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
月满西楼
  月明如画,风寒似水,美蘅闯入翡翠巢恩怨交织的家族史中,她是单纯去应征做秘书的工作?还是不知不觉踏入改变她命运的轮盘中?形与影、回旋、蓝裙子、月满西楼……十篇悬疑精彩、动人心弦的中、短篇小说,篇篇都娓述着一个浪漫、细腻的故事!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一章
   一九三九年的盛夏,两个风尘仆仆的青年,提着旅行袋,停在成都东门外的一栋庄院的大门前面。
  这儿已经算是郊区,大门前是一条碎石子铺的小路,路的两边全是油菜田。这时,油菜花正盛开着,极目望去,到处都是黄橙橙的一片。一阵风吹过去,黄花全向一个方向偃倒,飘来几缕淡淡的菜花香。这栋房子,却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在高大的树木之下,露出红砖的围墙,和苍灰色的屋瓦,看来静悄悄的,有种世外桃源的风味。
  两个青年站在那两扇黑漆大门外面,一个中等身材,剑眉朗目,鼻子端正,咧着张大嘴微笑着,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纺绸长衫,一般潇洒安闲的劲儿,虽然眉毛上都聚着汗珠,却仍然兴致勃勃的指手划脚的谈论着。另一个白皙颀长,眉头微蹙,眼睛黝黑深邃,带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前者正挑着眉毛,愉快的说:
  “绍泉,你看这油菜花如何?一到这儿,看到油菜花,就有一种农村的味道,比城市高明多了!”
  那个叫绍泉的青年一语不发,只落寞的笑了笑。前者在他肩膀上狠狠的击了一下说:“绍泉,我把你带到成都来,就是要治好你的单恋病,你一路上的阴阳怪气看得我都要冒火了,假如你再这样愁眉苦脸的,我可懒得理你了!”
  “谁叫你理我呢!”绍泉懒懒的说。
  “好,又算我多管闲事了!”那青年咧咧嘴,把手叉在腰上,摔摔头说:“绍泉,你等会儿见了我姑母和表妹,也是这样一副面孔,我姑母一定以为我在重庆胡闹,欠了你的债,所以你跟着我来讨债了。”绍泉笑了,说:“那么,宗尧,你要我怎么样一副面孔才满意呢?”
  “对!就是现在这样笑才好!”宗尧鼓掌说。
  “得了,你倒像个大导演的样子,我可不是演戏的。”
  “你看,你脑子里就只有演戏的,大概还在想你那个伟大的傅小棠。”“你又来了!”绍泉皱紧了眉。
  “好好,”宗尧连声说:“我以后再也不提傅小棠怎么样?来,我们该进去了。”宗尧在门上连拍了几下,用四川话高声叫着说:“老赵,快来开门!我来了!”
  绍泉望着宗尧说:“你这下可称心如意了,马上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见面了。”“得,”宗尧说:“你千万别拿我的表妹和我开玩笑,我那个表妹可不像傅小棠,人家怯生生的,碰到什么事都要脸红,你要羞着了她我可不饶你!”
  “你瞧你那副急相!”绍泉微笑着说:“到底事不干己就没关系,一碰到自己的事你也洒脱不起来了!”
  “我告诉你,绍泉。”宗尧说:“我和洁漪虽然从小青梅竹马玩大的,但是,至今也只停在‘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阶段,始终就迈不过兄妹感情的那条界线。”
  “为什么不迈过去呢?”绍泉问。
  “唉!”宗尧叹了口气:“你见着了她就明白。她纯净得像个一尘不染的仙子,我总觉得和她谈世俗的感情是污辱了她!”“别形容得太好,我可不信。”
  “你等着瞧吧!”宗尧说,接着又猛拍了几下门,大叫着说:“老赵!郎个搞的,叫了半天门都不来开!”
  随着这声叫喊,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个四川老仆的答应声:“来了!来了!”门立即开了,宗尧和绍泉马上就陷进了一阵热烈的欢迎中,随着老赵的一声高叫:
  “表少爷来了!”屋里迅速的就涌出好些人来,都是这屋中多年的丫环仆妇,把宗尧两人包围在中间,宗尧在这个肩上拍一下,那个胳膊上捏一把,大声的笑着叫着。接着,门里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雍容华贵,怡然含笑的走了过来,宗尧摆脱了这些人的包围,赶了上去,大叫着说:
  “姑妈,你给我准备了白糕没有?”
  “你看看,”那位姑妈笑着说:“还是这副猴相,永远像个毛孩子!进门什么都不问,就要吃的!这位是你的同学吗?”“对了对了,”宗尧拍拍头:“我忘了介绍了!”他拉过绍泉来说:“这是我在重大最要好的同学,宋绍泉。这是我姑妈,有一手最好的烹调本领,等会儿你就可以领教到。”
  绍泉跟着宗尧叫了声姑妈,微微有点腼腆的笑了笑。宗尧拉着绍泉向客厅里走,一面走,一面说:
  “姑妈,真的有吃的没有?我饿慌了,一路上坐那个木炭汽车,颠得人骨头都散了!”
  “吃的当然有……”姑妈笑着说,一面打量着宗尧:“不过……”“别说!”宗尧叫着说:“先增加体重!再减轻体重!”
  姑妈又笑又皱眉,说:
  “你这是什么话嘛?一点文雅劲儿都没有,念了半天大学,越念越小了!”宗尧回头对绍泉说:“你知道,我姑妈的规矩,远道而来,必须先洗澡才能吃东西,要把我们一路上增加的灰尘洗刷掉。其实,洗澡最伤元气,一路辛苦,再伤元气,岂不是想谋杀我们吗?”
  “看你这张嘴!”姑妈转头对绍泉说:“宋先生,宗尧在学校里也这么贫嘴吗?”“比这还贫呢!”绍泉笑着说:“他在学校里有个外号……”宗尧跳了起来,大叫:
  “绍泉!我警告你,不许说!”
  “什么事情不许说?”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通内室的门边响起了,声音虽然不大,却把全室的笑闹都压了下去。绍泉回头一看,顿觉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了强光一样,使人不由自主的身心一振。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穿着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刘海覆额,发辫垂腰,长长的睫毛盖着一对水盈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底下是一张柔和的小嘴,眉尖若蹙,眼角含颦,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致。她站定在那儿,一手支在门框上,眼睛温柔的停在宗尧的身上,嘴角逐渐的浮起一个浅笑。
  “在房里看书,听到一阵叽哩呱啦乱叫,就猜到是你来了。”她轻轻的说。“哈,洁漪,”宗尧招呼着。“快进来,我给你介绍。”
  洁漪走了进来,不大经意的看了绍泉一眼,随着宗尧的介绍,她轻盈的点了一个头,又掉转眼光望着宗尧说:
  “宗尧,你黑了,更像野人了!”
  “是吗?”宗尧一抬眉毛,说:“洁漪,你大了,更成了美人了!”洁漪的脸蓦的绯红了,她对宗尧瞪了一眼,转身就向门外走,宗尧笑着嚷:“洁漪,别跑!你也不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小礼物!”
  洁漪站住了。宗尧拉过他的旅行袋来,打开了,一阵乱翻乱搅,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把什么袜子衬衫内衣都拉了出来,还是没找到,洁漪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他说:
  “尧哥,你又来哄我了!”
  “哄你是鬼!”宗尧说,一面苦着脸问绍泉:“绍泉,你记得我那一对玻璃小猫塞到哪里去了?”
  “玻璃小猫?”绍泉想了一下,叫着说:“我知道!你临走的时候一直叫着别忘了带,又怕在旅行袋里压碎了,就塞到你随身穿的大褂口袋里了。”
  “哦,对了!”宗尧眉开眼笑的伸手到怀里去拿。绍泉耸耸肩说:“没有用,你临出门的时候说那件长衫太脏,脱下来交给老太婆去洗了,你说长衫带得太多了,那件可以不必带来了。”
  “哦!”宗尧的手停止了摸索,满脸怅然,半天后才怏怏然的抽出手来。站在一边的姑妈却笑弯了腰,洁漪也抿着嘴直笑,刚倒了盆洗脸水出来的张嫂也笑得抬不起头来,绍泉也忍不住笑。宗尧看到大家笑,也跟着笑了。
  这天晚上,宗尧和绍泉同房,准备就寝的时候,宗尧问:
  “你看我这位表妹比傅小棠如何?”
  “完全不同的典型,无法对比。”绍泉说。
  “她还会弹一手好古筝,过两天可以让她弹给你听。”宗尧说,先躺到床上,用手枕着头。
  “宗尧,你是个幸运儿。”绍泉一面换睡衣,一面说。
  “怎么,”宗尧说:“我对她还一点都摸不清呢!”
  “你是个糊涂虫!”绍泉走到桌边,拿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递给宗尧说:“你别‘当局者迷’了!”
  宗尧拿起那张纸,看上面写着两行字:
  “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
  宗尧望着帐顶,深深的沉思起来。
  一排刘海覆着额头,发辫在胸前低垂,俯着的头露出头发中分的那条白线,微微带点诱惑的味道,两排睫毛下显出弧形的阴影,再下面只能看到微翘的鼻尖。那个古筝横放在她前面的小案上,她那纤长而白皙的手指正生动的在上面跳动,一串动人的音符传了出来,声音颤悠悠的,一直颤进人的心灵深处。猛然间,那张脸抬了起来,一对澄明的大眼睛对他直射了过来,他吃了一惊,有点张皇失措了。听到坐在一边的绍泉在说:“哦,美极了!”他醒了过来,看到洁漪正凝视着他,微微抬起眼睛,嘴边带着个嘲谑的微笑说:“宗尧,你大概听得不耐烦,我看你都快睡着了!”
  “胡说,我是被你的音乐迷住了。”
  “我刚才弹的是什么调子?”洁漪故意的问。
  “这个……”宗尧皱着眉说:“我对乐曲不太熟悉。”
  “就是你听了一百次的清平调。”洁漪鼓着嘴说。
  “我就看出你根本没听!”
  “你不能怪我,”宗尧咧着嘴说:“我有个专一的毛病,眼睛看着美色,耳朵就无法听音乐了。”
  “尧哥,”洁漪瞪了他一眼:“你只会贫嘴,别无所长。”
  “他还有一长。”绍泉笑着说。“你这位表哥还是个猎艳能手,许多女同学写情书给他,据说,女同学们给了他一个外号……”“绍泉!”宗尧情急的叫:“你敢再说!”“你说,是什么?”洁漪颇感兴趣的问。
  “她们叫他……”“绍泉!”宗尧叫。“别理他,你说嘛!”洁漪催促着。
  绍泉对宗尧抛去颇有含意的一瞥,暗中挤了一下眼睛,就嚷声说:“她们叫他风流种子。”
  “绍泉,”宗尧皱紧眉头说:“简直是鬼打架,你胡诌些什么?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疯了……”
  绍泉站起身来,向门口就走,宗尧追过去,急急的拉住绍泉说:“我开玩笑,你别生气!”
  绍泉把宗尧向房里推,说:
  “我没生气,有点头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说着,他悄悄在宗尧耳边说:“别辜负你的外号!”说完,他把宗尧推进去,返身迤迤然而去。宗尧回到房里来,对洁漪摊了摊手说:
  “没办法,他一听我提傅小棠就生气。”
  “傅小棠到底是谁?”“一个话剧演员。重庆迷她的人才多呢,绍泉就猛追了她半年。”“你呢?”洁漪斜睨着他问。
  “我?只看过她的话剧。”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么能叫做风流种子呢!”“你别听绍泉胡说八道!”
  “胡说吗?不见得吧!”洁漪咬着下嘴唇,挑着眉梢,带笑的说。宗尧望着她,心中不禁怦怦然。他靠近她一两步,一时竟无法说话。“告诉我你女朋友的事。”洁漪说。
  “女朋友?什么女朋友?”宗尧错愕的问。
  “你在重庆的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别骗我!”“骗你是鬼!”“那么,她们为什么叫你风流种子?”
  “因为我跟她们每一个人玩。”
  “是吗?”宗尧凝视着洁漪,呆住了。洁漪脸上渐渐的涌上一片红潮,宗尧喃喃的说:“洁漪!”“什么?”洁漪彷佛受了一惊。
  “我说……”“你说什么?”“我说……”宗尧继续凝视着她,她面上的红晕扩大,加深。他轻轻的说:“我说……”
  “你说吧!”她说,温柔而鼓励的。
  “洁漪,假如我说出什么来,不会冒犯你吗?”宗尧轻声说着,缓缓的握住了她胸前的发辫,不敢抬起眼睛来,只注视着发辫上系着的黑绸结,很快的说:“洁漪,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触,不敢仰视。这几年以来,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么样困扰我。每年寒暑假我到这儿来度假,临行前总发誓要向你说,但,一见你就失去了勇气,假如你觉得我的话冒犯了你,我就要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终不敢说,洁漪,我自知对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贱了,尽管我在别人面前会有优越感,一见到了你就会觉得自卑。我无法解释,但是,洁漪,我不能再不说了,我不能永远用嘻嘻哈哈的态度来掩饰我的真情。这几天,和你日日相对,我觉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现在,我说了,你看不起我的话,我就马上收拾东西回重庆。现在,请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样?”
  宗尧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不敢面对洁漪,直到说完,洁漪却毫无动静,既不说话,也不移动。宗尧不能不抬起头来了。但,当他看到她的脸,不禁大吃了一惊,她原来泛红的脸现在是一片青白,眼睛迟滞的凝视着前方,一动也不动。宗尧紧张的抓住她的手,她纤长的手指冰冷的,他摇撼着她,喊:“洁漪,洁漪,你怎么了?”
  她依然木立不动,他猛烈的摇她,说:
  “是我说错话了吗?洁漪?是我不该说吗?你生我的气了吗?”洁漪仍然不说话,可是,有两颗大大的泪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着那大理石般的面庞,滚落了下去。宗尧更加慌乱了,他自责的说:“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洁漪,我错了,我不该说!我不该用这些话来冒犯你,我该死!”
  洁漪还是不动,但,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宗尧呆呆的望了她一会儿,猛然跺了一下脚说:
  “我回重庆去!”说着,他向门口就走,才走到门口,洁漪发出一声惊喊,宗尧回过头来,洁漪对他冲过来,迅速的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用手捶着他的胸口,哭着喊:
  “哦,尧哥,你真坏,你真坏,你坏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让我等这么久!我以为你在重庆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坏了!你太可恶了!你到现在才说,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爱你了,你到现在才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了,你欺侮我……”宗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揽紧怀里的躯体,俯下头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着的小嘴。感到宇宙在旋转,旋转,旋转……然后是一段像永恒那么长的静止。
  窗外,一个人影悄悄的避开了,这是绍泉。他走出了后院的院门,在后山的一棵榆树下站住,这正是薄暮时分,天边堆着绚烂的彩霞。他修长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伫立着,自语的说:“只有我,永远徘徊在属于别人的门外!”
  他对着落日苦笑,笑着笑着,两滴泪水滚落了下来。他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把头埋进了手心里。
  一个暑假如飞的过去了,在欢愉中,日子总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转瞬间,院里的梧桐叶子已变黄了。阳历九月初,重大要开学了,宗尧和绍泉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返回重庆。
  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阵秋雨。宗尧正把最后一件洗好熨好的长衫收进旅行袋去,洁漪悄悄的溜了进来,把一个长方形的纸包塞进他的食物篮里。
  “那是什么?”宗尧问。
  “白糕,你最爱吃的,给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会吃得撑死。”宗尧望望那堆得满满的食物篮说。洁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边,静静的站着。宗尧看着她,堆满一肚子的话,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洁漪先勉强的笑了笑,说:“到了重庆,一个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尧说。“别太贪玩,放了寒假,马上就来。”
  “你放心,我会立刻飞来,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过,洁漪,夜里等我,每夜,我的梦魂一定在你枕边。”
  “宗尧。”洁漪轻轻唤了一声,把前额靠在他的胸前,宗尧揽住了她,就这样依偎了好一会儿,静静的,只听得到院子里的雨声,洁漪叹了一口长气,说:“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一生一世,永不分开。”
  “洁漪。”宗尧说:“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该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监视得严严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审你。”“我怎么可能背叛你?”
  “谁知道!你有那样一个光荣的外号!”“那是开玩笑的。”“反正你不可靠,以后,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么,你就不敢做对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会记住。洁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动都在受监视。”洁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尧说:
  “我该走了,等会儿赶不上车子。绍泉到哪里去了?”
  “他去和后山上的那棵榆树告别,他说,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和那榆树做了朋友,临走得告别一下。这人真有意思。”
  “他是个痴人,一个多情的人,一个好人。我的朋友里面,我就喜欢他。现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样子,他跟榆树的难解难分,也不下于我们呢!”
  “别去。”洁漪拉住了他。
  “要赶不上车子了。”“赶不上,就明天再走。”
  “洁漪。”宗尧捧住了她的脸,细细的凝视着她。她低声的说:“宗尧,听那个雨声!雨那么大,明天再走吧!”
  “洁漪。”“宗尧,你知道那一阕词吗?我念给你听。”
  “念吧。”“秋来风雨,生在梧桐树,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宗尧俯下头,是一个难解难分的吻。
  一声门帘响,把两个紧贴的人惊动了。宗尧松了手,洁漪红着脸退到窗子旁边。绍泉如未觉的走了进来,一件蓝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上也是湿淋淋的。宗尧掩饰的说:“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见了,赶不上车子可唯你是问!”“嘿!”绍泉冲着宗尧咧了一下嘴说:“我可不知道谁耽误了时间!我在后山的榆树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别,越告别越离不开,所以我想,干脆还是明天走吧!何况人家已经说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洁漪红着脸叫了一声,夺门就走,宗尧叫:
  “洁漪!”但,洁漪已经跑走了。宗尧埋怨的对绍泉说:
  “看你!”“还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这最后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绍泉说着,把宗尧推到门外,关上了房门,就和衣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轻轻的说:“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么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夜里,雨大了。绍泉被风雨惊醒,朦胧的喊了一声:
  “宗尧!”没有人答应,他翻了一个身,室内是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头,又叫了一声:
  “宗尧!”依然没有人答应。他沉思的躺着,对宗尧的床看过去,渐渐的,他的眼睛能习惯于黑暗了,于是,他看清宗尧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了然的望着帐顶,默默的摇了摇头。
  这时的宗尧,正躺在洁漪的身边,洁漪瑟缩的望着他,满面泪痕,他握紧她的手,恳切的说: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们就结婚。”
  “宗尧,”她怯怯的说:“我已经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我绝不后悔。只是,你千万别负了我!”
  “洁漪,不信任我是罪过的,我向你发誓,假如我负心,我就遭横死!”洁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后,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他们深深的吻着。然后,洁漪平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的窗格说:
  “我不后悔,尧哥,我早就等待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从我十二岁起,我就梦想会成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庆那么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学,怕许许多多意外。现在,我不怕了,我已经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还是你的影子。”“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洁漪痉挛了一下。“别这样叫!别!”
  “你怕什么?漪?我的心在这儿,永远别怕!”
  曙色染白了窗纸,洁漪推推宗尧:
  “去吧,别给佣人们撞见了!”
  宗尧下了床,吻了洁漪,溜回到卧室里。绍泉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发出几声呓语,宗尧看着他,他正熟睡着。于是,他钻回了自己的被窝里,等待天亮。
  这日午后,他们终于乘上了到重庆的汽车。
  车子颠簸的行走着,公路上泥泞不堪,车行速度十分缓慢。宗尧和绍泉倚在车子里,都十分沉默,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会儿,宗尧打开旅行袋去找一条手帕,随手抽出了一张照片,宗尧拿起来一看,是洁漪的一张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齿,婉约温柔,静静的睁着一对脉脉含情的大眼睛。这一定是洁漪悄悄塞进他的旅行袋里去的。他翻过照片的背面来,看到了一首小诗:
  “车遥遥兮马,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依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握着这张照片,他不禁神驰魂飞。绍泉对那张照片正背面都张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拍拍宗尧的肩膀说:
  “你真是个天之骄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尧,又在给你的影子写情书是不是?”绍泉一面对着镜子刮胡,一面问。“唔。”宗尧呼了一声,依然写他的。这是一间小斗室,是宗尧和绍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间房子,学校原有宿舍,但拥挤嘈杂。绍泉和宗尧都是经济环境较好的学生,绍泉的家在昆明,时有金钱接济,宗尧虽然父母都沦陷在北平,却有成都的姑母按时寄钱。所以,在一般流亡学生里,他们算是经济情况很好的了。他们都嫌宿舍太乱,就在距校不远的小龙坎租了一间屋子合住。“我说,宗尧,我有两张票。”
  “唔。”“怎么样?一齐去看看?”
  “唔。”“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宗尧抬起了头来。“什么事?”绍泉走过去,把手按在宗尧的肩膀上。
  “我说我有两张票,你赶快写完这封信,我们一起去看话剧。”“哪儿的话剧?”宗尧不大感兴趣的问。
  “抗建堂。”“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错,去不去?”“好吧,等我结束这封信。”
  信写好了,宗尧封了口,和绍泉一起走出来,绍泉对他上下望望说:“换件长衫吧!”“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着注意仪表!”宗尧笑着说,一面打量了绍泉一会儿说:“唔,胡子刮得这么光,看来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准要为你动心!”
  “那么,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里卖了个满座,这正是话剧的全盛时期。绍泉弄到的两张票,位子居然还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间,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个个子很高、纤秾适中的女子,浓眉,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坚定,长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气”,因而缺少了几分柔弱的女性美,却也加了几分率直和活泼。年龄不大,顶多二十岁,眉目之间,英气多过了娇柔,大眼睛机灵灵的,满堂一扫,顾盼神飞。
  第一幕落幕后,掌声雷动,绍泉拉了拉宗尧的袖子,低声说:“到后台去看看!”绍泉追了傅小棠这么久,也只在后台可以和傅小棠交谈一两句而已。宗尧跟着绍泉到后台,后台乱成一片,道具、化妆品、服装散了一地。还有别人送的花,又挤着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换布景的人员在跑来跑去。宗尧和绍泉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看见傅小棠已换好了下一幕的服装,正站在化妆室门口,和一个大块头、满脸横肉的人在讲话,绍泉邹皱眉,低声说:“这家伙就是重庆的地头蛇,正转着傅小棠的念头呢!”
  这时,那大块头在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们就说定了,傅小姐,散了戏我开车子来接!”
  “不行!”傅小棠斩钉截铁的说:“我已另有约会。”
  “小姐,你总要给面子吧!”
  傅小棠摇摇头,大块头不容分辩的说:
  “别说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车子来接!”说完,转身就走了。
  傅小棠挑着眉毛,手叉在腰上,一脸愤恨之色。
  绍泉咳了一声,招呼着说:
  “傅小姐!”傅小棠眼睛一转,看到了绍泉,笑了笑说:
  “是你,小宋!怎么有工夫来,明天没有考试?”
  “就是有考试也会来的。”绍泉说,一面把宗尧介绍给傅小棠,傅小棠对宗尧上上下下看了看,点点头说:
  “李先生第一次来吧?”
  “并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话剧,”宗尧说:“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见面。”“你和小宋是同学呀?”
  “是同学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听他谈你。所以,对你我也相当熟了。”“是吗?”傅小棠瞬了瞬绍泉,嘴边浮起一个含蓄的微笑。正要说什么,有人来催促准备出场了,宗尧对傅小棠深深的望了一眼,匆匆的说:“傅小姐,散了场我们来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尧对绍泉说:
  “追女孩子,别那么温吞吞,拿出点魄力来,据我看来,这位傅小棠对你并不是毫无意思呀!”
  “你别说大话,散了场怎么找她?”
  “约她去吃消夜。”“别忘了那个大块头!”
  “如果你连斗那个大块头的勇气都没有,你还追什么傅小棠?”
  最后一幕还没散场,宗尧附在绍泉耳边,叫他尽快去弄一辆小汽车来,如果弄不到,就叫三辆黄包车等在后门口。然后,他预先到了后台,没多久,落幕铜锣一响,傅小棠走了进来,对宗尧挥了挥手,又去前台谢了幕。宗尧赶过去,抓住她的手臂说:“别卸妆了,马上就走,免得那个大蟑螂来找麻烦!”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块头那副长相,和宗尧的形容,不禁为之捧腹。于是,她跑进化妆室,拿了一件披风,也不卸妆,就跟着宗尧溜出后门,绍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车等在那儿,三人刚刚坐定,就看到大块头的车子开来。他们风驰电掣的开了过去。傅小棠回头望了大块头的车子一眼,就放声大笑了起来。宗尧说:
  “别笑,当心他明天来找你麻烦!”
  “我才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的甩甩头,说:“看他能不能吃掉我!”“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症。”宗尧说。
  “你知道我的外号是什么?”
  “不知道。”宗尧摇摇头。
  “他们叫我波斯猫。”“哈!大蟑螂吃波斯猫!”宗尧也大笑起来了,说:“简直可以画一张漫画,大蟑螂吃波斯猫,被反咬一口。”
  于是,他们三人都纵声大笑了。
  深夜,宗尧和绍泉回到了他们的小屋里,宗尧说:
  “这位傅小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难以接近嘛!”
  “真的,”绍泉不解的皱着眉说:“她今天很反常。我问你,宗尧,你怎么把她约出来的?”
  “怎么约?我就叫她快跟我走!”
  “她就跟你出来了?没有拒绝?没有推托?”
  “没有呀,她大方极了,一点忸怩都没有,拿了披风就跟我出来了。”“是吗?这倒怪了。”绍泉深思的望着宗尧,宗尧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努力,祝你成功!睡觉吧!”
  绍泉仍然呆望着宗尧,宗尧站在书桌前面,拿起书桌上的一个镜框,里面是洁漪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嘴边,轻轻的吻了一下,再放下来。脱去了长衫,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即就鼾声大起了。绍泉躺在另一张床上,彻夜翻腾到天亮。
  “宗尧,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经陪了你四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绍泉,你要面对现实,追女孩子不能总是两人搭档,你总要单枪匹马的去作战的!”
  “不知怎么,你不在我就毫无办法,有了你,空气就又生动又活泼,缺了你就沉闷得要命。”
  “你需要受训练!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约,如何?”
  “最后一次!”“0K!”
  宗尧把一顶农人用的斗笠戴在头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坐着。他手边的钓鱼竿伸出在前面那条小溪上,浮标静静的漂在水面,微微的动荡着。这是个十分美好的下午,初冬的太阳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净的蓝色,几朵白云在缓缓的移动。宗尧并没有睡着,他只是眯起眼睛来,悄悄的注视另外那两个游伴。绍泉和傅小棠都站在岸边,注视着溪水,绍泉不知在对傅小棠说些什么。傅小棠穿着一件白毛衣,一条绿呢西服裤,披散的长发上系了一条绿发带,长发却被风任意的吹拂着。她一只手拉着一枝柳条,身子摇摇晃晃的前后摆动。没一会,她的头往后一仰,宗尧听到了她爽朗的声音在大声说:
  “如果等他钓到鱼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尧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就干脆把帽子整个拉下来,遮住了脸,真的阖目假寐起来。冬日的阳光熏人欲醉,只一会儿,宗尧已朦朦胧胧了。就在这朦胧之中他感到鼻子一阵痒酥酥的,他皱皱眉,用手揉揉鼻子,继续小睡。但,那痒酥酥的东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额头上,又滑下来,溜进他的脖子里,他一惊,伸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里爬的东西,睁眼一看,他抓住的一根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握着。他拉掉了斗笠,坐正了身子皱紧眉头说:
  “绍泉到哪里去了?”“我打发他去买水果去了。”
  “你打发他?”“嗯。不可以吗?”
  宗尧咬住下嘴唇,沉思的望着,面前这张美丽的脸,那对大而黑的眸子正固执而热烈的凝视着他。她是半跪半坐在宗尧的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她呼吸中的那股热气。他默默不语,她说:“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愿一直做姜太公,没有人打扰。”
  “嫌我打扰了你?”“嗯。”“那么,很容易,赶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尧冷淡而生硬的说,把那顶斗笠又遮到脸上去。可是,立即,斗笠被人扯了下来,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的贴近了他,紧紧的盯着他的脸,她急促的问:“宗尧,你为什么一定要逃避我?”
  宗尧抓住了她的手,也急促的说:
  “你别傻,小棠,睁大眼睛看清楚,绍泉温文忠厚,才华洋溢,你放过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她提高了声音,胸脯紧张的起伏着:“我为什么要管他?他的才华关我什么事?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些!宗尧,别骗你自己!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已经对我说明了!我了解得很清楚,宗尧,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昏了头了!”
  “宗尧,你是个男子汉吗?”傅小棠眯起了眼睛,压低声音有力的问,她的脸离他的那么近,两人的呼吸使空气都炙热了。“宗尧,为什么你要逃避?为什么你不承认?你爱我,不是吗?你第一次见我就爱了我,不是吗?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对我说明一切!宗尧,你为什么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对我当面说你不爱我?”
  “小棠,听我说……”宗尧的声音沙哑而紧张。
  “宗尧,别说了,你为绍泉做的工作已经够多了。宗尧,别!”她摇着她的头,披散的头发拂到他的脸上,然后,她扑过来,她的手勾紧了他的脖子,她嘴唇灼热的贴着他的。宗尧也颤栗的揽住了她,越揽越紧,他的嘴唇饥渴的追索着她的,她的长发把两个人的头都埋了起来。终于,他猛然推开了她,从草地上跳了起来,他的面色苍白凝肃,呼吸急促紧张,哑着声音说:“小棠,离开我,请你!”
  “我不!”回答是简短,固执,而坚定的。
  “小棠,我告诉你,你没有权利让我做一个负心人!”
  “你指绍泉吗?我从没有爱过他!宗尧,你太忠于朋友了!”
  “不止绍泉,小棠,在成都,有一个女孩子正等着我寒假去和她结婚。”傅小棠猛的站了起来,仰着头望着他,她的眼睛闪烁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你爱她?”她问。“是的。”“现在还爱着她?”她继续问。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天没有说话,终于挣扎的说:“我想……”“你不用想,你已经不爱她了!”傅小棠坚定的说,热烈的望着他:“你不爱她了,你遇到我之后就不爱她了,是吗?是吗?”“小棠,别逼我!”宗尧的眼睛发红,浑身颤抖。
  “宗尧,别躲开我,”傅小棠又贴近了他,狂热的说:“我从没有恋过爱,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完了。宗尧,你不知道我多爱你……而你也爱我,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这是罪过的!”宗尧叫。
  “爱我是罪过吗?”傅小棠毅然的甩了一下头,把一头长发抛到脑后,大叫着说:“可是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知道我要你,我不管绍泉,不管你成都的女朋友!我只要你!要你!我不顾世界上的一切,不顾天和地,我只要你!”泪水滚到她的面颊上,她啜泣着,掉转身向后面跑去。宗尧像生根似的站在那儿,不能移动。傅小棠边哭边跑,却一头撞在捧了一大堆水果走来的绍泉身上,她把他猛烈的推开,水果散了一地,她像箭一般跑走了。绍泉怔怔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宗尧依然呆呆的站着,绍泉走了过去,不解的问:
  “怎么了?宗尧,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别惹我!”宗尧大声的说,就往地下一坐,曲起膝盖,把头埋在膝盖里。绍泉完全愣住了。宗尧在他的小室中踱着步子,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再走回来,整个晚上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几百个来回。绍泉用手枕着头,呆呆的仰视着天花板,不时发出一两声深长而无奈的叹息。空气是沉重而凝肃的,两人谁也不开口。然后,宗尧停在书桌前面,凝视着洁漪的那张照片,咬了咬牙,他猛的把那张照片倒扣在桌子上,又继续踱着步子。绍泉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耐的说:
  “你能不能停止这样走来走去,你把我的头都弄昏了!”
  “你少管我!”宗尧没好气的说。
  “我才懒得管你呢!”绍泉也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却又接着说了一句:“你最好回成都去!”
  宗尧站定了,直望着绍泉说:
  “我为什么要回成都去?我知道,你就想赶走我,我就偏不回成都去!”“你回不回去与我什么相干?”绍泉气愤愤的说:“反正你是个风流种子,是个大众情人,你尽可对女孩子不负责任,始乱终弃!”宗尧冲到绍泉的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着牙说:
  “我告诉你,你少惹我,当心我揍扁你!”
  “我不怕你,宗尧,”绍泉冷冷的说:“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有个影子在成都,‘影’失去了‘形’是不能单独存在的。”“这关你什么屁事?你只是怕我接近傅小棠!”
  “别提傅小棠,我是为了你好。”
  “你为了我好?哼!绍泉,你只是为了傅小棠!但是,我告诉你,我并没有对不起你,我发誓半个月以来我没有见过傅小棠一面!”“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们不见面,一个整天在这屋子里像被困的野兽那样跑来跑去,一个在剧团里天天摔东两骂人,演坏每一个剧本。我说,宗尧,你还是立刻回成都的好,已经放寒假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我不要你管!你少管我!”宗尧大叫。
  “我就要管你!你应该马上走!你要对洁漪负责任!”绍泉也大声叫。“不要提洁漪!”“我就要提,你对不起洁漪!对不起洁漪!对不起洁漪!对不起……”宗尧对着绍泉的下巴挥去一拳头,绍泉倒在床上,立即他跳了起来,也猛扑宗尧。像两只激怒的野兽,他们展开了一场恶战,室内的桌子椅子都翻了,茶杯水瓶摔了一地,两人缠在一起,红着眼睛,拚命扑打着。终于,绍泉先倒在地上,无力反击了。宗尧喘着气站着,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划破了,在滴着血。他吃力地把绍泉拉起来,扶到床上。然后,他反身向室外跑去,绍泉挣扎着抬起身子来,大喊着说:
  “宗尧,已经半夜一点钟了,你到那里去?”
  “别管我!”宗尧叫了一声,冲到外面去了。
  半夜三点钟,宗尧像个病患者一样摇摇晃晃的走进了傅小棠旅馆里的房间,苍白着脸坐在傅小棠推给他的椅子里,傅小棠拉住了他,审视着他的脸:
  “你怎么了?你和谁打了架?”
  宗尧把傅小棠拉进了怀里,紧紧的拥住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他喘息的说:“小棠,我爱你,我爱你,我再也没有办法,我挣扎过,可是,你的吸引力比什么都强!”
  “宗尧!”傅小棠大喊了一声,啜泣的把头埋进了宗尧胸前的衣服里。
  “绍泉: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问你,但是,你是宗尧的好友,我们又曾经共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除了给你写信之外,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你一定会立刻回我信的,是吗?
  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到宗尧的片纸只字了,我写去的信全没有回音,寒假已去了一半,也见不着他的人影,我实在心乱如麻。他是不是病了?还是有什么意外?你能立即回我一封信吗?我需要知道实情,有任何事,都请你坦白告诉我,别隐瞒我,好吗?我和宗尧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你面前,也不掩饰我的焦灼和不安了。连宵恶梦频频,心惊肉跳,悬念之情,难以言喻。心乱无法多写,盼即赐覆。
  后山的老榆树颇念故友,但愿你有暇能再来成都,和它一叙。
  即祝愉快
  洁漪”
  绍泉把信纸放了下来,沉思的用手支着颐,默默的凝视着书桌上那个有着洁漪照片的镜框。照片里那莹澈的眸子依然那样单纯、信赖的注视着这间小屋,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世界,这充满了纷扰迷惘的感情的人生……绍泉叹了口气,学宗尧的办法,把那个镜框倒扣在桌子上。只要看不到这对眼睛,好像就可以逃避掉一些良心的负荷。慢慢的,他站起身来,穿上一件长衫,拿着那封信,走出了小屋,搭车到重庆市区去。走进旅馆,站在傅小棠房间的门口,他敲了敲门。门立即开了,傅小棠正在梳妆台前梳妆。披散的浓发像雾似的充满了迷惑的力量,热情的明眸愉快而生动的望着他,高兴的说:“嗨!绍泉,好久不见!”
  绍泉看看给他开门的宗尧,宗尧看来也满面春风,他拉住绍泉的手,笑着说:“来得正好,绍泉,愿不愿意做我们的结婚证人?”
  “怎么?”绍泉愣住了,皱拢了眉头,呆呆的望着宗尧:“宗尧,你们是认真的?”“婚姻的事还能儿戏吗?”宗尧笑着说:“小棠已经辞去剧团的工作了,我们预备下星期六结婚,请你做证人,怎样?干嘛那样愁眉苦脸的?”“绍泉,”傅小棠走了过来,微笑的望着他说:“别做出那副样子来,我把我们剧团里的小百灵鸟介绍给你好不好?她很喜欢你,说你是中国古典美男子呢!”
  绍泉紧锁着眉,对宗尧说:
  “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谈。”
  宗尧愣了一会,就跟着绍泉走出去,傅小棠在里面笑着说:“别人只说女人喜欢鬼鬼祟崇的,你们男人也这样故做神秘!”在走廊里,绍泉把洁漪的信掏出来给宗尧看,宗尧默默的看完了,闭了闭眼睛,靠在墙上,默默无语。绍泉紧追着问:“宗尧,你预备如何交代洁漪?你要我怎么样回她的信?你说!”宗尧呆呆的站着,像个木偶。
  “宗尧,你说呀!你到底预备怎么办?”
  宗尧慢慢的抬起头来,望着傅小棠的房门,吞吞吐吐的说:“我离——不开——小棠。”
  “那么,你要我告诉洁漪,你已经移情别恋了?”
  宗尧不语。“宗尧,你决定了是不是?”
  “绍泉,”宗尧再望望傅小棠的房门,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他拉住绍泉的衣袖,困难的说:“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注定要做一个负心人,不是对洁漪负心,就是对小棠负心。绍泉,我没有办法,洁漪清丽雅洁,像一泓池水,小棠热情奔放,像一团火焰,我承认,我现在已被小棠烧熔了,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我只有对洁漪负心了,洁漪是个宽大而温柔的女子,她会谅解我的。”“你要我把一切详情坦白告诉洁漪?”绍泉问。
  “是的,你告诉她吧!”“宗尧!”绍泉反对的叫。
  “绍泉,我没有办法,反正,我离不开小棠!”宗尧绝望的叫,转身冲进了小棠的房间里。
  绍泉呆呆立着,半天后,才叹了口长气走了。
  这天夜里,绍泉费了一整夜的时间,写了撕,撕了写,到天亮,才写好了一封信给洁漪。他依照了宗尧的意思,把真实的事情全写了进去,只是,用尽了心机,写得十分委婉,又加入了许多他自己的劝慰和自责,如果他不拖着宗尧去接近傅小棠,这事或者不会发生,所以,他自认是无法辞其咎的。
  信寄出去了一星期,没有收到回信。一天下午,绍泉走进他和宗尧合住的小屋,却赫然发现一个少女正坐在书桌前面。“洁漪!”绍泉惊异的叫。
  洁漪抬起那对充满哀伤的眸子来,静静的望着他。她苍白憔悴,瘦弱伶仃,看来孤苦无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怀里抱着她心爱的古筝,像个幽灵般坐着。绍泉被她的憔悴和衰弱所震惊,不禁又叫了一声:
  “洁漪!”“我要见见宗尧。”她轻轻的说,声音苦涩而低沉。
  “好,洁漪,你等着,我马上去找他来。”绍泉急急的说,立即跑出去,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直奔重庆市区。
  一小时后,绍泉和宗尧一起回到小屋里。洁漪还是和刚才绍泉离开时一样的坐着,一动也没动。宗尧走了进来,看到了洁漪,禁不住颤栗的说:
  “洁漪!”叫了这一声,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之后,才咽了一口口水,艰涩的说:“洁漪,请原谅我,我对不起你。”洁漪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宗尧,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轻声说:
  “宗尧,你最爱听我弹古筝,是吗?要不要听我弹一个曲子,算我跟你告别。”于是,她把筝平放在膝上,立即弹了起来,随着一段震颤的乐声之后,她柔声的和着音乐,唱了起来:“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昔君与我兮,音响相合,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唱完,她抬起眼睛来,直到这时,大颗的泪珠才沿着她的面颊向下滚落。宗尧和绍泉都被她的神色和歌声所震慑住了,谁都无法说话。洁漪在桌上巡视,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把古筝的琴弦一齐挑断。然后,她把琴抛在地下,惨然一笑说:
  “从前伯牙为知己毁琴,我也一直认为你是我唯一的知音,从今起,我也不再弹筝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门外就走。宗尧追到门口,叫着说:“洁漪,别走!”洁漪站住了,头也不回的说:
  “马上有一班车子开成都,我要去赶车子。你回去吧,我并不怪你,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那么,就此而止吧!让绍泉送我上车,你回去吧!代我问候那位傅小姐!”她这段话说得冰冷而坚定,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宗尧像被钉死似的站在门口,无法移动。绍泉追上了洁漪,沉默的护送她到车站。到了车站,她忽然颠踬了一下,绍泉本能的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稳了,脸色十分苍白。绍泉注视着她,忽然,他大吃了一惊,在洁漪挺起背脊的一刹那,他看出她身体的变化了,那件长大衣不能掩尽她的臃肿态。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的说:“洁漪,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她茫然的问。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脸色更白了。
  “一直想写信告诉他,”她困难的说:“但是怕影响他念书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假就会回来结婚,四五个月的身孕不会看出来的,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谁知道……”她的声音哽塞住了。“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绍泉问。
  “告诉他?”她摔了摔头,直望着绍泉说:“假若他已经不爱我了,我为什么要用这一块肉来拖住他?他的个性我了解,他会对这孩子负责任的,但是,我要这样一个勉强的丈夫做什么?他会恨我一辈子,记住我是用这种方式来捉住他的。不,我不会这样做的。”“洁漪!”绍泉急急的叫:“你是个傻瓜!他该对这孩子负责任!你应该让他负起责任来!”
  “不!”洁漪摇着头:“夫妇之间,如果剩下的只有责任的时候,就是最可悲的时候了!”
  “听着!洁漪!”绍泉叫:“你等在这儿!我去把宗尧叫来,你就是不和他结婚,以后也得有个妥善的安排!你等着,别上车!”“不要!绍泉!”洁漪叫着,但绍泉已迈开大步向回头跑走了。当宗尧跟着绍泉气喘吁吁的赶来,洁漪已经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车,仆仆于渝蓉公路上了。绍泉抓住宗尧的衣领,喘着气,瞪大了眼睛说:“你得追上洁漪,假如你不负上责任,我会把你的眼珠打出来!”“我乘明天的车子去成都。”宗尧静静的说:“你放心,绍泉,我不会让那孩子没有父亲!”
  “小棠那儿?”绍泉犹豫的问。
  “我等会儿去跟她说明。”
  绍泉不说话了,他们默默的站在车站,宗尧茫然的注视着远方,眼睛里是一片泪光。
  宗尧倚着车窗坐着,再有五分钟,车子要开行了。他把前额抵在窗玻璃上,一阵酸楚的感觉像大浪般冲击着他,他的眼睛朦胧了。在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对又哭又笑的眼睛,那火一般烧灼的眼睛,这眼睛像一块烙铁,从他心上的创口上烙过去。这阵尖锐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车子快开了,忽然,他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住,他看到一个人正对着这边挥手,同时又喊又叫的狂奔而来,等他跑近了,宗尧才看出是绍泉。是的,他来送行了,于是,他把手伸出车窗,对绍泉挥了挥。
  “宗——尧——”绍泉在叫,一面仍然跑着。
  “绍泉!再见!”他也叫。
  “宗尧!小棠——”底下的话没听清楚,车子开动了。他大声问:
  “小棠怎样了?”“小棠自杀了!”宗尧跳起来,冲到车门口,不顾已开行的车子,拉开了车门,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车子扬起一阵灰尘,开走了。绍泉跑了过来,剧烈的喘着气。宗尧站起身,居然没有受伤,他一把抓住了绍泉的衣服,急急的问:
  “她死了?”绍泉猛烈的摇摇头。“没有死,在医院里急救。”绍泉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我发现的,她不知道吞了什么,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惨极了!”“有救没有?”“我不知道。”宗尧疯狂的向市区跑去。
  在医院里,急救了二十四小时的傅小棠终于脱离了险期。宗尧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当医生宣布危险期已过,他把头扑在她的枕边。
  “上帝,”他喃喃的叫:“哦,上帝!”
  绍泉走过去,轻轻的摇了摇他。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泪痕狼藉的脸来。绍泉低声说:
  “我想,你不会离开她了?”
  宗尧握紧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着。他一语不发的把这只手拿起来,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洁漪怎么办?”绍泉问。
  宗尧愁苦而哀恳的望了绍泉一眼。
  “既然这样,”绍泉说,深深的望着宗尧:“我也不愿意洁漪的孩子没有父亲,宗尧,你愿意把那孩子给我吗?”
  宗尧惊异的望着他。“绍泉,你的意思是?”他嗫嚅的问。
  “我到成都去,如果洁漪答应的话,我想在阴历年前和她结婚。”绍泉宁静的说。“绍泉,”宗尧激动的说:“我谢谢你。”
  “别谢我,”绍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见到洁漪,就深深的爱上了她,但,那时候她是你的,我心里也还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叹了一口气。“命运真是件奇怪的东西。”“无论如何,我还是谢你。”宗尧说,又轻轻加了一句:“好好待洁漪。还有——那个孩子。”
  “你放心,宗尧。”于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的握住了。
  第二天,绍泉搭车去了成都。
  这年除夕,绍泉在成都和洁漪结了婚。宗尧却先一日偕同傅小棠从重庆飞了昆明。此后,宗尧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们在山间隐居了起来,也有人说,他们双双飞了美国。反正,他们再也没有消息了,或者,在他们两人的天地里,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洁漪生了一个女孩子。那是她和绍泉唯一的一个孩子,因为,从生产之后,洁漪就缠绵病榻。她死于一九四二年底,那时她的小女儿才刚会走路。
  绍泉明白,洁漪只是宗尧的一个影子,失去了宗尧之后,这影子就在逐渐涣散中,最后,终于幻灭了。绍泉记得自己以前讲过的话:“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单独存在的。”
  而今,影子终于消失了。宗尧抛开了他的影子,绍泉只抓住了一个影痕。他埋葬了洁漪,带着小女儿离开了成都。
  从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影。
第二章
  午后,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无边的细雨,轻轻的敲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
  霭如坐在梳妆台前面,用手托着下巴,无意识的凝视着前面那片镜子,室内是昏暗的。镜子里只反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镜子里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室内静静的,静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凯已经在日本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虽然她并不爱子凯,但这消息仍然搅乱了她的心情。这事好像迟早会发生的。子凯,这名字对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结缡五载的丈夫,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凯这名字和他的脸凑在一起。结婚五年来,她让子凯把她安排在这栋华丽的房子里,却像一个遁世者一样蛰伏着。她拒绝参加子凯商业上的应酬,也不出席任何宴会,像一条春蚕,用丝把自己紧紧的缠住。子凯,她知道自己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虽然他风流成性,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对象。现在,他从她身边走开,把自己安排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只觉得这事非常的自然,也非常的合理。只是,在这种春雨绵绵的长日里,她更添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这哀愁压迫着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乱。靠着梳妆台,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时间彷佛走得很慢。她听到门铃响,也听到楼下下女走去开门的声音。她没有动,她知道子凯在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回来,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凯的朋友。这些下女会打发的。可是,她听到下女的脚步走上了楼梯,同时,下女的尖嗓子扰乱了她的宁静。
  “太太,有人找你!”霭如在镜子里对自己匆匆的瞥了一眼,没有施脂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开了门,下女阿英正站在门外。霭如不经心的问:
  “是谁?男的还是女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先生不在家,让他改天来?”“我跟他讲过啦。他说他是来找太太的!”
  “找我?”霭如有点诧异的问,一面向楼梯走去,她没有朋友,也不爱应酬,子凯的朋友她更懒得周旋,这会是谁?
  下了楼梯,她一眼看到客厅的窗子前面,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他正背对着她,注视着窗外的细雨。他身上仍然穿着雨衣,连雨帽都没有摘下,雨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脖子。霭如感到一阵迷惑中又混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她扶着楼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点出汗。这男人,他明明听到了她下楼的声音,但是他却并不回头。霭如扬着声问:
  “请问——”那男人蓦的转过了身子,雨帽压得很低,但那对闪亮的眼睛却从帽檐下敏锐的盯着她。霭如觉得浑身一震:竖起的衣领,压低的帽檐,那对敏锐而深沉的眼睛:霭如张着嘴,一刹那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加速了运行,心脏跳进了口腔。这情形,这姿态,依稀是十几年前那个下雪的晚上。一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心里,和口腔里徊旋,但却喊不出口。“霭如,不认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张漂亮的,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依然是当年那样深邃的眼睛,依然是当年那两道浓眉,连那嘴角的两道弧线,也依然如旧!只是,时间没有饶过他,鬓边已有了几许白发,额上也添上了几道皱纹。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的漂亮,霭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的望着他,他也怔怔的注视着她,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沉默。霭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孟雷,是你吗?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她说,竭力放松自己的情绪。“我刚从美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寻你!”孟雷说。继续注视着她,似乎想看穿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是如何组织的。
  “啊!孟雷,脱下你的雨衣,你请坐,我叫阿英给你倒杯茶!”霭如有点慌乱的说。
  孟雷脱下了雨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霭如跑出跑进的忙了好一会,倒了两杯茶,又端出几盘西点。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剧烈的颤抖着,以致茶泼出了杯子。终于,她在孟雷的对面坐下来。孟雷的眼光始终在她脸上打转,他的眼睛里包含了过多的爱情与怜惜。霭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调回窗外。
  “台湾的天气真坏,忽晴忽雨,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霭如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闷。”他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你在美国住在什么地方?”她问,客套的。像对一个陌生的客人。“洛杉矶!”“那儿的天气好吗?”“很好,像现在这个季节,洛杉矶比这里还要暖和。”
  “那里不像台北这样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矶,一定也参观了好莱坞?”“是的!”“那些电影明星可爱吗?——我是说,你也见到不少电影明星吧!”霭如一连串的问着问题。
  “并没有见到什么明星,我很少到那儿去,事实上,侨居美国十年,我只去过一次。”
  “哦——”霭如望着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话题。“如果我去那儿,我一定要设法见几个明星,像葛丽亚嘉逊、苏珊海华……哦,你常看电影吗?”
  “不,很少看!”“我也很少看。”霭如说。然后,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半晌之后,霭如突然跳了起来。
  “你在美国住了那么久,一定喝不惯茶,我让她们煮点咖啡去!”“慢点!不要走!”孟雷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她觉得呼吸急促,眼光模糊,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孟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温柔的响了起来:“告诉我,你好吗?你过得快乐吗?”
  霭如迅速的抬起了头,直视着孟雷的脸,十年来的愤怒抑郁和悲哀在一刹那间齐涌心头。她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的说:“你到底来做什么?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来,为了想见见你,想知道的,只是你过得是不是幸福?”“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幸福?”霭如犀利的说,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霭如,还和十年前一样,那么倔强,任性!”孟雷平静的望着她,两道眉微微的锁着。
  霭如猛然泄了气,她无力的坐回沙发里,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转着。火气过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凄凉。她叹了口气说:“不!十年给我的变化很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吗?”
  “她死了!”孟雷简短的说:“去年春天,死于胃癌!”
  “哦!”霭如大大的震动了一下,接着又问:“孩子呢?”
  “在美国读书。”“你来台湾,有什么事吗?”
  “只有一件,找你!”霭如望着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你难道忘了,我曾经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你!”她说。“我没有忘,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所以我又来了。”
  霭如不再说话,只注视着自己手里的茶杯,茶杯里浮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满了门前的雪,那一望无际的雪——北国的冬天,朔风带来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霭如点燃了煤油灯,罩上灯罩。晚饭是提早吃了,从现在到睡觉,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该怎样度过?刚刚过了农历年没有多久,往常,家里这个时候是很热闹的。但今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谓全家也只是两个人,她和年老的父亲。父亲已六十几岁,哥哥是他承继香烟的唯一个人,骤然弃世,给他的打击是不可思议的大。因此,哥哥的丧事刚办完,父亲就病倒了,霭如才高中毕业,正在北平准备考大学,接到消息立即回到乡下的农庄里来服侍老父。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虽不严重,但也一直没有痊愈。
  霭如叹了口气,在火盆里加上两块炭,泡上一杯香片,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看封面,是本《唐诗别裁》。随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间独酌》。霭如轻轻的念了两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把书往桌上一放,对着灯默默出神。夜是宁静的,只有穿过原野的风声,和窗棂被风刮动的声音。霭如倾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父亲房里没有声音,大概已经睡熟了。家里除了她和父亲之外,只有一个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妈,现在一定也在厨房灶前打盹。霭如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重新翻开了《唐诗别裁》,她不禁自言自语的说:“李白还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雪,大概也无月可邀,我连这样的三个人都凑不起来呢!”于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阕清人的词: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
  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她看看灯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哑然失笑。但,突然间,她抛下书,站了起来。在窗外的风雪声中,她听到另一种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知道这附近只有他们这一家,再过去,要走五里路,才是赵家的农庄。这样的深夜,这会是谁?她侧耳倾听,脚步声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大概是我神经过敏。”霭如想。但经过这样一来,霭如却有点不放心起来,最近这一带的治安听说不大好,家里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妇女,不能不特别小心。提起了煤油灯,她走出了自己的卧房,穿过了中间的堂屋,四面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走到大门前面。大门是闩好的,但她却听到门外有声音,为了放心起见,她拉开了门闩,打开大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夹着大片的雪花对她迎面扑了过来,她退后一步,猛然呆住了。门外,一个高高个子,手提着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穿着一件长大衣,衣领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毡帽压得低低的,一对锐利的眼光从帽檐下向她注视着。“啊!”霭如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向后面退了一步。“你是谁?”在她心中,这一定是鬼魅和强盗之流。
  “对不起,小姐,我能请求在这儿借住一夜吗?”那男人礼貌的问。从措辞和语调来判断,显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是谁?”霭如戒备的问,仍然拦在门口,没有欢迎的意思。“我姓孟,我叫孟雷,从李庄来,预备到前面镇里去,没想到遇到这场大雪,在路上耽搁了。不知你父亲在不在家?我可以请求借住一夜吗?”那男人耐心的解释着,肩上和帽子上积满了雪,每说一句话,嘴里的热气就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
  霭如提着灯,依然挡着门,如果是往常,她不会拒绝一个风雪中的客人。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父亲病着,家里除了父亲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细,她也不敢做主请他进来。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老周妈耳目不灵,收容一个陌生人实在有许多不便。于是,她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父亲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话,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个农庄,他们一定会欢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几秒钟,然后冷冷的说:
  “请原谅我,我已经和风雪奋斗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走那五里路。”霭如有点冒火,这人总不能强迫别人收留他呀!于是也冷冷的说:“也请原谅我,家里没有男人,不便于留你!”
  但,就在这时,父亲苍老的声音传来了:“霭如呀,你在和谁说话?”
  孟雷狠狠的盯了她一眼,霭如立即尴尬得面红耳赤,正想再找理由来拒绝这人,孟雷已经一脚跨进门槛,反手关上了大门,对她微微一笑,调侃的说:
  “我能见见刚才说话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吗?”
  霭如咬住下嘴唇,愤愤的说:
  “你说话客气一点,那是我父亲。”
  “是吗?我以为你父亲不在家呢!”孟雷淡淡的说,一面脱下了毡帽,抖落上面的雪。
  霭如气得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可是,她立即发现孟雷的眼光里有几分欣赏的意味,而且,她也颇被这男人漂亮的仪表所惊异。她正预备找几句刻薄的话来骂骂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父亲又在里面喊了:
  “霭如,到底是谁呀?”
  “是一个过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霭如扬着声音回答,特别强调那“一定”两个字。
  “外面不是下着雪吗?请他进来吧!叫周妈打扫间房子给他睡!”父亲说。霭如颇不情愿的看了孟雷一眼,气呼呼的说:
  “好吧!请进!”霭如在前面,把孟雷带进了堂屋,把灯放在桌子上,对孟雷冷冰冰的说:“你请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扫一间房间!”
  “我能拜见令尊吗?”孟雷文质彬彬的问。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亲有病,早就睡了!”霭如挑着眉毛说,接着又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能不能’的事要请问?”“是的,还有一件,能不能给我一个火?”
  经他这么一说,霭如才发现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湿透了,虽然他在克制着,但他仍然禁不住的在发抖。他的嘴唇已冻紫了,经房里暖气一烘而骤然溶化的雪水正沿着袖管滴下来。霭如一语不发的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里,在衣橱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后到自己房里,把自己常用的一个烤篮里加上红炭,一齐拿到堂屋里,先把大衣丢给孟雷说:
  “脱下你的湿大衣,换上这件干的。这里有个烤篮,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妈给你倒盆热水来,你可以洗洗手脚,等会儿我再给你弄个火盆来!”
  孟雷接过大衣,默默的换掉了自己的湿衣,又接过了烤篮,在霭如要退出去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么称呼你?”“我姓李,叫霭如,云霭的霭,如果的如。”
  “谢谢你,李小姐。”霭如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子。在厨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妈。周妈从梦里惊醒过来,一面端热水出去,一面叽叽咕咕的诅咒着这位不速之客。霭如沉思了一会儿,走到自己房里,把火盆加旺了,然后到堂屋里对孟雷说: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这间房子被褥一切都现成。不过,火盆必须你自己来搬,我们都搬不动。”“你哥哥不在家吗?”“他——死了,才去世四个月,你怕吗?”
  “怕什么?”“我哥哥。”“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么,你来搬火盆吧!”
  孟雷跟着霭如走进霭如的房间,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问:
  “这是你的房间?”“是的,你快搬吧!”“不用了,有这个烤篮已经足够了,这火盆还是你用吧!”
  霭如静静的看着孟雷,挑了挑眉毛说:“你在逞能吗?你的牙齿已经在和牙齿打战了,快搬去吧,这些客套最好收起来!”孟雷望着霭如,眼睛里有着欣赏和迷惑的神情。然后一语不发的搬起了火盆。霭如带着他走进了哥哥的房间,把桌上的煤油灯捻大了一点,说: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周妈正在给你蒸馒头,只有腊肉可以配,你随便吃一点吧。我想你也累了,吃完东西早些睡,这边书架上是我哥哥的书,他是学哲学的,如果你不困,看看书也可以,你占据了我哥哥的房间,万一夜里哥哥回来了,你还可以和他谈谈叔本华。好,我不打扰你,我还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妈会给你送吃的来,还有什么事,你叫她做好了。好,再见!”“等一下,李小姐!”“还有什么?”霭如站住问。
  孟雷默默的望了霭如好一会,脸上带着一个奇异的表情,半天才轻轻的说:“谢谢你!谢谢你的一切。”
  霭如耸耸肩,微微一笑说:“不要谢谢我,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我只好尽尽地主之谊。再见!”转过身子,她轻快的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半夜,霭如被一阵呻吟声所惊醒了,竖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声音是从哥哥的房里传出来的。在一刹那间,她感到汗毛直立,以为是哥哥真的回来了。她不相信鬼魂,但这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倾听,呻吟声停了,可是,没有多久,又响了起来。她披上衣服,从枕头边摸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提着灯,她勉强抑制着自己的胆怯,走到哥哥的房门前,轻轻的扣了两下门,一面喊:
  “孟先生!”没有人答应,但呻吟却继续着。霭如试着推门,门并没有闩,立即就打开了。霭如举着灯走进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辗转反侧。她走到床边,灯光下,孟雷两颊如火,眉头紧锁,彷佛在强忍着莫大的痛苦。霭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么了?”
  孟雷“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望了望披着一件小棉袄,却冷得发抖的霭如,歉然的说: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没什么关系。”
  霭如把手放在他的额上,禁不住吓了一大跳,皱着眉说:“你烧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没有药?”提着灯,她又跑回自己房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两粒阿斯匹灵,倒了一杯开水,她拿着药走回孟雷床边,把灯放在桌上,然后对孟雷说:“家里只有阿斯匹灵,先吃一粒试试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烧不退再想办法!”孟雷试着支撑自己坐起来,却又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霭如伸过手扶住他,让他吃了药,又扶他躺下。孟雷望着她,深深的叹口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对不起你!”
  “别说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阖上了眼睛,霭如却对着他那英俊的脸庞,发了几秒钟呆,才提着灯轻轻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霭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边,她不禁大大的皱起了眉头,孟雷昏昏沉沉的躺着,烧得火烫火烫,嘴里喃喃的呓语着。霭如试着推他,他却并不醒来。霭如紧紧的皱着眉,到父亲房里说:
  “爸爸,昨天那个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样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镇上去请个医生来,顺便给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赶回来。有什么事您叫周妈好了,也让周妈常常去看那个客人。”“那客人病了吗?你去吧,出门的人碰到三灾两病最可怜了。只是你要来回走十五里路,尽快回来。”
  “我知道,我会租条毛驴骑回来。”
  经过一段跋涉,中午总算和医生一齐赶回了家里。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烧得更高了。医生诊断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药量,并交代霭如小心照料,如果烧得太高,必须经常用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预计完全康复,起码要三星期。医生走了之后,霭如对着孟雷怔怔的发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语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病人让我服侍!”可是,父亲却慈悲为怀,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对这位病人还特别关心。也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一打岔,使父亲丧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郁而发的病也减轻了,居然还经常来探望孟雷。孟雷高烧足足一星期,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霭如守在床边,喂开水,喂药,换冷手巾,常忙得没有时间梳头洗脸。孟雷有时醒来,总是叹口气说:
  “我对你讲一切的道谢话都是多余,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事!”霭如总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第七天,孟雷的烧退了。早上,霭如给孟雷试了温度,满意的笑着说: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霭如对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说:
  “或者我该谢谢你,你这一病倒把我父亲的病治好了,他现在全心都在你这个‘可怜的出门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们家住一星期,我都没有办法通知你家里的人,你家在哪儿?”“北平。”“你到乡下来干嘛?”“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扑了一个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结果还遇上一场大雪,害一场病。”
  “冬天看朋友,兴致不小。”
  “只为了他来信说,‘园中蜡梅盛开,香传十里,颇思故友,愿花下品茗,夜间抵足而眠。’我这一发雅兴,差点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结识你,却是意外的收获。”
  “哼!别忘了,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谎言,你恐怕早倒毙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赏蜡梅,我们家后面就有好几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赏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会冤枉了!”孟雷低声说,彷佛说给自己听似的。“好,你专心养病,我不打扰你,再见!”霭如对他挥挥手,向门外步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忘了问你,你家有些什么人?要不要我写封信通知他们?”
  “哦,不用了!”孟雷说。
  霭如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孟雷却对着她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来了。枝头野外,一片鸟啼声。霭如在这三星期内,和孟雷谈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乐艺术,诗词歌赋。春天感染着她,一栋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语声,屋前屋后,就看到她轻盈的影子在穿出穿进。她影响着全屋子里的人,父亲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连老周妈都眯着她视线模糊的老花眼,望着霭如的背影呵呵的笑个不停。这天早上,霭如从屋外跑进了孟雷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绿的西装裤,头上扎着块彩色围巾。手也握着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声的唱着:
  “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唱完,一眼看见孟雷懒洋洋的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本《花间集》。就把梅花对着孟雷的头砸了过去,一面喊:
  “你还不起来,你不是要看蜡梅吗?赶快跟我去,满山遍野都是!”孟雷无法抗拒的站了起来,跟着霭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阳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金黄。孟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霭如已经向后面山坡跑了过去,孟雷在后面追着,霭如回头笑着喊:“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她的围巾迎着风飞舞着,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着好几棵梅花,霭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后面追赶,受她的传染,也不由自主的笑着。忽然,霭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住了,微笑的望着他。孟雷赶过去,也微笑的望着她。然后,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着他领子上的一颗钮扣,轻轻的说:“累吗?病后这样跑?”
  孟雷深深的注视着她,她的面颊散布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一对深而黑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向他窥视着。他低低的说:“霭如,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她没有动。“我结过婚,有太太,而且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他等着她的反应,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结的婚,但她是个好太太。”
  她仍然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的划着树干。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好一会,他问:
  “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灯下念‘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呢!”“现在呢?”他问。“现在该念‘只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了!”
  他不说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她猛然抬起头来说:
  “风太大了,该回去了。”
  说完,没有等他回答,霭如一溜烟跑开了。
  第二天,孟雷辞别了霭如父女,回北平去了。临行,他没有和霭如说任何一句话,只轻轻说了声“再见”。霭如也一语不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里握着他留给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她就抛掉了手里的纸条。但,纸条是抛掉了,抛不掉的,是无尽的离愁和一份没有希望的恋情。半个月后,霭如也来到北平,考进了北大的春季班。因为女生宿舍住满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个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她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她刚回到家里,房东老太太就对她神秘的一笑说:
  “有位先生来看你,正在你房里等你呢!”
  霭如推开了门,孟雷正坐在书桌前面。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他们彼此默默的注视着,她先开口: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在北大录取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学校去问的。”她不语,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你瘦了!”“你也是。”她说。他站起身来,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脸,深深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低沉的喊:
  “霭如。”然后又一叠连声喊:“霭如,霭如,霭如。”
  霭如闭上眼睛,泪珠在睫毛上颤动,嘴里喃喃的说:
  “不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后,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时候,我只要今天。”
  就这样,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后”的情况下,他们密切的来往着。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他们到西山看过红叶,到北海划过小船,生活彷佛是甜蜜而温馨的。霭如从不提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谈起。经常,孟雷在晚饭后来到她的小房里,和她共度一段安宁的时间,深夜,才怏怏而去。房东老太太常笑着对霭如说:
  “李小姐,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当孟雷走了,霭如却多半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这一份凄苦的恋情咬噬着她,但她却决不能、也不愿摆脱这份感情。秋天,父亲去世了,这消息大大的打击了霭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伤心。接着信之后,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她感到命运太不公平,在一年内夺走她的两个亲人,而现在,她是完全的孤独了。在她的小屋内,她疯狂的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东西。哥哥的死,父亲的死,和孟雷那份不会有结果的爱情,这一切都打击着她。房东老太太企图劝解她,却毫无用处。正巧孟雷来了,从房东老太太那儿,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因,他关上房门,想要安慰她。霭如却把所有的悲哀、愤怒、痛苦都一股脑的倾倒在他身上,她爆发的对他大喊:
  “孟雷,你来了!你来做什么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劝解我,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吧!我讨厌你,我不愿见到你!你为什么不离婚?一方面你拥有一个‘好太太’,一方面你和我谈情说爱,你想把我置于什么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见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霭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听到她的指责。由于这些话虽刻毒但却是实情,他不能辩白。转过身子,他预备走出去,霭如却尖声的叫:“孟雷!”孟雷站住了,霭如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哭着说:“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揽住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霭如靠在他的怀里,尽情的痛哭着。足足哭了有半小时,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发泄完了。她抬起了头,孟雷用手绢拭去了她的泪痕,她潮湿的眼睛看起来是孤苦无告的。像个刚受过委屈的孩子,她幽幽的说:
  “明天我要下乡去办爸爸的后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来。”“要不要我陪你到乡下去?”孟雷同。
  “不!”她简短的说。一星期后,霭如从乡下回来,她变了。她不再欢笑,也不喜欢说话,每天除上课外,就沉默的守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她虽然照样接待孟雷,却失去了往日那种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许多,常常,他们只是默然相对。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的说:“霭如,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难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不要问我,”霭如把头转开:“我没有权干涉你的一切。”
  “霭如,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太太,你不了解她,她完全是个旧式女人。对于我,她像一只狗一样的忠实。我曾经考虑过离婚,但是我开不了口。如果我说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毁灭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没有办法提出,这是道义的问题。”霭如点点头,淡淡的说:“是的,你没有办法提出,你怕伤了她的心,但是,你并不怕伤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就看不到我的痛苦——”“霭如,”孟雷喊:“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
  “好了,”霭如望着窗外说:“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问题——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变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东西,事实上,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使自己勇敢起来!”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泪却夺眶而出,她悄悄的擦掉它,抬起头来,凄凉的笑了笑说:“我没有意思要你离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们这种交往必须结束!”
  孟雷不说话,只握紧了霭如的手,握得她发痛。
  “孟雷,我想离开这儿,时局这么乱,学校里一天到晚闹学潮,根本上不了课。我想到香港或台湾去。
  “我也想到台湾,我们可以一起走!”孟雷说。
  “不!我不会和你一起走,我不愿见你的太太和孩子,我们各走各的,趁此机会,大家分手!”
  “霭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着牙问。
  “难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你找错对象了!”
  “霭如,你疯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孟雷脸色苍白,摇着霭如的肩膀说。“或者我是疯了,孟雷,你正眼看过我的生活吗?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后我流过多少泪?你知不知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睁着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着他的脸,近乎恳求的说:“和她离婚,孟雷,和她离婚,我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孟雷看着她的脸,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但却木然的说:“不!我不能!我不能丢下她,我不能这样做!”
  霭如废然的站起身来,走到窗口,脸向着窗外说:
  “再见,孟雷!”“霭如!”“再见,孟雷!”霭如重复的说:“三天之内,不要来找我,我们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霭如,我过三天再来看你,希望那时我们都冷静一些,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再见,霭如!”
  “再——见。”霭如低低的说。
  三天之内,孟雷果然没有来。第四天一清早,霭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车,告别了北平,也告别了孟雷。经过一段跋涉,辗转到了台湾。在台湾,她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安静的过了两年。这两年,她像一只怕冷的鸟,把头藏在自己的翅膀里,静静的蛰居着。她没有朋友,没有亲戚,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沉思和回忆中度过。虽然她还年轻,但却已经像一个入定的老僧。但这种生活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天,当她在报上的寻人启事里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宁又被打碎了。她无法抗拒那个简简单单的“雷”字,启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了。在咖啡室里暗淡的灯光下,他们彼此凝视,默默无语。两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后,他问:
  “生活怎样?好吗?”“我在教书。”她答。“一个人?”他问。“假如你是问我结婚了没有,那么,还没有。你呢?”
  “老行业,在×公司里做工程师。”“你太太——”“跟我在一起。”她沉默了,对着咖啡杯子出神。
  “我知道你不谅解我,霭如。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和她离婚,她一定会自杀。这是道义和责任的问题,我不能那样做,你明白吗?”“是的。”霭如毫无表情的说。
  “唉!”孟雷看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说:“霭如,你在北平表演的那一手不告而别把我害惨了,我始终不能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以为你只是躲起来,迟早还会回来的。足足有三个月,我每晚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外面去等你。冬天来了,雪埋没了我的腿,差一点又害一场肺炎。然后,我以为你搬了家,几乎没有把整个北平城都抖散。霭如,你走得真干跪,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
  霭如苦笑了一笑,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我虽然走了,把自己从你身边拉开,但是,我仍然是个失败者,我并没有把我的心从你心边拉开。”她说。
  “霭如,”他握住她的手,低低说:“霭如。”
  “好吧,”霭如举起了手里的咖啡杯,像喝酒似的一仰而尽,豪放的说:“我不管明天,不管以后,孟雷,把你的今天给我,我们跳舞去!”“跳舞?”“是的,为什么不跳舞?我要享受一切年轻人所享受的!起来,我们走吧!”两年的时间,又在这“不管明天,不管以后”的情况下度过。霭如变了很多,她学会跳舞、喝酒、抽烟,甚至赌钱。她放纵自己,连以前自己所珍视的,也不再矜持,她曾经对孟雷说:“这里是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霭如,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但是,孟雷却从没有“拿”过。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捧住她的脸,深深的注视她的眼睛说:
  “我爱你,就因为太爱你,我不能伤害你!”
  “有一天,我会和别人结婚,那时,你会后悔的!”
  孟雷打了一个冷战。“我知道,我不能限制你,不许你结婚。”“孟雷,”霭如拉着他:“离婚吧,给她一笔钱。”
  “不!”孟雷挣脱了她的手,“我不能!”
  “你滚吧!孟雷,”霭如喊:“我再也不要见你!再也不要!你滚吧!”孟雷看看她,轻轻的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无言的走出了房间。第二天,霭如会打电话给他,只简单的说:
  “晚上,我等你!”就这样,两年的时间过去了。第三年,孟雷奉派到美国工作,他对霭如说:“我帮你办手续,你跟我们一起去美国!”
  “孟雷,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我不会跟你去的!”霭如摇摇头说。“霭如,我请你——”
  “不要说,我决不会去。这样也好,每次只有靠远别,才能把我们分开。你走吧!你去了,我也要重把自己振作起来,这种无望的爱情使人痛苦,我到底还只是个俗人,不能做到毫无所求的地步。”“霭如,不要坚持,到美国你可以继续读书……”
  “不!我不去!除非——”
  “除非什么?”“除非你离婚!”“霭如,”孟雷望着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对不起人的事,请为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
  “哼!”霭如冷笑了一声。“你曾经为我设身处地的想过吗?你的道义观、责任感,使你根本看不到我的痛苦,你处处为她想,你为什么不为我想一想?我不能一辈子跟着你,做你无聊时消遣的对象!这么久以来,我已经受够了,你每天离开我之后,立即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你以为我没有心、没有思想、不会嫉妒、不会难过的吗?现在,算我求你,放开我,发发慈悲!”“霭如,”孟雷痛苦的喊:“我愿意离婚!”
  霭如瞪大眼睛,望着孟雷。孟雷倒在沙发里,用手蒙住了脸。霭如走过去,把他的头揽在怀里,用手捂着他的头发,平静的说:“雷,我不愿使你为难,你并不是真想离婚,与其让你离了婚再负疚一辈子,不如根本不要离。孟雷,你哪一天去美国?我们好好聚几天,以后,我要发誓不再见你。宁可让我心碎,不愿你做个负义之人。”
  孟雷终于走了,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走了,也带走了霭如的一颗心。霭如再度蛰居了起来,像怕冷的鸟似的把头藏在翅膀里。五年后,她和子凯结了婚,她嫁子凯,为的是子凯的金钱,她已倦于为生活奋斗了。子凯娶她,为的是她的美丽和那与众不同的冷漠而高贵的气质。结婚之初,彼此还能维持一种相敬如宾的客气,可是现在,子凯对这位冷冰冰的太太早已失去了兴趣,霭如也经常独自守着一栋空荡荡的房子。她已习惯了寂寞,习惯了用回忆麻醉自己。对于孟雷,她始终分不清到底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分别十年之后的今天,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完全被这意外的重逢所震动了。杯子里的茉莉花在水面荡漾着,茶已经完全冷了。霭如抬起头来,孟雷正沉思的注视着她。她站起身,把两人的茶杯里都换上热开水,轻轻的问: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十年来,我并没有放松你的一举一动。”
  “何苦呢!”霭如说,感到眼眶在发热。
  “看样子,你的环境还不错。”孟雷打量着那设备豪华的客厅说。“是的,有用不完的钱和时间。”
  “他——”孟雷深深的望着她,“对你好吗?”
  “谁?”霭如明知故问。
  “你的丈夫!”“怎么不好,”霭如转开了头,注视着那落地的红绒窗帘。“我要什么有什么,首饰、衣服、汽车、洋房……”
  “霭如,”孟雷打断她,“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他——爱你吗?”“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爱的话我为你庆幸,不爱的话我希望我们许多年来的梦想可以获得实现。”“你倒是一厢情愿,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感情呢?你深信我还在爱你?十年以来,我受尽了感情的煎熬,现在,我已不再想追求任何的情感生活了。我曾经爱过你,也曾经恨过你,可是,现在我不爱也不恨。十年前,我渴望嫁给你,如今——
  我只想有份安定的生活。”
  “霭如,或者我也可以给你一份安定的生活。”
  “你忘了,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不再是自由之身了!”
  “但是,他并不爱你!”
  “你怎么知道?”“从你苍白的脸上,从你寂寞的眼神里,从你憔悴的形容上知道!”霭如低下头,望着地毯上的花纹出神。孟雷的声音有力的撼动着她。想起子凯,那已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子凯。摆脱子凯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她却感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她恳求他离婚,他不肯。而现在,当他的妻子死了,他们的局面掉了一个头,凭什么在他三言两语之下,她就该摆脱子凯嫁给他?她沉思着,孟雷却说话了:
  “或者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和他离婚来嫁给我,但是我不能忍受眼看着你独自寂寞的生活,而你的丈夫却流连在日本的脂粉阵中。霭如,来吧,我要你,我要了你整整十五年了!”
  霭如迅速的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子凯的事?”“我知道你一切的事!”
  霭如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帘,轻声的说:“十五年,我们认识到现在,有十五年了吗?”
  “更正确一点,是十五年两个月零十八天!”
  霭如望着孟雷,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苍白的脸上染上了红晕,嘴唇抖动着,半天之后,才喃喃的说了一句:
  “哦,孟雷!”孟雷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猛然弯下腰,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她不能抗拒,只定定的,被催眠似的望着他。孟雷的嘴唇疯狂的落在她头发上、面颊上、和嘴唇上。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迫切的响着:“嫁给我,霭如,这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答应我,说你愿意嫁给我!说!”“是的,是的,是的,我愿意,我愿意。”霭如像做梦似的一叠连声的说。眼泪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滚出来,沿着面颊滴落在地毯上。房里静悄悄的,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落日的光芒穿出了云层,晚霞已染红了半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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