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昨夜之燈
  燈,永不熄滅的燈;
  每一盞燈後,有一個故事。
  這裏有雪珂對葉剛無法抑止的熱情,
  有葉剛不能愛,不敢愛的痛楚,
  也有唐萬裏對雪珂無悔的等待。
  三個年輕熱烈的生命,
  在想愛、不能愛、等待愛之間
  他們的故事該如何上演?如何結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一章
  裴雪珂站在那傢舉行婚禮的餐廳前,情緒紊亂的望着門口那塊大大的紅牌子,上面貼着醒目的金字:
    “徐林府聯姻”
  她瞪着那金字,即使已經來到了餐廳門口,她還在猶豫着是不是要走進去。看看腕表,已經快七點鐘了,六時行禮,七時入席,那麽,現在大概早已舉行過婚禮了。可是,不,有人出來點燃鞭炮,一串爆裂聲夾雜着彌漫的煙霧和火藥味對她撲面而來,她纔驚覺的醒悟到婚禮剛開始。“遲到”是中國人的“習慣”。她挺直背脊,下意識的深呼吸了一下。進去吧!裴雪珂!她對自己喃喃自語着。這是“徐林”府聯姻,輪不到你姓裴的來怯場!徐林府聯姻,徐遠航娶了林雨雁。林雨雁,雨雁,雨中的雁子,帶着涼涼的詩意的名字,帶着涼涼的詩意的女孩!林雨雁,林雨雁,你怎麽會嫁給徐遠航?結婚進行麯喧囂的響了起來,聲音直達門外。哦,這是婚禮。
  裴雪珂覺得自己的眼眶不爭氣的發熱了,在這結婚禮堂外掉淚未免太沒出息,太丟人現眼了。進去吧,裴雪珂。你應該有勇氣參加這婚禮!終於,她推開門,走進了那大廳。立刻,她被喧鬧的人聲和人潮所淹沒了。那麽多人,那擁擠的酒席一桌一桌排列着,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的在走道上穿梭,找位子。挂着紅綢當“招待”的親友們,把每位來賓硬塞進每個桌子的空隙中。她舉目四望,大傢都忙着,似乎沒人註意到她的存在。好,她暗中鬆了口氣,希望沒人認出她來,希望碰不到熟人,希望找到個安靜的位子……老天,希望根本沒來參加這婚禮!她低俯着頭,用皮包半遮着下巴,擠進了那都是賓客的走道,眼光悄悄的巡視;有了,靠墻角那桌的客人還沒坐滿,而且,全桌的人都是陌生的。她擠過去,終於,她找到個背靠着墻的位子,她坐了下來。
  她總算來了,她總算坐定了。她就幹脆擡起頭來,去看那對新人了。婚禮正舉行到一半,證婚人主婚人都早已蓋過章,新郎新娘也早就行過無數三鞠躬了。現在,證婚人正在緻詞。什麽百年好合相敬如賓的一大套陳腔濫調。裴雪珂努力去看新郎新娘,從她這個角度,衹能看到新郎新娘的側影,兩人都低俯着頭,新娘那美好的小鼻頭微翹着,白色婚紗禮服下,是個纖小輕盈,我見猶憐的身材。新郎在悄悄的註視新娘。該死!裴雪珂咬緊嘴唇,手下意識的握着拳,指甲都陷進了肌肉裏。隔得那麽遠,裴雪珂仍然可以感到新郎那霧霧的眼神裏,帶着多麽熾熱的感情,仍然可以看出那眼角眉梢所堆積的幸福。有這麽幸福嗎?真有這麽幸福嗎?確實有這麽幸福嗎?徐遠航,這就是你一生裏所要的嗎?唯一追求的嗎?真正渴望擁有的嗎?徐遠航?真的?真的?
  她用手托起下巴,呆呆的,癡癡的,定定的,忘形的註視起新郎新娘來。證婚人冗長的緻詞終於完了,一片捧場的掌聲響了起來。然後,介紹人說了幾句俏皮話,主婚人又說了些什麽,來賓還說了些什麽……裴雪珂都聽不到了,那些緻詞全不重要,全是無聊的。她衹盯着新郎新娘看。看他們中間那層飄浮氤氳的幸福感,很抽象,很無形,很縹緲……可是,她卻看得到!她帶着種惱怒的、嫉妒的情緒,去體會他們之間的默契與溫柔。溫柔,是的,再沒有更好的兩個字,來形容徐遠航渾身上下所披挂的那件無形大氅了。溫柔。這麽多的來賓,這麽零亂的場合,這麽喧鬧的人聲……都不影響他。他挺立在那兒,篤定從容,莊重鎮靜,而且溫柔。
  裴雪珂看着,定定的看着,眼裏真的有霧氣了。
  一聲“禮成”,然後是震天價響的鞭炮聲,音樂聲,鼓掌聲……一對新人轉過身子來,在漫天飛舞的彩紙屑中往休息室走去。裴雪珂本能的往後縮了縮身子,不想讓新郎新娘看到她,立刻,她發現自己的動作很多餘,新郎新娘彼此互輓着,踩在屬於他們兩個的雲彩上,他們根本沒看到滿廳的賓客,他們更沒有看到縮在屋角,渺小、孤獨的她。
  新人退下,酒席立刻開始。“上菜碗從頭上落,提壺酒至耳邊篩”。侍者都是第一流的特技演員,大盤子大碗紛紛從人頭上面掠過,落在桌面上。汽水、可樂、果汁、紹興酒……註滿每人的杯子。裴雪珂望着面前的杯子,神思仍然飄蕩在結婚進行麯的餘韻裏。在這一刻,她幾乎沒有什麽思想和意識,衹感到那結婚進行麯的音浪,有某種燒痛人的力量,像一小簇火焰,燒灼着她心髒的某一部份,燒得她隱隱痛楚。
  “請問,”忽然間,她耳邊有個聲音響了起來。“你喝什麽?汽水?果汁?還是來杯酒?”
  她驚覺過來,像被人從夢中喚醒。她回轉頭,第一次去看身邊坐的人。立刻,她覺得眼睛一亮,怎麽,身邊居然有如此“出色”的一位“人物”!那是一位男士,有很濃密的頭髮,一張有棱有角的臉,下頦方方的,眉毛黑而重,眼睛很大,眼珠在煙霧騰騰中顯得霧霧的,鼻子不高,鼻梁卻很挺,嘴巴寬而有個性。他正盯着她看,眼光有些深沉而帶點研判性。他並不掩飾自己對她的註意,絲毫都不掩飾,太不掩飾了。她陡的發覺到,自己必然失態了很久,一屋子都是高高興興參加婚禮的人,唯獨她寂寞。這男士顯然已經狠狠的研究過她一陣子了,纔會開口和她說話。她為自己的失神有些狼狽,有些不安。不過,她恢復得很快,在陌生人面前,她很能武裝自己。“可樂。”她微笑,禮貌的笑。“謝謝你。”
  那男士為她倒滿了杯子,也禮貌的笑了笑。一面,他為她拿了一湯匙的鬆子,和兩個蝦球。
  “吃一點吧!”他說,好像他是主人。“結婚酒席很難吃飽。何況,不吃白不吃。”“謝謝,我自己來。”她慌忙說。新奇的看他一眼,對於他那句“不吃白不吃”倒很有同感,既來之,則吃之!她對滿桌掃了一眼,沒有一個熟人,不吃白不吃!她為自己拿了每樣菜。轉過頭,她看他,搭訕着想問他要吃什麽,這纔發現,他雖然叫她“不吃白不吃”,他自己的盤子裏卻空空如也。而且,他現在既不提筷子,也不倒飲料,反而慢騰騰的點燃了一支煙,深抽了口煙,他的眼光不再看她,也不看桌面,卻直勾勾的、出神的望起前方來。煙霧從他鼻孔中裊裊噴出,立即繚繞彌漫開來。他眼神中有某種專註的神采,使她不得不跟蹤他的視綫看去。立刻,她微微一震,原來,新郎新娘已換了服裝,從休息室裏走出來了。
  賓客們有一陣騷動,碗筷叮當聲搭配着掌聲。裴雪珂看着新娘,她換了件水紅色長旗袍,胸前綉着一對銀雁,下襬上綉着一叢銀色蘆葦,好設計!裴雪珂幾乎想喝采,怎麽想得出來,林雨雁!她把自己的名字暗藏在旗袍中,又包含了“比翼雙飛”的意義,而且,那水紅色緞子配着銀絲綫,說不出來的雅緻,說不出來的脫俗!再加上,雨雁那頎長的身材,不盈一握的腰肢,窄窄的肩,和那披垂着的如雲長發……天!她真美!她的臉龐也美得脫俗,不像一般新娘濃妝豔抹,她的妝很淡很淡。越是淡,越顯出她的青春,越是淡,越顯出她的嬌嫩。她看起來那麽年輕,似乎衹有十六歲。雖然,裴雪珂知道林雨雁和她是同年生的;今年二十歲。
  她很費力纔把眼光從雨雁身上移到新郎身上,在林雨雁那清純靈秀的美麗之下,新郎似乎沒有什麽特別出色之處。除了他那份醉死人的溫柔。他是酒!他是杯又醇又夠味的酒!他渾身都散發着那種酒的力量。酒。裴雪珂苦澀的想着,酒的力量很神奇,從遠古到今天,歷史的記載上都有酒。酒讓人醉,酒讓人迷,酒讓人喜歡,從古至今,由中而外。酒的力量超越時空,無遠弗屆。
  那對新人姍姍然走過走道,走嚮遠處的首席上去了。裴雪珂終於收回了視綫,心裏酸酸的,亂亂的。她勉強的集中精神,想起隔壁那位男士來了。回過頭,她想說什麽,卻驀然發現,他面前的碟子裏依然空無一物,而他那深沉的目光,依舊幽幽邈邈的追隨着那對新人,沉落在遠方的紅燭之下。他抽着煙,不停的抽着,把煙霧擴散得滿桌都是。他那濃眉底下,專註的眼神裏盛載了令人驚奇的寥落。噢!裴雪珂由心底震動。一屋子高高興興參加婚禮的人,怎麽唯獨你寂寞?
  冷盤撤下,熱炒上場。
  熱炒撤下,魚翅上場。
  魚翅撤下,烤鴨上場。
  裴雪珂不再研究新郎新娘,她看着隔壁的陌生人。當烤鴨再被拿下去,換上糖醋黃魚的時候,她忍無可忍的開了口:
  “你真預備抽一肚子煙回去?把雞鴨魚肉都放掉?”
  他收回了目光。好不容易,他看到她了。
  “別說我,”他哼了一聲。“你也沒吃!”
  真的。他提醒了她。她盤子裏依然衹有那幾樣菜,而且都原封未動。她看看盤子,看看他。看看他再看看盤子,心裏有點迷惑,有點驚奇,有點混亂。
  “你姓什麽?”他忽然問,靠在墻上,伸長了腿,又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是男方的客人,還是女方的客人?”
  “我姓裴,”她爽快的回答,盯着他。“我是男方的客人,你呢?”“女方的。”他答得很簡短。
  “嗯。”她喝了一口可樂,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餓,衹是口幹,想喝水。空氣太壞,何況,有人拚命抽煙,想製造空氣污染!“新娘很漂亮。”她輕聲說。
  “不僅僅是漂亮,”他說,一縷細細的煙霧從他嘴中噓出來,慢騰騰,輕柔柔,若有若無的從人頭上掠過去,飄散了。“她很有氣質,很純潔,很細緻,很脫俗,……衹是,她追求的,仍然是世俗的,最平凡的東西!”
  “呃,”她怔了怔,有些發愣,她瞪着眼前這男人,老天,這男人的眼光多深邃,多幽暗,多含蓄,又多鎮定,在這麽多賓客間,他身上怎會有種“遺世獨立”的、超越一切的“東西”?這“東西”是什麽?何以名之?“高貴”?是“高貴”嗎?她不能肯定。唯一肯定的,是他有那麽種說不出來的吸引人的地方,與衆不同的地方。“怎麽說?”她追問。不由自主的盯着他那帶着抹沉思意味的眼睛。“怎麽說?什麽是最世俗和最平凡的?”“婚姻,”他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眼光從一對新人身上掠到大廳之中,很快就掃過了滿堂賓客。“你看看今天的來賓吧!看看這些人!大傢彼此不認識,衹為了兩個傻瓜要把自己拴在一起,我們就跑來喝喜酒!喜酒!哼!”他從鼻孔中不滿的輕哼着。“天下沒有比婚姻更無聊的遊戲!喜酒,它不一定是個喜劇的結束,很可能是個悲劇的開始!”
  “噢!”她有些震動,同時,也有股憤怒與不平從胸中直接的涌出來。她代徐遠航和林雨雁生氣,怎麽會請了這樣一位在婚禮上大放厥詞,說各種“不吉利”的言語,目中無人而又魯莽的傢夥?“你如果討厭婚禮,你就不必來參加!犯不着去咒別人!”“哦!”他啞然,神色一正,眼光立刻從大廳中收回,集中到她臉上來了。一時間,他的眼神和面容都變得相當嚴肅,相當正經了。他註視她,再一次,他在狠狠的,仔細的,毫無忌憚,也毫不掩飾的研判她。她覺得自己臉孔上所有的優點缺點,以及情緒上所有的矛盾紊亂……都無法在他的眼光下遁形了。“我並不要詛咒任何人!”他坦直的、認真的說:“我衹在討論婚姻的本身。你太年輕,你還不懂得人生的復雜,你知道……新郎並不是第一次結婚,你是男方客人,當然知道!”“嗯!”她哼着。“怎樣呢?”
  “他離過婚。”他再說。
  “嗯,”她又哼了聲。“怎樣呢?”
  他微俯下頭,審視她的臉龐。
  “這是你的口頭語嗎?”他問。
  “什麽?”“怎樣呢?”他重複這三個字。“你說‘怎樣呢’像在說口頭語。你的眼睛和表情已經同意了我的觀點,你衹是習慣性的要說一句怎樣呢!怎樣呢?”他搖頭。“沒怎樣。在結婚證書上蓋章不能保障愛情,徐遠航應該瞭解,卻一做再做。林雨雁天真幼稚,傻裏傻氣的披上婚紗……”他更深刻的搖頭。“無聊的遊戲!”“不要隨便批評!”她忽然生氣了。這陌生人是誰?不論他是誰,他無權在婚禮中貶低新郎。更無權對一個像她這樣“素昧平生”的女客談及新郎的過去歷史。太過份了!實在太過份了。何況,徐遠航不是魔鬼,林雨雁也不是“誤入歧途”的聖女。婚姻是雙方面的“捕捉”,徐遠航纔是林雨雁的獵獲物呢!“少為林雨雁抱不平!”她惱怒的說:“她能捉住徐遠航,是她的本領,能讓徐遠航心甘情願走上結婚禮堂,是她的聰明。在這婚姻裏,她有損失嗎?她有嗎?”
  “呃,”他怔了怔,直視她。“你的火氣很大。”他率直的說。率直的再問了三個字:“怎麽了?”
  她睜大眼睛。“什麽怎麽了?口頭語嗎?”
  “噢!”他忽然笑了。她愣住了。第一次看到他笑,她必須承認,他的笑容很動人。這個男人,確實很“出色”!她一生裏,還沒碰到過第一次見面就讓她迷惑的男性。“你在生氣。”他說,收起了笑容。“從你悄悄溜進禮堂,像個小偷似的溜到這兒坐下,我就註意了你,你一直落落寡歡,像你這麽……這麽……”他深思的要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這麽‘出色’的女孩!……”她震了震。出色?唉!他怎能用“出色”兩個字來形容她,太“重”了。唉!她喜歡這兩字!唉!她是個多麽虛榮的女孩,會被一個陌生人打動!唉!她凝視他,他眼中更多添了幾許專註。“你不該一個人來這兒!”他繼續說。“你在生氣,為什麽?你在生林雨雁的氣。她怎麽得罪了你?”他坦率的問,坦率得讓人無法抗拒。“因為她嫁給了徐遠航!”她不經思索的衝口而出。立刻,她後悔了,把嘴巴緊緊的閉住,她有些慌亂的看着他。怎麽了?自己發癡了嗎?這句話是不該說也不能說的,何況在“女方客人”面前?她張大眼睛,心思驀然間跑得很遠。上學期上心理學,教授說言語由大腦控製,見鬼!言語和大腦無關,它由“情緒”控製!他瞪着她,很仔細的看她,好像要讀出她這句話以外的故事。她以為他真能讀出來,就更加慌亂了。她呆愣愣的坐着,一時間,腦子拒絶去接觸眼前這個場面,也拒絶去接觸眼前這個人。但是,她知道,時間不會為她停駐,婚禮的每一步驟仍然在進行中。賓客又騷動了,掌聲又起了。她突然驚醒過來,發現新娘又換了新裝,一件曳地的晚禮服,由大紅與金綫相織而成,華麗如火。而新郎攙着她,正挨桌敬酒。每到一桌,就引起一陣歡呼叫嚷,眼看着,就要敬到自己這一桌來了。
  身邊的男士忽然熄滅了煙蒂,很快的,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看,我們在他們來敬酒以前,先溜掉吧!”
  真的!完全同意!她立刻站了起來。必須溜掉,必須在這對“新人”來敬酒以前溜掉。否則,她不知道自己那由“情緒”控製的舌頭會吐出些什麽失禮的句子來。她看了他一眼,在這一瞬間,覺得這位陌生人實在是“解人”極了。他握住她的手腕,帶着她穿過觥籌交錯、笑語喧嘩的人群,小心的為她拉開那些擋路的圓凳,把她一口氣帶出餐廳,帶到街燈閃爍的街頭來了。迎着涼爽而清新的夜風,她忍不住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連吸了好幾口氣。挺了挺背脊,覺得剛剛的婚禮,像一場災難,她總算逃離了那災難現場。她走着,在那鋪着紅磚的人行道上走着。腳步逐漸放慢了。
  “裴什麽?”他忽然問。
  她一驚,纔發現他仍然握着她的手腕,衹是,握得很輕,握得很有禮。不,不是“握”,而是“扶”。她回頭好奇的看看他,夜色中,他鼻梁上有一道光,眼睛閃亮,街燈就閃在他頭頂上,把他的頭髮都照亮了。他有一頭很黑很濃密的頭髮,那對眼睛……唉!他有對很生動很明亮的眼睛!唉!他真是非常非常“出色”的!
  “裴雪珂!”她機械似的回答。“同學們都叫我小裴。”
  “還在念書嗎?”“大二。輔大,大衆傳播係。”她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就差沒報上生辰八字。“裴雪珂,小裴。”他自語似的念着。
  她站定了,擡頭仰望他,他比她高了一個頭,她覺得自己頗為渺小。“你呢?”“葉剛。”他直望着她。“樹葉的葉,剛強的剛,聽過這名字嗎?你可能聽過!”“你是名人嗎?”她有些錯愕,有些慚愧,她為自己的無知抱歉。“兩個字分開,常常聽到看到,兩個字在一起,不太認得。”他更深的看她,眼底閃爍着光芒。
  “沒關係,你現在認得我了。”他溫和的說,溫和而有氣度,似乎原諒了她的無知。
  “我為什麽應該聽過你的名字?”她坦白追問。
  他站着,背靠着街燈,他的眼光深沉,燈光下,黝黑的皮膚被染白了。他唇邊浮起一個古怪的表情,像笑,但,不是笑,是一種近乎苦澀和自嘲的表情。
  “因為我們兩個一起參加了那場災難。”他說,他用了“災難”兩字,使她心頭一陣悸動,對他而言,那婚禮也是一場“災難”嗎?“我認為,你或者聽過我的名字,並不是說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我還是不懂。”她睏惑着。
  “認得雨雁的人都知道我。”
  “我不認得林雨雁。”“你衹認得徐遠航?”“是。”她苦惱的舔舔嘴唇。“你,顯然也衹認得林雨雁。”
  “為什麽?”“因為——認得徐遠航的人都知道我。”
  他眉頭微蹙,身子僵直。然後,他們重新彼此打量,重新彼此估價,重新彼此猜測,也重新彼此認識……好一會兒,他纔啞啞的開口:“我們最好都挑明吧!徐遠航是你什麽人?”
  “先回答我,林雨雁是你什麽人?”
  “你早就猜到了,”他沉聲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定睛看他,認真的看他。
  “你是說——”她不相信的瞪着他。“徐遠航把她從你手中搶走了。”“可以這麽說。”
  她愕然,潛意識裏,或者有這種猜測,明意識裏,卻無法有這種認可。她擡起頭,由上到下的打量他,從他那頭頂閃光的發絲,一直看到他那踢損了皮的鞋尖。然後,又從他的鞋尖,再看到他的臉。那寬寬的額,平滑,沒有皺紋。他有多大?看不出來,她從來就看不出男人的年齡!可是,他還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那寬闊的肩,挺直的背脊,平坦的腹部,長長的腿……她雖看不到他的內涵,起碼能看到他的外表。他是優秀的!而徐遠航居然把林雨雁從他手中搶走了。徐遠航是酒,酒能讓人醉,超越時間,無遠弗屆!
  “輪到你了。”他打斷她的冥想。“不要這樣盯着我看!我輸得起!”他挑起眉毛,眼光認真的看着她。
  “嗯。”她哼着。“你輸得起,我也看得出來。”
  “你呢?”他追問:“難道是徐遠航的女朋友?”
  “不。”她清晰的吐出來。“完全不是!”
  “哦?”他疑問的。“不是?”他傻傻的問。
  “不是。”“那麽,你……暗戀他?”
  “不是。”“不是?”他咬嘴唇……“那麽……”
  “我是他的女兒!”她更清楚的說。
  “什麽?”他驚跳着。“不是!”他叫着。
  “是!”她有力的回答。“徐遠航是我父親!你既然知道他離過婚,怎麽不知道他有個已經念大學二年級的女兒!我從小跟媽媽,所以也跟媽媽姓裴。我反對林雨雁,因為她太小,她和我一樣大!我不能接受這件事……”“唔,”他哼着。“我也不能接受這件事!別告訴我,徐遠航已經有一個像你這麽大的女兒!不可能!”
  “絶對可能!”她肯定的說。“因為我在這兒!難道你不知道,我爸爸已經四十五歲!”
  他的頭往後仰,靠在路邊的電綫桿上。
  “現在,我有些輸不起了。”他說。
  她站在他面前,凝視他。
  他們彼此凝視着。然後,他忽然站直了身子,丟掉了手中的煙蒂。他擡了擡頭,挺了挺胸,深呼吸了一口空氣,他振作了一下,強作歡顔,他笑笑說:“你猜怎麽?我想找個地方喝杯酒!”
  “哈!”她皺眉,又聳了聳肩。“在剛剛離開酒席之後,你想喝酒?”“是。”“正好,”她點點頭。“我也想找個地方,好好的吃它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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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傢餐廳舒服多了。足足有二十分鐘,他們兩個什麽話都不說,衹是埋着頭苦吃,兩人都吃得很多,他報銷了一整客快餐,她吃掉了一大盤咖哩雞飯。然後,他們兩人的氣色和精神都好多了,裴雪珂再一次證實自己的看法,原來精神上的委頓也受肉體的影響,怪不得害憂鬱癥的人十個有九個是瘦子。
  咖啡送來了,咖啡真好,咖啡的香味就有提神和振奮的作用。她機械性的在咖啡杯裏丟進兩塊方糖,倒了牛奶,用小匙攪動着。她註視着那杯裏的漣漪和漩渦,不用擡頭,她知道他又抽起煙來了,霧緩慢的遊過來,和咖啡的熱氣攪在一起,兩種香味混淆着;咖啡和煙,她皺着鼻子嗅了嗅,奇怪,咖啡和煙,這兩種香味居然有某種諧調,某種令人安寧的諧調。“我真弄不懂你,”他忽然開了口,聲音不大,卻仍然嚇了她一跳。“你幹嘛去參加那個婚禮?我打賭你……父親,呃,那位徐老先生並不希望你在場來提醒他有多老!幸虧我把你帶走了,否則,你預備在那兒幹嘛?等着喊雨雁一聲媽媽?”
  “不許說我爸爸是老先生!”她挑釁的說,瞪圓了眼睛。“你自己也知道,爸爸不老。他成熟,穩重,風度翩翩。親切,儒雅,而且溫柔。非常非常溫柔。他這種溫柔氣度,使他成為一位國王,他是事業的成功者,情場的成功者。”她瞪着他。“你不要輸不起!”他回瞪她,噴着煙霧,眼神裏有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是個矛盾而古怪的女孩!”
  “怎麽?”“你帶着滿腹怨氣去參加那婚禮,你恨你父親,你恨林雨雁,可是,你也受不了別人駡他們。”
  “是,”她直視他。“我受不了。”
  他皺皺眉,斜睨她,忽然撲近她,仔細看了看她的眼睛和面龐。“喂,小裴,”他說:“你確定那位徐遠航是你父親嗎?你有沒有弄錯?如果你說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比較容易接受。”
  “他是我父親!”她認真的說。“不過我六歲就離開他了,媽媽和他離婚的主要原因,就因為他永遠有女朋友,永遠受異性的歡迎。媽媽常說,爸爸是不該結婚的,可是,他居然又結婚了!這就是我弄不懂的原因!他大可以和林雨雁交朋友,同居,衹要不結婚……”
  “雨雁不是那種女孩。”葉剛低沉的說。“她不是。她出身自書香之傢,有太良好的教養,太多傳統的教育,再加上滿腦筋其笨無比的道德觀!如果她肯和男人同居,就輪不到你父親來娶她了!”“你在暗示什麽?”“我不暗示,我明講。如果我肯娶雨雁,如果我肯和她走上結婚禮堂,也就沒有徐遠航了!”
  “哦?”她轉動眼珠,揚起睫毛。“原來林雨雁是你不要的女孩,是你不肯娶的女孩,她無可奈何,想嫁人想瘋了,就抓上我爸爸來填空了?”她啜着咖啡,很可愛的去吹散那咖啡杯上的熱蒸汽。“葉剛,”她第一次叫這名字,居然滿順口的。“你猜怎麽?”“怎麽?”“你如果不是阿Q,你就根本沒輸!”
  “解釋一下。”“阿Q挨了打,就說:‘就算王八蛋打我的!老子不愛還手,如果我肯還手……’”
  “不必告評我阿Q是什麽,這個我還懂。”他玩着手裏的打火機,斜靠在沙發中,眼光幽幽的停在她臉上。“解釋下面一句。”“如果你不是阿Q,那麽,你說的都是真話。因為你不肯娶林雨雁,所以她另外擇人而嫁。那麽,你輸掉了什麽?一個你根本不真正想要的女孩?”
  他皺起了眉頭。“慢點!”他說:“你把‘要’和‘婚姻’混為一談了。這是最普通的錯誤,難道衹有結婚,纔表示你真正想要一個女孩?”她有些睏惑。“難道不是?”她反問。
  “當然不是!”他接口。“婚姻是人訂的法律程序,是男女兩個人彼此簽一張隨時可以解約的合約。戀愛要簽約,表示彼此根本不信任。如果彼此不信任,結婚有什麽用?你的母親曾經是徐遠航的太太,對嗎?而你,今晚參加了一個婚禮,眼看另一個女孩變成徐太太……哈!”他大大搖頭。“瞧!人類多麽會用各種方法,把彼此的關係變得復雜!製造矛盾,製造問題,製造痛苦,製造煩惱!你,”他深刻的盯着她。“就是一個例子!”“我想,”她舔舔嘴唇,蹙着眉。“我們在談你,而不是談我!”“哦,是的。”他自嘲的笑笑。“我們在談我。葉剛失戀記。”
  “你沒失戀,你沒有。”
  “我沒有?”他反問。“我覺得你沒有。”“你覺得?”他再反問。語氣很認真。
  “你……”她僕嚮他,把咖啡杯推遠了一些,她忽然有些熱切,熱切的想要說服他什麽,證明他什麽。“你並不真正想要林雨雁吧?你真正想要嗎?我覺得……像你這種男人,如果下定决心,真正要一件東西的話,你就不會失去。所以,我覺得,你實在沒有失去什麽。”
  他靜靜的看她。好一會兒沒說話。
  “你知不知道,”終於,他慢吞吞的開了口。“你是個非常非常可愛而善良的女孩!”
  她的臉孔驀然間發熱了。生平第一次,被一位男士如此直接了當的恭維,使她立刻羞澀起來。而和羞澀同時涌上心頭的,還有種微妙的喜悅和滿足感。
  “你有一些說服了我,”他低嘆着。“最起碼,你讓我覺得比較安慰。我想,在某一方面來說,你是對的……”他側着頭沉思,眼光忽然變得深不可測,變得凝重,變得遙遠起來。“我大概從來沒有真正要過林雨雁。”
  “我想……”她羞澀而直率的接口。“你這個人有些古怪,你大概沒有真正要過任何女孩吧?”
  “叮”然一聲,他手中的打火機掉到地上去了。他彎下身子,去拾起打火機。等他再直起身子的時候,他臉上整個的綫條都變了。他的眼光倏然冷漠,嘴角嚮下垂,露出唇邊兩條深深的紋路,他的眉頭蹙着,眉心竪起了好幾道刻痕。他的眼睛在燈光的照射下,變得灰蒙蒙的,眼珠不再烏黑,而轉為一種暗暗的灰褐色。他的背脊挺得筆直,臉色裏的溫暖、真摯,和那種一見如故的熱情,突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知為了什麽,像有個鐵製的面具,對他當頭罩下,他忽然武裝起來了。全身全心都武裝起來了。他開了口,聲音冷冷的如冰鐵鏗然相撞:“你想幹什麽?對一個陌生人追根究底?你一嚮都這麽有興趣研究初認識的人嗎?你不覺得你太隨和,隨和得過了份嗎?”她如同挨了一棍,睜大眼睛,她不信任的盯着他。他說些什麽?他怎能在前一分鐘贊美她,立刻又在後一分鐘羞侮她!他怎麽如此易變、易怒,而又難以捉摸?陌生人,是的!這是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居然跟他走出一傢餐廳,再走進另一傢餐廳?她是太隨和了!太容易相處了!隨和得近乎隨便了!她頓時就漲紅了臉,鼓起雙頰,她從座位上直跳起來,跳得那麽急,差點打翻了咖啡杯。她拿起手提包,一語不發,轉身就要往外走。他跟着跳起身子,說:
  “你吃飽了?要走了?”
  她收住腳步,訝然看他。難道他以為她要騙他一頓吃喝嗎?世界上怎有如此可惡的人呢?她劈手就去搶他手裏的帳單,怒氣衝衝的說:“我們各付各的帳!”“悉聽尊便!”他淡淡的說,讓開身子,讓她走在前面,一副冷漠,傲慢,高高在上的樣子。
  他是什麽人?自大狂?瘋子?阿Q?混帳!
  她咬牙,擡高下巴,直衝到櫃臺前面。他跟了過來,拿帳單看。他們很認真的分清楚帳,各人付了各人的。那櫃臺小姐一直對他們好奇的看着,又好心的笑着,大概以為他們是一對正在吵架的情侶。倒楣!真倒楣!她想着,參加什麽倒楣婚禮!遇到什麽倒楣人物!她真想對那櫃臺小姐大叫: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神經病!可是,不認識,你卻跟他有說有笑又吃又喝了啊!衝出了餐廳,夜風又溫柔的捲過來了。臺灣初秋的夜,是標標準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這種夜,是屬於年輕人的,這種夜,是屬於知己和情人的。可惜她身邊站着個神經病!神經病!是的,她回頭看,那神經病真的在她身後跟着呢!低垂着頭,他神思不屬的跟着她,臉上的冷漠已不知何時消失了,他半咬着唇,沉吟不語。有份難解的沮喪和落寞感,壓在他肩上,堆在他眉端,罩在他全身上下,涌在他眼底唇邊。就這麽走出餐廳的一瞬間,他又變了,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瞪他一眼,沒被他的外表蠱惑,她惱怒的嚷:“你跟着我幹什麽?不會走你自己的路嗎?”
  “噢!”他好像大夢初覺,擡起頭來,他看了看她,眼光是深切而古怪的。然後,他硬生生的轉過身子去,硬生生的拋下一句話來:“那麽,再見!”
  他背對着她的方向,大踏步的對那夜霧彌漫的街頭走去,身子有些僵硬,腳步有些沉重。街燈把他的背影長長的投在地上,越拉越長。這街燈,這夜霧,這背影,烘托出一種難繪難描的氣氛;有些孤寂,有些蒼涼。
  她站在那兒,目送着他的背影發怔。奇怪,剛剛她真恨死他,恨死他那突發的刻薄和莫名其妙。現在,她卻覺得有些同情他,同情他那突發的刻薄和莫名其妙。好一會兒,他的人已經走遠了,她纔回過神來。嘆了口氣,她被他那種蕭索、落寞和蒼涼所傳染,忽然就覺得有說不出的孤獨,說不出的惆悵,說不出的苦澀和迷惘。她開始沿着人行道,慢吞吞的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她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她本能的一回頭,葉剛煞住腳步,定定的停在她面前了。眼光直直的望着她。“我追過來,告訴你兩句話。”他說,聲音啞啞的,溫柔的,像夜風。她睜大眼睛,瞪着他,不說話。
  “第一句,我很抱歉。我並不是安心要讓你難堪,我突然間不能控製自己,你必須瞭解,你很好。”他眼光溫柔如水。“今晚,我很失常,表現惡劣,那都是……”他頓了頓:“那個婚禮的關係。”她繼續看着他,有些被感動了,心裏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在悸動,但她仍然固執的沉默着。
  “第二句,我很高興認識你。”他停了停,眼底掠過一絲近乎苦惱的、掙紮的、矛盾的神色。他吸了口氣,勉強的微笑。“我們絶對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卻在同一個婚禮中遇到了,我有我的失意,你有你的不滿。總之,在目前這一瞬間,我們絶對有相同的落寞感,對不對?”
  她閃動睫毛,眼眶微潤,仍然不開口。
  “所以,第三句……”
  “你說……衹有兩句話!”她忍不住開了口,心裏已完全軟化了。他那突發的刻薄,他那突發的神經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衹是這一刻的感覺,這種“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
  “我說過衹有兩句話?”他愕然的問,愕然得有些誇張,很可愛的誇張。“嗯,瞧,我今晚語無倫次,對數字都算不清了,虧我還是學電腦的!”“電腦?”她好奇的重複了一句,電腦是很遙遠的東西,很陌生的東西。“電腦,比人腦好一百倍的東西。”他說:“電腦是機械化的,沒有人腦的感性,也沒有人腦的痛苦。它不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哦?”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有些天真。“可是,電腦還是要人腦操縱。”“唔,”他哼着,笑意堆在唇邊。“你真是個很煩人的女孩子,反應又快,說話又直率。好了,不管我說了幾句話了,我追回來,主要是來告訴你,現在纔衹有九點鐘。我們各回各的傢,可能都有個很不好受的漫漫長夜。我想逃避,你呢?”
  她點點頭,被動的看着他。
  “那麽,去音樂城,好嗎?”他小心翼翼的問。“那兒可以跳舞,可以聽音樂。我們不必再談什麽,如果你認為我是阿Q,是瘋子,是神經病,是喜怒無常的自大狂,是什麽都沒關係!我們去跳舞,讓我們暫且忘記一些該忘記的事!”
  她驚訝的看他,這是什麽人?他會閱讀別人的思想嗎?“讀心人”。一本翻譯小說的書名。讀心人!這個人也是讀心人!他讀出她心中暗駡他的各種名詞。可怕!
  “怎樣?去嗎?”他再問。
  去嗎?當然要去!那怕以後再不相見,僅僅為了打發這個落寞而惆悵的夜,僅僅為了這相遇的緣分,僅僅為了他去而復返的一份誠意,僅僅為了他說了一句話、兩句話、三句話、四句話……這麽多句話,也值得去的!值得去的!
  於是,他們去了音樂城。於是,他們跳了一個晚上的舞。於是,他們也一起笑了,一起樂了,一起忘了一些該忘的事。總之,他們在音樂聲中,燈光之下,度過了一個安詳、溫柔,帶着點淡淡的憂傷,淡淡的哀愁,淡淡的酒意的夜晚。
  那夜晚還帶着點浪漫氣息的,淡淡的浪漫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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