng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9年元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