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
庭院深深
  方絲縈走上了那座橋。
  
   站在橋欄桿旁邊,她默默的望著橋下的流水。橋下,河道並不太寬,但是,遍布著石塊
  
  和小鵝卵石的河岸卻占地頗廣。溪水潺□的流著,許多高聳的岩石突出了水面,挺立在那
  
  兒,帶著股倨傲的神態。流水從岩石四周奔流下去,激起了無數小小的泡沫和回漩。五月的
  
  陽光遍灑在河水上,閃耀著萬道光華。那流水淙淙的奔流聲,像一支輕輕柔柔的歌。站在
  
  那兒,方絲縈伫立了好一會兒。那流水,那泡沫,那岩石,和那回漩都令她眩惑,令她感
  
  動,令她沉迷。她撫摩著橋欄桿,她深呼吸著那郊外帶著鬆、竹、泥土混合氣息的空氣。然
  
  後,她慢慢的嚮橋的那一邊走去,橋的那一邊已遠離了市區,一條寬寬的泥土路嚮前平伸
  
  著,泥土路的左邊,是生長著鬆林、竹子的山坡。右邊,是遼闊的田野,以及疏疏落落分佈
  
  著的一些小農捨。
  
   走過了橋,她回頭看了看,橋柱上刻著:
  
   “鬆竹橋
  
   一九五五年重建”
  
   她微微顰眉,“鬆竹橋”,名字倒不錯,但是,為什麽不用木材建造呢?水泥的橋多煞
  
  風景!不過,這是實用的,她可以從橋這邊的泥地上看出車痕頻繁,這兒是臺北市的外圍,
  
  許多有錢的人不喜歡臺北市的繁囂,反而願意結廬於臺北近郊,何況這兒是出名的風景區
  
  呢!她相信再走過去,一定可以發現不少的高級住宅,甚至樓臺亭閣,畫棟雕梁。
  
   她走過去了,幾步之外,路邊竪著一塊指路牌,上面寫著:“鬆竹寺”牌子上的箭頭指
  
  嚮山坡上的一條小徑,小徑兩邊都是挺直的松樹。鬆竹寺!這就是那座小有名氣的寺廟,很
  
  多信徒、很多遊客都常去的。她呢?也要去看看嗎?她在那小徑的入口處停頓了片刻,然
  
  後,她搖了搖頭,拋開了那條小徑,她仍然沿著那條寬闊的泥路嚮前走去。
  
   午後的陽光明朗而炙熱,五月,已不再是涼爽的季節。方絲縈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
  
  慢得不能再慢,她的額上已沁出了汗珠,她站住,用小手帕拭去了額上的汗。前面,有著好
  
  幾棟白色的建築,很新,顯然是最近纔造好的,造得很考究,很漂亮。她看著那些房子,然
  
  後,她輕輕的鎖了鎖眉頭,自己對自己說:“你要做什麽呢?你想到哪兒去呢?”
  
   她沒有給自己答案。但是,她又機械化的嚮前面走去了,走得好緩慢,走得好滯重。越
  
  過了這幾棟花園洋房,兩邊的田野就全是茶園了。茶園!她眩惑的看著那一株株的茶樹,該
  
  快到採茶的季節了吧!她模糊的想著。又繼續走了一大段,接著,她猛的站住了,她的視綫
  
  被路邊一個建築物所吸引了。建築物?不,那衹能說曾經是建築物而已——那是一堆殘磚敗
  
  瓦,一個火燒後的遺址。她瞪視著那堆殘破的建築,從那遺剩的磚瓦和花園的鏤花鐵門上看
  
  起來,這兒一定原是棟豪華的住宅。從大路上有條石子路通嚮那鏤花的鐵門,門內還有棵高
  
  大的柳樹。現在,那門是半開著的,雜草在圍墻的墻腳下茂盛的生長著,那鏤花的門上已爬
  
  滿了不知名的藤蔓,垂著長長的捲須和緑色的枝葉。在那石子路邊,還竪著一塊木牌,由於
  
  雜草叢生,那木牌幾乎被野草所淹沒了。方絲縈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拂開了那些雜草,她
  
  看到木牌上雕刻著的字跡:
  
   “含煙山莊”是這個雅緻的名字感動了她嗎?是人類那份好奇的本性支配了她嗎?她無
  
  法解釋自己的情緒,衹是,在一眼看到“含煙山莊”這四個字的時候,她就由心底涌上了一
  
  股奇異的情緒;含煙山莊,含煙山莊,這兒,曾經住過一些怎樣的人?曾發生過怎樣的故
  
  事?誰能告訴她?一場火,怎會有一場火?
  
   她走嚮了那鏤花的鐵門,從開著的門口嚮內望去,她看到了一個被雜草所蹂躪了的花
  
  園,在遍地的雜草中,依舊有一兩株紅玫瑰在盛開著,好幾棵高大的榕樹,多年沒有經過修
  
  剪,垂著一條條的氣根,像幾個蒼老的老人飄拂的長髯。那些緑樹濃蔭,很給人一種“庭院
  
  深深深幾許”的感覺。榕樹後面,是那棟被燒毀的建築,墻倒了,屋頂塌了,窗子上的玻璃
  
  多已破碎。可是,仍可看出這棟屋子設計得十分精緻,那是棟兩層樓的建築,房間似乎很
  
  多,有彎麯的回廊,有小巧的陽臺,有雕花的欄桿,還有彩色的玻璃窗。可以想見,當初這
  
  兒是怎麽一番繁華景象,花園內,一定充滿了奇花異卉,房子裏……房子裏會住著一些怎樣
  
  的人呢?她出神的看著那棟屋子的空殼,那被煙熏黑了的外墻,那燒成黑炭似的門窗,那倒
  
  在地上的橫梁……野草任意的滋生著,帶著荊棘的藤蔓從窗子中由內而外、由外而內的攀爬
  
  著……呵!這房子!這堆廢墟!現在是沒有一個人了!她發出深深的嘆息,一切“廢墟”都
  
  會給人一種凄涼的感受,帶給人一份難以排遣的蕭索和落寞。她踏進了花園(如果那還能算
  
  是花園的話),走到了那兩株紅玫瑰的旁邊,五月,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這兩株玫瑰也開
  
  得相當絢爛。衹是,雜在這些野草和荊棘中,看來別有種楚楚可憐的味道。她俯身下去,摘
  
  下了兩朵玫瑰,握在手中,她凝視著那嬌柔鮮豔的花瓣,禁不住又發出了一聲嘆息。玫瑰的
  
  香味濃而馥鬱,她拿著玫瑰花,走嚮那棟廢墟。
  
   她是相當纍了,她在郊外幾乎走了一個下午,她從旅捨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鐘,現
  
  在,太陽都已經偏西了。她走上了幾級石階,然後,在一段已倒塌的石墻上坐了下來,握著
  
  玫瑰,托著下巴,她環視四周,被周圍那份荒蕪的景象深深的震懾住了。
  
   她不知道她這樣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覺的遊來。落日在廢墟的殘垣上染上了
  
  一抹柔和的金黃,傍晚的風帶著幾絲涼意對她襲來。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看著那聳立
  
  未倒的殘壁在地上投下的陰影越來越大,看著一條長尾巴的蜥蜴從那些藤蔓中穿過去,再看
  
  著那荒煙蔓草中的玫瑰,正在晚風的吹拂下顫動……她看著看著,不自禁的想起了以前念過
  
  的兩個句子:“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
  
   於是,一股沒來由的熱浪衝進了她的眼眶,她的視綫模糊了,她開始幻想起來,幻想這
  
  屋子中原有的喜悅,原有的笑語,和……原有的愛情。她幻想得那麽逼真,一段故事,一段
  
  湮沒了的故事……她幾乎相信了那故事的真實性,看到了那男女主角的愛情生活,當然,這
  
  裏面有痛苦,有掙紮,有眼淚,有誤會,有爆發……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閉上了眼睛,
  
  不由自主的,又發出了一聲深長的嘆息。
  
   忽然間,她被一陣父的聲音所驚動了,張開眼睛,她對聲音的來源看去,不禁猛的大吃
  
  了一驚。在那兒,在一片斷墻與磚瓦的陰影中,有個男人正慢慢的站起身來……她是那樣吃
  
  驚,吃驚得幾乎破口尖叫,因為,她一直沒有發現,除了她之外,這兒還有另外一個人,而
  
  且,這個人顯然比她更早就到了這兒了,卻不聲不響的蜷伏在那墻角裏,像個幽靈。她用手
  
  蒙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喊聲,瞪大了眼睛望著那男人,那男人從陰影中走出來了,他一隻
  
  手拿著一根手杖,另一隻手扶著墻,面對著她。她的心跳得強而猛烈,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
  
  日的光芒下,無所遁形,他看到了她,或者,早就看到她了,因為他一直蟄伏在那兒呵!可
  
  是,立即,她發現她錯了,那男人正緩慢的嚮前移動,一面用手杖敲擊著地面,一面用手摸
  
  索著周圍的墻壁,他的眼睛睜著,但是他視若無睹……他是個瞎子!她吐出一口長氣,這纔
  
  慢慢的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來,卻又被另一種愴惻的感覺所抓住了。她仍然緊緊的盯著那
  
  男人,看著他在那些廢墟中睏難的、顛躓的、蹌踉的移動。他不很年輕,大約已超過了四十
  
  歲,生活很明顯的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跡,他的面容在落日的餘暉中顯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張
  
  憂鬱的面孔,是張飽經憂患的面孔,也是張生動而易感的面孔。而且,假如不是那對無神的
  
  眸子,他幾乎是漂亮的。他有對濃黑的眉毛,挺直而富有個性的鼻子,至於那緊閉著的嘴,
  
  卻很給人一種倔強和壞脾氣的感覺。他的服裝並不襤褸,相反的,卻十分考究和整潔,西裝
  
  穿得很好,領帶也打得整齊,他那根黑漆包著金頭的手杖也擦得雪亮。一切顯示出一件事實
  
  ——他並不是個流浪漢,而是個上流社會的紳士,但是,他為什麽蜷縮在這廢墟之中?
  
   他在滿地的殘磚敗瓦和荊棘中摸索前進,他幾度顛躓,又掙紮著站穩,落日把他的影子
  
  長長的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長而孤獨。那份摸索和掙紮看起來是凄涼的,無助的,近
  
  乎絶望的。淚水重新濕潤了方絲縈的眼眶,怎樣的悲劇!人生還有比殘廢更大的悲哀嗎?眼
  
  看他直嚮一堆殘磚撞上去,方絲縈不禁跳了起來,沒有經過思索,她衝上前去,剛好在他被
  
  磚瓦絆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著喊:
  
   “哦!小心!”
  
   那男人猛的一驚,他站住,怔在那兒,接著,他徒勞的用那對無神的眸子望嚮方絲縈,
  
  用警覺而有力的聲音說:
  
   “是誰?是誰?”一時間,方絲縈沒有答話,她衹是愣愣的看著自己面前那張男性的面
  
  孔,她活了三十年,這還是第一次,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臉上,有這樣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
  
  盼。由於沒有得到答案,他又大聲說:“是誰?剛剛是誰?”方絲縈回過神來了,吸了一口
  
  氣,她用穩定的聲音說:
  
   “是我,先生。”“你!”那人壞脾氣的說:“但是,‘你’是誰?”
  
   “我姓方,方絲縈。”方絲縈無奈的介紹著自己,心底卻有份荒謬的感覺。介紹自己!
  
  她為什麽嚮他介紹自己?“你不認得我,”她語氣淡漠的說:“我衹是路過這兒,看到這棟
  
  火後的遺址,一時好奇,走進來看看而已。”
  
   “哦,”他很專心的傾聽著她。“那麽,我剛剛聽到的嘆息不是幻覺了?那麽,這兒有
  
  一個活著的人,並不是什麽幽靈了?”他悶悶的說,像是說給他自己聽。庭院深深2/59
  
   “幽靈?”方絲縈皺皺眉頭,深思的看著他。“你在等待一個幽靈嗎?”她衝口而出的
  
  說。因為,他的臉上明顯的有著失望的痕跡。“什麽?”他的聲音中帶著點惱怒。“你說什
  
  麽?”
  
   “哦,沒什麽。”方絲縈答著,研究的看著面前這張臉,這是個易怒的人呵!“我衹是
  
  奇怪,你為什麽坐在一堆廢墟裏?”
  
   “那麽你呢?你為什麽到這堆廢墟裏來?”“我說過,我好奇。”她說:“我本來是到
  
  鬆竹寺去玩的。”
  
   “一個人?”“是的,我在臺灣沒什麽朋友,我是個華僑,到臺灣來度假的,我在美國
  
  住了十幾年了。”
  
   “哦。”他看來對她的身世絲毫不感興趣,但他仍然仔細的傾聽她,用一種屬於盲人的
  
  專註。“可是,你的國語說得很好。”“是嗎?”她嘴角飄過了一抹隱約的微笑。她知道,
  
  她的國語說得並不好,有五六年的時間,她住在完全沒有中國人的地方,不說一句國語,以
  
  至如今,她的國語中多少帶點外國腔調。“是的,很好。”他出神的說,嘆了口氣。“你身
  
  上戴了朵玫瑰花嗎?我聞到了花香。”
  
   “有兩朵玫瑰,我在花園裏摘的。”
  
   “花園——”他愣了愣。“那兒還有花嗎?”
  
   “是的,有兩株玫瑰,長在一堆荒草裏。”
  
   “荒草——”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許多直綫條的紋路。“這裏到處都是荒草了吧?”“是
  
  的,荒草和廢墟。”
  
   “荒草和廢墟!”他的聲音蒼涼而空洞,低低的說:“這裏曾經是花木扶疏的。”“我
  
  可以想像。”方絲縈有些感動,這男人的神色撼動了她。“你一定很熟悉這個地方。”
  
   “熟悉?!豈止熟悉?這是我的地方!我的房子,我的花園,我的傢。”“哦!”方絲
  
  縈瞪視著他。“那麽,你失去了很多的東西了?”
  
   “一個世界。”他低聲的說,幾乎衹有他自己聽得到。
  
   “怎樣失火的?”方絲縈掩飾不住自己的好奇和
  
   關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的問:“有人葬身火窟
  
   嗎?”“不,沒有。”“那還好。”她吐出一口氣來。“花園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
  
  “重建!”他打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有人能重建
  
   含煙山莊,再也沒有人了!除非……”他咽住了,把
  
   頭轉嚮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說:“天氣不早了,是
  
   嗎?”“是的,太陽都已經下山了。”
  
   “那——我得走了。”他匆忙的說,探索的用手杖去碰觸那遍是雜草碎石的地面,這份
  
  無助深深的引起了方絲縈的憐憫,她本能的扶住了他。“你住在什麽地方?”她問。
  
   “就在附近,幾步路而已。”
  
   “那麽,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沒事。”
  
   “不!”他很快的說,幾乎是惱怒的。“我可以自己走,我對這兒熟悉得像自己的手
  
  指!而且,我還不要回去呢!我要去接我的女兒。”“女兒!”方絲縈頓了頓,緊緊的盯著
  
  面前這個男人。“你有個女兒嗎?多大了?她在什麽地方?你要到那裏去接她?”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的鎖在一起。“這關你什麽事嗎?”他率直的說:“你倒是很喜歡管
  
  閑事的呵!”方絲縈的臉驀的脹紅了。她掉頭望嚮天際,太陽已經沉落了,最後的一抹彩霞
  
  還挂在遠山的頂端,留下一筆淡淡的嫣紅。“我衹是隨便問問,”她輕輕的說。“我說過,
  
  我在這兒沒有朋友,所以,我……”她沒有講完她的話,但是,那男人顯然已經瞭解了她那
  
  份孤寂,因為,他眉峰的結放開了,一個近乎溫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這表情緩和了他
  
  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來和煦而慈祥。“我抱歉。”他匆促的說。“我的脾氣一直很
  
  壞。”為了彌補他剛纔的失禮,他又自動的答復了方絲縈的問題。“我女兒今年十歲,就在
  
  這兒的國民小學讀書,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傢,今天我既然出來了,就不妨去接接她。”
  
   “我送你去,好嗎?”方絲縈熱切的說。“我沒有事,一點事都沒有。”“如果你高
  
  興。”那男人說,聲調卻是淡漠的,不太熱中的。方絲縈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為
  
  碰到了個最無聊的人,一個無所事事而又愛管閑事的人!但,她並不在乎他的看法。望著
  
  他,她說:
  
   “註意,你前面有一堆石頭,你最好從這邊走!”她攙扶了他一下。“我攙你走,好
  
  嗎?”
  
   “不用!”他大聲說。
  
   方絲縈不再說話了,他們繞出了那堆廢墟。一經走到花園裏,沒有那些絆腳的木頭和石
  
  塊,那男人的腳步就快了起來。方絲縈發現他確實對這兒很熟悉,而且,她這時纔發現她剛
  
  纔忽略了的地方,這花園中間有條水泥路,卻並沒有被雜草所盤據,顯然是因為常有人走的
  
  關係。那麽,他是真的常到這廢墟中來了?一個失明的男人,經常到一堆廢墟裏來做什麽?
  
  是憑吊過去?還是找尋過去?她不禁悄悄的,也是深深的,研究著旁邊這個男人的臉譜。現
  
  在,那男人專註的走著路,似乎根本忘記了她的存在,那張臉是憂鬱、冷漠、嚴肅,而莫測
  
  高深的。沿著那條大路,他們走了沒有多遠,方絲縈就看到路邊有棟相當豪華的花園洋房,
  
  兩扇大大的紅門,高高的圍墻,修剪得像一個個小亭子似的榕樹從圍墻頂端露了出來。圍墻
  
  裏有棟兩層樓的建築,外壁上貼著講究的花磚,有美麗的壁燈,和別緻的圓形窗子。那圍墻
  
  的紅門上挂著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子,是:“柏宅”方絲縈再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
  
   “這路邊的大房子是你的傢嗎?柏先生?”她問。
  
   那男人驚跳了一下。“你怎麽知道我姓柏?”他迅速的問。
  
   “這很簡單,你說你的傢就在附近,這棟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築,從你的服飾看
  
  來,你應該是棟考究住宅的主人。而這房子的大門上,挂著‘柏宅’的牌子。”
  
   “唔,”那人放鬆了面部的肌肉。“你的聯想力倒很豐富。你做什麽的?一個作傢?”
  
   “沒那份才華,卻很有寫作的興趣。”她說,凝視著他。“我在美國學的是教育,當了
  
  五年的小學老師。”
  
   “你可以改行學寫作,你仿佛在搜尋故事!你探訪一座廢墟,你發現了一個瞎子,你希
  
  望從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後去寫一本簡愛,咆哮山莊,或是蝴蝶夢。”他冷冷的說,聲音裏
  
  帶點諷刺味道。“哼!”方絲縈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你錯了,柏先生,我對你的故事不
  
  感興趣。”
  
   “是嗎?”方絲縈不再說話了,他們沉默的走了一大段路。然後,方絲縈看到了那所小
  
  學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兩兩的從校門口涌出來。這所學校位於一個小鎮市的頂端,門口的
  
  牌子是:
  
   “正心國民小學”顯然,他們來晚了,孩子們已經放學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鎮裏面
  
  跑,也有一兩個是往他們來的方向走的。他們站住了,方絲縈仔細看著那些孩子,穿著白襯
  
  衫、藍短褲或藍裙子,這些孩子們嘁嘁喳喳的像一群小鳥,彼此追逐著,嬉戲著,打打鬧
  
  鬧……這是多麽活潑而喜悅的一群!
  
   “他們已經放學了。”那盲人說。
  
   “是的,”方絲縈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於想見到這男人的女兒是怎樣一個孩子。“你
  
  的女兒可能已經回傢了。”
  
   “可能。”那男人說,並不怎麽在意。
  
   “她高嗎?矮嗎?漂亮嗎?”方絲縈熱心而迫切的在孩子中搜尋著。“她是什麽樣子
  
  的?”
  
   “我還希望有人告訴我她是什麽樣子的呢!”那男人喃喃的說。“啊!”方絲縈驚異的
  
  看著他。“你竟然不知道……啊!”一股憐恤而愴惻的情緒從她胸口涌了上來。是的,他是
  
  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兒長得什麽樣子!但是……他瞎了很多年了嗎?“我要回去了,她
  
  一定早到傢了。”那男人轉過了身子。
  
   “哦,等等!”方絲縈喊著,因為,她一眼看到校門口有個小女孩,正一個人孤獨的走
  
  出校門,那是個瘦瘦小小而蒼白稚弱的小東西,梳著長長的發辮,帶著一臉早熟的寥落。是
  
  這孩子嗎?她的心跳著,相信自己的判斷,是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長得多像她父親,她
  
  從沒看過這樣酷似的相像!濃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連那股憂鬱的神情都是她父親的再版。
  
  “我看到你的孩子了!”她喘息的說。“她果然是個漂亮的孩子!”“你怎能斷定……”那
  
  父親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孩子的一聲驚呼所打斷了。那女孩已經發現了他們,她喊了一聲,
  
  就狂奔著跑了過來,一面喘著氣喊:
  
   “爸爸!爸爸!”她一下子衝到了父親的身邊,用她的兩衹小手緊緊的抓住她父親那衹
  
  沒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帶著一種狂喜和受寵若驚的神情,仰視著她的父親。
  
  她那蒼白的小臉現在紅潤了,被喜悅和激動所染紅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爸爸!你來
  
  接我嗎?是嗎?爸爸!”她嚷著,環繞在她父親的膝下。她是多麽瘦小呵!十歲?她看來不
  
  足六歲,像株風吹一吹就會折斷的小草。那蒼白的皮膚幾乎是半透明的,這是個多脆弱的小
  
  生命呀!
  
   “我出來散步,順便來看看你放學沒有。”那父親說,並沒有被女兒那份狂喜所感染,
  
  他的聲調是平平淡淡的。這平淡幾乎觸怒了方絲縈。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兒是多麽愛你嗎?傻
  
  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靈在怎樣渴望著愛嗎?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顧過這孩子嗎?殘酷的
  
  父親哪!如果你“看”不見,你最起碼感覺得到呵!“哦,爸爸!”那孩子沒有因父親的平
  
  淡而失望,她仰視著父親的那對眸子裏閃耀著單純的信賴和崇拜,除了信賴與崇拜之外,還
  
  有層薄薄的敬畏。她悄悄的把面頰倚在父親的手背上,激動的說:“你一個人走來的嗎?亞
  
  珠和老尤沒有陪你嗎?”“那位阿姨陪我走來的,你去謝謝她去!”那盲人準確的指出她所
  
  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轉過臉來對著她,一時間,方絲縈竟有把她攬進懷裏來的衝動,多美麗
  
  的小東西!多惹人疼愛的小東西!她是願意犧牲世上一切,來博得這樣一個小東西的笑靨
  
  的。庭院深深3/59
  
   “噢,阿姨,謝謝你!”那孩子對她微微彎腰,但她捨不得離開父親的身邊,她的小手
  
  仍然緊緊的攥住她父親的手。衹這樣馬馬虎虎的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張被喜悅燃燒得發
  
  亮的小臉又轉嚮了父親,興高采烈的說:“我攙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點,當心你腳
  
  邊,那兒有個坑哪!”
  
   “好,你帶著我走吧,亭亭。”那父親讓女兒攙住他的手,但是,顯然的,他這衹是為
  
  了撫慰那孩子而已,他並不真的需要幫助。“我們回去吧!天不早了。”
  
   “再見!阿姨!”那孩子沒忘記對她拋下一句再見,然後,她攙著父親的手,嚮那條寬
  
  寬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絲縈目送著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經蒼茫的籠罩了下來,那兩人的身影像是走在
  
  一層濃霧裏,飄浮而虛幻。在這一剎那,方絲縈心頭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有種
  
  強烈的、被遺棄似的感覺。眼看著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遠了,被暮色所吞噬了……她呆
  
  呆的伫立著,不能移動,眼眶卻逐漸的濕潤了。
  
   2
  
   經過了一番佈置,方絲縈這間小小的單身宿舍也就十分清爽,而且雅潔可喜了。窗子
  
  上,挂著簇新的、淡緑色條紋花的窗簾,床上,鋪著米色和咖啡色相間的床罩,一張小小的
  
  藤茶几,鋪了塊鈎針空花的桌巾,兩張藤椅上放了兩個黑緞子的靠墊,那張小小的書桌上,
  
  有盞米色燈罩的小臺燈,一個緑釉的花瓶裏,插了幾枝翠緑色的、方絲縈剛從後面山坡上摘
  
  來的竹子。一張小梳妝臺上放著幾件簡單的化妝品。
  
   一切佈置就緒,方絲縈在書桌前的椅子裏沉坐了下來,環室四顧,她有種迷茫的,不敢
  
  相信的情緒。想想看,幾個月前,她還遠在天的那一邊,有高薪的工作,有豪華的公寓住
  
  宅。而現在,她卻待在臺灣一所郊區的小學校裏,做一個小學教員,這簡直是讓人不能置信
  
  的!她還記得介紹她到這學校裏來的那個教育部的張先生,對她說的話:
  
   “我不瞭解你,方小姐,以你的資歷,教育部很容易介紹你到任何一所大學去當講師,
  
  你為什麽偏偏選中這所正心國民小學?小學教員待遇不高,而且也不容易教,你還得會註音
  
  符號。”“我會註音符號,你放心,張先生,我會胜任愉快的。”這是她當時的回答。“我
  
  不要當講師,我喜歡孩子,大學生使我很害怕呢!”“但是,你為什麽偏選擇正心呢?別的
  
  學校行嗎?”
  
   “哦,不。我衹希望是正心,我喜歡那兒的環
  
   境。”現在,她待在正心小學的教職員宿舍裏了,倚著窗子,她可以看到遠處的青山,
  
  可以看到校外的山坡,和山坡上遍布的茶園,以及那些疏疏落落的竹林。是的,這兒的環境
  
  如詩如畫,但是,促使她如此堅决留下來教書的原因僅是這兒的環境嗎?還是其他不可解的
  
  理由呢?她也記得這兒的劉校長,那個胖胖的,好脾氣的,四十餘歲的婦人,對她流露出來
  
  的詫異和驚奇。“哦,方小姐,在這兒教書是太委屈你了呢!”
  
   “不,這是我希望已久的工作。”她說,知道自己那張國外的碩士文憑使這位校長吃驚
  
  了。
  
   “那麽,你願擔任六年級的導師嗎?”
  
   “六年級?畢業班我怕教不了,如果可以,五年級行嗎?最好是科任。”五年級,那孩
  
  子暑假之後,應該是五年級了。
  
   就這樣,她負責了五年級的數學。
  
   這是暑假的末了,離開學還有兩天,她可以輕鬆的走走,看看,認識認識學校裏別的老
  
  師。她走到梳妝臺前面,滿意的打量著自己,頭髮鬆鬆的輓在頭頂,淡淡的施了點脂粉,戴
  
  著副近視眼鏡,穿了身樸素的,深藍色的套裝。她看起來已很有“老師”樣子了。
  
   拿了一個手提包,她走出了宿舍。她要到校外去走走,這正是黃昏的時候,落日下的原
  
  野令人迷惑。走出校門,她沿著大路嚮前走,大路的兩邊都是茶園,矮矮的植物在田野中一
  
  棵棵整齊的栽種著。她看著那些茶樹,想像著採茶的時候,這田野中遍布著採茶的姑娘,用
  
  頭巾把鬥笠綁在頭上,用布纏著手腳,彎著腰,提著茶籃,那情景一定是很動人的。
  
   走了沒多久,她看到了柏宅,那棟房子在落日的光芒下顯得十分美麗,圍墻外面,也被
  
  茶園所包圍著。她停了片刻,正好柏宅的紅門打開了,一輛六四年的雪弗蘭開了出來,嚮著
  
  臺北的方向疾馳而去,揚起了一陣灰塵。六四年的雪弗蘭!現在是一九六五年,那人相當闊
  
  氣呵!方絲縈想著。在美國,一般留學生沒事就研究汽車,她也感染了這份習氣,所以,
  
  乎任何車子,她都可以一眼就叫出年份和車名來。
  
   越過了柏宅,沒多久,她又看到那棟“含煙山莊”了。這燒毀的房子誘惑著她,她遲疑
  
  了一下,就走進了那扇鐵門,果然,玫瑰依然開得很好,她摘了兩枝,站在那兒,對那廢墟
  
  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子,她走了出去。落日在天際燃燒得好美,她深吸著氣,夠
  
  了,她覺得渾身脹滿了熱與力量。“我永不會懊悔我的選擇!”
  
   她對自己說著。回到宿舍,她把兩枝玫瑰插進了書桌上的花瓶裏,玫瑰的嫣紅襯著竹葉
  
  的翠緑,美得令人迷惑。整晚上,她就對著這花瓶出神。夜幕低垂,四周田野裏,傳來了陣
  
  陣蛙鼓及蟲鳴,她傾聽著,然後,她發出一聲低低的、柔柔的嘆息。打開書桌抽屜,她抽出
  
  了一疊信箋,開始寫一封英文的信,信的內容是:“親愛的亞力:我很抱歉,我已經决定留
  
  在臺灣,不回美國了,希
  
   望你不要跟我生氣,我祝福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我無法解釋一切是怎麽回事,衹是……衹是一件偶然,
  
   那個五月的下午,我會心血來潮的跑到郊外去。然後我
  
   竟被一堆廢墟和一個小女孩所迷住了……”
  
   她沒有寫完這封信,丟下筆來,她廢然長嘆。這是無法解釋清楚的事,亞力永遠無法明
  
  白這是怎麽回事,她講不清楚的。他會當她發了神經病!是的,她對著案頭的兩朵玫瑰發
  
  愣,天知道,她為什麽留下來呢?海外正有一個男人希望和她結婚,她已過了三十歲了,早
  
  就該結婚了。天知道!她可能真的發了神經病了!開學三天了。站在教室中,方絲縈一面講
  
  課,一面望著那個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孩子。她正在講授著雞兔同籠,但是,那女孩的眼睛
  
  並沒有望嚮黑板,她用一隻小手托著下巴,眼睛迷迷蒙蒙的投嚮了窗外,她那蒼白的小臉上
  
  有某種專註的神情,使方絲縈不能不跟著她的視綫嚮窗外望去。窗外是校園,有棵極大的榕
  
  樹,遠方的天邊,飄浮著幾朵白雲。方絲縈停止了講書,輕輕的叫了聲:“柏亭亭!”那女
  
  孩渾然未覺,依然對著窗外出神。方絲縈不禁咳了一聲,微微擡高聲音,再喊:
  
   “柏亭亭!”那孩子仍然沒有聽到,她那對黑眼珠深邃而幽黑,不像個孩子的眼睛,她
  
  那專註的神情更不像個孩子,是什麽東西占據了這孩子的心靈?方絲縈蹙緊了眉頭,聲音提
  
  高了:
  
   “柏亭亭!”這次,那孩子聽到了,她猛的驚跳了起來,站起身子,她用一對充滿了驚
  
  惶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方絲縈。她那小小的、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的顫抖著,瘦削的
  
  手指神經質的抓著書桌上的課本。她張開嘴來,輕輕的吐出了一句:
  
   “哦,老師?”這個怯生生的、帶著點乞憐意味的聲調把方絲縈給折倒了。她不由自主
  
  的放鬆了緊蹙的眉頭,走到這孩子的桌子前面。柏亭亭仰起臉來望著她,一臉被動的、等待
  
  責駡的神情。
  
   “你沒有聽書,”方絲縈的聲音意外的溫柔。“你在看什麽呢?”柏亭亭用舌尖潤了潤
  
  嘴唇,方絲縈那溫柔的語氣和慈祥的眸子鼓勵了她。“那棵樹上有個鳥窩,”她低低的說:
  
  “一隻母鳥不住的叼了東西飛進去,我在看有沒有小鳥。”
  
   方絲縈轉過頭,真的,那棵樹的濃密的枝葉裏,一個鳥窩正穩穩的建築在兩根枝椏的分
  
  叉處。方絲縈掉回頭來,出神的看了看柏亭亭,她無法責備這個孩子。“好了,坐下去吧,
  
  上課要用心聽,否則,你怎麽會懂呢?”她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放學之後,到教員休息
  
  室來,我要和你談一談。”“哦?老師?”那孩子的臉上重新涌上了一層驚惶之色。
  
   “不要怕,”她用手在那孩子的肩上撫慰的按了按,這肩膀是多麽的瘦小呵!“沒什麽
  
  事,衹是談談而已。坐下吧!我們回到書本上來,別再去管那些小鳥了。”
  
   下午五點鐘,降旗典禮行過了。方絲縈坐在教員休息室裏,看著柏亭亭慢吞吞的走進
  
  來。她的桌子上攤著柏亭亭的作業本,她從沒看過這麽糟的一本練習,十個四則題幾乎沒有
  
  一個做對,而且錯得荒謬,使她詫異她的四年級是怎樣讀過來的。現在,望著這孩子畏怯的
  
  站在她面前,那兩衹瘦小的胳膊從白襯衫的短袖下露出來,瘦弱得仿佛碰一碰就會折斷。她
  
  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強烈的、難言的憐惜和顫慄。這是怎樣一個孩子呢?她在過著怎樣的一
  
  種生活?她的傢長竟沒有註意到她的孱弱嗎?
  
   “老師。”柏亭亭輕輕的叫了聲,低垂著頭。
  
   “過來,柏亭亭。”方絲縈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仔細的審視著那張柔弱而美麗的小
  
  臉。“我上課講的書你都懂嗎?”
  
   “哦,老師。”那孩子低喚了一聲,頭垂得更低更低了。
  
   “不懂嗎?”方絲縈盡量把聲音放得溫柔。“你如果不懂,應該要問我,知道嗎?你的
  
  練習做得很不好呢!”
  
   那孩子低低的嘆了口氣。
  
   “怎麽?你有什麽問題?告訴我。”她耐心的問。
  
   “我衹是不懂,”那孩子嘆著氣說:“幹嘛要把雞和兔子關在一個籠子裏呢?那多麻煩
  
  呵!而且,雞的頭和兔子的頭根本不同嘛,幹嘛要去算多少個頭,多少個腳呵!我傢老尤養
  
  了雞,也養了小兔子,它們從來沒有讓人這樣麻煩過,我很容易數清它們的!”她又嘆了口
  
  氣。庭院深深4/59
  
   “哦!”方絲縈愣住了,面對著那張天真的小臉,她竟不知怎樣回答了。“這衹是一種
  
  方法,教你計算的一種方法,懂嗎?”她苯拙的解釋。那孩子用一對天真的眸子望著她,搖
  
  了搖頭。
  
   “教我們怎樣把問題弄復雜嗎?”她問。
  
   “噢,數學就是這樣的,它要用各種方法,來測驗你的頭腦,訓練你計算的能力,你必
  
  須接受這種訓練,將來你長大了,會碰到許多問題,需要你利用你所學的來解决。知道
  
  嗎?”
  
   “我知道,”柏亭亭垂下了眼瞼,又嘆了口氣。“我想,我是很笨的。”“不,別這樣
  
  想,”方絲縈很快的說,把那孩子的兩衹小手握在她的手中。她的眼睛無限溫柔的停在她的
  
  臉上。“我覺得你是個非常聰明而可愛的孩子。”
  
   柏亭亭的面頰上飛上了兩朵紅暈,她很快的揚起睫毛,對方絲縈看了一眼,那眼光中有
  
  著嬌羞,有著安慰,還有著喜悅。她的嘴角掠過了一抹淺淺的笑意,那模樣是楚楚動人的。
  
   “告訴我,你傢裏有些什麽人?”方絲縈不自禁的問,她對這孩子的瘦弱懷疑。“爸
  
  爸,媽媽,亞珠,和老尤。”柏亭亭不假思索的回答,接著,又解釋了一句:“亞珠是女
  
  傭,老尤是司機和園丁。”
  
   “哦,”方絲縈愣了愣,又仔細的打量著柏亭亭。“但是——”她輕聲說:“你媽媽喜
  
  歡你嗎?”
  
   那孩子驚跳了一下,她迅速的揚起睫毛來,直視著方絲縈,那對黑眼睛竟是灼灼逼人
  
  的。
  
   “當然喜歡!”她幾乎是喊出來的,臉色因激動而發紅,呼吸急促,她看來十分激怒而
  
  充滿了敵意。“他們都喜歡我,爸爸和媽媽!”垂下眼睫毛,她用那細細的白牙齒緊咬了一
  
  下嘴唇,又擡起頭來,她眼中的敵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哀懇的神色。“方老
  
  師,”她低低的說:“你不要聽別人亂講,你不要聽!我爸爸和媽媽都疼我,真的!我不騙
  
  你,真的!”她的小臉上有股認真的神情,竟使方絲縈心頭掠過了一陣痛楚。不要聽別人亂
  
  講,這話怎麽說呢?她審視著這孩子,又記起了那個五月的下午,那盲父親,和這孩子……
  
  她吸了口氣。“好吧!柏亭亭,沒有人懷疑你的父母不愛你哦!”她摸了摸那孩子的頭髮,
  
  有個發辮鬆了,她讓她背對著自己,幫她把發辮紮好。再把她的臉轉過來。“回去問你爸爸
  
  媽媽一件事,好嗎?”“好的。”“去問問你爸爸和媽媽,每天能不能讓你在學校多留一小
  
  時,我要給你補一補算術。你放學後到我房裏去,我給你從基本再弄起,要不然,你會跟不
  
  上班,知道嗎?”
  
   “好的,老師。”“那麽,去吧!”“再見,老師。”那孩子再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
  
  著某種特殊的光芒,某種溫柔的、孩子氣的、依戀的光芒,這眼光絞緊了方絲縈的心髒。她
  
  知道,這孩子喜歡她,她更知道,這孩子一定生活在寂寞中,因為一丁點兒的愛和關懷就會
  
  帶給她多大的快樂!望著她退嚮教員休息室的門口,她忍不住又叫住了她:“還有句話,柏
  
  亭亭!”
  
   “老師?”那孩子站住了,掉過頭來望著她。
  
   “你有弟弟妹妹嗎?”“沒有。”“你爸爸媽媽就你這一個孩子?”
  
   “是的。”“有爺爺奶奶嗎?”“奶奶三年前死了,爺爺早就死了,我從來沒見過
  
  他。”
  
   “哦。”方絲縈沉思的望著柏亭亭。“好了,沒事了,你去吧。”柏亭亭走了。方絲縈
  
  深深的沉坐在椅子裏,仍然對著柏亭亭消失的門口出神。她手裏握著一支鉛筆,下意識的用
  
  牙齒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把那橡皮頭咬了一個好大的缺口。直到另一位女教員走過來,
  
  打斷了她的沉思。
  
   “我看到你在問柏亭亭話,這孩子有麻煩嗎?”那女教員笑吟吟的問。“哦,”方絲縈
  
  擡起頭來,是教五年級國文的李玉笙,這是個脾氣很好,也很年輕的女教員,她在正心教了
  
  三年了,除教國文外,她還兼任柏亭亭班的導師。“沒什麽,”方絲縈說:“數學的成績不
  
  好,找她來談談,這是個很特殊的孩子呢!”
  
   “是的,很特殊!”李玉笙說,拉了張椅子,在方絲縈對面坐了下來。“如果你看到她
  
  的作文,你絶不會相信那是個十一歲孩子寫的。”“怎麽?寫得很好?”“好極了!想像力
  
  豐富得讓你吃驚!”李玉笙笑著搖了搖頭,嘆口氣說:“這種有偏纔的孩子最讓人傷腦筋,
  
  她一直是我們學校的問題孩子,每年,我們都為她的升班不升班開會討論,她的數學始終不
  
  好,國文卻好得驚人!不過,別讓那孩子騙倒你,那是個小鬼精靈!”
  
   “騙倒我?”方絲縈不解的說:“你的意思是什麽?她撒謊嗎?”“撒謊?!”李玉笙
  
  誇張的笑了笑。“她對撒謊是第一等的能手!你慢慢就會知道了。”
  
   “怎麽呢?”方絲縈不解的蹙起了眉。
  
   李玉笙的身子俯近了些。
  
   “你是新教員,一定不知道她傢的故事。”李玉笙說,一臉的神秘。自從有人類以來,
  
  女性就有傳布故事的本能。
  
   “故事?”方絲縈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什麽故事?”她深深的凝視著李玉笙,眼前浮
  
  起的卻是那個盲人的影子。
  
   “柏亭亭的父親是柏霈文,你知道柏霈文吧?”
  
   方絲縈搖了搖頭。“嗨,你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哦!”李玉笙說。“柏霈文在這兒的財勢
  
  是人盡皆知的,你看到學校外面那些茶園嗎?那全是柏傢的!他傢還不止這些茶園,在臺
  
  北,他還有一傢龐大的茶葉加工廠。這一帶的人都說,誰也無法估計柏霈文的財産。也是太
  
  有錢了,纔會好好的把一棟大房子放火燒掉!”“什麽?”方絲縈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放火燒掉?誰放火?”“你有沒有註意到一棟燒掉的房子?叫含煙山莊?”
  
   “是的。”“那原來也是柏傢的房子,據說,是柏霈文自己放火把它燒掉的!”“柏霈
  
  文自己?”方絲縈的眉心已緊緊的打了個結。“為什麽?”“有人說,因為那棟房子鬧鬼,
  
  也有人說,因為那房子使柏霈文想起他死去的妻子,就幹脆放一把火把它燒掉。不過,燒了
  
  之後,柏霈文又後悔了,所以常常跑到那堆廢墟裏去,想把他妻子的鬼魂再找回來。”
  
   “他的妻子?”方絲縈張大了眼睛。“你是說,他的太太已經死掉了?”“他的頭一個
  
  太太,也就是柏亭亭的生母,現在這個太太是續弦。”“哦。”方絲縈咽了一口口水。眼睛
  
  茫然的看著書桌上柏亭亭的練習本。“據說,柏亭亭不是柏霈文的女兒。”李玉笙繼續說,
  
  似乎有意要把這個故事一點點的泄露,來引起聽故事的人一步步的驚奇。“什麽?”果然,
  
  方絲縈迅速的擡起頭來,驚訝得張大了嘴。“你說什麽?”“是這樣的,聽說,柏霈文的第
  
  一個太太是個很美麗也很害羞的小東西,但是,並不是什麽好出身,原來是柏霈文在臺北的
  
  工廠裏的一個女工,可是,柏霈文對她發了瘋似的愛上了,他不顧家庭的反對,把她娶回傢
  
  來。婚後兩年,生了柏亭亭,一件意外就爆發了。據說,柏霈文發現他太太和他手下一個管
  
  茶園的人有隱情,一怒之下把他太太趕出了傢門。誰知他太太當晚就投了河。至於那個管茶
  
  園的人,也被柏霈文趕走了。所以,大傢都說,柏亭亭是那個茶園管理人的女兒,不是柏霈
  
  文的。”“哦!”方絲縈睏難的說:“但是……”她想起了柏亭亭和她父親的相像。“也就
  
  是這原因,”李玉笙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沒有註意到方絲縈的睏惑。“柏亭亭從小就不得父
  
  親的歡心,等到有了繼母之後,柏亭亭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何況,柏霈文又瞎了……”
  
  “他瞎了很多年嗎?”“總有六七年了。”“怎麽瞎的?”“弄不清楚。”李玉笙搖搖頭。
  
  “聽說是火災的時候受了傷,反正這是個傳奇式的家庭,什麽故事都可能發生,誰知道他怎
  
  麽瞎的?”“那繼母不喜歡柏亭亭嗎?”
  
   李玉笙含蓄的笑了笑。
  
   “柏亭亭一定告訴你,她母親很愛她,是嗎?”她說:“我不說了,你如果對這孩子有
  
  興趣,你會在她身上發掘出許多故事。你是學教育,研究兒童心理的,這孩子是個最好的研
  
  究對象,你不妨跟她多接近接近,然後,我相信,”她抿著嘴一笑,望著方絲縈。全校都知
  
  道,方絲縈到正心來教書,衹是為了對孩子有“興趣”,並不像他們別的教員,是為了必須
  
  “工作”。“她會使你大大驚奇的!你試試看吧!”
  
   李玉笙站起身來,看了看窗外,太陽早就落下山去了,暮色已從窗外涌了進來,教員休
  
  息室裏,別的教員早就走了。
  
   “哦,”她驚覺的說:“一聊就聊得這麽晚,我必須馬上走了。”她是住在臺北的,匆
  
  匆的拿起了手提包,她說:“再見。”
  
   “再見!”方絲縈目送她的離去。然後,她仍然坐在那張椅子裏,一個人對著那暮色沉
  
  沉的窗外,默默的、出神的、長久的註視著。庭院深深5/593
  
   門上有輕微的剝啄之聲。
  
   “進來!”方絲縈喊,從書桌上擡起頭來。
  
   房門推開了,柏亭亭背著書包走進屋裏,反身關好了房門,她對方絲縈送來一個甜甜的
  
  微笑,輕聲說:
  
   “我來了,老師。”“好,坐下吧,亭亭。”方絲縈把藤椅推到她面前,讓她坐好,然
  
  後審視著她,微笑的說:“你知不知道,補了一個禮拜的課,你已經進步很多了?可見你平
  
  常不是做不好,衹是不肯做,不肯用心而已。”
  
   柏亭亭垂下睫毛,輕輕的嘆了口氣。
  
   “瞧!又嘆氣了,”方絲縈好笑的說:“跟誰學的?這麽愛嘆氣!你爸爸嗎?”“爸爸
  
  ——啊!”那孩子忽然想起了什麽,從書包裏抽出了一個信封,遞給方絲縈,說:“差點忘
  
  了,爸爸要我把這個給你。”“是什麽?”方絲縈狐疑的接過信封,打開來,裏面是一疊一
  
  百元一張的鈔票,數了數,剛好十張。方絲縈的微笑消失了,看著柏亭亭,她說:“這是做
  
  什麽?”“爸爸說,不能讓你白白幫我補習,這是一點小意思,算是補習費。”“補習
  
  費?”方絲縈啞然失笑,把鈔票裝回信封裏,她交還給柏亭亭,說:“拿去還給你爸爸,知
  
  道嗎?告訴你爸爸,方老師給你補習,不是為了補習費,方老師也不缺錢用,有了這個,反
  
  而不自然了,懂嗎?拿回去吧!”
  
   “可是——”柏亭亭急急的說:“爸爸要我給你,拿回去,爸爸會生氣。”方絲縈愣了
  
  愣。“你爸爸——”她猶豫的說:“常常跟你生氣嗎?”
  
   “不,不是的!”那孩子用有力的聲音喊著說:“爸爸從不跟我生氣,從不!他愛我,
  
  你知道嗎?”她喘口氣,凝視著方絲縈,然後,她忽然換了語氣,用一種軟軟的、溫柔的、
  
  孩子氣的語調說:“昨天是我的生日。”
  
   “是嗎?”方絲縈又愣了愣,她不知道這孩子葫蘆裏在賣什麽藥。“是的,我自己都忘
  
  了。”那孩子睜大了眼睛望著她,那對眼睛好坦白,好天真。“一直到放學回傢以後,我看
  
  到餐廳裏放著一個三層的大蛋糕,滿房間都是蠟燭和花,我嚇呆了,爸爸纔把我舉起來,
  
  說:‘生日快樂,我的小東西!’”那孩子又嘆口氣,顯得無限的滿足和喜悅:“爸爸總是
  
  叫我小東西,我想,那是因為他眼睛看不見了,不知道我長得多高了的原因。後來,媽媽把
  
  一個好漂亮的,紮著紅色綢結的盒子放在我懷裏,你猜!方老師,”那孩子的眼睛興奮的發
  
  著光。“裏面是什麽東西?”“是什麽?”方絲縈聽得出神了。
  
   “一個大洋娃娃!”那孩子喘著氣說。“有好長好長的、金色的頭髮,有會睜會閉的眼
  
  睛,還有白顔色、空紗的大裙子,噢,老師,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下次我帶來給你看,好
  
  嗎?那是我媽媽自己到臺北去買的,她知道我最喜歡洋娃娃,從小,她就給我買好多洋娃
  
  娃,各種各樣的。我有一個櫃子,專門放洋娃娃,每個洋娃娃我都給她取了名字。有個黑娃
  
  娃我就叫她小黑炭,有個醜娃娃我就叫她小醜,你猜我給這個新的娃娃取名字叫什麽?”
  
  “叫什麽?”“金鬈兒。這名字好嗎?如果你看到她那一頭的金鬈兒和她那個小翹鼻子!”
  
  “名字取得很好,”方絲縈說,怔怔的望著面前這張充滿了稚氣的臉龐,在這一刻,這張臉
  
  完全是孩子氣的,找不著一絲一毫她最初在這孩子臉上看到的那份成人的憂鬱了。“你有這
  
  麽多洋娃娃,你媽媽為什麽還送你洋娃娃呢?”
  
   “怎麽!”那孩子的濃眉擡得高高的。“洋娃娃不能衹有一個的,她們會悶呀!當然越
  
  多越好,這樣,她們可以一塊兒玩,一塊兒吃,一塊兒睡,就不會悶了。”
  
   方絲縈憐惜的看著柏亭亭,這是獨生孩子的苦惱!
  
   “你平常很悶嗎?亭亭?”她輕柔的問。
  
   “哦,不!”那孩子立刻回答。“我不會悶。媽媽總是陪著我,早上,她幫我梳頭,紮
  
  小辮子,雖然亞珠也可以幫我梳,但是媽媽怕她弄痛我,然後陪我吃早飯,看著我走出大門
  
  去上學,晚上她陪我作功課,照顧我上床,我睡了,她還在床邊為我唱催眠麯……哦,”她
  
  的眼睛陶醉的望嚮窗外,幸福的光彩把那張小臉燒得發亮。“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噢,”方絲縈定了定神,說:“有這樣的好媽媽是你的幸福。好了,我們不談你媽媽
  
  了,拿出你的算術書來吧!”
  
   “唉!”柏亭亭嘆了一聲,無限依戀的把眼光從窗外收回來,懇求似的看著方絲縈,
  
  說:“一定要拿出書來嗎?你不喜歡聽我說話?”“哦,我喜歡,亭亭。”方絲縈急忙說,
  
  把那孩子的兩衹手抓在自己的手裏。“可是,亭亭,功課也是很重要……”她忽然止住了,
  
  瞪視著柏亭亭的雙手,她受驚的、激動的大聲喊:“亭亭!”柏亭亭猛的吃了一驚,迅速
  
  的,她想把自己的兩衹手抽回來,但是,方絲縈已經緊緊的抓住了這雙手,不容她再逃走
  
  了。“亭亭!”方絲縈喘著氣:“怎麽弄的?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在那雙小手上,遍
  
  是青紫的瘀血和傷痕,手心,手背,手腕上都有,而且都一條條的腫了起來,顯然是由於某
  
  種戒尺類的東西打擊而成的。現在,因為方絲縈的緊握,那孩子已經痛得不住嚮肚子裏吸
  
  氣,但是,她忍耐著,用最勇敢的眸子直瞧著方絲縈,她清晰的說:
  
   “我——摔了一跤。”“摔了一跤?”方絲縈嚷著,激動得不能自已。“摔跤能造成這
  
  樣的傷痕嗎?亭亭,你最好對我說實話,要是你再不說實話的話,我就帶你去找你父親,我
  
  要弄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不要!老師!”那孩子受驚了,恐慌了,她拉住了方絲縈,緊張而哀求的喊:“不
  
  要!老師!不要告訴我爸爸!求你!老師,你千萬不要!”“但是,你是怎麽弄的?你說,
  
  你告訴我!”方絲縈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搖撼著她。“有人打你嗎?有人欺侮你嗎?說
  
  呀!”“老師!”那孩子崩潰了,所有的偽裝一剎那間離開了她,她凄楚的喊了一聲,眼淚
  
  迅速的涌進了眼眶裏。她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小小的身子抖動得像寒風中的落葉。她的
  
  聲音懇求的、悲哀的喊著:“求你不要問吧!老師,求求你不要問吧!求求你!”“走!”
  
  方絲縈站起身來,一把拉住那孩子。“我們到你傢裏去,我要找你父母談!”
  
   “不要!”那孩子哭喊著,抱住了方絲縈,把她那淚痕狼藉的小臉緊倚在方絲縈的懷
  
  裏,哭泣著,抽噎著說:“別告訴爸爸,求你!好老師,求求你!爸爸不知道,爸爸什麽都
  
  不知道,他瞎了,他看不見!你別告訴他,他會很生氣,他會受不了,醫生說過他不能生
  
  氣,你知道嗎?老師!求求你別讓他知道。媽媽這樣做,就是為了要氣他……哦,老師!”
  
  她把頭緊埋在方絲縈懷中,泣不成聲。
  
   方絲縈的心髒痙攣了起來。
  
   “你是說……你是說……”她的呼吸急促:“這是你母親弄的?她打你?”她睏難的,
  
  不信任的問。
  
   “噢,老師,你一定不告訴爸爸吧!你一定不告訴他!好嗎?老師!”那孩子繼續哭泣
  
  著,哀求著。
  
   “哦,亭亭。”方絲縈咽了口口水,閉了一下眼睛,她必須先平定一下自己。用手托起
  
  柏亭亭的下巴,她審視著那張滿是淚痕的、瘦弱的、憔悴的臉孔。誰知道這樣一個小小的孩
  
  子,她身心上到底有多大的重負!“你對我說實話,我答應你,不告訴你爸爸。”她說:
  
  “是誰打你?你母親嗎?”
  
   那孩子輕輕的點了點頭。
  
   方絲縈的心髒一陣絞痛,她緊閉了一下眼睛,把頭轉開去,半晌,她纔回過頭來,眼裏
  
  已漾滿了淚。
  
   “可是,你剛剛還說你母親很愛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老師!”那孩子可憐兮
  
  兮的看著方絲縈,帶著濃重的、乞諒的意味。“都是你編造出來的,是嗎?”
  
   柏亭亭再點了點頭。“生日呢?”方絲縈追問。“也都是你編造出來的,是嗎?昨天根
  
  本不是你的生日,是嗎?”
  
   那孩子慚愧的低垂了頭。
  
   “為什麽編造出這些事來?”
  
   那孩子默然不語。“為什麽?”柏亭亭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不要你認為媽媽不愛我。”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怕你會告訴爸爸。”“你母
  
  親常打你嗎?為什麽?”
  
   那孩子揚起睫毛來,一對淚汪汪的眸子裏帶著成人的憂鬱,一剎那間,這張小臉就不再
  
  是天真和稚氣的了。這是張懂事的、穎慧的、成熟的臉孔。
  
   “你一定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媽媽。”她幽幽的說,聲音恢復了平靜,沒有埋怨,也沒
  
  有仇恨。“我不能要求她像真媽媽一樣愛我,是不是?而且,爸爸對她不好,她生氣,就拿
  
  我出氣,她要用我來氣爸爸。”她搖搖頭,用一種可愛的、忍讓的神情看著方絲縈。“我不
  
  給她機會,我不讓爸爸知道!你幫我保密,好嗎?方老師!”
  
   方絲縈的心被這孩子絞痛了,鼻子裏好酸楚好酸楚。怎樣一個孩子!大人們造了些什麽
  
  孽,讓這樣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承擔身心雙方面的折磨!她審視著這個孩子,好長久好長久
  
  一段時間。然後,她把這孩子緊緊的攬在胸前,用手撫摩著她那柔軟的頭髮,微帶顫慄的
  
  說:
  
   “好,亭亭,我跟你約定,我不把這件事告訴你爸爸。但是,你答應我一件事,以後永
  
  遠不要對我撒謊,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好嗎?”“好。”“再有,”方絲縈打了個冷顫:
  
  “別去招惹你母親,如果她再要打你,逃開吧!亭亭,逃得遠遠的,逃到我這兒來吧!知道
  
  嗎?傻孩子!別讓她再碰你!別讓她碰你一根手指頭!知道嗎?亭亭!”那孩子擡起頭來看
  
  著她,眼光裏已充滿了孺慕的依戀。孩子都是些敏感的小動物,他們知道誰真正疼愛自己。
  
   “好的,老師。”她說。又猶豫的、慢吞吞的說:“你也別去找我媽媽,好嗎?我媽媽
  
  並不壞,你知道,她衹是心情不好,不能都怪她,你知道。有時候爸爸和她吵得很兇,他駡
  
  她,”她眼裏閃著驕傲的光。“說她趕不上我親媽媽的一根頭髮!呵,如果我的親媽媽沒死
  
  呵!”她深深的嘆氣,不再說了。庭院深深6/59
  
   方絲縈眩惑的望著面前這個孩子,怎樣一個家庭呢?她不願去想。但是,怎樣一個孩子
  
  呵!
  
   “老師!”柏亭亭推開了方絲縈的房門,走了進來,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方絲縈正斜
  
  倚在床上冥想著。
  
   “什麽事?亭亭?”“我爸爸請你今天晚上到我們傢去吃晚飯,他要我放學之後就帶你
  
  回去,好不好,老師?”
  
   “吃晚飯。”方絲縈一愣。“有什麽事嗎?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不是,爸爸說,
  
  就是要請你來吃晚飯。”
  
   “為什麽呢?”方絲縈深思的微笑著。“你對你爸爸說了我些什麽?”“我就告訴爸
  
  爸,說你很喜歡我。爸爸問了我好多,我都告訴他了。”“問了些什麽呢?”“他問你和不
  
  和氣,脾氣好不好,書教得好不好,還問你漂不漂亮。”“你怎麽說呢?”方絲縈微笑的
  
  問。
  
   “我說,”那孩子走到床邊來,親昵的依偎著方絲縈,甜甜的微笑著。“我說,你是全
  
  世界最好,最溫和,最漂亮的老師!”“哦,”方絲縈不禁笑了起來。“你這孩子!”
  
   “你去吧!好嗎?”柏亭亭搖著方絲縈的胳膊,央求著。“你去吧,好嗎?今天晚上媽
  
  媽也不在傢。”
  
   “你媽媽不在傢?”方絲縈註意的問。
  
   “她到臺中去了,要過三天才回來。”
  
   “她常常不在傢嗎?”“是的。”方絲縈沉思了片刻,然後,她點了點頭,說:
  
   “好的,我去。”“好啊!”柏亭亭歡呼了一聲,對方絲縈做了一個愉快而喜悅的表
  
  情,接著,就又忽然沉下了臉,小心翼翼的說:“你可不能泄露我們的秘密喲。”
  
   “當然啦!”方絲縈說:“你放心吧!”
  
   “好,那我放學後到教員休息室來找你!我們走回去就行了,衹有幾步路遠。”“我知
  
  道。”那孩子笑了笑,顯得十分興奮。轉過身子,她一溜煙的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後好
  
  久,方絲縈還能感到她所留下的笑語之聲,像銀鈴般在屋子裏回響著:
  
   “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溫和,最漂亮的老師!”
  
   她搖了搖頭,從床上站起身來,走到梳妝臺前面,鏡子裏出現一張深思的、略帶憂鬱的
  
  臉龐,那對眼睛是迷惑而睏擾的。她審視著自己,然後,她慢慢的把長發輓在頭頂上,梳成
  
  一個老式的發髻,再戴上眼鏡,淡淡的抹上口紅……她的手停在空中,對著鏡子,她喃喃
  
  的、不安的、嘲弄的說:
  
   “你這是在幹什麽?方絲縈?那是個瞎子!他根本看不見你啊!”摔開了口紅,她沉坐
  
  在椅子裏,陷進了頽然的沉思之中。
  
   4
  
   牽著柏亭亭的小手,方絲縈跨進了柏傢的大門。
  
   那是個占地頗廣的花園,中間留著寬寬的、供汽車進出的道路。花圃裏種滿了菊花、木
  
  槿、扶桑,和茶花。兩排整齊的竜柏沿著水泥路的兩邊栽種著,幾株榕樹修剪成十分整齊的
  
  圓形和傘狀。一眼看去,這花園給人一種整潔、清爽,和豪華的感覺,但是,卻缺少一份雅
  
  緻,尤其——方絲縈忽然發現,整個花園中,沒有一株玫瑰,對於酷愛玫瑰的方絲縈來說,
  
  這總是個缺陷。房子是棟兩層樓的建築,旁邊有著車庫,那輛淺藍色的雪弗蘭正停在車庫
  
  裏。走上幾級臺階,推開了兩扇大大的玻璃門,方絲縈置身在一間華麗的客廳之中了。客廳
  
  中鋪著柚木地板,一套暗紅色的沙發,沙發前是厚厚的紅色地毯。客廳兩面是落地的玻璃
  
  窗,垂著白紗的窗簾。另兩面墻則是原始的紅磚砌成,挂了幅抽象派的畫。客廳的陳設顯得
  
  相當的富麗堂皇,可是,和那花園一樣,給方絲縈的感覺,是富麗有餘,而雅緻不足。如果
  
  這間客廳交給她來佈置,她一定會采取米色和咖啡色的色調,紅色可以用來佈置臥室,用來
  
  佈置客廳,總嫌不夠大方。“老師,你坐啊!”柏亭亭喊著說,一面提高聲音叫:“亞珠!
  
  亞珠!”一個面貌十分清麗可喜的女傭,穿了件藍色的圍裙,走了出來,笑眯眯的看著方絲
  
  縈。
  
   “亞珠,這是方老師,你倒茶啊!”柏亭亭說,一面壓低了聲音問:“我爸爸呢?”
  
  “在樓上。”亞珠指了指樓上,對柏亭亭鼓勵的微笑著。方絲縈看得出來,這女傭相當喜愛
  
  著她的這位小女主人。“你媽媽上午就走了。”她自動的加了句,笑意在那張善良而年輕的
  
  臉上顯得更深了。“真的?”那孩子挑高了眉毛,喜悅立即燃亮了她的小臉。拎著書包,她
  
  很快的說:“我上樓找爸爸去!”一面回過頭來對方絲縈拋下了一句:“老師!你等一等,
  
  我馬上陪爸爸下來啊!”方絲縈看著柏亭亭三步並作兩步的奔上樓梯,她在沙發上坐了下
  
  來。這纔註意到樓梯在餐廳那邊,餐廳與客廳是相連的,中間衹隔著一扇白色鏤空的屏風。
  
   亞珠送上了一杯茶,帶來一陣茶葉的清香,她接過茶杯,那是個細緻的白瓷杯子,翠緑
  
  色的茶葉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淡緑色。她輕輕的啜了一口,好香,好舒暢,是柏傢茶園中的産
  
  品吧!她想起李玉笙提起過的柏傢的茶園,和茶葉加工廠。那口茶帶著一股清洌的香甜一直
  
  竄進了她的肺腑,她忽然有一陣精神恍惚,一種難以解釋的、奇異的情緒貫穿了她,這兒有
  
  著什麽?她猛的坐正了身子,背脊上透過了一絲涼意,有個小聲音在她腹內說:“離開這
  
  兒!離開這兒!離開這兒!”
  
   為什麽?她抗拒著,和那份難解的力量抗拒著。覺得頭腦有些兒昏沉,視綫有些兒模
  
  糊,神志有些兒迷茫……仿佛自己做錯了一件什麽大事,體內那個小聲音加大了,仍然在喊
  
  著:“離開這兒!離開這兒!離開這兒!”
  
   這是怎麽了?我中了什麽魔?她想著,用力的甩了一下頭,於是,一切平靜了,消失
  
  了。同時,柏亭亭牽著她父親的手,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那孩子滿臉堆著笑,那盲人的臉孔
  
  卻是平板的,嚴肅的,毫無表情的。
  
   “爸爸,方老師在這兒!”柏亭亭把她父親帶到沙發前面來。“柏先生,你好,”方絲
  
  縈說,習慣性的伸出手去,但是,立即,她發現對方是看不見的,就又急忙收回了那衹手。
  
   “哦!”柏霈文的臉色陡的變了,一種警覺的神色來到他的臉上,他很快的說:“我們
  
  見過嗎?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你的聲音。”“是的,”方絲縈坦白的說:“幾個月以前,
  
  我曾經在含煙山莊的廢墟裏碰到了你,我曾經和你聊過天,還陪你走到學校門口。”
  
  “哦,”柏霈文又哦了一聲,大概是含煙山莊幾個字觸動了他某根神經,他的臉扭麯了一
  
  下,同時,他似乎受了點兒震動。“你就是那個想收集寫作資料的女孩。”他自語似的說。
  
   “你錯了,”方絲縈有些失笑的說:“我從沒說過我想收集寫作資料,而且,我也不是
  
  ‘女孩’,我已經不太年輕了。”“是嗎?”柏霈文深思的問了一句,在沙發裏坐了下來。
  
  一面轉頭對他女兒說:“亭亭,你沒有告訴我,這位方老師就是那天陪我到學校去的阿姨
  
  啊!”
  
   “噢,”柏亭亭張大了眼睛,看看方絲縈,她有些兒驚奇。“我不記得了,爸爸,我沒
  
  認出來。”
  
   “孩子那兒記得那麽多。”方絲縈打岔的說,一面環顧四周,想改變話題。“你的客廳
  
  佈置得很漂亮,柏先生。”她的話並不太由衷。“你覺得好嗎?”柏霈文問。“是紅色的
  
  吧?我
  
   想,這是我太太佈置的。”他輕聳了一下肩。“紅色、
  
   黑色、藍色,像巴黎的咖啡館!客廳,該用米色和咖
  
   啡色。”“哦。”方絲縈震動了一下,緊緊的看著柏霈文。“你為什麽不把它佈置成米
  
  色和咖啡色呢?”
  
   “做什麽?顔色是給能欣賞的人去欣賞的,反正我看不見,什麽顔色對我都一樣。那
  
  麽,讓能看得見的人按她的喜好去佈置吧,客廳本不是為我設置的。”
  
   方絲縈心頭掠過一抹怛惻,看著柏霈文,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女兒告訴我,
  
  你對她很關懷。”
  
   “那是應該的,她是我學生嘛!”方絲縈很快的說,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的話有些近
  
  乎虛偽的客套,因此,她竟不由自主的臉紅了。“僅僅因為是學生的關係嗎?”柏霈文並沒
  
  有放過她,他的問話是犀利的。“當然也不完全是,”方絲縈不安的笑了笑,轉頭看看站在
  
  一邊,笑靨迎人的柏亭亭。伸過手去,她把那孩子攬進了自己的懷中,笑著說:“我和你女
  
  兒有緣,我一看到她就喜歡她。”“我很高興聽到你這句話。”柏霈文說,臉上浮起了一個
  
  十分難得的微笑,然後,他對柏亭亭說:“亭亭!去告訴亞珠開飯了,我已經餓了,我想,
  
  我們的客人也已經餓了。”
  
   亭亭從方絲縈懷中站起來,飛快的跑到後面去了。這兒,柏霈文忽然用一種壓低的、迫
  
  切的語氣說:
  
   “告訴我,方小姐。這孩子很可愛嗎?”
  
   “噢!”方絲縈一愣,接著,她用完全不能控製的語氣,熱烈的說:“柏先生,你該了
  
  解她,她是你的女兒哪!”
  
   “你的意思是說……”
  
   “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方絲縈幾乎是喊出來的。
  
   “多奇怪,”柏霈文深思的說。“她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師,你說她是世界上最可愛
  
  的孩子,我看……”他沉吟了片刻。“你們是真的有緣。”方絲縈莫名其妙的臉紅了。
  
   柏亭亭跑了回來。很快的,亞珠擺上了碗筷,吃飯的一共衹有三個人,柏霈文、柏亭
  
  亭,和方絲縈。可是,亞珠一共做了六個菜一個湯,內容也十分豐盛,顯然,亞珠是把方絲
  
  縈當貴客看待的。方絲縈非常新奇的看著柏霈文進餐,她一直懷疑,不知道一個盲人如何知
  
  道菜碗湯碗的位置。可是,她立刻發現,這對柏霈文並非睏難,因為柏亭亭把她父親照顧得
  
  十分周到,她自己幾乎不吃什麽,而不住的把菜夾到她父親的碗裏,一面說:“爸,這是雞
  
  丁。”“爸,這是青菜和鮮菇。”
  
   “爸,我給你添了一小碗湯,就在你面前。”庭院深深7/59
  
   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溫柔和親切,好像她照顧父親是件很自然的事,並且,很明顯她竭
  
  力在避免引起被照顧者的不安。這情景使方絲縈那麽感動,那麽驚奇。她不知道柏亭亭上學
  
  的時候,是誰來照顧這盲人吃飯。像是看穿了方絲縈的疑惑,柏亭亭笑著對她說:
  
   “爸爸平常都不下樓吃飯的,今天是為了方老師纔下樓,我們給爸爸準備了一個特製的
  
  食盒,爸爸吃起來很方便的。”
  
   “哦。”方絲縈應了一聲,她不知如何答話,衹覺得眼前這一切,使她的心內充滿了某
  
  種酸楚的情緒,竟不知不覺的眼眶濕潤了。一餐飯在比較沉默的空氣中結束了。飯後,他們
  
  回到了客廳中,坐下來之後,亞珠重新沏上兩杯新茶。握著茶杯,方絲縈註視著杯中那緑色
  
  的液體,微笑的說:
  
   “該是柏傢茶園的茶葉吧?”
  
   柏霈文掏出一支煙來,準確的燃著了火。他拿著打火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他那茫無
  
  視覺的眼睛雖然呆滯,但是,他嘴角和眉梢的表情卻是豐富的。方絲縈看到了一層嘲弄似的
  
  神色浮上了他的嘴角。“你已經聽說過柏傢的茶園了。”他說。
  
   “是的。這兒是個小鎮市,柏傢又太出名了。”方絲縈直視著柏霈文,這是和盲人對坐
  
  的好處,你可以肆無忌憚的打量他,研究他。“柏傢最好的茶是玫瑰香片,可惜你現在喝不
  
  著了。”柏霈文出神的說。“怎麽呢?”方絲縈盯著他。
  
   “我們很久不出産這種茶了。”柏霈文神色有點蕭索,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深思
  
  著什麽,然後,他忽然轉過頭去說:“亭亭,你在這兒嗎?”
  
   “是的。”那孩子急忙走過去,用手抓住她父親的手。“我在這兒呢!”“好的,”柏
  
  霈文說,帶著點兒命令的語氣。“現在你上樓去吧!去做功課去,我有些話要和方老師談
  
  談,你不要來打擾我們!”“好的。”柏亭亭慢慢的、順從的說,但是多少有點兒依戀這個
  
  環境,因此遲遲沒有移動。又對著方絲縈不住的眨眼睛,暗示她不要泄露她們間的秘密。方
  
  絲縈對她微笑點頭,示意叫她放心。那盲人忍耐不住了,他提高聲音說:
  
   “怎麽,你還沒有去嗎?亭亭!”
  
   “哦,去了,已經去了。”那孩子一疊連聲的喊著,一口氣衝進飯廳,三步並作兩步的
  
  跑上樓去了。
  
   等柏亭亭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後,方絲縈靠進了沙發裏,啜了一口茶,她深深的看著面前
  
  這個男人,慢吞吞的、詢問的說:“哦?柏先生?”
  
   柏霈文深吸了一口煙,一時間沒有說話,衹是沉默的噴著煙霧。好一會兒,他纔突然
  
  說:
  
   “方小姐,你今年幾歲?”
  
   方絲縈怔了怔,接著,她有些不安,像逃避什麽似的,她支吾的說:“我告訴過你我並
  
  不很年輕,也不見得年老。在國外,沒有人像你這樣魯莽的問一位小姐的年齡。”
  
   “現在我們不在國外。”柏霈文聳了一下肩,但,他拋開了這個問題,又問:“你還沒
  
  有結婚?為什麽?”
  
   方絲縈再度一怔。“哦,柏先生,”她冷淡的說:“我不知道你想要知道些什麽?難道
  
  你請我來,就是要調查我的身世嗎?”
  
   “當然不是,”柏霈文說:“我衹是奇怪,像你這樣一位漂亮的女性,為什麽會放棄美
  
  國繁華的生活,到鄉間來當一個小學教員?”“漂亮?”方絲縈擡了擡眉毛:“誰告訴你我
  
  漂亮?”
  
   “亭亭。”“亭亭?”方絲縈笑笑。“孩子的話!”
  
   “如果我估計得不錯,”柏霈文再噴了一口煙,率直的說:“在美國,你遭遇了什麽感
  
  情的挫折吧?所以,你停留在這兒,為了休養你的創傷,或者,為了逃避一些事,一段情,
  
  或是一個人?”方絲縈完全愣住了,瞪視著柏霈文,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好
  
  久,她纔輕輕的呼出一口氣來,軟弱的叫了一聲:“哦,柏先生!”“好了,我們不談這
  
  個,”柏霈文很快的說:“很抱歉跟你談這些。我衹是很想知道,你在短時間之內,不會回
  
  美國吧?”
  
   “我想不會。”“那麽,很好,”柏霈文點了點頭,手裏的煙蒂幾乎要燒到了手指,他
  
  在桌上摸索著煙灰缸,方絲縈不由自主的把煙灰缸遞到他的手裏,他接過來,滅掉了煙蒂,
  
  輕輕的說:“謝謝你。”方絲縈沒有回答,她默默的啜著茶,有些兒心神恍惚。
  
   “我希望剛纔的話沒有使你不高興。”柏霈文低低的說,聲音很溫柔,帶著點兒歉意。
  
   “哦,不,沒有。”方絲縈振作了一下。
  
   “那麽,我想和你談一談請你來的目的,好嗎?”
  
   “是的。”“我覺得——”他頓了頓。“你是真的喜歡亭亭那孩子。”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搬到我們這兒來住。”
  
   “哦?柏先生?”方絲縈驚跳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請你住到我們這兒來,做亭亭的家庭教師。我猜,這孩子的功課並不太
  
  好,是嗎?”
  
   “她可以進步的——”
  
   “但,需要一個好老師。”柏霈文接口說。
  
   方絲縈不安的移動了一下身子。
  
   “哦,柏先生……”她猶豫的說:“我不必住到你傢來,一樣可以給這孩子補習,事實
  
  上,現在每天……”“是的,我知道。”柏霈文打斷了她。“你每天給她補一小時,而且拒
  
  收報酬,你不像是在美國受教育的。”
  
   方絲縈沒有說話。“我知道,”柏霈文繼續說:“你並不在乎金錢,所以,我想,如果
  
  我告訴你,報酬很高,你一定還是無動於衷的。”
  
   方絲縈仍然沒有說話。
  
   “怎樣?方小姐?”柏霈文的身子嚮前傾了一些。
  
   “哦,”方絲縈睏惑的皺了皺眉頭。“我不瞭解,柏先生,假若你覺得一個小時的補習
  
  時間不夠,我可以增加到兩小時或三小時,我每晚吃完晚飯到這兒來,補習完了我再回去,
  
  我覺得,我沒有住到你這兒來的必要。”
  
   柏霈文再掏出了一支煙,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急切。
  
   “方小姐,”他咬了咬嘴唇,睏難的說。“我相信你聽說過一些關於我的傳說。”方絲
  
  縈垂下了頭。“是的。”她輕聲說。“那麽,你懂了嗎?”他的神色黯淡,呼吸沉重。“那
  
  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是的。”方絲縈也咬了咬嘴唇。
  
   “所以,你該瞭解了,我不止要給那孩子找一個家庭教師,還要找一個人,能夠真正的
  
  關切她,愛護她,照顧她,使她成為一個健康快樂的孩子。”
  
   “不過,我聽說……”方絲縈覺得自己的聲音幹而澀。“你已給這孩子找到了一個母親
  
  了。”
  
   柏霈文一震,一長截煙灰落在襯衫上了。他的臉拉長了,陡然間顯得又憔悴又蒼老,他
  
  的聲音是低沉而壓抑的。
  
   “這也是我要請你來的原因之一,”他說,帶著一份難以抑製的激動。“告訴你,那不
  
  是一個尋常的孩子,如果她受了什麽委屈,她不會在我面前泄露一個字,那怕她被折磨得要
  
  死去,她也會抱著我的脖子對我說:‘爸爸,我好快樂!’你懂了嗎?方小姐。”方絲縈倏
  
  然把頭轉嚮一邊,覺得有兩股熱浪直衝進眼眶裏,視綫在一剎那間就成為模糊一片。一種感
  
  動的、激動的,近乎喜悅的情緒掠過了她。啊,這父親並不是像她想像那樣懵懂無知,並不
  
  是不知體諒,不知愛惜那孩子的啊!她閃動著眼瞼,悄悄的拭去了頰上的淚,在這一瞬間,
  
  她瞭解了,瞭解了一份屬於盲人的悲哀!這人不止要給女兒找一個保護者,這人在嚮她求救
  
  啊!“怎樣呢?方小姐?”柏霈文再迫切的問了一句。
  
   “噢,我……”方絲縈心情紊亂。“我不知道……我想,我必須要考慮一下。”“考慮
  
  什麽呢?”“你知道,我是正心的老師,亭亭是我的學生,我現在再來做亭亭的家庭教師,
  
  似乎並不很妥當,會招致別人的議論……”“哼!纔無稽呢!”柏霈文冷笑的說:“小學教
  
  員兼家庭教師的多的是,你絶不是唯一一個。如果你真在乎這個,要避這份嫌疑的話,那
  
  麽,辭掉正心的職位吧!正心給你多少待遇,我加倍給你。”方絲縈不禁冷冷的微笑了起
  
  來,心裏涌上了一層反感,她不瞭解,為什麽有錢的人,總喜歡用金錢來達到目的,仿佛世
  
  界上的東西,都可以用錢買來。
  
   “你很習慣於這樣‘買’東西吧?”她嘲弄的說。“很可惜,我偏偏是個……”“好
  
  了,別說了。”他打斷了她,站起身來,他熟悉的走到落地長窗的前面,用背對著她。他的
  
  聲音低而憂鬱。“看樣子我用錯了方法,不過,你不能否認,這是人類最有效的解决問題的
  
  方法。好了,如果我說,亭亭需要你,這有效嗎?”
  
   方絲縈的心一陣酸楚,她聽出這男人語氣裏的那份無奈、請求的意味。她站起身來,不
  
  由自主的走到柏霈文的身邊。落地長窗外,月色十分明亮,那些盛開的花在月色下搖曳,灑
  
  了一地的花影。方絲縈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一株修長的花木說:“多好的玫瑰!”“什
  
  麽?”柏霈文像觸電般驚跳起來。“你說什麽?玫瑰?在我花園中有玫瑰?”“哦,不,我
  
  看錯了。”方絲縈凝視著柏霈文那張突然變得蒼白的臉孔。“那衹是一株扶桑而已。我不知
  
  道……你不喜歡玫瑰嗎?為什麽?你該喜歡它的,玫瑰是花中最香、最甜、最美的,尤其是
  
  黃玫瑰。”
  
   柏霈文的手抓住了落地窗上的門鈕,他臉上的肌肉僵硬。
  
   “你喜歡玫瑰?”他泛泛的問。
  
   “誰不喜歡呢!”她也泛泛的回答。面對著窗外,她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忽然振
  
  作了。回過頭來,她直視著柏霈文,用下定决心的聲音說:“我剛剛已經考慮過了,柏先
  
  生,我接受了你的聘請。但是,我不能放棄正心,所以,我住在你這兒,每天和亭亭一起去
  
  學校,再一起回來。我希望有一間單獨的房間,每月兩千元的待遇,和——全部的自由。”
  
  她停了停,再加了句:“我這個星期六搬來!”掉轉身子,她走到沙發邊去拿起了自己的手
  
  提包。庭院深深8/59
  
   柏霈文迫切的回過頭來,他的臉發亮。
  
   “一言為定嗎?”他問。
  
   “一言為定!”
  
   5
  
   星期六下午沒課,方絲縈剛吃過午飯,柏亭亭就竄進了屋裏來,嚷著說:“方老師!馬
  
  上走吧,老尤已經開了車來接你了。”
  
   “哦!”方絲縈輕蹙了一下眉梢,又微微一笑。“你爸爸記得倒挺清楚的。”“你的箱
  
  子收拾好了嗎?我去叫老尤來搬!”柏亭亭喊著,又一溜煙的跑出去了。方絲縈站在室內。
  
  一時間,有份迷惘而荒謬的感覺。怎麽回事?自己真的要搬到柏傢去住嗎?這好像是不可能
  
  的,是荒誕不稽的,是缺乏考慮的。她還記得劉校長和李玉笙她們聽到這消息後所露出的驚
  
  訝之色,她也體會出她們都頗不贊成。但是,沒有人對她說什麽。她知道,在劉校長她們的
  
  心目裏,她始終是個怪異的、不可解的人物,是個讓她們摸不清、想不透的人物。事實上,
  
  自己真的有些荒唐!搬到柏傢去住,她每根神經都在嚮她提示,這個决定是不妥當的。那是
  
  個太復雜的家庭,她捲進去,必定不會有好結果!可是,她無法抵製那股強大的、要她住進
  
  去的誘惑力。那柏宅有些兒魔力,那含煙山莊、那廢墟、那盲人、那孩子、那逝去的故
  
  事……在在都有著魔力,她抗拒不了!或者,有一天,她真會寫下一本小說,像簡愛一般,
  
  有廢墟、有盲人、有家庭教師……她猛的打了個冷戰,多奇異的巧合!現在,所缺的是一個
  
  瘋婦,那柏宅的大院落裏,可真藏著一個瘋婦嗎?
  
   柏亭亭跑回來了,來回的奔跑使她不住的喘著氣,額上,一綹頭髮被汗水濡濕了,靜靜
  
  的貼在那兒。臉龐也因奔跑而紅潤,眼睛卻興奮的閃著光。在她後面,一個年約四十歲,瘦
  
  瘦高高的男人正站在那兒,穿著件整潔的白襯衫,灰色的西服褲,身子是瘦削而挺拔的。方
  
  絲縈接觸了那人的眼光,她不禁瑟縮了一下,這眼光是銳利的。
  
   “是方小姐嗎?我是老尤,柏先生讓我來接你。”
  
   “哦,謝謝你。”方絲縈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她希望自己看起來威嚴一點。“箱
  
  子在那兒,麻煩你了。”
  
   老尤拎起了箱子,先走出去了。方絲縈到校長室去,移交了宿舍的鑰匙。然後,她坐進
  
  了汽車,輓著柏亭亭那瘦小的肩膀,她看著車窗外面,那道路兩旁,全是飛快的,而後退的
  
  茶園。柏傢的茶園!她的精神又恍惚了起來,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事呢?這段路程衹走了三
  
  分鐘。亞珠跑來打開了大門,車子滑進柏傢的花園,停在正房的玻璃門前面。柏亭亭首先鑽
  
  出車子,嚷著說:“方老師,我帶你去你的房間,別管那箱子,老尤會拿上來的。”牽著方
  
  絲縈的手,她們走進了客廳,柏亭亭的腳步是連跑帶跳的。客廳中闃無一人,柏亭亭拉著方
  
  絲縈嚮樓上衝去。猛然間,她收住了腳步,仰頭嚮上看,歡愉立即從她的臉上消失,那小小
  
  的嘴唇變得蒼白了。方絲縈也詫異地站住了,跟著柏亭亭的視綫,她也仰頭嚮上看,然後,
  
  她和一個女人的視綫接觸了。那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與方絲縈心中所想像的“後母”完全
  
  不同。她有張橢圓形的臉龐,尖尖的小下巴,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挺秀的眉毛,和小巧的
  
  嘴。這張臉幾乎沒什麽可挑剔的,如果硬要找毛病的話,衹能說她的神情過於冷峻,過於嚴
  
  苛,過於淡漠。她的身材也同樣美好,纖穠合度,高矮適中。她穿了件粉紅色滾藍邊的洋
  
  裝,寬袖口,小腰身,相當漂亮,相當時髦,也相當配合她。她的頭髮蓬蓬鬆鬆的,梳成了
  
  很多小鬈,給她平添了幾分慵懶的韻緻,緩和了她面部的冷峻。在她耳朵上,垂著兩個粉紅
  
  色的大圈圈耳環,搖搖晃晃的,顯得俏皮,顯得嬌媚。她很會妝扮自己,而且,她還很年
  
  輕,大概頂多三十出頭而已。那身妝束把她的年齡更縮小了一些。方絲縈很為她惋惜,如果
  
  柏霈文的眼睛不瞎,他怎可能冷淡這樣一個年輕美貌的妻子!
  
   在她打量這女人的同時,對方也在靜靜的打量著她。方絲縈猜想,自己給對方的印象,
  
  一定遠不如對方給自己的。近視眼,梳著老式的發髻,穿著那樣一身黑色的旗袍,該是個典
  
  型的教員樣子吧!她在對方臉上看出了一抹隱約的、輕衊的笑意。然後,那女人靜靜的說:
  
   “歡迎你來,方小姐。”
  
   “是柏太太吧?”她說,慢慢的走上樓去,仍然牽著柏亭亭的手。“是的,”柏太太微
  
  笑了一下,那微笑是含蓄的,莫測高深的。“亭亭會帶你去你的房間,”她說,適度的表示
  
  了她雇主的身分。“我很忙,不招待你了,希望你在我們傢住得慣,更希望亭亭不會使你太
  
  麻煩。”
  
   “她不會,”方絲縈微笑的說,迎視著對方的眼睛,這對眼睛多大,多美,多深沉!
  
  “亭亭是個乖孩子,我跟她已經很熟了。”“是嗎?”柏太太笑了笑,眼光從柏亭亭身上掃
  
  過去,方絲縈立即覺得那衹抓住自己的小手痙攣了一下。出於下意識,她也立刻安慰的把那
  
  衹小手緊握了一下。於是,在這一瞬間,一種奇異的、瞭解的情感聯繫了她和亭亭,仿佛她
  
  們成為了聯盟者,將要並肩對抗一些什麽。柏太太扶著欄桿,開始走下樓梯,她的背脊挺
  
  直,步伐嫻雅而高貴。方絲縈眩惑的望著她,覺得這走路的姿勢,這神情都那麽熟悉,一種
  
  典型的、貴婦人的樣子。她一面下樓,一面說:“那麽,很好,讓亭亭帶你去吧。”她的眼
  
  睛已不再看方絲縈,而直視著那正拎著皮箱走上樓來的老尤說:“老尤,準備車子,送我去
  
  臺北。”
  
   “是的。”老尤應了一聲,徑自把箱子送到樓上去了。
  
   方絲縈牽著柏亭亭繼續上樓,她聽到柏太太的聲音,在樓下清晰的吩咐著:“亞珠,不
  
  要等我吃晚飯,我不回來吃。”
  
   一上了樓,亭亭又恢復了她的活潑,她高興的指給方絲縈看,那一間是她父親的房間,
  
  那一間是她母親的,那一間是她的。方絲縈發現這幢房子設計得相當精緻,樓上有個小廳,
  
  陳設著一套很小的沙發,放了一個花架,和電話機等,除了這小廳之外,衹有四個房間,是
  
  兩兩相對的,中間是走廊。陽臺成為環形,圍繞著整棟房子,方絲縈猜想,每間房間一定都
  
  有門通嚮陽臺。柏霈文和他的妻子住對面對的兩間,方絲縈和柏亭亭就住了剩下的對面對的
  
  兩間,柏亭亭隔壁是柏太太,方絲縈隔壁是柏霈文。
  
   “你爸爸和媽媽怎麽不住一間房?”方絲縈問。
  
   “他們一直這樣住的。”柏亭亭不以為奇的說,一面告訴方絲縈,“你住的房間原來是
  
  客房,現在給你住,我們就沒有客房了。”“你們傢常常有客人來住嗎?”
  
   “不常常,衹有高叔叔,每年來住一兩次。”
  
   “高叔叔?”“是的,高叔叔,他是爸爸的好朋友!”柏亭亭說:“他在南部開農場,
  
  不常來的。他來也沒關係,可以睡樓下。”拉著她,柏亭亭一下子衝進了為方絲縈準備的房
  
  間,興奮的喊:“你看!方老師,你喜歡嗎?”
  
   方絲縈有一陣暈眩,她必須扶住墻,以穩定自己。這是怎樣一間房間!她置身在一座宮
  
  殿裏了,一座夢寐已久的宮殿!她意亂神迷的打量著這房間,地上,鋪著的是純白的地毯,
  
  窗子上,垂著黑底金花的窗簾,一張有白色欄桿的、美麗的雙人床,一個白色金邊的梳妝
  
  臺,一張小小的白色書桌……所有的顔色都是白、黑與金色混合的,但是,那張床上,卻鋪
  
  著一床大紅色的床罩,因此,也緩和了黑白顔色所造成的那份“冷”的感覺,給整個房間增
  
  添了不少溫暖。在墻上,有個很小的骨董架,放了幾件磁器的擺設,架子的正中,是個長方
  
  形的格子,裏面放著一個大理石的塑雕——希臘神話故事裏的尤莉特西和她的愛人奧非厄
  
  斯,雕刻得十分精緻和傳神。這種種種種,倒都也罷了,最讓方絲縈激動的,是床邊的一個
  
  白色金邊的小床頭櫃上,放了盞有白紗燈罩的臺燈,臺燈旁邊,有個黑色大理石的花瓶,
  
  面插著一瓶鮮豔的黃玫瑰。“你喜歡嗎?方老師?你喜歡嗎?”柏亭亭仍然在喊著,迫切的
  
  搖著方絲縈的胳膊。“哦,我喜歡,真——喜歡。”方絲縈說,靠在墻上,覺得好乏力。她
  
  望著那兩扇落地的玻璃窗,玻璃窗外,果然是陽臺,那麽,這陽臺可以通往任何一個房間
  
  了。陽臺上,放著好幾盆菊花,這正是菊花初開的季節,那些黃色的花朵在陽光下絢爛的綻
  
  開著。越過這陽臺再往外看,就是那高低起伏的山坡,和那一片片的茶園了。
  
   “老師,你一定不喜歡……”那孩子敏感的說。
  
   “哦,不,不,我喜歡,真的。”方絲縈慌忙打斷了她,把她攬在懷裏,低低的問:
  
  “告訴我,亭亭,這房間本來就是這樣子佈置的嗎?”“當然不是。”那孩子笑了。“衹有
  
  地毯沒換,其他的傢具都是新換的,爸爸指定的傢具店裏買的。”
  
   “那座塑像呢?”方絲縈指著那個大理石的雕塑問。
  
   “那是傢裏原來就有的,本來在爸爸房間裏,爸爸說他反正看不見,叫我搬到你屋裏來
  
  算了。”
  
   “哦。”方絲縈的目光又落回到那瓶黃玫瑰上面,這玫瑰,顯然也是讓人去買來的了,
  
  因為柏傢花園裏沒有玫瑰花。她走到床邊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覺得精神恍惚得厲害。玫
  
  瑰花濃郁的香味彌漫在屋子裏,初秋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斜射進來,暖洋洋的。花和陽
  
  光,以及這屋子裏的氣氛,每一樣都薫人欲醉。“還滿意嗎?方小姐!”
  
   一個低沉的、男性的聲音使方絲縈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她看到柏霈文瘦長的身子正斜
  
  靠在敞開的門框上,他那樣無聲無息的走來,使方絲縈懷疑他是否來了很久了,是否聽到了
  
  她和亭亭的對白。她站起身來,雖然柏霈文看不見,她仍然下意識的維持著禮貌。“這未免
  
  太考究了,柏先生。”她說。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照我的意思配色的。”
  
   “顔色配得很好。”方絲縈凝視著他,這盲人雖然看不見,對顔色卻頗有研究呢!“我
  
  沒想到你對配色也是個專傢。”庭院深深9/59
  
   “我學來的。”柏霈文慢吞吞的說:“我曾經和一個配色的專傢一起生活過。”
  
  “哦。”方絲縈應了一聲,對屋內的一切再掃了一眼。“其實,你真不必這樣費心。”她不
  
  安的說:“這使我很過意不去呢!”“一個準作傢應該住在一間容易培養靈感的房間裏。”
  
  柏霈文笑了笑說。“準作傢?”“你不是想要收集寫作資料嗎?”柏霈文的笑意更深,但
  
  是,忽然間,他的笑容又完全收斂了。“住在這兒吧,方小姐,”他深沉的說。“我答應
  
  你,你可以在這兒找到一篇寫作資料,一部長篇小說!”“我說過我要收集寫作資料嗎?”
  
  方絲縈有些兒啼笑皆非。“我……”“別說!”柏霈文阻止了她下面的話。“我想,我知道
  
  你。”
  
   方絲縈呆了一呆,這人多麽武斷!知道她!他真“知道”她嗎?她揚了揚眉毛,不願再
  
  和他爭辯了。走到屋子中間,她打開了老尤早已拎進來的那衹箱子,準備把東西收拾一下,
  
  那盲人敏銳的聽著她的行動,然後說:
  
   “我想,你一定希望一個人休息休息。亭亭!我們出去吧!”
  
   “噢,”亭亭喊了起來。“我幫方老師收東西。好嗎?”她把臉轉嚮方絲縈。“我幫你
  
  挂衣服,好嗎?”
  
   “讓她留下來吧,柏先生。”方絲縈說。“我喜歡她留在這兒幫我的忙,跟我說說
  
  話。”
  
   “那麽,好,等會兒見。”柏霈文點了一下頭,轉過身子,他走開了。這兒,方絲縈從
  
  壁櫥裏取出了挂衣鈎,讓柏亭亭幫她一件件的把衣服套在鈎子上,她再挂進壁櫥裏。亭亭一
  
  面忙著,一面不住的說著話,發表著她的意見:
  
   “老師,你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像這件紅的,這件黃的,這件翠緑的……為什麽你
  
  都不穿?你總是喜歡穿黑的、白的、咖啡的、深藍的……為什麽?”
  
   “這樣纔像個老師呀!”方絲縈笑著說。
  
   “你把頭髮放下來,不要戴眼鏡,穿這件淺紫色的衣服,一定好看極了。”柏亭亭舉起
  
  了一件紫色滾小銀邊的晚禮服說。“哦,小丫頭,你想教我美容呢!”方絲縈失笑的說。
  
   “可是,你以前穿過這件衣服的,是嗎?”
  
   “當然。”“為什麽現在不穿呢?”
  
   “沒有機會,這是晚禮服,赴宴會的時候穿的,知道嗎?”方絲縈把那件衣服挂進了櫥
  
  裏。然後,她忽然停下來,把那孩子拉到身邊來,問:“你喜歡漂亮的衣服嗎?”
  
   “嗯,”那孩子點點頭。“媽媽有好多漂亮的衣服。”
  
   “你呢?”方絲縈問:“我衹看你穿過製服。”
  
   柏亭亭低下了頭,用腳踢弄著床罩上的穗子。
  
   “我每天要上課,有漂亮衣服也沒有時間穿……”她忸怩的、低聲的說。“哦。”方絲
  
  縈瞭解了。站直身子,她繼續把衣服一件件的挂進櫥裏,一面用輕快的聲音說:“快點幫我
  
  弄清楚,亭亭。然後,你帶我去參觀你的房間,好嗎?”
  
   “好!”柏亭亭高興的說。
  
   方絲縈的東西原本不多,衹一會兒,一切都弄清爽了。跟著柏亭亭,方絲縈來到亭亭的
  
  房間。這房間也相當大,相當考究,深紅色的地毯,深紅色的窗簾,床、書桌、書櫥都收拾
  
  得十分整潔,整潔得讓方絲縈詫異,因為不像個孩子的房間了。在方絲縈的想像中,這房子
  
  的地上,應該散放著洋娃娃、小狗熊、小貓等玩具,或者是成堆的兒童讀物。但是,這兒什
  
  麽都沒有,衹是一間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臥房。
  
   “好了,亭亭,”方絲縈笑著說:“把你那些洋娃娃拿給我看看。”“洋——娃——娃
  
  ——”柏亭亭結舌的說。
  
   “是呀!”方絲縈親切的看著那孩子。“你的小黑炭啦、小醜啦、金鬈兒啦……”柏亭
  
  亭的臉色發白了,笑容從她的唇邊隱沒,她僵硬的看著方絲縈。“怎麽?亭亭?”方絲縈不
  
  解的問。
  
   那孩子的頭低下去了。
  
   “怎麽回事?亭亭?”方絲縈更加睏惑了。
  
   那孩子擡起眼睛來,畏怯的溜了方絲縈一眼,那張小臉更白了,那對大眼睛裏已滿盈著
  
  淚水。帶著種哀懇的神色,她微微顫抖的、可憐兮兮的說:
  
   “你一定知道的吧?老師?”
  
   “知道?知道什麽?”方絲縈把那孩子拉到自己面前,坐在床沿上,用手托起了她的下
  
  巴,仔細的註視著這張畏縮的小臉。“到底是怎麽回事?”
  
   柏亭亭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她走開去,翻開了枕頭,她從枕頭下掏出了一件東
  
  西,怯生生的把這樣東西捧到方絲縈的面前來。方絲縈詫異的看過去,不禁吃了一驚。在那
  
  孩子手中,是個布製的、最粗劣的娃娃。而且,是已經斷了胳膊又折了腿的,連那個腦袋,
  
  都搖搖晃晃的,就剩下幾根綫連在脖子上了。不但如此,那個娃娃的衣服早已破爛,白布做
  
  的臉已經黑得像地皮,連眉毛眼睛都看不出來了。方絲縈接過了這個娃娃,目瞪口呆的說:
  
   “這——這是什麽?”“我的娃娃,”那孩子喃喃的說,被方絲縈的神色所傷害了。
  
  “我想,她不太好看。”
  
   “可是,可是——你其他那些娃娃呢?”
  
   柏亭亭很快的擡起頭來了,她的眼睛勇敢的看著方絲縈,下决心的,一口氣的說:“沒
  
  有其他的娃娃,我衹有這一個娃娃,是我從後面山坡上撿來的。小黑炭、小醜、金鬈兒……
  
  都是它,我給它取了好多個名字。”方絲縈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孩子無限憐惜的把娃娃抱回
  
  到手裏,徒勞的想弄好娃娃那破碎的衣服。她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怎樣一個富豪
  
  之傢呵!她咬緊了嘴唇,覺得心情激動,眼眶潮濕,心底的每根神經都為這孩子而痙攣了起
  
  來。好半天,她才能恢復她的神志,撫摩著亭亭的頭髮,她用安慰的、真摯的聲調說:
  
   “這娃娃可愛極了,亭亭。我想,過兩天,我們可以給她做一件新衣服穿。”“真的?
  
  你會嗎?”亭亭的眼睛發著光。
  
   “我會。”方絲縈說,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她不想再參觀亭亭的衣櫥了,她可以想像衣
  
  櫥裏的情況。看著柏亭亭把娃娃收好,她拉著這孩子的手說:“今天下午我們不做功課,晚
  
  上再做,現在,你願不願意陪我到外面去散散步?”
  
   “好啊!”孩子歡呼著。
  
   “那麽,快!去告訴你爸爸一聲,我們走!”
  
   柏亭亭飛似的跑開了。
  
   半小時之後,方絲縈和柏亭亭站在含煙山莊的廢墟前面了。凝視著那棟衹剩下斷壁殘垣
  
  的房子,柏亭亭用一種神往的神情說:“他們說,我死去的媽媽一直到現在,還常常到這兒
  
  來。”
  
   “什麽?”方絲縈問:“誰說的?”
  
   “大傢都這麽說。”柏亭亭仰視著那房子的空殼。“我希望我看到她,我不會怕我媽媽
  
  的鬼魂。”
  
   方絲縈愣了一下。“世界上沒有鬼魂的,你知道嗎?”
  
   “有。”那孩子用堅定的語氣說:“媽媽會回來,我和爸爸都在等,等她的鬼魂出
  
  現。”
  
   “有人看到過她的鬼魂嗎?”方絲縈深思的問。
  
   “有。很多人都說看到過。上星期,有天晚上,亞珠從這兒經過,還發誓說看到一個女
  
  人的影子,在這空花園裏走,嚇得她飛快的跑回傢去了。如果是我,我不會跑,我會過去和
  
  她談談。”“噢,別鬍思亂想了,”方絲縈不安的說,她最恨大人把鬼魂的思想灌輸給孩
  
  子。“讓我們走吧。”
  
   “你怕?”柏亭亭問。“我不怕!”“你別怕我媽媽,”亭亭繼續說,眼光熱烈。“我
  
  媽媽是頂溫和,頂可愛的人。”“是嗎?你怎麽知道?”
  
   “我爸爸說的!”“哦!”方絲縈站住,她再看嚮含煙山莊,那幢殘破的房子聳立在野
  
  草、荊棘和藤蔓之中。她幻想著它完整時候的樣子,幻想著那個“溫和、可愛”的女主人,
  
  和她那眼睛明亮的、多情的丈夫,在這兒怎樣的生活著!她幻想得出神了,在她身邊,那個
  
  小女孩也同樣出神的伫立著,幻想著她那逝去的母親。庭院深深10/596
  
   到柏傢的第一夜,方絲縈就失眠了。
  
   躺在那張華麗的大床上,用手枕著頭,方絲縈瞪視著屋頂上那盞小小的玻璃吊燈。床頭
  
  的玫瑰花香繞鼻而來,窗外的月色如水,晚風輕拂著窗簾,整個柏宅靜悄悄的,方絲縈一動
  
  也不動的躺著,雖然相當疲倦,卻了無睡意,衹覺得心神不定,思潮起伏。回想這天的下午
  
  ——這天下午做些什麽事呢?帶著柏亭亭在山坡上的鬆林裏散步,又到竹林裏去采了兩枝嫩
  
  竹子,然後,她們信步而行,走到鬆竹橋邊,方絲縈問柏亭亭說:
  
   “我們到橋下去撿小鵝卵石好嗎?”
  
   亭亭猶豫了一下,她對那河水憎惡的望著,臉色十分特別。方絲縈詫異的說:“怎麽,
  
  不喜歡鵝卵石嗎?”
  
   “不是,”亭亭搖了搖頭,然後,她指著那河水說:“就是這條河,我的親媽媽就是跳
  
  這條河死的。”
  
   “噢,”方絲縈迅速的皺了一下眉,大人們為什麽要讓孩子們知道這些不幸呢!他們竟
  
  不顧那些小心靈是否承受得了?殘忍呵,柏霈文!“他們說,那天河水漲了,因為頭一天有
  
  臺風,這條橋也被河水衝斷了。所以,爸爸說,媽媽可能是不小心摔下去的,這兒沒有路
  
  燈,晚上天又黑,她一定沒看到橋斷了。”
  
   “你怎麽知道那麽多?”
  
   “這是大傢都知道的,他們背著我說,以為我聽不到,他們還說……”那孩子猛的打了
  
  個冷戰。
  
   不要!難道他們連那孩子出身之謎也不保密嗎?方絲縈一把拉住了亭亭的手,迅速的另
  
  外找出一個題目來:
  
   “我們不談這個了,亭亭。你帶我去鬆竹寺玩玩好嗎?我聽說鬆竹寺很有名,可是我還
  
  一次都沒去玩過呢!”
  
   “好啊!我帶你去!”於是,她們去了鬆竹寺,沿著那松樹夾道的小徑,她們拾級而
  
  上,兩邊的鬆林緑蔭蔭的,靜悄悄的。松樹遮斷了陽光,石級上有著蒼苔,周圍有份難言的
  
  肅穆和寧靜。她們走了好久好久,上了不知道多少級石階,然後,她們來到了那棟佛寺之
  
  前。佛寺前花木扶疏,前後是鬆林,左右都是竹林,這座廟就被包圍在一片鬆竹之中。想必
  
  “鬆竹寺”也由此而得名。廟中供奉的是觀音大士,神堂前香煙繚繞,在廟門前,還有個很
  
  大的銅鼎,裏面燃著無數的香。站在廟門前,可以眺望臺北市,周圍風景如畫。
  
   她們在廟前站了好一會兒,亭亭搖著她的手說:
  
   “老師,你去求一個簽吧!”
  
   抱著份無可無不可的心情,她真的燃上了一炷香,去求了一個簽,簽上的句子卻隱約得
  
  出奇:“姻緣富貴不由人,心高必然誤卿卿,
  
   婉轉迂回迷舊路,雲開月出自分明。”
  
   亭亭在旁邊伸長了脖子好奇的看著,一面問:
  
   “它說什麽?老師?你問什麽?”
  
   方絲縈揉縐了那簽條,笑著說:
  
   “我問我所問的,它說它所說的。好了,亭亭,天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回到傢
  
  裏,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柏太太還沒有回來,柏霈文交代教把他的飯菜送上樓去,於
  
  是,餐桌上衹有方絲縈和柏亭亭。亭亭因為一個下午都在外面奔跑,所以胃口很好,一連吃
  
  了兩碗飯,方絲縈卻吃得很少。亭亭的好胃口使她高興,看著亭亭,她說:
  
   “平常是不是常常是這種局面,爸爸不下樓,媽媽出去,就你一個人吃飯?”“是
  
  的。”亭亭說:“我就常常不吃。”
  
   “不吃?”“一個人吃飯好沒味道,我就不吃,有的時候,亞珠強迫我吃,我就吃一點
  
  點。”怪不得這孩子如此消瘦!方絲縈看著亭亭,心裏暗暗的下著决心,她要讓這孩子正常
  
  起來,快樂起來,強壯起來,至於功課,在目前,倒還成為其次的問題。因此,飯後,她監
  
  督著她把功課做完,又給她補了一會兒算術,就讓她把她那個破娃娃拿來。然後,方絲縈整
  
  整費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把那娃娃給重新縫綴起來。因為沒有碎布,方絲縈竟撕碎了自己
  
  的一件襯裙,用那白綢子和襯裙上的花邊,給那娃娃縫製了一件新衣。整個製作的過程中,
  
  亭亭都跪在方絲縈身邊,滿臉喜悅的看著她做,一面不住的幫著忙,一會兒遞針,一會兒遞
  
  綫。等到那娃娃終於完工了,方絲縈從地毯上站起身來,笑著說:“好了,你的娃娃好看得
  
  多了。”
  
   亭亭用一種崇拜的眼光,看了方絲縈一眼。然後她驕傲的審視著她那個娃娃,再把它緊
  
  緊的抱在胸前,喃喃的說:
  
   “乖娃娃,我好可愛好可愛的娃娃。”
  
   方絲縈頗受感動。接著,因為時間實在不早了,她逼著亭亭去洗澡睡覺,眼看著亭亭換
  
  上了睡袍,鑽進被窩裏,方絲縈彎下腰去,幫她整理著棉被。就在這一瞬間,那孩子忽然擡
  
  起身子來,用兩衹胳膊圈住了方絲縈的脖子,把她的頭拉嚮自己,然後,她很快的用她那濡
  
  濕的小嘴唇,在方絲縈的面頰上吻了一下,一面急促的說:
  
   “我好愛你,老師。”說完,由於不好意思,她放鬆了方絲縈,一翻身把頭埋進了枕頭
  
  裏,閉上眼睛裝睡覺了。方絲縈呆立在那兒,好半天都沒有移動,亭亭這一個突發的動作使
  
  她那樣感動,那樣激動,那樣不能自已。她的眼睛濡濕,眼鏡片上浮著一層霧氣,她竟看不
  
  清楚眼前的東西了。許久之後,看到亭亭始終不再翻動,她俯身再看了一眼,原來這孩子在
  
  一日倦遊之後,真的沉沉入睡了。她嘆了口氣,在那孩子的額上輕輕的吻了吻,低聲的說:
  
  “好好睡吧!孩子。做一個香香甜甜的夢吧。”
  
   她再嘆息了一聲,悄悄的退出了亭亭的房間,並且帶上了房門。於是,她發現柏霈文正
  
  站在那小廳與走廊的交界處,面嚮著自己。她知道他的耳朵是很敏銳的,她走過去,招呼著
  
  說:“柏先生,還沒睡嗎?”
  
   “到這兒來坐坐吧。”柏霈文說。
  
   方絲縈走了過去,在小廳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小廳裏沒有開大燈,衹亮著一盞壁燈,
  
  光綫是幽幽柔柔的。柏霈文斜倚在落地窗上,靜靜的說:
  
   “你忙了一個下午。我看,你是真心在關懷著那個孩子,是嗎?”“我關懷她,因為她
  
  太‘窮’了。”方絲縈說。
  
   “窮?”柏霈文怔了一下。“你是什麽意思?”
  
   “我從沒看過比她更貧乏的孩子!”方絲縈有些激動。“沒有溫暖,沒有愛,沒有關
  
  懷,沒有一切!”
  
   “你在指責我嗎?”柏霈文問。
  
   “我不敢指責你,柏先生。”方絲縈說,竭力緩和自己的情緒。“但是,多愛她一點
  
  吧,柏先生,那孩子需要你!”她的聲調裏竟帶著點兒祈求的意味。
  
   柏霈文為之一動。“我知道,”他說,這次聲音是懇切而真摯的。“你一定認為我是個
  
  不負責任的父親。可是,你要知道,我一嚮不太懂孩子,而且,我不知該怎樣待她,這孩
  
  子,她總引起我一些慘痛的回憶。咳,方小姐,我想你聽說過她生母的事吧?”
  
   “是的,一點點。”方絲縈輕聲說。“那是個好女人,值得你終生回憶……”柏霈文陷
  
  入了沉思之中。“人,常常由於一時糊塗,造成一輩子不能輓回的錯誤,如果她還活
  
  著……”他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痛楚的、渴切的語氣,衝動的說:“我願犧牲我所有的一
  
  切,輓回她的生命!”“哦,先生!”方絲縈不由自主的喊了一聲,她被撼動了,她在這男
  
  人的臉上,看到了一份燒灼般的熱情和痛苦,這把她擊倒了。她感到迷茫,感到睏惑,感到
  
  倉皇失措。
  
   “噢,”柏霈文猛的醒悟了過來,一層不安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立即退縮了,一
  
  面支吾的說:“對不起,方小姐,請原諒我,我不該對你說這些,我有些失態,我想。”
  
   “哦,不,柏先生,”方絲縈倉促的說,心情激蕩得很厲害,她懊惱引起了柏霈文的這
  
  些話。站起身來,她匆匆的說:“我很纍了,柏先生,我想回房間去睡覺了,明天見,柏先
  
  生!”
  
   “等一下,”柏霈文說,敏感地。“你似乎有些怕我,方小姐。”“不,”方絲縈情不
  
  自已的瑟縮了一下,覺得十分軟弱。
  
   “別怕我,方小姐,”那男人深沉的說。“如果我有什麽失態和失禮的地方,請你原
  
  諒,那是因為我很少和別人接觸的原因,尤其是女性。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禮貌,也忘記了該
  
  如何談話。”“哦,你很好,先生,”方絲縈有些生硬的說:“我並不怕你,從來沒有。
  
  好,再見了,柏先生。”
  
   轉過身子,她匆促的回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走得那麽急,好像要逃避什麽。
  
   現在,她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無法讓自己成眠。白天所經歷的一切,都在她的腦
  
  海裏重演,一幕一幕的,那樣清晰,那樣生動,她簡直襬脫不開這父女二人的形象。那盲人
  
  的歲月堪哀,那小女孩的境況堪憐,怎樣才能幫助他們呢?為他們找回那個死去的妻子和母
  
  親嗎?她猛的打了個寒戰,帶著秋意的晚風從紗窗外吹來,夜,已經深了。
  
   她看了看手錶,快一點鐘了,四周那麽安靜,那個柏太太還沒有回來。拿起一本英文本
  
  的傲慢與偏見,她開始心不在焉的閱讀了起來。事實上,她的思想一點都不能集中,她的目
  
  光也不能長久的停駐在書上。每看幾行,她就會不知不覺的擡起眼睛來,對著那瓶玫瑰花,
  
  或是那個尤莉特西的雕塑像,默默的出神。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汽車喇叭聲驚動了
  
  她,那個柏太太回來了。何必按喇叭?這樣夜靜更深的時候!難道她沒有帶大門鑰匙嗎?她
  
  放下了書,下意識的傾聽著。汽車開進了花園,車門“砰”的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接
  
  著,是高跟鞋清脆的走進客廳的聲音,然後,她走上樓來了,一面上樓,她在一面的唱著
  
  歌,聲音唱得很高,她的歌喉倒相當不錯。唱的並非時下流行的小麯子,而是那支有名的舊
  
  詩,被譜成的歌:“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庭院深
  
  深11/59
  
   她並沒有唱完這支歌,她的歌聲猛的中斷了,似乎受到了什麽打擾。方絲縈沒有聽到隔
  
  壁房間打開的聲音,但是,現在,她聽到柏霈文那壓抑的、惱怒的低吼:
  
   “愛琳!”愛琳?那麽,這是那個柏太太的名字了?
  
   “怎麽?是你?柏霈文?”那女人的聲調是高亢而富有挑戰性的。“你有什麽事?”
  
  “你能不能別吵醒整棟房間的人?”
  
   “哦?你怕我吵醒了誰嗎?你那個家庭教師嗎?哈哈!”愛琳的笑聲尖銳。“你別怕吵
  
  醒她,假若你不是個瞎子,你就會發現她根本還沒睡呢!她的門縫裏還有燈光,我打賭,她
  
  現在一定正竪著耳朵在聽我們談話呢!”
  
   “愛琳!”“哈,我告訴你,柏霈文,你別在我面前搗鬼,我不知道你弄一個家庭教師
  
  到傢裏來做什麽。但是,我不喜歡你那個家庭教師,她的眼睛有一股賊氣,我告訴你,一股
  
  賊氣!”
  
   “愛琳!你瘋了!你喝了多少酒?”柏霈文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和無奈,而且,多少還
  
  帶著幾分焦灼。“你能不能少說幾句?”“少說幾句?我為什麽要少說幾句?是你攔在我面
  
  前惹我說話呀!現在你怕了?怕被她聽到?那個你為她佈置房間,你千方百計弄來的人?一
  
  個老處女!哈!瞎子主人和家庭教師,我等著看你們的發展!這是很好的小說資料啊!”
  
   “住口!你這個卑鄙下流的東西!”柏霈文的聲音顫抖,這幾句話顯然是從齒縫裏迸出
  
  來的。
  
   “什麽?卑鄙下流?你說我卑鄙下流?”愛琳的聲音更高了。“真正下流的是你那個跳
  
  了河的太太,我再下流,還沒給你養出雜種孩子來呵!”“啪!”的一聲,清脆而響亮,顯
  
  然,是柏霈文揮手打了他的妻子。方絲縈預料下面將有一場更大的風暴,她提心吊膽的聽
  
  著,但是,外面卻反而沉寂了,好半天都沒有聲響,然後,仿佛已過了一個世紀,方絲縈纔
  
  聽到愛琳的聲音,壓低的,咬牙切齒的,充滿了仇恨的說:
  
   “柏霈文,如果你再對我動手的話,你別怪我做得狠毒,我要毀掉你所有的一切!”
  
   “你毀吧!”柏霈文的語氣卻低沉而蒼涼。“我還有什麽可毀的?我的一切早就毀得幹
  
  幹淨淨了。”
  
   一聲門響,方絲縈知道柏霈文回到他自己屋裏去了。屏住氣息,方絲縈有好一會兒無法
  
  動彈,覺得自己渾身每根肌肉都是僵硬的,每根神經都是痛楚的。她所聽到的這一篇談話使
  
  她那樣吃驚,那樣不能置信,還有那樣深重的、強烈的、一種受侮辱的感覺。瞪視著天花
  
  板,她是更加無法成眠了。她早就猜到柏霈文夫婦的感情惡劣,但還沒料到竟敵對到如此地
  
  步,這是怎樣一個家庭呵!而她呢?她捲入這個家庭裏來,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呢?一個單
  
  純的家庭教師嗎?聽聽愛琳剛剛的語氣吧!“方絲縈,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
  
   她對自己一疊連聲的說。然後,她猛的呆了呆,有個思想迅速的通過了她的腦海,撤退
  
  吧!現在離開,為時未晚,撤退吧!但是……但是……但是那無母的孩子將怎麽辦呢?
  
   第二天早上,由於晚間睡得太晚,方絲縈起床已經九點多了,好在是星期天,不需要去
  
  學校。她梳洗好下樓,柏亭亭飛似的迎了過來,一張天真的、喜悅的、孩子氣的臉龐。
  
   “老師,你睡得好嗎?”
  
   “好。”她說,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我在等你一起吃早飯。”
  
   “你爸爸呢?”“他在樓上吃過了。”“媽媽呢?”“她還在睡覺。”“哦。”方絲縈
  
  坐下來吃早餐,但是,她是神思不屬的。柏亭亭用一種敏感的神情看著她,由於她太沉默,
  
  那孩子也不敢開口了。飯後,方絲縈坐在沙發裏,把亭亭拉到自己的身邊來,輕輕的說:
  
  “亭亭,方老師還是住回學校去,每天到你傢來給你補習吧。”那孩子的臉色蒼白了。
  
   “為什麽?是我不好嗎?我讓你太纍了嗎?”她憂愁的問,臉上的陽光全消失了。
  
  “啊,不是,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方絲縈說,精神睏頓而疲倦。“那麽,為什麽呢?”
  
  亭亭望著她,那對眼睛那麽悲哀,那麽乞求的、怯生生的望著她,這把她給折倒了。“老
  
  師,我乖,我聽話,你不要走,好嗎?”
  
   “誰要走?”一個聲音問,方絲縈擡起頭來,柏霈文正拾級而下,他在自己的傢裏,行
  
  動是很熟練而容易的,他沒有帶拐杖。
  
   “哦,爸爸,”亭亭焦慮的說:“你留一留方老師吧!她說要搬回學校去。”柏霈文怔
  
  在那兒,他有很久沒有說話。方絲縈也沉默著,一層痛苦的、難堪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然
  
  後,好一會兒,柏霈文才輕聲的,像是自語似的說:
  
   “她畢竟是厲害的,我連一個家庭教師都留不住呵!”
  
   這語氣刺傷了方絲縈。
  
   “哦?先生!”她痛苦的喊。“別這樣說!”
  
   “還怎樣說呢?”柏霈文的臉上毫無表情,聲音空洞而遙遠。“她一徑是勝利的,永
  
  遠!”
  
   “可是……”方絲縈急促的說:“我並沒有真的走呵!”
  
   “那麽,你是留下了?”柏霈文迅速的問,生氣回覆到那張面孔上。“我……啊,我
  
  想……”方絲縈結舌的,但,終於,一句話衝口而出了:“是的,我留下了。”這句話一說
  
  出口,她心底就隱隱的覺得,自己是中了柏霈文的計了。但是,她仍然高興自己這樣說了,
  
  那麽高興,仿佛一下子解除了某種心靈的羈絆,高興得讓她自己都覺得驚奇。庭院深深
  
  12/597
  
   從這一夜開始,方絲縈就明白了一件事實,那就是:她和這個柏太太之間是沒有友誼可
  
  言的。豈止沒有友誼,她們幾乎從開始就成了敵對的局面。方絲縈預料有一連串難以應付的
  
  日子,頭幾日,她都一直提高著警覺,等待隨時可能來臨的風暴。但是,什麽事都沒有發
  
  生。方絲縈發現,她和愛琳幾乎見不著面,每天早上,方絲縈帶著亭亭去學校的時候,愛琳
  
  都還沒有起床,等到下午,方絲縈和亭亭回來的時候,愛琳就多半早已出去了,而這一出
  
  去,是不到深夜,就不會回來的。這樣的日子倒也平靜,最初走入柏宅的那份不安和畏懼感
  
  漸漸消失了,方絲縈開始一心一意的調理柏亭亭。早餐時,她讓亭亭一定要喝一杯牛乳,吃
  
  一個雞蛋。中午亭亭是帶便當(飯盒)的,便當的內容,她親自和亞珠研究菜單,以便增加
  
  營養和改換口味,方絲縈自己,中午則在學校裏包夥,她是永遠吃不慣飯盒的。晚餐,現在
  
  成為最慎重的一餐了,因為,不知從何時開始,柏霈文就喜歡下樓來吃飯了,席間,常在亭
  
  亭的笑語呢喃,和方絲縈的溫柔呵護中度過。柏霈文很少說話,但他常敏銳的去體會周遭的
  
  一切,有時,他會神往的停住筷子,衹為了專心傾聽方絲縈和亭亭的談話。
  
   亭亭的改變快而迅速,她的面頰紅潤了起來,她的身高驚人的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
  
  幾倍……而最大的改變,是她那終日不斷的笑聲,開始像銀鈴一般流傳在整棟房子裏。她那
  
  快樂的本性充分的流露了出來,渾身像有散發不盡的喜悅,整日像個小鳥般依偎著方絲縈。
  
  連那好心腸的亞珠,都曾含著淚對方絲縈說:“這孩子是越長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個像方
  
  老師這樣的人來照顧她。”方絲縈安於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這工作的喜悅裏,她暫時忘記
  
  了美國,忘記了亞力,是的,亞力,他曾寫過那樣一封嚴厲的信來責備她,把她駡得體無完
  
  膚,說她是個傻瓜,是個瘋子,是沒有感情和責任感的女人。讓他去吧,讓他駡吧,她瞭解
  
  亞力,三個月後,他會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於寂寞的。柏霈文每星期到臺北去兩次,方
  
  絲縈知道,他是去臺北的工廠,料理一些工廠裏的業務,那工廠的經理是個五十幾歲的老
  
  人,姓何,也常到柏宅來報告一些事情,或打電話來和柏霈文商量業務。方絲縈驚奇的發
  
  現,柏霈文雖然是個殘廢,但他處理起業務來卻簡潔幹脆,果斷而有魄力,每當方絲縈聽到
  
  他在電話中交代何經理辦事,她就會感慨的、嘆息的想:“如果他不瞎呵!”如果他不瞎,
  
  他不瞎時會怎樣?方絲縈也常對著這張臉孔出神了。那是張男性的臉孔,剛毅、堅决、沉
  
  著……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憂鬱,嘴角那份蒼涼和無奈,他是漂亮的!相當漂亮的!方絲縈
  
  常會呆呆的想,十年前的他,年輕而沒有殘疾,那是怎樣的呢?日子平穩的滑過去了,平
  
  穩?真的平穩嗎?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方絲縈第一次離開柏亭亭,自己單獨的去了一趟臺北,買了好
  
  些東西。當她捧著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卻意外的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園的臺階上,用手托
  
  著腮,滿面愁容。“怎麽坐在這裏?亭亭?”方絲縈詫異的問。
  
   “我等你。”那孩子可憐兮兮的說,嘴角抽搐著。“下次你去臺北的時候,也帶我去好
  
  嗎?我會很乖,不會鬧你。”
  
   “啊!”方絲縈有些失笑。“亭亭,你變得倚賴性重起來了,要學著獨立呵!來吧,高
  
  興些,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我們上樓去,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那孩子猶豫了一下。“先別進去。”她輕聲說。
  
   “怎麽?”她奇怪的問,接著,她就陡的吃了一驚,因為她發現亭亭的臉頰上,有一塊
  
  酒杯口那麽大小的瘀紫,她蹲下身子來,看著那傷痕說:“你在那兒碰了這麽大一塊?還是
  
  摔了一跤?”那孩子搖了搖頭,垂下了眼瞼。
  
   “媽媽和爸爸吵了一架,吵得好兇。”她說。
  
   “你媽媽今天沒出去?”
  
   “沒有,現在還在客廳裏生氣。”
  
   “為什麽吵?”“為了錢,媽媽要一筆錢,爸爸不給。”
  
   “哦,我懂了。”方絲縈瞭然的看著亭亭面頰上的傷痕。“你又遭了池魚之災了。她擰
  
  的嗎?”
  
   亭亭還來不及回答,玻璃門突然打開了,方絲縈擡起頭來,一眼看到愛琳攔門而立,滿
  
  面怒容。站在那兒,她修長的身子挺直,一對美麗的眼睛森冷如寒冰,定定的落在方絲縈的
  
  身上。方絲縈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子,迎視著愛琳的眼光,她一語不發,等著對方開口。
  
   “你不用問她,”愛琳的聲音冷而硬。“我可以告訴你,是我擰的,怎麽樣?”“你—
  
  —你不該擰她!”方絲縈聽到自己的聲音,憤怒的、勇敢的、顫慄的、強硬的。“她沒有招
  
  惹你,你不該拿孩子來出氣!”“嗬!”愛琳的眼睛裏冒出了火來。“你是誰?你以為你有
  
  資格來管我的傢事?兩千元一月買來的傢教,你就以為是亭亭的保護神了嗎?是的,我打了
  
  她,這關你什麽事?法律上還沒有說母親不可以管教孩子的,我打她,因為她不學好,她撒
  
  謊,她鬼頭鬼腦,她像她死鬼母親的幽靈!是的,我打她!你能把我怎麽樣?”說著,她迅
  
  速的舉起手來,在方絲縈還沒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她就劈手給了柏亭亭一耳光。亭亭一直
  
  瑟縮的站在旁邊,根本沒料想這時候還會挨打,因此,這一耳光竟結結實實的打在她的臉
  
  上,聲音好清脆好響亮,她站立不住,蹌踉著幾乎跌倒。方絲縈發出一聲驚喊,她的手一
  
  鬆,手裏的紙包紙盒散了一地,她撲過去,一把扶住了亭亭。攔在亭亭的身子前面,她是真
  
  的激動了,狂怒了。而且又驚又痛。她喘息著,瞪視著愛琳,激動得渾身發抖,一面嚷著
  
  說:“你不可以打她!你不可以!你……”她說不出話來,憤怒使她的喉頭堵塞,呼吸緊
  
  迫。
  
   “我不可以?”愛琳的眉毛挑得好高,她看來是殺氣騰騰的。“你給我滾開!我今天非
  
  打死這個小鬼不可!看她還扮演小可憐不扮演!”她又撲了過來,方絲縈迅速的把亭亭推在
  
  她的背後,她挺立在前面,在這一刻,她什麽念頭都沒有,衹想保護這孩子,那怕以命相
  
  拚。愛琳衝了過來,幾度伸手,都因為方絲縈的攔阻,她無法拉到那孩子,於是,她裝瘋賣
  
  傻的在方絲縈身上撲打了好幾下,方絲縈忍受著,依然固執的保護著亭亭。愛琳開始尖聲的
  
  咒駡起來:
  
   “你管什麽閑事?誰請你來做保鏢的啊?你這個老處女!你這個心理變態的老巫婆!你
  
  給我滾得遠遠的!這雜種孩子又不是你養的!你如果真要管閑事,我們可以走著瞧!我會讓
  
  你吃不了兜著走!”突然間,門口響起了柏霈文的一聲暴喝:
  
   “愛琳!你又在發瘋了!”
  
   “好,又來了一個!”愛琳喘息的說:“看樣子你們勢力強大!好一個聯盟黨!一個瞎
  
  子!一個老處女!一個小雜種!好強大的勢力!我惹不起你們,但是,大傢看著辦吧!走著
  
  瞧吧!”說完,她拋開了他們,大踏步的衝進車房裏去,沒有用老尤,她自己立刻發動了車
  
  子,風馳電掣的把車子開走了。
  
   這兒,方絲縈那樣的受了刺激,她覺得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她甚至沒有看看亭亭的傷
  
  痕,就自管自的從柏霈文身邊衝過去,一直跑上樓,衝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她倒在
  
  床上,取下眼鏡,就失聲的痛哭了起來。
  
   她衹哭了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在輕叩著房門,她置之不理,可是,門柄轉動著,房門被
  
  推開了,有人跑到她的床邊來。接著,她感到亭亭啜泣著用手來推她,一面低聲的、婉轉的
  
  喊著:“老師,你不要哭吧!老師!”
  
   方絲縈擡起頭來,透過一層淚霧,她看到那孩子的半邊面頰,已經又紅又腫,她用手輕
  
  輕的撫摩著亭亭臉上的傷痕,接著,就一把把亭亭擁進了懷裏,更加泣不可仰。她一面哭
  
  著,一面痛楚的喊:“亭亭!噢,你這個苦命的小東西!”
  
   亭亭被方絲縈這樣一喊,不禁也悲從中來,用手環抱著方絲縈的腰,把頭深深的埋在方
  
  絲縈的懷裏,她“哇”的一聲,也放聲大哭了起來。就在她們抱頭痛哭之際,柏霈文輕輕的
  
  走了進來,站在那兒,他伫立了好一會兒,然後,他纔深深的嘆了口氣。
  
   “我抱歉,方小姐。”他痛苦的說。
  
   方絲縈拭幹了淚,好一會兒,她纔停止了抽噎。推開亭亭,她細心的用手帕在那孩子的
  
  面頰上擦著。她已經能夠控製自己了,擤擤鼻子,深呼吸了一下,她勉強的對亭亭擠出一個
  
  笑容來。說:“別哭了,好孩子,都是我招惹你的。現在,去洗把臉,到樓下把我的紙包拿
  
  來,好嗎?”“好。”亭亭順從的說,又抱住方絲縈的脖子,在她的面頰上吻了一下。然後
  
  她跑下樓去了。
  
   這兒,方絲縈沉默了半晌,柏霈文也默然不語,好久,還是方絲縈先打破了沉默。“這
  
  樣的婚姻,為什麽要維持著?”她問,輕聲地。
  
   “她要離婚,”他說:“但是要我把整個工廠給她,做為離婚的條件,我怎能答應?”
  
   “你怎會娶她?”他默然,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
  
   “我是瞎子!”他衝口而出,一語雙關的。
  
   她覺得內心一陣絞痛。站起身來,她想到浴室去洗洗臉,柏霈文懇求的喊了聲:“
  
  走!”她站住,愣愣的看著柏霈文。
  
   “告訴我,”他的聲音急促而迫切,帶著痛楚,帶著希求。“你怎麽會走入我這個傢
  
  庭?”
  
   “你聘我來的。”方絲縈說,聲音好勉強,好無力。
  
   “是的,是我聘你來的,”他喃喃的說:“但是,你從哪兒來的?那十五月的下午,你
  
  從哪兒來的?另一個世界嗎?”
  
   “對了,另一個世界。”她說,背脊上有著涼意,她打了個寒戰。“在海的那一邊,地
  
  球的另一面。”庭院深深13/59
  
   柏霈文還要說什麽,但是,柏亭亭捧著那些大包小包的東西,喘著氣走了進來,方絲縈
  
  走過去,接過了那些包裹,把它放在床上。柏霈文不再說話了,但他也沒有離去,坐在書桌
  
  前的椅子裏,他帶著滿臉深思的神情,仔細的,敏銳的,傾聽著周圍的一切。“亭亭,過
  
  來。”方絲縈喊著,讓她站在床旁邊。然後,她一個個的打開那些包裹,她每打開一個,亭
  
  亭就發出一聲驚呼,每打開一個,亭亭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一些,等她全部打開了,亭亭已不
  
  大喘得過氣來,她的臉脹紅了,嘴唇顫抖著,張口結舌的說:“老——老師,你買這些,做
  
  ——做什麽?”
  
   “全是給你的,亭亭!”方絲縈說,把東西堆在柏亭亭的面前。“老——老師!”那孩
  
  子低低的呼喊了一聲,不敢信任的用手去輕觸著那些東西。那是三個不同的洋娃娃,都是最
  
  考究的,眼睛會睜會閉的那種,一個有著滿頭金發,穿著華麗的、縐紗的芭蕾舞衣。一個是
  
  有著滿臉雀斑,拿著球棍的男娃娃,還有個竟是個小黑人。除了這些娃娃之外,還有三套漂
  
  亮的衣服,一套是藍色金扣子的裙子,一套是大紅絲絨的秋裝,還有一套是純白的。亭亭摸
  
  了摸這樣,又摸了摸那樣,她的臉色蒼白了。擡起頭來,她用帶淚的眸子看著方絲縈,低聲
  
  的說:“你——你為什麽要買這些呢?”
  
   “怎麽?你不喜歡嗎?”方絲縈攬過那孩子來,深深的望著她。“你看,那是金鬈兒,
  
  那是小醜,那是小黑炭,這樣,你的布娃娃就不會寂寞了,是不是?至於這些衣服,告訴
  
  你,亭亭,我喜歡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願意拿到你房裏去穿穿看,是不是合身?
  
  我想,一定沒有問題的。”
  
   “呵!”那孩子又喊了一聲,終於對這件事有了真實感,淚水滾下了她的面頰,她把頭
  
  埋進方絲縈的懷裏,去掩飾她那因為極度歡喜而流下的淚,然後,她擡起頭來,衝到床邊,
  
  她拿起這個娃娃,又拿起那個娃娃,看看這件衣服,又看看那件衣服,嘴裏不住的、一疊連
  
  聲的嚷著:“喔,老師!喔,老師!喔,老師!喔,老師……”接著,她又拿著那金發娃
  
  娃,衝到她父親身邊,興奮的喊著:“爸爸,你摸摸看!爸爸,方老師給我好多東西,好
  
  多,好多,好多!哦!爸爸!你摸!”
  
   柏霈文輕輕的摸了摸那娃娃,他沒說什麽,臉色是深思而莫測高深的。“噢,老師,我
  
  可以把這些東西拿到我房裏去嗎?”亭亭仰起她那發光的小臉龐,看著方絲縈。
  
   “當然啦,”方絲縈說,她知道這孩子急於要關起房門來獨享她這突來的快樂。“你也
  
  該把這些新娃娃拿去介紹給你那個舊娃娃了,它已經悶了那麽久,再有,別忘了試試衣服
  
  啊!”
  
   孩子捧著東西,衝進自己的屋子裏去了。
  
   方絲縈站在床邊,慢慢的收拾著床上的包裝紙和盒子繩子等東西。和柏霈文單獨在一間
  
  房間裏,使她有份緊張與壓迫的感覺。尤其,柏霈文臉上總是帶著那樣一個深思的,莫測高
  
  深的表情,使她摸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你在用這種方式來責備一個疏忽的父親嗎?”他終於開了口。“我沒有責備誰的意
  
  思……”
  
   “那麽,你是在‘懲罰’了?”他緊釘著問。
  
   方絲縈站住了,她直視著柏霈文那張倔強的臉。
  
   “倒是你的語氣裏,對我充滿了責備和不滿呢!”她說,微微有點氣憤。“懲罰?我有
  
  什麽資格懲罰人?兩千元一月買來的家庭教師而已!”“這樣說太殘忍!”“這是你‘太
  
  太’的話!”她加重了“太太”兩個字,把床上的紙掃進了字紙簍中。“殘忍?這原是個殘
  
  忍的世界!最殘忍的,是你們在戕賊一個孩子的心靈。你們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不是為
  
  了這個孩子,我不會在你傢多待一小時!”
  
   “是嗎?”柏霈文的聲音好低沉,一層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為我不疼愛
  
  那個孩子?”
  
   “你疼愛嗎?”方絲縈追問。“那麽,你不知道她衣櫥裏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的
  
  玩具是從山坡上撿來的破娃娃,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給自己編造關心與憐
  
  愛,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蒼白!”
  
   柏霈文打了個冷戰。“從沒有人告訴我這些。”他說,聲音是戰慄的。“她像她的生
  
  母,忍辱負重,委麯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方絲縈心底一陣收縮,又是那個“生母”!她怕聽這兩個字。“你有個好孩子,”她故
  
  意忽略掉“生母”的話題,懇切的說:“好好的愛她吧!柏先生。她雖然沒有母親,她到底
  
  還有父親呀!”“她漂亮嗎?”柏霈文問。
  
   “是的,她長得像你。”
  
   “像我?”柏霈文愣了一下。“我希望她像她的生母!她生母是個美人兒。”又是生
  
  母!方絲縈轉開頭去。忽然間,柏霈文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一樣東西,遞給方絲縈說:
  
   “打開它!”方絲縈怔住了,她下意識的伸手接了過來,那是一個小小的金雞心,由兩
  
  支玫瑰花合抱而成的心形,製作得十分考究。她慢慢的打開這雞心,裏面竟嵌著一張小小的
  
  照片,她瞪視著這早已變色的照片,呆立在哪兒,她一動也不能動了。
  
   這是一張合照,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裏的那男人,當然毫無問題的是柏霈文,年輕、
  
  漂亮,雙目炯炯有神,充滿了精神與活力,愛情與幸福。那女人呢?長發垂肩,明眸皓齒,
  
  一臉出奇的溫柔,滿眼睛夢似的陶醉,那薄薄的小嘴唇邊,帶著個好甜蜜好甜蜜的微笑。方
  
  絲縈註視著,眼眶不自禁的潮濕了。“這是我唯一還保存著的一張照片,含煙不喜歡照相,
  
  這是僅有的一張了。”“含煙?”她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
  
   “哦,我沒告訴過你?那是她的名字,章含煙,我跟她結婚後,就把我們的房子取名叫
  
  含煙山莊。含煙!她的人像她的名字,飄逸、瀟灑、雅緻!”
  
   “你還懷念她?”方絲縈有些痛苦的說。
  
   “是的,我會懷念她一輩子!”
  
   方絲縈震動了一下。合起了那個雞心,她把它交還給柏霈文。忍不住的,她仔細的打量
  
  著這張臉,柏霈文似乎在幻想著什麽,他的臉是生動而富於感情的。
  
   “你相信鬼魂嗎?方小姐?”他說。
  
   “不,”方絲縈呆了呆。“我想我不信,起碼,我不太信,我沒看見過。”“但是,她
  
  在。”“誰在?”方絲縈吃了一驚。
  
   “含煙!”“在那兒?”“在我身邊,在我四周,在含煙山莊的廢墟裏!我感覺得到,
  
  她存在著!”“哦,柏先生,”方絲縈張大了眼睛。“你嚇住了我!”
  
   “是嗎?”他的聲調有些特別,他的思緒不知道飄浮在什麽地方。“幾天前的一個晚
  
  上,我曾到含煙山莊的廢墟裏去,我聽到她走路的聲音,我聽到她的嘆息,我甚至聽到她衣
  
  服的細碎聲響。”“哦,柏先生!”“我告訴你吧,她存在著!”柏霈文的語氣堅定,面容
  
  熱烈。方絲縈被他的神情所眩惑了,迷糊了,感動了,她覺得說不出話來。“她存在著!”
  
  他仍然繼續的說,陷在他自己的沉思和幻覺中。“你相信嗎?方小姐?”
  
   “或者……”方絲縈吞吞吐吐的說:“你是思之心切,而……産生了錯覺。”“錯
  
  覺!”柏霈文喊著。“我沒有錯覺!我的感覺是銳利的,一個瞎子,會有超過凡人的感應能
  
  力,我知道,她在我身邊!”
  
   方絲縈愕然的看著那張熱烈的臉,那張被強烈的痛楚與期盼所燃燒著的臉。一個男人,
  
  在等待著一個鬼魂,這可能嗎?她戰慄了,深深的戰慄了。然後,她走過去,站在柏霈文的
  
  面前,用手輕輕的按在柏霈文的肩上,誠心的說:
  
   “上帝保佑你,柏先生。祝福你,柏先生。願你有一天能找到你的幸福,柏先生。”
  
   她含著淚,匆匆的走開,到亭亭房裏去看她試穿那些衣服。庭院深深14/598
  
   應該是陰歷十五六左右吧,月亮圓而大,月色似水,整個殘破的花園、廢墟、鐵門,和
  
  斷墻都染上了一層銀白,披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罩上了一層霧似的輕紗。那斷壁、那殘
  
  垣,在月光下像畫,像夢,像個不真實的境界。但是,那一切也是清晰的,片瓦片磚,一草
  
  一木,都毫無保留的暴露在月光下。方絲縈輕悄的走進了這滿是荒煙蔓草的花園,她知道自
  
  己不該再來了,可是,像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吸引她,推動她,左右她,使她無法控製自己,
  
  她來了,她又來了,踏著月光,踏著夜露,踏著那神秘的、夜晚的空氣,她又走進了這充滿
  
  了魔力的地方。那幢房子的空殼聳立在月光之下,一段段東倒西歪的墻垣在野草叢生的地上
  
  投下了幢幢黑影,那些穿窗越戶的藤蔓伸長著枝椏和鬈須,像一隻衹渴求著雨露的手。那兩
  
  株玫瑰仍然在野草中綻放,鮮豔的色彩映著月光,像兩滴鮮紅的血液。方絲縈穿著一雙軟底
  
  的鞋子,無聲無息的走過去,摘下了一朵玫瑰,她把它插在自己風衣的鈕孔中。她穿著件米
  
  色的長風衣,披著一頭美好的長發,她沒有戴眼鏡,在這樣的夜色裏,她無須乎眼鏡。她從
  
  花園裏那條水泥路上走過去,一直走到那棟廢墟的前面,那兒有幾級石階,石階上已遍布著
  
  緑色的青苔。兩扇厚重的、檜木的、古拙的大門,現在歪倒的半開著。她走了進去,一層陰
  
  暗的、潮濕的、冷冷的空氣對她迎了過來,她深吸了口氣,邁過了地上那些殘磚敗瓦和橫
  
  梁,月光從沒有屋頂的天空上直射下來,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蓋在那些磚瓦之上,長發
  
  輕拂,衣袂翩然。
  
   她走過了好幾堵斷墻,越過了好些傢具的殘骸,然後,她來到一間曾是房間的房間裏,
  
  現在,墻已塌了,門窗都已燒毀,地板早已屍骨無存,野草恣意蔓生在那些傢具殘骸的隙縫
  
  裏。她擡起頭,可以看到二樓的部份樓板,越過這樓板的殘破處,就可直看到天空中的一輪
  
  皓月。低下頭來,她看到靠窗處有個已燒掉一半的書桌,書桌那雕花的邊緣還可看出是件講
  
  究的傢具。她走過去,下意識的伸手去拉拉那合著的抽屜,想在這抽屜裏找到一些什麽嗎?
  
  她自己也不知道,抽屜已因為時光長久,無法開啓了,但這整個書桌卻由於她的一拉,而傾
  
  倒了下來,發出好大一聲響聲,她跳開,被這響聲嚇了一大跳。等四周重新安靜了,她纔驚
  
  魂甫定。於是,她忽然發現,在那書桌背後的磚瓦上,有一本小小的册子,她走過去,拾了
  
  起來,册子已被火燒掉了一個角,剩下的部分也潮濕而黴腐了。但那黑皮的封面還可看出是
  
  本記事册,翻開來,月光下,她看不清那些已因潮濕而漾開了的鋼筆字,何況那些字跡十分
  
  細小。她把那小册子放進了風衣的口袋裏,轉過身子,她想離去,可是,忽然間,她站住
  
  了。
  
   她聽到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嚮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她的心髒加速了跳動,她想跑,想
  
  離開這兒,但她又像被釘死似的不能移動。她站著,背靠著一堵墻,隱藏在墻角的陰影裏。
  
  她聽到一個絆跌的聲音,又聽到一陣喃喃的自語,然後,她看到了他,他瘦長的影子挺立在
  
  月光之中,手杖上的包金迎著月光閃耀。她鬆出一口氣,這不是什麽怪物,不是什麽鬼魅,
  
  這是他——柏霈文,他又來了,來找尋他妻子的鬼魂。她不禁長長的嘆息了。她的嘆息驚動
  
  了他,他迅速的嚮前移動了兩步,徒勞的嚮她伸出了手來,急迫的喊:
  
   “含煙!你在哪兒?”不,不,我不扮演這個!方絲縈想著,嚮另一堵已倒塌的斷墻處
  
  移動,我要離去,我馬上要離去,我不能扮演一個鬼魂。“含煙,回答我!”他命令式的低
  
  喊,繼續嚮前走來,一面用他那衹沒有握手杖的手,摸索著周遭的空氣。他的聲音急切而熱
  
  烈。“我聽到了你,含煙,我知道你在這兒,你再也逃不掉了,回答我,含煙,求你!”
  
   方絲縈繼續沉默著,屏住氣息,她不敢發出絲毫的聲響,衹是定定的看著面前這個盲
  
  人。月光下,柏霈文的面容十分清晰,那是張被狂熱的期盼所燒灼著的臉,被強烈的痛苦所
  
  折磨著的臉。由於沒有回答,他繼續嚮前移動,他的方向是準確的,方絲縈發現自己被逼在
  
  一個角落裏,很難不出聲息的離開了。“含煙,說話!請求你!我知道這絶不是我的幻覺,
  
  你在這兒!含煙,我每根神經都知道,你在這兒!含煙,別太殘忍!你曾經是那樣溫柔和善
  
  良的,含煙,我這樣日日夜夜的找尋你,等待你,你忍心嗎?”
  
   他逼得更近了,方絲縈試著移動,她踩到了一塊瓦,發出一聲破裂聲,柏霈文迅速的伸
  
  手一抓,方絲縈立即閃開,他抓了一個空。他站定了,喘息著,呼吸急促而不穩定,他的面
  
  孔被痛苦所扭麯了。“你躲避我?含煙?”他的聲音好凄楚、好蒼涼。“我知道,你恨我,
  
  你一定恨透了我,我能怎樣說呢?含煙?我怎樣才能得到你的原諒?這十年來,我也受夠
  
  了,你知道嗎?我的心和這棟燒毀的房子一樣,成為一片廢墟了,你知道嗎?我拒絶接受眼
  
  睛的開刀治療,衹是為了懲罰我自己,我應該瞎眼!誰教我十年前就瞎了眼?你懂嗎?含
  
  煙?”他的聲調更加哀楚。“想想看,含煙,我曾經是多麽堅強,多麽自負的!現在呢?我
  
  什麽志氣都沒有了,我衹有一個渴望,一個祈求,哦,含煙!”他已停到她的面前了,近得
  
  連他呼吸的熱氣,都可以吹到她的臉上。她不能移動,她無法移動,她仿佛被催眠了,被柏
  
  霈文那哀求的、痛楚的聲音所催眠了,被他那張受著折磨的面容所催眠了。她怔怔的、定定
  
  的看著他,聽著他那繼續不停的傾訴:“含煙,如果你要懲罰我,這十年,也夠了,是不
  
  是?你善良,你好心,你熱情,你從不肯讓我受委屈,現在,你也饒了我吧!我在嚮你哀
  
  求,你知道嗎?我在把一個男人的最驕傲、最自負的心,抖落在你腳下,你知道嗎?含煙,
  
  不管你是鬼是魂,我再也不讓你從我手中溜走了。再也不讓!”
  
   他猛的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她。方絲縈發出一聲輕喊,她想跑,但他的手強而有力,
  
  他拋掉了手杖,把她拉進了懷裏,立刻用兩衹手緊緊的箍住了她,她掙紮,但他那男性的手
  
  臂那樣強猛,她掙紮不出去,於是,她不動了,被動的站著,望著那張鷙猛的、狂喜的、男
  
  性的臉孔。
  
   “哦,含煙!”他驚喊著,用手觸摸她的臉頰和頭髮。“你是熱的,你不像一般鬼魂那
  
  樣冷冰冰。你還是那樣的長頭髮,你還是渾身帶著玫瑰花香,呵!含煙!”他呼喚著,是一
  
  聲從肺腑中絞出來的呼喚,那樣熱烈而痛楚的呼喚,方絲縈的視綫模糊了,兩滴大粒的淚珠
  
  沿著面頰滾落。他立刻觸摸到了。他喃喃的,像夢囈似的說:“你哭了,含煙,是的,你哭
  
  吧,含煙,你該哭的,都是我不好,讓你受盡了苦,受盡了委屈。哭吧,含煙,你好好的哭
  
  一場,好好的哭一場吧!”
  
   方絲縈真的啜泣了起來,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受不了,都觸動她那女性的、最纖弱的神
  
  經,她真的哭了,哭得傷心,哭得沉痛。“哦,哭吧!含煙,我的小人,哭吧!”他繼續
  
  說:“衹是,求你,別再像一股煙一樣從我手臂中幻滅吧,那樣我會死去。呵!含煙呵!”
  
  他的嘴唇湊上了她的面頰,開始吸吮著她的淚,他的聲音震顫的、壓抑的、模糊的繼續響
  
  著,“你不會幻滅吧?含煙?你不會吧?你不會那樣殘忍的。老天!我有怎樣的狂喜,怎樣
  
  的狂喜啊!”於是,猛然間,他的嘴唇滑落到她的唇上了,緊緊的壓著她,緊緊的抱著她,
  
  他的唇狂熱而鷙猛,帶著全心靈的需求。她無法喘息,無法思想,無法抗拒……她渾身虛軟
  
  如綿,思想的意識都在遠離她,腳像踩在雲堆裏,那樣無法著力,那樣輕輕飄飄。她的手不
  
  由自主的圈住了他的脖子,她閉上了眼睛,淚在面頰上奔流,她低低呻吟,融化在那種虛幻
  
  的、夢似的感覺裏。忽然間,她驚覺了過來,一陣寒顫穿過了她的背脊,她這是在做什麽?
  
  竟任憑他把她當作含煙的鬼魂?她一震,猛的挺直了身子,迅速的用力推開了他,她喘息著
  
  退嚮一邊,接著,她摸到了一個斷墻的缺口,她看著他,他正撲了過來,她立即翻出缺口,
  
  發出一聲輕喊,就像逃避瘟疫一樣沒命的嚮花園外狂奔而去。她聽到柏霈文在她身後發狂似
  
  的呼喊:
  
   “含煙!含煙!含煙!”
  
   她跑著,沒命的跑著,跑了好遠,她還聽到柏霈文那撕裂似的狂叫聲:“含煙!你回
  
  來!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
  
   她跑到了柏宅門口,掏出她自備的那份偏門的鑰匙,她打開了偏門,手是顫抖的,心髒
  
  是狂跳著的,頭腦是昏亂的。進了門,她急急的嚮房子裏走,她走得那樣急,差點撞在一個
  
  人身上,她站住,擡起頭來,是老尤。他正彎下身去,拾起從她身上掉到地下的一朵紅玫
  
  瑰。
  
   “方小姐,你的玫瑰!”
  
   老尤說著,把那朵玫瑰遞給了方絲縈,方絲縈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是銳利的,研究
  
  的。她匆匆接過了玫瑰,掩飾什麽似的說:“你還不睡?”“我在等柏先生,他還沒回
  
  來。”
  
   “哦。”她應了一聲,就拿著玫瑰,急急的走進屋裏去了,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銳利的
  
  眼光,在她身後長久的凝視著。
  
   上了樓,一回進自己的屋子裏,她就覺得渾身像脫力一般癱軟了下來。她關上房門,把
  
  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擲在床上,躺在那兒,她有好久一動都不動。然後,她坐起來,慢慢的脫
  
  掉了風衣和鞋子,衣服和鞋子上還都沾著含煙山莊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經揉碎了。換上了睡
  
  衣,她躺下來,心裏仍然亂糟糟的不能平靜,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舊鮮明,而
  
  且,她發現自己對這一吻並不厭惡,相反的,她始終有份沉醉的、痛苦的、軟綿綿的感覺。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心靈的每根纖維都覺得刺痛——一種壓迫的、矛盾的、苦惱的刺痛。
  
  她聽不到柏霈文回房間的聲音,他還在那廢墟中作徒勞的找尋嗎?那陰森的、凄涼的、幽冷
  
  的廢墟!她幾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狀,那樣憔悴的、哀苦無告的、嚮虛空中伸著他那祈求的
  
  手。摸索又摸索,呼喚又呼喚,找尋又找尋……但是,他的含煙在何處呢?在何處呢?庭院
  
  深深15/59
  
   她把臉埋進了手心裏,痛苦的、惱人的關懷呵!他為什麽還不回來呢?那兒蒼苔露冷,
  
  那兒夜風侵人,為什麽還不回來呢?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册子,爬起身來,她從風衣口
  
  袋裏摸出了那本又黴濕、又殘破的小册子,翻過來,那些細小而娟秀的字跡幾乎已不可辨
  
  認,在燈光下,她仔細的看著,那是本簡簡單單的記事册,記著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間或
  
  也有些雜感,她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今日開始採茶了,霈文終日忙碌,那些採茶的姑娘
  
   在窗外唱著歌,音韻極美。
  
   六月八日“她”又來找麻煩了,我心苦極。我不知該怎麽辦好,
  
   此事絶不能讓霈文知道。我想我……(下面燒毀)
  
   六月十一日我决心寫一點兒什麽,我常有不祥的預感,我該把
  
   許多事情寫下來。六月十二日霈文終日在工廠,“她”使我的精神面臨崩潰的邊緣,
  
   高目睹一切,他說要告訴霈文,經我苦求纔罷。
  
   六月十五日霈文整日都在傢,我幫他整理工廠的帳目,我不願
  
   他離開我,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六月十七日我必須要寫下來,我必須。(下面燒毀)
  
   六月十八日高堅持說我不能這樣下去,他十分激動,他說霈文
  
   是傻瓜,是瞎子。六月二十二日我要瘋了,我想我一定會瘋。“她”今日盤問我祖宗
  
   八代,我背不出,啊!六月二十四日我希望霈文不要這樣忙,我希望!為了霈文,什麽
  
   都可以犧牲,什麽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怎樣的日子!霈文,你不該責備我呵,多少的苦都
  
   吃過了,你還要責備我嗎?霈文,你好忍心,好忍心,好
  
   忍心哪,我哭泣終日,“她”說我……(下面燒毀)。
  
   六月二十六日高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尋死。
  
   六月二十九日我决心寫一點東西了,寫一本小小的書,我要把我
  
   和霈文的一切都寫下來。六月三十日著手寫書,一切順利。
  
   七月五日我想我太纍了,今日有些發燒。
  
   七月八日風暴又要來臨了,我感覺得出。霈文又不在傢,我
  
   終日伏案寫稿,黃昏的時候,突然……(下面燒毀)
  
   七月九日果然!“她”又尋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
  
   廠,我不能忍受,我跑出去,淋濕了,高把我追了回來。
  
   七月二十日病後什麽都慵慵懶懶的,霈文對我頗不諒解,我心
  
   已碎。七月二十二日渾身乏力,目眩神迷,雖想伏案寫書,奈力不從心。
  
   高勸我休息,他說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續寫書,倦極。七月二十六日小生命將在八月中旬降生,連日腰酸背痛,
  
  醫生說
  
   我體質太弱,可能難産。七月二十七日天氣熱極,烈日如焚,“她”要我為她念書,刁
  
  劉氏
  
   演義,我不知她是什麽意思(下面燒毀)
  
   七月二十八日暈倒數次,高找了醫生來,我懇求他不要告訴霈文,
  
   霈文實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他。
  
   七月三十日發熱,口渴,我命將盡。我必須把書先寫完,天哪,
  
   我現在還不想死。七月三十一日霈文和高大吵,難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話,我勉力起
  
   床寫書,終不支倒下。八月一日我有怎樣的暈眩,我有怎樣的幻覺!霈文,別離開
  
   我!霈文,我的愛,我的心,我的世界!
  
   ……
  
   她猛的合起了那本小册子,她不願再讀下去了。這些片片段段、殘破不全的記載使她的
  
  內心絞痛,淚眼模糊。把小册子鎖進了床頭櫃的抽屜,她躺回床上,側耳傾聽,柏霈文仍然
  
  沒有回來。衹有山坡上的鬆濤和竹籟,發出低柔如訴的輕響。庭院深深16/599
  
   一清早,亭亭就告訴方絲縈說,柏霈文病了。方絲縈心頭頓時掠過了一陣強烈的驚疑和
  
  不安。病了?她不知道他昨夜是幾點鐘回來的,她後來是太疲倦了而睡著了。可是,回憶昨
  
  夜的一切,她仍然滿懷充塞著酸楚的激情,她記得自己怎樣殘忍的將他遺棄在那廢墟之中。
  
  病了?是身體上的病呢?還是心裏頭的病呢?她不知道。而她呢,以她的身分,她是多難表
  
  示適度的關懷呵!
  
   “什麽病呢?”她問亭亭。
  
   “不知道。老尤已經開車去臺北接劉醫生了,劉醫生這幾年來一直是爸爸的醫生,也是
  
  我的。”
  
   “你看到他了嗎?”她情不自已的問,抑製不住自己那份忐忑,那份憂愁,和那份痛苦
  
  的關懷。
  
   “誰?劉醫生嗎?”“不,你爸爸。”“是的,我剛剛看到他,他叫我出去,我想他在
  
  發燒,他一直在翻來覆去。”“哦。”方絲縈呆愣愣的看著窗外的天空,幾朵白雲在那兒浮
  
  遊著。人哪,你是多麽脆弱的動物?誰禁得起身心雙方面的煎熬?為什麽呢?為什麽你要到
  
  那廢墟中去尋覓一個鬼魂?你找著了什麽?不過是徒勞的折磨自己而已。她把手壓在唇上,
  
  他夢寐裏的章含煙!如今,他仍相信昨夜吻的是含煙的鬼魂嗎?她猜他是深信不疑的。噢,
  
  怎樣一份糾纏不清的感情!“方老師,你怎麽了?”
  
   亭亭打斷了她的沉思,是的,她必須要擺脫這份睏擾著她的感情,她必須!這樣是可怕
  
  的,是痛苦的,是惱人的!方絲縈呵方絲縈,你是個堅定的女性,你早已心如止水,你早已
  
  磨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堅強挺立得像一座山,現在你怎樣了?動搖了嗎?啊,不!她打了
  
  個冷戰,迅速的挺直了背脊。“噢,快些,亭亭,我們到學校要遲到了。”
  
   “我能不能不去學校?”亭亭問,擔憂的看著她父親的房門。“中午我們打電話回來問
  
  亞珠,好嗎?”方絲縈說:“我想,你爸爸不過是受了點涼,沒什麽關係的。”
  
   她們去了學校。可是,方絲縈整日是那樣的心神恍惚,她改錯了練習本,講錯了書,而
  
  且,動不動就陷入深深的沉思裏。她沒有等到中午,已經打了電話回柏宅,對亞珠,她是這
  
  樣說的:“亭亭想知道她爸爸的病怎樣了?”
  
   “劉大夫說是受了涼,又受了驚嚇,燒得很高,劉大夫開了藥,已經買來了,他脾氣很
  
  壞,不許人進屋子呢!”
  
   “哦,”她的心一陣緊縮。“不要住醫院嗎?”“劉大夫說用不著,先生也不肯進醫院
  
  的。”
  
   “哦,好了,沒事了。”
  
   挂斷了電話,她的情緒更加紊亂了。昨夜!昨夜自己是萬萬不該到那廢墟裏去的!更不
  
  該沉默著,讓對方認為自己是個鬼魂。那纏綿的,饑渴的一吻,那些掏自肺腑的心靈的剖
  
  白!還有那聲嘶力竭的呼號:
  
   “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
  
   呵!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事呢?事情會越弄越復雜了。她早就警告過自己,不該走入這
  
  個家庭的啊!現在,自己還來得及擺脫嗎?還能擺脫嗎?還願意擺脫嗎?如果再不擺脫,以
  
  後會怎樣呢?呵!這些煩惱的思緒,像含煙山莊那廢墟裏的亂藤,已經糾纏不清了。下午放
  
  學之後,方絲縈帶著亭亭回到柏宅,出乎意料之外的,愛琳竟在客廳中。燃著一支香煙,她
  
  依窗而立,呆呆的看著窗外的遠山。這是方絲縈第一次發現,她原來是抽煙的。她沒有濃
  
  樁,臉容看起來有些兒憔悴,眼窩處的淡青色表示出失眠的痕跡,短發也略顯零亂,穿了件
  
  傢常的、藍緞子的睡袍。看到愛琳,亭亭就有些瑟縮,她不太自然的喊了一聲:
  
   “媽!”愛琳回過頭來,淡漠的掃了她們一眼,這眼光雖然毫無溫情,可喜的是尚無敵
  
  意。她顯然心事重重,竟一反常態的對她們點了點頭,說:“亭亭,去看看你爸爸,問問他
  
  晚上想吃點什麽。”
  
   方絲縈有一陣愕然,她忽然覺得需要對愛琳另行估價。她的憔悴是否為了柏霈文的病
  
  呢?她真像她所認為的那樣殘酷無情?還是——任何不幸的婚姻,都有好幾面的原因,把所
  
  有責任歸之於愛琳,公平嗎?
  
   上了樓,亭亭先去敲了敲柏霈文的房門,由於沒有回答,她就輕輕的推開了門。方絲縈
  
  站在門口,看著那間暗沉沉的屋子,紅色的絨幔拉得密不透風,窗子合著。柏霈文躺在一張
  
  大床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方絲縈正想拉著亭亭退出去,柏霈文忽然問:“是誰?”
  
  “我。”方絲縈衝口而出。“我和亭亭。想看看你好些沒有。”
  
   床上一陣沉默,接著,柏霈文用命令的語氣說:
  
   “進來!”她帶著亭亭走了進來,亭亭衝到床邊,握住了她父親露在棉被外的手。立
  
  即,她驚呼著:
  
   “爸爸,你好燙!”柏霈文嘆息了一聲,他看來是軟弱、孤獨,而無助的。方絲縈看到
  
  床頭櫃上放著藥包和水壺,拿起紙包來,上面寫著四小時一粒的字樣,她打開來,藥是二日
  
  份,還剩了十一粒,她驚問:“你沒按時吃藥嗎?”“吃藥?”柏霈文皺起了眉毛,一臉的
  
  不耐。“我想我忘了。”
  
   方絲縈想說什麽,但她忍了下去。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床邊,勉強的笑著說:“我想,
  
  我要暫充一下護士了。柏先生,請吃藥。”
  
   亭亭扶起了她的父親,方絲縈把藥遞給他,又把水湊近他的唇邊,立刻,他接過了杯
  
  子,如獲甘霖般,他仰頭將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然後,他倒回枕上,喘息著,大粒的汗珠
  
  從額上滾了下來,面頰因發熱而呈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他似乎有點兒神思恍惚。喃喃的,他
  
  囈語般的說:
  
   “我好渴,哦,是的,我饑渴了十年了。”
  
   方絲縈又覺得內心絞痛。她註視著柏霈文,後者的面容有些狂亂,那對失明的眸子定定
  
  的,呆怔的瞪視著,帶著份無助的凄惶,和絶望的恐怖。她吃驚了,心髒收縮得使她每根神
  
  經都疼痛起來,他病得比她預料的嚴重得多。她有些憤怒,對這家庭中其他的人的憤怒,難
  
  道竟沒有一個人在床邊照料他嗎?他看不見,又病得如此沉重,竟連個招呼茶水的人都沒
  
  有!想必,他也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亭亭,”她迅速的吩咐著。“你下樓去告訴亞珠,要她熬一點稀飯,準備一些肉鬆,
  
  人不管病成怎樣,總要吃東西的,不吃東西如何恢復元氣?”
  
   亭亭立刻跑下樓去了。方絲縈站在室內,環室四顧,她覺得房內的空氣很壞,走到窗
  
  邊,她打開了窗子,讓窗簾仍然垂著,以免風吹到病人。室內光綫極壞,她開亮了燈,想起
  
  這屋裏的燈對柏霈文不過虛設,她就又涌起一股愴惻之情。回到床前面,她下意識的整理著
  
  柏霈文的被褥,突然間,她的手被一隻灼熱的手所捉住了。
  
   “哦,柏先生!”她低聲驚呼。“你要做什麽?”
  
   “別走!”他喘息的說。
  
   “我沒走呵!”她勉強的說,試著想抽出自己的手來。
  
   “不,不,別走,”他喃喃的說著,抓得更緊了。“含煙,你是含煙嗎?”呵,不,
  
  不,又來了!不能再來這一套,絶對不能了。她用力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她聽到自己的聲
  
  音,冷冰冰的,生硬的響著:“你錯了,柏先生,我是方絲縈,你女兒的家庭教師,我不知
  
  道含煙是誰,從來不知道。”
  
   “方——絲——縈——?”他拉長了聲音念著這三個字,似乎在記憶的底層裏費力的搜
  
  索著什麽,他的神志仍然是紊亂不清的。“方絲縈是什麽?”他說,睏惑的,迷惘的。“我
  
  不記得了,有點兒熟悉,方絲縈?啊,啊,別管那個方絲縈吧,含煙,你來了,是嗎?”他
  
  伸出手來,渴切的在虛空中摸索著。
  
   方絲縈從床邊跳開,她的心痛楚著,強烈的痛楚著,她的視綫模糊了。柏霈文陡的從床
  
  上坐起來了,他那劃動著空氣的手碰翻了床頭櫃上的玻璃杯,灑了一地毯的水,方絲縈慌忙
  
  奔上前去扶起那杯子。柏霈文喘息得很厲害,在和自己的幻象掙紮著。由於摸索不到他希望
  
  抓到的那衹手。他猛的發出一聲裂人心肺的狂叫:
  
   “含煙!”這一聲喊得那麽響,使方絲縈嚇了一大跳。接著,她一擡頭,正好看到愛琳
  
  站在房門口,臉色像一塊結了凍的寒冰。她的眼睛陰陰沉沉的停在柏霈文的臉上,那眼光那
  
  樣陰冷,那樣銳利,有如兩把鋒利的刀,如果柏霈文有視覺又有知覺,一定會被它所刺傷或
  
  刺痛。但,現在,柏霈文是一無所知的,他衹是在燒灼似的高熱下昏迷著,在他自己蒙味的
  
  意識中掙紮著,他的頭在枕上輾轉不停的搖動,汗水濡濕了枕套,他嘴裏喃喃不停的,全是
  
  沉埋在內心深處的呼喚:
  
   “含煙,含煙,我求你,請你……求你……含煙,含煙,看上帝份上!救我……含煙!
  
  啊,我對你做了些什麽?含煙?啊!我做了些什麽?……”
  
   愛琳走進來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那優美的頸項是僵硬的,她那樣緩慢的走進來,像
  
  個移動著的大理石像。停在柏霈文的床邊,她低頭看他,那冰冷的眼光現在燃燒起來了,被
  
  某種仇恨和憤怒所燃燒起來,她唇邊涌上了一個近乎殘酷的冷笑。擡起頭來,她直視著方絲
  
  縈,用一種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聲音,清晰的說:
  
   “就是這樣,含煙!含煙!含煙!日裏,夜裏,清醒著,昏迷著,他叫的都是這個名
  
  字。如果你的敵人是一個人,你還可以和她作戰,如果是個鬼魂,你能怎麽樣?”
  
   方絲縈呆呆的站著,在這一剎那間,她瞭解愛琳比她住在這兒兩個月來所瞭解的還要深
  
  刻得多。看著愛琳,她從沒有像這一瞬間那樣同情她。愛情,原是一株脆弱而嬌嫩的花朵,
  
  它禁不起常年纍月的幹旱啊!她用舌尖潤了潤嘴唇,輕聲的,不太由衷的說:“柏太太,他
  
  在發熱呢!”
  
   “發熱?”愛琳的眉毛挑高了一些。“為了那個鬼魂,他已經發熱了十一年了!”像是
  
  要證實愛琳這句話,柏霈文在枕上猛烈的搖著頭,一面用手在面前揮著,拂著,仿佛要從某
  
  種羈絆裏掙紮出來,嘴裏不停的嚷著:“走開,走開,不要擾我,她來了,含煙,她來了!
  
  啊,不要擾我,不要遮住我,我看到她了,含煙!含煙!含煙!啊,這討厭的霧,這霧太濃
  
  了,它遮著我,它遮著我,它遮著我……”他喘息得像衹垂危的野獸,他的手在虛空中不住
  
  的抓著,撈著,揮著。“啊,不要遮著我,走開!走開!不要遮著我!哦,含煙!含煙!請
  
  你,求你,含煙!別走……”庭院深深17/59
  
   愛琳憤怒的一甩頭,眼睛裏像要冒出火來,她的手緊握著拳,頭高高的昂著,聲音從齒
  
  縫裏低低的迸了出來:
  
   “你去死吧!柏霈文!你既愛她,早就該跟隨她於地下!你去死吧!死了就找著她的魂
  
  了!你去死吧!”
  
   說完,她迅速的掉轉身子,大踏步的走出室外,一面擡高了聲音,大聲喊著說:“老
  
  尤!老尤!準備車子!送我去火車站,我要到臺中去!亞珠,上樓幫我收拾東西!”
  
   方絲縈下意識的追到了房門口,她想喚住愛琳,她想請她留下,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對愛
  
  琳說……但是,她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說。折回到柏霈文的身邊,看著那張燒灼得像火似
  
  的面龐,聽著那不住口的囈語和呼喚,她感到的衹是好軟弱,好恐懼,好無能為力。
  
   亭亭回到樓上來了,她父親的模樣驚嚇了她,用一隻小手神經質的抓著方絲縈,她顫顫
  
  抖抖的說:
  
   “老——老師,爸爸——會——會死嗎?”
  
   “別鬍說!”方絲縈急忙回答。“他在發燒,有些神志不清,燒退了就好了。”從浴室
  
  弄了一盆冷水來,方絲縈絞了一條冷毛巾,蓋在柏霈文的額上,一等毛巾熱了,就換上另一
  
  條冷的。柏亭亭在一邊幫忙絞毛巾。冷毛巾似乎使柏霈文舒服了一些,他的囈語減輕了,手
  
  也不再揮動了,一小時後,他居然進入了半睡眠的狀態中。衹是睡得十分不安穩,他時時會
  
  驚跳起來,又時時大喊著醒過來,每次,總是迷惘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的再睡下去。愛琳收
  
  拾了一個小旅行袋走了,方絲縈知道,她這一去,起碼三天不會回來。她不知道下人們對於
  
  愛琳丟下病重的柏霈文,這時到臺中去做何想法。好心的亞珠衹悄悄的搖了搖頭。老尤呢?
  
  他那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看起來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測的。
  
   晚飯之後,方絲縈和亭亭回到樓上來,方絲縈曾試著想給柏霈文吃點稀飯,但柏霈文始
  
  終沒有清醒過來,熱度也一直持續不退,她衹有讓亞珠把稀飯再收回去。到了九點多鐘,她
  
  強迫亭亭先去睡覺,那孩子已經纍得搖頭晃腦的了。
  
   孩子睡了,愛琳走了,下人們也都歸寢,整棟房子顯得好寂靜。方絲縈仍然守在柏霈文
  
  身邊,為他換著頭上的冷毛巾。她用一個保溫瓶,盛了一瓶子冰塊,把冰塊包在毛巾裏,壓
  
  在他發燙的額上。由於冰塊溶化得快,她又必須另外用一條幹毛巾,時時刻刻去擦拭那流下
  
  來的水,以免弄濕棉被和枕頭。高燒下的他極不安穩,他一直說著鬍話,呻吟,掙紮,也有
  
  時,他會忽然清醒過來,用疲倦的、乏力的、沙啞的聲音問:“誰在這兒?”“是我,方絲
  
  縈。”她答著,乘此機會,給他吃了藥,在他昏迷時,她不知怎樣能使他吃藥。
  
   他嘆息,把頭扭嚮一邊,低低的說:
  
   “讓你受纍了,是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清醒衹是那樣一剎那,轉眼間,他又陷入囈語和噩夢裏,一次,他竟
  
  大聲驚喊了起來:
  
   “不要走!不要走!水漲了,山崩了,橋斷了!不要走!含煙哪!”他喊得那樣凄厲和
  
  慘烈,他的手在空中那樣緊張的抓握,使她情不自已的用自己的雙手,接住了他在空中的
  
  手,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緊緊的握住了她。他的聲音急促的、斷續的、昏亂的嚷著:“你不
  
  走,你不走,是不?含煙?你不走……你好心……你善良……你慈悲……那水不會淹到你,
  
  它無法把你搶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用那發熱的手摸索著她的面
  
  頰,摸索著她的頭髮。方絲縈取下了她的眼鏡,放在床頭櫃上,她又被動的、違心的去迎合
  
  了他。她讓他摸索,讓他抓牢了自己。聽著他那壓抑的、昏亂的、燒灼著的低語。“我愛
  
  你,含煙。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你打我、駡我、發脾氣,都可以,就是別離開我。外面在
  
  下雨,你不能出去,你會受涼……別出去,別走!含煙……我最愛的……我的心,我的命!
  
  你在這兒,你在這兒,你說一句話吧!含煙,不不,你別說……別說什麽,你在這兒,在這
  
  兒就好……”他抓緊了她,抓得那樣牢,仿佛一鬆手她就會逃掉,抓得她疼痛。她坐在床邊
  
  的地毯上,讓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她的頭僕伏在他的床上,讓他摸索。她不想動,不想驚醒
  
  他的美夢。可是,眼淚卻沿著她的眼角,無聲無息的滑落在棉被上。她忍聲的啜泣,讓自己
  
  的心在那兒滴血。然後,她覺得他的抓握減輕了,他的囈語已變為一片難辨的呢喃。她慢慢
  
  的擡起頭來,他的眼睛闔著,他睡著了。她拿開了他額上那滴著水的毛巾,用手輕按了一下
  
  他的額角,感謝天,熱度退了。她抽開了他那個潮濕了的枕頭,一時間,她找不到幹的來
  
  換,衹好到自己房裏去,把自己的枕頭拿來,扶住他的頭,讓他躺在乾燥的枕頭上。再用毛
  
  巾拭去了他額上的水和汗。一切弄清爽,他是那樣的疲乏和脫力,她不敢馬上離去,怕他還
  
  有變化。拉了一張躺椅,她在床邊坐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我衹休息一會兒。”她躺在椅
  
  子裏,闔上了眼睛,疲倦立刻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幾乎是
  
  同時,陷入沉沉的睡鄉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滿窗簾都映滿了陽光,她驚跳起來,纔發
  
  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床毛毯,誰給她蓋的?她對床上看過去,柏霈文躺在那兒,他是清醒而整
  
  潔的,聽到了她的聲音,他立即說:“早。方小姐。”幾點了?她看了看手錶,十點過五
  
  分!自己是怎麽回事?她錯過早上的課了,她忍不住喊了一聲:
  
   “糟了!我遲到了。”“我已經讓亭亭幫你請了一天假。”柏霈文說,他雖憔悴,看來
  
  精神卻已恢復了不少。
  
   “噢,”她有些慚愧和不安,從床頭櫃上拿起了眼鏡,她勉強的說:“很高興看到你恢
  
  復了,你的病來得快,好得倒也快。想吃什麽嗎?”“我已吃過一餐稀飯。”柏霈文說:
  
  “你昨天吩咐給我做的。”方絲縈有點臉紅,她的不安更重了,自己竟睡得這樣熟呀!那
  
  麽,連亞珠、亭亭都看到她睡在這裏了。她轉身嚮室外走去,一面說:“你記住吃藥吧!又
  
  該吃了,藥就在你手邊的床頭櫃上面。”“你如果肯幫忙,遞給我一下吧。”他說。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走了過去,倒了一杯水,拿了一粒藥,她遞給他,他用手撐著身子
  
  坐起來,到底是高燒之後,有些兒頭暈目眩。她又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吃了藥,看著他躺回
  
  枕頭上,她轉身欲去,他卻喊了聲:
  
   “方小姐!”她站住,瞪視著他。“我希望夜裏沒有帶給你太大的麻煩,尤其——我希
  
  望我沒有什麽失禮的地方。”她怔了片刻。“哦,你沒有,先生。”
  
   “那麽,在你走出這個屋子之前,”他又說,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溫柔得滴得出水來。
  
  “請你接受我的謝意和歉意,我謝謝你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我有什麽錯失,請你盡你的能力
  
  來原諒。”“哦,”她有點驚愕,有點昏亂。“我已經說過了,根本沒什麽。好,再見,先
  
  生。”
  
   她匆匆的走出了這房間,走得又急又快。一直回到了自己房裏,她仍然無法瞭解,柏霈
  
  文的臉上和聲音裏,為什麽帶著那樣一份特殊的激動和喜悅?庭院深深18/5910
  
   洗了臉,漱了口,方絲縈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著自己,隔夜的疲倦在臉上沒有留
  
  下太多的痕跡。衹是,眼底的睏惑和迷惘卻比往日更加深了一層。她嘆口氣,慢慢的用發刷
  
  刷著那頭美好的長發,不自禁的想起亭亭所說的話:
  
   “你把頭髮放下來,不要戴眼鏡,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一定漂亮極了。”現在她就放下
  
  了頭髮,沒有戴眼鏡,漂亮嗎?她在鏡中顧盼自己。不,不,沒有愛琳漂亮,愛琳是個名副
  
  其實的美人。但是……自己幹嘛要去跟愛琳比漂亮呢?她望著鏡子,你瘋了,你腦中在鬍思
  
  亂想些什麽?這兒的環境不適合你,你沒看到嗎?你消瘦而蒼白,你現在根本就應該在美
  
  國,嫁給亞力,生一群活活潑潑的兒女,不該在這兒,瞪著一對迷惘的大眼睛跟自己發呆!
  
  你瘋了!你是真的糊塗了,從那個五月的下午,你就失了魂了,你的魂被含煙山莊的廢墟所
  
  勾走了。從那個下午起,你就沒有做過一件對的事情,那含煙山莊有些邪氣,你是真的失了
  
  魂了。
  
   她對自己喃喃的說著,刷子在頭髮上已刷了幾百下了。她並不贊成柏霈文自作主張的幫
  
  她請這一天假,但也慶幸有一天的清閑。把刷子丟在梳妝臺上,她又熟練的把頭髮盤在腦
  
  後,用幾根長發針插好,再戴上眼鏡,還是這樣比較好,這樣的打扮給她安全感。有人輕叩
  
  著房門,她叫了聲“進來”,門開了,亞珠拿著一大束黃玫瑰走了進來,笑吟吟的看著方絲
  
  縈。方絲縈愣了一下,驚奇的說:“這是做什麽呀?亞珠?”
  
   “先生讓我買菜的時候買來的,他要我放在方小姐房裏。”亞珠笑著說,圓圓的臉上,
  
  一股心無城府的樣子。走到架子邊,她拿起了花瓶,裝好了水,把玫瑰一朵一朵的插入瓶
  
  中。
  
   “我來吧。”方絲縈接過了玫瑰,用剪刀修剪著長短,慢慢的插進瓶子裏,她曾是個插
  
  花的好手,對插花一直有很高的興趣。但是,今天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心不在焉,還有種
  
  奇異的感覺。黃玫瑰!黃玫瑰!第一天她住進來,房裏就有一瓶黃玫瑰,如今,又是黃玫
  
  瑰!柏霈文眼睛雖瞎,心智不瞎,他在玩什麽花樣?亞珠沒有立刻離去,站在一邊,她笑嘻
  
  嘻的看著方絲縈剪花插花,對於方絲縈,她一直有種單純的崇拜心理,她認為自從方絲縈走
  
  入了柏宅,這家庭裏纔有了幾分“傢”的氣息,纔有了生氣,有了活力,因此,她喜歡這個
  
  方小姐,遠勝於她的女主人。“方小姐昨夜纍了吧?”她好心的找著話來說。
  
   “唔,”方絲縈有些臉紅。“總得有人照顧病人的,你知道。”
  
   “是的,”亞珠完全同意。“方小姐,你來了之後真好,什麽都變好了。”“怎麽
  
  說?”方絲縈不解的問。
  
   “亭亭也長胖了,先生也有說有笑了,太太也不是那樣天天吵架駡人了。”亞珠說,
  
  門口走去。“我要到廚房去了,老尤說今天晚上有客人來吃飯。”
  
   “有客人?”方絲縈一愣。“柏先生在生病,怎麽還請客人來呢?柏太太又到臺中去
  
  了。”
  
   “我也不知道,是先生讓老尤打電報去找他來的,今天一清早老尤就去打電報。”
  
  “哦?”方絲縈滿心的疑惑,今天一清早發生的事可真不少,希望老尤不要也看到她在躺椅
  
  上睡熟的樣子。打電報?什麽客人如此嚴重?該是柏霈文商業上的朋友吧?亞珠下了樓,她
  
  把花插好了,洗幹淨了手,看了看窗外,秋日的陽光燦爛的照射著。她走出房間,想下樓到
  
  花園裏去走走,經過柏霈文的房門口時,她看了一眼,門是開著的,柏霈文似乎睡著了,窗
  
  簾已經拉開,映了一屋子美好的陽光。她悄悄的走進去,想放下那簾子,或關上窗子,高燒
  
  後的人到底禁不起風吹。她纔走到窗邊,柏霈文就在床上安安靜靜的說:
  
   “方小姐?”她一驚,轉過頭來,瑟縮的說:
  
   “我以為——我以為你睡著了。”
  
   “我夜裏已經睡夠了。”柏霈文說:“你可願意在床邊坐一會兒?”方絲縈有些遲疑。
  
  “怕我?嗯?”柏霈文輕聲的說:“我並不可怕,方小姐,為什麽你常常想躲開我?”“我
  
  沒有。”方絲縈軟弱的說。
  
   “那麽,關上房門,坐到這兒來,如果你肯幫我一個忙,我會十分感激。”方絲縈沒有
  
  移動。“怎麽?方小姐?”柏霈文頓了頓,接著說:“我知道了,你一定很厭煩,一個磨人
  
  的瞎子,是嗎?”
  
   “哦,不。”方絲縈說,走到門邊,她關上了房門,折回到床邊來。“好了,先生。”
  
   “你肯為我念一點東西嗎?”
  
   “念一點東西?”方絲縈睏惑的。
  
   “是的。我的眼睛出事之後,我就再也無法看書,我覺得,我的心靈已經幹涸了。假如
  
  你肯為我念一點東西,你就是做了件好事了。”“你希望我為你念些什麽呢?”
  
   柏霈文從枕頭下面摸出一串鑰匙來,遞給方絲縈,在方絲縈的驚愕之下,他靜靜的說:
  
   “用其中最小的那個鑰匙,打開我床頭櫃下面的抽屜,裏面有個木頭盒子,請為我拿出
  
  來。”
  
   方絲縈狐疑的看著他,這是做什麽呢?她實在是弄糊塗了,她希望柏霈文的心智是健全
  
  的。拿著鑰匙,她打開了那個抽屜,裏面放著一個雕刻得十分精緻的紅木盒子,拿著這盒
  
  子,她不禁呆住了,因為,這盒子整個刻滿了玫瑰花,一枝一枝,一朵一朵,刻得十分生
  
  動。把盒子放在床上,她說:
  
   “哦?柏先生!”“打開它!”柏霈文的呼吸有些急促。
  
   她有些畏縮,再看了柏霈文一眼,她遲遲沒有動手。柏霈文有些不耐了,他急切的說:
  
   “打開呀!”她打開了盒子,好一陣眼花撩亂。盒子中分為兩格,一格中全是女性的首
  
  飾、胸飾、手鐲、項鏈、戒指……應有盡有,全是最上等的珠寶,另一格中,卻是一個紅絲
  
  絨封面,係著黑緞帶的册子。柏霈文低低的說:
  
   “取出那個册子,關上盒子……哦,方小姐,你聽到我說話嗎?為什麽你不動?”
  
  “哦,我……是的。”方絲縈取出了册子,很快的把這盒子關起來。“把盒子放回抽屜吧,
  
  這是那次火災中唯一搶救出來的東西。你收好了嗎?方小姐?”
  
   “是——的。”“好,你坐下吧。”她坐了下來。“打開册子!開始吧,你念給我
  
  聽。”
  
   她深深的看了看柏霈文,然後,她慢慢的打開了册子的第一頁。她的心一陣緊縮,眼前
  
  金星亂迸,昨夜睡得太少,竟如此心浮氣躁,頭暈目眩。她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看著
  
  那第一頁上的字跡:“愛妻章含煙遺稿“怎樣了?方小姐?”柏霈文催促著。“你沒有不舒
  
  服吧?你在嘆氣嗎?”“哦,我有些纍,我想我昨夜沒有睡好。”方絲縈勉強的說,她想逃
  
  掉眼前這件工作。
  
   “但是,你願意為我念幾段吧?”他固執的。
  
   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好吧,假若你一定要聽。”
  
   她低下頭去,越過了這第一頁,她從正文開始念起。這正文是用娟秀而細小的字跡,整
  
  齊的寫在米色的、有玫瑰暗花的信箋上,再被細心而精緻的裝訂了起來的。一上來,是一首
  
  極動人的小詩,她輕柔的念了起來: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嚮我輕輕私語:‘要你!要你!要你!’
  
   記得那夜月色旖旎,你問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嚮你悄悄私語:‘愛你!愛你!愛你!’
  
   但是今夕何夕?你我為何不交一語?我不知你有何希冀,你也不問我心底秘密,
  
   衹有杜鵑鳥在林中唏噓:
  
   ‘不如離去!不如離去!’”
  
   方絲縈輕輕的擡起頭來,看了看柏霈文。他仰躺在那兒,雙手手指文叉著放在頭底下,
  
  那對失明的眸子大大的瞪著,臉色是嚴肅的、深沉的、全神貫註的。方絲縈心底的痛楚在擴
  
  大,擴大……變成一股強大的壓力,壓迫著她的神經,這工作對於她是殘忍而痛苦的。兩滴
  
  淚沿著她的面頰滾下來,她悄悄的拭去了它。再念下去的時候,她的聲音顫抖:
  
   “我還能清晰的記得那個日子,那個酷熱的下午,我站在
  
   那曬茶葉的廣場上,用藍布包著頭,用藍布包著手和腳,
  
   站在那兒,看著那些茶葉在我眼前浮動。那時候,我心
  
   裏想的是什麽呢?沒有夢,沒有詩,沒有幻想中的王子,
  
   我貧乏,我孤獨,我就像一粒曬幹了的茶葉,早已失去
  
   了青翠的色澤。可是,就在那個下午,那個被太陽曬得
  
   發燙的下午,我的一生完全轉變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念不下去了,最起碼,是不願意念下去了。她停住了,擡起頭來,她呆
  
  呆的看著柏霈文,柏霈文的身子動了動,他的臉轉嚮她。
  
   “怎麽了?”他問。她陡的站了起來,把那本册子拋在床上,她顫聲的、激動的說:
  
  “對不起,柏先生,我不能為你繼續念下去了,我很疲倦,我想去休息一下。”說完,她不
  
  管柏霈文的反應和感想如何,就徑直的走嚮門邊,打開房門,她迅速的走出去,反手關上了
  
  門,背靠在門上,她閉上眼睛,站了好一會兒,心裏卻像一鍋煮沸了的水,在那兒翻滾不
  
  已。好半天,她睜開了眼睛,卻猛的大吃了一驚,在她面前,老尤正靜靜的站著,註視著
  
  她。
  
   “哦!”她驚呼了一聲。“你做什麽?老尤?你嚇了我一跳!”
  
   老尤對她彎了彎腰,他的態度恭敬得出奇。
  
   “對不起,”他說,他手裏握著一張紙。“有一封電報,我要拿進去給先生。”
  
  “噢,”她慌忙讓開,一面說:“你念給他聽嗎?”庭院深深19/59
  
   “是的,”老尤說,敏銳的望著她:“或者方小姐拿進去念給他聽吧。”“哦,不。”
  
  方絲縈嚮樓下走去。“你去吧。”她說著,很快的下了樓,她不喜歡老尤看她的那份眼光,
  
  她覺得頗不自在。老尤,那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對她有怎樣的看法和評價呢?午後,方絲縈
  
  决定還是去學校,她發現沒有亭亭在她身邊,柏宅對她就充滿了某種無形的壓力,使她的每
  
  根神經都像拉緊了的弦,再施一點兒力量就會斷掉。她去了學校,纔上了兩節課,柏宅就打
  
  電話來找她,她拿起聽筒,對方竟是柏霈文。“方小姐?”他問,有些急迫。
  
   “是的。”“哦,”他鬆了口氣。“我以為你……”
  
   “怎樣?”“哦,算了。”他的聲音中恢復了生氣,是什麽因素使他的語氣中帶著那麽
  
  濃重的興奮?“衹是,下午早點回來,好嗎?”
  
   “我會和亭亭一起回來。有——有什麽事嗎?”
  
   “哦,沒有,沒什麽,”
  
   挂上了電話,方絲縈心中好迷糊,好混亂,好忐忑。柏霈文在搞什麽鬼嗎?聽他那語
  
  氣,好像擔心她是離傢出走或不告而別了。但是,即使她是不告而別了,對他是件很重要的
  
  事嗎?她坐在辦公桌後面,瞪視著面前的練習本,她批改不下去了。那些字跡全在她眼前浮
  
  動,遊移……浮動,遊移……浮動,遊移……最後,都變成了那首小詩: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嚮我輕輕私語:‘要你!要你!要你!’
  
   ………”多麽纏綿旖旎的情緻,可是,也會有最後那“不如離去!不如離去!”的一
  
  日,噢,人生能夠相信的是些什麽呢?能夠贊美的又是些什麽呢?假如這世界上竟沒有持久
  
  不變的愛,那麽,這世界上還有些什麽?看柏霈文那份癡癡迷迷,思思慕慕,那不是個寡情
  
  的人呵!章含煙泉下有知,是否願意再續恩情?她想著,想著,於是,她拿起一支筆來,在
  
  一陣心血來潮的衝動下,竟學著章含煙的口氣,把那首詩添了一段:
  
   “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
  
   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
  
   兩個世界,幾許癡迷?
  
   十載離散,幾許相思,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聽那杜鵑在林中輕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寫完,她感到一陣耳鳴心跳,臉孔就可怕的發起燒來了。她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慢
  
  慢的喝下水,心跳仍不能平靜。把那首小詩夾在書本裏,她緩緩的踱到窗前,極目遠眺,校
  
  園外的山坡上,是一片片青蔥的茶園,仿佛又快到採茶的時間了。放學後,她牽著亭亭回到
  
  柏宅,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她有一份特殊的、不安的感覺,她竟有些害怕柏宅那兩扇紅
  
  門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呼吸那樣急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跳那樣迅速?會有什麽事
  
  情發生嗎?她咬著嘴唇,握著亭亭的手竟微微的出汗了。
  
   走進了柏宅,老尤正在院子中洗車子,那輛雪弗蘭上灰塵僕僕。看到了她們,老尤唇邊
  
  涌上了一抹笑意,他那銳利的眼光是明亮而和煦的。“亭亭,快上樓,你高叔叔來了。在你
  
  爸爸房裏呢!”老尤說。“高叔叔?”亭亭發出了一聲歡呼,放開了方絲縈的手,她直衝進
  
  客廳裏去,一面大聲的喊著:“高叔叔!高叔叔!高叔叔!”
  
   方絲縈心底一陣冰冷,高叔叔?天!這是個什麽人?上帝知道!不要是……她僵住了,
  
  四肢癱軟得像一堆棉花,頭腦中糊糊塗塗,她發覺自己不大能用思想,不,不是“不大
  
  能”,是“完全不能”!自己腦中那思想的齒輪已經完全停頓了。她機械化的邁進了客廳,
  
  呆呆的站在那兒,她可以聽到樓上傳來的笑語喧嘩,在亭亭喜悅的笑聲和尖叫聲裏,夾著一
  
  個男性的、爽朗的、熱情的聲浪:
  
   “亭亭!你這個小東西!你越長越漂亮,越長越可愛了!來!你一定要帶我去見見你那
  
  個方老師!她在樓下嗎?”
  
   方絲縈一驚,像閃電般,她的第一個意識是“走”!“馬上離開這兒”!但是,來不及
  
  了,她剛轉過身子,就聽到一串腳步聲奔下樓梯,和亭亭那喜悅的尖叫:
  
   “方老師!這是我高叔叔!”
  
   是的,她逃不掉了,她必須面對這份現實了。慢慢的,她轉過頭來,僵硬的正視著面前
  
  那個男人,高大的身材,微褐色的皮膚,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她走上前去,慢慢的對他伸
  
  出手來:“你好,高先生,”她毫無表情的說。“很高興認識你。”
  
   “哦,”那男人怔住了,他直直的望著她,竟忽視了那對自己伸來的手。他們四目相
  
  矚,好長的一段時間,誰也不開口。終於,他像猛然醒過來一般,笑容回覆到他的臉上,他
  
  握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高興的說:“我也高興認識你,方小姐。”說完,他掉頭對站在一
  
  邊的亭亭說:“亭亭,你是不是該上樓陪你爸爸說說話?他在生病,還不能起床呢!還有,
  
  我有東西帶給你,在你爸爸那兒,去問他要去!”“好呀!”亭亭歡呼著,一口氣衝上樓去
  
  了。
  
   這位高先生迫近了方絲縈,笑容在他臉上隱沒了,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方絲縈的
  
  臉上,那目光是銳利的、深刻的、批判的,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說。
  
   “他打電報叫你來的,是嗎?”她冷冷的說。“我應該猜到他是叫你,他並不像我想像
  
  那樣糊塗。”
  
   “他需要一對眼睛。”“所以他叫你來!事實上,他現在不需要眼睛,他需要眼睛是十
  
  一年前。”他驚奇的望著她,接著,他開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要一直看進她的骨頭裏
  
  去,然後,他深吸了口氣:
  
   “你變了!你真變了。”
  
   “從另一個世界裏來的鬼魂,能不變嗎?”她說,仍然是冷冰冰的。他繼續打量她。
  
  “可是,這對你並不合適。”
  
   “什麽?”“這眼鏡,這發髻,這服裝……你無法偽裝自己,隨你怎樣改變裝束,見過
  
  你的人仍然會認出你來。除去眼鏡吧!含煙。”含煙?含煙?含煙?這名字一旦被正確肯定
  
  的喚出來,所有的偽裝都隨之而逝了。含煙!這湮沒了十年的名字!這埋葬了十年的名字!
  
  這死亡了十年的名字!現在,她又復活了嗎?復活了嗎?復活了嗎?她聽到樓梯上有響聲,
  
  擡起頭來,她看到亭亭牽著柏霈文的手,正慢慢的走下樓來,柏霈文臉色是蒼白而憔悴的,
  
  但他的神情是緊張而興奮的,抓住樓梯的扶手,他顫聲說:“立德,你認出來了嗎?是她
  
  嗎?”
  
   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說!如果你說出來,一切就都完了!哦,不,不,高立
  
  德,你不能說!章含煙已經死了!十年前就死了!她擡起眼睛來,哀懇的看著高立德,再哀
  
  怨的看嚮柏霈文,她的嘴唇枯裂,她的喉嚨幹澀,她的聲音凄厲:“不!柏霈文!那不是
  
  她!章含煙已經在十年前,被你殺死了!”說完,她的眼前一陣昏黑,她站立不住,地面在
  
  她腳下波動,她撲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第二部庭院深深20/59灰姑娘
  
   11
  
   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逼射著大地,臺灣的仲夏,酷熱得讓人暈眩。柏霈文把車子停
  
  在工廠門口,鑽出車子,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烈日閃爍得他睜不開眼睛。走進工廠,茶葉的
  
  清香就彌漫在空氣中,再夾雜著茉莉花的香味,又甜淨,又清新,這味道是柏霈文永遠聞不
  
  厭的。深呼吸了一下,柏霈文覺得精神一振,好像那炙人的暑氣都被這茶葉香驅散了不少。
  
  經過了機器房,那烤爐的聲音和搓茶機的聲音軋軋的響著,好單調,好倦怠。爐邊的烤茶師
  
  傅擡起頭來,對柏霈文點首為禮。火在機器下燃著,整個機器房都變成了烤箱,那些師傅和
  
  女工都汗流不已。柏霈文在機器房門口站了片刻,再繼續往前走。曬茶場上正在曬著茶青,
  
  有三四個女工,戴著鬥笠,用布包著手腳,站在烈日之下,拿著竹耙,不住的翻動那些茶
  
  青。看到了柏霈文,她們並沒有停止工作,也沒有加以註視,老闆跟她們的距離很遠,她們
  
  是由領班管理的。
  
   穿過了曬茶場,柏霈文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這是整個工廠中,除去了冷藏庫,唯一有
  
  冷氣的房間。柏霈文每天都要辦六七小時的公。柏霈文不在的時候,這房間就是會客室。工
  
  廠中其他高級職員,像趙經理、張會計等的辦公廳就在隔壁一間。再過去,就是女工們的休
  
  息室、餐廳,和宿舍。這一排房子,整整有五大間,和機器房、晾茶房、冷藏庫等成為一個
  
  “凹”字形建築的,在“凹”字形正中的空曠處,就成為了曬茶場。以規模來論,柏霈文這
  
  傢茶葉加工廠已是臺北最大的一傢。別傢工廠,搓茶、烤茶都還在用人工的階段,柏霈文則
  
  都用機器來取代了。因此,最近幾年來,工廠擴張得非常厲害,業務的發達也極迅速,柏霈
  
  文在做事及創業方面,是有他獨到的見解和才幹的。所以,這工廠雖然是柏霈文父親所創
  
  設,但是,真正發達起來,卻是在老人逝世之後。在工廠中做了十幾年的張會計,常對新任
  
  的趙經理說:
  
   “別看我們小老闆文質彬彬的,做起事來比他老子強多了!他接手纔三年,業務擴張了
  
  十倍還不止!”
  
   柏霈文的哲學是:不斷的投資。他們工廠賺的每一筆錢,再投資於工廠,買機器,修房
  
  捨,建冷藏庫……他提高了産品的品質,因此,臺北市的幾傢大茶莊,都成為他的固定主
  
  顧。接著,國外的訂單也源源而來,他自己的茶園已供不應求,他就再買茶園,又改良種茶
  
  的方法,也不知他怎麽處理的,別傢的茶園頂多一年收五次茶,春茶三次,秋茶兩次。他傢
  
  的茶園,卻常常收八九次茶,每次的品質還都不差。因此,“柏傢茶”的名氣在茶葉界中,
  
  幾乎是無人不知的。
  
   走進了房間,柏霈文才坐下來,趙經理已拿著一大疊單據走來了。站在柏霈文桌子前
  
  面,他說:
  
   “日本的訂單來了,指定要‘雀舌’,我們恐怕怎麽樣也生産不了這麽多。馨馨茶莊和
  
  清香茶莊也預定‘雀舌’,今年,我們的雀舌好像大出風頭呢!”
  
   “雀舌”是一種緑茶,會品茶的人,就都知道雀舌,這種茶必須用茶葉心來做,葉片全
  
  不要,衹要茶葉心,因此,許多茶葉心才能製出一點兒“雀舌”,這種茶也就特別名貴了。
  
   “日本要訂多少?”柏霈文問。
  
   “一千箱。”“我們接下來!”柏霈文說。
  
   “行嗎?他們要三個月內交貨,秋茶要十月才能收呢!如果不能按期交貨,他們還要罰
  
  款。”
  
   “你等一等,我打個電話問問。”
  
   柏霈文撥了傢裏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傭人阿蘭,柏霈文問:“高先生在不在?”
  
  “剛從茶園裏回來。”“請他聽電話。”對方來了。柏霈文簡潔明了的說:
  
   “立德,茶園的情況怎樣?我一個月之內要收一批茶,行嗎?我接了日本的訂單。”
  
   “什麽訂單?”“雀舌。”“哈!”對方笑著。“我衹好站在茶園裏呼風喚雨,然後對
  
  著那些茶樹,吹口仙氣。叫:‘長!長!長!’看它們長得出來不?”“別說笑話,你倒說
  
  一句,行還是不行?”
  
   “行!”對方斬釘斷鐵的,爽快俐落的。“這可是你說的,立德,到時候采不來,我可
  
  要找你!”
  
   “放心吧,霈文,什麽時候誤過你的事?”
  
   “那麽,晚上見!”“等等!”“怎麽?”“伯母叫你回傢吃晚飯!”
  
   “哦。”柏霈文挂斷了電話,望著趙經理,點點頭說:“就這樣,我們接下了。”“這
  
  位高先生,可真有辦法啊!”趙經理忍不住的說。“茶樹好像都會聽他的話似的。”
  
   “他是專傢呀!”柏霈文說。“還有別的事嗎?”
  
   “這些合同要簽字。勝大貿易行朱老闆請你星期六吃晚飯,打過七八個電話來了。”
  
   “勝大?銷哪裏?”“東南亞。”“我們原來不是包給宏記的嗎?你把宏記的合同找出
  
  來給我看看再說。其實宏記也不壞,就是付款總是不幹不脆,他上次付的是幾個月的期
  
  票?”
  
   “六個月。”“實在不太像話,合同上訂的是幾個月?”
  
   “好像是三個月。”“你先把合同拿來,我看看吧。”柏霈文接過了單據,一張張看
  
  著,趙經理轉身欲去,柏霈文又喊住了他。“等一下,趙經理。”“柏先生?”“我看到鍋
  
  爐房裏的工人好像苦得很,溫度太高了,你通知張會計,給機器房裝上冷氣機,費用列在裝
  
  置項內,馬上就辦,越快越好。”“好的。”趙經理笑了笑。“不過這樣一來,大傢該搶機
  
  器房的工作了。”趙經理退出了房間,柏霈文靠進椅子裏,開始研究著手裏的幾張合同,他
  
  勾出好幾點要修改的地方。正要打電話找張會計來,忽然看到一群女工緊緊張張的從窗口跑
  
  過去,同時人聲嘈雜。他吃了一驚,站起身來,他打開房門,看到大傢都往曬茶場跑去,他
  
  順著大傢跑的方向看過去,衹見一簇人擁在曬茶場中,不知道在看什麽。他抓住了正往場中
  
  跑去的趙經理,問:“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有個女工在曬茶場上暈倒了。”
  
   “暈倒了?”他一驚,迅速的嚮曬茶場走去。烈日如火般的曝曬著,曬茶場的水泥地被
  
  曬得發燙,他從冷氣間出來,更覺得那熱氣蒸人。這樣的天氣,難怪女工要暈倒,在曬茶場
  
  上的女工應該輪班的,誰能禁得起這樣的大太陽曝曬?他衝到人群旁邊,叫著說:“大傢讓
  
  開!給她一點空氣!”
  
   工人們讓開了,他走過去,看到一個女工仰躺在地下,鬥笠仍然戴在頭上。鬥笠下,整
  
  個面部都包在一層藍布中,衹露出眼睛和鼻子,手腳也用藍布包著,這是在太陽下工作的女
  
  工們的固定打扮,以防太陽曬傷了皮膚。柏霈文蹲下身來看了看她,又仰頭看了看那仍然直
  
  射著的太陽。他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把她移往陰涼的地方,然後解除掉那些包紮物。毫不
  
  考慮的,他伸手抱起了這個女工,那女工的身子躺在他的懷裏,好輕盈,他不禁愣了一下。
  
  把那女工抱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對跟進來的趙經理說:
  
   “把冷氣開大一點!快!”
  
   趙經理扭大了冷氣機,他把那女工平放在沙發上,然後,立即取下了她的鬥笠,解開了
  
  那纏在臉上的布,隨著那布的解開,一頭美好而烏黑的頭髮就像瀑布般披瀉了下來,同時,
  
  露出了一張蒼白而秀麗的臉龐。那張臉那樣秀氣,柏霈文不禁怔住了,那高高的額,那彎彎
  
  的眉綫,那闔著的眼瞼下是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鼻子小而微翹,緊閉的嘴唇卻是薄薄的,
  
  毫無血色的,可憐兮兮的。他怔了幾秒鐘,就又迅速的去掉她手腕上的布,再解開她襯衫領
  
  子上的衣扣,一面問趙經理:“這女工叫什麽名字?”
  
   趙經理看了看她。“這好像是新來的,要問領班纔知道。”
  
   “叫領班來吧,再拿一條冷毛巾來。”
  
   領班是個三十幾歲,名叫蔡金花的女工,她在這工廠中已經做了十幾年了,看著柏霈
  
  文,她恭敬的說:
  
   “她的名字叫章含煙,纔來了三天,我看她的樣子就是身體不太好,她自己一定說可以
  
  做……”
  
   “章含煙?”柏霈文打斷了蔡金花的話,這名字何其太雅,“怎麽寫的?”“立早章,
  
  含就是一個今天的今字,底下一個口字,煙就是香煙的煙。”蔡金花笨拙的解釋。“她住在
  
  我們工廠的宿舍裏嗎?”
  
   “不,宿舍沒有空位了,她希望住宿舍,可是現在還沒辦法。”“為什麽不派她在晾茶
  
  室工作?”
  
   “哦,柏先生,”蔡金花勉強的笑了笑,天知道領班有多難做,誰不搶輕鬆舒適的工作
  
  呢?誰又該做太陽下的工作呢!“都到晾茶室,誰到曬茶場呢?她是新手,別的工作還不敢
  
  叫她做。”“哦。”柏霈文點了點頭,看著躺在沙發上的章含煙,瘦瘦小小的個子,穿了件
  
  白底小紅花的洋裝,皮膚白而細膩,手指細而纖長。這不是一個女工的料,太細緻了。“她
  
  住在哪裏?”
  
   “不知道。”蔡金花有些局促的說:“等會兒我問她。假如我早知道她吃不消……”
  
  “好了,”柏霈文揮揮手。“你去吧!讓她在這裏休息一下,她今天恐怕沒辦法繼續工作
  
  了,醒了就讓她回去休息一天再說。你先去吧。”蔡金花退出去了。章含煙額上蓋著冷毛
  
  巾,又在冷氣間躺了半天,這時,她醒轉了過來。她的眉頭輕蹙了一下,長睫毛嚮上揚了
  
  揚,露出一對霧蒙蒙的,水盈盈的眸子,就那樣輕輕一閃,那睫毛又蓋了下去,眉頭蹙得更
  
  緊了。她試著移動了一下身子,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她醒了。”趙經理說。
  
   “我想她沒事了,”柏霈文放下心來。“你也去吧,讓她在這兒再躺一下。”趙經理走
  
  出了房間。柏霈文就徑直走到章含煙的面前,坐在沙發前的一張矮桌上,他雙手交叉著放在
  
  胸前,靜靜的、仔細的審視著面前這張年輕的臉龐。那尖尖的小下巴,那下巴下頸項上美好
  
  的弧綫,那瘦弱的肩膀……這女孩像個精緻玲瓏的藝術品。那輕蹙的眉峰是惹人憐愛的,那
  
  像扇子般輕輕煽動的睫毛是動人的,還有那小嘴唇,那低低嘆息著的小嘴唇……她是真的醒
  
  了。她的長睫毛猛的上揚,大大的睜著一對受驚的眸子,那黑眼珠好大,好深,好黑,像兩
  
  泓黝暗的深潭。“我……怎麽了?”她問,試著想坐起來,她的聲音細柔而無力。“
  
  動!”柏霈文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最好再躺一躺,你暈過去了一段時間。”她睜大了
  
  眼睛,疑惑的望著他,好半天,她纔醒悟的“哦”了一聲,乏力的垂下了睫毛。她的頭傾嚮
  
  一邊,眼睛看著地下,手指下意識的弄著衣角,發出一聲好長好長的嘆息。庭院深深21/59
  
   “我真無用。”她自語似的說。“什麽都做不好。”
  
   這聲低柔的自怨自艾使柏霈文心中掠過一抹奇異的、憐恤的情緒。她躺在那兒,那樣蒼
  
  白,那樣柔弱,那樣孤獨和無助。竟使他情不自禁的涌起一股強烈的,要安慰她,甚至要保
  
  護她的欲望。“你在太陽下工作得太久了,”他很快的說。“這樣的天氣誰都受不了,別擔
  
  心,我可以讓他們把你調到晾茶室或機器房去工作。”她靜靜的瞅著他,眸子裏有一絲研究
  
  的意味,那眉峰仍然是輕蹙著的。“別為我費心,柏先生。”她輕聲的說,有些慚愧,有些
  
  不安,最讓她感覺惶然的,是自己竟這樣躺在一個男人的面前。對於柏霈文,她在進工廠的
  
  第一天,就已經很熟悉了。她知道整個工廠對這位年輕的老闆都又尊敬,又信服。在工人們
  
  的心目中,柏霈文簡直是人與神的混合體;年輕、漂亮、有魄力、肯做、肯改進、而又體諒
  
  下人。這時,她纔領會到工人們喜歡他的原因,他是多麽和氣與溫柔!“曬茶場的工作不是
  
  頂苦的,我應該練習。”她說。“反正工作都要有人做,我不做,別人還不是一樣要做。”
  
   “誰介紹你來的?”“你廠裏的一個女工,叫顔麗麗,我想你並不認識她,她是我的鄰
  
  居。”他深深的看著她,這時,她已經坐起來了,取下了按在額上的毛巾,她長發垂肩,皓
  
  齒明眸。有三分瑟縮,有七分嬌怯,更有十二分的雅緻。他不禁看得呆住了。
  
   “這工作似乎並不適合你。”他本能的說。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開除我。”她有些受驚的說,大眼睛裏帶著抹憂愁,祈求的看
  
  著他。
  
   “哦,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急的說。“我衹是覺得,這工作對你而言太苦了,
  
  你看起來很文弱,恐怕會吃不消。”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再揚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顯得更清亮了。她放開了蹙著的眉
  
  梢,唇邊浮起一個可憐兮兮的微笑。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讓柏霈文心動。她微笑著,自嘲
  
  似的說:“我做過更苦的工作。”“什麽工作?”她沉默了。半晌,她纔重新正視他,她唇
  
  邊依然帶著笑,但臉上卻有股難解的、鷙猛的神氣。
  
   “請不要問吧,柏先生。您必須瞭解,身體上的苦不算什麽,在這兒工作,我精神愉
  
  快。我是很容易找到其他非常輕鬆的工作的,但是,我還不想在這麽年輕的時候,就讓自己
  
  的生命被磨蝕得黯然無光。”
  
   柏霈文心裏一動,這是一個女工的談吐嗎?他緊緊的看著她,問:“你念過書嗎?”
  
  “高中畢業。”高中畢業?想想看!她竟是一個高中畢業的女學生!卻在曬茶場中做女工!
  
  他驚訝的瞪視著她,覺得完全被她攪糊塗了。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呢?難道她僅僅是想在這兒
  
  找尋一些生活的經驗嗎?還是看多了傳奇小說,想去體驗另一種人生?“既然你已經高中畢
  
  業,你似乎不必做這種工作,你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職業呀!”
  
   “我找過,我也做過,柏先生。”她笑笑,笑得好無力。“正經的工作找不到,我沒有
  
  人事關係,沒有鋪保,沒有推薦,高中文憑不像你想像那樣值錢。另外,我也做過店員、抄
  
  寫員、女秘書,結果發現我出賣的不是勞力、智力,而是青春。我還做過更糟的……最後,
  
  我選擇了你的工廠,這是我工作過的,最好的他方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凝視著她那張姣
  
  好的臉龐,他瞭解了一個少女在這社會上謀職的睏難,尤其是美麗的少女,陷阱到處都是,
  
  等著這些女孩跳下去。他在心底嘆息,他惋惜這個女孩,章含煙,好雅緻的名字!
  
   “工作對於你是必須的嗎?”
  
   “是的。”“為什麽?”“還債。”“還債?你欠了債嗎?你的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她頽喪了下去,坐在那兒,她用手支著頤,眼珠更深更黑了。“我從
  
  小父母就死了,我已經不記得他們是什麽樣子,我被一個遠房的親戚帶到臺灣,那親戚夫婦
  
  兩個,衹有一個白癡兒子。他們撫養我,教育我,一直到我高中畢業,然後,他們忽然說,
  
  要我嫁給那個白癡……”她輕笑了一下,看著柏霈文。“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我不肯,於
  
  是,所有的恩情都沒有了。我搬出來住,我工作,我賺錢,為了償還十幾年來欠他們的
  
  債。”
  
   “這是沒道理的事!”柏霈文有些憤慨的說。“你需要償還他們多少呢?”“二十
  
  萬。”“你在這兒工作一個月賺多少?”
  
   “一千元。”天哪!她需要工作多久,才能償還這筆債務!他看著章含煙,後者顯然對
  
  於這份命運已經低頭了,她有種任勞任怨的神情,有種坦然接受的神態,這更使柏霈文由衷
  
  的代她不平。“你可以不還這筆錢,事先他們又沒說,撫養你的條件是要你嫁給那白癡!在
  
  法律上,他們是一點也站不住腳的。你大可不理他們!”“在法律上,他們雖然站不住腳,
  
  在人情上,我卻欠他們太多!”她嘆了口氣,眉峰又輕蹙了起來。“你不懂,我毀掉了他們
  
  一生的希望,在他們心目裏,我是忘恩負義的……所以,我願意還這筆錢,為了減輕我良心
  
  上的負荷。”擡起睫毛來,她靜靜的瞅著他,微嚮上揚的眉毛帶著股詢問的神情。“人生的
  
  債務很難講,是不是?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誰欠了誰。”柏霈文凝視著章含煙,他欣賞她!
  
  他每個意識,每個思想都欣賞她!而且,逐漸的,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強烈的、驚喜的情緒,
  
  他再也沒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會有一個這樣的人物!像是在一盤沙子裏,忽然發現了一
  
  粒珍珠,他掩飾不了自己狂喜的、激動的心情。站起身來,他忽然堅决的說:
  
   “你必須馬上停止這份工作!”
  
   “哦?先生?”她吃驚了,剛剛恢復自然的嘴巴又蒼白了起來。“我抱歉我暈倒了,我
  
  保證……”
  
   “你保證不了什麽,”他微笑的打斷她,眼光溫柔的落在她臉上。“如果你再到太陽下
  
  曬上兩小時,你仍然會暈倒!這工作你做不了。”“哦?先生?”她仰視著他,一臉被動
  
  的、無奈的樣子,那微微顫動著的嘴唇看來更加可憐兮兮的了。
  
   “所以,從明天起,你調在我的辦公室裏工作,我需要一個人幫我做一些案頭的事情,
  
  整理合同,擬訂合同,簽發收據這些。等會兒我讓老張給這兒添一張辦公桌,你明天就開
  
  始……”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出乎柏霈文的意料,她臉上絲毫沒有欣喜的神情,相反的,
  
  她顯得很驚惶,很畏怯,很瑟縮,又像受了傷害。“哦,不,不,先生。”她急急的說。
  
  “我不願接受這份工作。”“為什麽?”他驚異的瞪著她。
  
   她閉上了眼睛,低下了頭,再擡起頭來的時候,她眼裏已漾滿了淚,那眼珠浸在淚光
  
  中,好黑,好亮,好凄楚。她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我抱歉,柏先生,你可以說我不識擡
  
  舉。我不能接受,我不願接受,因為,因為,……”她吸了一口氣,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
  
  一直流到那蠕動著的唇邊。“我雖然渺小,孤獨,無依……但是,我不要憐憫,不要同情,
  
  我願意自食其力。我感激你的好心,柏先生,但請你諒解……,我已一無所有,衹剩下一份
  
  自尊。”說完,她不再看柏霈文,就衝到門邊。在柏霈文還沒有從驚訝中回覆過來之前,她
  
  已經打開門跑出去了。柏霈文追到了門邊,望著她那迅速的,消失在走廊上的小小的背影,
  
  他不禁呆呆的怔在那兒。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提議,竟反而傷了那顆柔弱的心。可是,在
  
  他的心靈深處,他卻被撼動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是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被撼動
  
  了。庭院深深22/5912
  
   含煙躺在她那間小屋的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看著天花板。蒸人的暑氣彌漫在這小
  
  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褪色的藍布窗簾上。空氣中沒有一絲兒風,室內熱得像個大
  
  烤箱。她頸項後面已經濕漉漉的全是汗,額前的短發也被汗所濡濕了。身子底下的棉被也是
  
  熱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爐溫火上。她翻了一個身,把頸後的長發撩到頭頂上,呼出一口
  
  長氣,那呼出的氣息也是炙熱的。凝視著窗外,那竪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傢工廠的高墻,灰色
  
  而陳舊的墻壁上有著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漬——沒有一點兒美感。這個午後是長而倦怠的,是
  
  被太陽曬幹了的,是無臭、無味、無色的。
  
   今天沒有去上班,以後的日子又怎麽辦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經表示她不是個
  
  女工的材料,她再去衹是給人增加負擔而已。她絶不能利用一個異性對自己的好感來作為進
  
  身之階,柏霈文給她的工作她無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葉加工廠也不能再去了,她必須另
  
  謀出路。是的,出路!這兩個字多不簡單,她的出路在哪兒呢?橫在門前的,衹是一條死巷
  
  而已。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汗涔涔的,說不出有多難受。她想起蘇軾的詞:“冰肌玉骨,自
  
  清涼無汗。”想必那女孩不是關在這樣一間悶騰騰的房裏,否則,要冰肌玉骨也做不到了。
  
  她嘆息了一聲,什麽詩情,什麽畫意,也都需要經濟力量來維持啊!現實是一條殘忍的鞭
  
  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詩情畫意都趕走。站起身來,她打開後門,那兒是個小小的天井,天井
  
  中有著抽水的幫浦,這兒沒有自來水,衹能用幫浦抽水。天井後面就是房東的傢,她這間小
  
  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價錢租來的。事實上,這小屋是房東利用天井的空間,搭出來的一間屋
  
  子,且喜有兩個門,一個通天井,一個通一條窄巷,所以,她還能自由出入。到了天井裏,
  
  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個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浸在水裏,那沁涼的水帶
  
  來了絲絲涼意。她站直身子,室內沒有穿衣鏡,她拿起桌上的一個小鏡子,審視著自己,那
  
  凌亂的頭髮下是張蒼白的臉,失神的大眼睛裏盛滿了落寞,放下鏡子,她長嘆了一聲。坐在
  
  桌前,她拿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
  
   “我越貧窮,我越該自重,我越微賤,我越該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該自惜!”寫完,
  
  她覺得心中舒暢了許多,連那份躁熱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頭髮,換了件淺藍色的洋裝,
  
  她决心出去走走。可是,她還來不及出門,門上已傳來一陣剝啄之聲,她怔了怔,誰會來看
  
  她?她這小屋中是從沒有客人的。
  
   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她就更加驚訝了,門外,一個男人微笑的站在那兒,挺拔,修
  
  長,整潔……這竟然是柏霈文!“哦,”她吃驚的說:“我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您
  
  會……”“你這兒實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著說,不等含煙請他,他已經自顧自的走了
  
  進來,不經心似的打量了一下這間簡單的房間,他繼續說,“車子開不進來,我衹好把它停
  
  在巷子口。”“你怎麽知道我的住址?”含煙問,關上了房門,走到桌邊幫他倒了一杯白開
  
  水。“對不起,衹有開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說,斜靠在桌子上,註視著含煙。“我找蔡金花,蔡金花
  
  找顔麗麗……”他緊緊的盯著她。“為什麽今天不來上班?”他的聲音低而沉,那微笑從他
  
  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某種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臉上。
  
   “哦!”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縮。“我辭職了,先生。”她低低
  
  的說。
  
   他瞅著她,沒有說話,但他的目光裏帶著責備,帶著研判,帶著薄薄的不滿。轉過身
  
  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紙張,拿起來,他註視著上面的字跡。好一會兒,他纔放下那張紙,擡
  
  起頭來,靜靜的看著她。“我們談一談,好嗎?”
  
   “是的,柏先生。”她說,微微有些緊張。
  
   他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望著她。她無奈的輕嘆了一聲,也在他對面的床沿上坐下
  
  了,因為這屋裏衹有一張椅子,擡起眼瞼,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她臉上的神情是被動的。
  
   “為什麽要辭職?”他問。
  
   “你說過,那工作對我不適合。”“我有適合你的工作。”
  
   “先生!”她懇求的喊了一聲。
  
   他把桌上那張紙拿到手中,點了點頭。
  
   “就是這意思,是不是?”他問,盯著她。“你以為我是怎樣一個人?把你弄到我的辦
  
  公廳裏來作花瓶嗎?你的自尊使你可以隨便拒絶別人的好意嗎?結果,我為了要幫助你,反
  
  而讓你失業了,你這樣做,不會讓我難堪嗎?噢,章小姐,”他逼視著她,目光灼灼。“你
  
  是不是太過分了一些?”
  
   含煙瞪視著他,那對眸子顯得好驚異,又好無奈。蠕動著嘴唇,她結舌的說:“哦,柏
  
  先生,你——你不該這樣說,你——你這樣說簡直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是欲加之罪,”柏霈文正色說。“你使我有個感覺,好像我做錯了一件事。”“那
  
  麽,我該怎樣呢?”含煙望著他,那無可奈何的神態看起來好可憐。“接受我給你安排的工
  
  作。”柏霈文一本正經的說,他努力剋製自己,不使自己的聲音中帶出他心底深處那份惻然
  
  的柔情。“哦,柏先生!”她的聲音微顫著。“我不希望使你不安,但——但是,柏先
  
  生……”
  
   “如果你不希望使我不安,”柏霈文打斷了她:“那就別再說‘但是’了!”“但——
  
  但是——”“怎麽,馬上就又來了!”他說,忍不住想笑,他必須用最大的力量控製著自己
  
  面部的肌肉,使它不會泄漏自己的感情。她凝視著他,有點兒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男人使她
  
  有種壓迫感,她覺得喘不過氣來。他是那樣的高大,他是那樣充滿了自信,他又那樣咄咄逼
  
  人。在他面前,她變得渺小了,柔弱了,沒有主見了。“好了,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怎
  
  樣?”柏霈文再緊逼了一句:“你明天來上班!”“哦,先生,”她遲疑的。“你是真的需
  
  要一個助手嗎?”
  
   “你是怕我沒工作給你做?還是怕待遇太低?”他問。“哦,對了,我沒告訴你待遇,
  
  你現在的身分相當於秘書,當然不能按工資算。我們暫訂為兩千元一月,怎樣?”
  
   她沉默著,垂下了頭。
  
   “怎樣呢?”他有些焦灼,室內又悶又熱,他的額上冒著汗珠。暮色從窗口涌了進來,
  
  她坐在床沿上,微俯著頭,黃昏時分的那抹餘光,在她額前和鼻梁上鑲了一道光亮的金邊,
  
  她看來像個小小的塑像——一件精工的藝術品。這使他更加惻然心動,更加按捺不住心頭那
  
  股蠢動著的激情,於是,他又迫切的追問著:“怎樣呢?”她繼續沉默著。“怎樣呢?怎樣
  
  呢?”他一疊連聲的追問。
  
   她忽然擡起頭來,正視著他。她的眼睛發著光,那黑眼珠閃爍得像星星,整個臉龐都罩
  
  在一種特殊的光彩中,顯得出奇的美麗。她以一種溫柔的,而又順從的語氣,幽幽柔柔的
  
  說:“你已經用了這麽多言語來說服我,我除了接受之外,還能怎樣呢?”柏霈文屏息了幾
  
  秒鐘,接著,他的血液就在體內加速的奔竄了起來,他的心髒跳動得猛烈而迅速,他竟無法
  
  控製自己那份狂喜的情緒。深深的凝視著含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面前坐著的是
  
  個百分之百的女性,而自己正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他被吸引,被強烈的吸引著,他竟害怕
  
  她會從自己手中溜走。在這一剎那,他已下了那麽大的决定,他將不放過她!她那小小的腦
  
  袋,她那柔弱的心靈,將是個發掘不完的寶窟。他要做那個發掘者,他要投資下自己所有的
  
  一切,去采掘這個豐富的礦源。
  
   接下去的日子裏,柏霈文發現自己的估計一點也不錯,這個女孩的心靈是個發掘不完的
  
  寶窟。不止心靈,她的智慧與頭腦也是第一流的。她開始認真的幫柏霈文整理起文件來,她
  
  擬的合同條理清楚,她回的信件簡單明了,她抄寫的帳目清晰整齊……柏霈文驚奇的發現,
  
  她竟真的成了他的助手,而又真的有那麽多的工作給她做,以前常常拖上一兩個月處理不完
  
  的事,到她手上幾天就解决了。他每日都以一種嶄新的眼光去研究她,而每日都能在她身上
  
  發現更新的一項優點。他變得喜歡去工廠了,他慶幸著,深深的慶幸著自己沒有錯過了她。
  
  而含煙呢?她成為工廠中一個傳奇性的人物,由女工的地位一躍而為女秘書,所有的女工都
  
  在背後談論這件事,所有的高級職員,像趙經理、張會計等,都用一種奇異的眼光來看含
  
  煙。但是,他們並不批評她,他們常彼此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年輕的小老闆,怎能抵製美
  
  色的誘惑呢?那章含煙雖不是個豔光照人的尤物,卻輕靈秀氣,婉轉溫柔,恰像一朵白色
  
  的、精緻的、小巧玲瓏的鈴蘭花。他們誰都看得出來,柏霈文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愛待在他的
  
  辦公廳裏了,而他的眼光,總是那樣下意識的追隨著她。誰知道以後會發展成什麽樣子呢?
  
  看樣子,這個在曬茶場中暈倒的女工,將可能成為童話中著名的灰姑娘,於是,私下裏,他
  
  們都叫她灰姑娘了。尤其,在她那身女工的服裝剝掉之後,她竟顯出那樣一份高貴的氣質
  
  來,“灰姑娘”的綽號就在整個工廠中不脛而走了。柏霈文知道大傢背後對這件事一定有很
  
  多議論,但他一點也不在乎。含煙在最初的幾天內,確實有些局促和不安,可是,接下來,
  
  她也就坦然了。她對女工們十分溫柔和氣,儼然仍是平等地位,她對趙經理等人又十分尊
  
  敬,因此,上上下下的人,對她倒都十分喜愛,而且都願對她獻些小殷勤。連蔡金花,都曾
  
  得意的對其他女工說: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我們這種人,她第一天來,我就看出她不簡單了。看吧,說不定那
  
  一天,她會成為我們的老闆娘呢!”既然有這種可能性,誰還敢輕視她呢?何況她本人又那
  
  麽溫柔可愛,於是,這位灰姑娘的地位,在工廠中就變得相當微妙了。而柏霈文與含煙之
  
  間,也同樣進入一種微妙的狀態中。這天,廠裏的事比較忙一些,下班時已經快六點鐘了。
  
  柏霈文對含煙說:“我請你吃晚飯,好嗎?”庭院深深23/59
  
   含煙猶豫了一下,柏霈文立即說:
  
   “不要費神去想拒絶的藉口!”
  
   含煙忍不住笑了,說:
  
   “你不是請,你是命令呢!好吧,我們去哪兒吃飯呢?”
  
   “你聽我安排吧!”她笑笑,沒說話。這些日子來,她已經對柏霈文很熟悉了,他是那
  
  種男人,無論在什麽場合裏,他都很容易變成大傢的重心,而且,他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
  
  一個支配者,一個帶頭的人,一個“主人”。
  
   他們坐進了汽車,柏霈文把車子一直往郊區開去,城市很快的被拋在後面,車窗外,逐
  
  漸呈現的是緑色的原野和田園。含煙望著外面,傍晚的涼風從開著的車窗中吹了進來,拂亂
  
  了含煙的頭髮,她仰靠在靠墊上,深呼吸著那充滿了原野氣息的涼風,半闔著眼睛,她讓自
  
  己鬆懈的沐浴在那晚風裏。
  
   柏霈文一面開著車,一面掉頭看了她一眼,她怡然自得的仰靠著,一任長發飄飛。唇邊
  
  帶著個隱約的笑,長睫毛半垂著,在眼瞼下投下了半圈陰影。那模樣是嬌柔的,稚弱的,輕
  
  靈如夢的。“你不問我帶你到哪裏去嗎?”他說。
  
   “一定是個好地方。”她含糊的說,笑意更深。
  
   他心中怦然而動。“但願你一直這樣信任我,我真渴望把你帶進我的領域裏去。”“你
  
  的領域?”“是的,”他低聲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域,心靈的領域。”“你自認你的
  
  領域是個好地方嗎?”她從半垂的睫毛下瞅著他。“是的。一塊肥沃的未耕地。”他望著前
  
  面的道路。“所差的是個好的耕種者。”“真可惜,”她咂咂嘴。“我不是農夫。如果你需
  
  要一個耕種者,我會幫你留意。”“多謝費心。”他從齒縫中說。“你的領域呢?可有耕種
  
  者走進去過?”“我沒有肥沃的未耕地,我有的衹是一塊貧瘠的土壤,種不了花,結不了
  
  果。”“是嗎?”他的聲音重濁。
  
   “是的。”“那麽,可願把這塊土壤交給我,讓我來試試,是不是真的開不了花,結不
  
  了果?”
  
   “多謝費心。”她學著他的口氣。
  
   他緊盯了她一眼,她笑得好溫柔。那半闔的眼睛睜開了,正神往的看著車窗外那一望無
  
  垠的緑野。窗外的天邊,已經彩霞滿天,落日正嚮地平綫上沉下去。衹一忽兒,暮色就籠罩
  
  了過來,那遠山遠樹,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像一幅霧蒙蒙的潑墨山水。他們停在一個郊外的
  
  飯店門口,這飯店有個很雅緻的名字,叫做“村居”,坐落在北投的半山之中,是中日合璧
  
  的建築,有麯折的回廊,有小小的欄桿,有雅緻的,面對著山𠔌的小廳。他們選擇了一個小
  
  廳,桌子擺在落地長窗的前面,落地窗之外,就是一段有著欄桿的小回廊,憑欄遠跳,暮色
  
  暝蒙,山色蒼茫,夕陽半隱在青山之外。
  
   “怎樣?”柏霈文問。“好美!”含煙倚著欄桿,深深呼吸。她不自禁的伸展著四肢,
  
  迎風而立。風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亂了她的發絲,她輕輕的念著前人的詞句:“柳煙絲一
  
  把,暝色籠鴛瓦,休近小欄桿,夕陽無限山。”柏霈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這天,她穿著
  
  件純白色的洋裝,小腰身,寬裙子,迎風伫立,飄然若仙。這就是那個渾身纏著藍布,暈倒
  
  在曬茶場上的女工嗎?他覺得精神恍惚,神志迷離。聽著她用那低柔清幽的聲音,念著“休
  
  近小欄桿,夕陽無限山。”他就更覺得意動神馳,站在她的身邊,他不自禁的用手攬住她的
  
  腰,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
  
   “你念過許多詩詞?”“是的,我喜歡。”她說。“日子對於我,常常是很苦澀的,於
  
  是,我就念詩念詞,每當我煩惱的時候,我就大聲的念詩詞,念得越多,我就越陷進那份優
  
  美的情緻裏,於是,我會覺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煩惱都沒有了。”
  
   他深深的註視她,怎樣一個雅緻而動人的小女孩!她那領域會貧瘠嗎?那將是塊怎樣的
  
  沃土啊!他一定得走進去,他一定要占有它,他要做這塊沃土的唯一的主人!
  
   “含煙!”他動情的低喚了一聲。
  
   “嗯?”“你覺得我很鄙俗嗎?”他問,自覺在她面前,變得傖俗而渺小了。“怎會?
  
  你堅強,你細緻,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見過的人裏最有深度的一
  
  個。”
  
   他的心被這幾句話所漲滿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體內迅速的奔流,他的心神蕩漾,他
  
  的呼吸急促。
  
   “真的?”他問。“真的。”她認真的說。
  
   “那麽,你可以為我把你那塊領域的門打開嗎?”他屏息的問。“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把頭轉嚮一邊,指著欄桿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園說:“有玫瑰花,你聞到玫瑰花香了嗎?我
  
  最喜歡玫瑰花,尤其是黃玫瑰。我總是夢想,自己有個種滿玫瑰花的大花園。”“你會有個
  
  大花園,我答應你。但是你別岔開我剛纔的話題,你還沒有答復我。”她看了他一眼,眼光
  
  是古怪的。
  
   “我說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麽,讓我說得更明白一點……”
  
   他的話還沒說完,侍者送菜來了,含煙迅速的轉過身子,嚮落地窗內走去,一面說:
  
   “菜來了,我們吃飯吧!我餓了。”
  
   柏霈文氣結的看著她,她卻先坐回桌邊,對著他巧笑嫣然。他從鼻子裏呼出一口長氣,
  
  衹得回到桌前來。坐下了,他們開始吃飯,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臉上,她像是渾然不覺,
  
  默默的、甜甜的微笑著。好半天,他纔打破了沉默,忽然說:
  
   “你喜歡詩詞,知道一闋詞嗎?”
  
   “那一闋?”她問,揚著一對天真的眸子。
  
   他望著她,慢慢的念了出來: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早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天然絶代,不信相思渾不
  
  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她註視著他,因為喝了一點酒,帶著點薄醉,她的眼睛
  
  水盈盈的,微帶醺然,面頰微紅,嘴唇濕潤而紅豔。唇邊依然挂著那個微笑,一種天真的,
  
  近乎孩子氣的微笑。
  
   “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意思?”
  
   他瞪著她,有點生氣。可是,她那模樣是讓人無法生氣的。他吸了口氣,說:“你在捉
  
  弄我,含煙,我覺得,你是有意在欣賞我的痛苦,看不出來,你竟是這樣一個殘忍的小東
  
  西!”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笑容從她唇邊緩緩的隱去,她看著面前的杯碟,好一會兒,她纔慢
  
  慢的擡起頭來,那臉上沒有笑意了,也沒有天真的神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哀懇的,祈
  
  求的神色,那大眼睛裏,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淚光。
  
   “我不想捉弄你,先生,我也不要讓你痛苦,先生。如果你問我對你的感覺,我可以坦
  
  白說,我敬仰你,我崇拜你!但是,別和我談別的,我們可以做朋友,有一天,你會遇到一
  
  個比我好的女孩……”“你是什麽意思?”他盯著她,突然恍然的說:“哦,我懂了,你以
  
  為我衹是要和你玩玩,這怪我沒把意思說清楚,含煙,讓我坦白的問你一句,你有沒有一些
  
  些喜歡我?”
  
   她扭開了頭,低聲的說:
  
   “求求你!我們不談這個吧!”
  
   “含煙!”他再緊緊迫了一句。“你一定要回答我!”
  
   “不,柏先生,”她吃驚的猛搖著她那顆小小的頭。“別逼我,請你!”“含煙——”
  
  “求你!”她仰視著他,那眼光裏哀懇的神色更深了,這眼光逼回了他下面的話,他瞪視著
  
  那張因驚惶而顯得蒼白的面龐,那黝黑而凄涼的眼睛,那微顫的嘴唇……他不忍再逼迫她
  
  了,嘆了口氣,他廢然的低下了頭,說:
  
   “好吧!我看我今天的運氣不太好!我們就不談吧,但是,別以為我會放過你,含煙,
  
  我這一生都不會放過你了。”
  
   “先生!”她再喊了一聲。
  
   “夠了,我不喜歡聽這稱呼,”他蹙著眉,自己對自己說。“仿佛她不知道你的名
  
  字。”轉回頭,他再面對含煙:“好,快樂起來吧,最起碼,讓我們好好的吃一頓吧!”庭
  
  院深深24/5913
  
   秋天來了。柏霈文沉坐在沙發的一角中,用一張報紙遮住了臉,但是,他的目光並沒有
  
  停在報紙上。從報紙的邊緣上掠過去,他悄悄的註視著那正在書桌後面工作著的章含煙。她
  
  正在擬一封信稿,握著筆,她微俯著頭,一邊的長發從耳際垂了下來,臉兒半遮,睫毛半
  
  垂,星眸半掩,小小的白牙齒半咬著嘴唇……她的神情是深思的,專註的,用心的。好一會
  
  兒,她放下了筆,擡頭看了看窗外,不知是那一朵天際飄浮的雲彩,或是那圍墻外的一棵金
  
  急雨樹上的花串,吸引了她的註意,她忽然出神了。那大眼睛裏蒙上了一層迷離的薄霧,眉
  
  毛微微的揚著,她的思緒顯然飄浮在一個不可知的境界裏,那境界是旖旎的嗎?是神秘的
  
  嗎?是不為人知的嗎?柏霈文放下了報紙,陡的站起身來了。含煙被他所驚動了,迅速的,
  
  那眼光從窗外收了回來,落在他的臉上,給了他一個匆促的笑。
  
   “別寫了,含煙,放下你的工作。”他說。
  
   “幹嘛?”她懷疑的擡起眉梢。
  
   “過來,到沙發上來坐坐。”“這封信還沒寫完。”“不要寫完,明天再寫!”
  
   “是命令嗎?”她帶笑的問。
  
   “是的。”她走了過來,微笑的在沙發上坐下,仰頭望著他,眼裏帶著抹詢問的意味,
  
  卻一句話也不說。那含笑的嘴角有個小渦兒,她抿動著嘴角,那小渦兒忽隱忽現。柏霈文走
  
  過去,站在她面前,用手撐在沙發的扶手上,他俯身嚮她,眼睛緊盯在她臉上,他壓低了聲
  
  音說:
  
   “你要跟我捉迷藏捉到什麽時候為止?”
  
   “捉迷藏?”她閃動著眼瞼,露出一臉天真的睏惑。“什麽意思呢?”“你懂我的意
  
  思!”他的眼睛冒著火。“不要跟我裝出這份莫名其妙的樣子來!”“哦?先生?”她睜大
  
  了那對驚惶的眸子。“別這麽兇,你嚇住了我。”他瞅著她,那模樣似乎想要吃掉她。好半
  
  天,他伸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在她臉上逡巡。她的眼睛大睜著,坦白、
  
  驚惶、天真,而又蒙蒙如霧的,盛載著無數無數的夢與詩,這是怎樣的一對眼睛,它怎樣的
  
  絞痛了他的心髒,牽動了他的六腑。他覺得呼吸急促,他覺得滿胸腔的血液都在翻騰洶涌,
  
  緊緊的盯著她,他衝口而出的說:
  
   “別再躲避我,含煙,我要你!”
  
   她吃驚的蜷縮在沙發裏,眼光裏露出了一抹近乎恐懼的光。“不,先生。”她戰慄的
  
  說。
  
   “解釋一下,‘不,先生。’是什麽意思?”
  
   她瑟縮得更深了,似乎想把自己隱進沙發裏面去。
  
   “我不願,先生。”她清晰的說。
  
   他瞪著她,沉重的呼吸扇動了他的鼻翼,他的眼睛裏燃燒著兩簇火焰,那火焰帶著那麽
  
  大的熱力逼視著她,使她不自禁的戰慄起來。“你以為我在兒戲?”他問,聲音低而有力。
  
  “我的意思是,要你嫁給我,懂嗎?我要娶你,懂嗎?”
  
   她凝視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握住了她的肩胛,那瘦弱的肩胛在他的大手掌中是不禁一握的,
  
  他微微用力,她痛楚的呻吟了一聲,蜷麯著身子,她的大眼睛仍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帶
  
  著股堅定的、抗拒的力量望著他。
  
   “他是誰?”他問。“什麽?”她不解的。“我那個對手是誰?你心目中那個男人!”
  
   她搖搖頭。“沒有。”她說。“沒有人。”
  
   “那麽,為什麽拒絶我?我不夠好嗎?不夠你的理想?配不上你?”他咄咄逼人的。
  
   “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她輕聲說,淚涌進了她的眼眶。“你是什麽意思?”
  
  “饒了我,”她說,轉過頭去。“我又渺小,又卑微,你會遇到適合你的女孩。”“我已經
  
  遇到了,”他急促的說:“除了你,我不要別人,你不渺小,你不卑微,你是我遇到的女性
  
  裏最高貴最純潔的。說,你願嫁我!”“不,先生。”她俯下頭,淚流下了面頰。“別逼
  
  我,先生。”
  
   他的手捏緊了她的肩膀,捏得她發痛。
  
   “你不喜歡我?你不愛我?對嗎?”他問。
  
   “不,先生。”“你除了‘不,先生。’還會說別的嗎?”
  
   “哦,饒我吧!”她仰視他,帶淚的眸子帶著無盡的哀懇和祈求,那小小的臉龐蒼白而
  
  憔悴,她脆弱得像是一根小草,禁不起一點兒風雨的摧折。但那個性裏又有那樣一股強刃的
  
  力量,柏霈文知道,即使把她捏碎,即使把她磨成了粉,燒成了灰,也拿她無可奈何的。他
  
  放鬆了手,站直了身子,憤憤的望著她說:“我還沒有卑鄙到用暴力來攫獲愛情的地步,但
  
  是我不會饒你,我給你幾天的時間去考慮我的提議,我建議你,認真的考慮一下。”她不
  
  語,衹是默默的望著他。
  
   他轉身走開,站到窗子前面,他燃上了一支煙。他平常是很少抽煙的,衹有在心情不佳
  
  或極度忙碌的時候,纔偶爾抽上一兩支。噴出了一口煙霧,他看著那煙霧的擴散,覺得滿心
  
  的鬱悶,比那煙霧更濃更厚。但是,他心底的每根纖維,血管裏的每滴血液,身體裏的每個
  
  細胞,都比往日更強烈的在吶喊著:“我要她!我要她!我要她!”
  
   三天很快的過去,含煙卻迅速的憔悴了。她每日來上班的時候,變得十分的沉默,她幾
  
  乎不開口說話,卻總是用一對水蒙蒙的眼睛,悄悄的註視著他。柏霈文也不再提幾天前的
  
  事,他想給她充分的、思考的時間,讓她能夠好好的想清楚這件事。他很知道,如果他操之
  
  過急,說不定反而會把事情弄糟,含煙並不像她外表那樣柔弱,在內心,她是倔強而固執
  
  的。可是,三天過去了,含煙仍然繼續沉默著,這使柏霈文按捺不住了,每日面對著含煙那
  
  蒼白的臉,那霧蒙蒙的眼睛,那柔弱的神情,他就覺得那股迫切的要得到她的欲望一天比一
  
  天強。現在,這欲望已變成一種燒灼般的痛苦,每日燃燒著他,折磨著他。因此,他也和含
  
  煙一樣的憔悴而消瘦了,而且,變得暴躁而易怒。這天下班的時候,含煙正急急的想離開工
  
  廠,擺脫開柏霈文那始終追蹤著她的視綫。柏霈文卻在工廠門口攔住了她。
  
   “我送你回去!”他簡單的說。
  
   “哦,不,柏先生……”
  
   “上車!”他命令的。含煙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固執而鷙猛,是讓人不敢抗拒的。她
  
  順從的上了車,沉默的坐在那兒,無助的在褶裙中絞扭著雙手。他發動了車子,一路上,他
  
  都一語不發,含煙也不說話,車子嚮含煙所住的地方馳去。車內,空氣是僵持而凝凍的。
  
   到了巷口,柏霈文煞住車子,熄了火,他下了車,鎖上了車門。含煙不敢拒絶他送進巷
  
  子,他們走進去,到了門口,含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回頭說:
  
   “再見,柏先生。”柏霈文握住了她的手腕,衹一推,就把她推進了屋內,他跟著走了
  
  進來,反手關上了房門。然後,在含煙還沒有弄清楚他的用意以前,他的胳膊已經強而有力
  
  的圈住了她。她吃了一驚,立即想掙紮出來,他卻箍緊了她的身子,一面用手扶住了她的
  
  頭,迅速的,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嘴唇一下子緊壓住了她的。她喘息著,用手推拒著,但
  
  他的胳膊那樣強壯而結實,她在他懷中連移動的能力都沒有。而他的吻,那樣熱烈,那樣狂
  
  猛,那樣沉迷,那樣輾轉吸吮……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識,她的手不知
  
  不覺的抱住了他,她的身子癱軟如綿,她不自禁的呻吟,不自禁的闔上了眼睛,不自禁的反
  
  應了他;和他同樣的熱烈,同樣的沉迷,同樣帶著心靈深處的需索與渴求。
  
   “含煙。”他的聲音壓抑的透了出來,他的心髒像擂鼓似的撞擊著胸腔。“說你愛我!
  
  說!含煙。”
  
   她呻吟著。“說!含煙!說!”他迫切的,嘴唇從她的唇邊揉擦到她的面頰,耳垂,再
  
  滑下來,壓在她那柔膩細緻的頸項上,他嘴中呼出的氣息,熱熱的吹在她的胸前。“說!含
  
  煙!說呀!”
  
   “唔,”她含糊的應著:“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更緊的圈住了她。“說!說你愛我!說!”他的嘴唇又移了上來,擦
  
  過她的頸項,擦過她的下巴,重新落在她的唇上。好一會兒,他纔又移了開去:“說呀!含
  
  煙!這話如此難出口嗎?說呀!含煙,說你愛我!說!”
  
   “唔,”她喘息著,神志迷離而恍惚,像躺在雲裏,踏在霧裏,那麽縹縹緲緲的。什麽
  
  都不存在了,什麽都融化成了虛無,唯一真實的,是他的懷抱,是他的吻,是他那迫切的言
  
  語。“唔,”她本能的應著。“我愛你,是的,我愛你,我一直愛著你,一直愛著你。”
  
   “喔。”他戰慄著,他全心靈都因這一句話而戰慄,而狂歡。“喔,含煙!含煙!含
  
  煙!”他喊著,重新吻她。“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多久呵!含煙!你這個會折磨人的小東西,
  
  你讓我受了多大的苦!喔,含煙!”他用雙手捧著她的臉,把自己的額角貼在她的唇上,閉
  
  上眼睛,他整個身心都沐浴在那份喜悅的浪潮裏,一任那浪潮衝激、淹沒。“含煙,說你要
  
  嫁給我!說!”她猛的一震,像是從一個沉醉的夢中突然驚醒過來,她迅速的掙紮開他,大
  
  聲的說:
  
   “不!”這是一個炸彈,驟然間在他們之間爆炸了,柏霈文挺直了身子,不信任似的看
  
  著含煙。含煙退後了兩步,她的身子碰著了桌子,她就這樣倚著桌子站在那兒,用一種被動
  
  的神態望著柏霈文。柏霈文逼近了兩步,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啞著聲音問:“你剛纔說
  
  什麽?”“我不願嫁給你,先生。”她清清楚楚的說。
  
   他沉默了幾秒鐘,就再趨近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他的手伸上來,輕輕的拂開了她面
  
  頰上的發絲,溫柔的撫摩著她的面頰,他的眼睛熱烈而溫和,他的聲音低而幽柔。庭院深深
  
  25/59
  
   “為什麽?你以為我的求婚是不誠意的嗎?”
  
   “我知道你是誠心,”她退縮了一下,怯怯的說:“但是我不能接受。”他的手指僵
  
  硬。“好吧!為什麽?”他忍耐的問,眼光已不再溫柔,而帶著點兇猛的神氣。“我們結婚
  
  不會幸福,你不該娶你廠裏的女工,我不願嫁你,先生,我自慚形穢。”
  
   “鬼話!”他詛咒著。“你明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明知我對你幾乎是崇拜著的,
  
  你這話算什麽鬼藉口?自慚形穢,如果你因為作了幾天女工就自慚形穢,那你是幼稚!荒
  
  謬!是無知!真正該自慚形穢的,不是你,是我呢!你雅緻,你純潔,你高貴,你有思想,
  
  有深度,有能力……你憑那一點要自慚形穢呢?”“哦,不,不,”她轉開了頭,淚珠在眼
  
  眶裏打轉。“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麽好,一定不要!我不是那樣的,不是的!我們不談這個,
  
  好嗎?請求你!”
  
   “又來了,是不?”柏霈文把她的臉扳嚮了自己,他的眼睛冒火的停在她臉上,一直望
  
  進她的眼底,似乎想看透她,看穿她。“不要再對我來這一套,我今天不會放過你!”他的
  
  聲音低沉而有力,固執而專橫。“我要你!你知道嗎?從你暈倒在曬茶場的那一天起,我就
  
  確定了這一點!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你就是我尋訪了多年的那個女孩子!如果
  
  我不是對婚姻看得過分慎重,我不會到三十歲還沒結婚,我相信我的判斷力,我相信我的眼
  
  光,我相信我輕易不動的那份感情!你一定要嫁給我!含煙,你一定要!”
  
   她看著他,用一種痛楚的、哀愁的、祈求的眼光望著他。這眼光使他心痛,使他滿胸懷
  
  漲滿了迫切的柔情,使他更迫不及待的想把她攬進自己的懷裏,想擁有她,想占有她,想保
  
  護她。“不要,柏先生……”
  
   “叫我霈文!”“是的,霈文,”她柔順的說,“我愛你,但我不願嫁給你,你也不能
  
  娶我,別人會議論,會說話,會影響你的聲譽!”
  
   “鬍說!”他嚷著:“即使會,我也不在乎!”
  
   “我在乎,霈文。”她幽幽的說。
  
   “我不知道你從哪裏跑來這麽多顧忌!”他有些激怒了。“含煙,含煙,灑脫一些吧!
  
  結婚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是全世界的事,你知道嗎?”“我……”她瑟縮著,哀懇的把她
  
  那衹戰慄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原諒我,霈文,原諒我,我不能嫁你,我不能。”
  
   他瞅著她,開始懷疑到事情並不像外表那樣簡單,他把她推往床邊,讓她坐下去,拉了
  
  一把椅子,他坐在她的對面。緊握住了她的雙手。他剋製了自己激動的情緒,忍耐的說:
  
   “含煙,你講不講理?”
  
   “講。”她說。“那麽,你那些拒絶的理由都不能成立,你知不知道?”
  
   她垂下了頭。“擡起頭來!看著我!”
  
   她勉強的擡起睫毛,淚水卻沿著那大理石一樣蒼白的面頰上滾落了下來,她開始低低的
  
  啜泣,淚珠一粒粒的滾落,紛紛的擊碎在衣襟上面。柏霈文的心髒絞痛了起來,他慌亂的搖
  
  撼著她的手,急切的說:
  
   “別哭吧!求你別哭!含煙,我並不是在逼迫你,我怎忍心逼迫你?我衹是太愛你了,
  
  不能忍受失去你,你懂嗎?含煙,好含煙,別哭吧!求你,你再哭下去,把我的五臟六腑都
  
  揉碎了。”她哭得更厲害,柏霈文坐到她身邊,把她攬進了自己的懷裏,他拍撫著她的背
  
  脊,撫摩著她的頭髮,吻著她的面頰,嘴裏喃喃的安慰著她,求她不哭。好半天,她終於止
  
  住了淚,一面抽噎著,她一面說:“如果……如果我嫁給了你,將來……你再不愛我,我就
  
  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你怎會這樣想?”柏霈文喊著。“我會不愛你嗎?我愛你愛得發狂,我為什麽要不愛
  
  你呢?”
  
   “因為……因為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麽好,那麽……那麽……”她礙口的說:“那麽純
  
  潔。”
  
   “怎麽說?”“你並不瞭解我的過去。”
  
   他抱著她的胳膊變得硬僵了。
  
   “說下去!”他命令的。
  
   “別逼我說!別逼我說!”她喊著,用手遮住了臉,“求求你!別逼我!”他把她的手
  
  從臉上拉下來,推開她的身子,使自己能正視她,緊盯著她的臉,他說:
  
   “說下去!我要知道是怎麽回事?”
  
   她仰視著他,哀求的。
  
   “說!”他的語氣強硬,是讓人不能抗拒的。
  
   她閉上了眼睛,心一橫,她像背書似的說:
  
   “到你工廠之前,我是××舞廳的舞女。我在舞廳做了五個月,積蓄了五萬元,還給我
  
  的養父母,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件意外,我可能還會做下去。”
  
   她張開了眼睛,註視著他。她已經冷靜了,而且,事已如此,她决心要面對現實,把自
  
  己最見不得人的一段歷史抖出來。雖然,她深深明白,衹要自己一說出來,她就要失去他
  
  了。她太瞭解他,他是如此迷信的崇拜著“完美”。
  
   “說下去!”他催促著,那眼光已變得森冷了,那握著她的手臂的手指,也同樣變得冰
  
  冷了。
  
   “有一天晚上,有個客人請我吃消夜,他灌了我很多酒,我醉了,醒來的時候,我不在
  
  自己的傢裏。”她哀愁的望著他。“你懂了嗎?我失去了我的清白,也就是那一天,我發現
  
  我自己是墮落得那麽深了,人格、尊嚴、前途……全成了空白,我哭了一整天,然後,我跳
  
  出了那個燈紅酒緑的環境,搬到這簡陋的小屋裏來,决心重新做起。這樣,我纔去了你的工
  
  廠。”
  
   他凝視著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暮色早已充盈在室內,由於沒有開燈,整個
  
  房間都暗沉沉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的心髒已隨著他的沉默而痛楚起來,可怕的
  
  痛楚起來,她的心發冷,她的頭髮昏,她的熱情全體凍結成了冰塊。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終於站起身來,走到窗邊,他用顫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煙。
  
  面嚮著窗子,他大口大口的噴著煙霧,始終一語不發。一直到整支煙吸完了,他纔忽然車轉
  
  身來,走到她的身邊。他站在那兒,低頭看她,用一種低低的、受傷的、沉痛的聲音說:
  
   “你不該告訴我這些,你不該。”
  
   她不語,已經幹涸的眼睛重新又被淚浪所淹沒了。
  
   “我但願沒有聽到過這篇話,我但願這衹是個噩夢,”他繼續說,痛楚的搖了搖頭。
  
  “你太殘忍,含煙。”
  
   說完,他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汽車鑰匙,走嚮門口。他沒有說再見,也沒
  
  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就這樣走了出去。房門合上的那一聲響聲,震碎了含煙最後的心神和意
  
  識,她茫茫然的倒嚮床上,一任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般泛濫開來。庭院深深26/5914
  
   夜深了。柏霈文駕著車子,嚮烏來的山路上疾馳著。山風迎面撲來,帶著仲秋時節的那
  
  份涼意,一直灌進他的衣領裏。那條蜿蜒的山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車子,夜好寂
  
  靜,夜好冷清,夜好深沉,衹有那車行時的輪聲軋軋,輾碎了那一山夜色。從含煙傢裏出
  
  來,柏霈文就這樣一直駕著車子,無目的的在市區內以及市區外兜著圈子。他沒有吃晚飯,
  
  也不覺得饑餓,他的意識始終陷在一種痛楚的絶望裏。他的頭腦昏沉,他的神志迷惘,而他
  
  的心,卻在一陣陣的抽搐、疼痛,壓榨著他的每一根神經。現在,他讓車子嚮烏來山頂上馳
  
  去,他並不明確的知道自己要到烏來山頂上來做什麽,衹覺得那滿心翻攪著的痛楚,和那發
  
  熱的頭腦,必須要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冷靜一下。車子接近了山頂,他停下來,熄了火。
  
  他走下車子,站在那山路邊的草叢裏,眺望著那在月光下,隱約起伏著的山𠔌。山風從山𠔌
  
  下捲了上來,那聲音簌簌然,幽幽然,帶著股愴惻的、寂寞的味道,在遍山野中回響、震
  
  動。一彎上弦月,在浮雲掩映下忽隱忽現,那山𠔌中的層巒疊嶂,也跟著月亮的掩映而變
  
  幻,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明亮,時而朦朧。他倚著一株尤加利樹,燃上了一支煙。噴
  
  著煙霧,他對著那山𠔌默默的出神。他滿腦子盤踞著的,仍然是含煙的臉,和含煙那對如夢
  
  如霧,如怨如艾,如泣如訴的眸子。他無法從含煙那篇真實的剖白給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從他二十歲以後,他就曾接觸過許許多多的女孩子,其中不乏名門閨秀,侯府嬌娃,但是,
  
  他始終把愛情看得既慎重,又神聖,因此,他甯可讓婚姻一日日耽延下去,卻不肯隨便結
  
  婚。他的父母為了他這份固執,不知生過多少次氣,尤其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對他的婚事更
  
  加積極,老人對傳宗接代的傳統觀念仍然看得十分重,柏霈文又是獨子,所以,他母親不止
  
  一百次嚴厲的問:“你!千挑萬挑,到底要挑一個怎樣的纔滿意?”
  
   “一個最純潔,最脫俗,最完美的。”他神往的說,腦中勾畫出的是一個人間所找尋不
  
  到的仙子。於是,為了尋找這仙子,他遲遲不肯結婚,但,他心目中這個偶像,豈是凡俗所
  
  有的?他幾乎失望了。柏老太太給他安排了一大串的約會,介紹了無數的名媛,他在她們身
  
  上找到的衹是脂粉氣和矯揉造作,他嘆息的對柏老太太說:
  
   “靈氣!媽!我要一個有靈氣的!”
  
   “靈氣是什麽東西?”柏老太太生氣的說:“我看你衹是要找一個有狐狸味的!”柏霈
  
  文從小事母最孝,任何事都不肯違背母親的意思,衹有這件事,母子間卻不知嘔了多少氣。
  
  柏霈文固執的等待著,等待著那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然後,他終於碰到了章含煙。他曾
  
  有怎樣的狂喜?他曾有多少個夢寐不寧,朝思暮想的日子?整日整夜,他腦中縈繞著她的影
  
  子,她的一顰一笑,她的輕言細語,她的嬌怯溫柔,和她那份弱不勝衣,楚楚動人的韻緻。
  
  他不能自已的追逐在她身邊。迫切而渴望的想得到她,那份渴望的急切,像一團火,燃燒著
  
  他,使他時時刻刻都在煎熬之中。含煙,含煙,含煙……他終日咀嚼著這個名字,這名字已
  
  成為一種神像的化身,一切最完美、最純潔、最心靈、最超凡脫俗的代表!那個灰姑娘,那
  
  個仙黛瑞娜!他已急於要把那頂後冠加在她頭上了,可是,今天的一席談話,卻粉碎了他對
  
  她那份完美的幻想,像是一粒鑽石中有了污點,他懷疑這污點是否能除去。含煙!他痛苦的
  
  望嚮天空,你何必告訴我這些?你何必?你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破壞了,都打碎了,含煙!
  
  夜越來越深了,深山的風涼而幽冷,那鬆濤與竹籟的低鳴好愴惻,好凄涼。在遠處的樹林
  
  內,有一隻不知名的鳥在不住的啼喚,想必是衹失偶的孤禽吧!他就這樣站著,一任山風吹
  
  拂,一任夜露沾衣,一任月斜星墜……直到他的一包煙都抽完了,雙腿也站得酸麻而僵直。
  
  丟掉了手中最後的一個煙蒂,他鑽進了車子,他必須回去了,雖然他已三十歲,柏老太太的
  
  傢規仍不能違背,他不願讓母親焦灼。發動了車子,他自己對自己說:“就是這樣,把這件
  
  事當一個噩夢吧!本來,她從舞女做到女工,這樣的身分,原非婚姻的對象,想想看,母親
  
  會怎麽說?算了吧!別再去想它了!就當它是個噩夢,是生命裏的一段插麯,一切都結束
  
  了。”
  
   駕著車子,他開始嚮歸途中駛去。這决定帶給他內心一陣撕裂般的刺痛,他知道,這刺
  
  痛還會繼續一段很長的時間,他無法在一時片刻間就把含煙的影子擺脫。車子迅速的在夜色
  
  中滑行,駛過了那道木板的“鬆竹橋”,傢門在望了。
  
   這是一棟新建築的房子,建築在一片茶園之中,房子是柏霈文自己設計的,他在大學本
  
  來念的就是建築係。他一直想給這房子題一個雅緻的名字,卻始終想不出來。車子停在門
  
  口,他怕驚醒了老太太,不敢按喇叭叫園丁老張來開門,衹好自己用鑰匙打開了門,開了進
  
  去。
  
   客廳中依然亮著燈光,他愣了愣,準是高立德還沒睡!他想著,停好了車,他推開客廳
  
  的門,卻一眼看到柏老太太正端坐在沙發裏,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哦,媽,還沒睡?”他怔了一下說。
  
   “知道幾點了嗎?”柏老太太問。
  
   “是的,我回來晚了。”他有些不安的說,到櫃子邊去倒了一杯水。“怎麽回事?”柏
  
  老太太的眼光銳利的盯著他。
  
   “沒怎麽呀,有個應酬。”他含糊的說。
  
   “應酬?”她緊緊的望著他。“你直說了吧,你從來沒有事情瞞得過我的!你最近到底
  
  是怎麽回事?一天到晚魂不守捨。戀愛了,是嗎?”柏霈文再度怔了一下。望著柏老太太,
  
  他知道自己在母親面前是沒有辦法保守什麽秘密的,柏老太太是個聰明、能幹,敢做敢為的
  
  典型。年輕時,她是個美人,出身於望族,柏霈文父親一生的事業,都靠柏老太太一手扶持
  
  出來。所以,在家庭裏,柏老太太一嚮是個權威性的人物,柏霈文父子,都對她又敬又畏又
  
  愛又服。柏霈文從小是獨子,在母親身邊的時間自然長一些,對母親更有一份近乎崇拜的心
  
  理,因為柏老太太是高貴的、嚴肅的,而又有魄力有威嚴的。
  
   “戀愛?”他把茶杯在手裏旋轉著。“沒有那麽嚴重呢!”
  
   “那是怎樣一個女孩?”
  
   “別提了,已經過去了。”他低低的說,望著手裏的杯子,覺得心中那份撕裂般的痛楚
  
  在擴大。
  
   “哦。”老太太緊盯著他,她沒有忽略他眉梢和眼底的那份痛苦。“怎麽呢?你失戀了
  
  嗎?”
  
   “不,”他很快的說。“那麽,一定是那個女孩不夠好!”
  
   “不!”他更快的說,反應的迅速使他自己都覺得驚奇。“她很好!她是我碰到過的最
  
  好的女孩子!”
  
   “哦?”柏老太太沉吟的、深思的望著面前這張被苦惱所盤踞著的臉龐。“她是你在應
  
  酬場合中遇到的嗎?”她小心的問。“不是。”“她傢裏是做什麽的?經商嗎?”
  
   “不,不是。”他再說,把杯子放了下來,那杯水他根本一口也沒喝。“別問了,媽,
  
  我說過,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已經結束了。我纍了。”他看了看樓梯。“您還不睡嗎?”
  
  “你去睡吧!”柏老太太說,註視著他的背影,目送他那沉重、疲憊、而無力的腳步,一步
  
  步的踏上樓去。站起身來,她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滿園花影,她點點頭,喃喃的自語著
  
  說:“過去了?結束了?不,這事沒有過去,也沒有結束,他是真的在戀愛了。”是的,這
  
  事沒有過去,也沒有結束。第二天,當柏霈文去工廠辦公的時候,他腦中一直在盤算著,見
  
  了含煙之後,他該怎麽說。怎樣說才能不傷她的心,而讓她明白一切都結束了。當然,她也
  
  不能再留在工廠裏,他可以給她一筆錢,然後再寫封介紹信,把她介紹到別的地方去工作。
  
  以他的社會地位,他很容易給她找到一個適當的工作。無論如何,她自己並沒有什麽大過
  
  失,即使他們之間的事是結束了,他也不忍讓她再淪為舞女,或是女工,他一定要給她把一
  
  切都安排好。駕著車子,他一路上想著的就是這問題,他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可是,
  
  當車子越來越接近工廠,他的心就越來越跳得猛烈,他的血液也越來越流得迅速。而且,在
  
  他的潛意識中,他開始期盼著見到她的一刻,她的面龐又在他的眼前浮移,他似乎看到她那
  
  對哀愁的眼睛對他怔怔的凝視著。他喘了口氣,不知不覺的加快了車行速度。
  
   走進了工廠,他一直衝進自己的辦公室內,今天他來晚了,含煙一定早就到了。可是,
  
  一進了門,他就愣住了,含煙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迎接著他的,是一屋子冷清清的寂靜,含
  
  煙根本沒有來。他呆立在門口,有好幾秒鐘,他都一動也不動。然後,一陣強烈的、失望的
  
  浪潮就對他捲了過來,迅速的淹沒了他。好半天,他纔走嚮自己的書桌後面,在椅子上沉坐
  
  了下來,用手支著頭,他閉上眼睛,陷入一種深深的落寞和失意之中。
  
   有人敲門,他擡起頭來,一時間,血液涌嚮他的頭腦,她來了!他想,幾乎是緊張的盯
  
  著房門口。門開了,進來的卻是領班蔡金花。他吐出一口長氣,那層乏力的,軟弱的感覺就
  
  又籠罩了他。他悶悶的問:
  
   “有什麽事?”“顔麗麗交給我這封信,要我交給你。是章小姐托她拿來的。”“章小
  
  姐?”他一愣,這纔回過意來是含煙,接過了信,他又抑製不住那陣狂猛的心跳。蔡金花退
  
  出了屋子,一面對他好奇的註視著。他關好了房門,坐在沙發上,立即迫不及待的拆開了信
  
  封,抽出信箋,含煙那娟秀的筆跡就呈露在他的眼前:“柏先生……”這稱呼刺痛了他,使
  
  他不自禁的狠狠的咬了一下嘴
  
   唇,這纔重新看下去,信寫得十分簡短:
  
   “柏先生:我很抱歉帶給了你許多睏擾,也很感激這幾個月以庭院深深27/59
  
   來,你對我的諸多照顧。我想,在目前這種情形下,我
  
   不便再到你的工廠來辦公,所以,我辭職了。相信沒多
  
   久,你就可以找到人來頂替我的位置。
  
   別為我擔心,我不過再為命運播弄一次。命蹇多乖,
  
   時也運也,我亦無所怨。從今以後,人海茫茫,隨波浮
  
   沉而已。祝福你!深深地。願你找到你的
  
   幸福和快樂!
  
   含煙於燈下”
  
   放下了信箋,他心中充塞著一片苦澀和酸楚。她竟不等他嚮她開口,就先自引退了。這
  
  本解决了他的一項難題,可是,他反而有股說不出的惆悵和難受。拿起信箋,他又反復的看
  
  了好幾次。含煙,你錯了,他想著。你不必隨波浮沉,我總會給你一個好安排的。站起身
  
  來,他在室內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從房間的這一頭一直走到那一頭,這樣起碼走了幾百
  
  次,然後,他坐回桌子前面,拿了一個信封,封了五千塊錢,再寫了一個短箋:“含煙:五
  
  千元請留下度日,數日內將對你另有安排,請等
  
   待,並請萬勿拒絶我的一番好意。總之,你是我所遇到
  
   的最好的女孩,我永不會,也永不能忘記你,所以,請
  
   別拒絶我的友誼。祝好
  
   霈文”
  
   封好了信箋和錢,他叫來了蔡金花,要她立即把錢和信送到含煙傢裏去。蔡金花用一種
  
  驚奇的眼光望著他,但是,她順從的去了。兩小時後,蔡金花回到柏霈文的面前,把那五千
  
  塊錢原封不動的放到柏霈文的書桌上。柏霈文瞪視著那筆錢,緊鎖著眉頭說:“她不收
  
  嗎?”“是的。”“她怎麽說?”“她什麽都沒說,就叫我帶回來給你。”
  
   “沒有回條嗎?”“沒有,什麽都沒有。”蔡金花看著柏霈文,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想
  
  說什麽又咽住了,衹是呆呆的看著他。
  
   “怎樣?”柏霈文問:“你想說什麽?”
  
   “你辭退了章小姐嗎?柏先生?”她終於問了出來。
  
   “唔,”他支吾著。“是她不想做了。”
  
   “哦,”蔡金花垂下頭。“我想她是願意做的,要不然,她不會對著你的信淌眼淚。”
  
   柏霈文震動了一下。“你是說,她哭了嗎?”他不安的問。
  
   “哭得好厲害呢!先生。”
  
   柏霈文咬緊了牙,心髒似乎收縮成了一團。蔡金花退出了房間,他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
  
  兒,瞪視著書桌上那疊鈔票。一時間,他有個衝動,想拿著錢開車到含煙傢裏去。但是,他
  
  剋製了自己,這樣做的後果是怎樣呢?除非他仍然準備接受含煙……不,不,他不行!在知
  
  道她那段歷史之後,一切衹能結束了,他不能漠視那件事!他用手蒙住了臉,痛苦的在掌心
  
  中輾轉的搖著他的頭。他不能漠視那件事!他不能!
  
   他沒有去找含煙,第二天,他也沒有去,第三天,他仍然沒有去。可是,他變得暴躁而
  
  易怒了,變得不安而憔悴。他拒絶了生意,他和員工發了過多的脾氣,他無法安下來工作,
  
  他不願走進自己的辦公廳,為了怕見含煙留下的空位子……第四天,他一早就到了工廠,坐
  
  在書桌後面,他出奇的沉默。一整天,他沒有說一句話,沒有處理任何一件公事,甚至沒有
  
  出去吃午飯,衹是呆呆的在那兒冥想著,面對著含煙的位子。然後,當黃昏來臨的時候,他
  
  忽然跳了起來,走出了工廠,他大踏步的衝嚮了汽車,打開車門,他迅速的鑽了進去,迫不
  
  及待的發動了車子。經過了一日的沉思,他想通了,他終於想通了!擺脫開了那份對“處
  
  女”的傳統的看法,他全部心靈,全部意志,全部情感,都在呼喚著含煙的名字。含煙!我
  
  多傻!他在心底叫著。這何嘗損壞了你的完美?你那樣真,你那樣純,你那樣善良,你那樣
  
  飄逸,你那樣高高在上,如一朵白雲……什麽能損壞你的完美呢?而我竟把社會的罪惡記在
  
  你的身上!我真傻,含煙,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最愚蠢的、最不可原諒的、最狠心、
  
  最庸俗的!我竟像一般鼕烘那樣重視著“處女”!哦,含煙!我白白耽誤了三天的時間,把
  
  彼此陷入痛苦的深淵,我是個傻瓜!天下最大的傻瓜!車子在大街小巷中飛馳著,一直嚮含
  
  煙住的地方開去。他的心跳得比汽車的引擎還要猛烈,他急於要見到含煙,他急於!在那小
  
  巷門口停住了車子,他跳下了車,那樣快的衝進巷子中,他在心中不住的禱告著:別出去,
  
  含煙,你必須在傢!我有千千萬萬句話要對你說,你一定得在傢!但是……他又轉回頭想,
  
  你即使不在傢也沒關係,我將站在你的房門口,一直等到你回來為止,我今天一定要見到
  
  你!一定!
  
   停在含煙的房門口,他剛舉起手來,門上貼著的一張大紅紙條“吉屋招租”就觸目驚心
  
  的呈現在他眼前,他大吃了一驚,心頭迅速的祈禱著;不不,含煙,你可不能離去,你絶不
  
  能!敲了門,裏面寂然無聲。一層不祥的預感使他的心發冷,他再重重的敲門,這次,有了
  
  回聲了,一陣拖板鞋的聲音來到門口。接著,門開了,那不是含煙,是個梳著發髻的老太
  
  婆。“先生,你要租房子嗎?”老太婆問。
  
   “不,我找一位小姐,一位章小姐。”他急切的說。
  
   “章小姐搬傢了。”“搬傢了?”他的頭涔涔然,四肢冰冷。“什麽時候搬的?”
  
   “昨天晚上。”老太婆轉過身子,想要關門,他邁前一步,急急的擋在門前。“請問,
  
  你知道她搬到哪裏去了嗎?”
  
   “不知道。”“你知道她養父母的傢在哪兒嗎?”他再問,心底有份近乎絶望的感覺。
  
  “不知道,都不知道。”老太婆不耐的說,又想要關門。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塊錢,塞進那老太婆的手中,幾乎是祈求似的說:“請讓我在這屋
  
  子裏看看,好嗎?”他心中還抱著一綫希望,她既然昨天才搬走,這屋子裏或多或少會留下
  
  一些東西,一個地址,一個親友的名字,或是其他的綫索,他必須要找到一點東西,他必須
  
  要找到她!
  
   老太婆驚喜交集的握著那些鈔票,一百元,半個月的房租呢!這準是個有錢的瘋子!她
  
  慌忙退後,把房門開得大大的,一疊連聲的說:“你看吧!隨你怎麽看!隨你看多久!”
  
   他走了進去,環室四顧,一間空空的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潔,床和桌子都是房東的東
  
  西,仍然留在那兒沒有搬走。房內依稀留著含煙身上的衣香,他也恍惚看到含煙的影子,坐
  
  在床沿上,眉梢輕顰,雙眸脈脈。他重重的甩了一下頭,走到書桌前面,他拉開了抽屜,
  
  面留著幾個沒用過的空白信封,一個小小的案頭日曆,他翻了翻日曆,希望上面能留下一些
  
  字跡,但是,上面什麽都沒有。其他幾個抽屜根本就是空的。他再對四周望了望,這屋子中
  
  找不出什麽痕跡來。低下頭,他發現桌下有個字紙簍,彎下身子,他拉出那個字紙簍,裏面
  
  果然有許多廢紙,他一張張的翻閱著,一些帳單,一些文藝作品的剪報,一些包裝紙……然
  
  後,他看到一個揉縐的紙團,打開來,卻是他寫給她的那個短箋,上面被紅色鉛筆劃了無數
  
  個“×”號,劃的人那麽用力,紙都劃破了,在信後的空白處,他看到含煙的筆跡,凌亂的
  
  寫著一些句子:
  
   “柏霈文,你多殘忍!你多現實!
  
   你不必用五千元打發我走,我會好好的離去,我不
  
   會糾纏你。但是,我恨你!
  
   哦,不不,霈文,我不恨你,衹要你肯來,我求你
  
   來,來救救我!我不再要孤獨,我不再要飄泊,我愛你,
  
   霈文,如果你肯來,如果你不追究我的既往,我將匍匐
  
   在你的腳下,終身做你的女奴!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
  
   我期盼你的殷切,我愛你的瘋狂,柏霈文!柏霈文!柏
  
   霈文!柏霈文!……救我吧!霈文!救我吧!否則我將
  
   被打進十八層地獄!否則我將沉淪!救救我!霈文!
  
   可是,你為什麽不來呢?兩天了,你真的不來了!
  
   你像一般世俗的人那樣摒棄我,鄙視我,輕衊我,你是
  
   高貴的先生,我是污穢的賤貨!
  
   我還能期望什麽?我不再做夢了,我多傻!我竟以
  
   為你會回心轉意。我再不做夢了,我永遠不再做夢了,
  
   毀滅吧!沉淪吧!墮落吧!嫁給那個白癡吧!還有什麽
  
   關係呢?含煙,含煙,你衹是別人腳下的一塊污泥!
  
   霈文,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在無數個“恨你”之後,紙已經寫完了,柏霈文顫抖的握著這張紙,冷汗從他的額上沁
  
  了出來,直到這一刻,他纔明白自己對含煙做了些什麽,他纔知道自己怎樣侮辱和傷害了那
  
  顆脆弱的心靈,他也纔知道那女孩是怎樣癡情一片的愛著他,她把一切告訴他,因為不願欺
  
  騙他,她以為他能諒解這件事,能認識她那純真的心與靈,而他呢?他卻送上了五千元“分
  
  手費”!他蹌踉的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用手捧住了他那昏昏沉沉的頭顱,再看了一
  
  遍那張信箋上的字跡,他的心髒緊縮而痛楚,他的喉嚨乾燥欲裂,他的目光模糊,他的心靈
  
  戰慄,他看出那紙條中所顯示的途徑——她將走回地獄裏去了。她在絶望之中,天知道她會
  
  選擇那一條路!他多恨他自己,恨他為什麽不早一天想明白,為什麽不在昨晚趕來!現在,
  
  她在何處?她在何處?
  
   “我要找到你!含煙,我要找到你!”他咬著牙喃喃的說:“那怕你在地獄裏,我也要
  
  把你找回來!”庭院深深28/5915
  
   一個月過去了,含煙仍然如石沉大海。柏霈文用盡了一切可以用的方式去找尋,他詢問
  
  了顔麗麗,他在報上登了尋人啓事,他甚至托人去派出所調查戶口的登記,但是,含煙像是
  
  一個消失在大海中的泡沫,一點蹤跡都找尋不出來。
  
   他懊惱往日從沒有問過含煙關於她養父母的姓名地址,如今,他失去了一切的綫索,報
  
  上的尋人啓事由小而擴大,連續登了一星期,含煙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柏霈文迅速的消瘦和
  
  憔悴了,他食不知味,寢不安席,終日惶惶然如一隻喪傢之犬。他在傢裏一分鐘都待不住,
  
  他怕含煙會有電話打到工廠裏,但是,在工廠中,他同樣一分鐘也坐不住,隨時隨刻,他就
  
  會在一種突來的驚懼中驚跳起來,幻想她已經結婚了,嫁給了那個白癡。於是,他會周身打
  
  著寒戰,全身心都痙攣起來。這一切逃不過柏老太太和高立德的眼光。高立德,這是個苦學
  
  出來的年輕人,大陸淪陷後,他衹身來臺,在大學中念農學院,和柏霈文同學。由於談得投
  
  機,兩人竟成莫逆之交。因此,高立德畢業之後,就搬到柏宅來住,柏霈文把整個的茶園,
  
  都交給高立德管理。高立德學以致用,再加上他對茶園有興趣,又肯苦幹,竟弄得有聲有
  
  色,柏傢茶能歲收七、八次,都是高立德的功勞。柏霈文為了感激高立德,就算了他股份,
  
  每年付與高額的紅利。因此,高立德在柏傢的地位非常特殊,他是柏霈文的知己、兄弟,及
  
  助手。這天晚上,高立德和柏老太太都在客廳中,柏霈文又在室內來來往往的走個不停,最
  
  近,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是這樣走來走去,甚至深夜裏,他在臥室中,也這樣走個不停,常
  
  常一直走到天亮。“霈文,”柏老太太忍不住喊:“你怎麽了?”
  
   “哦?”柏霈文站住了,茫然的看了母親一眼。
  
   “一個小女工,就能把你弄得這樣神魂不屬嗎?”柏老太太盯著他。“哦?媽?”他驚
  
  異的說:“你怎麽知道——”
  
   “我都知道,”柏老太太點點頭。“霈文,我勸你算了吧!她不適合你,也不適合我們
  
  這個家庭,她是在吊你胃口,你別上這個女孩的當!”“媽!”柏霈文反抗的說:“你根本
  
  不知道!你根本不認得她!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
  
   “我不知道?”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毛。“這種女孩子我纔清楚呢,我勸你別執迷不悟
  
  吧!瞧她把你弄成什麽樣子了!你去照照鏡子去,還有幾分人樣沒有?你也真奇怪,千挑萬
  
  選,多少名門閨秀都看不中意,倒看上了廠裏一個女工!”
  
   “人傢也是高中畢業呢!”柏霈文大聲說。“當女工又怎樣呢,多少大人物還是工人出
  
  身呢!”
  
   “當然,”柏老太太冷笑了一聲。“這個女工也已經快成為老闆娘了!”“別這樣說,
  
  媽,”柏霈文站在母親的面前,像一尊石像,臉色蒼白,眼光陰鬱。“她並不稀奇嫁給我,
  
  她已經失蹤一個月了。”“她會出現的,”柏老太太安靜的說:“她已經下了釣餌,總會來
  
  收竿子的。不過,霈文,我告訴你,我不要這樣的兒媳婦。”柏霈文僵立在那兒。老太太說
  
  完,就自顧自的站起身來,徑自走上樓去了。柏霈文仍然站在那兒發愣,直到高立德走到他
  
  的面前來,遞給他一支燃著了的煙。
  
   “我看你需要一支香煙。”高立德微笑的說。
  
   柏霈文接過了煙,長嘆一聲,廢然的坐進沙發裏,把手指深深的插進頭髮中。高立德也
  
  燃起一支煙,坐在柏霈文的對面,他靜靜的說:“到底是怎麽回事?說出來讓我幫你拿拿主
  
  意。”
  
   柏霈文擡起頭來,看了高立德一眼,高立德的眼光是鼓勵的。他又嘆了口氣,深深的吸
  
  了一口煙,那濃濃的煙霧在兩個男人之間彌漫。高立德交疊著腿,樣子是閑散而瀟灑的,柏
  
  霈文緊鎖著眉,卻是滿臉的煩悶和苦惱。
  
   “媽怎麽知道含煙的事?”柏霈文問高立德。
  
   “她打電話給趙經理問的。”高立德說。“怎麽,真是個女工嗎?”“女工!”柏霈文
  
  激動的喊著:“如果你看到過這個女工!如果你看過!”高立德微微一笑。“怎會失蹤的
  
  呢?”他問。
  
   柏霈文垂下了頭,他又沉默了,好半天,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高立德也不催促他,
  
  是自顧自的噴著煙霧。過了好久好久,柏霈文才慢吞吞的說:
  
   “我第一次註意到她是四個月之前。”他噴出一口煙,註視著那煙霧的擴散,在那縹縹
  
  緲緲的煙霧中,他似乎又看到含煙的臉,隱現在那層煙霧裏,柔弱、飄逸,而虛幻。他慢慢
  
  的敘述出他和含煙的故事,沒有保留的,完完全全的。在高立德面前,他沒有秘密。敘述完
  
  了,他仰靠在沙發裏,看著天花板,呆瞪瞪的睜著一對無神的眸子,輕輕的說:
  
   “我願用整個世界去換取她!整個世界!”
  
   高立德沉思不語,他是個最善於用思想的人。好一會兒,他纔忽然說:“你有沒有去各
  
  舞廳打聽一下?”
  
   “舞廳?”柏霈文一怔。
  
   “你看,她原來在舞廳做過,因為想新生,纔毅然擺脫舞廳去當女工。可是,你打擊了
  
  她,粉碎了她的希望,一個在絶望中的女孩子,她既然發現新生不能帶給她尊敬和榮譽,甚
  
  至不能使愛她的人看得起她,她會怎樣呢?”
  
   “怎樣呢?”柏霈文的額上沁出了冷汗。
  
   “自暴自棄!所以,她說要‘隨波浮沉’,所以,她說要毀滅,要沉淪,因為她已經心
  
  灰意冷。現在,她有兩個可能性,一個是她已經嫁給那個白癡了,另一個可能性,就是回到
  
  舞廳去當舞女,所以,我建議你,不妨到舞廳去找找看!”
  
   柏霈文深深的看著高立德,半晌不言也不語。然後,他就直跳了起來,抓起椅背上搭著
  
  的一件夾剋,他嚮屋外就走,高立德驚訝的喊:“你到哪裏去?”“舞廳!”“什麽舞廳?
  
  你一點綫索都沒有怎麽行?”
  
   “我一傢傢去找!”衝出了屋外,高立德立即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他站起身來,走到
  
  窗口,目送柏霈文的車子如箭離弦般駛出去。他揚了揚眉,微微側了一下頭,把雙手插在夾
  
  剋的口袋裏,自言自語的說:“唔,我倒真想見見這個章含煙呢!”
  
   又是三天過去了,柏霈文跑了總有十幾傢舞廳,但,含煙的蹤跡仍然杳不可尋。一來,
  
  柏霈文不知含煙在舞廳中所用的名字,二來,他手邊又沒有含煙的照片,因此,他衹有賄賂
  
  舞廳大班,把舞女們的照片拿給他看。不過,這樣並不科學,因為許多舞女,並沒有照片,
  
  於是,他常默默的坐在舞廳的角落裏,猛抽著香煙,註視著那些舞女,再默默的離去。可
  
  是,這天晚上,他終於看到含煙了!
  
   那是個第二、三流的舞廳,嘈雜,凌亂,煙霧騰騰。一個小型樂隊,正在奏著喧鬧的音
  
  樂,狹小的舞池,擠滿了一對對的舞客,在跳著竭特巴。含煙就在一個中年人的懷抱中旋
  
  轉,暗沉沉的燈光下,她耳際和頸項上的耳環項鏈在迎著燈光閃亮。雖然燈光那樣幽暗,雖
  
  然舞池中那樣擁擠,雖然含煙的打扮已大異往日……但是,柏霈文仍然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他走進舞廳的一剎那就認出來了!他心跳,他暈眩,他震動而戰慄,在一個位子上坐了下
  
  來,他對舞女大班說了幾句話,指指在舞池中的含煙,然後,他開出一張支票給舞女大班。
  
  那大班驚異的望著他,走開了。他叫了一瓶酒,燃起一支煙,就這樣靜靜的坐在那兒等待
  
  著,一面把酒一杯杯的傾入腹中。然後,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陰暗罩住了他,有個人影遮在
  
  他的面前,他慢慢的擡起頭來,一件黑絲絨的洋裝,裹著一個怯弱纖小的身子,敞開的領
  
  口,靈出修長秀氣的頸項,那瘦弱的肩膀是蒼白而楚楚可憐的,那貼肉的發亮的項鏈一定冰
  
  凍著那細膩的肌膚。他的目光嚮上揚,和她的眼光接觸了。
  
   她似乎受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大震動,血色迅速的離開了她的面頰和嘴唇,她用手扶著桌
  
  子,身子搖搖欲墜。他站起身來,一把扶住了她,然後,他讓她在椅子裏坐了下來。他用顫
  
  抖的手,給她倒了一杯酒,遞到她的面前。她端起杯子,很快的把它一口喝幹。他坐在她的
  
  對面,在一層突然上涌的淚霧中凝視著她。她更瘦了,更憔悴了,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和
  
  疲倦,她的眼睛下有著明顯的黑圈,長睫毛好無力的扇動著,掩映著一對朦朧而瑟縮的眸
  
  子。他咬住了嘴唇,他的心在絞緊,絞得好痛好痛。
  
   “含煙!”他輕喚著,把一隻顫抖的手蓋在她放在桌上那衹纖小的手上。“你讓我找得
  
  好苦!”
  
   她輕輕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來,擡起眉毛,她的眼光是今晚第一次正視他,帶著一層薄薄
  
  的審判意味,和一份淡淡的冷漠。“你要跳舞嗎?先生?”她問,那張小臉顯得冷冰冰的。
  
  “謝謝你捧我的場!”“含煙!”他喊著,急切中不知該說些什麽,含煙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刺痛了他,他慌亂了,緊張了,在慌亂與緊張之餘,他五臟六腑都可怕的翻攪痛楚了起來。
  
  “含煙,別這樣,我來道歉,我來接你出去!”他急急的說,手心被汗所濡濕了。
  
   “接我出去?”她喃喃的說。“對了,你付了帶出場的錢,你可以帶我出場。”她站起
  
  身來,靜靜的望著他。“現在就走嗎?先生?”他看著她,那憔悴的面龐,那疲倦的神色,
  
  那冷漠的表情,好像他衹是一個普通的舞客,距離她很遙遠很遙遠的一個陌生人。他的心被
  
  撕裂了,被她的神態所撕裂了。他知道了一件事;她不願再繼續那段感情了,他失去了她!
  
  他曾把握在手中的,但是,現在,他失去了她!
  
   “怎樣呢?”她問:“出去?或者是跳舞?”他咬咬牙,然後,他突然的站起身來。
  
  “好,我們先出去再說!先離開這個鬼地方!”
  
   含煙取來了她的風衣,柏霈文幫她披上,攬住她的腰,他們走出了那傢舞廳。含煙並沒
  
  有拒絶他攬住自己,這使他心頭萌現出一綫希望,從睫毛下凝視著她,他發現她臉上有種無
  
  所謂的,不在乎的神情,他重新被刺痛了。庭院深深29/59
  
   “到哪兒去?”她問他。
  
   “你現在住在什麽地方?”
  
   “就在附近。”“能到你那兒去坐坐嗎?”“可以。”她揚揚眉毛。“衹要你高興。”
  
   她不再說話了,衹是往前走著,深秋的風迎面撲來,帶著深深的涼意,她有些兒瑟縮,
  
  他不自禁的攬緊了她,她也沒有抗拒。這是中山北路,轉入一條巷子,他們走進了一傢公
  
  寓,上了二樓,含煙從手提包裏取出了鑰匙,打開房門。柏霈文置身在一間小而精緻的客廳
  
  中了,這是一個和以前的小屋完全不能相比的房間,墻上裱著壁紙,屋頂上垂著豪華的吊
  
  燈,有唱機,有酒櫃,櫃中陳列著幾十種不同的酒,一套雅緻的沙發,落地窗上垂著暗紅色
  
  的窗簾……柏霈文環室四顧,心中卻在隱隱作痛,他看到了一個典型的、歡場女人的房間,
  
  而且,他知道,這兒是常有客人來的。
  
   “房間佈置得不錯。”他言不由衷的說。
  
   “是嗎?”她淡淡的問:“租來的房子,連傢具和佈置一起租的,我沒再變過,假如是
  
  我自己的房子,我會選用米色和咖啡色佈置客廳,白色、金色和黑色佈置臥室,再加個紅床
  
  罩什麽的。”她指指沙發:
  
   “請坐吧!”打開了小幾上的煙罐,她問:“抽煙嗎?”
  
   “不。”“要喝點什麽酒嗎?”她走到酒櫃前面,取出了酒杯,“愛喝什麽?白蘭地還
  
  是威士忌?”
  
   “不,什麽都不要。”他有些激動的說,他的眼光緊緊的盯著她。“那麽,其他的呢?
  
  橘子汁?汽水?可樂?總要喝點東西呀!你為我花了那麽多錢,我總應該好好的招待你纔
  
  對!”她說,故意避開了他的眼光。
  
   他走到她的面前,他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扭轉過來,他強迫她面對著
  
  自己。然後,他深深的望著她的臉,他的眼睛裏布滿了紅絲,他的頭髮篷亂,他的呼吸急
  
  促,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
  
   “夠了!”他啞著嗓子說。“別折磨我了,含煙。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你別折磨
  
  我了吧!”他控製不住自己,他緊緊的把她攬進懷裏,就痛苦的把臉埋進她的衣領中。“你
  
  發脾氣吧!你打我駡我吧,你對我吼對我叫吧,你告訴我我是最大的傻瓜吧,但是,別這樣
  
  用冷淡來折磨我!別這樣!你知道這一個月以來,我除了找尋你,什麽事都沒有做,你給我
  
  的懲罰已經夠了,已經夠了!含煙,你饒了我吧!”
  
   她掙紮著跳了開去,背靠在墻上,她睜著一對大大的眼睛,瞪視著他。她的臉色蒼白如
  
  死,她的神情瑟縮而迷惘。
  
   “你——你要做什麽?先生?”她問,好像他仍然是個陌生人。“我要嚮你求婚。”他
  
  急促的說。“我請求你做我的妻子,我愛你,我要你。”她望著他,臉色更蒼白了,一層疲
  
  倦的神色浮現在她的眼底,她慢慢的轉開了頭,垂下了眼瞼。
  
   “如果你是在嚮我求婚,那麽,我拒絶了,先生。”她說,聲音平淡而無力。“含
  
  煙!”他嚷著,衝到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雙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你恨我,我知
  
  道,我都知道。但是,不要說得這樣决絶,你再給我一個機會,再考驗我一次,請求你,含
  
  煙!”“不,”她輕聲的說,她的眼睛空空洞洞的看著窗外,臉上一無表情。“你輕視我,
  
  你認為我是污穢的,我不能嫁給一個輕視我的人。不,不行,先生,我早就說過,我配不上
  
  你!”
  
   “不,不,含煙,不是這樣的。是我配不上你,我庸俗,我狹小,我自私,現在,我想
  
  通了,那件事一點也不損你的清白和美好,我太愚蠢,含煙!現在沒有什麽可以阻礙我們
  
  了,我不介意你的出身,我不介意你的過去,你在我的心目中永遠完美,我請求你,含煙,
  
  嫁我吧!嫁我吧!含煙,別拒絶我!”她戰慄了一下,她的眼睛仍然看著窗外,但是,一層
  
  淚浪涌了上來,那對黑蒙蒙的眸子浸在水霧之中了。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著,唇邊浮起一個
  
  無力的微笑。
  
   “如果一個月以前,你肯對我說這幾句話,”她幽幽的說:“我會跪在你的腳下,吻你
  
  的腳。可是,現在,沒有用了,我已經重回舞廳,我已經不再夢想了。我不嫁你,柏先生。
  
  不過,你可以到舞廳裏來,你有錢,你可以買我的鐘點,或者帶我出場。”“不!含煙!”
  
  他喊,迫切的搖撼著她,撫摩她的面頰、頭髮,他的眼光燒灼般的落在她的臉上。“我不會
  
  讓你留在舞廳,我不會!我一定要娶你!隨你怎麽說!別對我太殘忍,含煙……”“是你殘
  
  忍,柏先生!”她說,眼光終於從窗外掉了回來,註視著他。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滴落在
  
  她的衣服上。“請你放了我吧,別再纏繞我。”她說,開始輕輕的、忍聲的啜泣起來。
  
   她的啜泣使他心碎,使他心痛。他捧起她的臉,用嘴唇吻去了她的淚,懇求的說:
  
   “饒恕我,饒恕我,含煙。我錯了,我像一隻蠢驢,我讓你白白受了許多苦,受了許多
  
  委屈。我錯了,含煙,給我機會,給我機會來贖罪,我要彌補我的過失,我嚮你保證,含
  
  煙。你這一生苦難的日子已經結束了,我要給你一份最甜蜜,最幸福的生活。含煙,答應
  
  我,嫁給我!含煙,答應我!”
  
   “你……你會後悔,”她哭泣的說:“你終究有一天會嫌棄我……”“我不會,絶對不
  
  會!”
  
   “你會,你已經嫌棄過我一次,以後你還會嫌棄我,我怕那一天,我不敢接受你,我不
  
  敢!”她用手蒙住臉,哭泣使她的雙肩抽搐,淚水從她的指縫中流出來。“我說過,我自慚
  
  形穢,我卑賤,我渺小……我不願嫁你,我不願!當有一天,你不再愛我,那時你會詛咒
  
  找,你會後悔……啊,不,不,”她在掌心中搖著頭。“你放了我吧!讓我去吧!我那麽卑
  
  微,你別尋我的開心……”她說不下去了,她已經泣不成聲。柏霈文把她的手用力的從臉上
  
  拉下來,看著那張淚痕狼藉的小臉,那份委屈的、瑟縮的神色,他的心髒抽搐痙攣起來,他
  
  明白了,明白自己怎樣傷害了這顆脆弱的心,傷害得這樣嚴重,使她已不敢再相信或再接受
  
  愛情了。他註視著她,深深的、長久的註視著她,然後,他喊了一聲,惶悚的把她擁進了懷
  
  裏,戰慄的緊抱著她的頭,喊著說:“哦,含煙!我對你做了些什麽?我該死,該進入十八
  
  層地獄!哦,含煙!你打我吧,你駡我吧!”
  
   托起她的頭來,他把嘴唇緊壓在那兩片顫抖的唇上。含煙仍然在哭泣,一邊哭泣,她一
  
  邊用手環抱住了他,緊緊的環抱住了他,啜泣著說:“你……你……你真……真要我嗎?”
  
   “是的,是的,含煙!我每根骨頭,每條纖維都要你!我要你!要你!含煙!我們明天
  
  就結婚,我會幫你還掉欠養父母的那筆債,我會代你結束舞廳裏的合同。含煙,你再也沒有
  
  困苦的日子了!我保證。我將保護你,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你……不是真
  
  心……”
  
   “是真心,是真心!”他一疊連聲的說。
  
   “你知道我……不是好女孩,我不純潔,不……”
  
   他用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是好女孩,你純潔!你完美,你像一塊璞玉!你是我夢寐所求的那個女孩子!”
  
   含煙擡起頭來了,閃動著那滿是淚霧的眸子,她望著柏霈文,好一會兒,她就這樣望著
  
  他,然後,她怯怯的、柔弱的說:“你——不會——後悔?”
  
   “後悔?”他凝視著她。“是的,我後悔我耽誤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後悔讓你受了這麽
  
  多苦!”
  
   她垂下了眼瞼,一動也不動的站著。
  
   “含煙,”他輕喚著。“你原諒我了嗎?”
  
   她什麽話都沒有說,衹是輕輕的用手抱住了他,輕輕的倚進了他的懷裏,再輕輕的把面
  
  頰靠在他那堅強而寬闊的肩上。庭院深深30/5916
  
   那個早晨像個夢,一清早,窗外的鳥啼聲就特別的嘹亮。睜開眼睛來,含煙看到的是滿
  
  窗的秋陽,那樣燦爛的、暖洋洋的投射在床前。她看了看手錶,八點三十分!該起床了,柏
  
  霈文說十點來接她去法院,她還要化妝,還要換衣服。可是,她覺得渾身都那樣酥軟,那樣
  
  騰雲駕霧一樣的,她對於今天要做的事,還沒有百分之百的真實感,昨晚,她也一直失眠到
  
  深夜。這是真的嗎?她頻頻的問著自己,她真的要在今天成為柏霈文的新娘嗎?這不是一個
  
  夢,一個幻想嗎?
  
   床前,那件鋪在椅子上的、新娘的禮服像雪一樣的白,她望著那件禮服,忽然有了真實
  
  感了。從床上直跳起來,她知道這將是個嶄新的、忙碌的一天。梳洗過後,她站在鏡子前
  
  面,打量著自己,那煥發著光彩的眼睛也看不出失眠的痕跡,那潤滑的面龐,那神采飛揚的
  
  眉梢,那帶著抹羞澀的唇角……噢!這就是那個暈倒在曬茶場上的小女工嗎?她深深的嘆
  
  息,是的,像霈文說的,苦難日子該結束了!以後,迎接著她該是一串幸福的、甜蜜的、夢
  
  般的歲月!
  
   拿起發刷來,她慢慢的刷著那垂肩的長發,鏡子裏浮出來的,不是自己的形象,卻是霈
  
  文的。霈文,這名字甜甜的從她心頭滑過去,甜甜的。她似乎又看到霈文那熱烈而渴望的眸
  
  子,聽到他那急切的聲音:
  
   “我們要馬上結婚,越快越好。我不允許有任何事件再來分開我們!”“會有什麽事能
  
  分開我們呢?”她說,她那一臉的微笑像個夢,她那明亮的眼睛像一首詩。他望著她,陡的
  
  打了個冷顫。“我要你,我要馬上得到你,完完全全的!”他嚷著,緊緊的攬住她。“我怕
  
  失去你,含煙,我們要立刻結婚。”
  
   “你不會失去我,霈文,你不會,除非你趕我走!”她仍然在微笑著。“要不然,沒有
  
  力量能分開我們。”
  
   “誰知道呢?”他說,眼底有一抹睏惑和煩惱。然後,他捧住她的臉說:“告訴我,含
  
  煙,你希望有一個怎樣的婚禮?很隆重的?很豪華的?”“不。”她說:“一個小小的婚
  
  禮,最好衹有我和你兩個人,我不要豪華,我也不要很多人,那會使我緊張,我衹要一個小
  
  小的婚禮。越簡單越好。”
  
   “你真是個可人兒。”他吻著她,似乎解除了一個難題。“你的看法和我完全一樣。那
  
  麽,你可贊成公證結婚?”
  
   “好的,衹要你覺得好。”
  
   “你滿了法定年齡嗎?”
  
   “沒有,我還沒有滿十九歲呢!”
  
   “啊,”他憐惜的望著她。“你真是個小新娘!”
  
   她的臉紅了,那抹嬌羞使她更顯得楚楚動人。柏霈文忍不住要吻她,她那小小的唇濕潤
  
  而細膩。撫摩著她的頭髮,柏霈文說:“你的監護人是你的養父嗎?”
  
   “是的。”“你想他會不會答應在婚書上簽字?”
  
   “我想他會,他已經收了你的錢。”
  
   “那麽,我們在一個星期之內結婚!”他决定的說:“你什麽都不要管!婚禮之後,我
  
  將把你帶回傢,我要給你一點小意外。”“可是……”她有些猶豫。“我還沒見過你母
  
  親。”
  
   “你總會見到她的,急什麽?”他很快的說,站起身來。“我要馬上去籌備一切!想想
  
  看,含煙,一星期之後,你將成為我的妻子了!噢,我迫切的希望那一天!”
  
   現在就是那一天了。含煙望著鏡中的自己,這一個星期,自己一直是昏昏沉沉,迷迷糊
  
  糊的。她讓柏霈文去安排一切,她信任他。她跟著他去試婚衣,做新裝,她讓霈文幫她去選
  
  衣料,跟裁縫爭執衣服的式樣,她衹是微笑著,夢似的微笑著。當霈文為她花了太多的錢
  
  時,她纔會抓著霈文的手說:
  
   “別這樣,霈文,你會寵壞我呢!”
  
   “我要寵壞你,”他說:“你生來就該被寵的!”
  
   這是怎樣的日子?充滿了怎樣甜蜜的瘋狂!她一生沒有這樣充實過,這樣沉浸在蜜汁之
  
  中,暈陶陶的不知世事。她不問霈文如何佈置新居,不問他對婚禮後的安排,她對他是全面
  
  的倚賴和信任,她已經將她未來的一生,都捧到了他的面前,毫無保留的奉獻給了他。
  
   如今,她馬上要成為霈文的新婦了。刷著頭髮,她就這樣對著鏡子朦朧的微笑著,不知
  
  過了多久,她纔驚覺到時間已經不早了,如果她再不快一點,她會趕不上行婚禮的時間。放
  
  下發刷,她開始化妝,霈文原想請幾個女伴來幫她化妝,但她拒絶了,她怕那些女伴帶來的
  
  衹是嘈雜與凌亂,她要一個真正的、夢似的小婚禮。她衹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沒有去美容
  
  院做頭髮,她一任那長發自然的披垂著。然後,她換上了那件結婚禮服,戴上了花環,披上
  
  了婚紗,站在鏡子前面,她不認識自己了,那白色輕紗裹著她,如一團白雲,她也正如置身
  
  雲端,那樣輕飄飄的,那樣恍恍惚惚的。
  
   門外響起了一陣汽車喇叭聲,他來了!她喜悅的站著,等待著,今天總不是他自己開車
  
  了吧?沒有一個新郎還自己做司機的,她模糊的想著,奇怪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會想到這種
  
  小事。一陣腳步聲衝到了門口,幾乎是立刻,門開了,柏霈文舉著一把新娘的花束衝了進
  
  來,一眼看到披著婚紗的含煙,他怔住了,站立在那兒,他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她,然後,
  
  他大大的喘了口氣。“含煙,”他眩惑的說:“你像個被白雲烘托著的仙子!”
  
   “我不是仙子,”她喃喃的說,微笑著。“我衹是你的新婦。”
  
   “哦!我的新婦!”他嚷著,衝過來,他吻了她。“你愛我嗎?含煙?你愛我嗎?”
  
  “是的,”她說,仍然帶著那個夢似的微笑。“我愛你,我要把自己交給你,整個的人,整
  
  個的心,整個的靈魂!”
  
   他戰慄了,一種幸福的極緻的戰慄。他從含煙的眼底看出了一項事實,這個小女人已經
  
  把她的一生付托給他了。這以後,他將主宰著她的幸福與快樂!他必須要怎樣來保護她,來
  
  愛惜她呵!“感謝天!”他說,帶著一臉的嚴肅與莊重,緊握著她的雙手。“這是它在我這
  
  一生中,賜給我最珍貴的一項禮物,窮此一生,我將感恩。”他那莊重的神情感染了她,她
  
  的臉色也變得嚴肅而鄭重了,在這一瞬間,他們兩人都陷入一種崇敬的情緒之中,對那造物
  
  者的撮合感恩,對那命運的安排感動。
  
   “噢,”他忽然醒悟過來。“我們要趕快了,但是,在走以前,你先看看你的婚戒
  
  吧。”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那個盒子,含煙看到的是一個光彩奪目的大鑽戒,那
  
  粒大而燦爛的鑽石鑲嵌在無數小鑽石之中,迎著陽光閃爍。含煙呆住了,微笑從她唇邊隱
  
  去,她看來十分不安。“你花了許多錢。”她喃喃的說:“這是鑽石嗎?”
  
   “是的,三剋拉。”她揚起睫毛來望著他。
  
   “你不該花那麽多錢……”她說:“鑽石對我是太名貴了。”
  
   “鑽石配你最合適,”他深深的望著她。“你就像一粒鑽石,一樣璀璨,一樣晶瑩,一
  
  樣堅定。”他再吻了吻她。“好吧!我們得走了!立德要在車裏等急了。”
  
   “立德?”她怔了怔。“高立德!我跟你提過的。他將作我們的結婚證人。”他看了看
  
  室內。“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房東的帳也結清了嗎?”“是的,”她指指門口的兩口皮
  
  箱。“東西都在那兒,我沒有太多的東西。”“好,我們走!”他們走到了門口,他忽然站
  
  住了,鄭重的望著含煙說:“希望你不要嫌婚禮太簡陋,我沒有請客,沒有通知任何人,我
  
  不想驚動親戚朋友。但是,我想,你不會認為我不重視這個婚禮,對於我,它是嚴肅的,神
  
  聖的,慎重的。”“我知道,”她輕聲說。“對於我,它也是。”
  
   他們下了樓,柏霈文把她的兩口箱子也帶了下去,好在含煙租房子都是連傢具一起租
  
  的,衹要把衣服收拾好,就沒有什麽可搬動的。到了樓下,高立德已含笑迎了上來,幫著柏
  
  霈文把箱子放進行李箱內,他打開車門,笑嘻嘻的說:
  
   “新娘趕快進車子吧,路上的人都在看你呢!”
  
   含煙的臉上飛起了兩朵紅暈,她下意識的看了高立德一眼,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高立德,
  
  那個黝黑,挺拔,高大,漂亮,而風趣的年輕人。在這一剎那,她做夢也不會料到,這個年
  
  輕人日後竟會成為她婚姻上的礁石。
  
   坐進了車子,含煙纔知道今天開車的是高立德,車子發動以後,柏霈文猛的驚覺過來,
  
  說:
  
   “瞧我多糊塗,我竟忘了給你們介紹!”
  
   “免了吧!霈文,”高立德回過頭來,對著含煙嘻嘻一笑。“我想我們都早就認識了,
  
  是不?章小姐?記住,我可能是最後一個喊你章小姐的人!”
  
   含煙的頭垂得更低了,羞澀從她的眼角眉梢漾了開來,遍布在整個的面頰上。
  
   到了法院,張會計早已等在那兒了,看到柏霈文和含煙,他笑吟吟的走上來鞠躬道賀。
  
  含煙纔知道他是另一個證人,她奇怪柏霈文不找趙經理,而找張會計,大概因為張會計是廠
  
  裏的老人吧!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婚禮,除了一對新人,兩個證婚人,和法院裏的法官書記
  
  等人之外,沒有一個觀禮者,婚禮在一種寧靜、莊重、肅穆的氣氛下完成了,當司儀最後宣
  
  告了禮成,一對新人相對註視,都有種恍惚如夢的感覺。含煙的眼眶潮濕了,霈文的眼光卻
  
  帶著無限的深情和癡迷,落在含煙的臉上,他輕輕的說:“你終於是我的了。含煙。”
  
   說完,他就不管法官還沒有退席,不管張會計和高立德依然站在旁邊,他就一把把含煙
  
  擁進了懷裏,對她唇上深深的吻下去。含煙驚呼著用手去推他,高立德卻在一邊拊掌大笑
  
  了。走上前來,他推開柏霈文,笑著說:庭院深深31/59
  
   “按外國規矩,我有權吻新娘。”站在那兒,他的目光笑嘻嘻的緊盯著含煙,面對著含
  
  煙那張娟秀的臉,他明白柏霈文之所以如此著迷的原因了,這小新娘清靈如水,溫柔如夢,
  
  美麗如春花初綻,嬌怯如弱柳臨風。這是你一生也不容易碰到的那類女孩子,這是可遇而不
  
  可求的。
  
   “算了吧!立德,”柏霈文來解圍了,輓住含煙的手,他說:“我們這兒是中國,沒有
  
  外國規矩。”
  
   “哈!”高立德笑得開心。“你真吝嗇啊,你連吻新娘都捨不得呀!”“是捨不得!”
  
  柏霈文也笑著說:“她是我的,誰也不許碰她!”“聽到沒有?柏太太?”高立德轉嚮含
  
  煙:“你剛剛嫁了一個專製的丈夫!你猜怎麽,他在你們行婚禮之前,都不許我見你,就怕
  
  你被我搶了去!”
  
   “越來越鬍說八道了!”柏霈文笑著,輓緊了含煙。“別聽他鬼扯,我們該回傢了。”
  
   傢!含煙心頭掠過了一陣奇妙的感覺,她還不知道她的傢是什麽樣子,霈文對於這個總
  
  是神秘兮兮的。但她並不在意,衹要有一間小屋,就會成為他們的安樂窩,她確信這一點。
  
  傢!她一直渴望著的一個字呵!她多麽迫切的想躲到那裏面去,休憩下那十九年來疲倦的身
  
  心!
  
   到了法院門口,柏霈文轉頭對張會計說:
  
   “你去告訴工廠裏所有的人,我已經在今天和章小姐結婚了,同時,放所有員工一天
  
  假,以資慶祝。”
  
   “好的,柏先生。”張會計微笑著說,轉身走了。
  
   高立德把車子開了過來,他們上了車,含煙仍然穿著新娘的禮服,捧著新娘的花束,帶
  
  著那夢似的微笑。柏霈文緊輓著她那小小的腰枝,他的目光不能自已註視著她,帶著無限的
  
  深情,和無盡的喜悅。
  
   車子離開了市區,駛過了鬆竹橋,那迎面吹來的秋風中就帶著松樹與竹子的清香,再駛
  
  過去,車子兩邊就都是茶園了。高立德把車子駛往路邊,然後,他煞住了車子,熄了火,他
  
  轉過頭來。他臉上那份戲謔的神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莊重與沉著。“柏太太,看
  
  看你的周圍,這都是柏傢的茶園。他在五年之內,把茶園擴大了一倍,你嫁了一個能幹的丈
  
  夫。”
  
   “因為他有一個能幹而忠誠的朋友!”柏霈文接口說,對高立德微笑。含煙左右望著,
  
  她驚訝於這茶園面積的遼闊,同時,她也驚訝於柏霈文和高立德之間那份深摯的友誼,她覺
  
  得頗為感動,不自禁的也對高立德微笑著。
  
   “好了,霈文,”高立德望著柏霈文。“婚禮已經舉行過了,我這個諸葛亮已經盡了我
  
  的本分。現在,在到傢之前,你不給你的太太一點心理上的準備嗎?”
  
   柏霈文的眉頭緊蹙了起來。含煙狐疑的看看高立德,又看看柏霈文,她不知道他們兩人
  
  在搗什麽鬼。然後,霈文轉嚮了她,握住了她的雙手,他顯得很沉重。
  
   “含煙,我很抱歉,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麽事?”含煙的臉色變白了,她受到了驚嚇。“你別嚇我。”“不不,你不必恐
  
  慌,”柏霈文安慰的拍著她的手背。“我衹是要坦白告訴你,我之所以必須秘密和你結婚,
  
  不敢通知任何親友,是因為怕一份阻力——我母親。”
  
   她的臉孔更白了,她的黑眼睛睜得好大好大。
  
   “你——居然是——”她囁嚅的說:“瞞著她結婚的嗎?”
  
   “是的,知道這個婚禮的,衹有我、你、立德和張會計。”
  
   她的嘴唇微微的顫抖著,她的睫毛垂了下去。
  
   “你——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母親知道你和我結婚,她一定會反對,是嗎?”霈文戰
  
  慄了一下,他發現這柔弱而敏感的小女孩又受傷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迅速的托起了她的
  
  下巴,望著她的臉說:“你知道老人傢的看法總和年輕人不太一樣的,我又是個獨子,她就
  
  總把我的婚事看成了她自己的事情。我並不是說她一定會反對,但是,衹要有這份可能性,
  
  我就不容許它發生,所以,我瞞著她做了。”
  
   含煙的心沉進了一個深深的冰窖裏,她瞪視著霈文,焦灼而煩惱的說:“你錯了,霈
  
  文,你太操之過急了。你這樣突然的把一個新娘帶到她面前,你讓她如何接納我?你又讓我
  
  如何拜見她?你坑了我了,霈文。”“別急,含煙,到傢之後,我會先上樓對她說明一切
  
  的。她會接納你,含煙,沒有人能不接納你的,她會接納你,而且,她會喜歡你!何況,”
  
  他微笑著,想使含煙重新快樂起來:“到底娶太太的是我,不是她呀!”
  
   但願你的說法是對的!含煙想著,低下了頭,現在衹結婚了一小時,她不願露出自己對
  
  這事的不滿來,而且,霈文這樣不顧一切的做法,還是為了怕失去她呀,她咬了咬嘴唇,朦
  
  朧的感到,前途絶不像自己預料的那樣光明了。看到他們的談話已經結束了,高立德重新發
  
  動了車子,隨著車子前進的速度,含煙也在迅速的盤算著,她的思想比車輪轉得還快。當車
  
  子在那兩扇鐵門前煞住時,含煙也擡起她那對堅定、勇敢,而充滿希望的眼睛,望著柏霈文
  
  說:
  
   “你是對的,霈文,你放心,她會喜歡我的!”
  
   高立德冷眼旁觀,他在這小女人的臉上看到了一份堅定的决心,他知道,她將用盡她的
  
  方法,來準備博取婆婆的歡心了,那張燃燒著光彩的小臉是使人心折的。他真有些嫉妒霈文
  
  了。咳了一聲,他說:
  
   “柏太太,你不看看你的傢嗎?”
  
   “你最好叫她含煙,別左一聲柏太太,右一聲柏太太,真彆扭!”柏霈文說。含煙望嚮
  
  外面,觸目所及的,是鐵門前竪著的一塊簇新的木牌,上面雕刻著四個精緻的字:
  
   “含煙山莊”她驚喜交集的回過頭來望著柏霈文,張口結舌的說:
  
   “怎麽——怎麽——”
  
   “這是你的!含煙。”柏霈文深深的看著她。“你的傢,你的房子,你的花園,你的
  
  我。”
  
   “哦!”含煙閃動著眼瞼,藴蓄了滿眼眶的淚。然後,她聞到了花香,那繞鼻而來的紫
  
  丁花香。鐵門打開了,她看到柏霈文塞了一個紅包在那開門的男工手上,一面說:
  
   “這是賞給你的,老張,我剛剛結婚了。”
  
   她顧不得那男工驚訝的目光,她已經眼花撩亂了,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像幻境般的花
  
  園裏,有蔥籠的樹木,有深深的庭院,還有成千成萬朵玫瑰,那一簇簇的玫瑰,那整個用黃
  
  玫瑰做出的圓形花壇!她鑽出了車子,呆立在那兒,驚異得說不出話來了。“你夢想的玫瑰
  
  花園,”柏霈文在她身邊說:“這是立德和我,費盡心力,把原來的花園改成這樣的。我答
  
  應過你的,不是?”含煙轉過身子來,這次,是她不顧一切了,不顧那旁邊的男工,不顧高
  
  立德,不顧從客廳門口伸出頭來的女傭,她用手環抱住了柏霈文的頸項,很快的吻了他。
  
   “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傢!”她說,淚水在眼眶中閃爍,這傢中會有陰影?不!那是
  
  不可能的!庭院深深32/5917
  
   把含煙留在客廳中,柏霈文就跑上了樓梯,一直停在柏老太太的門前,在門外停立了幾
  
  秒鐘。呼吸了好幾下,他終於甩了甩頭,舉起手來敲了敲門。門內,柏老太太那頗具威嚴的
  
  聲音就傳了出來:“進來!”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一眼看到柏老太太正在敞開的窗前,那
  
  窗子面對著花園,花園內的一切都一覽無遺。他的心跳加速了,那麽,一切不用解釋了,柏
  
  老太太已經看到他和含煙在花園中的一幕了。他註視著柏老太太,後者的臉色是鐵青的。
  
  “你要告訴我什麽嗎?”柏老太太問,聲音冰冷而嚴厲。
  
   柏霈文把房門在身後合攏,邁前了幾步,他停在柏老太太的面前,低下頭,他說:
  
   “我來請求您的原諒。並請您接受您的兒媳婦。”
  
   “你終於娶了她了!”柏老太太低聲的說。“甚至不通知你的母親。”她咬了咬牙,憤
  
  怒使她的身子顫抖。“你不是來讓我接受她的,你簡直是要我去參見她呢!”
  
   “媽!”柏霈文惶悚的說:“我知道我做錯了,但是,請你原諒我!”他擡起頭來,看
  
  著柏老太太,他的眼睛好深好沉,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柏老太太不禁一凜,她忽然覺得
  
  自己不認識這孩子了,他不再是那個依偎在她膝下的小男孩,他長大了,是個完完全全的、
  
  獨立的男人了。他身上也帶著那種獨立的、男性的、咄咄逼人的威力。他的聲調雖然溫柔而
  
  恭敬,卻有著不容人反駁的力量。“媽,你不能瞭解,她對於我已經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更
  
  重要,我不能允許有任何事情發生,我害怕失去她,所以,我這樣做了!我寧願做了之後,
  
  再來嚮您請罪,卻不敢冒您事先拒絶的險!”
  
   柏老太太瞪視著柏霈文,多坦白的一篇話!卻明顯的表示出了一項事實,他可以失去母
  
  親,卻不能失去那個女人!這就是長成了的孩子必走的一條路嗎?有一天,你這個母親的地
  
  位將退後,退後,一直退到一個角落裏去……把所有的位置都讓給另一個女人!在他的生命
  
  裏,你不再重要了,你不再具有權威了,你失去了他!如今,這孩子用這樣一對坦白的眸子
  
  瞧著你,他已經給你下了命令了:你無可選擇!你衹有接受一條路!“她比世界上任何東西
  
  都重要,甚至比你的母親更重要!”她喃喃的說:“你已經不考慮母親的地位和自尊了!你
  
  真是個好兒子!”“媽!”柏霈文喊了一聲。“衹要你接受她,你會喜歡她的,你會發現,
  
  你等於多了一個女兒!”
  
   “我沒福氣消受這個女兒!”柏老太太冷冷的說:“或者我該搬出去住。她叫什麽名
  
  字?”
  
   “含煙。”“是了,含煙山莊!你在門口竪上了這麽一個牌子,這兒成了她的天地,我
  
  會盡快搬走!免得成為你們之間的絆腳石!”
  
   柏霈文邁前了一步,他的手緊緊的握住了母親的手,他那對漂亮的眼睛和煦、溫柔,而
  
  誠懇。他的聲音好親切,好鄭重。“媽,您一嚮是個好母親,我不相信您沒有接受一個兒媳
  
  婦的雅量!爸當初和您結婚以後,他的世界也以您為重心的,不是嗎?您瞭解愛情,媽!您
  
  一嚮不是個古板頑固的女人。您何不先見見她?見了她,您就會瞭解我!至於您說要搬走,
  
  那衹是您的氣話。媽,別和我生氣吧!”
  
   “我不是生氣,霈文,我衹是悲哀。”她望著他。“我從沒有反對過你娶妻,相反的,
  
  我積極的幫你物色,幫你介紹。你現在的口氣,倒好像我是個典型的和兒媳婦搶兒子的女
  
  人!我是嗎?”“你不是。”柏霈文說:“那麽,你也能夠接受含煙了?雖然她不是你選擇
  
  的,她卻是我所深愛的!”
  
   “一個女工!”柏老太太輕衊的說。
  
   “一個女工!”柏霈文有些激動的說:“是的,她曾是女工,那又怎樣呢?總之,現
  
  在,她是我的妻子了!”
  
   “她終於掙到了這個地位,嗯?”柏老太太盯著柏霈文:“你仿佛說過她並不稀奇這地
  
  位!怎會又嫁給了你呢?”
  
   “她是不稀奇的!媽!”柏霈文的臉色發白了。“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工夫來說服她,
  
  來爭取她。”
  
   “是的,我想是的。”柏老太太唇邊浮起了一個冷笑。“你一定得來艱巨!這是不用說
  
  的。好吧,看來我必須面對這份現實了,帶她上樓吧!讓我看看她到底是怎樣一個東西!”
  
   柏霈文深深的望著他的母親,他的腳步沒有移動。
  
   “怎麽還不去?我說了,帶她上樓來吧!難道你還希望我下樓去參見她嗎?”“我會帶
  
  她上樓來,”柏霈文說,他的眼光定定的望著母親,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可是,媽,我
  
  請求你不要給她難堪,她細微而脆弱,受不了任何風暴,她這一生已吃了許多苦,我希望我
  
  給她的是一個避風港,我更希望,你給她的是一個慈母的懷抱!她是很嬌怯的,好好待她!
  
  媽,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會感激你!媽,我想你是最偉大的母親!”
  
   柏老太太呆立在那兒,柏霈文這一篇話使她驚訝,她從沒看過她兒子臉上有這樣深重的
  
  摯情,眼睛裏有那樣閃亮的光輝。他愛她到怎樣的程度?顯而易見,他給了她一個最後的暗
  
  示:好好待她,否則,你將完完全全的失去你的兒子!她咬了咬牙,心裏迅速的衡量出了這
  
  之中的利害。沉吟片刻,她低低的說:“帶她來吧!”柏霈文轉身走出了房間,下了樓,含
  
  煙正站在客廳中,焦灼的等待著,她頭上依然披著婚紗,裹在雪白的禮服中,像個霓裳仙
  
  子!看到柏霈文,她擔憂的說:
  
   “她很生氣嗎?”“不,放心吧!含煙,”柏霈文微笑的輓住她的手。“她會喜歡你
  
  的,上去吧,她要見你!”
  
   含煙懷疑的看了柏霈文一眼,後者的微笑使她心神稍定。依偎著柏霈文,她慢慢的走上
  
  樓梯,停在柏老太太的門前。敲了敲門,沒等回音,柏霈文就把門推開了,含煙看了進去,
  
  柏老太太正坐在一張紫檀木的圈椅中,背對著窗子,臉對著門,兩個女人的目光立即接觸
  
  了,含煙本能的一凜,好銳利的一對眼光!柏老太太卻震動了一下,怎樣的一對眼睛,輕靈
  
  如夢,澄澈似水!“媽,這是含煙!”柏霈文合上了門,把含煙帶到老太太的面前。含煙垂
  
  著手站在那兒,怯怯的看著柏老太太,輕輕的叫了一聲:“媽!”柏老太太再震動了一下,
  
  這聲音好嬌柔,好清脆,帶著那樣一層薄薄的畏懼,像是個怕受傷害的小鳥。她對她伸出手
  
  來,溫和的說:“過來!讓我看看你,孩子!”
  
   含煙邁前了一步,把雙手伸給柏老太太,後者握住了她的兩衹手,這手不是一個女工的
  
  手,纖細、柔軟,她沒做過幾天的女工!她想著。仔細的審視著含煙,那白色輕紗裹著的身
  
  子嬌小玲瓏,那含羞帶怯的面龐細緻溫柔……是的,這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但是,除了美麗
  
  之外,這女孩身上還有一些東西,一些特殊的東西。那對眼睛靈慧而深湛,盛載了無數的言
  
  語,似在祈求,似在夢幻,懇懇切切的望著她。柏老太太有些明白這女孩如何能如此強烈的
  
  控製住柏霈文了,她有了個厲害的對手!“你名叫含煙,是嗎?”她問,繼續打量著她。
  
   “是的。”含煙恭敬的說,她望著柏老太太,那銳利的目光,那堅強的臉,那穩定的,
  
  握著她的雙手,這老太太不是個等閑人物呵!她註視著她的眼睛,那略帶灰暗的眼睛是深沉
  
  難測的,含煙無法衡量,面前這個人將是敵是友。她看不透她,她判斷不了,也研究不出,
  
  這老太太顯然對她是胸有成竹的。“你知道,含煙,”她說。“你的出現對我是一個大大的
  
  意外,我從沒料到,我將突然接受一個兒媳婦,所以你得原諒我毫無心理準備。”含煙的臉
  
  紅了。低下頭,她輕輕的說:
  
   “對不起,媽,請饒恕我們。”
  
   饒恕“我們”?她已經用“我們”這種代名詞了!她唇邊不自禁的浮起一絲冷笑,但
  
  是,她的聲音仍然溫柔慈祥。
  
   “其實,你真不用瞞著我結婚的,我不是那種霸占兒子的母親!假若我事先知道,你們
  
  的婚禮絶不至於如此寒傖!孩子,別以為所有的婆婆都是孔雀東南飛裏那樣的,我是巴不得
  
  能有個好媳婦呢!”含煙的頭垂得更低了,她沒有為自己辯白。
  
   “不管怎樣,現在,你是我們傢的人了。”老太太繼續說:“我希望,我們能夠相處得
  
  很好,你會發現,我不是十分難於相處的。”“媽!”含煙再輕喚了一聲。
  
   媽?媽?她叫得倒很自然呢!柏老太太難以覺察的微笑了一下。“好吧,現在去吧!霈
  
  文連天在收拾房子,又換地毯,又換窗簾的,我竟糊塗到不知道他在佈置新房!去吧,孩子
  
  們,我不占據你們的時間了,我不做那個討厭的、礙事的老太婆!”
  
   “謝謝你,媽!”柏霈文嚷著,一把拉住了含煙的手,迫不及待的說:“我們去吧!”
  
   “等會兒見!媽!”含煙柔順的說了一句,跟著霈文退出了房間。柏老太太目送他們出
  
  去,她的手指握緊了那圈椅上的扶手,握得那樣緊,以至於那扶手上的刻花深深的陷進她的
  
  肉裏,刺痛了她。她的臉色是僵硬而深沉的。
  
   這兒,霈文一關好母親的房門,就對含煙急急的說:
  
   “怎樣?我的母親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可怕吧!”
  
   含煙軟弱的笑了笑,她什麽話都沒有說。霈文已經把她帶到了臥房的前面,那門是合著
  
  的,霈文說:
  
   “閉上眼睛,含煙!”含煙不知道他葫蘆裏在賣什麽藥,但她順從的閉上了眼睛。她聽
  
  到房門打開的聲音,接著,她整個的身子就被騰空抱起來了,她發出了一聲驚呼,慌忙睜開
  
  眼睛來,耳邊聽到霈文笑嘻嘻的聲音:“我要把我的新娘抱進新房!”
  
   把含煙放了下來,他再說:
  
   “看吧!含煙,看看你的傢,看看你的臥房吧!”
  
   含煙環室四顧,一陣喜悅的浪潮窒息了她,她深吸著氣,不敢相信的看著這間房子;純
  
  白色的地毯,黑底金花的窗簾,全部傢具都是白色金邊的,整個房子的色調都由白、黑,與
  
  金色混合的,衹有床上鋪著一床大紅色的床罩,在白與黑中顯得出奇的豔麗與華貴。另外,
  
  那小小的床頭櫃上,在那白紗臺燈的旁邊,放著一瓶鮮豔的黃玫瑰,那梳妝臺上,則放著一
  
  個大理石的塑雕——一對擁抱著的男女。庭院深深33/59
  
   “那是希臘神話故事裏的人物,”柏霈文指著那塑像說:“尤莉特西和她的愛人奧菲厄
  
  斯。他們是一對不怕波折的愛侶,我們也是。”他擁著她,吻她。“這房間可合你的胃口
  
  嗎?”
  
   “是的,是的,”她喘息的說:“你怎麽知道……”
  
   “你忘了?你告訴過我,你希望用白色、金色,與黑色佈置臥房,以米色和咖啡色佈置
  
  客廳。”
  
   她眩惑的望著他。“你都記得?”“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說,用手捧
  
  著她的臉,他的眼光深深切切的望著她,低低的、癡癡的、戰慄的說:“我終於,終於,終
  
  於得到了你!我所摯愛的、摯愛的、摯愛的!”俯下頭來,他吻住了她。她閉上眼睛,喉中
  
  哽著一個硬塊,那層喜悅的浪潮又淹沒了她,她陶醉,她暈眩,她沉迷。兩滴淚珠滑下了她
  
  的面頰,她在心中暗暗的發著誓言:
  
   “這是我獻身、獻心的唯一一個人,以後,無論遭遇到怎樣的風暴,我將永遠跟隨著
  
  他,永不背叛!”
  
   她的手臂環繞住了他。那黑底金花的窗簾靜靜的垂著,黃玫瑰綻放了一屋子的幽香。
  
   新婚的三天過去了。這三天對於含煙和霈文來說,是癡癡迷迷的,是混混沌沌的,是恍
  
  恍惚惚的,是忘記了日月和天地的。這三天霈文都沒有去工廠,每天早晨,他們被鳥啼聲喚
  
  醒,含煙喜歡踏著朝露,去剪一束帶著露珠的玫瑰,霈文就站在她身邊,幫她拿剪刀,幫她
  
  拿花束,有時,她會手持一朵玫瑰,笑著對霈文說:“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她那流動著光華的明眸,她那似笑還顰的嬌羞,她那楚楚動人的韻緻,常逗引得霈文不
  
  顧一切的迎上去,在初升的朝陽下擁住她,在她那半推半就的掙紮下強吻她……然後,她會
  
  跺跺腳又笑又皺眉的說:
  
   “瞧你!瞧你!”他們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瓣。
  
   早餐之後,高立德總要去茶園巡視一番,有時帶著工人去施肥除草。他們就跟了去,含
  
  煙常常孩子氣的東問西問,對那茶葉充滿了好奇。有一次,她問:
  
   “你們為什麽一定要用茉莉花作香片茶呢?為什麽不作一種用玫瑰花的香片?”柏霈文
  
  和高立德面面相覷,這是一項好提議,後來,他們真的種植了一種特別的小玫瑰花,製造了
  
  玫瑰紅茶和玫瑰香片,成為柏傢茶園的特産。不過,由於成本太高,買的人並不多,但這卻
  
  成為含煙獨享的茶葉,她終日喝著玫瑰茶,剪著玫瑰花,渾身永遠散放著玫瑰花香。
  
   跟高立德去巡視茶園衹是他們的藉口,衹一會,高立德就會發現他們失蹤了。從那茶園
  
  裏穿出去,他們手攜手,肩並著肩,慢慢的走往那山坡的竹林和鬆林裏。含煙常摘一些嫩竹
  
  和鬆枝,她喜歡把玫瑰花和竹子鬆枝一起插瓶,玫瑰的嬌豔欲滴,鬆竹的英挺修偉,別有風
  
  味。依偎在那鬆竹的陰影下,含煙常唱著一支美麗的小歌:
  
   “我倆在一起,
  
   誓死不分離。花間相依偎,水畔兩相攜。山前同歌唱,月下語依稀。海枯石可爛,情深
  
  志不移!日月有盈虧,我情曷有極!相思復相戀,誓死不分離!”含煙用那樣柔美的聲音婉
  
  轉的輕唱著,她的眼睛那樣深情脈脈的停駐在他的身上,她的小臉上綻放著那樣明亮的光
  
  輝……他會猛的停住步子,緊握著她的手喊:
  
   “噢!含煙!我的愛,我的心,我的妻子!”
  
   在那郊外,在那秋日的陽光下,他們常常徜徉終日。鬆竹橋下,流水潺□□,那道木
  
  橋,有著古拙的欄桿,附近居民常建議把它改建成水泥的或石頭的,因為汽車來往,木橋年
  
  代已久,怕不穩固。含煙卻獨愛木橋的那份“小橋、流水、人傢”的風味。坐在那欄桿上,
  
  他們曾並肩看過落日。在橋下,他們也曾像孩子一般,撿過小鵝卵石,因為含煙要用小鵝卵
  
  石去鋪在花盆裏種水仙花。在那流水邊,長著一匹匹的蘆葦,那蘆花迎風飄拂,有股遺世獨
  
  立的味道。含煙穿梭在那些蘆花之中,巧笑倩兮,衣袂翩然,來來往往像個不知倦的小仙
  
  子。他們也去了鬆竹寺,在那廟中鄭重的燃上一炷香,許下多少心願。跪在那觀世音菩薩的
  
  前面,他低俯著頭,合著手掌,那長睫毛靜靜的垂著。她用那麽動人的聲音,低而清晰的祝
  
  禱著:“請保佑天下所有有情的人,讓他們讓我們一樣快樂;請保佑天下所有的少女,都能
  
  得到一份甜蜜的愛情!並請保佑我們,保佑我們永不爭吵,永不反目;保佑我們恩恩愛愛,
  
  日久彌深!”她站了起來,他握住了她的手,鄭重的說:
  
   “我告訴你,含煙,神靈在前,天地共鑒,如果有一天我虧負了你,天罰我!罰我進十
  
  八層地獄!”
  
   她用手堵住他的嘴,急急的說:
  
   “我相信你,不用發誓呵!”
  
   那觀音菩薩俯視著他們,帶著那慈祥的微笑。他們都不是宗教的信徒,可是,在這時
  
  候,他們都有種虔誠的心情,覺得冥冥之中,有個神靈在註視著他們。
  
   晚上,是情人們的時間,花園裏,他們一起捕捉過月光,踏碎了花影,兩肩相依,柔情
  
  無限。她癡數過星星,她收集過夜露。他笑她,笑她是個夜遊的小女神。然後,他捉住她,
  
  讓月光把兩人的影子變成一個。看著地上的影子重疊,他說:
  
   “瞧,我吞掉了你!”“是你融化了我。”她說,低低的,滿足的嘆息。“融化在你的
  
  愛,你的情,你的心裏。”
  
   於是,捧住她的臉,他深深的吻她。他也融化了,融化在她的愛,她的情,她的心裏。
  
   就這樣,三天的日子滑過去了。三天不知世事的日子!這三天,所有的人都識趣的遠離
  
  著他們,連柏老太太,也把自己隱蔽在自己的房間中,盡量不去打攪他們,這使柏霈文欣
  
  慰,使含煙感恩。他們不再有隱憂,不再有陰霾,衹是一心一意的品嚐著他們那杯濃濃的、
  
  馥鬱的、芬芳的愛情之酒。這杯酒如此之甜蜜,含煙曾詫異的說:
  
   “我多傻!我一度多麽怕愛情,我總覺得它會傷害我!”
  
   霈文為這句話寫過一首滑稽的小詩:
  
   “愛情是一杯經過特別釀製的醇酒,
  
   喝它吧!別皺眉頭!它燙不了你的舌,它傷不了你的口!它衹會使你癡癡迷迷,虛虛浮
  
  浮,縹縹緲緲,
  
   永無醒來的時候!”怎樣甜蜜而沉醉的三天,然後,柏霈文恢復了上班,連日來堆積的
  
  工作已使他忙不過來。這三天,甜蜜的三天,沉醉的三天,不知世事的三天是過去了。庭院
  
  深深34/5918
  
   是的,那沉醉而混沌的三天是過去了。
  
   第四天早上,含煙一覺醒來,床上已經沒有霈文的影子了,她詫異的坐起身來,四面張
  
  望著,一面輕輕的低喚著:
  
   “霈文!霈文!”沒有回答,她披上一件晨褸,走下床來,卻一眼看到床頭櫃上的花瓶
  
  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她取了出來,上面是柏霈文的字跡:“含煙:你睡得好甜,我不忍心
  
  叫醒你。趙經理打電話來,
  
   工廠中諸事待辦,我將有十分忙碌的一天。中午我不回
  
   來吃飯,大約下午五時左右返傢。
  
   吻你!希望你正夢著我!
  
   霈文”
  
   含煙不自禁的微笑,把紙條捧到唇邊,她在那簽名上輕輕的印下一吻。她竟睡得那樣
  
  沉,連他離開她都不知道!想必他是躡手躡腳,靜悄悄離去的。滿足的嘆了一聲,她慵散的
  
  伸了一個懶腰,沒有霈文在身邊,她不知道這一日該做些什麽,她已經開始想他了。要等到
  
  下午五點鐘才能見到他,多漫長呀!梳洗過後,她下了樓,拿著剪刀,她走到花園裏去剪玫
  
  瑰花,房裏的玫瑰應該換新了。這又是陽光燦爛的一天,初升的朝陽穿過了樹梢,在地上投
  
  下了無數的光華。含煙非常喜愛花園裏那幾棵合抱的老榕樹,那茂密的枝葉如傘覆蓋,那茁
  
  壯的樹幹勁健有力,那垂挂著的氣根隨風飄動,給這花園增添了不少情緻。還有花園門口那
  
  棵柳樹,也是她所深愛的,每到黃昏時分,暮色四合,花園中奼紫嫣紅,模模糊糊的掩映在
  
  巨樹蔥籠和柳條之下,就使她想起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無重數。”
  
  的句子,而感到滿懷的詩情與畫意。入柳穿花,她在那鋪著碎石子的小徑走著,花瓣上的朝
  
  露未幹,草地也依然濕潤,她穿了一雙軟底的綉花鞋,鞋面已被露珠弄濕了。她剪了好大一
  
  束黃玫瑰,一面剪著,一面低哼著那支“我倆在一起,誓死不分離”的歌麯。然後,她看到
  
  高立德,正站在那老榕樹下,和園丁老張不知在說些什麽。看到含煙,他用一種欣賞的眼光
  
  望著她,這渾身綻放著青春的氣息,這滿臉籠罩著幸福的光彩,這踏著露珠,捧著花束的少
  
  女,輕歌緩緩,慢步徐徐。這是一幅畫,一幅動人的畫。“早,柏太太。”他對她微笑著點
  
  了點頭。
  
   “霈文跟你說過好幾次了,要你叫我含煙,你總是忘記。”她說,微笑著。“你在幹
  
  嘛?”“對付蚜蟲!”他說,從含煙手上取過一枝玫瑰來檢查著,接著,他指出一些小白點
  
  給含煙看。“瞧,這就是蚜蟲,它們是相當的討厭的,我正告訴老張如何除去它們!這都是
  
  螞蟻把它們搬來的。”“螞蟻?”含煙驚奇的。“它們搬蟲子來幹嘛?”
  
   “蚜蟲會分泌一種甜甜的液體,螞蟻要吃這種分泌液,所以,它們就把蚜蟲搬了來,而
  
  且,它們還會保護蚜蟲呢!生物界是很奇妙的,不是嗎?”
  
   含煙張大了眼睛,滿臉天真的驚奇,那表情是動人的,是惹人憐愛的。“霈文又開始忙
  
  了,是嗎?”他問。
  
   “是的,”含煙下意識的剝著玫瑰花幹上的刺,有一抹淡淡的寥落。“他要下午才能回
  
  來。”
  
   “你如果悶的話,不妨去看我們採茶。”他熱心的說。“那也滿好玩的。”“採茶開始
  
  了嗎?”“是的,要狠狠的忙一陣了。”
  
   “我也來采,”她帶著股孩子氣的興奮。“你教我怎麽采,我會采得很好。”“你
  
  嗎?”他笑笑。“那很纍呢!你會吃不消。”
  
   “你怎麽知道?”她說:“今天就開始采嗎?”
  
   “是的,”他看看手錶:“我馬上要去了。”
  
   “有多少女工來采?”“幾十個。”“采幾天呢?”“四、五天。你有興趣的話,我們
  
  今天先采竹林前面那地區,你隨時來好了!”“我一定去!”她笑著,正要再說什麽,下女
  
  阿蘭從屋裏走了出來,一直走到她面前,說:
  
   “太太,老太太請你去,她在她的屋裏等你。”
  
   含煙有一些驚疑,老太太請她去?這還是婚後第一次呢,會有什麽事嗎?她有點微微的
  
  不安,但是,立即,她釋然了。當然不會有什麽不對,這是很自然的,霈文恢復上班了,她
  
  也該趁此機會和老太太多親近親近。於是,她對高立德匆匆的一笑,說:“待會兒見!”轉
  
  過身子,她輕快的走進屋子,上了樓,先把玫瑰花送進自己的房間,整了整衣服,就一直走
  
  到柏老太太的門前,敲了門,她聽到門裏柏老太太的聲音:
  
   “進來!”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帶著滿臉溫婉的微笑。柏老太太正站在落地長窗前面,
  
  面對著花園,背對著她,聽到她走進來,她並沒有回頭,仍然那樣直直的站著,含煙有點忐
  
  忑了,她輕輕的叫了一聲:“媽!”“把門關上!”柏老太太的聲音是命令性的,是冷冰冰
  
  的。
  
   含煙的心一沉,微笑迅速的從她臉上消失了。她合上了門,怯怯的看著柏老太太。柏老
  
  太太轉過身子來了,她的目光冷冷的落在含煙臉上,竟使含煙猛的打了個寒戰,這眼光像兩
  
  把尖利的刀,含煙已被刺傷了。拉過一張椅子,柏老太太慢慢的坐了下去,她的眼光依舊直
  
  望著含煙,幽冷而嚴厲。
  
   “我想,我們兩個應該開誠布公的談一談了。”她說:“過來!”含煙被動的走上前
  
  去,她的臉色變白了。揚著睫毛,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柏老太太,帶著三分驚疑和
  
  七分惶悚。“媽,”她柔弱的叫了一聲:“我做錯什麽了嗎?”
  
   “是的,”柏老太太直望著她。“你從根本就錯了!”
  
   “媽?”她輕蹙著眉梢。
  
   “別叫我媽!記住這點!你衹能在霈文面前叫我媽,因為我不願讓霈文傷心,其他時
  
  候,你要叫我老太太,聽到了嗎?”
  
   含煙的臉孔白得像一張紙。
  
   “你——你——你的意思是……”她結舌的說。
  
   “我的意思嗎?”柏老太太冷哼了一聲。“我不喜歡你,含煙!”她坦白的說,緊盯著
  
  她。“你的歷史我已經都打聽清楚了,起先我衹認為他娶了一個女工,還沒料到比女工更
  
  壞,他竟娶了個歡場女子!我想,你是用盡了手段來勾引他的了。”
  
   含煙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她的嘴唇顫抖著,一時間,她竟一句話也答不出來,衹朦朧
  
  的、痛楚的感到,自己剛建立起來的,美麗的世界,竟這麽快就粉碎了。
  
   “你很聰明,”柏老太太繼續說:“你竟把霈文收得服服貼貼的。但是,你別想連我一
  
  起玩弄於股掌之上,你走進我傢的一剎那,我就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女人!含煙,你配不上霈
  
  文!”含煙直視著柏老太太,事實上,她什麽也沒有看到,淚浪已經封鎖了她的視綫。她的
  
  手腳冰冷,而渾身戰慄,她已被從一個歡樂的山巔上拋進了一個不見底的深淵裏,而且,還
  
  在那兒繼續的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不用流眼淚!”柏老太太的聲者冷幽幽的在深淵的四壁回蕩。“眼淚留到男人面前去
  
  流吧!現在,我要你坦白告訴我,你嫁給霈文之前,是清白的嗎?”
  
   含煙沒有說話。“說!”柏老太太厲聲喊:“回答我!”
  
   含煙哀求的看了柏老太太一眼。
  
   “不。”她啞聲說:“霈文什麽都知道。”
  
   “他知道!哼!他居然知道!千挑萬選,娶來這樣一個女人!”柏老太太怒氣衝衝的看
  
  著含煙,那張蒼白的臉,那對淚汪汪的眸子!她就是用這份柔弱和眼淚來徵服男人的吧!
  
  “你錯了,”她盯著她:“你不該走進這個家庭裏來的!你弄髒了整個的柏傢!”含煙的身
  
  子搖晃了一下,她看來搖搖欲墜。
  
   “你……”她震顫的、受傷的、無力的、繼續的說:“你……要……要我怎樣?離……
  
  離開……這兒嗎?”
  
   “你願意離開嗎?”她審視著她。
  
   含煙望著她,然後,她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跪在那兒,她用一對哀哀無告的眸子,
  
  懇求的看著她。
  
   “請別趕我走!”她痛苦的說。“我知道我不好,我卑賤、我污穢……可是,可是,可
  
  是我愛著他,他也愛著我,請求你,別趕我走!”“哼,我知道你不會捨得離開這兒的!”
  
  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梢。“含煙山莊?含煙山莊!你倒掙得了一份大産業!”
  
   “媽——”她抗議的喊。
  
   “叫我老太太!”柏老太太厲聲喊。
  
   “老太太!”她顫抖著叫,淚水奪眶而出,用手堵住了嘴,她竭力阻止自己痛哭失聲。
  
  “你——你弄錯了,我——我——
  
   從沒有想過——關於産業——産業”她啜泣著,語不成聲。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柏老太太冷笑了。“你用不著解釋,我對你很清楚!不過,你
  
  放心,我不會趕你走!因為,我不能連我的兒子一起趕走,他正迷戀著你呢!你留在這兒!
  
  但別在我面前耍花樣!聽到了嗎?我活著一日,我就會監視你一日!你別想動他的財産!
  
  想插手他的事業!別想動他的錢!”“老太太……”她痛苦的叫著。
  
   “還有,”柏老太太打斷了她。“我想,你急於要到霈文面前去搬弄是非了。”含煙用
  
  手蒙住了臉,猛烈的搖著頭。
  
   “你最好別在霈文面前說一個字!”柏老太太警告的說:“假若你希望在這兒住下去的
  
  話!如果你破壞我們母子的感情,我不會放過你!”含煙拚命的搖著頭。“我不說,”她哭
  
  泣著:“我一個字也不說!”
  
   柏老太太把臉掉嚮了另一邊。
  
   “現在,你去吧!”她說:“記住我說的話!”
  
   含煙哭著站起身來,用手著嘴,她急急的嚮門口走去,纔走到門口,她又聽到柏老太太
  
  嚴厲的聲音:“站住!”她站住了,回過頭來。柏老太太正森冷的望著她。庭院深深35/59
  
   “以後,你的行動最好安分一些,我瞭解你這種歡場中的女子,生來就是不安於室!我
  
  告訴你,高立德年輕有為,你別再去勾引他!你當心!我不允許你讓霈文戴緑帽子!”
  
   “哦!老太太……”含煙喊著,淚水奔流了下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掉轉頭,她打開
  
  房門,衝了出去。立即,她奔回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她就直直的僕倒在床上。把頭深
  
  深的埋進枕頭裏,她沉痛的、悲憤的、心魂俱裂的啜泣起來。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時候,含
  
  煙纔從她的房裏走出來。她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睛是浮腫的,坐在餐桌上,她像個無主的幽
  
  靈。高立德剛從茶園裏回來,一張曬得發紅的臉,一對明朗的眼睛,他望著含煙,心無城府
  
  的說:
  
   “哈!你失信了,你不是說要到茶園裏去採茶嗎?怎麽沒去呢?怕曬太陽,是嗎?”
  
   含煙勉強的擠出了一個微笑,像電光一閃般,那微笑就消失了,她什麽話都沒說,衹是
  
  心神恍惚的垂下頭去。高立德有些驚奇,怎麽了?什麽東西把這女人臉上的陽光一起帶走
  
  了?她看來像纔從地獄裏走出來一般。他下意識的看著柏老太太,後者臉上的表情是莫測高
  
  深的,帶著她一嚮的莊重與高貴,那張臉孔是沒有溫情,沒有喜悅,沒有熱也沒有光的。是
  
  這位老太太給那小女人什麽難堪了?他敏感的想著,再望嚮含煙,那黑發的頭垂得好低,而
  
  碗裏的飯,卻幾乎完全沒有動過。
  
   黃昏的時候,含煙走出了含煙山莊,沿著那條泥土路,她嚮後走去,緩緩的,沉重的,
  
  心神不屬的。路兩邊的茶園裏,一群群的女工還在忙碌的采著茶,她們工作得很起勁,彎著
  
  腰,唱著歌,輓著籃子。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樣,也都戴著鬥笠,用各種不同顔色的
  
  布,包著手腳。那不同顔色的衣服,散在那一大片緑油油的茶園裏,看起來是動人的。她不
  
  知不覺的站住了步子,呆呆的看著那些女工發愣,假若……假若當初自己不暈倒在曬茶場
  
  中,現在會怎樣呢?依然是一個女工?她用手撫摩著面頰,忽然間,她寧願自己仍然是個女
  
  工了,她們看來多麽無憂無慮!在她們的生活裏,一定沒有侮辱、輕衊,和傷害吧!有嗎?
  
  她深思著。或者也有的,誰知道呢?人哪,你們是些殘忍的動物!最殘忍的,別的動物衹在
  
  為生存作戰時纔傷害彼此,而你們,卻會為了種種原因彼此殘殺!人哪!你們多殘忍!
  
   一個人從山坡上跑了過來,笑嘻嘻的停在含煙面前嚷著說:“你還是來了,要加入我們
  
  嗎?不過,你來晚了,我們已經要收工了。”含煙瑟縮的看了高立德一眼,急急的搖著頭,
  
  說:
  
   “不!不!我不是來採茶的,我是……是想去鬆竹橋等霈文的。”高立德審視她,然
  
  後,他收住了笑,很誠懇的說:
  
   “柏老太太給了你什麽難堪嗎?”
  
   她驚跳了一下,迅速的擡起頭來,她一疊連聲的說: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她是個好母親,她怎會給我難堪呢?完全沒有!你別鬍說
  
  啊!完全沒有!”
  
   高立德點了點頭。“那麽,你去吧!”他又笑了。“霈文真好福氣!我手下這些女工,
  
  就沒有一個暈倒的!”
  
   含煙的臉上涌起了一陣尷尬的紅暈,高立德馬上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這樣的玩笑是過分
  
  了一些,他顯然讓她不安了。他立刻彎了彎腰:“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微笑了一下,搖搖頭,似乎表示沒有關係,她的思想仍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遙遠
  
  的深𠔌裏。她那沉靜的面貌給人一種愴惻而悲涼的感覺。高立德不禁怔住了,那屬於新娘的
  
  喜悅呢?那幸福的光彩呢?這小女人身上有著多重的負荷!她怎麽了?含煙轉過了身子,她
  
  繼續嚮那條路上走去了。落日照著她,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無力,像個飄蕩的、虛
  
  浮的幽靈。高立德打了個寒戰,一個不祥的預感罩住了他,他完全呆住了。到了鬆竹橋,含
  
  煙在那橋頭的欄桿上坐了下來,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暉中,她安安靜靜的坐著,傾聽著橋下的
  
  流水潺□。斜陽在水面灑下了一片柔和的紅光,蘆花在晚風中搖曳,她出神的望著那河水,
  
  又出神的望著天邊的那輪落日,和那滿天的彩霞。不住的喃喃自問著:
  
   “我錯了?我做錯了?”
  
   她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終於,一陣熟悉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跳起來,霈文及時
  
  煞住了車子,她跑過去,霈文打開了車門,笑著說:“你怎麽坐在這兒?”“我等你!”她
  
  說著,鑽進了車子。
  
   “哈!你離不開我了!我想。”霈文有些得意,但是,笑容立即從他唇邊消失了,他審
  
  視她。“怎麽?含煙?你哭過了嗎?”“沒有,沒有。”她拚命的搖頭,可是,淚水卻不聽
  
  指揮的涌進了眼眶裏,迅速的淹沒了那對黑眼珠。霈文的臉色變了,他把車子停在路邊的山
  
  腳下,熄了火。一把攬過了含煙,他托起她的下巴來,深深的、研究的望著那張蒼白的小
  
  臉,鄭重的問:“怎麽了?告訴我!”她又搖了搖頭,淚珠滾落了下來。
  
   “衹是想你,好想好想你。”她說,把面頰埋進了他胸前的衣服裏,用手緊抱住他的
  
  腰。
  
   “哦,是嗎?”他鬆了口氣,不禁憐惜的撫摩著她的頭髮。“你這個小傻瓜!你嚇了我
  
  一大跳!我不過纔離開你幾個小時,你也不該就弄得這樣蒼白呀!來,擡起頭來,讓我再看
  
  看你!”
  
   “不!”她把頭埋得更深了,她的身子微微的戰慄著。“以後我跟你去工廠好嗎?我像
  
  以前一樣幫你做事!”
  
   “別傻了,含煙!你現在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女秘書!”他笑了。“告訴我,你一整
  
  天做了些什麽?”
  
   “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扶起她的頭來,註視著她。
  
   “我也想你,”他輕輕的說。“好想好想你!”
  
   她閃動著眼瞼。“你愛我嗎?霈文?”她幽幽的問。
  
   “愛你嗎?”他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嘆息:“愛得發瘋,愛得發狂,愛進了骨髓。含
  
  煙!”
  
   她嘆了口氣,仰躺在靠墊上,闔上了眼睛。一個微笑慢慢的浮上了她的嘴角,好甜蜜,
  
  好溫柔,好寧靜的微笑。她輕輕的,像自語的說:“夠了。為了這幾句話,我可以付出任何
  
  代價!我還有什麽可以求的呢?還有什麽可怨的呢?”把頭倚在他的肩上,她嘆息著說:
  
  “我也愛你,霈文!好愛好愛你!我願為你吃任何的苦,受任何的罪,那怕是要我上刀山,
  
  下油鍋,我也不怕!”
  
   “傻瓜!”他笑著:“誰會讓你上刀山下油鍋呢?你在鬍思亂想些什麽?”他擁著她,
  
  揉著她,逗著她,呵她的癢:“你說!你是不是個傻丫頭?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她笑著,淚珠在眼眶中打轉。“是的,是的!我是個傻丫頭!傻丫頭!”她
  
  笑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滾出了眼淚。庭院深深36/5919
  
   就這樣,對含煙來說,一段漫長的、艱苦的掙紮就開始了。霈文呢?自結婚以後,他對
  
  人生另有一種單純的、理想化的看法,他高興,他陶醉,他感恩,他滿足。他自認是個天之
  
  驕子,年紀輕輕,有成功的事業,有偌大的家庭,還有人間無貳的嬌妻!他夫復何求?而茶
  
  葉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他年輕,他有著用不完的精力,於是,他熱心的發展著他的事業。
  
  隨著業務的蒸蒸日上,他也一日比一日忙碌,但他忙得起勁,忙得開心,他常常捧著含煙的
  
  臉,得意的吻著她小小的鼻尖說:“享樂吧!含煙,你有一個能幹的丈夫!”
  
   含煙對他溫溫柔柔的笑著,雖然,她心裏寧願霈文不要這樣忙,寧願他的事業不要發展
  
  得這麽大。但是,她嘴裏什麽都沒說,她知道,一個好妻子,是不應該把她的丈夫拴在身邊
  
  的,男人,有男人的世界,每個男人,都需要一份成功的事業來充實他,來滿足他那份男性
  
  的驕傲。
  
   可是,含煙在過著怎樣一份歲月呢?
  
   每日清晨,霈文就離開了傢,開始他一日忙碌的生活,經常要下午五六點鐘才能回來,
  
  如果有應酬,就會回來得更晚。含煙呢?她修剪著花園裏的玫瑰花,她整理花園,她學做
  
  菜,她佈置房間,她做針綫……她每日都逗留在傢中。她不敢單獨走出含煙山莊的大門,她
  
  不敢去臺北,甚至不敢到鬆竹橋去迎接霈文。因為,柏老太太時時刻刻都在以她那一對銳利
  
  而嚴肅的眼光跟蹤著她,監視著她。衹要她的頭伸出了含煙山莊的鐵門,老太太就會以冷冰
  
  冰的聲音說:
  
   “怎麽了?坐不住了嗎?我早就知道,以你的個性,想做個循規蹈矩的妻子是太難
  
  了。”
  
   她咬住牙,控製了自己,她就不走出含煙山莊一步!這個畫棟雕梁的屋子,這個花木扶
  
  疏的庭園,這個精緻的樓臺亭閣,竟成為了她的牢籠,把她給嚴嚴密密的封鎖住了。於是,
  
  日子對於她,往往變得那樣漫長,那樣寂寞,那樣難耐。依著窗子,她會分分秒秒的數著霈
  
  文回傢的時間。在花園裏,她會對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花暗彈淚珠。柏老太太不會忽視她
  
  的眼淚,望著她那盈盈欲涕的眸子,她會說:
  
   “柏傢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嗎?還是你懊悔嫁給霈文了?或者,是我虐待了你嗎?你為
  
  什麽一天到晚眼淚汪汪的,像給誰哭喪似的?”她拭去了她的眼淚,頭一次,她發現自己竟
  
  沒有流淚的自由。但,柏老太太仍然不放過她,盯著她那蒼白而憂鬱的面龐,她嚴厲的問:
  
  “你為什麽整天拉長了臉?難道我做婆婆的,還要每天看你的臉色嗎?霈文不在傢,你算是
  
  對誰板臉呢?”
  
   “哦,老太太!”她忍受不住的低喊著。“你要我怎樣呢?你到底要我怎樣呢?”“要
  
  你怎樣?”柏老太太的火氣更大了。“我還敢要你怎樣?我整天看你的臉色都看不完,我還
  
  敢要你怎樣?你不要我怎樣,我就謝天謝地了!我要你怎樣?聽聽你這口氣,倒好像我在欺
  
  侮你……”“好了,我錯了,我說錯了!”含煙連忙說,竭力忍住那急欲奪眶而出的眼淚。
  
  在這種情形之下,她開始回避柏老太太,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整日不敢走出房門,因為,
  
  一和柏老太太碰面,她必定動輒得咎。可是,柏老太太也不允許她關在房裏,她會說:“我
  
  會吃掉你嗎?你躲避我像躲避老虎似的?還是我的身分比你還低賤,不配和你說話嗎?”
  
   她又不敢關起自己來了。從早到晚,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才能不挨駡,怎樣做纔算是
  
  對的!隨時隨地,她都要接受老太太嚴厲的責備和冷漠的譏諷。至於她那不光榮的過去,更
  
  成為老太太時不離口的話題:
  
   “我們柏傢幾代都沒有過你這種身分的女人!”
  
   “衹有你這種女人,纔會挑唆男人瞞住母親結婚,你真聰明,造成了既成事實,就穩穩
  
  的取得了‘柏太太’的地位了!”
  
   “我早知道,霈文就看上了你那股狐狸味!”
  
   這種耳邊的絮絮叨叨,常逼得含煙要發瘋。一次,她實在按捺不住了,蒙住了耳朵,她
  
  從客廳中哭著衝進花園裏。正好高立德從茶園中回來,他們撞了一個滿懷,高立德慌忙一把
  
  扶住她,驚訝的說:“怎麽了,房裏有定時炸彈嗎?”
  
   她收住了步子,急急的拭去眼淚,掩飾的說:
  
   “沒有,什麽都沒有。”
  
   高立德睏惑的蹙起了眉頭,仔細的看著她。
  
   “但是,你哭了?”“沒有,”她猛烈的搖頭。“沒有,沒有,沒有。”
  
   高立德不再說話了,可是,他知道這屋子裏有著一股暗流。衹有他,因為常在傢裏,他
  
  有些瞭解含煙所受的折磨。但他遠遠的退在一邊,含煙既然一點也不願表示出來,他也不想
  
  管這個閑事,本來,婆媳之間,從人類有歷史以來,就有著數不清的問題。花園中這一幕落
  
  到老太太眼中,她的話就更難聽了:
  
   “已經開始了,是嗎?”她盯著她。“我早就料到你不會放過高立德的!”“哦,老太
  
  太!”含煙的臉孔雪白,眼睛張得好大好大。“您不能這樣冤枉我!您不能!”
  
   “冤枉?”老太太冷笑著。“我瞭解你這種女人,瞭解得太清楚了!你要怕被冤枉的
  
  話,你最好離開他遠一點!我告訴你,我看著你呢,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你小
  
  心一點吧!”含煙憔悴了,蒼白了。隨著日子的流逝,她臉上的光彩一日比一日暗淡,神色
  
  一日比一日蕭索。站在花園裏,她像弱柳臨風,坐在窗前,她像一尊小小的大理石像,那樣
  
  蒼白,那樣了無生氣。霈文沒有忽略這點。晚上,他攬著她,審視著她的面龐,他痛心的
  
  說:
  
   “怎麽?你像一株不服水土的蘭花,經過我的一番移植,你反而更憔悴了。這是怎麽回
  
  事?含煙,你不快樂嗎?告訴我,你不快樂嗎?”“哦,不。”她輕聲的說:“我很快樂,
  
  真的,我很快樂。”她說著,卻不由自主的泫然欲涕了。
  
   他深深的看著她,他的聲音好溫柔,好擔憂:
  
   “含煙,你要為我胖起來,聽到嗎?我不願看到你蒼白消瘦!你要為我胖起來,紅潤起
  
  來,聽到沒有?”
  
   “是的,”她順從的說,淚珠卻沿頰滾落。“我會努力,霈文,我一定努力去做。”他
  
  捧著她的臉,更不安了。
  
   “你為什麽哭?”“沒有,我沒哭,”她用手抱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懷中。“我是高
  
  興,高興你這樣愛我。”
  
   他推開她,讓她的臉面對著自己,他仔仔細細的審視她,深深切切的觀察她,他的心靈
  
  悸動了,他多麽愛她,多麽愛這個柔弱的小妻子!“告訴我,含煙,”他懷疑的說:“媽有
  
  沒有為難你?你們相處得好嗎?”“噢!”她驚跳了。急切的說:“你想到那兒去了?媽待
  
  我好極了,她是個好母親,我們之間沒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有。”
  
   “那麽,我懂了。”霈文微笑著,親昵的吻她。“你是太悶了,可憐的、可憐的小女
  
  人,你不該嫁給一個商人做妻子。這是我的過失,我經常把你一個人丟在傢裏,以後,我一
  
  定要早些回傢,我要推掉一些應酬,我答應你,含煙。”
  
   “不,別為我耽誤你的工作,”含煙望著他。“可是,讓我去工廠和你一起上班吧!我
  
  會幫你做事!”
  
   “你希望這樣嗎?”“是的。”“這會使你快樂些嗎?”
  
   她垂下了頭,默然不語。
  
   “那麽,好的,你來工廠吧!像以前一樣,做我的女秘書!”
  
   她喜悅的揚起睫毛來,然後,她抱住了他的脖子,主動的吻他,不住的吻他,不停的吻
  
  他。那晚上,她像個快樂的小仙子,像個依人的小鳥。可是,這喜悅衹維持了一夜,第二天
  
  早餐桌上,柏老太太輕輕易易的推翻了整個的計劃,她用不疾不徐的聲音,婉轉而柔和的
  
  說:
  
   “為什麽呢?含煙去工廠工作,別人會說我們柏傢太小兒科了。而且,含煙在傢可以給
  
  我作伴,女人天生是屬於家庭的,創事業是男人的事兒,是不是?含煙,我看你還是留在傢
  
  裏陪我吧!”含煙看著柏老太太,在這一瞬間,她瞭解了一項事實,柏老太太不會放過她,
  
  永遠不會放過她!她像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似的,她也翻不出柏老太太的掌心。隨著
  
  含煙的目光,柏老太太露出那樣慈祥的微笑來,這微笑是給霈文看的,她知道。果然,霈文
  
  以高興的聲調,轉嚮含煙說:
  
   “怎樣?含煙?我看你也還是留在傢裏陪媽好,你說呢?”
  
   含煙垂下了頭,好軟弱好軟弱的說:
  
   “好吧,就依你們吧!我留在傢裏。”
  
   她看到柏老太太勝利的目光,她看到霈文欣慰的目光,她也看到高立德那同情而瞭解的
  
  目光。她把頭埋在飯碗上面,一直到吃完飯,她沒有再說過話。
  
   就這樣,日子緩慢而滯重的滑了過去,含煙的憔悴日甚一日,這使柏霈文擔憂,他請了
  
  醫生給含煙診視,卻查不出什麽病源來,她衹是迅速的消瘦和蒼白下去。晚上,每當霈文懷
  
  抱著她那纖細的身子,感到那瘦骨支離,不盈一把,他就會含著淚,擁著她說:“你怎麽
  
  了?含煙?你到底是怎麽了?”
  
   含煙會嬌怯的倚偎著他,喃喃的說:
  
   “我很好,真的,我很好。衹要你愛我,我就很好。”
  
   “可是,我的愛卻不能讓你健康起來啊!”霈文煩惱的說,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怎
  
  麽回事。
  
   於是,柏老太太開始背著含煙對霈文說話了:
  
   “她是個不屬於家庭的女人,霈文。我想,她以前的生活一定是很活躍的。她有心事,
  
  她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臉的。她過不慣正常的生活,我想。”
  
   “不會這樣!”霈文煩躁的說:“她衹是身體太弱了,她一嚮就不很健康。”春天來
  
  了,又過去了,暮春時節,細雨紛飛。含煙變得非常沉默了,她時常整日倚著欄桿,對著那
  
  紛紛亂亂的雨絲出神。也常常捧著一束玫瑰花暗暗垂淚。這天黃昏,霈文回傢之後,就看到
  
  她像個小木偶似的獨坐窗前,膝上放著一張塗抹著字跡的紙,他詫異的走過去,拿起那張紙
  
  條,他看到的是含煙所錄的一闋詞:“庭院深深深幾許?庭院深深37/59
  
   楊柳堆煙,簾□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他看完了,再望嚮含煙,他看到含煙正以一對哀
  
  哀欲訴的眸子瞧著他,在這一瞬間,他有些瞭解含煙了,庭院深深深幾許?這含煙山莊成為
  
  了一個精緻的金絲籠啊!他握住了她的手,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來,把頭放在她的膝上,
  
  他輕輕的說:“我們去旅行一次,好嗎?”
  
   她震動了一下。“真的?”她問。“真的,我可以讓趙經理暫代工廠的業務。我們去環
  
  島旅行一次,到南部去,到阿裏山去,到日月潭去,讓我們好好的玩一個星期。好嗎?”她
  
  用手攬住他的頭,手指摩挲著他的面頰,她的眼睛深情脈脈的註視著他,閃耀著夢似的光
  
  芒。她低低的、做夢般的說:“啊!我想去!”“明天我就去安排一切,我們下星期出發,
  
  怎樣?”
  
   她醉心的點點頭,臉龐罩在一層溫柔的光彩中。
  
   但是,第二天,柏老太太把含煙叫進了她的房中,她銳利的盯著她,森冷的說:“你竟
  
  教唆著他丟下正經工作,陪你出去玩啊?你在傢裏待不住了,是嗎?現在結婚纔多久,已經
  
  是這樣了,以後怎麽辦呢?你這種女人,我早就知道了,你永遠無法做一個賢妻良母!但
  
  是,你既嫁到柏傢來,你就該學習做一個正經女人,學習柏傢主婦的規矩!”
  
   於是,晚上,這個小女人對霈文婉轉輕柔的說:
  
   “我不想去旅行了,霈文,我們取消那個計劃吧!”
  
   “怎麽呢?”霈文不解的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含煙轉開了頭,不讓他看到她眼中的淚光。“衹是,我不想去了。”
  
   霈文蹙起了眉頭,不解的看著她的背影,他覺得,他是越來越不瞭解她了。她像終日隱
  
  在一層薄霧裏,使他探索不到她的心靈,看不清她的世界,她距離他變得好遙遠好遙遠了。
  
  於是,他憤憤的說:“好吧!隨你便!衹是,我費了一整天的時間去計劃,去安排,都算是
  
  白做了!”含煙咬緊了牙,淚珠在眼眶裏打著轉,喉嚨中哽著好大的一個硬塊,她繼續用背
  
  對著他,默默的不發一語。這種沉默和冷淡更觸動了霈文的怒氣。他不再理她,自顧自的換
  
  上睡衣,鑽入棉被,整晚一句話也不說。含煙坐在床沿上,她就這樣呆呆的坐著,一任淚水
  
  無聲無息的在面頰上奔流。她看到了她和霈文之間的距離,她也看到她和霈文之間的裂痕。
  
  她隱隱感到,終有一天,這婚姻會完全粉碎。這撕裂了她的心,刺痛了她的感情。她不敢哭
  
  泣,怕驚醒了霈文,整夜,她就這樣呆坐在床沿上流淚。
  
   黎明的時候,霈文一覺睡醒,纔發現身邊是空的,他驚跳起來,喊著說:“怎麽?含
  
  煙,你一夜沒睡嗎?”
  
   他扳過她的身子,這纔看到她滿面的淚痕,他吃驚了,握著她的手臂,他惶然的叫:
  
   “含煙!”她望著他,新的淚珠又涌了出來,然後,她撲到他的腳前,用手臂緊抱著
  
  他,她哭泣著喊:
  
   “哦,霈文,你不要跟我生氣,不要跟我生氣吧!我一無所有,衹有你!如果你再跟我
  
  生氣,我就什麽都沒有了!那我會死掉,我一定會死掉!如果你有一天不要我,我會從鬆竹
  
  橋上跳下去!”“噢,含煙!”他嚷著,戰慄的攬緊了她,急促的說:“我不該跟你生氣,
  
  含煙,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別傷心了,含煙!我再不跟你生氣了!再不了!我發誓不會
  
  了!”他擁住她,於是,他們在吻與淚中和解,重新設下無數的愛的誓言。為了彌補這次的
  
  小裂痕,霈文竟在數天後,送了含煙一個雕刻著玫瑰花的木盒,裏面盛滿了一盒的珠寶。不
  
  過,含煙幾乎從不戴它們,因為怕柏老太太看到之後又添話題。她衹特別喜歡一個玫瑰花合
  
  成的金雞心項鏈,她在那小雞心中放了一張和霈文的合照,經常把這項鏈挂在頸間。
  
   這次的誤會雖然很快就過去了,但是,含煙和霈文之間距離卻是真的在一天比一天加重
  
  了。
  
   含煙是更憂鬱,更沉默了。這之間,唯一一個比較瞭解的人是高立德,他曾目睹柏老太
  
  太對含煙的嚴厲,他也曾耳聞柏老太太對她的訓斥,當含煙被叫到老太太屋裏,大加責難之
  
  後,她衝出來,卻一眼看到高立德正站在走廊裏,滿臉沉重的望著她。她用手蒙住了臉,痛
  
  苦的咬住了嘴唇,高立德走了過來,在她耳邊輕聲的說:“到樓下去!我要和你談一談!”
  
   她順從的下了樓,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高立德站在她的面前,他低沉的說:“你為
  
  什麽不把一切真實的情況告訴霈文?你要忍受到那一天為止?”她迅速的擡起頭來,緊緊的
  
  註視著高立德,她說:
  
   “我不能。”“為什麽不能?”“我不能破壞他們母子的感情!我不能讓霈文煩惱,我
  
  不能拆散這個家庭,我更不能製造出一種局面,是讓霈文在我和他母親之間選一個!”“那
  
  麽,你就讓她來破壞你和霈文嗎?你就容忍她不斷的折磨嗎?”“或者,這是我命該如
  
  此。”含煙輕輕的說。
  
   高立德嗤之以鼻。“什麽叫命?”他冷笑著說:“含煙,你太善良了,你太柔弱了,我
  
  冷眼旁觀了這麽久的日子,我實在為你抱不平。你沒有什麽不如人的地方,含煙,你不必自
  
  卑,你不必忍受那些侮辱,堅強一點,你可以義正辭嚴的和她辯白呀!”
  
   “那麽,後果會怎樣呢?”含煙憂愁的望著他。“爭吵得傢裏雞犬不寧,讓霈文左右為
  
  難嗎?不!我嫁給霈文,是希望帶給他快樂,是終身的奉獻,因為我愛他,愛情中是必定有
  
  犧牲和奉獻的,為他受一些苦,受一些折磨,又有何怨呢?”
  
   “別說得灑脫,”高立德憤憤不平的說:“你照照鏡子,你已經蒼白憔悴得沒有人樣
  
  了,你以為這樣下去,會永久太平無事嗎?不要太天真!”他僕身嚮她,熱心的說:“你既
  
  然不願意告訴霈文,讓我去對他說吧,我可以把我所看到的,和我所聽到的去告訴他,這衹
  
  是我的話,不算是你說的!”
  
   含煙大大的吃了一驚,她迅速的、急切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口氣的說:“不,不,
  
  不!你絶不能!我請求你!你千萬不能對霈文吐露一個字!他一直以為我和他母親處得很
  
  好!我費盡心機來掩飾這件事,你千萬不能給我說穿!我不要霈文痛苦!你懂嗎?你瞭解
  
  嗎?他是非常崇拜而孝順他母親的,他又那樣愛我,這事會使他痛苦到極點,而且……而
  
  且……”淚蒙住了她的視綫:“不能使他母親喜歡我,總是我的過失!”
  
   高立德瞪視著她,怎樣一個女性!柏霈文,柏霈文,如果你不能好好愛惜和保護這個女
  
  孩,你將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他想著,嘴裏卻什麽話都沒有說。
  
   “你答應我不告訴他,好嗎?”含煙繼續懇求的說,她那瘦小的手仍然攀扶在他的手腕
  
  上。
  
   “唉!”他低嘆了一聲,註視著她,輕聲的說:“我衹能答應你,不是嗎?”“謝謝
  
  你!”她幽幽的說,低下頭去。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樓梯上的響聲,兩人同時擡起頭來,柏老太太正滿面寒霜的站在樓
  
  梯上,冷冷的看著他們。含煙迅速的把手從高立德的手腕上收了回來,她僵在沙發中,臉色
  
  變得像雪一樣白了。庭院深深38/5920
  
   日子慢慢的流逝。秋茶采過沒有多久,鼕天就來臨了,這年的鼕天,雨季來得特別早,
  
  還沒進入陰歷十一月,檐邊樹梢,就終日淅瀝不停了。鼕天不是採茶的季節,高立德停留在
  
  傢的時間比以前更多了,相反的,柏霈文仍然奔波於事業,擴廠又擴廠,他收買了工廠旁邊
  
  的地,又在大興土木工程,建一個新的機器房。因為建築圖是他自己繪的,他務希達到他的
  
  標準,不可更改圖樣,所以,他又親自督促監工,忙得不亦樂乎,忙得不知日月時間,天地
  
  萬物了。在他血管中,那抹男性的、創業的雄心在燃燒著,在推動著他,他成為一個火力十
  
  足的大發動機。擁著含煙,他曾說:
  
   “你帶給我幸運和安定,含煙,你是我的幸運,我的力量,我愛你。”含煙會甜甜的微
  
  笑著,她陶醉在這份感情中。努力吧!霈文!去做吧!霈文!發展你的前途吧!霈文!別讓
  
  你的小妻子羈絆了你,你是個男人哪!
  
   但是,同時,柏老太太沒有放鬆含煙,她開始每日把含煙叫到她的屋子裏來,她要她停
  
  留在自己的面前,做針綫,打毛衣,或念書給她聽。她坦白的對含煙說:“你最好待在我面
  
  前,我得保護我兒子的名譽!”
  
   “老太太!”她蒼白著臉喊。
  
   “別說!”老太太阻止了她。“我瞭解你!我完全瞭解你是怎樣一種人物!”她不辯白
  
  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消逝,她有種疲倦的感覺,隨她去吧!她順從柏老太太,不爭執,不
  
  辯白,當霈文不在傢的時候,她衹是一個機器,一個幽靈。她任憑柏老太太責駡和訓斥,她
  
  麻木了。
  
   她的麻木卻更刺激了柏老太太,她說她是個沒有反應的橡皮人,是不知羞的,是沒有廉
  
  恥的。不管怎麽說,含煙衹會用那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望著她,然後輕輕的、輕輕的嘆口氣,
  
  慢慢的低下頭去。柏老太太更憤怒了,她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被輕視了。因為,含煙那樣
  
  子,就好像她是不值一理的,不屑於答復的。她開始對那些鄰居老太太們說:
  
   “我那個兒媳婦啊,你跟她說多少話,她都像個木頭人一樣,衹有在男人面前,她可就
  
  有說有笑的了。本來嗎,她那種出身……”對於這種話,含煙照例是置若罔聞。但是,有關
  
  含煙的傳說,卻不脛而走了。柏傢是巨富豪門,一點點小事都可以造成新聞,何況是男女間
  
  的問題呢!因此,當第二年春天,開始采春茶的時候,那些採茶的女孩,都會唱一支小歌
  
  了:
  
   “那是一個灰姑娘,灰姑娘,
  
   她的眼睛大,她的眉兒長,
  
   她的長發像海裏的波浪,
  
   她住在那殘破的竈爐之旁!
  
   她的舞步啊輕如燕,她的歌聲啊可繞梁,她的明眸讓你魂飛魄蕩!
  
   有一天她跟隨了那白馬王子,
  
   走入了宮墻!走入了宮墻!
  
   穿綾羅錦緞,吃美果茶漿,
  
   住在啊,住在啊——那庭院深深的含煙山莊!”
  
   這不知是那一個好事之徒寫的,因為含煙深居簡出,一般人幾乎看不到她的廬山真面
  
  目,因此,她被傳說成了一個神話般的人物。可喜的是這歌詞中對她並無惡意,所以,她也
  
  不太在乎。而且,另一件事完全分散了她的註意力,帶給她一份沉迷的、陶醉的、期盼的喜
  
  悅,因為,從鼕天起,她就發現自己快做母親了。含煙的懷孕,使霈文欣喜若狂,他已經超
  
  過了三十歲,早就到了該做父親的年齡,他迫不及待的渴望著那小生命的降臨,他寵她,慣
  
  她,不許她做任何事。而且,他在含煙臉上看到了那份久已消失了的光彩,他暗中希望,一
  
  個小生命可以使她健康快樂起來。但是,柏老太太對這消息沒有絲毫的喜悅可言,暗地裏,
  
  她對霈文說:
  
   “多註意一下你太太吧!你整天在工廠,把一個年輕的太太丟在傢裏,而傢裏呢,偏巧
  
  又有個年輕的男人!”
  
   “媽!”霈文皺著眉喊:“你在暗示什麽?”“我不是暗示,我衹是告訴你事實!”
  
   “什麽事實?”霈文懷疑的問。
  
   “含煙有心事,”柏老太太故意把話題轉嚮另一邊。“她衹是受不慣拘束,我想。”
  
  “你到底知道些什麽?媽?”霈文緊釘著問。
  
   “你自己去觀察吧,”柏老太太輕哼了一聲。“我不願意破壞你們夫妻的感情,我不是
  
  那種多事的老太婆!”
  
   “可是,你一定知道什麽!”霈文的固執脾氣發作了。柏老太太態度的曖昧反增加了他
  
  的疑心,他暴躁的說:“告訴我!媽!”“不,我什麽都不知道,”老太太轉開了頭。“
  
  看到他們常常握著手談天。”“握著手嗎?”霈文哼著說,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他的眼
  
  睛瞪得好大。“這也沒什麽,”柏老太太故意輕鬆的看嚮窗外。“或者,這也是很普通的
  
  事,立德既然是你的好朋友,當然也是她的好朋友,現在的社交,男女間都不拘什麽形跡
  
  的。何況,他們又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興趣?”“一個喜歡玫瑰花,另一個又是農業
  
  的專傢,一起種種花,除除蟲,接觸談笑是難免的事情,你也不必小題大作!我想,他們衹
  
  是很談得來而已!”
  
   “哦,是嗎?”霈文憋著氣說,許許多多的疑惑都涌上了心頭,怪不得她心事重重,怪
  
  不得她從不離開含煙山莊!怪不得她總是淚眼汪汪的!而且……而且……她曾要求去工廠工
  
  作,她是不是也曾努力過?努力想逃避一段軌外的感情?他想著,越想越煩躁,越想越不
  
  安。但是,最後,他甩了甩頭,說:“我不相信他們會怎樣,含煙不是這樣的人,這是不可
  
  能的!”“當然,”柏老太太輕描淡寫的說。“怕衹是怕,感情這東西太微妙,沒什麽道理
  
  好講的!”
  
   這倒是真的,霈文的不安加深了。他沒有對含煙說什麽,可是,他變得暴躁了,變得多
  
  疑了,變得難侍候了。含煙立即敏感的體會到他的轉變,她也沒說什麽,可是,一層厚而重
  
  的陰霾已經在他們之間籠罩了下來。
  
   當懷孕初期的那段難耐的、害喜的時間度過之後,天氣也逐漸的熱了。隨著氣候的轉
  
  變,加上懷孕的生理影響,含煙的心情變得極不穩定。而柏老太太,對含煙的態度也變本加
  
  厲的嚴苛了。她甚至不再顧全含煙的面子,當著下人們和高立德的面前,她也一再給含煙難
  
  堪。含煙繼續容忍著,可是,她內心積壓的鬱氣卻越來越大,像是一座活火山,內聚的熱力
  
  越來越高,就終會有爆炸的一日。於是,一天,當柏老太太又在午餐的飯桌上對她冷嘲熱諷
  
  的說:
  
   “柏太太,一個上午沒看到你,你在做什麽?”
  
   “睡覺。”含煙坦白的說,懷孕使她疲倦。
  
   “睡覺!哼!”柏老太太冷笑著說:“到底是出身不同,體質尊貴,在我做兒媳婦的時
  
  代,那有這樣舒服?可以整個上午睡覺的?”含煙凝視著柏老太太,一股鬱悶之氣在她胸膛
  
  內洶涌澎湃,她盡力壓製著自己,但是,她的臉色好蒼白,她的胸部劇烈的起伏著,她瞪視
  
  著她,一語不發。
  
   這瞪視使柏老太太冒火,她也回瞪著含煙,語氣嚴厲的說:“你想說什麽嗎?別把眼睛
  
  瞪得像個死魚!”
  
   含煙咬了咬嘴唇,一句話不經考慮的衝口而出了:
  
   “我有說話的餘地嗎?老太太?”
  
   柏老太太放下了飯碗,憤怒燃燒在她的眼睛中,她凝視她,壓低了聲音問:“你是什麽
  
  意思?”“我的意思是——”含煙輕聲的,但卻有力的、清晰的說:“在你面前,我從沒有
  
  說話的餘地,你是慈禧太後,我不過是珍妃而已!”高立德迅速的望嚮含煙,她的反抗使他
  
  驚奇,但,也使他贊許,他不自禁的浮起了一個微笑,用一對欣賞而鼓勵的眼光望著她。這
  
  表情沒有逃過柏老太太的視綫,她憤怒的望著他們,然後,她摔下了筷子,一句話也沒有
  
  說,就轉過身子,昂著頭,一步步的走上樓去了。她的步伐高貴,她的神情嚴肅,她的背脊
  
  挺直……那模樣,那神態,儼然就是慈禧太後。目送她走上了樓,高立德微笑的說:
  
   “做得好!含煙,不過當心一點兒吧!她不會饒過你的!你最好讓我對霈文先說個清
  
  楚!”
  
   “不要!立德!”含煙急促的說:“請你什麽話都不要說!你會使事情更復雜化!”
  
   於是,高立德繼續保持著沉默。但是,這天下午,霈文匆匆的從工廠中趕回來了,顯然
  
  是柏老太太打電話叫他回來的。他先去了母親的房間,然後,他回到自己的臥室,面對著含
  
  煙,他的臉色沉重而激怒。含煙望著他,她知道柏老太太對自己一定有許多難聽的言詞,她
  
  等待著,等待著霈文開口,她的表情是憂愁而被動的。
  
   “含煙,你是怎麽回事?”柏霈文終於開了口。聲音是低沉的,責備的,不滿的。“你
  
  怎麽可以對媽那樣?她關懷你,對你好,而你呢?含煙!你應該感恩啊!”
  
   含煙繼續望著他,她的眉峰慢慢的聚攏,她的眼睛慢慢的潮濕,但她沒有說話,一句話
  
  都沒說。
  
   “含煙,你變了!”霈文接著說:“你變得讓人不瞭解了!我不懂你是怎麽了,你有什
  
  麽心事嗎?你對柏傢不滿嗎?我對你還不夠好嗎?含煙,說實話,你最近的表現讓我失
  
  望!”
  
   含煙仍然望著他,但,淚水緩緩的沿著面頰滾落下來了,她沒有去擦拭它,她一任淚珠
  
  奔瀉,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閃著淚光,閃著不信任的光芒。帶著悲哀,帶著委屈,帶著許
  
  許多多難言的苦楚。霈文緊鎖著眉頭,含煙的神情使他心軟,可是,他橫了橫心,命令的
  
  說:
  
   “擦幹眼淚!含煙,去嚮媽道歉去!”
  
   含煙輕輕的搖了搖頭。
  
   “去!”霈文握住了她的肩膀,站在她的面前。她正坐在床沿上,仰著頭望著他。他搖
  
  撼著那肩膀,嚴厲的說:“你必須去!含煙!”“不!”她終於吐出了一個字。“含煙!”
  
  他憤怒的喊。“立刻去!”庭院深深39/59
  
   她垂下了頭,用手蒙住了臉,她猛烈的搖頭。
  
   “不!不!不!”她一疊連聲的說。“別逼我,霈文,你別逼我!”“我必須逼你!”
  
  霈文的臉色嚴肅。“母親是一傢之長,我不能讓人說,柏霈文有了太太就忘了娘,你如果是
  
  一個好女人,一個好妻子,也不應該讓我面對這個局面,讓我蒙不孝之名!所以,你必須
  
  去!”他的聲音好堅定,好沉重。“聽到了嗎?含煙,你無從選擇,你必須去!”
  
   含煙擡起頭來了,她再度仰視著他,她的聲音空洞,迷惘,而蒼涼,像從一個好遠好遠
  
  的地方傳來:
  
   “你一定要我這樣做?”她問,幽幽的,她的眼光透過了他,落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
  
   “是的!”霈文說,卻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含煙的神情使他有種不祥之感。“那麽,
  
  我去!”她站起身來,立即往門口走去,一面自語似的說:“但是,霈文,你會後悔!”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緊盯著她。
  
   “你是什麽意思?”她望著他,緩緩的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掙脫了他的掌握,她走出
  
  了門外。她的身子僵直,她的臉色蒼白而一無表情。她徑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門前,推開了
  
  門,她直視著柏老太太,用背臺詞一樣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說:
  
   “我錯了,老太太,請你原諒我。因為我出身微賤,不懂規矩,冒犯了你,希望你寬宏
  
  大量,饒恕我的過失。”
  
   說完,她不等柏老太太的回答,就立刻轉過身子,走回自己的房間,她衹走到了房門
  
  口,就被一陣子突來的暈眩和軟弱打倒了,她蹌踉了一下,倉促間,她想用手扶住門,但沒
  
  有扶住,她僕倒了下去,暈倒在門前的地毯上面。
  
   霈文大喊了一聲,他衝過來,抱住了她的頭,直著嗓子喊:“含煙!含煙!含煙!”
  
   她一無所知的躺著,頭無力的垂在他的手腕上。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呼吸微弱,霈文的
  
  心髒收緊了,絞痛了,冷汗從他額上沁了出來。他蒼白著臉,抱起她來,仍然一疊連聲的喊
  
  著:“含煙!含煙!含煙!”
  
   整棟房子裏的人都被驚動了,高立德也從他房裏衝了過來,一看到這情況,他立即采取
  
  了最理智的步驟,他衝嚮樓下客廳,撥了電話給含煙的醫生。這兒,霈文把含煙放在床上,
  
  他焦急的搖撼著她,掐著她的人中,用冷毛巾敷她的頭,一面不停的喊著:“含煙!醒來!
  
  含煙!醒來!含煙,我心愛的,醒來吧!含煙!含煙!”他吻她的面頰,吻她的額,吻她那
  
  冷冰冰的嘴唇。但她毫無反應,她那張小小的臉比紙還白,烏黑的兩排長睫毛無力的垂著,
  
  在眼瞼下投下了兩個弧形的陰影。
  
   醫生來了,經過了一番忙碌的打針,安胎,診斷,然後,醫生嚴重的說:“最好別刺激
  
  她,讓她多休息,否則,這胎兒會保不住的。”
  
   醫生走了之後,霈文仍然守在含煙的身邊。柏老太太衹來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她認為
  
  含煙的暈倒完全是矯情,是裝模作樣,因此,她對她更增加了一份嫌惡,多會施手段的小女
  
  人!她顯然又讓霈文神魂顛倒了。
  
   好久之後,含煙纔醒了過來,她慢慢的張開眼睛,一時間,有點兒恍恍惚惚,她似乎是
  
  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霈文深深的註視著她,他憐惜的擾摩著她的面頰,她的頭髮,她那
  
  瘦瘠的小手。眼淚涌進了他的眼眶,他輕聲的叫:
  
   “含煙!”她望著他,想起經過的事情來了,翻轉了身子,她用背對著他,把頭埋進了
  
  枕頭裏,她什麽話都沒說。這無聲的抗議刺痛了他,他看著她的背脊,以及她那瘦弱的肩
  
  膀。她一嚮是多麽柔順,為什麽變得這樣冷漠了?他痛心的想著。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輕
  
  的撫弄著她的頭髮,低聲的說:
  
   “別生我的氣,含煙,我也是無可奈何啊!我知道婆媳之間不容易相處,但是,誰教我
  
  們是晚輩呢?”
  
   她繼續沉默著,躺在那兒動也不動。霈文心中的痛楚在擴大,他隱隱的感到,含煙在遠
  
  離他了,遠離他了。他摸不清她的思想,他走不進她的領域,他們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為什
  
  麽呢?他沉痛的思索著。難道……難道……難道真是為了高立德?他想著當她暈倒時,高立
  
  德怎樣白著臉奔嚮客廳去打電話請醫生,事後又怎樣焦灼的在門口張望……他的心變冷了,
  
  他的手指僵硬的停在她的頭髮上。就這樣,他在那兒呆坐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他站起
  
  身來,一語不發的走出了房間。含煙看著他出去,淚濡濕了枕頭,她仍然一動也不動的躺
  
  著,但是,在她的心底,那兒有一個裂口,正在慢慢的滴著血。霈文下了樓,高立德正坐在
  
  客廳中看晚報,看到了他,高立德放下報紙,關懷的問:
  
   “怎樣?她醒了嗎?”霈文瞪著他,你倒很關心啊!他想著。走開去倒了一杯茶,握著
  
  茶杯,他看著高立德,慢吞吞的說:
  
   “是的,醒了。”高立德註視著他。“霈文,”他忍不住的說:“待她好一點,你常不
  
  在傢,她的日子並不好過!”霈文的眼光直直的射在他的臉上。
  
   “你的意思是什麽?”他悶悶的問。
  
   “我想——”高立德沉吟的說:“你母親並不很喜歡她。”
  
   哦,你倒知道了?霈文緊緊的盯著他。原來是你在挑撥離間哦!你想在我們傢扮演什麽
  
  角色呢?他放下了茶杯,慢慢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立德!以後,請你把心神放在茶園上,不要干涉我的傢務
  
  事!”
  
   高立德跳了起來,憤然的看嚮霈文,霈文卻拋開他,徑自走上樓去了。高立德氣怔了,
  
  好久好久,他就這樣憤憤的對樓梯上瞪視著。接著,一連好幾天,含煙沒有下床。霈文和含
  
  煙之間,那層隔閡的高墻已經竪起來了,他們彼此窺測著對方,卻都沉默著,不肯多說話。
  
  含煙更憔悴,更蒼白了,對著鏡子,她常喃喃的自語著:“你快死了!你已經沒有生氣了,
  
  你一定會死去!”
  
   於是,她嘆息著,她不甘願就這樣死去,這樣沉默的死去!這樣委屈的死去!她走下了
  
  樓,那兒有一間給霈文準備的書房,但是,霈文太忙了,他從沒時間利用這書房。她走了進
  
  去,拿出一疊有著玫瑰暗花的信箋,她决心要寫點什麽,寫出自己的悲哀,寫出自己的愛
  
  情,寫出自己的心聲。於是,她在那第一頁上,寫下了一首小詩:
  
   “記得那日花底相遇,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嚮我輕輕私語:‘要你!要你!要你!’
  
   記得那夜月色旖旎,你問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嚮你悄悄私語:‘愛你!愛你!愛你!’
  
   但是今夕何夕?你我為何不交一語?我不知你有何希冀,你也不問我心底秘密,
  
   衹有杜鵑鳥在林中唏噓:
  
   ‘不如離去!不如離去!’”庭院深深40/5921
  
   炎熱的夏季來臨了,隨著夏季的來臨,是一連好幾次的臺風和豪雨。對含煙來說,這個
  
  夏季是漫長的、難捱的,也是充滿了風暴和豪雨的。柏老太太變成了她的剋星,她的災難,
  
  和她的痛苦的泉源。從夏季開始,老太太就想出一個新的方式來折磨她,來凌侮她,她讓她
  
  為她念書,念刁劉氏演義,那是一本舊小說,述說一個淫婦如何遭到天譴,每當她念的時
  
  候,老太太就以那種責備的、含有深意的眼光望著她,似乎在說:“你就是這個女人!你要
  
  遭到天譴!你要遭到天譴!”
  
   然後,她開始訓練她走路的姿勢,指正她的談吐,她不住的說:“把你那些歡場的習氣
  
  收起來吧!你該學著做一個貴婦人!瞧你!滿臉的輕佻之氣!”
  
   含煙受不了這些,一次,在無法忍耐的悲憤中,她冒雨奔出了含煙山莊,她狂奔,奔嚮
  
  鬆竹橋。那橋下,每當豪雨之後,山洪傾瀉,河水就會變得高漲而洶涌。她奔到河邊,卻被
  
  隨後追來的高立德捉住了。拉住了她,高立德臉色蒼白的說:“你要做什麽?含煙?”
  
   “讓我去吧!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哭泣著。
  
   “含煙!勇敢起來!”高立德深深的望著她,語重心長的說:“你受了這麽多苦難和委
  
  屈,都是為了愛霈文,如果你尋了死,這一切還有什麽價值呢?勇敢起來吧!你一直是我見
  
  過的最勇敢的女人!終有一天,霈文會瞭解你,你吃的苦不會沒有代價的!好好的活下去!
  
  含煙!為了霈文,為了你肚裏的孩子!”是的,為了霈文,為了肚裏的孩子!她不能死!含
  
  煙跟著立德回到了傢裏。從此,高立德密切的註意著含煙,保護著含煙,也常終日陪伴著含
  
  煙,跟她談天,竭力緩和她那愁慘的情緒。他沒有把含煙企圖尋死的事告訴霈文,因為,關
  
  於他和含煙的蜚聞,已經在附近傳開了,他怕再引起霈文不必要的誤會。而含煙呢,自從淋
  
  雨之後,就病倒了,有好幾日,她無法起床,等到能起床的時候,她已形銷骨立,虛弱得像
  
  一具幽靈,她常常無故暈倒,醒來之後,她會對立德說:
  
   “不要告訴霈文,因為他並不關心!”
  
   霈文真的不關心嗎?不是。他沒有忽略含煙的虛弱,沒有漠視她的蒼白,但,他把整個
  
  真實的情況完全歪麯了。他認為這份蒼白,這份憔悴,都為了另一個人!他懷疑她,他譏刺
  
  她!他嘲弄她!在他的譏刺和嘲弄下,含煙更沉默了,更瑟縮了,更憂愁了。含煙山莊不再
  
  是她的樂園,不再是她做夢的所在,這兒成為了她的地獄,她的墳墓!她不願再對霈文做任
  
  何解釋,她一任他們間的冷戰延續下去,一任他們的隔閡和距離日甚一日。看到含煙和自己
  
  默默無言,和立德反而有說有笑,霈文的疑心更重了。於是,他對她明顯的冷淡了,挑剔
  
  了。他憤恨她的蒼白,他詛咒她的消瘦,他把這些全解釋成另一種意義。一次,看到她又眼
  
  淚汪汪的獨坐窗前,他竟冷冷的念了一首古詩:
  
   “美人捲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聽出他語氣裏那份冷冷的嘲
  
  諷和酸味,含煙擡起眼睛來瞪視著他,問:“你以為我在恨誰?”“我怎麽知道?”霈文沒
  
  好氣地說,就自管自的走出了房間,用力的帶上房門。這兒,含煙倒在椅子中,她閉上了眼
  
  睛,一層絶望的、恐怖的、痛苦的浪潮攫住了她,淹沒了她,撕碎了她。她無力的在椅背上
  
  轉側著頭,嘴裏喃喃的,一疊連聲的低喊:“哦,霈文!哦,霈文!哦,霈文!別這樣吧!
  
  我們別這樣吧!我是那麽那麽愛你!”
  
   這些話,霈文沒有聽見,他已聽不見含煙任何愛情的聲音了,嫉妒和猜疑早就蒙住了他
  
  的耳朵,幻化了他的視綫。他那扇愛情的門,也早就封閉起來了。含煙被關在那門外,再也
  
  走不進去。
  
   就在那哀愁的、悶鬱的、充滿了風暴的日子裏,一條小生命在不太受歡迎的情況下出世
  
  了。由於含煙體質衰弱,那小生命也又瘦又小。剛出世的嬰兒都不太漂亮,紅通通的滿臉皺
  
  紋,像個小老頭。柏霈文雖然情緒不佳,卻仍然有初做父親的那份欣喜。可是,這份欣喜卻
  
  粉碎在柏老太太的一句話上面:“啊,這個小東西,怎樣又不像爸爸,又不像媽媽!看她的
  
  樣子,顯然柏傢的遺傳力不夠強呢!”
  
   人類是殘忍的,上帝給了人類語言的能力,卻沒料到語言也可以成為武器,成為最容易
  
  運用而最會傷人的武器。柏霈文的喜悅消失了,他常常瞪視著那個小東西,一看好幾小時,
  
  他研究她,他懷疑她。嬰兒時期的小亭亭因為體質柔弱,是個愛哭愛吵的孩子,她的吵鬧使
  
  柏霈文煩躁,他常對她大聲的說:“哭!哭!哭!你要哭到那一天為止?”
  
   含煙是敏感的,她立即看出柏霈文不喜歡這孩子,夜深人靜,她常攬著孩子流淚,低低
  
  的對那小嬰兒說:
  
   “亭亭,小亭亭,你為什麽要來到這世界呢?我們都是不受歡迎的,你知道?”可是,
  
  高立德卻本著那份純真的熱情,他喜愛這孩子,他一嚮對“生命”都有一種本能的熱愛。於
  
  是,他常常抱著小亭亭在屋內嬉笑,他也會熱心的接過奶瓶來喂她,看到她發皺的小臉,他
  
  覺得高興,他會驚奇的笑著說:
  
   “噢!我從來不知道嬰兒是這個樣子的!”
  
   這一切看到柏老太太和柏霈文的眼中,就變了質,變得可怕而污穢了。柏老太太曾對柏
  
  霈文說:
  
   “我看,孩子喜歡高立德遠勝過喜歡你呢!我也從沒有看過像高立德那樣的大男人,會
  
  那樣喜歡抱孩子的,還是別人的孩子!”含煙山莊中陰雲密佈了,像臺風來臨前的天空,
  
  滿了黑色的、厚重的雲層,空氣是窒悶的、陰鬱的、沉重的,臺風快來了。是的,臺風來
  
  了。那是一次巨大的臺風,地動屋搖,山木摧裂,狂風中夾著驟雨,終日撲打著窗欞。天黑
  
  得像墨,花園內的榕樹被颳嚮了一個方向,樹枝扭麯著,樹葉飛舞著,柳條彼此纏繞,糾
  
  結,在空中掙紮。玫瑰花在狂風暴雨下喘息,枝子折了,花朵碎了,滿地的碎葉殘紅,含煙
  
  山莊的門窗都緊閉著,風仍然從窗隙裏穿了進來,整個屋子的門窗都在作響,都在震動,都
  
  在搖撼。霈文仍然去了工廠,午後,他冒著雨回到含煙山莊,一進客廳的門,他就一直看到
  
  高立德坐在沙發裏,懷抱著小亭亭,正搖撼著她,一面嘴裏喃喃不停的說著:
  
   “小亭亭乖,小亭亭不哭,小亭亭不怕風,不怕雨,長大了做個女英雄!”含煙站在一
  
  邊,正拿著一瓶牛奶,在搖晃著,等牛奶變冷。一股怒氣衝進了霈文的胸中,好一幅溫暖傢
  
  庭的圖畫!他一語不發的走過去,把滴著水的雨衣脫下來,拋在餐廳的桌子上。含煙望著
  
  他,心無城府的問:
  
   “雨大嗎?”“你不會看呀!”霈文沒好氣的說。
  
   含煙怔了一下,又說:
  
   “聽說河水漲了,過橋時沒怎樣吧?阿蘭說鬆竹橋都快被水淹了!”“反正淹不到你就
  
  行了!”霈文接口說。
  
   含煙咬了咬嘴唇,一層委屈的感覺抓住了她。她註視著霈文,眉頭輕輕的鎖了起來。
  
   “你怎麽了?”她問。“沒怎麽。”他悶悶的回答。
  
   她把奶瓶送進了孩子的嘴中,高立德依舊抱著那孩子,含煙解釋的說:“亭亭被臺風嚇
  
  壞,一直哭,立德把她抱著在房裏兜圈子,她就不哭了。”“哼!”柏霈文冷笑了一聲。
  
  “我想他們是很投緣的,倒看不出,立德對孩子還有一套呢!”說完,他看也不看他們,就
  
  徑自走上樓去了。這兒,含煙和高立德面面相覷,最後,還是高立德先開口:“你去看看他
  
  吧!他的情緒似乎不太好!”
  
   含煙接過了孩子,慢慢的走上樓,孩子已經銜著奶瓶的橡皮嘴睡著了。含煙先把孩子放
  
  到育兒室的小床中,給她蓋好了被。然後,她回到臥室裏,霈文正站在窗前,對著窗外的狂
  
  風驟雨發呆,聽到含煙進來,他頭也不回的說:
  
   “把門關好!”含煙愣了愣,這口氣多像他母親,嚴厲,冰冷,而帶著濃重的命令味
  
  道。她順從的關上了門,走到他的身邊,他挺直的站在那兒,眼睛定定的看著窗外,那些樹
  
  枝仍然在狂風下呻吟、扭麯、掙紮,他就瞪視著那些樹枝,臉上毫無表情。
  
   “好大的雨!”含煙輕聲的說,也站到窗前來。“玫瑰花都被雨打壞了。”“反正高立
  
  德可以幫你整理它們!”霈文冷冰冰的說。
  
   含煙迅速的轉過頭來望著他。
  
   “怎麽了?你?”她問。
  
   “沒怎麽,衹代你委屈。”他的聲音冷得像從深𠔌中捲來的寒風。“代我委屈?”“是
  
  的,你嫁我嫁錯了,你該嫁給高立德的!”他說,聲音很低,但卻似乎比那風雨聲更大,更
  
  重。
  
   “你——”含煙瞪著他。“你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霈文轉過頭來了,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裏面燃燒著一簇
  
  憤怒的火焰,那面容是痛恨的,森冷的,怒氣衝天的。好久以來積壓在他胸中的懷疑、憤
  
  恨,和不滿,都在一剎那間爆發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臉俯嚮了她,他的聲音喑啞
  
  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冒了出來:“我衹告訴你一句話,假若你一定要和高立德親熱,也請
  
  別選客廳那個位置,在下人們面前,希望你還給我留一點面子!”
  
   “霈文!”含煙驚喊,她的眼睛張得那樣大,那樣不信任的、悲痛的、震驚的望著他。
  
  她的嘴唇顫抖了,她的聲音凄楚的、悲憤的響著:“難道……難道……難道你也以為我和立
  
  德有什麽問題嗎?難道……連你都會相信那些謠言……”
  
   “謠言!”霈文大聲的打斷了她,他的眼睛覷眯了一條縫,又大大的張開來,裏面盛滿
  
  了憤怒和屈侮:“別再說那是謠言,空穴來風,其來有自!謠言?謠言?我欺騙我自己已經
  
  欺騙得夠了!我可以不相信別人說的話,難道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
  
  含煙喘著氣:“你的眼睛又看到些什麽了?”“看見你和他親熱!看到你們卿卿我我!”霈
  
  文的手指緊握著她的胳膊,用力捏緊了她,她痛得咧開了嘴,痛得把身子縮成一團。他像一
  
  衹老鷹攫住了小雞一般,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他那冒火的眼睛逼近了她的臉。壓低了聲
  
  音,他咬牙切齒的說:“告訴我吧,你坦白的告訴我一件事,亭亭是高立德的孩子嗎?”含
  
  煙震驚得那麽厲害,她瞪大了眼睛,像聽到了一個焦雷,像看到了天崩地裂,她的心靈整個
  
  都被震碎了。窗外的豪雨仍然像排山倒海似的傾下來,房子在震動,狂風在怒吼……含煙的
  
  身子開始顫抖,不能控製的顫抖,眼淚在她的眼眶中旋轉。她幾次想說話,幾次都發不出聲
  
  音,直到現在,她纔真正的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世界是完完全全的粉碎了!庭院深深
  
  41/59
  
   “你說!你說!快說呀!”霈文搖著她,搖得她渾身的骨頭都鬆了,散了。搖得她的牙
  
  齒格格作響。“說呀!快說!說呀!”“霈……文,”含煙終於說了出來。“你……你……
  
  你是個混蛋!”“哦?我是個混蛋?這就是你的答復?”霈文一鬆手,含煙倒了下去,倒在
  
  地毯上,她就那樣僕伏在地上,沒有站起身來。霈文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他說:“一個
  
  戴緑帽子的丈夫,永遠是最後一個知道真情的人!我想,這件事早就人盡皆知了,衹有我像
  
  個大傻瓜!含煙,”他咬緊了牙:“你是個賤種!”含煙震動了一下,她那長長的黑發鋪在
  
  白色的地毯上面,她那小小的臉和地毯一樣的白。她沒有說話,沒有辯白,但她的牙齒深深
  
  的咬進了嘴唇裏,血從嘴唇上滲了出來,染紅了地毯。“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幼稚,我竟相信
  
  你清白,你美好,相信你的靈魂聖潔!我是傻瓜!天字第一號的傻瓜!我會去相信一個歡場
  
  中的女子!”他重重的喘著氣,怒火燒紅了他的眼睛。“含煙!你卑鄙!你下流!既失貞於
  
  婚前,又失貞於婚後!我是瞎了眼睛纔會娶了你!”
  
   含煙把身子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她蜷伏在地毯上,像是不勝寒惻。她的感情凍結了,她
  
  的思想麻木了,她的心已沉進了幾千萬□深的冰海之中。霈文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
  
  是一根帶刺的鞭子,狠狠的抽在她身上、心上,和靈魂上。她已痛楚得無力反抗,無力掙
  
  紮,無力思想,也無力再面對這份殘酷的現實。“你不害羞?含煙?”柏霈文仍然繼續的說
  
  著,在狂怒中爆發的說著:“我把你從那種污穢的環境裏救出來,誰知你竟不能習慣於幹淨
  
  的生活了!我早就該知道你這種女人的習性!我早就該認清你的真面目!含煙,你這個忘恩
  
  負義的女人!你這個沒有良心、沒有靈魂的女人!你竟這樣對待我,這樣來欺騙一個愛你的
  
  男人!含煙!你這個賤種!賤種!賤種!”
  
   他的聲音大而響亮,蓋過了風,蓋過了雨。像巨雷般不斷的劈打著她。看著她始終不動
  
  也不說話,他憤憤的轉過身子,預備走出這房間,他要到樓下去,到樓下去找高立德拚命!
  
  他剛移動步子,含煙就猝然發出一聲大喊,她的意識在一剎那恢復了過來。不不,霈文!我
  
  們不能這樣!不能在誤會中分手!不不,霈文!我寧可死去,也不能失去你!不不,霈文!
  
  她爬了過來,一把抱住了霈文的腿,她哭泣著把面頰緊貼在那腿上,掙紮著,啜泣著,斷續
  
  著說:
  
   “我……我……我沒有,霈文,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的事情,我愛……愛
  
  你,別離……離開我!別……別遺棄我!霈……霈文,求……求你!”
  
   他把腳狠狠的從她的胳膊中抽了出來,踢翻了她。他冷笑了。“你不願離開我?你是愛
  
  我呢?還是愛柏傢的茶園和財産?”“哦!”含煙悲憤的大喊了一聲,把頭埋進臂彎中,她
  
  蜷伏在地下,再也沒有力量為自己作多餘的掙紮和解釋了。她任憑霈文衝出房間,她模糊的
  
  聽到他在樓下和高立德爭吵,他們吵得那麽兇,那麽激烈,她聽到柏老太太的聲音夾雜在他
  
  們之中,她聽到老張和阿蘭在勸架、她也聽到育兒室裏孩子受驚的大哭聲,這鬧成一團的聲
  
  音壓過了風雨,而更高於這些聲音的,是柏老太太那尖銳而高亢的噪音:
  
   “你們值得嗎?為了一個行為失檢的女人傷彼此的和氣!霈文!你不該怪立德,你衹該
  
  怪自己娶妻不慎呀!”
  
   “哦,”含煙低低的喊著:“我的天,我的上帝!這世界多殘忍!多殘忍哪!”她的頭
  
  垂嚮一邊,她的意識模糊了,飄散了,消失了。她的心智散失了,崩潰了。她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醒了過來,天已經黑了。她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地毯上,包圍著她
  
  的,是一屋子的黑暗與寂靜。她側耳傾聽,雨還在下著,但是,臺風已成過去了。那雨是淅
  
  淅瀝瀝的,偶爾還有一兩陣風,從遠處的鬆林裏穿過,發出一陣低幽的呼號。她躺了好一會
  
  兒,然後,她慢慢的坐了起來,暈眩打擊著她,她搖搖欲墜。好不容易,她扶著床站起身
  
  來,摸索著把電燈打開了,屋子裏衹有她一個人,夜,好寂靜,好冷清。世界已經把她完全
  
  給遺棄了。
  
   她看了看手錶,十一點!她竟昏睡了這麽久!這幢屋子裏其他的人呢?那場爭吵怎樣
  
  了?還有亭亭——哦,亭亭!一抹痛楚從她胸口上劃過去,她那苦命的、苦命的小女兒啊!
  
   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茫然的、痛楚的坐著。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出房間,她來
  
  到對面的育兒室中,這麽久了,有誰在照顧這孩子呢?她踏進了育兒室的門,卻一眼看到孩
  
  子熟睡在嬰兒床中,阿蘭正坐在小床邊打盹,看到了她,阿蘭擡起頭來,輕聲說:“我剛喂
  
  她吃過奶,換了尿布,她睡著了。”
  
   “謝謝你,阿蘭。”含煙由衷的說,眼裏蓄著淚。“你幫我好好帶小亭亭。”“是的,
  
  太太。”阿蘭說,她相當同情著含煙,在她的心目裏,含煙是個溫和而善良的好女人。“我
  
  會的。”
  
   “謝謝你!”含煙再說了一句,俯下身子,她輕輕的吻著那孩子的面頰,一滴淚滴在那
  
  小臉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擡起頭來,她問阿蘭:“先生呢?”“他在客人房裏睡了。”
  
   “高先生呢?”“他收拾了東西,說明天一清早就要離開,現在他也在他房裏。”
  
  “哦。”含煙再對那孩子看了一眼,就悄悄的退出了育兒室。走到樓下書房裏,她用鑰匙打
  
  開了書桌抽屜,取出了一册裝訂起來的,寫滿字跡的信箋,這是她數月來所寫的一本書、一
  
  頁一頁,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全是血與淚。捧著這本册子,她走上了樓,回到臥室中,關
  
  好房門。她取出了柏霈文送她的那一盒珠寶,把那本册子鎖入盒子裏。然後,她坐下來,開
  
  始寫一個短箋:
  
   “霈文:我去了。在經過今天這一段事件之後,我知道,這
  
   兒再也沒有我立足之地了。千般恩愛,萬斛柔情,皆已
  
   煙消雲散。我去了,抱歉,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在我離
  
   開你之前,我最後要說的一句話,竟是:我恨你!
  
   關於我走進含煙山莊之後,一切遭遇,一切心跡,
  
   我都留在一本手册之中,字字行行,皆為血淚寫成。如
  
   果你對我還有一絲絲未竟之情,請為我善視亭亭,她是
  
   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你的骨血。那麽,我在九泉之下,
  
   也當感激。
  
   我把手稿一册,連同你送給我的珠寶、愛情、夢想
  
   一起留下。真遺憾,我無福消受,你可把它們再送給另
  
   一個有福之人!霈文,我去了。從今以後,鬆竹橋下,唯有孤魂,
  
   但願河水之清兮,足以濯我沾污之靈魂!
  
   霈文,今生已矣,來生——咳,來生又當如何?
  
   仍願給你最深的祝福
  
   含煙絶筆”
  
   寫完,她把短箋放在珠寶盒上,一起留在床頭櫃上面的小臺燈下。在燈旁,仍然插著一
  
  瓶黃玫瑰,她下意識的取下一枝來。然後,她披上一件風衣,習慣性的拿起自己的小手袋,
  
  悄悄的下了樓,走出了大門。花園內積水頗深,水中飄浮著斷木殘枝,雨依舊在斜掃著,迎
  
  面而來的風使她打了個寒戰。她踩進了水中,一步一步的,走嚮了鐵門,打開了門邊的一扇
  
  小門,她出去了,置身在含煙山莊以外了。
  
   雨掃著她,風吹著她,她的長發在風雨中飄飛。路上到處都是積水與泥濘,她毫不在
  
  意。像一個幽靈,她踏過了積水,她穿過了雨霧,嚮前緩緩的移動。她心中朦朦朧朧想著的
  
  是,大傢給她的那個綽號:灰姑娘!是的,灰姑娘,穿著仙女給她的華裳,坐著豪華的馬
  
  車,走嚮那王子的宮堡!你必須在午夜十二點以前回來,否則,你要變回衣衫襤褸的灰姑
  
  娘!現在是什麽時間?過了十二點了!
  
   她笑了起來,雨和淚在臉上交織。雨,濕透了她的頭髮,濕透了她的衣服,她走著,走
  
  著,一步一步的走嚮了那道橋——那道將把她帶嚮另一世界的橋。
  
   雨,依然在下著,冷冷的,颼颼的。庭院深深42/5922
  
   暴風雨是過去了。方絲縈慢慢的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她發現自己正躺在臥
  
  室的床上,那黑底金花的窗簾靜靜的垂著,床頭那些白紗的小燈亮著。燈下,那瓶燦爛的黃
  
  玫瑰正綻放著一屋子的幽香。她輕輕的揚起了睫毛,神思恍惚的看著那玫瑰,那窗簾,那白
  
  色的地毯……一時間,她有些迷亂,有些眩惑,有些朦朧,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正置身何
  
  處?是那飽受委屈的章含煙?還是那個家庭教師方絲縈?她蹙著眉,茫然的看著室內,然
  
  後,突然間,她的意識恢復了,她想起了發生過的許多事情;柏霈文,高立德,章含煙……
  
  她驚跳了起來,於是,她一眼看到了柏霈文,正坐在床尾邊的一張椅子裏,大睜著那對呆滯
  
  的眸子,似乎在全力傾聽著她的動靜。她剛一動,他已經迅速的移上前來,他的手壓住了她
  
  的身子,他的臉龐上燃燒著光彩,帶著無比的激動,他喊著:
  
   “含煙!”含煙!含煙?方絲縈戰慄了一下,緊望著面前這個盲人,她退縮了,她往床
  
  裏退縮,她的呼吸急促,她的頭腦暈眩,她瞪視著他,用一對戒備的、憤怒的、怨恨的眸子
  
  瞪視著他,她的聲音好遙遠,好空洞,好蒼涼:
  
   “你在叫誰?柏先生?”
  
   “含煙!”他迫切的摸索著、搜索著她的雙手,他找到了,於是,他立即緊緊的握住了
  
  這雙手,再也不肯放鬆了。坐在床沿上,他俯嚮她,熱烈的、悔恨的、歉疚而痛楚的喊著:
  
  “別這樣!含煙,別再拒我於千裏之外!原諒我!原諒我!這十年,我已經受夠了,你知道
  
  嗎?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過!豈止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每一秒!你不知道那日子有
  
  多漫長!我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等持著哦,含煙!”他喘著氣喊,他的身子滑下了床
  
  沿,他就跪在那兒了。跪在床前面,他用雙手緊抓住她的手,然後,他熱烈的、狂喜的把嘴
  
  唇壓上了她的手背,他的嘴唇是灼熱的。“上帝赦我!”他喊著。“你竟還活著!上帝赦
  
  我!天!我有怎樣的狂喜!怎樣的感恩!哦,含煙,含煙,含煙!”
  
   他的激動和他的熱情沒有感染到她的身上,相反的,他這一篇話刺痛了她,深深的刺痛
  
  了她,勾起了十年以來的隱痛和創傷,那深埋了十年的創傷。她的眼眶潮濕了,淚迷糊了她
  
  的視綫,她費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緊緊的攥住她、那樣緊,緊得她發痛。“不不,”
  
  他喊:“我不讓你再從我手中跑出去!我不讓!別想逃開!含煙,我會以命相拚!”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掙紮著:
  
   “放開我,先生,我不是含煙,含煙十年前就淹死在鬆竹橋下了,我不是!你放開
  
  我!”她喉中哽塞,她必須和那洶涌不斷的淚浪掙紮。“你怎能喊我含煙?那個女孩早就死
  
  了!那個被你們認為卑鄙、下流、低賤、淫蕩的女孩,你還要找她做什麽?你……”“別再
  
  說!含煙!”他阻止了她,他的臉色蒼白,他的喉音喑啞。“我是傻瓜!我是笨蛋!你責備
  
  我吧!你駡我吧!衹是,別再離開我!我要贖罪,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嚮你贖罪!哦,含煙!
  
  求你!”他觸摸她,從她的手腕,一直摸索到肩膀。“哦,含煙!你竟活著!那流水淹不死
  
  你,我應該知道!死神不會帶走枉死的靈魂,噢!含煙!”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面頰。
  
   “住手!”她厲聲的喊,把身子挪嚮一邊。“你不許碰我!你沒有資格碰我!你知道
  
  嗎?”
  
   他的手僵在空中,然後無力的垂了下來。他面部的肌肉痙攣著,一層痛楚之色飛上了他
  
  的眉梢,他的臉色益形蒼白了。“我知道,你恨我。”他輕聲的說。
  
   “是的,我恨你!”方絲縈咬了咬牙:“這十年來,我沒有減輕過對你的恨意!我恨
  
  你!恨你!恨你!”她喘了口氣:“所以,把你的手拿開!現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是
  
  那個受盡委屈,哭著去跳河的灰姑娘!我是方絲縈,另一個女人!完完全全的另一個女人!
  
  你走開!柏霈文!你沒有資格碰我,你走開!”“含煙?”他輕輕的、不信任的低喚了一
  
  聲,他的臉被痛苦所扭麯了。不由自主的,他放開了她,跪在那兒,他用手蒙住了臉,手肘
  
  放在床沿上,他就這樣跪著,好半天都一動也不動。然後,他的聲音低低的,痛苦的,從他
  
  的手掌中飄了出來。“告訴我,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告訴我!”“我永不會原諒你!”他
  
  震動了一下,手垂下來,落在床上,他額上有著冷汗,眉峰輕輕的蹙攏在一塊兒。
  
   “給我時間,好?”他婉轉的、請求的說。“或者,慢慢的,你會不這樣恨我了。給我
  
  時間,好?”
  
   “你沒有時間,柏霈文。”她冷冷的說:“你不該把高立德找來,你不該揭穿我的真面
  
  目,現在,我不會停留在你傢裏了,我要馬上離去!”他閉上了眼睛,身子搖晃了一下。這
  
  對他是一個大大的打擊,他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
  
   “不要!”他急切的說:“請留下來,我請求你,在你沒有原諒我以前,我答應你,我
  
  絶不會冒犯你!衹是,請不要走!好嗎?”“不!”她搖了搖頭,語音堅决。“當你發現我
  
  的真況之後,我不能再在你傢中當家庭教師……”
  
   “當然,”他急急的接口:“你不再是一個家庭教師,你是這兒的女主人……”“滑
  
  稽!”她打斷了他。
  
   “你不要在意愛琳,”他迫切的說著:“我和她離婚!我馬上和她離婚,我把臺北的工
  
  廠給她!我不在乎那工廠了!我告訴你,含煙,我什麽都不在乎,衹求你不走!我馬上和她
  
  離婚……”“離不離婚是你的事。”她說,聲音依然是冷淡而堅决的。“反正,我一定要
  
  走!”他停頓了片刻,他臉上有著忍耐的、壓抑的痕跡,好半天,他纔問:“沒有商量的餘
  
  地?”“沒有。”他低下頭,沉思了好一會兒,再擡起頭來的時候,他唇邊有個好凄涼,好
  
  落寞,好蕭索,又好愴惻的笑容,那額上的皺紋,那鬢邊的幾根白發,他驟然間看起來蒼老
  
  了好多年。他的手指下意識的摸索著方絲縈的被面,那手指不聽指揮的、帶著神經質的震
  
  顫。他無法“看”,但他那呆滯的眼睛卻是潮濕的,映著淚光,那昏蒙的眸子也顯得清亮
  
  了。這神情使方絲縈震動,依稀恍惚,她又回到十年前了。這男人!這男人畢竟是她生命裏
  
  最重要的人呵!曾是她那個最溫柔的,最多情的,最纏綿的丈夫!她凝視著他,不能阻止自
  
  己的淚潮泛濫。然後,她聽到他的聲音,那樣軟弱,無力,而帶著無可奈何的屈辱與柔順。
  
  “我知道,含煙,我現在對你沒有任何資格要求什麽,我想明白了。別說以前我所犯的錯
  
  誤,是多麽的難以祈求你的原諒,就論目前的情形,我雖不知道當初你是怎樣逃離那場苦
  
  難,怎樣去了國外的。但我卻知道,你直到如今,依然年輕美貌,而我呢?”他的苦笑加深
  
  了。“一個瞎子!一個廢物!我有什麽權利和資格再來追求你?是的,含煙,你是對的!我
  
  沒有資格!”方絲縈閃動著眼瞼,霈文這篇話使她頗有一種新的、被感動的情緒,但是,在
  
  這種情緒之外,她還另有份微微的、刺痛似的感覺,她覺得被歪麯了,被誤解了,一個瞎
  
  子!她何嘗因他瞎了就輕視了他?這原是兩回事呵!他不該混為一談的!“所以,”霈文繼
  
  續說了下去。“我不勉強你,我不能勉強你,衹是,不為我,為了亭亭吧!那可憐的孩子!
  
  她已經這樣依賴著你,熱愛著你,崇拜著你!別離開!含煙,為了那苦命的孩子!”
  
  “哦!”方絲縈崩潰的喊:“你不該拿亭亭來要脅我!這是卑劣的!”“不是要脅,含煙,
  
  不是要脅!”他迫切的、誠懇的、哀求的說:“我怎敢要脅你?我衹請你顧全一顆孩子的
  
  心!你知道她,她是多麽脆弱而容易受傷的!”
  
   方絲縈真的沉吟了,這孩子!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牽係!多大的思念!為了這孩子,
  
  她留在臺灣。為了這孩子,她去正心教書。為了這孩子,她甘願冒著被認出來的危險,搬進
  
  柏宅。為了這孩子,她不惜和愛琳正面衝突!而現在,她卻要離開這孩子了嗎?她如何嚮亭
  
  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盡力的運用
  
  著思想,但她的思想卻像一堆亂麻,怎麽也整理不出頭緒來。何況,她的情緒還那樣凌亂,
  
  心情還那樣激動著!
  
   “亭亭到哪兒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來了,自從她暈倒到現在,似乎好幾小時過去
  
  了,亭亭呢?
  
   “立德帶她出去了,他要給我們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柏霈文坦白的說,猛的跳了起
  
  來。“我忘了,你還沒有吃晚餐,我去叫亞珠給你下碗面來。”
  
   “我不餓,我不想吃。”她說,繼續的沉思著。
  
   “我讓她先做起來,你想吃的時候再吃,同時,我也還沒吃呢!”他嚮門邊走去,到了
  
  門口,他又站住了,回過頭來,他怔怔的叫:“含煙!”“請叫我方絲縈!”她望著他。
  
  “含煙早已不存在了。”
  
   “方絲縈?絲縈?”他喃喃的念著,忽然間,一層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臉,他很快的
  
  說:“是的,絲縈,屬於含煙的那些悲慘的時光都過去了,以後,該是屬於方絲縈的日子,
  
  充滿了甜蜜與幸福的日子!絲縈,一個新的名字,將有一個新的開始!”“是的,新的開
  
  始!”她接口說:“我是必須要有一個新的開始,我將離開這兒!”他頓了頓,忍耐的說:
  
   “關於這問題,我們再討論好嗎?現在,首先,你必須要吃一點東西!”打開房門,他
  
  走出去了。他的臉上,仍然燃滿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的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堅定不
  
  移的、充滿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復到了十年前,那個不畏睏難,不怕艱巨,勢達目的的
  
  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臥室裏熟睡了,這孩子在滿懷的天真與喜悅中,渾然不知傢中已有了
  
  怎樣一份旋轉乾坤的大變動。方絲縈仍和往常一樣照顧著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樣,用手攀
  
  住方絲縈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軟軟的童音說:
  
   “再見!老師!”方絲縈逗留在床邊,不忍遽去,這讓她牽腸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
  
  看到她熟睡了,纔悄悄的走出房間,眼眶裏蓄滿了淚。庭院深深43/59
  
   現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亞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廳裏,那大吊燈依
  
  然亮著。柏霈文、高立德和方絲縈都坐在客廳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綫裏,這三個人都
  
  有些兒神思恍惚,有些兒不敢相信,這聚會似乎是不可思議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銜著煙,
  
  那煙霧氤氳,彌漫,擴散……客廳裏的一切,在煙霧籠罩中,朦朧如夢。
  
   “那次,我們始終沒有撈起屍體,”高立德深思的說:“我曾經揣測過,你可能沒死,
  
  但是,你的風衣勾在斷橋的橋柱上,風衣的口袋裏插著一朵黃玫瑰。而那時山洪爆發,河水
  
  洶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屍體不知會衝到多遠,所有參與打撈的人都說沒有希望找到屍
  
  體……一直經過了兩個禮拜,我們纔認了……”“不,”霈文打斷了高立德的敘述:“我沒
  
  有認!我一直抱著一綫希望,你沒有死!我在全臺北尋訪,我查核所有旅館名單,我去找你
  
  的養父母,甚至於——我去過每一傢舞廳,酒樓,我想,或者你在絶望中,會……”
  
   “重操舊業?”方絲縈冷冷的接了口。“你以為我所受的屈辱還不夠深重?”“哦,”
  
  柏霈文說:“那衹是我在無可奈何中的胡亂猜測罷了,那時,衹要有一絲絲希望,我都絶不
  
  會放棄去找尋的,你知道。”他噴出一大口煙霧,他那深沉的、易感的面容隱在那騰騰的煙
  
  霧中。“說實話,我想我那時是在半瘋狂的狀態裏……”“不是半瘋狂,簡直就是瘋狂!”
  
  高立德插口說:“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的事,一幕幕清楚得像昨天一樣。我是第一個起來的
  
  人,因為我已决心馬上離開含煙山莊了。天剛剛亮,我涉著水走出大門,發現鐵門邊的小門
  
  是敞開的,我覺得有些奇怪,卻沒有太註意,大路上的水已淹得很深,我一路走過去,看到
  
  茶園裏全是水,我還在想,這些茶樹遭了殃了!那時還下著雨,是臺風以後的那種持續的豪
  
  雨。我冒著雨走,路上連一個人都沒有。我一直走到鬆竹橋邊,然後,我就大大的嚇了一
  
  跳,那條橋已經斷了,水勢洶涌而急湍的奔瀉下去,黃色的濁流夾雜著斷木和殘枝,我想,
  
  糟了,一定是上遊的山崩了,而目前呢,通臺北的唯一一條路也斷了,就在這時候,我看見
  
  了那件風衣,你最愛穿的那件淺藍色的風衣,勾在斷橋的欄桿上!我大吃一驚,頓時知道發
  
  生了什麽事!我立即車轉身子,發狂似的奔回含煙山莊,我纔跑到山莊門口,就看到霈文從
  
  裏面發瘋似的衝出來,他一把抓住我,問我有沒有看到你,我喘著氣告訴他風衣的事,於
  
  是,我們再一起奔回鬆竹橋……”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煙。方絲縈沉默著,傾聽這一段經
  
  過是讓人心酸的,她捧著茶杯,眼睛迷朦的註視著杯裏那淡緑色的,像翡翠般的液體,柏傢
  
  的緑茶!
  
   “我們到了橋邊!”高立德繼續說了下去。“霈文一看到那件風衣就瘋掉了。他也不顧
  
  那剩下的斷橋有多危險,就直衝了上去,取回了那件風衣,衹一看,我們就已經斷定了是你
  
  的,口袋裏有朵黃玫瑰,還有一個雞心項鏈。那時,霈文的樣子非常可怕,他狂喊、號叫著
  
  你的名字,並且企圖跳到水裏去,我衹得抱住他,他和我掙紮,對我揮拳,我衹好跟他對
  
  打,我們在橋邊的泥濘和大雨中打成一團……咳,”他停住了,苦笑了一下,看著方絲縈。
  
  “含煙,你可以想像那副局面。”
  
   方絲縈默然不語,她的眼睛更迷蒙了。
  
   “我們打得很激烈,直到老張也追來了,我和老張纔合力製服了霈文,但他說什麽也不
  
  肯離開橋邊,叫囂著說要到激流中去找尋你,說你或許被水衝到了淺灘或是岸邊,他堅决不
  
  肯承認你死了。於是,老張守著他,我回到含煙山莊,打電話去報警,去求助……兩小時
  
  後,大批的警員和救護車都來了,我們打撈又打撈,什麽都沒有。警員表示,以水勢來論,
  
  屍體早就衝到好遠好遠了。於是,一連四、五天,我們沿著河道,嚮下遊打撈,仍然沒有。
  
  霈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夜夜,他就像個瘋子一樣,坐在那個橋頭上。”
  
   方絲縈低垂著頭,註視著茶杯,一滴淚靜悄悄的滴入杯中,那緑色的液體立即漾出無數
  
  的漣漪。
  
   “接著,霈文就大病一場,發高熱,昏迷了好幾天,等他稍微能走動的時候,他就又像
  
  個瘋子似的在大街小巷中去做徒勞的搜尋了。我也陪著他找尋,歌臺舞榭,酒樓旅館……深
  
  夜、他就捧著你的手稿,呆呆的坐在客廳的窗前,一遍又一遍的讀著,常常這樣讀到天亮。
  
  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要精神失常了。”他又頓了頓。霈文深倚在沙發中,一句話也不說,
  
  煙霧籠罩住了他整個的臉。“那段時間裏,他和他母親一句話也不說,我從沒看過那樣固執
  
  的人。他生病的時候,老太太守在他床邊流淚,他卻以背對著她,絶不回顧。我想,事情演
  
  變到這個樣子,老太太心裏也很難過的。霈文病好了,和老太太仍然不說話,直到好幾個月
  
  以後,亭亭染上了急性肺炎,差點死去,老太太和霈文都日夜守在床邊,為搶救這條小生命
  
  而努力,當孩子終於度過了危險期,霈文才和老太太說話。這時,我們都認為,你是百分之
  
  百的死了。不過,整個含煙山莊,都籠罩著你的影子,那段日子是陰沉、晦暗而凄涼的,我
  
  也很難過,自己會牽涉在這件悲劇裏,所以,那年秋天,我終於不顧霈文的輓留,離開了含
  
  煙山莊,到南部去另打天下了。”
  
   他停住了,註視著方絲縈。方絲縈的眼睛是潮濕而清亮的,但她的面容卻深沉難測。
  
   “這就是你走了之後的故事,”高立德喝了一口茶:“全部的故事……”“不,不是全
  
  部!”霈文忽然插了進來,他的聲音裏帶著難以抑製的激情。“故事並沒有完。立德走了以
  
  後,我承認我的日子更難以忍受了,我失去了一個可以和他談你的對象。我悔恨,我痛苦,
  
  我思念著你。夜以繼日,這思念變得那樣強烈,我竟常常幻覺你回來了,深夜,我狂叫著你
  
  的名字醒過來,白天,我會自言自語的對你說話,我這種病態的情況造成了含煙山莊鬧鬼的
  
  傳說。於是,人人都說山莊鬧鬼,一夜,阿蘭從外面回來,居然狂奔進屋,說是看到一個人
  
  影在花園裏剪玫瑰花。這觸動了我的一片癡心,我忽然想,如果你真死了,而死後的人真有
  
  靈魂,那你會回來嗎?噢,含煙,我是開始在等你的鬼魂了。而且一日比一日更相信那鬧鬼
  
  的說法,所以,我想,你是故意折磨我,所以不願在我面前顯身。後來,我看了許多關於鬼
  
  魂的書,仿佛鬼魂出現時,多半在燭光之下,而非燈燭輝煌的房間裏。所以,從第二年開
  
  始,我每夜都在樓下那間小書房裏,燃上一支蠟燭,我就睡在躺椅中等你,在書桌上,我為
  
  你準備好了紙筆,我想,這或者會誘惑你來寫點兒什麽。唉!”他嘆口氣。“傻?但是,當
  
  時我真是非常非常虔誠的!”方絲縈悄悄的擡起了睫毛來,靜靜的註視著霈文,她面部的肌
  
  肉柔和了。高立德看得出來,她是有些兒動容了。
  
   “你信嗎?這種點蠟燭的傻事我竟持續了一年半之久,然後,那一夜來臨了。我不知道
  
  是我的虔誠感動了天地,還是我的癡心引動了鬼神,那夜,我看到你了,含煙。你站在桌前
  
  一片昏黃的燭光之中,披著長發,穿著一件白紗的洋裝,輕靈,飄逸。手裏握著一枝紅玫
  
  瑰,默默的、譴責似的望著我。我那樣震動,那樣驚喜,那樣神魂失據!我呼叫著你的名
  
  字,奔過去想拉住你的衣襟,但是你不讓我觸摸到你,你嚮窗前隱退,我狂呼著,嚮你急迫
  
  的伸著手,哀求你留下。但是,你去了,你悄悄的越出了窗子,飄散在那夜霧迷蒙的玫瑰園
  
  裏,我心痛如絞,禁不住張口狂叫,然後,我失去了知覺。當我從一片驚呼和嘈雜聲中醒
  
  來,發現我躺在花園中,而整個含煙山莊,都在熊熊烈火裏。他們告訴我,火是被蠟燭引
  
  起,當時我在書房中,已被煙薫得昏了過去。當他們把我拖出來時,都以為我被燒死了。我
  
  從花園的地上跳起來,知道所有的人都逃離了火場,沒有人受傷,纔安了心。在我恍恍惚惚
  
  的心智裏,還認為這一場烈火是你的意旨,你要燒毀含煙山莊。我癡望著烈火燃燒,不願搶
  
  救,燒吧!山莊!燒吧!我喃喃的念叨著。可是,立即,我想起放在臥室中的、你那份手
  
  稿,我毫不考慮的衝進火場,一直跑上那燃燒著的樓梯,衝進臥房。那時整個臥房的門窗都
  
  燒起來了,我在煙霧中奔竄,到後來,我已經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麽,樓板垮
  
  了,我直掉下去,大傢把我拖出來,事後,他們告訴我,我一手抱著那裝著你的珠寶和手稿
  
  的盒子,另一隻手裏,卻緊抱著那尤莉特西和奧菲厄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進了醫院,灼傷
  
  並不嚴重,卻受了很重的腦震蕩,等我醒來後,我發現我瞎了。”
  
   方絲縈深深的望著他,眼裏又被淚霧所迷蒙了。
  
   “這就是失火的真相,後來,大傢竟說是我放火燒掉含煙山莊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
  
  我的眼睛,當時並非絶對不治,醫主說,如果冒險開刀,有治療的希望,可是,我放棄了。
  
  當年既然有眼無珠,如今,含煙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煙山莊的廢墟,在附近
  
  重造這幢屋子。兩年後,為了亭亭乏人照顧,我奉母命娶了愛琳,但是,心心念念,我的意
  
  識裏衹有含煙,我經常去含煙山莊,等待著,等待著,唉!”他長嘆一聲:“這一等,竟等
  
  了十年!含煙,你畢竟是回來了。”
  
   方絲縈用牙齒輕咬著茶杯的邊緣,那杯茶已經完全冰冰冷了。“但是,含煙,”高立德
  
  眩惑的望著她。“你是怎樣逃開那場災難的?那晚,你走出含煙山莊之後,到底發生了一些
  
  什麽事?”怎樣逃開那場災難的?方絲縈握著茶杯,慢慢的站起身來,走嚮窗口。是的,那
  
  晚,那晚,那晚到底發生了些什麽?她看著窗外,窗外,月色朦朧,花影仿佛,夜,已經很
  
  深了。庭院深深44/5923
  
   “我的遭遇非常簡單,我根本沒有跳河。”她從窗前回過頭來,安安靜靜的說,眼前浮
  
  動著一團霧氣,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風,那積水的道路,那呼嘯的鬆林,那奔湍
  
  著的激流,那搖搖欲墜的橋梁……她倚著窗子,出神的看著墻上的壁燈。回憶往事,使她痛
  
  苦,也使她傷心。
  
   “怎麽呢?”高立德追問。“那斷橋,和那件風衣,你似乎沒有第二個可能呵!而且,
  
  你不是去跳河的嗎?”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的說:“我那時什麽意識都沒有,我衹想死,衹想結束自
  
  己,越快越好。那時,死亡對我一點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個溫床,我等著它來迎接我,
  
  帶我到一個永久的、沉迷的、無知無覺的境界裏去。就這樣,我從積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鬆
  
  竹橋,到了橋邊,我纔呆住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那樣大的水聲,我說聽,因為那時四周十分
  
  黑暗,我極目看去,衹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著一點點的光。而那條橋,卻在水中呻
  
  吟、掙紮,夾著枝木斷裂的響聲,我想,橋要斷了,馬上要斷了,或是已經斷了。因為我沒
  
  法看清橋的情況到底是怎樣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發前面來,高立德深深的註視著她。柏霈文卻略帶緊張的傾聽
  
  著她的說話,濃濃的煙霧不斷的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
  
   “我在那橋邊站立了好一會兒。”她坐下去,繼續的說著。“什麽事都不做,衹是傾聽
  
  著那流水的奔瀉聲,我心裏模糊的想著,我將要走上橋,然後從橋上跳下去,可是,我又聽
  
  到了橋的碎裂聲。於是,我想,橋斷了。果然,一陣好響的斷裂聲,夾雜著傾倒的聲音,我
  
  就在這些聲音裏,走上了橋。我預備一步一步的走過去,一直走到橋的中斷處,那麽,我就
  
  會掉進水裏去了。就這樣,我走著,一步步的走著,而那橋卻在我腳下搖晃,每一塊木頭都
  
  在格格作響,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實在的。然後,
  
  一陣風來,我站不住,我撲倒在欄桿上,那橋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聲,我站起來,發現衣
  
  服鈎住了,我捨棄了那件衣服,繼續往前走,我急於要掉進水裏去,可是,好幾步之後,我
  
  發覺我的腳觸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經平安的渡過了橋,並沒有掉進水裏
  
  去。我好驚愕,好詫異,也好失望,就在這時,一陣嘩啦啦的巨響使我驚跳起來,那條橋,
  
  是真的斷了。”她潤了潤嘴唇,思想深深的沉浸在記憶的底層裏。
  
   “我想,我當時一定呆了好幾分鐘,然後,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橋上走去,這次,我
  
  想,即使橋仍然沒斷,我也要從橋中間跳下去。我大步的走,一腳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
  
  然怔住了。隱隱中,我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不知來自何處,細微、清晰,而又有力的在我
  
  耳畔響著:
  
   “‘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經通過了那條苦難的橋,不要回頭!往前走,你還年
  
  輕,你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別輕易結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開始思想了!自從走出含煙山莊,我一直無法思想,但是,
  
  現在,我那思想的齒輪卻轉得飛快。我居然走過了這條橋,這是上帝的意旨嗎?誰能說在這
  
  個冥冥的、廣漠無邊的宇宙裏,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力量?我舉首嚮天,雨淋在我的臉上,
  
  冷冰冰的,涼沁沁的。於是,忽然間,我覺得心地空明,煩惱皆消,一個新的我,一個全新
  
  的我蛻變出來了!我已經走過了這條死亡的橋,於是,我也重投了胎,脫胎換骨,我不再是
  
  那個柔弱的、順從的、永遠屈服於命運的章含煙了!我聽著那河水的奔瀉,我聽著那激流的
  
  呼號,我握住拳,對那流水說:
  
   “‘章含煙!章含煙!從今以後,你是淹死了!你死在這條橋下了!至於我呢?我是另
  
  一個人!我還要好好的活下去!去另創一個天下!’“轉過身子,我大踏步的嚮臺北走去
  
  了。”
  
   她停住了,輕輕的吐出一口長氣。柏霈文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一大截煙灰落在他的衣服
  
  上,他好久都忘記去吸那支煙了。這時,他擡起頭來,臉嚮著上面,他那無神的眸子呆怔徵
  
  的瞪著,但他整個臉上,都閃耀著一份感恩、虔誠的光彩。“兩小時後,我到了臺北,一個
  
  孤身的女子,我不敢去旅社,那時,離天亮已經不遠了。我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室中,一直
  
  等到天亮。這時,我纔發現我很幸運,因為我帶出來的手袋裏,還有一千多元現款和我的證
  
  件。於是,早上八點多鐘,我乘了第一班早車南下,一直到了高雄。那時,我並不知道我要
  
  到高雄做什麽,衹是覺得跑遠一點比較好,免得你們找到我,我希望,你們都認為我是淹死
  
  了,因為,我再也不願回含煙山莊。“到了高雄的第一件事,我買了一套新衣服,然後找了
  
  一傢小旅社,好好的洗了一個澡,睡了一大覺。醒來後,我重新衡量眼前的局面,一千多元
  
  不夠我維持幾天,我必須找工作,同時,租一間簡陋的房子。於是,我立即租了房子,由於
  
  一時找不到好工作,我到了前金區一傢小百貨店去當了店員。”柏霈文嘆了口氣。他的面容
  
  因為憐惜,因為歉疚,因為怛惻而扭麯了。“我的店員生涯衹做了三天,就被一件突來的意
  
  外所中止了。一天,一個少女來買東西,我驚奇的發現,她竟是我中學時代的好友,自從高
  
  中畢業以後,我們就不通音訊了。那次重逢使我們兩人都很興奮,她的傢就住在那商店的附
  
  近,那晚,我住在她那裏,我們暢談終夜。我沒有把我的故事告訴她,我衹說,我新遭遇了
  
  一場變故,一件很傷心的事。那時我仍然蒼白而消瘦。她同情我,於是,她極力勸我不要做
  
  店員,暫時到她傢裏去住。我也在一種無可無不可的心情下答應了。“當時,她正在辦出國
  
  手續,她問我願不願意也一起辦著試試,在那時候,中學畢業就可以出國。我說沒有旅費,
  
  辦也無益,但她勸我先申請了學校再說,結果,很意外的,竟申請到了。我那同學也申請到
  
  了,力勸我想辦法出國,一來改換環境,以前的滄桑全可以忘了,二來學一些新的東西,充
  
  實自己。三來,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從此可以做一個新人!我也躍躍欲試,衹是,我沒有
  
  旅費,也沒有保證金,但是,像靈機一閃般,我看到了手上的戒指……咳,”她輕喟了一
  
  聲,望著柏霈文。“三剋拉的鑽戒!這鑽戒竟幫我渡過了海,直飛另一個世界!所以,當你
  
  們在舞廳裏一傢傢找尋我的時候,我已經在美國的大學裏念教育係了。”
  
   柏霈文坐正了身子,一種感動的神色使他的臉孔發亮,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老天有
  
  它的安排,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嘆息。“你開始過另一份生活,而我呢,卻被陷進了黑暗
  
  的地獄,這是報應,不是嗎?”方絲縈不語,她細小的牙齒輕咬著嘴唇,眼光深深的、研究
  
  的停在柏霈文的臉上。高立德熄滅了手裏的煙蒂,望著方絲縈,他眩惑的問:“後來呢?什
  
  麽因素使你回國的?”
  
   “我讀完了大學,又進了研究院,專攻兒童教育,拿到碩士學位以後,我到西部一個小
  
  城市裏去教書,那兒衹有我一個中國人,我一教就是五年,這樣,前後我在美國待了十年
  
  了,使我耿耿難於忘懷的,是亭亭。每當我看著那些孩子們,我就會聯想起亭亭,不住的揣
  
  測她有多高了,她長得如何,她的生活怎樣,這種想念隨著時間,有增無減。而且,這時,
  
  一個名叫亞力的美國人,正用全力追求著我,最後,我終於答應了亞力的求婚。”柏霈文震
  
  動了一下,他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呼吸有些急促。“自從到美國後,我就將中文名字改成
  
  了方絲縈,我恨章含煙那名字,而且,章不是我的本姓,那是我養父的姓,他早就終止我的
  
  收養了,我改回了本姓,換名為絲縈。事實上,在美國,我都用英文名字。和亞力訂婚後,
  
  我對亭亭的思念更切了,於是,我决心回國一趟。
  
   “剛好,那時我有三個星期的休假,我告訴亞力,我必須回臺灣看看,在我的心意,我
  
  衹要想辦法看一眼亭亭,看一眼就夠了,假若她過得很好,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嫁給亞力
  
  了。亞力對於我這一段過去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他衹認為我是思鄉病發了,他也同意我回國
  
  走一趟,我們約好,等我回美國後就結婚,於是,五月,我回到了臺灣。
  
   “這就是那個五月的下午,我怎會走到含煙山莊的廢墟裏去的原因,那時,我根本不知
  
  道山莊已成為了廢墟,更不知道霈文失明的事,我衹想徘徊在山莊附近,找機會窺視一下亭
  
  亭。我到了那兒,竟碰到了霈文,同時,發現你失明了。倉卒間,我隱匿了自己的真面目,
  
  我相信,經過了這麽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又在國外住了這麽多年,你不可能再認出我的聲音
  
  了。”“你錯了,”柏霈文到這時纔開口。“雖然你的聲音確實變了很多,你希望我完全認
  
  不出來仍然是不可能的事。衹是,當時我已認定含煙是死了,所以,我衹怔了一下,而你又
  
  說得那麽不可能是含煙,我就更認為是自己的幻覺。”
  
   “好吧,不管怎樣,我那天竟見到亭亭了!”方絲縈繼續說著:“你們不能想像我的震
  
  動,在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我就完全崩潰了!所有母性的、最強烈的那份感情都回覆到我
  
  的胸中和我的血管裏!她那樣瘦小,那樣稚弱,那樣美麗,又那樣楚楚可憐!我再也控製不
  
  住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個失去了母親,又缺乏著照顧的孩子!在那一剎那間,我就决定了,
  
  我要留下來,我要留在我孩子的身邊,照顧她,保護她!
  
   “接著幾天之內,我打聽了許多有關你傢裏的事情,我知道你傢的舊傭人都已不在,甚
  
  至連工廠中都換了新人,我知道立德也已離開,我再也不怕這附近會有人認出我來,因為以
  
  前的含煙,也是終日關在傢裏,鎮上沒有人認識的。所以,我大膽的留下來,並謀得了正心
  
  的教員位置。但,為了怕有人見過我的照片,我仍然變換了服裝和打扮,戴上了一副眼
  
  鏡。”“其實,這是無用的,”高立德接口說:“服裝打扮和時間都改變不了你,你依然漂
  
  亮,衹是,你顯得堅定了,成熟了,有魄力了!”“事實上,你要知道,我已不再是含煙
  
  了!”方絲縈說,定定的註視著高立德。“那個含煙早就淹死了!也因為有這份自信,所以
  
  我敢於走進柏傢的大門,來當亭亭的家庭教師!”庭院深深45/59
  
   “可是,你第一晚來這兒吃飯,我就有了那種感覺,”柏霈文說,他又顯得興奮了。
  
  “我覺得你像含煙,強烈的感覺到含煙回來了,所以,我纔會那樣迫切的爭取你!又佈置下
  
  那間和當初一模一樣的房間,來刺探你!自從含煙山莊燒毀後,我再也不種植玫瑰花,我怕
  
  聞那股花香,它使我黯然神傷,但是,為了你,我卻吩咐他們準備一瓶黃玫瑰。你瞧,我並
  
  不是茫然無知的!但是,你逃避得太快了!每次我要刺探你的時候,你就遠遠的逃開!哎,
  
  含煙,你讓我在暗中摸索了這麽久!”“你早就懷疑了?”“是的!我一日比一日加深我的
  
  懷疑,我開始想,含煙不一定是死了!我們始終沒有撈著屍體,憑那一點斷定她是死了呢?
  
  於是,我的信心越來越強了,再加上老尤又說……”
  
   “老尤?”她怔了怔。“是的,老尤!你不認得他,他卻在十年前見過你,他原是給工
  
  廠開運輸茶葉的卡車司機,你在工廠的時候,他見到過你。但是,到底是十多年了,他也無
  
  法斷定了,但是,據他的許多敘述和描寫,使我更加相信你是含煙,所以……”
  
   “哦,原來老尤是你的密探!”方絲縈恍然的說:“怪不得他總是用那樣怪怪的眼光看
  
  我!”
  
   “你不要責怪他,”柏霈文說:“他對你非常恭敬的!他認為你是個最完美的女性!事
  
  實上,你一走進柏傢,就已經成女主人了,亞珠也崇拜你!”
  
   “女主人!”方絲縈冷笑了一聲:“我可不稀罕!”
  
   “我知道,”柏霈文急切的說,那層焦灼的神情又來到他的臉上。“不是你稀罕,是我
  
  稀罕!”
  
   “是?”她冷冷的說:“這是人類的通病,失去的往往是最好的,得到了也就不知珍惜
  
  了!”
  
   “再試一次,好嗎?”他迫切的問。
  
   “我說過了,不!”她註視著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再告訴我一件事,那晚在含
  
  煙山莊的廢墟裏,你知不知道你抓住的是我?”“哦!”他有些睏惑,有些迷惘。“我不能
  
  斷定,但是,我希望是你,也希望你就是含煙!”
  
   “你用了一點詭計,我想。什麽時候,你才能斷定我是含煙了?”“當我從昏迷中醒
  
  來,發現你睡在躺椅上,而老尤又告訴我,你昨晚回來時,曾掉落了一朵玫瑰花,含煙山莊
  
  的玫瑰花!那時,我就知道了,所有的前後情形都連鎖了起來,我知道:方絲縈就是章含
  
  煙!”
  
   “那麽,你還要叫立德來做什麽?”
  
   “防止你逃避!你會逃避的,我知道!而且,我也還不能百分之百的斷定!”“好了,
  
  現在,你拆穿了我。”方絲縈用一種堅定的、冷淡的語氣說:“我在住到這兒的第一天,就
  
  下過一個决心,我不被認出來就罷了,如果有一天被認出來了,那就是我離開的一天!”
  
  “含煙!”柏霈文的臉色又蒼白了。“我說過,我不敢祈求你原諒,但是,你看在亭亭的面
  
  子上吧!”
  
   “亭亭?”她站了起來,走到窗口。“你就會擡出亭亭來做武器!”她的聲音裏充滿了
  
  怨憤。“你不愛護她,你不憐惜她,逼得我不得不留在這兒,現在,你又想用她來做武器拴
  
  住我!”
  
   “不是的,含煙!”“我不是含煙!”“好的,絲縈,”他改口說:“我是愛那孩子
  
  的,但是,她更需要母親呵!”方絲縈閉上了眼睛,她又覺得暈眩,柏霈文這句話擊中了她
  
  的要害,攻入了她最軟弱的一環!亭亭!亭亭!亭亭!她怎忍心離去?怎忍心拋開那可憐的
  
  孩子?她的嘴裏說得再強硬,她心中卻多麽軟弱!事實上,她願用全世界來換取和那孩子在
  
  一塊兒的權利!她不能容忍和那孩子分離,她根本不能容忍!用手扶住了落地窗的框子,她
  
  把額頭倚在手背上,她閉著眼睛,滿心絞痛,痛得額上冷汗。她將怎樣?她到底將要怎樣?
  
  一隻手輕輕的搭在她的肩上,她一驚,回過頭來,是高立德。他用一對好溫和、又好瞭解的
  
  眸子瞧著她,低低的說:
  
   “留下吧!含煙!隨便你提出什麽條件,我想霈文都會答應你的。主要的是,你們母女
  
  別再分開了!”
  
   “是的,”霈文急急的接口,他也走到窗前來,滿臉焦灼的祈求。“衹要你留下,隨便
  
  你提什麽條件都可以!”
  
   “真的嗎?”她沉吟著。
  
   “是的!”柏霈文堅决的說。
  
   “你不會反悔?你不會破壞約定?”
  
   “不會!你提出來吧!”
  
   “那麽,第一點,我是方絲縈,不是含煙,你不許叫我含煙!我仍然是亭亭的家庭教
  
  師!”
  
   “可以!”“第二點,你永不可以侵犯我!也不許示愛!”
  
   “含煙……”他喊著。
  
   “怎樣?做不到嗎?”她擡高了聲音。
  
   “不不!”他立即說,咬了咬牙。“好!我答應你,再有呢?”
  
   “關於我是含煙這一點,衹是我們三人間的秘密,你絶不能再泄漏給任何人知道!我要
  
  一切維持現狀!”
  
   “可以!”“還有,”含煙咬了咬嘴唇。
  
   “怎樣?”柏霈文追問。
  
   “你必須和愛琳和好!”
  
   “什麽?”他大吃了一驚。
  
   “你必須和愛琳和好!”方絲縈重複了一句。“她是你的妻子,衹要你心裏沒有含煙的
  
  鬼魂,你們可以相處得很好!事實上,她是很愛你的!”“你這是強人所難!”他抗聲說:
  
  “這太過分了!含煙!”
  
   “瞧!馬上就犯忌了!”
  
   “哦,絲縈,”他改口,焦灼而煩躁的。“除去這最後一項,其他我都可以答應你!”
  
  “不能除去!你要為跟她和好而努力,我會看著你,否則,我隨時離去!”“絲縈,求
  
  你……”“不行!”她斬釘截鐵的。
  
   “哦!”他猶豫的說,額上有著汗珠,終於,他橫了橫心,一甩頭說:“好吧!我就答
  
  應你!”
  
   方絲縈輕呼出一口氣來,忽然覺得好疲倦好疲倦。屋內沉靜了下去,這晚的談話,是如
  
  此的冗長!她虛弱的看嚮窗外,遠遠的天邊,已經冒出了黎明時的第一綫曙光。庭院深深
  
  46/5924
  
   早上,雖然帶著一夜無眠的疲倦,方絲縈仍然牽著亭亭的手,到學校去上課了。目送這
  
  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高立德和柏霈文站在柏宅的大門口,都伫立良久。然
  
  後,高立德嘆口氣說:“真是讓人不能相信的事!”
  
   這是暮秋時節,陽光燦爛而明亮的照射著,柏霈文沐浴在陽光裏,帶著滿身心難言的溫
  
  暖和激情。一夜長久的談話並沒有使他疲倦,相反的,卻讓他振奮和激動。感覺得到那份陽
  
  光的美好,他說:“我們走走,如何?”“好吧,”高立德點點頭。“我也想去看看你的茶
  
  園,我來的時候就註意到了,你讓野草全竄出來了。”
  
   “我還有心情管那個!”柏霈文慨然而嘆。他們沿著道路嚮前走,高立德本能的註視著
  
  那些茶樹,不時跑進茶園裏去,摘下一片葉子來察看著。柏霈文卻心神恍惚。走了一段,柏
  
  霈文站住了,說:“告訴我,她變了很多,是嗎?”
  
   “你是說含煙?”高立德沉吟著。“是的,她是變了很多!完全出乎我意料!”他深思
  
  著。“她比以前成熟,堅定,而且,更迷人了。”“是嗎?”柏霈文吸了口氣。“我猜也是
  
  這樣的!立德,你猜怎麽,我要重新開始,我要爭取她!不計一切的爭取她!”
  
   “霈文,”高立德慢吞吞的說:“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以前的她了!如果你看得到她,你就會明白這一點!她再
  
  也不是個柔弱的、嬌怯的小女孩,她已經完完全全長成了!她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我想,你
  
  最好照她的意思做,否則,她會離開這兒!”“可是——”霈文急急的說:“難道她一點也
  
  不顧慮以前的恩情?”“恩情?”高立德笑了笑。“霈文,以前是你對不起她,她對你的懷
  
  恨可能遠超過恩情!何況,十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她仍然小姑獨處,而你反而另結新歡!
  
  你希望她記住什麽恩情呢?”柏霈文怔住了,一層失望的、茫然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
  
  呆立在那兒,好半天默然不語。半晌,他纔喃喃的重複了一句:“是的,我希望她記住什麽
  
  恩情呢?”
  
   “不過,你也別灰心,”高立德又不自禁的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人生的事情很難講,
  
  誰也不能預料以後的發展,你瞧,我們一直以為含煙死了,誰會料到十年之後,她會忽然出
  
  現,而且,搖身一變,她已學成歸國,不再是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工,不再是那不知何去何
  
  從的、被虐待的小媳婦。她獨立了,站得比我們誰都穩!我告訴你,霈文,那是一個奇異的
  
  女人!你真不該失去她!為了十年前的事,我到現在還想揍你一頓呢!”“揍吧!”柏霈文
  
  苦笑了一下。“我保證絶不還手!我是該挨一頓揍的!”“不,我不揍你。”高立德笑了。
  
  “你已經揍了你自己十年了,我何忍再加上一拳?”他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可是,現
  
  在夠了,霈文,停止虐待你自己吧!你也該振作起來了。”
  
   “你放心,”柏霈文挺了挺肩膀。“我是要振作起來了。你說含煙變了,但是,我要得
  
  回她!我告訴你吧,我一定要得回她!你想我辦得到嗎?”
  
   “你去試著辦吧!不過,小心一些!她現在是一枝帶刺的玫瑰了,弄得不好,你會被紮
  
  得遍體鱗傷!”
  
   “我不怕遍體鱗傷!”柏霈文咬緊了牙,他的臉上恢復了信心與光彩。“我相信一句
  
  話:工夫用得深,鐵杵磨成針!我非達目的不可!”“我預祝你成功!”高立德感染了他那
  
  份興奮和信心。“我希望能看到你重建含煙山莊!”
  
   “重建含煙山莊!”柏霈文叫了起來,他的臉孔發亮。“你提醒了我!是的,我要重建
  
  含煙山莊!要恢復那個大的玫瑰園!她仍然愛著玫瑰花,你知道嗎?哦,”他忽然想了起
  
  來。“立德,你的農場怎樣?你來了,就忙著弄清楚含煙的事,我都忘了問問你。還有你太
  
  太和孩予們,都好嗎?”
  
   “是的,他們都好,”高立德說,他已經在六年前結了婚,“南部太陽大,兩個孩子都
  
  曬得像小黑炭一樣。至於農場嘛——”他沉吟了一下。“慘淡經營而已。我不該弄那些乳
  
  牛,臺灣的牛奶實在不好發展。可能,我要把牛賣掉。”
  
   “我說——”霈文小心的,慢慢的說:“把整個農場賣掉,如何?”“怎麽?”高立德
  
  盯著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瞧,我的茶園已經弄得一塌糊塗了,現在已是該收秋茶的時候,我也沒精力去處
  
  理,而野草呢,你說的,已經到處都是。去年我所收的茶青,衹有你在的時候的一半。所以
  
  ——我說,回來吧,立德。像以往一樣,算你的股份,我們等於合夥。怎樣?能考慮嗎?”
  
   高立德微笑著,註視著那一片片的茶園,他確實有種心痛的感覺,野草滋生著,茶葉已
  
  經長老了,卻還沒有采摘,而且,顯然很久都沒有施肥了,那些茶樹已露出營養不良的痕
  
  跡。這茶園!這茶園曾耗費過他多少的心血!他沉思著,許久沒有說話。“怎樣呢?”柏霈
  
  文追問著。
  
   “哦,你不瞭解我的情緒,”高立德終於說。“我很願意回到你這兒來。但是,我那農
  
  場雖小,到底是我自己的一番事業,而這茶園……”“我懂了。”柏霈文打斷了他。“你認
  
  為是在幫別人做,不是你自己的事業!你錯了,立德。我是來請求你跟我合作,既然是合
  
  作,這也是你的事業。而且,茶葉都認得你,不認得我,它們都聽你的話,立德,你是它們
  
  的主人!”
  
   高立德笑笑。“說得好!霈文,你打動了我。”他說:“但是,我現在的情況和以前不
  
  同,以前我是單身漢,現在我有一個傢,一切總有個牽掣。所以,你讓我考慮考慮吧!”
  
   “我告訴你,立德,”霈文興奮的說:“我要重建含煙山莊,然後,我要搬回到山莊裏
  
  去住,至於現在我住的這棟房子,就剛好給你和你的傢人一起住!你瞧,這不是非常圓滿
  
  嗎?”
  
   “你要住回含煙山莊?和愛琳一起?”高立德懷疑的問。
  
   “不!我要和愛琳離婚,我的元配並沒有死亡,那婚姻原就無效!”“別忘了你答應含
  
  煙的話!”
  
   “那是不得已!”“她會要你兌現的!她是個堅决的小婦人!”
  
   “我會努力,”柏霈文說:“我要重建我的傢;丈夫、妻子,和他們的女兒,該團聚
  
  了!這原是個幸福的家庭啊!”
  
   “好吧!我看你的!”高立德說:“我可以跟你約定,那一天,你真說服了含煙,解决
  
  了你跟愛琳的婚姻,重建了含煙山莊!那麽,我就那一天回來,再來重整這個茶園!”
  
   “真的嗎?”“真的!”“那麽,我們一言為定!到時候,你必定回來,不再用各種理
  
  由來搪塞我!”“是的!不過,你還有一段艱苦的路程呢!”
  
   “那是我的問題!”柏霈文說,伸出手來。“我們握手為定吧!不許反悔!”於是,兩
  
  個男人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了,一層新的友誼和信念,也在這緊握的手中滋生了。高立德驚
  
  奇的看著霈文,他看到了一張明亮而果决的臉,看到了一個勇敢的、堅定的、新的生命。他
  
  是那樣迷惑——這完全是一個死而復蘇的靈魂呵!黃昏的時候,方絲縈牽著亭亭的手走出學
  
  校,纔出校門,就一眼看到柏霈文和高立德都站在校門旁邊。亭亭立刻拋開了方絲縈的手,
  
  撲奔過去,叫著說:
  
   “爸爸!爸爸!高叔叔!高叔叔!”
  
   柏霈文抓住了亭亭的小手,用手攬著她那小小的肩,他微笑著,笑得好溫柔,充滿了寵
  
  愛和喜悅。他撫摩了一下她的頭髮,說:“今天在學校裏乖嗎?有沒有被老師駡?”
  
   “沒有!訓導主任還誇我好呢!”
  
   “真的?”“不信你問方老師!”方絲縈站在一邊,她正用一種訝異的神情註視著柏霈
  
  文。他變了!她立刻發現了這一點,他渾身都充滿了一份熱烈的溫情,他的臉孔明亮,他的
  
  聲音和煦,他恢復成了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骨頭的人!她瞪視著他,而
  
  亭亭已經跑了過來,搖著她的手,那孩子用一種愛嬌的聲音,甜甜的說:“你告訴爸爸!方
  
  老師!你告訴爸爸!”
  
   “是嗎?”柏霈文的臉轉嚮了方絲縈這邊。“她說得對嗎?”他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
  
  他的臉上綻放著一片柔和的光彩。
  
   “是的,她說得對。”方絲縈慢吞吞的說,她的神志好恍惚。“你看!是吧?我沒撒
  
  謊!”亭亭得意的轉嚮了她的父親。接著,她又轉嚮了高立德:“高叔叔,你要在我傢住幾
  
  天?”
  
   “我明天就要走!”“那麽快?怎麽不多住幾天呢?”
  
   “你要高叔叔下次把兩個弟弟帶來陪你玩!”柏霈文說。
  
   方絲縈驚奇的看著高立德。
  
   “你結了婚?”她問。“六年了。有兩個小孩,全是男的。”
  
   “一定很可愛。”“很淘氣。”他說,拉起亭亭的手。“來!亭亭,我們來賽跑,看誰
  
  先跑到傢門口,怎樣?”
  
   “好!你先讓我十秒鐘!”亭亭說。
  
   “行!”亭亭拔起腿就跑了起來,一對小辮子在腦後一拋一拋的,兩個大蝴蝶結的緞帶
  
  飛舞著。小裙子也鼓滿了風,像一把張開的小傘。高立德回頭對方絲縈說:
  
   “你有個好女兒。含煙,好好教育她呵!”
  
   說完,他也像個大孩子一樣,撒開腿嚮前追去了。
  
   這兒,方絲縈和柏霈文被留在後面了。方絲縈看著高立德和亭亭的背影,不能不覺得高
  
  立德是故意要把他們拋下來的。她看了看身邊的柏霈文,無奈的說:
  
   “我們走吧!柏先生!”
  
   “柏先生?”他說:“一定要這樣稱呼嗎?最起碼,你可以叫我一聲霈文呵!”“不
  
  行,我們約定好了的,一定要維持現狀,我不能讓下人們疑心。”
  
   他輕嘆了一聲。兩人沉默的嚮前走去,好一會兒,他說:庭院深深47/59
  
   “你今天一定很纍,昨晚,你根本一夜都沒睡過。”
  
   “還好!”她淡淡的說。
  
   “我想要把含煙山莊重建起來,你覺得怎樣?我想,你會高興再有一個大的玫瑰園。”
  
   “我不在乎什麽玫瑰園!”她不太高興的說。“至於要不要重建含煙山莊,那是你的
  
  事,我管不著!”
  
   他被刺傷了,忍耐的,他又輕嘆了一聲。
  
   “我猜,我讓你很討厭,是吧?”他說:“你那個在美國的朋友,那個亞力,他很漂亮
  
  嗎?”
  
   “是的,他很漂亮。”“你沒有按時間回去,他怎樣了?”
  
   “他會等的!”她故意的說,事實上,亞力在大駡了她一頓之後,就閃電和另一個美國
  
  女孩訂婚了。她並不惋惜,她認為自己的選擇沒有錯誤。
  
   “哦,”柏霈文像挨了一下悶棍。“那麽,你還準備回美國去嗎?”“遲早總要去
  
  的!”“哦,可是,昨晚你答應過留下了?”
  
   “那並不是一輩子呵!我衹說目前不離開而已。”
  
   他咬咬牙,額上有一根青筋在跳動著。
  
   “我覺得——”他悶悶的說:“你變得很多,你變殘忍了。”
  
   “殘忍?”她冷哼了一聲。“那是學來的!”
  
   “也變得無情了!”“有情的人是傻瓜!”“哦!”他微喟著,不由自主的,再發出了
  
  一聲嘆息。談話變得很難繼續下去了。他不再說話,衹是默默的行走,她也沉默的走在一
  
  邊。他臉上,剛纔在學校門口的那份喜悅和陽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重而厚的陰
  
  霾。他的腳步不經心的往前邁著,手杖也隨意的拖在身邊,他的心思顯然是迷茫而抑鬱的。
  
  因此,他直往路邊的一根電綫桿走去,眼看就要撞到電桿上去,方絲縈出於本能的衝過去,
  
  一把拉住了他,喊:“小心!”就這樣一拉,他迅速的收住步子,方絲縈正衝上前,兩人竟
  
  撞了一個滿懷。他扶住了她,於是,他的手捉住了她的,他不肯放開了,緊緊的握住這衹柔
  
  若無骨的小手,他喃喃的激動的喊:“含煙!”她怔了幾秒鐘,然後,她就用力的抽出了自
  
  己的手來,憤怒的說:“好!離開你的許諾不過幾小時,你就這樣不守信用!我看,這兒是
  
  絶對待不下去了!”
  
   “哦,含煙,不,絲縈!”他急急的說:“原諒這一次,我不過是一時忘情而已。”方
  
  絲縈正要再說什麽,亭亭喘著氣對他們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笑,一面喘,一面說:
  
   “爸爸!方老師!你們猜怎樣?我跑贏了!不過,”她站住,做了個好可愛的鬼臉,壓
  
  低聲音說:“不過,高叔叔是故意讓我贏的!我看得出來!”她拉住了方絲縈的手,立即,
  
  她有些吃驚的看看方絲縈,又看看柏霈文,用很擔憂的聲音說:“你們在生氣嗎?你們吵架
  
  了嗎?是嗎?爸爸?方老師?”
  
   “你方老師在生我的氣,”柏霈文抓住了機會,開始利用起亭亭來了。“她說要離開我
  
  們呢!”
  
   “真的嗎?方老師?”亭亭真的受了驚嚇,她用那對坦白而天真的眸子,驚慌的看著方
  
  絲縈,用自己的兩衹手緊抱住她的手。“爸爸惹你生氣,我又沒有惹你生氣呀?方老師!”
  
  她怪委屈的說。“是呀!亭亭又沒惹你生氣!”柏霈文接口說。
  
   方絲縈狠狠的瞪了柏霈文一眼,不過,柏霈文是看不見的。方絲縈心中有著一肚子的
  
  火,但是,在亭亭面前,她卻無法發作。看著亭亭那張憂愁的小臉,她衹得故作輕快的說:
  
   “誰生氣了?根本沒人生氣呀!”
  
   “是嗎?真的?”亭亭歡呼起來了。然後,她嘻笑著,一隻手拉住柏霈文,一隻手拉住
  
  方絲縈,她竟俯頭在每人的手上吻了一下,用軟軟的、真摯的、天真的童音說:“好爸爸!
  
  好方老師!你們不要吵架,不要生氣吧!我唱歌給你們聽!”
  
   於是,她一隻手牽著一個人,小小的身子夾在兩個大人的中間,她跳跳蹦蹦的走著,一
  
  面走,一面唱:
  
   “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裏拿著小皮
  
  鞭,
  
   心裏真得意,不知怎麽嘩啦啦啦,摔了一身泥!”方絲縈的眼眶潮濕了,緊握著那衹小
  
  手,她覺得心中好酸楚好酸楚。亭亭那孩子氣的、喜悅的歌聲震撼了她,這不再是她第一次
  
  在正心門口所看到的那個憂憂鬱鬱的小女孩了。這孩子,這讓她牽腸挂肚的小女兒,她怎忍
  
  心離開她?
  
   柏霈文同樣被這歌聲所震動,他的眼眶也潮濕了,孩子走在中間,唱著歌,他和含煙走
  
  在兩旁,漫步在黃昏的小徑上。這是多年以來,夢寐所求的場面呵!如今,竟會如願以償
  
  了,但是,這局面能維持多久?能維持多久?他是否能留得住含煙那顆已冷了的心?
  
   他們往前走著,亭亭仍然不住口的唱著歌。方絲縈和柏霈文都沉默著,他們的臉色是感
  
  動的,眼眶是潮濕的。高立德站在門口等著他們,看到這樣一幅圖畫,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
  
  也潮濕了。這天晚上,柏霈文吩咐,很早就吃了晚飯,他堅持亭亭今晚不必再補功課了,因
  
  為,方老師很纍了。確實,一夜無眠,又上了一天課,再加上這麽多感情上的衝擊、壓力、
  
  睏擾……她是真的倦了,非常非常的疲倦了。她很早很早就回到了臥房,她想睡了。或者,
  
  在一次充足的睡眠之後,她可以再好好的想一想。一進房,是撲鼻而來的玫瑰花香,床頭櫃
  
  上,又換了新鮮的玫瑰花了。方絲縈不禁輕嘆了一聲。換上了睡衣,刷過了頭髮,她神思迷
  
  惘的走到床前。不行,她今天是什麽都不能再想了,她必須要睡了。掀開被褥,她正要躺下
  
  去,卻忽然吃了一驚,在那雪白的被單上,一枝長莖的紅玫瑰正靜靜的躺著,在玫瑰下面,
  
  壓著一張紙條。她拾起了玫瑰,取出那張紙條,上面,是一個盲人的、歪扭而凌亂的字跡:
  
   “祝好夢無數”她頽然的放下了花,頽然的倒在枕上。滿被褥都是芬芳馥鬱的玫瑰花
  
  香。她闔上眼睛,無法成眠,腦子裏充滿了零零亂亂的思緒,迷迷茫茫的感覺,和一份酸酸
  
  楚楚的柔情。她再睜開眼睛,那床頭櫃上的玫瑰花都對她燦爛的笑著。庭院深深48/5925
  
   第二天一早,高立德就回到南部去了。同日的黃昏,方絲縈帶著亭亭走進客廳時,發現
  
  愛琳回來了。
  
   愛琳已經換上了傢常的衣服,一件橘紅色的毛衣,和同色的裙子,仰靠在沙發中,她若
  
  有所思的註視著小幾上的一瓶紅玫瑰。在飯廳的桌上,也有一大瓶,不知何時開始,這客廳
  
  中到處都是玫瑰花了。聽到她們進來,愛琳懶洋洋的擡起睫毛來,看了她們一眼,心不在焉
  
  的問:
  
   “亭亭,你爸爸到哪裏去了?”
  
   “他出去了嗎?我不知道,我在學校裏。”亭亭說,有些兒怯生生的,她一看到愛琳,
  
  就像小老鼠見到了貓似的。方絲縈纔想起剛剛沒有看到老尤和車子,顯然柏霈文是出去了。
  
   “他的病倒好了?”愛琳問,一面用一個小銼刀修著指甲。也不知道是在嚮誰問話。
  
  “好了,早就好了。”方絲縈代亭亭回答了,註視著愛琳,出於禮貌的問:“您回來多久
  
  了?”
  
   “下午到傢的。”愛琳說,突然擡起眼睛來,深深的看了方絲縈一眼。“方小姐,坐下
  
  談談嗎?”
  
   方絲縈坐了下去,一面把手裏的書本交給站在一邊的亭亭說:“亭亭,把這些書放到我
  
  屋裏去。你也把製服換下來吧,免得明天上課時又髒了。”
  
   亭亭捧著書本走上樓去了。方絲縈掉回眼光來,纔發現愛琳正用一對研究的、怪異的眼
  
  神,緊緊的盯著她。
  
   “方小姐,”她慢吞吞的說:“你似乎很喜歡孩子?”
  
   “是的。”“你為什麽不結婚?”方絲縈怔了怔,接著就苦笑了一下。她看著愛琳,不
  
  知她今天是怎麽回事,找她談話!這是很反常的!她總不會一回傢就發現了什麽端倪吧?那
  
  是不可能的。何況她還沒有見著霈文。“每個人有不同的遭遇,你知道。”她回避的說。
  
   “戀愛過嗎?”愛琳追著問。
  
   “是的。”她有些不安。
  
   “怎樣呢?有段傷心的往事,我想。”
  
   “哦!”她無力的應了一聲,看著愛琳,她想采取主動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您這樣的
  
  運氣,柏太太。有個幸福的家庭是不容易的。”“哼!”她冷笑了一聲,漂亮的大眼睛冷冷
  
  的盯著她。“你在諷刺嗎?你也看到了!幸福家庭,可真夠幸福、夠溫暖的!”
  
   “衹要你願意讓它幸福……”她低低的說。
  
   “你說什麽?”愛琳捉住了她的語音。“你的意思是——”
  
   “柏太太!”她俯嚮她,這幾句話倒是非常誠懇的。“你可以改變一切的,衹要你願
  
  意!那父親和那孩子,都很需要你呢!”“你怎麽知道?”愛琳挑高了眉梢,她那美麗的大
  
  眼睛裏有著火焰,憤怒的、仇恨的火焰。“你根本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他們都不需要
  
  我,他們需要的,衹是一個鬼魂!章含煙的鬼魂!”方絲縈情不自已的打了個冷戰。
  
   “我從沒聽說過,人會戰勝不了鬼魂的!”她軟弱的、勉強的說。“那麽,你現在就聽
  
  說過了!”愛琳說,看著她。然後,她忽然轉變了話題。“好吧!告訴我吧!我離開的這幾
  
  天傢裏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她一驚。“沒什麽呀,衹有——衹有亭亭喊高叔叔的那
  
  個客人來住過兩天。”
  
   “這個我知道了。亞珠已經說了。他來幹嘛?”
  
   “不——不知道。”“這些花呢?”愛琳指著那瓶玫瑰:“是為什麽?”
  
   “哦?”方絲縈瞪著她。
  
   “你不懂嗎?柏傢客廳裏從沒有玫瑰花!這是他的法律!現在,這些花是為了什麽?”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嗎?”她緊緊的望著她。“可是,你的房裏也在開玫瑰花展呢!”那麽,她
  
  到過她的房裏了!方絲縈迎視著愛琳的目光,這女人並不糊塗呵!她的感覺也是敏銳的。反
  
  應也是迅速的。她咬咬嘴唇,輕聲的說:“柏太太,柏先生並沒有給我法律,說我房裏不能
  
  有玫瑰花呵!”愛琳斜睨著她,好半天沒有說話,方絲縈開始感到那份劍拔弩張的氣氛在她
  
  們之間醖釀。她不喜歡這樣,她並不願和愛琳樹敵,無論如何,在這家庭裏,她衹是個雇用
  
  的家庭教師,而愛琳卻是女主人呵!
  
   “當然,他沒有給你法律,”愛琳慢吞吞的開了口:“就是這個,纔讓人奇怪呢!”方
  
  絲縈站起身來,很快的,她說:
  
   “呵,柏太太,假若這些玫瑰花使你不高興,我把它拿去丟了吧!”“哦,不不,”愛
  
  琳立即阻止了她。“想必這些玫瑰花會使有些人高興的,要不然他不會叫亞珠跑那麽遠的路
  
  去買!噢,方小姐,請坐下好嗎?”方絲縈無奈的坐了回去,她看著愛琳,不知她到底想要
  
  怎樣?愛琳靠在沙發裏,又開始修起她的指甲來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就那樣修著、剪著、
  
  銼著,根本連頭都不擡一下,似乎根本不知道方絲縈的存在。這種漠視,這種傲氣,這種指
  
  氣使的主人態度,使方絲縈受傷了。她深深的註視她,靜靜的問:“柏太太,你要我留下
  
  來,有什麽事嗎?”
  
   愛琳伸開了自己的手指,打量著那些修好了的指甲,然後,她突然掉過頭來問:“會擦
  
  指甲油嗎?”“哦?”方絲縈愕然的。“我問你,會不會塗指甲油?你可以幫我塗一下。”
  
   方絲縈瞪視著她,於是,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了。愛琳要她留下來,沒有別的,衹是
  
  要屈侮她,要挫折她,她要找一個發泄的對象,去發泄她那一肚子的怨氣。而她呢?成為了
  
  愛琳最好的發泄者。“哦,對不起,”她說:“我不會。”
  
   “不會?”她挑了挑眉毛。“那你會做什麽?會侍候瞎子,我想。”方絲縈驚跳起來,
  
  她按捺不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盯著愛琳,用壓抑的、憤怒的語氣問:
  
   “你是什麽意思?柏太太?”
  
   “哈哈!”她冷笑了。“別那樣緊張,沒有作賊,就不必心虛呵!”她也站起身來了,
  
  把指甲刀扔在桌上,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窗外有汽車喇叭聲,柏霈文回來了。
  
   方絲縈仍然呆立在客廳裏,她的心情又陷進了一份混亂的迷惘之中,在迷惘之餘,還有
  
  種委屈的、受傷的、矛盾的,和痛楚的感覺。噢,這一切弄得多麽復雜,多麽尷尬?她如何
  
  繼續留下去?以後又會怎樣發展?在愛琳的盛氣凌人下,她能待多久?難道十年前受的委屈
  
  還不夠?現在還要來受愛琳的氣?她慢慢的轉過身子,嚮樓梯的方向走去。她的腳步好滯
  
  重,好無力。纔走到了樓梯口,她就聽到身後一聲門響,和柏霈文那興奮的呼叫聲:“絲
  
  縈!你在嗎?”方絲縈站住了,回過頭來,她看到柏霈文站在客廳門口,手中高舉著一個大
  
  紙捲,臉上遍布著高興的、喜悅的光彩。她來不及開口,窗前的愛琳就發出了一聲輕哼。聽
  
  到這聲輕哼,柏霈文臉上的喜悅消失了,他高舉的手乏力的垂了下來,把臉轉嚮了窗子,他
  
  猶豫的說:
  
   “愛琳,是你?”“是的,是我,”愛琳冷冰冰的說,看了站在樓梯口的方絲縈一眼。
  
  “不過,你要找的絲縈也在這兒!”
  
   方絲縈低低的、無奈的嘆息。這種氣氛之下,她還是走開的好。回過身子,她嚮樓上走
  
  去。可是,立即,愛琳厲聲的喝住了她:“站住,方小姐!”她愕然的站住,回過頭來,愛
  
  琳那對火似的眸子,正銳利的盯著她。“你沒聽到你的主人在叫你嗎?你怎麽可以自顧自的
  
  往樓上走?下來!”方紅縈的背脊挺直,肌肉僵硬。站在那兒,扶著樓梯的扶手,她居高臨
  
  下的看著客廳裏的一切。柏霈文的臉色蒼白了,他的聲音急促而沙啞:
  
   “愛琳,你這是做什麽?方小姐有自由做她要做的事,她高興上樓就上樓,高興下樓就
  
  下樓!”
  
   “是嗎?”愛琳用鼻音說:“她在這傢裏是女王嗎?我偏要叫她下來!我看,慢慢的,
  
  她快要騎到我的頭上去了呢!下來,聽到了嗎?方小姐!”
  
   方絲縈面臨了一項考驗,下樓,是將自尊和情感都一腳踩碎。上樓,是對這個家庭和亭
  
  亭告別。她呆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而柏霈文卻先她發作了,他走嚮了愛琳,大聲而憤怒
  
  的吼叫著說:“你沒資格對方小姐下命令!愛琳!她也無須乎聽從你!如果你自愛一點兒,
  
  就少開尊口!”
  
   愛琳的身子挺直了,她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怒火燃燒在她的臉上
  
  和眼睛裏,她逼近了霈文,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喘著氣,她用低沉的、殘酷的、仇恨的聲音
  
  說:“柏霈文!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瞎子!你不必包庇那個女人,我知道,你的眼睛雖瞎,
  
  你的壞心眼可不瞎!今天,我要叫她走!我告訴你,我到底還是這傢裏的女主人!”她掉頭
  
  對著方絲縈:“聽到了嗎?收拾你的東西,馬上離開柏傢!”
  
   “絲縈!”柏霈文急促的喊:“不要聽她的!不要聽她的!你不是她請來的……”
  
  “走!聽到了嗎?”愛琳也喊著:“如果你還有一點兒志氣,一點兒自尊,就別這樣賴在別
  
  人的傢裏!聽到了嗎?走!馬上走!”方絲縈緊緊的咬住了牙,胸口像燃燒著一盆火,又像
  
  有數不清的浪潮在那兒翻騰洶涌,她的視綫變成了一片模糊,她聽到愛琳和霈文仍然在那兒
  
  吼叫,但她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他們在吼叫些什麽了。轉過身子,她開始機械化的、無力的、
  
  沉重的嚮樓上走去。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柏霈文不顧一切的追了過來,力竭聲嘶的、又急
  
  又痛的喊著:
  
   “絲縈!你絶不能走!聽我的!你絶不能走!”
  
   他衝得那麽急,在他前面,有張椅子攔著路,他直衝了過去,連人帶椅子都傾跌在地
  
  下,發出一陣嘩啦啦的巨響。他摸索著站了起來,這一下顯然摔得很重,好一會兒,他扶著
  
  樓梯的欄桿,不能移動。然後,他仰頭嚮著樓梯,用那麽焦灼而擔憂的聲音,試探的喊:庭
  
  院深深49/59
  
   “絲縈?”方絲縈咽下了哽在喉嚨口的硬塊。一甩頭,她毅然的撇開了柏霈文,自顧自
  
  的走上了樓。到了樓上,她纔吃驚的看到亭亭正坐在樓梯最高的一級上,兩手抓著樓梯的欄
  
  桿,張大了眼睛註視著樓下的一切。她的小臉已嚇得雪白,瘦小的身子在那兒不停的顫抖
  
  著。看到了方絲縈,她伸出了她的小手來,求助似的拉著方絲縈,兩行淚水滑下了她的小
  
  臉,她啜泣著輕聲叫:“方老師!”方絲縈拉住了她,把她帶進了自己的屋裏。關上了房
  
  門,她坐在椅子中,把那顆小小的腦袋緊緊的攬在自己的懷裏。她撫摩她的面頰,撫摩她的
  
  頭髮,撫摩她那瘦瘦的小手。然後,她把自己的臉埋進了那孩子胸前的衣服裏,開始沉痛
  
  的、心碎的啜泣起來。那孩子吃驚了,害怕了,她抱著她的身子,搖著她,嘴裏不住的低呼
  
  著:“方老師!方老師!方老師!”
  
   然後,那小小的身子溜了下去,溜到地毯上,她跪在方絲縈的面前了,把兩衹手放在方
  
  絲縈的膝上,她仰著那遍是淚痕的小臉,看看方絲縈,低聲的、哀求的說:
  
   “你不走吧?方老師?求你不要走吧!求求你!求求你!方老師?”透過了淚霧,方絲
  
  縈望著孩子那張清清秀秀的臉龐,她的心髒收緊,收緊,收緊成了一團。她輕輕的拂開亭亭
  
  額前的短發,無限憐惜的抹去了亭亭頰上的淚痕,再把那孩子的頭溫柔的壓在自己的膝上。
  
  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兒!她的“傢”!現在,她將何去何從?何去何從?就這樣,她用手
  
  抱著亭亭,坐在那兒,許久許久,一動也不動。
  
   樓下,柏霈文和愛琳的爭執之聲,仍然傳了過來,而且,顯然這爭吵是越來越激烈了。
  
  隨著爭吵的聲浪,是一些東西摔碎的聲響。那詬駡聲,那詛咒聲,那摔砸聲造成了巨大的喧
  
  囂和雜亂。方絲縈沉默著,那蜷伏在她膝上的孩子也沉默著。最後,一切終於安靜了下來,
  
  接著,是汽車驚人的喇叭聲響,和車子飛馳出去的聲音。方絲縈和亭亭都明白,愛琳又駕著
  
  車子出去了。方絲縈以為柏霈文會走上樓來,會來敲她的門,但是,沒有。一切都很安靜,
  
  非常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人吃驚,讓人心慌。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方絲縈纔帶著亭亭走下
  
  樓。她看到柏霈文沉坐在一張高背的沙發椅裏,蒼白著臉,大口大口的噴著煙霧。亞珠正輕
  
  悄的在收拾著地上的花瓶碎片。雜在那些碎片中的,是一地被蹂躪後的玫瑰花瓣。
  
   餐桌上的空氣非常沉悶,三個人都默然不語,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帶窺伺性的。他
  
  似乎在防範著什麽,或者,他在等待著方絲縈的發作。可是,方絲縈很安靜,她不想再多說
  
  什麽,對霈文,即使再埋怨,再發脾氣,又有什麽用呢?亭亭帶著一臉的畏怯,瑟縮在兩個
  
  大人的沉默之下。於是,一餐飯就在那沉默而安靜的氣氛下結束了。飯後,方絲縈帶著亭亭
  
  走上樓去,在樓梯口,她的腳絆到了一樣東西,她彎腰拾了起來,是柏霈文帶回來要給她看
  
  的那個紙捲,她打開來,看到了一張畫得十分精緻的建築圖樣,上面用紅筆寫著:
  
   “含煙山莊平面圖”她知道柏霈文這一天忙了些什麽了。他無法再自己設計,衹得求助
  
  於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築師一定忙了整個下午。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陣痙攣般的痛楚,
  
  呵,這男人!呵,她曾夢想過的含煙山莊!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這紙捲放在柏霈文的膝
  
  上,她低聲說:“你的建築圖,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圖樣,一語不發。但他的臉仰嚮了她,帶著滿臉的期盼與等待,似乎在
  
  渴望著她表示一點什麽。她什麽都沒說。她也不敢說什麽,因為她的喉嚨哽住了,任何一聲
  
  言語都會泄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帶著亭亭繼續往樓上走去,但是,當她上樓前再對他投去一
  
  瞥,他那驟然浮上臉來的蕭索、落寞,和失意卻震動了她,深深的、深深的震動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裏,教她作功課,陪伴著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
  
  邊,望著她那睡意朦朧的小臉。她為她整理著枕頭,拂開那滿臉的發絲,同時,輕輕的、輕
  
  輕的,她為她唱著一支催眠歌:
  
   “夜兒深深,人兒靜靜,
  
   小鳥兒也停止了低吟,
  
   萬籟俱寂,四野無聲,
  
   小人兒啊快閉上眼睛,
  
   風聲細細,夢魂輕輕,
  
   願微笑在你唇邊長存!
  
   ……”那孩子張開眼睛來,朦朦朧朧的再看了方絲縈一眼,她打了個呵欠,口齒不清的
  
  說:
  
   “老師,你像我媽媽!”
  
   閉上眼睛,她睡了。方絲縈彎下身子,輕吻著她的額,再唱出下面的兩句:“睡吧睡
  
  吧,不要心驚,
  
   守護著你啊你的母親!”
  
   孩子睡著了。她給她掖好了四周的棉被,把洋娃娃放在她的臂彎裏。然後,她站在床
  
  邊,靜靜的望著她,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綫,那孩子的臉像浮在一層水霧裏,好久之後,她悄
  
  悄的退出了這房間,關上房門。於是,她發現柏霈文正靠在門邊上,在一動也不動的傾聽著
  
  她的動靜。她呆了呆,默默的看了看他,就垂下頭,想繞過他回到自己的屋裏去,可是,他
  
  準確的攔住了她。“絲縈!”他輕聲叫:“說點兒什麽吧!為你所受的委屈發脾氣吧!別這
  
  樣沉默著。好嗎?”
  
   她不語,兩滴淚珠悄悄的滑下了她的面頰,跌落了下去。她輕輕的擺脫了他,嚮自己的
  
  門口走去,他沒有再攔阻她,衹是那樣靠在那兒,帶著一臉的痛楚與求恕。她走進了自己的
  
  房間,回過頭來,低低的拋下了一句:
  
   “再見!”她不敢再看他,很快的,她把門關了起來。庭院深深50/5926
  
   午夜,方絲縈平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呆呆的發著愣。在她身邊的地毯上,她的箱
  
  子打開著,所有的衣物都已經整齊的收拾好了。她本來準備再一次的不告而別,可是,到了
  
  臨走前的一剎那,她又猶豫了。她是無法拎著箱子悄無聲息的離開的,而且,正心的課程必
  
  須繼續下去,她以前的宿舍又早已分配給了別人。她如果要走,衹好先去住旅社,然後再租
  
  一間屋子住,每天照常去正心上課。但是,這樣,柏霈文會饒過她嗎?“呵,這一切弄得多
  
  麽復雜,多麽混亂!”
  
   她想著,眼睛已經瞪得幹而澀。這家庭,在經過愛琳這樣強烈的侮辱和驅逐之後,什麽
  
  地方還能容她立足?走,已經成了當急之務,她無法再顧慮亭亭,也無法再做更深一層的研
  
  究了。是的,她必須離去,必須在愛琳回來之前離去!否則,她所面臨的一定是一連串更深
  
  更重的屈辱!她不能猶豫了,她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女主人已經對你下了逐客令了,你衹
  
  有走!她站了起來,對著地上的那口箱子又發了一陣呆,最後,她長嘆了一聲。合起箱子,
  
  她把它放在屋角,管他什麽箱子呢?她盡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後,再來取這口箱子,即
  
  使不要它,也沒什麽關係,她不再是以前那個窮丫頭了,在她的銀行存折上,她還有著足夠
  
  的金錢。她穿上了外套,拿起手提包,不由自主的,她看了看床頭櫃上的玫瑰花,依稀恍
  
  惚,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個凄苦的風雨之夜!這是第二次,她被這個家庭所放逐
  
  了!呵!柏霈文,柏霈文,她與這個名字是何等無緣!她的眼睛朦朧了。
  
   忽然,她驚覺了過來,夜已深了,愛琳隨時可能回來,此時不走,還等到什麽時候?她
  
  拉了拉衣領,再嘆了口氣,打開房門,她對走廊裏看過去,四周靜悄悄的,整個柏宅都在沉
  
  睡著,柏霈文的房門關得很緊,顯然,他也已經進入夢鄉了。她悄悄的走了出來,輕輕的,
  
  輕輕的,像一隻無聲的小貓。她走下樓,客廳裏沒有燈光,暗沉沉的什麽都看不到。她不敢
  
  開燈,怕驚醒了下人們。摸索著,她嚮門口走去,她的腿碰到了桌腳,發出一聲輕響,她站
  
  住,側耳傾聽,還好,她並沒有驚醒誰。她繼續往前走,終於走到了門口,她伸出手來,找
  
  到了門柄,剛剛纔扭動了門柄,一隻手突然從黑暗中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大
  
  驚,不自禁的發出一聲輕喊,然後,她覺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抱住了,同時,聽到了霈文那低
  
  沉而喑啞的聲音:
  
   “我知道你一定又會這樣做!不告而別,是嗎?所以我坐在這兒等著你,你走不了!含
  
  煙,我不會再放過你了!永遠不會!”她掙紮著,想掙出他的懷抱,但他的手腕緊箍著她,
  
  他嘴裏的熱氣吹在她的臉上。“這樣是沒用的,”她說,繼續掙紮著。“你放開我吧!如果
  
  我安心要走,你是怎樣也留不住的!”
  
   “我知道,”他說:“所以,我要你打消走的念頭!你必須打消!”“留在這兒聽你太
  
  太的辱駡?”她憤憤的問。“十年前我在你傢受的屈辱還不夠多,十年後再回到你這兒來找
  
  補一些,是嗎?”“你不會再受任何委屈,任何侮辱,我保證。”
  
   “你根本保證不了什麽。”她說:“你還是放開我吧,我一定要在你太太回來前離開這
  
  兒!”
  
   “你就是我太太!”她停止了掙紮,站在那兒,她在黑暗中瞪視著他的臉,一層憤怒的
  
  情緒從她胸中升了起來,迅速的在她血管中蔓延。許許多多積壓的委屈、冤枉、憤怒,都被
  
  他這句話所勾了起來,她瞪著他,狠狠的瞪著他,憋著氣,咬著牙,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你還敢這樣說?你還敢?你給過我一些什麽?保護?憐惜?關懷?這十年來,你在做些什
  
  麽……”
  
   “想你!”他打斷了她。
  
   “想我?”她擡高了眉毛。“愛琳就是你想我想出來的嗎?”
  
   “那是媽的主意,那時我消沉得非常厲害,她以為另一個女人可以輓救我,自你走後,
  
  媽一直對我十分歉疚,她做一切的事,想來輓回往日的過失,你不知道,後來媽完全變了,
  
  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想聽!”她阻止了他。“我不想再聽你的任何事情,你最好放
  
  開我,我要走了!”
  
   “不!”他的手更加重了力量。“什麽都可以,我就是不能放開你!”“你留不住我!
  
  你知道嗎?明天放學後,我可以根本不回來,你何苦留我這幾小時,讓我再受愛琳的侮辱?
  
  你如果還有一點人心,你就放手!”
  
   “我不能放!”他喘息著,他的聲音裏帶著強烈的激情。“十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失去
  
  過你,我不能讓老故事重演,我有預感,如果我今夜讓你離開,我又會失去你!你原諒我,
  
  含煙,我不能讓你走!如果我再失去你一次,我會發瘋,我會發狂,我會死去,我會……
  
  呵,含煙,請你諒解吧!”
  
   “我不要聽你這些話,你知道嗎?我不在乎你會不會發瘋發狂,你知道嗎?”她的聲音
  
  提高了,她奮力的掙紮。“我一定要走!你放手!”“不!”“放手!”“不!”“放
  
  手!”她喊著,拚命扳扯著他的手指。
  
   “不,含煙,我絶不讓你走,絶不!”他抱緊了她,他的胳膊像鋼索般捆牢了她,她掙
  
  不脫,她開始撕抓著他的手指,但他仍然緊箍不放,她扭著身子,喘息著,一面威脅的說:
  
   “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了。”
  
   “叫吧!含煙,”他也喘著氣說:“我絶不放你!”
  
   “你到底放不放手?”她憤怒到了極點。
  
   “不,我不能放!”“啪!”的一聲,她揚起手來,狠狠的給了他一個耳光,在這寂靜
  
  的深夜裏,這一下耳光的聲音又清脆又響亮。她纔打完,就愣住了,吃驚的把手指銜進了嘴
  
  中。她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種行為,她從來也沒有打過人。瞪大了眼睛,她在黑暗中望著
  
  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感到他胸部的起伏,和聽到那沉重的呼吸聲。她想說點什
  
  麽,可是,她什麽都說不出來。然後,好像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她纔聽到他的聲音,低
  
  低的、沉沉的、幽幽的、柔柔的、安安靜靜的在說:
  
   “含煙,我愛你。”她忽然崩潰了,完完全全的崩潰了。一層淚浪涌了上來,把什麽都
  
  遮蓋了,把什麽都淹沒了。她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也不再抵抗了。用手蒙住了臉,她開始
  
  哭泣。傷心的,無助的,悲悲切切的哭泣起來。這多年來的痛苦、折磨、掙紮……到了這時
  
  候,全化為了兩股淚泉,一瀉而不可止。於是,她覺得他放鬆了她,把她的手從臉上拉開,
  
  他捧住了她的臉,然後,他的唇貼了上來,緊緊的壓在她的唇上。
  
   一陣好虛弱的暈眩,她站立不住,傾跌了下去,他們滾倒在地毯上,他擁著她,他的唇
  
  火似的貼在她的唇上,帶著燒灼般的熱力,輾轉吸吮,從她的唇上,到她的面頰,到她的耳
  
  朵、下巴,和頸項上。他吻著她,吮著她,抱著她。一面喃喃不停的低呼著:“哦,含煙,
  
  我心愛的,我等待的!哦,含煙,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仍然在哭,但是,已是一
  
  種低低的嗚咽,一種在母親懷裏的孩子般的嗚咽。她不由自主的偎著他,把她的頭緊靠著他
  
  那寬闊的胸膛。她纍了,她疲倦了,她好希望好希望有一個保護。緊倚著他,她微微戰慄
  
  著,像個受傷了的、飛倦了的小鴿子。“都過去了,含煙。”他輕撫著她的背脊,輕撫著她
  
  的頭髮,把她拉起來,他們坐進了沙發中,他攬著她,不住的吻著她的額頭,她那濕潤的眼
  
  睛,和那小小的唇。“不要離開我,不要走,含煙,我的小人兒,不要走!我們要重新開
  
  始,含煙,我答應你,一切都會圓滿的,我們將找回那些我們損失了的時光。”她不說話,
  
  她好無力好無力,無力說任何的話,她衹能靜靜的靠在他的肩頭。然後,一陣汽車喇叭聲劃
  
  空而來,像是一個轟雷震醒了她,她驚跳起來,喃喃的說:
  
   “她回來了。”“別動!”他抱緊了她。“讓她回來吧!”
  
   “你——”她驚惶而無助的。“你預備怎樣?”
  
   “面對現實!我們都必須面對現實,含煙。如果我再逃避,我如何去保有你?”
  
  “不,”她急迫的、惶恐的。“不要,這樣不好,我不願……”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門開
  
  了,一個身影跌跌衝衝的閃了進來,一聲電燈開關的響聲,接著,整個屋子裏大放光明。方
  
  絲縈眨動著眼瞼,驟來的強光使她一時睜不開眼睛,然後,她看到了愛琳。後者鬢發蓬鬆,
  
  服裝不整,眼睛裏布滿了紅絲,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睜大了一對恍恍惚惚的眸子,不太信
  
  任似的看著他們。好半天,她就那樣瞪視著,帶著兩分驚奇和八分醉意。顯然,她又喝了過
  
  量的酒。“呃,”終於她打著酒呃,扶著沙發的靠背,口齒不太靈便的開了口:“你們……
  
  你們倒不錯!原來……原來是這樣的!方——方小姐,好手段哪!這個瞎子並不十分容易勾
  
  引的!你倒教教我,你——你怎樣到手的?你怎樣讓他——讓他拋掉了那個鬼魂?”方絲縈
  
  蜷伏在沙發中,無法移動。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種
  
  局面。愛琳顯然醉得厲害,這樣醉而能將車子平安駕駛回來,不能不說是奇跡了。柏霈文站
  
  起身來了,他走嚮愛琳的身邊,深吸了一口氣,冷靜的說:“你喝了多少酒?”“你關心
  
  嗎?”她反問,忽然縱聲大笑了起來,把手搭在柏霈文的手腕上,她顛躓了一下,柏霈文本
  
  能的扶住了她,她把臉湊近了柏霈文,慢吞吞的說:“我喝了酒,是的,我喝了酒,你在意
  
  嗎?你明知道我是怎樣的女人,抽煙、喝酒、跳舞、打牌……我是十項全能!你知道嗎?十
  
  項全能!而且,我有成打的男朋友,臺中,臺北,高雄,到處都有!他們都漂亮,會玩,年
  
  輕!比你強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你以為我在乎你!柏霈文!我不在乎你!我告訴你,
  
  我不在乎你!你這個瞎子!你這個殘廢!我告訴你,”她湊在他耳邊大吼:“我不在乎
  
  你!”柏霈文的身子偏嚮了一邊,愛琳失去了倚靠,差點兒整個摔倒在地下,她扶住了沙
  
  發,好不容易纔站穩,蹌踉著,她繞到沙發前面來,就軟軟的傾倒在方絲縈對面的沙發上,
  
  乜斜著醉眼,她看著方絲縈,用一個手指頭指著她,警告似的說:“我——我告訴你,呃,
  
  你這個——這個小賤種,你如果真喜歡——喜歡這個瞎子,我——讓給你!我不希罕他!不
  
  過,你——你——你會製鬼嗎?一個落水鬼!含煙山莊的鬼?你——你——”她認真的看
  
  她,揚起了那兩道長長的眼睫毛,眸子是水霧蒙蒙的,神情是醉態可掬的。“你真的會捉鬼
  
  嗎?說不定,你是個女巫!一個女巫!”她又打了個酒呃,把手指按在額上。“你一定是女
  
  巫,因為我看到好幾個你,好幾個!哈哈!我一定有兩個頭,是不是?我有兩個頭嗎?”庭
  
  院深深51/59
  
   柏霈文走了過來,站在愛琳的面前。他的臉色是鄭重、嚴肅,而略帶惱怒的。“聽著!
  
  愛琳!”他說:“我本來想在今晚和你好好的談一談,但是,你醉成這個樣子,我看也沒有
  
  辦法談了。所以,你還是上樓去睡覺吧,我們明天再談!”
  
   “談,談,談!”她把臉埋在沙發靠背中,用手揉著自己的頭髮,含含糊糊的說:“你
  
  要和我談?哈哈,呃,你居然和我還會有話談?我以為,你——呃,你衹有和鬼纔有話談
  
  呢!呃,”她用手擁住頭,和一陣突然上涌的嘔心作戰,閉上眼睛,她喘了口氣,費力的把
  
  那陣難過給熬過去了。柏霈文伸出手來,抓住了她的手腕:“上樓去吧!你!”他說,帶點
  
  命令味道。
  
   她猛力的掙開了他,突然間,她像衹被觸怒的獅子般昂起了頭來,對著柏霈文,爆發似
  
  的又吼又叫:
  
   “不許碰我!你這個混蛋!你永不許碰我!你這個無心無肝無肺的廢物!你給我滾得遠
  
  遠的!滾得遠遠的,聽到了嗎?柏霈文!我恨你!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討
  
  厭你……”她一口氣喊了幾十個“討厭你”,喊得力竭聲嘶。方絲縈相信傭人們和亭亭一定
  
  都被吵醒了,但他們早就有了經驗,都知道最好不聞不問。愛琳的喉嚨啞了,頭髮拂了滿
  
  臉,淚水迸出了她的眼眶,她僕伏在沙發背上,忽然哭泣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哭泣了起來。
  
  “你醉了!”柏霈文冷冷的說:“你的酒瘋發得真可以!”
  
   方絲縈靜悄悄的看著這一切,然後,她從她蜷縮的沙發中走出來了,一直走到愛琳的身
  
  邊,她俯下身去,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用一種自己也不相信的,那麽友好而溫柔的聲音
  
  說:“回房間去吧!讓我送你到房裏去,你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不不不!”愛琳像
  
  個孩子般的說,在沙發中輾轉的搖著頭,繼續的哭泣著,哭得傷心,哭得沉痛。
  
   “你讓她去吧!”柏霈文對方絲縈說。“她準會又吐又鬧的弄到天亮!”“我送她回房
  
  去!”方絲縈固執的說,看了柏霈文一眼:“你也去睡吧,一切都明天再談,今晚什麽都別
  
  談了,大傢都不夠冷靜。”“答應我你不再溜走。”柏霈文說。
  
   “好的,不溜走。”她輕輕的嘆息。“明天再說吧!”
  
   她輓住了愛琳,後者已經鬧得十分疲倦和乏力了。她把她從沙發上拉了起來,讓她的手
  
  繞在自己的肩膀上,再輓緊了她的腰,嘴中不住的說:
  
   “走吧!我們上樓去!上去好好的睡一覺!走吧!走吧!走吧!”愛琳忽然變得非常順
  
  從了,她的頭乏力的倚在方絲縈的肩上,跟著方絲縈蹌蹌踉踉的嚮前走去,她依舊在不停的
  
  嗚嗚咽咽,夾帶著酒呃和嘔心,她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像一株颶風中的蘆草。方絲縈扶著她
  
  走上了樓,又好不容易的把她送進了房間。到了房裏,方絲縈一直把她扶上床,然後,她脫
  
  去了她的鞋子,又脫掉了她的外套,再打開棉被來蓋好了她。站在床邊,她沒有離去,卻呆
  
  呆的、出神的望著愛琳那張相當美麗的臉龐。愛琳顯然很難過,她不安的在床上翻騰,模糊
  
  的叫:“水,我要水!給我一點水!”
  
   方絲縈嘆了口氣,走到小幾邊,她倒了一杯冷開水,拿到愛琳的床邊來,扶起愛琳的
  
  頭,她把杯子湊近她的嘴邊,愛琳很快的喝幹了整杯水。她的面頰像火似的發著燒,她把面
  
  頰倚在冰涼的玻璃杯上,呻吟著說:
  
   “我頭裏面在燒火,有幾萬盆火在那裏燒!心口裏也是,”她把手按在胸上:“它們要
  
  燒死我!我一定會死掉,馬上死掉!”
  
   “你明天就沒事了。”方絲縈說,嚮門口走去,可是,愛琳用一隻滾燙的手抓住了她。
  
   “別走!”她說:“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房裏,這房間像一個墳墓!別走!”方絲縈站
  
  住了。然後,她幹脆關好了房門,到浴室中絞了一條冷毛巾,把冷毛巾敷在愛琳的額上,她
  
  就坐在床邊望著她。愛琳在枕上轉側著頭,她的黑眼珠迷迷蒙蒙的望著方絲縈,在這一刻,
  
  她像個孤獨而無助的孩子。她不再是兇巴巴的了,她不再殘酷,她不再刻毒,她衹是個迷失
  
  的、絶望的孩子。“我愛他,”她忽然說。“我好愛好愛他,我用盡了一切的方法,卻鬥不
  
  過那個鬼魂!”她把臉埋在枕頭裏,像孩子般啜泣。“我知道,”方絲縈低低的說:“我知
  
  道。我早就知道了。”淚蒙住了她的視綫。“剛結婚的時候,他抱著我叫含煙,含煙!那個
  
  鬼!”她詛咒,抽噎。“我以為,總有一天,他會知道我,他會顧念我,但是,沒有!他心
  
  裏衹有含煙,含煙,含煙!那個女人,把他的靈魂、他的心全帶走了!他根本是死的!死
  
  的!死的!”她哭著,拉扯著枕頭和被單。“一個人怎能和鬼魂作戰,怎能?我提出要離
  
  婚,他不在乎,我說要工廠,那工廠纔是他在乎的!他不在乎我!他從不在乎我!從不!”
  
   淚水從方絲縈的面頰上滴落了下來,她俯下身去,把頭髮從愛琳臉上拂開,把那冷毛巾
  
  換了一面,再蓋在她的額上。她就用帶淚的眸子瞅著她,長長久久的瞅著她。愛琳仍然在哭
  
  訴,不停的哭訴,淚和汗弄濕了整個臉龐。
  
   “我從沒有別的男朋友,從來沒有!我到臺中去衹是住在我幹媽傢,我從沒有男朋友!
  
  我要刺激他,可是,他沒有心呵!他的心已經被鬼抓走了!他沒有心呵!根本沒有心呵!”
  
  她抓住了方絲縈的手,瞪視著她。“我沒有男朋友,你信嗎?”
  
   “是的,”方絲縈點著頭。“是的,我知道。你睡吧!好好的睡吧!再鬧下去,你會嘔
  
  吐的,睡吧!”
  
   愛琳闔上了眼睛,她是非常非常的疲倦了,現在,所有酒精都在她體內發生了作用,她
  
  的眼皮像鉛一樣的沉重,她的意識飄忽而朦朧。她仍然在說話,不停的說話,但是,那語音
  
  已經呢喃不清了。她翻了一個身,擁著棉被,然後,她長長的嘆息,那長睫毛上還閃爍著淚
  
  珠,她似乎睡著了。
  
   方絲縈沒有立即離去,站在床邊,她為愛琳整理好了被褥,撫平了枕頭,再輕輕的拭去
  
  了她頰上的淚痕。然後,她低低的、低低的說:“聽著,愛琳,撇開了敵對的立場,我們有
  
  多麽微妙的關係!我們愛著同一個男人,且曾是同一個男人的妻子。看樣子,我們之間,必
  
  定有一個要痛苦,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最不幸的,竟是我們兩個!我們該怎麽辦呢?該
  
  怎麽協調這份尷尬?愛琳,最起碼,我們不要敵對吧!如果有一天,你會想到我,會覺得我
  
  對你還有一些兒貢獻,那麽,愛那個孩子吧!好好的愛那個孩子吧!”
  
   她轉過身子,急急的走出了房間,淚,把一切都封鎖了,都遮蓋了。庭院深深52/592
  
  7
  
   愛琳呆呆的坐在窗前,對著那滿花園的陽光發愣。隔夜的宿醉仍舊使她昏昏沉沉的,昨
  
  夜的一切也都模模糊糊,但她知道發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方絲縈,那個奇異
  
  的家庭教師,自己對她說了些什麽?她記得方絲縈曾逗留在她屋裏,她訴說過,她哭過,枕
  
  上的淚痕猶新!那麽,那家庭教師一定已知道了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而且,那家庭教師也
  
  說過一些什麽,是什麽呢?她努力的回憶,努力的思索,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昨晚,昨晚像隱在一層濃霧裏,那樣朦朧,那樣混沌。唯一真實的,是當她走進客廳,
  
  開亮電燈那一剎那所見到的一幕。那長沙發,方絲縈蜷伏在那兒,像一隻小貓,柏霈文緊擁
  
  著她,帶著滿臉最深切的激情!怎會呢?她想不透,怎會呢?或者,這衹是自己的幻覺吧?
  
  或者,根本沒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還記得方絲縈的打扮,沒有戴眼鏡,是的,這
  
  幾天她都沒有戴眼鏡,長發披垂,穿了一身淺藍色的秋裝……她猛的打了個冷戰,不可否
  
  認,那家庭教師相當漂亮,可是,對一個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樣呢?
  
   她煩躁的站起身來,在屋內兜著圈子,然後,她打開房門,直著喉嚨喊:“亞珠!亞
  
  珠!亞珠!”
  
   亞珠急急的從後面跑過來,站在樓梯上,揚著聲音回答:
  
   “是的,太太?”“方老師呢?”愛琳問。
  
   “到學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亞珠詫異的說。
  
   哦,真的!怎麽這樣糊塗!當然是到學校去了。愛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樣,今晚她要
  
  和這個女人好好的談一談!她要請她走路!她絶不能允許自己的地盤內再有人侵入,一個鬼
  
  魂已經夠了!又跑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這個!她絶不能容忍!“太太?”亞
  
  珠小心翼翼的。“你要吃早餐嗎?”
  
   “不要!給我衝杯牛奶拿到樓上來。”
  
   “是的。”關上了門,她繼續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論她怎樣整理自己的思緒,她始
  
  終有點兒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關係,酒會使人軟弱。她發現自己並不像想像那樣恨方絲
  
  縈,她心底有一點兒什麽奇異的東西,在那兒不聽指揮的容納著方絲縈!她睏惑而迷茫的搖
  
  搖頭,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絲縈談了些什麽。亞珠送來了牛奶,愛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
  
  一股強烈的芬芳,她冷笑著說:“玫瑰花味,你又買了玫瑰!”
  
   “是的,太太,買了好幾打!先生叫買的!我剛剛插了好幾瓶,你這兒要一瓶嗎?”
  
  “不要!你去吧!”亞珠退了下去。愛琳倚著窗子,情緒更亂了。天知道!這傢中一定發生
  
  了一些什麽事!玫瑰花!玫瑰花!問題的核心在那個家庭教師身上嗎?門上傳來了輕微的剝
  
  啄之聲,沒等她回答,門被推開了。她看過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門外竟是柏霈文!他穿著
  
  件灰色的套頭毛衣,灰色的西服褲,整潔,清爽,而且神采奕奕,愛琳驚異的望著他,從什
  
  麽時候開始,他已經擺脫了他那份憂鬱和消沉?他看來像一個嶄新的人。不但如此,愛琳還
  
  幾乎是痛心的發現,他雖然年紀已超過四十歲,雖然眼睛失明,他卻依然挺拔、漂亮、儒
  
  雅,而瀟灑!依然是個吸引人的男人!難怪!難怪那個方絲縈會喜歡他!她盯著他,這男
  
  人,這男人是她的?她曾多麽希望攬住那個濃發的頭,撫平他眉心的皺紋,吻去他唇邊的憂
  
  鬱,可是,她沒有做到!而如今呢?是誰撫平了那眉間的皺紋,是誰吻去了那唇邊的憂鬱?
  
   “我可以進來嗎?”柏霈文禮貌而溫文的問,很久沒有見到禮貌和溫文,那不是親切的
  
  代表,那是冷淡和疏遠。愛琳知道這個,她在他心裏是個陌生人。
  
   “是的。”她的聲音生而澀。
  
   他走了進來,關上了房門,他對這間房子的佈置並不熟悉,他是幾乎不進這屋子的。愛
  
  琳故意不去幫助他,讓他去摸索。他找著了沙發,坐了下來,他燃起了一支煙,一副準備長
  
  談的模樣。“昨晚你喝醉了。”他說。
  
   “怎樣呢?”她問,不由自主的帶點挑戰的意味。“雖然醉了,並沒有醉到看不清楚我
  
  眼前的好戲的地步!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煙來,顯得冷靜、沉著,而胸有成竹。“我就為了這個來和你
  
  談。”
  
   “別告訴我那是一時衝動……”
  
   “不不,”他很快的接口。“不是一時衝動,完全不是。”他定了定,慢慢的說:“愛
  
  琳,我想,我們這勉強的婚姻再維持下去,對我們兩個都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所以,我來
  
  請求離婚。”愛琳震動了一下,她緊緊的註視著他。
  
   “為了那個家庭教師嗎?”她不動聲色的問:“我想,你是真的愛上她了。”“是
  
  的。”他很幹脆的回答。
  
   她又震動了一下。靠著窗子,她端著牛奶杯,有好半天沒有說話,她的眼睛註視著杯
  
  子,杯裏的熱氣冒了出來,升騰著,彌漫著。“怎樣呢?”他問。一股怒氣從她胸坎中衝到
  
  頭腦裏。哦哦,這個天下最癡情的人!一個家庭教師!一個家庭教師!原來那副癡情面孔都
  
  是裝扮出來的呵!“談離婚,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的說:“你不是知道我的條件
  
  嗎?”他沉吟了一下。“你是指工廠?”“是的。”“你知道,工廠和茶園是分不了傢
  
  的,”他睏難的說:“你能提別的條件嗎?例如,現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園?”
  
   “不。”他咬了咬牙,煙霧籠罩著他,他顯然面臨了一個巨大的抉擇。然後,他忽然用
  
  力的一甩頭,用堅决的、不顧一切的語氣說:“好吧!我給你!”愛琳大吃了一驚,她不信
  
  任的看著柏霈文,幾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工廠,那是他的祖産,他事業的重心,她深深
  
  明白這工廠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上的,這工廠有他的血,有他的汗。
  
  而現在,他竟毅然决然的要捨棄這工廠了?為了那個方絲縈?愛情的力量會這樣大嗎?這簡
  
  直是不可思議的!一層妒嫉的、痛苦的情緒抓住了她,她的聲音森冷:“為了那個家庭教
  
  師,你不惜放棄工廠?她對你是這樣重要嗎?”“說實話,她比一百個工廠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這女人是怎樣做的?怎可能把一個男人的心收
  
  服到這個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離婚以後,你準備和她結婚嗎?”
  
   他深思了一下,一種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臉上,他的臉被罩在一種夢似的光輝裏
  
  去了,他的神情溫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細膩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輕聲說。這種表情,這種面色,這種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緊握著杯
  
  子,牛奶在杯中晃動,她的呼吸急促,她的頭腦昏亂,她的血脈僨張。“那麽,我們就這樣
  
  講定吧,”柏霈文又開口說:“總之,我們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
  
  天會去臺北找我的律師,我想盡快把這事辦好。關於工廠,”他心痛的嘆了口氣:“我會叫
  
  老張來,你可以讓他把帳本拿給你看。假若你沒有其他的意見,我就這樣子去辦了!”
  
   “慢著!”她忽然衝口而出的。“你是這樣迫不及待的要離婚呵!”“怎樣呢?”柏霈
  
  文鎖起了眉頭。
  
   “我並沒有同意呵!”“愛琳!”柏霈文吃驚的喊。“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離婚!”她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可是,我已經答應
  
  把工廠給你!”柏霈文急切的說。“整個的工廠,你隨時要,隨時接收!”
  
   “我改變主意了!”愛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斬釘斷鐵的說:“我不要你的工廠,我也
  
  不要離婚!你想那樣順心的娶那個女人,你辦不到!”“你這是為什麽呢?”柏霈文的身子
  
  嚮前傾,焦灼使他的臉色蒼白,他的眉毛鎖成了一團,聲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說吧!你
  
  還想要些什麽?你說吧!衹要是我有的,你都拿去吧!別為難我!愛琳!我告訴你,我一定
  
  要和你離婚,我愛那個女人,我不惜犧牲一切,誓必要得到她!你瞭解嗎?反正,你不愛
  
  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就放手吧!你會得到用不完的金錢,你沒有任何損失,為什麽你不
  
  肯?愛琳,你就算做一件好事吧!”他簡直是在哀求了!幾時看到他如此低聲下氣過?愛琳
  
  的心髒絞緊了。“反正,你不愛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沒有任何損失!”噢,柏霈
  
  文,柏霈文,你這個瞎子!瞎子!瞎子!她迅速的瞪著他,冒火的瞪著他。她的聲音尖銳而
  
  高亢:“不!我不離婚!隨你怎麽說,我不離婚!我不要你的東西,你的財産,我衹是不要
  
  離婚!”
  
   “你這是和我作對!”柏霈文站起身來,一直走到愛琳的面前。“你何苦呢?愛琳?使
  
  我痛苦,你也得不到什麽好處呀!你的目的是什麽呢?”“我討厭那個女人!”愛琳吼了起
  
  來:“她會勾引你,是嗎?她既然會強占別人的丈夫,我也有對付她的一套,我到底是這傢
  
  裏的女主人,是嗎?我非但不要和你離婚,我還要她走!要她離開柏宅!”“愛琳!”柏霈
  
  文額上的青筋突了起來,他喘著氣說:“我認清你了!愛琳,你比我想像中更壞,更惡毒,
  
  更殘酷!你是冷血的動物!你沒有熱情,沒有溫暖!你寧可做損人不利己的事,卻不肯成全
  
  一對苦難中的戀人!是的,我認清你了!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告訴你,我這次是拚了命
  
  的!你阻止不了的,我要得到她,不管用怎樣的方式,我都要得到她!”
  
   愛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她是那樣震驚,那樣激動,那樣不能相信!她從沒看過柏霈文
  
  如此激動,如此堅决!他的話刺傷了她,刺痛了她,她喃喃的說:
  
   “哦!她是真的戰勝了那個鬼魂了!”“鬼魂?”柏霈文厲聲說:“別再提鬼魂兩個
  
  字!”
  
   “你連提都不願提了!”愛琳點著頭:“她連含煙的位置都侵占了。”“她侵占不了含
  
  煙的位置,”柏霈文說,堅定的、冷靜的。“因為她就是含煙!”“你瘋了。”愛琳嗤之以
  
  鼻。庭院深深53/59
  
   “我沒有瘋,這秘密已經保不住了,坦白告訴你吧,她就是含煙!她十年前並沒有淹
  
  死,而去了美國,現在,她回來了!你懂了嗎?她沒有侵占你的位置,是你侵占了她的!”
  
   “我不相信!”愛琳喘著氣,猛烈的搖著頭。“我一個字都不相信!這是謊話!天大的
  
  謊話!是你編出來的故事,你想含煙想瘋了,纔會編出這樣一個荒謬的故事來!我一個字也
  
  不信!”“這卻是真的!”柏霈文說:“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所以她會那樣愛亭亭,所以她
  
  會願意做亭亭的家庭教師!她騙過了所有的人,也騙過了我,直到三天前,我用電報把高立
  
  德找了來,纔拆穿了她!現在,你明白了嗎?你明白我為什麽那樣愛她,那樣發瘋般的要得
  
  到她了嗎?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我等待了十年,我期盼了十年,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不
  
  能!”
  
   “哦,天!哦,天!”愛琳低呼著,不由自主的嚮後退,退到了沙發邊,她就好軟弱的
  
  倒了進去。用手蒙住了臉,她開始相信了這件事的真實性,她的思想混淆了,她的意識迷糊
  
  了,她的感情陷進了一份完完全全的昏亂中。這件事情打擊了她,大大的打擊了她。“你懂
  
  了嗎?愛琳?”柏霈文又逼近了她。“我對你抱歉,十分十分抱歉,當初,我不該和你結婚
  
  的。現在,你能同情我們的處境嗎?瞭解我們的心情嗎?假若你肯離婚,我會感激你,非常
  
  非常感激你。愛琳,我會補償你的損失,我會!”
  
   你補償不了!柏霈文,你如何補償?愛琳昏亂的想著。淚水衝進了她的眼眶。許許多多
  
  的疑惑,現在像鎖鏈般的連鎖了起來。哦,那個家庭教師,竟是亭亭的生母!怪不得她像個
  
  母雞保護幼雛般用翅膀遮著那孩子!哦,天!怎會有這樣的事情?怎會?“我不信,”她呻
  
  吟著說:“我還是不信。”
  
   “看看這個。”柏霈文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金雞心。“打開雞心,看看裏面的照片!”
  
   愛琳接過了雞心,打開來,那張小小的合照就呈現在眼前了,她看著那個少女,皓齒明
  
  眸,長發垂肩。她“啪”的一聲合上了雞心。是的,她改變得並不多,依然漂亮,依然風姿
  
  嫣然!她遞還了那雞心,喃喃的說:
  
   “是的,是她!那鬼魂!那幽靈!她踏著夜霧而來,掠奪別人的一切!”柏霈文不太明
  
  了愛琳的話,但是,他也無心去瞭解她的話。收回了雞心,他以迫切的、誠懇的、近乎祈求
  
  的聲調,急促的說:“你懂了吧?愛琳?懂得我為什麽這樣發瘋,這樣癡狂了吧?請答應我
  
  吧,取消了我們的婚姻關係,你就成全了一個破碎的家庭!答應了吧,愛琳!為我,為含
  
  煙,為亭亭,也為你。”愛琳癡癡的坐在那兒,有一種又想哭、又想笑的衝動。這是多麽荒
  
  謬而復雜的故事!你丈夫那個早已死亡的前妻,會突然出現,來嚮你討還她的位置!而現
  
  在,她將怎樣呢?怎麽辦呢?退出自己的位置,讓給那個幽魂嗎?噢!她瞪著柏霈文,後者
  
  仍然在不停的說著:
  
   “好嗎?愛琳?關於我的財産,衹要我做得到,你要多少,都沒有關係,我可以給你!
  
  就算你幫了我一個忙,好嗎?愛琳?”好嗎?愛琳?好嗎?愛琳?他這一刻多溫柔!所有的
  
  財産,你要多少都可以!衹要還我自由!她突然猛的從沙發裏站了起來,一直走到窗子旁
  
  邊,她大聲的說:
  
   “我不知道!我必須要想一想!你走開吧!讓我想一想,我現在沒有辦法答復你!”
  
   “愛琳!”“給我幾天的時間,我現在不能作决定!我要和那個女人談一談!那個鬼
  
  魂!”“愛琳,”柏霈文的神情緊張。“請不要傷害她,請不要刺激她,她已經受了過多她
  
  不該受的苦難!”
  
   愛琳掉過頭來,直視著柏霈文,她的目光奇異而古怪,她的聲音深幽而低沉:“告訴
  
  我,你到底有多愛她?有多深?”
  
   柏霈文沉吟了一下,然後,他輕輕的念了幾個句子,是含煙當日最愛唱的一支歌裏的:
  
   “海枯石可爛,情深志不移,
  
   日月有盈虧,我情曷有極!”愛琳註視著窗外,視綫越過了那山坡,那茶園,她似乎看
  
  到了含煙山莊,那廢墟,那真是個廢墟嗎?淚慢慢的滑下了她的面頰,慢慢的,慢慢的,滴
  
  落在窗欞上。庭院深深54/5928
  
   天氣是多變的,早上還是晴朗的好天氣,到下午卻飄起了霏霏細雨,天空黑暗了下來,
  
  秋意驟然的加濃了。放學的時候,方絲縈已經感到那份涼涼的秋意,走出校門,一陣風迎面
  
  而來,那樣涼颼颼的,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擡頭看了看天空,雲是低而厚重的,校門口
  
  的一棵不知名的樹,撒了一地的落葉。細細的雨絲飄墜在她的臉上,帶來一份難言的蕭索的
  
  感覺。“哦,老尤開車來接我們了。”亭亭說。
  
   真的,老尤的車子停在路邊,他站在那兒,恭恭敬敬的打開了車門,微笑著說:“下雨
  
  了,先生要我來接你們。”
  
   方絲縈再仰頭看了看天空,雨絲好細,好柔,好輕靈。像煙,像霧,像一張迷迷蒙蒙的
  
  大網。她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那份濃濃的秋意。然後,她對老尤說:
  
   “你把亭亭帶回去,我想在田野間散散步。”
  
   “你沒有雨衣,小姐。”老尤說。
  
   “用不著雨衣,雨很小,你們去吧!”
  
   “快點回來哦!老師,你淋雨會生病。”亭亭仰著一張天真的小臉說。“沒關係,去
  
  吧!”她揉了揉亭亭的頭髮,推她鑽進了汽車。車子開走了。沿著那條泥土路,方絲縈嚮前
  
  慢慢的走著。雨絲好輕柔,輕輕的罩著她。她緩緩的嚮前移動,像行走在一個夢裏,那惻惻
  
  的風,那蒙蒙的雨,那泥土的氣息,和那鬆濤及竹籟,把她牽引到了另一個境界,另一個不
  
  為人知的、朦朧而混沌的境界裏。她沉迷了,陶醉了,就這樣,她一直走到了含煙山莊的廢
  
  墟前。推開了那扇鐵門,她走進去,輕緩的遊移在那堆殘磚廢瓦中。雨霧下的廢園更顯得落
  
  莫,顯得蒼涼。那風肆無忌憚的在倒塌的門窗中穿梭,藤蔓垂挂在磚墻上,正靜悄悄的滴著
  
  水,老榕樹的氣根在寒風中戰慄,柳樹的長條上綴滿了水珠,亮晶晶的,每滴水珠裏都映著
  
  一座含煙山莊——那斷壁殘垣,那枯藤老樹。她嘆息。多少的柔情,多少的蜜意,多少古老
  
  的往事。都湮沒在這一堆廢墟裏。誰還能發掘?誰還能找尋?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屬於
  
  她的那一份夢呢?像這廢墟,像這雨霧,一般的蕭索,一般的迷蒙,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攏那
  
  些夢的碎片了。在一堆殘磚上坐下來,她陷入一種沉沉的冥想中,一任細雨飄飛,一任寒風
  
  惻惻。她不知坐了多久,然後,她被一聲呼喚所驚動了。“含煙!”
  
   她擡起頭來,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煙山莊的門口,帶著滿臉的焦灼和倉皇。他那瘦
  
  長的影子浴在薄暮時分的雨霧裏,有份特殊的孤獨與凄涼。
  
   “含煙,你在嗎?含煙?”柏霈文走了進來,拄著拐杖,他腳步微帶蹌踉。他穿著一件
  
  深藍色的雨衣,在他的臂彎中,搭著方絲縈的一件風衣。方絲縈從斷墻邊站了起來,她不忍
  
  看他的徒勞的搜索。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說:“是的,我在這兒。”一層狂喜的光彩燃亮
  
  了他的臉,他伸出手來觸摸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哦,我以為……我以為……“他喃
  
  喃的說著。
  
   “以為我走了?”她問,望著他,那張臉上刻畫著多麽深刻的摯情!帶著多麽沉迷的癡
  
  狂!哦!要狠下心來離開這個男人是件多麽睏難的事!她真會嗎?帶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後
  
  的一綫光明?“哦,是的,”他倉促的笑了,竟有點兒羞澀。“我是驚弓之鳥,含煙。”他
  
  摸摸她的頭髮,再摸摸她那冰冷的手。“你濕了,你也冷了!多麽任性!”他幫她披上了風
  
  衣,拉緊她胸前的衣襟。“老尤說你不肯上車,一個人冒著雨走了,我真嚇了一大跳。呵,
  
  別捉弄我了,你再嚇我幾次,我會死去。”
  
   “我衹是想散散步。”她輕聲說,費力的把眼光從他臉上掉開,望著那雨霧下的廢墟。
  
  “這兒像一個墳場,埋葬了歡樂和愛情的墳場。”“會重建的,含煙,”他深沉的說:“我
  
  答應過你,一切都會重建的。”“有些東西可以重建,衹怕有些東西重建不了。”於是,她
  
  輕聲的念一首詩,一首法國詩人魏爾侖的詩: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園中,
  
   剛剛飄過兩條影子朦朧。
  
   他們眸子木然,雙唇柔軟,
  
   他們的言談幾乎不可聞。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園中,
  
   兩個幽魂喚回往事重重。
  
   ……——那時,天空多藍,希望多濃!
  
   ——希望已飛逸,消沉,嚮夜空。
  
   如此他們步入野燕麥間,
  
   衹暮天聽見他們的言談。”
  
   “你在念什麽?”柏霈文問。
  
   “一首詩。”“希望你沒有暗示什麽,”柏霈文敏感的說:“我現在很怕你,因為我猜
  
  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總覺得,你在想辦法離開我。於是,我必須用我的全
  
  心來窺探你,來監視你,來牢籠你。”“再給我築一個金絲籠,像以前一樣?那個籠子幾乎
  
  關死了我,這一個又將怎樣?”
  
   “沒有籠子。”他說。“那你就任我飛翔吧!”
  
   他打了個寒戰,聲音微微有些兒戰慄:
  
   “我將任你飛翔,但是,小鳥兒卻知道那兒是它的傢。”
  
   “是嗎?”她幽幽的問,看著那廢墟。我的傢在那兒呢?這廢墟是築巢的所在嗎?何
  
  況,鵲巢鳩占,舊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風風雨雨?
  
   “我們走吧,含煙,你淋濕了。”他輓著她的手。
  
   “我還不想回去,”方絲縈說:“淋雨有淋雨的情調,我想再走走。”“那麽,我陪你
  
  走。”於是,他們走出了含煙山莊,沿著那條泥土路嚮前走去,暮秋的風雨靜幽幽的罩著他
  
  們。好一陣,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他們一直走到了鬆竹橋邊。聽到那流水的潺□,柏
  
  霈文說:“有一陣我恨透了這一條河。”
  
   “哦,是嗎?”她問:“僅僅恨這一條河嗎?”
  
   “還有,我自己。”她沒有說話,他們開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輕輕伸手輓住了
  
  她,她沒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霧中。
  
   “我一直想告訴你,”柏霈文說:“你知道,三年前,媽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臨死
  
  對我說的是什麽?她說:‘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煙復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後,我
  
  們母子都生活在絶望和悔恨裏,她一直沒對我說過什麽關於你的話,直到她臨死。含煙,你
  
  能原諒她嗎?她衹是個剛強任性而寂寞的老人。”
  
   方絲縈輕輕的嘆息。“你能嗎?”“是的。”“那麽,我呢?你也能原諒嗎?”他緊握
  
  住了她的手,她那涼涼的、被雨水所濡濕了的手。
  
   她又輕輕的嘆息。“能嗎?能嗎?能嗎?好含煙?”
  
   “是的。”她說,輕聲的。“我原諒了,早就原諒了。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
  
  感情。”
  
   “我知道,給我時間。”
  
   她不語,她的眼光透過了蒙蒙的雨霧,落在一個遙遠的、遙遠的、遙遠的地方。晚上,
  
  雨下大了。方絲縈看著亭亭入睡以後,她來到了愛琳的房門口,輕輕的敲了敲門。柏霈文的
  
  門內雖沒有燈光,但是,方絲縈知道他並沒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覺的傾聽著她的動靜。
  
  所以,她必須輕悄的、沒有聲息的到愛琳屋裏,和她好好的傾談一次。門開了,愛琳穿著一
  
  件粉紅色的睡袍,站在房門口,瞪視著她。方絲縈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閃進了房內,並且
  
  關上了房門。用一對坦白而真摯的眸子,她看著愛琳,低低的說:“對不起,我一定要和你
  
  談一談。”
  
   愛琳嚮後退,把她讓進了屋子,走到梳妝臺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煙,再默默的看著方絲
  
  縈。這還是第一次,她仔細的打量方絲縈,那白皙的皮膚,那烏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
  
  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輕靈秀氣,自己早就該註意這個女人走呵!
  
   “坐吧!方——呵,”她輕蹙了一下眉毛。“該叫你什麽?方小姐?章小姐?還是——
  
  柏太太?”
  
   方絲縈凝視著愛琳,她的眼睛張大了。
  
   “他都告訴了你?”“是的。”愛琳噴一口煙:“一個離奇的、讓人不能相信的故
  
  事!”“天方夜譚。”方絲縈輕聲的說,嘆了一口氣,她的睫毛低垂,微顯蒼白的面容上浮
  
  起了一個淡淡的、無奈的、楚楚可憐的微笑。愛琳頗被這微笑所打動,她對自己的情緒覺得
  
  奇怪,想像裏,她會恨她,會嫉妒她,會詛咒她。可是,在這一刻,她對她沒有敵對的情
  
  緒,反而有種奇異的、微妙的、難以解釋的感情。這是為什麽?僅僅因為昨晚她曾照顧過醉
  
  後的她?“謝謝你昨晚照顧我。”愛琳忽然想了起來。
  
   “沒什麽。”“我昨晚說過什麽嗎?”
  
   方絲縈溫柔的望著她,那對大眼睛裏有好多好多的言語。於是,愛琳明白了,自己一定
  
  說過了一些什麽,一些衹能對最知己、最親密的姐妹才能說的話。她低下頭,悶悶的抽著
  
  煙。“我來看你,柏太太,因為我有事相求。”方絲縈終於開了口。
  
   是的,來了!那個原配夫人出來討還她的原位了!愛琳挺直了背脊。“什麽事?”她的
  
  臉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本來面目,我想,我們就一切都坦白的談吧。”方絲縈說,懇
  
  切的註視著愛琳,聲音裏帶著一絲溫柔的祈求。“我以一個母親的身分,鄭重的把我的孩子
  
  托付給你,請你,不,求你,好好的幫我照顧她吧!我會很感激你。”愛琳吃驚了。她的眼
  
  睛張得好大好大,詫異的瞪著方絲縈,這幾句話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說。
  
   “我很不願這麽說,”方絲縈用舌頭潤了潤嘴唇。“但是,這是事實,你似乎不喜歡那
  
  孩子。我衹請求你,待她稍微好一點……”“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愛琳竟有些臉
  
  紅。庭院深深55/59
  
   “不是的,我不敢。”方絲縈輕柔的說,露出了一股委麯求全的神態。“衹是,每個孩
  
  子都希望溫情,何況,你是她的媽媽,不是嗎?”“你纔是她的媽媽!”“她永不會知道這
  
  個。事實上,她叫你媽媽。所以,你是她的母親,現在是,將來也是。而我呢,衹不過隱姓
  
  埋名的看看她,終究要離開的。”
  
   “離開?”愛琳熄滅了煙蒂。“你必須說清楚一點!我以為,你將永不離開呢!”“在
  
  正心教完這一個學期,我就必須回美國去了。”方絲縈靜靜的看著愛琳。“現在離放寒假衹
  
  有一個月了,所以,這是我停留在這兒最後的一個月。你瞭解我的意思了嗎?我十分捨不得
  
  亭亭,假若你肯答應我,好好照顧她,我……”一層淚浪突然涌了上來,她的眸子浸在水霧
  
  之中了。“我說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們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會瞭解我的。”
  
   愛琳緊緊的註視著她,好一會兒,她沒有說話,然後,她拉了一張椅子,在方絲縈對面
  
  坐了下來。她的眼光仍然深深的、研判的停留在她臉上。
  
   “你在施捨嗎?寬宏大量的把你的丈夫施捨給另一個女人?是嗎?”“不,你錯了。”
  
  方絲縈迎視著她的目光,也深深的回視著她。“我不是那樣的女人,如果我愛的,我必爭
  
  取。問題是——”她頓了頓。“十年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我無法再恢復往日的感情,你了
  
  解嗎?何況,在美國,我的未婚夫正等著我去結婚。我不可能在臺灣再停留下去,我必須回
  
  去結婚。”
  
   兩個女人對面對的看著,這是她們第一次這樣深刻的打量著對方,研究著對方,同時,
  
  去費心的想瞭解和看透對方。
  
   “可是——”愛琳說:“你難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嗎?他今天已經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
  
  了。”
  
   “是嗎?”方絲縈微微揚起了眉梢,深思的說:“那衹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
  
  能的,因為,我已經不愛他了,我停留在這兒半年之久,衹是為了亭亭。如果亭亭過得很快
  
  樂,我對這兒就無牽無挂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去!”“可是——”愛琳懷
  
  疑的看著她:“你就不再顧念霈文,他確實對你魂牽夢縈了十年之久!”
  
   “我感動,所以我原諒了他。”她說:“但是,愛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嗎?愛情不是憐
  
  憫和同情。”
  
   “那麽,你的意思是說,你走定了?”
  
   “是的。”“他知道嗎?”“他會知道的,我預備盡快讓他瞭解!”
  
   愛琳不說話了,她無法把目光從方絲縈的臉上移開,她覺得這女人是一個謎,一個難解
  
  的人物,一本復雜的書。好半天,她纔說:“如果你走了,他會心碎。”
  
   “一個女性的手,可以縫合那傷口。”方絲縈輕聲的說。“他會需要你!”愛琳挑起了
  
  眉毛,她和方絲縈四目相矚,誰也不再說話,室內好安靜好安靜,衹有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
  
  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遠處,寒風正掠過了原野,穿過了鬆林,發出一串低幽的呼
  
  號。愛琳走到了窗邊,把頭倚在窗欞上,她看著窗外的雨霧,那雨霧蒙蒙然,漠漠無邊。
  
   “我不覺得他會需要我,”她說:“他現在對我所需要的,衹是一張離婚證書。”“當
  
  然你不會答應他!”方絲縈說,走到愛琳的身邊來。“他馬上會好轉的,等我離開以後。”
  
  她的聲音迫切而誠懇。“請相信我,千萬別離開他!”
  
   愛琳掉轉了頭來,她直視著方絲縈。“你似乎很急切的想撮合我們?”她問。
  
   “是的。”“為什麽?”“如果他有一個好妻子,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就擺脫了我精
  
  神上的負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個正常而美滿的家庭裏。”“你有沒有想過,假若
  
  你和他重新結合,纔算是個完美的家庭?”她緊釘著問,她的目光是銳利的,直射在方絲縈
  
  的臉上。“那已經不可能,”方絲縈坦白的望著她。“我說過,我已經不再愛他了。”“真
  
  的?你不是為了某種原因而故意這樣說?”
  
   “真的!完完全全真的!”
  
   愛琳重新望嚮窗外,一種復雜的情緒爬上了她的心頭。她覺得酸楚,她覺得迷茫,她覺
  
  得身體裏有一種嶄新的情感在那兒升騰,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那麽女性,那麽軟弱。在她的
  
  血管中,一份溫溫柔柔的情緒正慢慢的蔓延開來,擴散在她的全身裏。“好吧,”她回過頭
  
  來。“如果你走了,我保證,我會善待那孩子。”眼淚滑下了方絲縈的面頰,她用帶淚的眸
  
  子瞅著愛琳。在這一剎那間,一種奇異的、嶄新的友誼在兩個女人之間滋生了。方絲縈沒有
  
  立即離去,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兩個女人之間還談了一些什麽,但是,當方絲縈回到自己
  
  屋子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庭院深深56/5929
  
   接下來的一個月,柏霈文的日子是在一種迷亂和混沌中度過的。方絲縈每日帶著亭亭早
  
  出晚歸,一旦回到柏宅之後,她也把絶大部份的時間耗費在亭亭的身上,理由是期考將屆,
  
  孩子需要復習功課。柏霈文有時拉住她說:
  
   “別那樣嚴重,你已經不是家庭教師了呵!”
  
   “但是,我是個母親,是不?”她輕聲說,迅速的擺脫他走開了。柏霈文發現,他簡直
  
  無法和方絲縈接近了,她躲避他像躲避一條刺蝟似的。他常常守候終日,而無法和她交談一
  
  語,每夜,她都早早的關了房門睡覺,清晨,天剛亮,她就帶著亭亭出去散步,然後又去了
  
  學校。柏霈文知道方絲縈在想盡方法回避他,但他並不灰心,因為,寒假是一天天的近了,
  
  等到寒假之後,他相信,他還有的是時間來爭取她。
  
   而愛琳呢?這個女人更讓柏霈文摸不清也猜不透,她似乎改變了很多很多,她絶口不提
  
  離婚的事,每當柏霈文提起的時候,她就會不慌不忙的,輕描淡寫的說:
  
   “急什麽?我還要考慮考慮呢!”
  
   這種事情,他總不能捉住愛琳來強製執行的。於是,他衹好等下去!而愛琳變得不喜歡
  
  出門了,她終日逗留在傢內,不發脾氣,不駡人,她像個溫柔的好主婦。有一天晚上,柏霈
  
  文竟驚奇的聽見,愛琳和亭亭以及方絲縈三個人不知為了什麽笑成了一團。這使他好詫異,
  
  好警惕,他怕愛琳會在方絲縈面前用手段。籠絡政策一嚮比高壓更收效,他有些寒心了。於
  
  是,他加緊的籌劃著重建含煙山莊,對於這件事,方絲縈顯露出來的也是同樣的冷淡和漠不
  
  關心。愛琳呢?對此事也不聞不問。這使柏霈文深受刺激,但是,不管怎樣,這年的年尾,
  
  含煙山莊的廢墟被清除了,地基打了下去,新的山莊開工了。就這樣,在這種混混沌沌的情
  
  況中,寒假不知不覺的來臨了。和寒假一起來臨的,是雨季那終日不斷的,纏纏綿綿的細
  
  雨。這天早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方絲縈來到了柏霈文的房中。“我想和你談一談,柏
  
  先生。”
  
   “又是柏先生?”柏霈文問,卻仍然驚喜,因為,最起碼,她是主動來找他的,而一個
  
  月以來,她躲避他還唯恐不及。“亭亭呢?”他問。“愛琳帶她去買大衣了,孩子缺鼕衣,
  
  你知道。”
  
   柏霈文一愣,什麽時候起,她直呼愛琳的名字了?愛琳帶亭亭去買大衣!這事多反常!
  
  這後面隱藏了些什麽內幕嗎?一層強烈的、不安的情緒掩上了他的心頭,他的眉峰輕輕的蹙
  
  了起來。“我不知道愛琳是怎麽回事,”他說:“我跟她提過離婚,但她好像沒這回事一
  
  樣,改天我要去請教一下律師,像我們這樣復雜的婚姻關係,在法律上到底那一樁婚姻有
  
  效?說不定,我和愛琳的婚姻是根本無效的,那就連離婚手續也不必辦了。”“你用不著費
  
  那麽大的勁去找律師,”方絲縈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這是根本不必要的。愛琳是個好妻
  
  子,而你也需要一個妻子,亭亭需要一個母親,所以,你該把她留在身邊……”“我有妻
  
  子,亭亭也有母親,”他趨近她,坐在她的對面,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我的妻子,你
  
  就是亭亭的母親,我何必要其他的呢?”方絲縈用力的抽出自己的手來。
  
   “你肯好好的談話嗎?”她嚴厲的問:“你答應不動手動腳嗎?”“是的,我答應。”
  
  他忍耐的說,嘆了口氣。“你是個殘忍的,殘忍的人,你的心是鐵打的,你的血管全是鋼
  
  條,你殘酷而冰冷,我有時真想揉碎你,但又拿你無可奈何!假若你知道我對你的熱情,對
  
  你的癡狂,假若你知道我分分秒秒、時時刻刻所受的煎熬,假若你知道!衹要知道千分之
  
  一、萬分之一,不,十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就好了!”
  
   “你說完了嗎?”方絲縈靜靜的問。
  
   “不,我說不完,對你的感情是永遠說不完的,但是,我現在不說了,讓我留到以後,
  
  每天說一點,一直說到我們的下輩子。好了,我讓你說吧!不過,假若你要告訴我什麽壞消
  
  息,你還是不要說的好!”
  
   “不是壞消息,是好消息。”
  
   “是嗎?那麽,說吧!快說吧!”
  
   “我要結婚了!”他屏息了幾秒鐘,他臉上的肌肉僵住了,然後,很快的,他恢復了自
  
  然,用急促的聲音說:
  
   “是的,當然,我們要重新舉行一次婚禮,一次隆重而盛大的婚禮,我保證……”“你
  
  弄錯了,先生,我不是和你結婚,我要回美國去,亞力有信來,他正等著我去完婚,所以,
  
  我已經訂了下禮拜天的飛機票。正心那兒,我也已經上了辭呈了。”
  
   方絲縈一口氣把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然後,室內好安靜,靜得讓她心驚。她看著柏霈
  
  文,他坐在那兒,深靠在椅子裏,一動也不動,像是突然被巫師的魔杖點過,已經在一剎那
  
  間成了化石,他的臉上毫無表情,那失明的眸子顯得呆滯,那薄薄的嘴唇閉得很緊,那臉色
  
  已像一張紙一般蒼白。他不說話,不動,不表情,衹有那沉重的呼吸,急促的、迅速的掀動
  
  了他的胸腔。方絲縈幾乎是痛苦的等著時間的消逝,似乎好幾千、好幾萬個世紀過去了。柏
  
  霈文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他的聲音喑啞而枯澀:“別開這種玩笑,含煙,這太過分
  
  了。”
  
   “不是玩笑,先生。”方絲縈的聲音有些兒顫抖,她的心髒在收緊。“我確實已經訂了
  
  飛機票,我的未婚夫正在國外等著我。”
  
   柏霈文的牙齒咬住了嘴唇,咬得那樣緊,那樣深,方絲縈又開始覺得緊張和軟弱。他的
  
  臉色益形蒼白了,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著,他的手指緊抓了椅子的扶手,手背上的血管也都凸
  
  了起來。“說清楚一點,”他說:“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睏難的說,喉頭緊逼著,緊逼得疼痛。“我要回美國去了,我在
  
  臺灣的假期已經結束了,我看過了亭亭,我相信她以後會過得很好,所以——所以,我已經
  
  無牽無挂,我要回到等我的那個男人身邊去。就是這樣,不夠清楚嗎?”“等你的男人!你
  
  應該弄清楚,到底誰纔是真正等你的男人!”他傾嚮前面,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立即,
  
  他的手指加重了力量,捏緊了她,他用了那樣大的力氣,似乎想把她捏碎。他的聲音咬牙切
  
  齒的從齒縫裏迸了出來:“含煙!看看我!我纔是等你的男人!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了!含
  
  煙!你看清楚!”方絲縈的手臂疼痛,痛得她不由自主的從齒縫中吸著氣,她軟弱的說:
  
  “你弄痛了我!”“我弄痛了你?是的,我要弄痛你!”他更加重了力量。“我恨不得弄碎
  
  你,你這個沒有心、沒有情感的女人!你要我怎樣求你?怎樣哀懇你留下?你要我怎樣才能
  
  原諒我?要我下跪嗎?要我跟你磕頭、跟你膜拜嗎?你說!你說!你到底要我怎樣?要我怎
  
  樣?”“我不要你怎樣,”方絲縈忍著痛說,淚水在眼眶中旋轉。“我早就說過,我已經原
  
  諒你了。我回美國去,與原諒不原諒你是兩回事!”“怎麽兩回事?你既然已經原諒我了,
  
  為什麽不肯留下?”
  
   “愛情。”她輕聲的、痛苦的吐出這兩個字來。“愛情,你懂嗎?”“愛情?”他咬
  
  牙。“什麽意思?”
  
   “為了愛情,我必須回去!”
  
   他的手指更用力了。“你的意思不是說,你愛那個——”他再咬牙。“那個見鬼的亞力
  
  吧!”“正是。”她說,吸了口氣,痛得咧了咧嘴。“正是這意思!”
  
   “你撒謊!”他惡狠狠的說,臉色由白而紅,他用力的摔開了她,跳起來,他走嚮桌子
  
  前面,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咆哮著說:“你撒謊!撒謊!撒謊!”在桌前的椅子裏坐
  
  了下來,他用兩衹手緊緊的抱住了頭,痛苦的把臉埋在桌面上。“含煙,你撒謊,你不該撒
  
  這樣的謊!你承認吧,你是撒謊,是嗎?是嗎?”他的聲音由暴怒而轉為哀求。“是嗎?”
  
   “不是。”方絲縈閉上了眼睛,把頭轉嚮了一邊,她不敢再看他。“很抱歉,我說的是
  
  真的,你不可能希望十年間什麽都不改變,尤其是愛情。”
  
   他的頭擡了起來,一下子,他衝回到她的身邊,蹲下身子,他握住了她的雙手,把一張
  
  被熱血所充滿的面龐對著她,他的聲音裏夾帶著苦惱的熱情,急促的說:
  
   “想想看!含煙,回憶回憶我們新婚時的日子!你還記得那支歌嗎?含煙?你最愛唱的
  
  那一支歌?我倆在一起,誓死不分離,花間相依偎,水畔兩相攜……記得嗎?含煙,想想
  
  看!我雖不好,我們也曾有過一些甜蜜的時光,是嗎?含煙?想想看,想想看……”
  
  “哦,”她站了起來,擺脫開他,一直走到窗子前面。“這是沒有用的,霈文,我抱歉!”
  
   他追到窗前來,輕輕的攬住她的肩。
  
   “不要馬上走。”他在她的耳畔說,他的下巴緊貼在她的鬢邊,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十分
  
  的溫柔,在溫柔之餘,還有份動人心魄的摯情。“再給我一段時間,我請求你。含煙,不要
  
  馬上走。或者你會再愛上我。”
  
   “哦,不行,霈文,我將在下星期天走。”她說,痛苦的咽了一口口水。“我可以打電
  
  話去退掉飛機票。”
  
   “沒有用的,霈文,沒有用。”她猛烈的搖著頭。
  
   “你的意思是,你再也不可能愛上我?”
  
   方絲縈閉了一下眼睛,她覺得好一陣暈眩。
  
   “是的!”她狠著心說。
  
   他攬著她的肩頭的手捏緊了她,他的呼吸停頓了一下。
  
   “為什麽?”他的聲音仍然溫柔,溫柔得讓人心碎。
  
   她用力的搖頭。“不為什麽,不為什麽,衹是——衹是愛情已經消逝了,如此而已!”
  
  “愛情還可以重新培養。”
  
   “不行,霈文,不行。我抱歉,真的。我要走了,衹希望……”她的聲音有些兒哽咽。
  
  “在我走後,你和愛琳,好好的照顧亭亭,多愛她一些,霈文,那是個十分脆弱又十分敏感
  
  的孩子。”“你留下來,我們一起照顧她。”他震顫的說。庭院深深57/59
  
   “不行,我必須走!”“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
  
   “我抱歉,霈文。”他的手捏緊了她的肩膀,他的嘴裏的熱氣吹在她的耳際,他的聲音
  
  裏有著風暴來臨前的窒息與戰慄:
  
   “別再說抱歉,給我一個理由!什麽原因你不能接納我的愛?我不要你愛我,我不敢再
  
  作這種苛求,我衹求你留下,讓我奉獻,讓我愛你,你懂嗎?留下來!含煙,留下來!”
  
   “不,哦,不!”她掙紮著,在他的懷抱中掙紮,在自己的情感中掙紮。“我必須走,
  
  因為我已經不再愛你!不再愛你了!”“我知道,”他屏著氣說:“因為我是一個瞎子!是
  
  嗎?是嗎?”方絲縈咬緊了牙,故意不回答。她知道這種沉默是最最殘忍的,是最最冷酷
  
  的,是最最無情的。但是,讓他死了這條心吧!她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
  
   “我說中了重點,是不是?”他的聲音喑啞而凄厲。她的沉默果然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他受到了一份最沉重、致命的打擊。“我不再是你夢裏的王子,我衹是個瞎了眼睛的醜八
  
  怪!你另有英俊的男友,你不再看得起我!對不對?”他用力捏住她的肩膀,他的聲音狂暴
  
  而愴惻:“你老實說吧!就是這原因!你不要一個殘廢!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你說!
  
  你說!”
  
   “我……啊,請放手!”她勉強的扭動著身子,淚在臉上爬著。“我抱歉!”他猛力的
  
  把她一把推開,那樣用力,以至於她差點摔倒,她蹌踉的收住步子,扶住桌子站在那兒,喘
  
  息的,她望嚮他,他蒼白的臉上遍布著絶望的、殘暴的表情,那咬牙切齒的模樣是讓人害怕
  
  的,讓人心驚膽戰的。他像一個瀕臨絶境的野獸,陷在一份最凄慘的、垂死的掙紮中。站在
  
  那兒,他哮喘著,頭髮散亂,呼吸急促,他發出一大串驚人的、撕裂般的吼叫:“你給我滾
  
  出去!滾出去!滾出去!你要走!馬上走!離開我遠遠的!別再讓我聽到你的聲音!走吧!
  
  走吧!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聽到了嗎?”他停住,然後,集中了全身的力量,他大叫:
  
  “走!”方絲縈被嚇住了,她從沒有看過他這種樣子,一層痛苦的浪潮包裹住了她。在這一
  
  剎那,她有一個強烈的衝動,她想衝上前去,抱住這個痛苦的、狂叫著的野獸,撫平那滿頭
  
  的亂發,吻去那唇邊的暴戾,安撫下那顆狂怒的心和絶望的靈魂。但是,她什麽都沒有做,
  
  衹是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壓製住那即將迸裂出來的啜泣,然後,她逃出了那間房間,一直
  
  衝回自己的臥房裏。直到中午,亭亭和愛琳回來了,方絲縈纔從她的房裏走出來。亭亭穿著
  
  一件簇新的小紅大衣,快樂得像個小天使,看到方絲縈,她撲上來,用胳膊抱著方絲縈的脖
  
  子,不住口的叫著:“老師!你看我!老師!你看我!”
  
   她旋轉著,讓大衣的下襬飛了起來。然後,她又直衝到柏霈文的房門口,叫著說:
  
   “爸爸!我買了件新大衣!你摸摸看!”
  
   一面喊著,她一面推開了門,立即,她怔在那兒,詫異的說:“爸爸呢?”方絲縈這纔
  
  發現,柏霈文根本不在屋裏,她和愛琳交換了一個眼光。走下樓來,亞珠纔說:
  
   “先生出去了。一個人走出去的。”
  
   “沒穿雨衣嗎?”愛琳問:“雨下得不小呢!”
  
   “沒有。”愛琳看了看方絲縈,低聲的問:
  
   “你告訴他了?”“是的。”她祈求的看了愛琳一眼:“你去找他好嗎?”
  
   “你認為他會在什麽地方?”
  
   方絲縈輕咬了一下嘴唇。
  
   “含煙山莊。”她低低的說。那山莊自從雨季開始,就暫時停工了,現在,衹竪起了一
  
  個鋼筋的架子,和幾堵砌了一半的矮墻。愛琳沉吟了片刻,她的眼中飄過了一抹難過的、
  
  擾的表情,然後,她嘆了口氣:
  
   “好吧!我去!”披了一件雨衣。她去了。一小時之後,她獨自折了回來,雨珠在她雨
  
  衣上閃爍。她帶著滿臉怒氣的,滿眼的暴躁和煩惱,氣呼呼的把雨衣脫下來,摔在沙發上,
  
  灑了一地的水珠。她那暴躁易怒的本性又發作了,對著方絲縈,她大聲的叫著說:“讓他去
  
  死吧!”“他在嗎?”方絲縈擔心的問。
  
   “是的,像個傻子一樣坐在一堵墻下面,淋得像個落湯雞,我叫他回傢,你猜他對我說
  
  什麽?他大聲的叫我滾!叫我不要管他!說我們都是千金貴體,要他這個瞎子幹什麽?他像
  
  衹野獸,他瘋了!我告訴你!他已經瘋了!讓他去死吧!那個不知好歹的渾球!我再也不要
  
  管他的事!永遠也不要管他的事!他那個沒良心的混蛋!”瞪著方絲縈,她喘了一口氣:
  
  “我沒有辦法叫他回來,所以我把他好好的大駡了一頓!”
  
   “你駡他什麽?”方絲縈的心髒提升到了喉嚨口。
  
   “我駡他是個瞎了眼睛的怪物!我告訴他誰也不在乎他!那個瞎子!那個殘廢!所以我
  
  叫他去死,趕快去死!”
  
   呵!不!方絲縈腦中轟然一響,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呵!不!這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一個人已經夠了,怎能再加一個!愛琳,你纔是渾球!你纔是傻瓜!啊,不!這太殘忍!抓
  
  起了沙發上那件雨衣,她對門外衝了出去。跳進了花園內的汽車,她對老尤說:“快!去含
  
  煙山莊!”老尤發動了車子,風馳電掣的,他們到了山莊前面的大路上,跳下了車子,方絲
  
  縈對老尤說:
  
   “你也來,老尤,我們把柏先生弄回傢去!”
  
   老尤跟著方絲縈嚮山莊內走,可是,纔走了幾步,柏霈文已經從裏面跌跌衝衝的,大踏
  
  步的邁了出來,他的衣服撕破了,他渾身都是雨水和污泥,他的頭髮滴著水,臉上有著擦傷
  
  的血痕,顯然他曾摔了跤,他看來是狼狽而凄慘的。他的面色青白而可怖,有股可怕的蠻
  
  橫,那呆滯的眸子直勾勾的瞪著,他是瘋了!他看來像是真的瘋了!方絲縈奔上前去,一把
  
  拉住了他的手腕,她心如刀絞。含著淚,她戰慄的喊:
  
   “霈文!”“滾開!”他大聲說,一把推開了她,他用力那樣大,而下過雨的地又濕又
  
  滑,她站不住,摔倒在地下,老尤慌忙過來攙扶她。同時,柏霈文已掠過了他們的身邊,一
  
  直往前衝去,他筆直的撞在汽車上,撞了好大的一個蹌踉,他站起身來。於是,方絲縈看到
  
  他打開車門,她尖叫著說:
  
   “老尤,別管我,去拉住柏先生,快!”
  
   老尤衝了過去,可是,來不及了,柏霈文已經鑽進了駕駛座,立即,他熟練的發動了車
  
  子。方絲縈從地上爬了起來,奮力的追了過來,哭著大喊:
  
   “霈文!不要!霈文,聽我說……霈文!”
  
   車子“呼”的一聲嚮前衝出去了,方絲縈尖聲大叫,老尤追著車子直奔。方絲縈一面哭
  
  著,一面跑著,一面叫著,然後,她呆立在那兒,透過那茫茫的雨霧,看著那車子直撞嚮路
  
  邊的一棵大樹,再急速的左轉彎,衝嚮山坡上的一塊巨石,然後轟然一聲巨響,車子整個傾
  
  覆在路邊的茶園裏。庭院深深58/5930
  
   好一陣的混亂、慌張、匆忙!然後是血漿、紗布、藥棉、急救室、醫生、護士、醫院的
  
  長廊,等待,等待,又等待!等待,等待,又等待!急救室的玻璃門開了合了,開了,又合
  
  了,開了,又合了!護士出來,進去,出來,又進去……於是,幾千幾百個世紀過去了,那
  
  蒼白的世紀,白得像醫院的墻,像柏霈文那毫無血色的嘴唇。
  
   而現在,終於安靜了。
  
   方絲縈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愣愣的看著柏霈文,那大瓶的血漿吊在那兒,血液正一滴
  
  一滴的輸送到柏霈文的血管裏去,他躺在那兒,頭上、手上、腿上,全裹滿了紗布,遍體鱗
  
  傷。那樣狼狽,那樣蒼白,那樣昏昏沉沉的昏迷著,送進醫院裏四十八小時以來,他始終沒
  
  有清醒過。
  
   病房裏好安靜,靜得讓人心慌。方絲縈一早就強迫那始終哭哭啼啼的亭亭回傢去了,愛
  
  琳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離開了。現在,已經是深夜,病房裏衹有方絲縈和柏霈文,她始終用
  
  一對帶淚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在她心底,她已經念過了各種禱告的辭句,禱告過了各種
  
  她所知道的神怠K庖簧*全部的願望,到現在都匯成了唯一的一個:“柏霈文!你必須活
  
  下去!”
  
   兩天兩夜了,她沒有好好的闔過眼睛,沒有好好的睡過一下。現在,在這靜悄悄的病房
  
  裏,倦意慢慢的掩了上來,她靠在椅子中,闔上眸子,進入了一種朦朧而恍惚的狀態中。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病床上的一陣蠕動和呻吟使方絲縈驚跳了起來,她撲到床邊
  
  上,聽到他在喃喃的、痛苦的呻吟著,夾著要水喝的低喊。她慌忙倒了一杯水,用藥棉蘸濕
  
  了,再滴到他的唇裏,他的嘴唇已在發熱下幹枯龜裂,那好蒼白好蒼白的嘴唇!她不住把水
  
  滴進去,卻無法染紅那嘴唇,於是,她的眼淚也跟著滴了下來,滴在他那放在被外的手背
  
  上。他震動了一下,睜開了那對失明的眸子,他徒勞的在室內搜尋。他的意識像是沉浸在幾
  
  千萬□深的海底,那樣混沌,那樣茫然,可是,他心中還有一點活著的東西,一絲欲望,一
  
  絲渴求,一絲迷離的夢……他掙紮,他身上像綁著幾千斤燒紅的烙鐵,他掙紮不出去,他呻
  
  吟,他喘息,於是,他感到一隻好溫柔好溫柔的手,在撫摩著他的面頰,他那發熱的、燒灼
  
  著的面頰,那衹溫柔而清涼的小手!他有怎樣荒唐而甜蜜的夢!他和自己那沉迷的意識掙
  
  紮,不行!他要撥開那濃霧,他要聽清楚那聲音,那低低的、在他耳畔響著的啜泣之聲,是
  
  誰?是誰?是誰?他掙紮,終於,大聲的問:
  
   “是誰?”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大而響亮,但是,他發出的衹是一聲蚊蟲般的低哼。於
  
  是,他聽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那兒啜泣著問:“你說什麽?霈文!你要什麽?”
  
   “是誰?是誰?”他問著,輕哼著。
  
   方絲縈捧著他的手,那衹唯一沒受傷的手,她的唇緊貼在那手背上,淚水濡濕了他的手
  
  背。然後,她清清楚楚的說:
  
   “是我,霈文,是我,含煙。”
  
   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自認是含煙了。這句話一說出口,她發現他的身子不再蠕動,
  
  不再掙紮,不再呻吟,她恐慌的擡起頭來,他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眼睛直瞪瞪的。他死了!
  
  她大驚,緊握著那衹手,她搖著他,恐懼而惶然的喊:
  
   “霈文!霈文!霈文!”
  
   “是的,”他說話了,接著,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夢囈似的說:“我有一個夢,一
  
  個好甜蜜好瘋狂的夢。”
  
   方絲縈仰頭嚮天,謝上帝,他還活著!撲到枕邊,她急促的說:“你沒有夢,霈文,一
  
  切都是真的,我在這兒,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聽著!霈文,你要好好的活下去,為我,為
  
  亭亭,為——我們的未來。”淚滑下她的面頰,她泣不成聲:“你要好好活著,因為我那麽
  
  愛你,那麽那麽愛你!”
  
   他屏息片刻,真的清醒了過來。血液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動,意識重新在他的頭腦裏復
  
  活。他從那幾萬丈深的海底升起來了,升起來了,升起來了,一直升到了水面,他又能呼
  
  吸,又能思想,又能欲望,又能狂歡了!他捉住了那甜蜜的語音,喘息著問:“含煙,是你
  
  嗎?真是你嗎?你沒有走嗎?是你在說愛我?還是我的幻覺又在捉弄我?”“是我,真的是
  
  我!”方絲縈——不,含煙迫切的回答。許許多多的話從她嘴中衝了出來,許許多多心靈深
  
  處的言語。她不再顧忌了,她不再逃避了,她也不再欺騙自己了。“我不再離去,十年來,
  
  我從沒有忘記你,我從沒有愛過另一個人!霈文!從沒有!這就是為什麽我會在結婚前跑回
  
  國,為什麽逗留在這兒,不願再回去,我從沒有停止過愛你!也從沒有真心想嫁給亞力過!
  
  從沒有!從沒有!從沒有!”
  
   她一連串的說著,這些話不經考慮的從她嘴中像倒水般傾出來,連她自己都無法控製,
  
  都覺得驚奇。但是,當這些話一旦吐了出來之後,她卻忽然感到輕鬆了。仿佛解除了自己某
  
  一項重大的問題,和感情上的一種桎梏。她望著他,用那樣深情的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
  
  著他。然後,她俯下頭來,忘情的把自己柔軟而濕潤的唇貼在他那燒灼的、幹枯的唇上。
  
  “我愛你,”她哭泣著說:“我將永不離開你了,霈文,我們重新開始!重新開始!你要趕
  
  快好起來,健康起來,因為——我需要你!”“含煙!”他低呼著,從心靈深處絞出來的一
  
  聲呼號。“我能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嗎?我不是由於發熱而産生了錯覺嗎?含煙!告訴我!告
  
  訴我!嚮我證實!含煙!幫助我證實它!”他急切的:“否則我會發瘋,我會發狂!含煙,
  
  幫助我!”
  
   “是的,是的!”她喊著,拿起他的手來,她用那滿是淚痕的面頰依偎它,用那發熱的
  
  嘴唇親吻它,俯下身去,她不停的吻他的臉,吻他的唇,嘴裏不住的說著:“我吻你,這不
  
  是幻覺!我吻你的手,我吻你的臉,我吻你的唇!這是幻覺嗎?我的嘴唇不柔軟不真實嗎?
  
  噢,霈文,我在這兒!你的含煙,你那個在曬茶場上撿來的灰姑娘!”
  
   “哦,我的天!”柏霈文輕喊,生命的泉水重新註入了他的體內,他雖看不見,但他的
  
  視野裏已是一片光明。他以充滿了活力的、感恩的聲音輕喊:“我不該感恩嗎?那在冥冥中
  
  操縱著一切的神靈!”然後,他的面頰緊倚著含煙的手,淚,從他那失明的眸子裏緩緩地、
  
  緩緩地流了下來。
  
   當黎明來臨的時候,醫生跨進了這間病房,他看到的是一幅絶美的圖畫。病人仰臥著,
  
  正在沉沉的熟睡中,在他身邊的椅子上,那嬌小的含煙正匍伏在椅子的邊緣上,長長的頭髮
  
  一直垂在病床上,那白皙的臉龐上淚痕猶新,烏黑的睫毛靜悄悄的垂著,她在熟睡,而她的
  
  手,卻緊握著病床上病人的手。早上初升的太陽,從窗口斜斜的射了進來,染在他們的頭
  
  上、手上、面頰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寧靜與和平。
  
   醫生輕咳了一聲,含煙從椅子裏直跳了起來,緊張的看嚮床上,她失聲的問:“他——
  
  死了嗎?”“哦,不,”醫生說,微笑著:“他睡得很好。”他診視他,然後,他轉過頭
  
  來,對含煙溫柔而鼓勵的笑著:“你放心,柏太太,他會好起來。”“沒有危險了嗎?”含
  
  煙急切的問。
  
   “是的,他會復元的!”
  
   哦,謝謝天!她站在床邊,那樣狂喜的看著在熟睡中的柏霈文,她忽略了醫生對她的稱
  
  呼,也忽略了醫生對她的道別,她衹是那樣欣慰的、那樣帶笑又帶淚的看著柏霈文。這樣不
  
  知看了多久,她纔突然醒悟的衝到電話機邊,她必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亭亭!立刻告訴她
  
  們。她撥通了號碼,立即,那面傳來了愛琳的聲音:“怎樣了?”“哦,他會好!”她喘息
  
  著說:“醫生說沒有危險了!你告訴亭亭一聲吧!等會兒你帶亭亭來嗎?”
  
   “哦,可能,或者。”愛琳的聲音有些特別。“總之,現在大傢放心了。”“是的。”
  
  含煙不能掩飾自己語氣裏的興奮:“醫生說,他很快就會復元,他現在睡著了。”
  
   “好的,”愛琳輕聲說:“那麽再見吧!”
  
   “再見!”挂斷了電話,她坐回到床邊的椅子裏,凝視著柏霈文,她現在已經了無睡
  
  意。撫平了柏霈文的枕頭,拉好了他的棉被,她深深的、深深的望著那張飽經憂患的臉龐。
  
  然後,一層烏雲輕輕的、緩緩的、悄悄的移了過來,罩住了她。哦,天!她曾對他有怎樣的
  
  允諾!有怎樣的招供!而事實上呢?她將如何嚮愛琳交代?愛琳,她同樣有權占有她的丈夫
  
  呀!哦,天!問題何嘗解决了?她曾對愛琳保證過她將離去,她曾發誓要成全另一份婚姻,
  
  而現在,自己對霈文說了些什麽?永不分開!永不離去!但是……但是……但是……愛琳又
  
  將怎樣?
  
   她的心混亂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煩躁不安了!她眼前浮起了愛琳那對冒火的大眼睛,耳
  
  邊似乎聽到了她那壞脾氣的指責與詬駡。呵!無論如何,愛琳畢竟是個合法的妻子,自己衹
  
  是個天涯歸魂而已!而現在,而現在……到底自己將魂歸何處呢?柏霈文在枕上蠕動,吐出
  
  了兩聲輕輕的囈語:
  
   “含煙?含煙。”她把頭湊過去,含淚望著那張依舊蒼白的臉。呵,霈文,霈文,郎情
  
  如蜜,妾意如綿,為什麽好事多磨,波折迭起?我們已經經過了十載相思,和兩次生離死別
  
  的考驗,難道直到今天,仍然必須分手?呵,呵,霈文!難道我們竟無緣至此?
  
   她把手伸到唇邊,下意識的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思緒越來越像一堆亂麻,越整
  
  理就越凌亂,而她的感情卻越來越強烈,越鮮明,她不願離開他!她愛他!就這樣,她坐在
  
  那兒,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門上傳來了輕微的敲門聲。
  
   她跳起來,愛琳來了,她知道。她將退開了,那個“妻子”來了。她嘆息,無奈的走到
  
  門邊,打開了房門。立刻,她呆了呆。門外,是亞珠牽著亭亭,沒有愛琳的影子。她奇怪的
  
  問:“太太呢?”“她走了!”亞珠說:“她把她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她說她不再回來
  
  了!”“什麽意思?”她瞪著亞珠。
  
   “我也不知道,她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亞珠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含煙狐疑的接
  
  了過來,看看封面,上面寫的是:“章含煙女士親展”庭院深深59/59
  
   她握住了信封,好一陣心神恍惚。然後,她把亭亭拉了進來,吩咐亞珠仍然回傢去料理
  
  傢裏的事。關上房門,她叫亭亭不要驚醒了柏霈文。亭亭乖巧的點頭,這孩子,自從知道父
  
  親脫險後,就已經笑逐顔開了。搬了一張椅子,她坐在柏霈文的身邊,安安靜靜的看著他,
  
  一聲大氣也不出。含煙坐回到椅子裏,迫不及待的,她拆開了愛琳的信。首先,她抽出了一
  
  張信箋,上面是這樣寫的:
  
   “含煙:真奇怪!我今天會寫信給一個有這個名字的女人!
  
   含煙,含煙!我必須承認,這名字始終是我所深惡痛絶
  
   的,是我愛情生命上的一個惡瘤,但是,現在,我寫這
  
   封信的時候,上帝知道!我已經不再仇視你了,奇怪嗎?
  
   含煙?記得那天晚上,你在我屋裏,我們曾經第一次開誠
  
   布公的談過,你告訴我,你不再愛霈文了,‘懇求’我
  
   留下,你說,他還會愛上我,我不該輕易的放掉了我的
  
   愛情。啊,含煙,你說服了我。(現在想來,我是有點
  
   傻氣的,不過,你比我更傻!)於是,我留下,徒勞的
  
   去築我那堵愛情的墻。但是,含煙山莊的鋼架都竪了起
  
   來,我這堵墻卻依然連地基都沒有!含煙!我慚愧!我
  
   不是個好的建築師!於是,我發現了,我在他心中根本連一絲一毫的地
  
   位都沒有,我永不可能走進他的心靈,今生,今世,連
  
   來生,來世都不可能!他心裏衹有你!等到車禍事件發
  
   生以後,我就更明白了。含煙,你欺騙了我,你愛他遠
  
   勝過我愛他!既然你如此愛他而肯退讓,衹為了我一時
  
   醉後失言!你這樣的胸襟,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含煙,
  
   你折服了我。今晨,我無意間在你的教科書中看到一張紙條(隨
  
   函附上),一切十分鮮明了!你的心願、你的意圖也表
  
   明無遺。霈文是對的,我留下,是三顆心靈的破碎,我
  
   離開,是一個家庭的團圓!所以,我走了!永遠不再回
  
   來了。告訴他,我不要工廠,我不要金錢,我什麽都不要
  
   了!我並不窮睏,這些年來,我手邊也積了不少錢,我
  
   會過得很好。也不必為我難過,誰知道命運怎樣安排呢?
  
   說不定離開霈文以後,我會找到一份真正屬於我的愛
  
   情,建立起我的‘含煙山莊’!
  
   再見了!含煙。我承認,當我寫這封信時,我心中
  
   酸楚。但是,我也有份快感,我想,最起碼,我走得漂
  
   亮!我做得瀟灑!最後,我祝福你們。請珍惜你們這份好不容易得來
  
   的幸福吧!有位作者最喜歡在書中提兩句話,是:‘
  
   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是前生註定事莫錯姻緣!’我也
  
   將這兩句話送給你們!再祝福你們一次!
  
   愛琳”
  
   一口氣將這封信看完,含煙說不出她心中的感覺,衹覺得心靈悸動,而熱淚盈眶。再拿
  
  起那個信封,她抽出的是一張愛琳已簽好名、蓋好章的離婚證書。另外,那裏面附了一張紙
  
  條,打開來,竟是含煙在一個多月前,隨意寫下的那首小詩:“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
  
   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
  
   兩個世界,幾許癡迷?
  
   十載離散,幾許相思?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聽那杜鵑在林中輕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是的,她已經歸來了,從另一個世界裏歸來了。她捧著那些信封信箋,俯身嚮柏霈文。
  
  剛好霈文醒來,他用擔憂的聲音喊:“含煙?”“是的,我在這兒呢。”她用帶淚的、輕快
  
  的聲音回答。一面緊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她把亭亭——那個滿臉驚詫的孩子——也緊擁在
  
  懷中。三顆頭顱緊靠在一起,不,是三顆心緊靠在一起。
  
   於是,我們的故事完了。
  
   於是,新的含煙山莊建造了起來,比以前的更華麗,更雅緻,更精美。因為,除了用磚
  
  頭石塊建造以外,這山莊還用了大量的愛——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華屋。
  
   於是,在一個新的、五月的清晨,那些在山坡上採茶的姑娘,都不由自主的擡起頭來,
  
  對那棟樹木蔥籠、花葉扶疏的花園望去。因為,在那庭院深深之處,正飄出一個小女孩銀鈴
  
  似的笑聲和高呼聲:“爸爸,媽!你們藏在那兒呀?好,給我抓到了!”
  
   接著,是一大串的笑聲。和一個孩子快樂的歌聲:
  
   “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裏拿著小皮
  
  鞭,心裏真得意,不知怎麽嘩啦啦啦,摔了一身泥!”快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採茶的姑娘們
  
  都相視而笑,連那站在一邊監工的高立德,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
  
   含煙山莊的歌聲仍然繼續不斷的飄出來,飄出來,飄出來……從那深深庭院中飄出來,
  
  從那愛的世界裏飄出來。飄到好遠、好遠、好遠的地方!
  
   這是一個溫馨的、有情的世界,不是嗎?——全書完——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黃昏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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