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qióng yáo Qiong Yao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38niánsìyuè20rì2024niánshíèryuè4rì)
月滿西樓
  月明如畫,風寒似水,美蘅闖入翡翠巢恩怨交織的傢族史中,她是單純去應徵做秘書的工作?還是不知不覺踏入改變她命運的輪盤中?形與影、迴旋、藍裙子、月滿西樓……十篇懸疑精彩、動人心弦的中、短篇小說,篇篇都娓述着一個浪漫、細膩的故事!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一章
   一九三九年的盛夏,兩個風塵僕僕的青年,提着旅行袋,停在成都東門外的一棟莊院的大門前面。
  這兒已經算是郊區,大門前是一條碎石子鋪的小路,路的兩邊全是油菜田。這時,油菜花正盛開着,極目望去,到處都是黃橙橙的一片。一陣風吹過去,黃花全嚮一個方向偃倒,飄來幾縷淡淡的菜花香。這棟房子,卻掩映在緑樹濃蔭之中,在高大的樹木之下,露出紅磚的圍墻,和蒼灰色的屋瓦,看來靜悄悄的,有種世外桃源的風味。
  兩個青年站在那兩扇黑漆大門外面,一個中等身材,劍眉朗目,鼻子端正,咧着張大嘴微笑着,穿着一件淺灰色的紡綢長衫,一般瀟灑安閑的勁兒,雖然眉毛上都聚着汗珠,卻仍然興致勃勃的指手劃腳的談論着。另一個白皙頎長,眉頭微蹙,眼睛黝黑深邃,帶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視着那一望無際的油菜田。前者正挑着眉毛,愉快的說:
  “紹泉,你看這油菜花如何?一到這兒,看到油菜花,就有一種農村的味道,比城市高明多了!”
  那個叫紹泉的青年一語不發,衹落寞的笑了笑。前者在他肩膀上狠狠的擊了一下說:“紹泉,我把你帶到成都來,就是要治好你的單戀病,你一路上的陰陽怪氣看得我都要冒火了,假如你再這樣愁眉苦臉的,我可懶得理你了!”
  “誰叫你理我呢!”紹泉懶懶的說。
  “好,又算我多管閑事了!”那青年咧咧嘴,把手叉在腰上,摔摔頭說:“紹泉,你等會兒見了我姑母和表妹,也是這樣一副面孔,我姑母一定以為我在重慶胡闹,欠了你的債,所以你跟着我來討債了。”紹泉笑了,說:“那麽,宗堯,你要我怎麽樣一副面孔纔滿意呢?”
  “對!就是現在這樣笑纔好!”宗堯鼓掌說。
  “得了,你倒像個大導演的樣子,我可不是演戲的。”
  “你看,你腦子裏就衹有演戲的,大概還在想你那個偉大的傅小棠。”“你又來了!”紹泉皺緊了眉。
  “好好,”宗堯連聲說:“我以後再也不提傅小棠怎麽樣?來,我們該進去了。”宗堯在門上連拍了幾下,用四川話高聲叫着說:“老趙,快來開門!我來了!”
  紹泉望着宗堯說:“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馬上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見面了。”“得,”宗堯說:“你千萬別拿我的表妹和我開玩笑,我那個表妹可不像傅小棠,人傢怯生生的,碰到什麽事都要臉紅,你要羞着了她我可不饒你!”
  “你瞧你那副急相!”紹泉微笑着說:“到底事不幹己就沒關係,一碰到自己的事你也灑脫不起來了!”
  “我告訴你,紹泉。”宗堯說:“我和潔漪雖然從小青梅竹馬玩大的,但是,至今也衹停在‘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階段,始終就邁不過兄妹感情的那條界綫。”
  “為什麽不邁過去呢?”紹泉問。
  “唉!”宗堯嘆了口氣:“你見着了她就明白。她純淨得像個一塵不染的仙子,我總覺得和她談世俗的感情是污辱了她!”“別形容得太好,我可不信。”
  “你等着瞧吧!”宗堯說,接着又猛拍了幾下門,大叫着說:“老趙!郎個搞的,叫了半天門都不來開!”
  隨着這聲叫喊,門裏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一個四川老僕的答應聲:“來了!來了!”門立即開了,宗堯和紹泉馬上就陷進了一陣熱烈的歡迎中,隨着老趙的一聲高叫:
  “表少爺來了!”屋裏迅速的就涌出好些人來,都是這屋中多年的丫環僕婦,把宗堯兩人包圍在中間,宗堯在這個肩上拍一下,那個胳膊上捏一把,大聲的笑着叫着。接着,門裏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雍容華貴,怡然含笑的走了過來,宗堯擺脫了這些人的包圍,趕了上去,大叫着說:
  “姑媽,你給我準備了白糕沒有?”
  “你看看,”那位姑媽笑着說:“還是這副猴相,永遠像個毛孩子!進門什麽都不問,就要吃的!這位是你的同學嗎?”“對了對了,”宗堯拍拍頭:“我忘了介紹了!”他拉過紹泉來說:“這是我在重大最要好的同學,宋紹泉。這是我姑媽,有一手最好的烹調本領,等會兒你就可以領教到。”
  紹泉跟着宗堯叫了聲姑媽,微微有點靦腆的笑了笑。宗堯拉着紹泉嚮客廳裏走,一面走,一面說:
  “姑媽,真的有吃的沒有?我餓慌了,一路上坐那個木炭汽車,顛得人骨頭都散了!”
  “吃的當然有……”姑媽笑着說,一面打量着宗堯:“不過……”“別說!”宗堯叫着說:“先增加體重!再減輕體重!”
  姑媽又笑又皺眉,說:
  “你這是什麽話嘛?一點文雅勁兒都沒有,念了半天大學,越念越小了!”宗堯回頭對紹泉說:“你知道,我姑媽的規矩,遠道而來,必須先洗澡才能吃東西,要把我們一路上增加的灰塵洗刷掉。其實,洗澡最傷元氣,一路辛苦,再傷元氣,豈不是想謀殺我們嗎?”
  “看你這張嘴!”姑媽轉頭對紹泉說:“宋先生,宗堯在學校裏也這麽貧嘴嗎?”“比這還貧呢!”紹泉笑着說:“他在學校裏有個外號……”宗堯跳了起來,大叫:
  “紹泉!我警告你,不許說!”
  “什麽事情不許說?”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通內室的門邊響起了,聲音雖然不大,卻把全室的笑鬧都壓了下去。紹泉回頭一看,頓覺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了強光一樣,使人不由自主的身心一振。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穿着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劉海覆額,發辮垂腰,長長的睫毛蓋着一對水盈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底下是一張柔和的小嘴,眉尖若蹙,眼角含顰,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緻。她站定在那兒,一手支在門框上,眼睛溫柔的停在宗堯的身上,嘴角逐漸的浮起一個淺笑。
  “在房裏看書,聽到一陣嘰哩呱啦亂叫,就猜到是你來了。”她輕輕的說。“哈,潔漪,”宗堯招呼着。“快進來,我給你介紹。”
  潔漪走了進來,不大經意的看了紹泉一眼,隨着宗堯的介紹,她輕盈的點了一個頭,又掉轉眼光望着宗堯說:
  “宗堯,你黑了,更像野人了!”
  “是嗎?”宗堯一擡眉毛,說:“潔漪,你大了,更成了美人了!”潔漪的臉驀的緋紅了,她對宗堯瞪了一眼,轉身就嚮門外走,宗堯笑着嚷:“潔漪,別跑!你也不看看我給你帶來的小禮物!”
  潔漪站住了。宗堯拉過他的旅行袋來,打開了,一陣亂翻亂攪,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把什麽襪子襯衫內衣都拉了出來,還是沒找到,潔漪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他說:
  “堯哥,你又來哄我了!”
  “哄你是鬼!”宗堯說,一面苦着臉問紹泉:“紹泉,你記得我那一對玻璃小貓塞到哪裏去了?”
  “玻璃小貓?”紹泉想了一下,叫着說:“我知道!你臨走的時候一直叫着別忘了帶,又怕在旅行袋裏壓碎了,就塞到你隨身穿的大褂口袋裏了。”
  “哦,對了!”宗堯眉開眼笑的伸手到懷裏去拿。紹泉聳聳肩說:“沒有用,你臨出門的時候說那件長衫太髒,脫下來交給老太婆去洗了,你說長衫帶得太多了,那件可以不必帶來了。”
  “哦!”宗堯的手停止了摸索,滿臉悵然,半天後纔怏怏然的抽出手來。站在一邊的姑媽卻笑彎了腰,潔漪也抿着嘴直笑,剛倒了盆洗臉水出來的張嫂也笑得擡不起頭來,紹泉也忍不住笑。宗堯看到大傢笑,也跟着笑了。
  這天晚上,宗堯和紹泉同房,準備就寢的時候,宗堯問:
  “你看我這位表妹比傅小棠如何?”
  “完全不同的典型,無法對比。”紹泉說。
  “她還會彈一手好古箏,過兩天可以讓她彈給你聽。”宗堯說,先躺到床上,用手枕着頭。
  “宗堯,你是個幸運兒。”紹泉一面換睡衣,一面說。
  “怎麽,”宗堯說:“我對她還一點都摸不清呢!”
  “你是個糊塗蟲!”紹泉走到桌邊,拿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給宗堯說:“你別‘當局者迷’了!”
  宗堯拿起那張紙,看上面寫着兩行字:
  “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姻緣!”
  宗堯望着帳頂,深深的沉思起來。
  一排劉海覆着額頭,發辮在胸前低垂,俯着的頭露出頭髮中分的那條白綫,微微帶點誘惑的味道,兩排睫毛下顯出弧形的陰影,再下面衹能看到微翹的鼻尖。那個古箏橫放在她前面的小案上,她那纖長而白皙的手指正生動的在上面跳動,一串動人的音符傳了出來,聲音顫悠悠的,一直顫進人的心靈深處。猛然間,那張臉擡了起來,一對澄明的大眼睛對他直射了過來,他吃了一驚,有點張皇失措了。聽到坐在一邊的紹泉在說:“哦,美極了!”他醒了過來,看到潔漪正凝視着他,微微擡起眼睛,嘴邊帶着個嘲謔的微笑說:“宗堯,你大概聽得不耐煩,我看你都快睡着了!”
  “鬍說,我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
  “我剛纔彈的是什麽調子?”潔漪故意的問。
  “這個……”宗堯皺着眉說:“我對樂麯不太熟悉。”
  “就是你聽了一百次的清平調。”潔漪鼓着嘴說。
  “我就看出你根本沒聽!”
  “你不能怪我,”宗堯咧着嘴說:“我有個專一的毛病,眼睛看着美色,耳朵就無法聽音樂了。”
  “堯哥,”潔漪瞪了他一眼:“你衹會貧嘴,別無所長。”
  “他還有一長。”紹泉笑着說。“你這位表哥還是個獵豔能手,許多女同學寫情書給他,據說,女同學們給了他一個外號……”“紹泉!”宗堯情急的叫:“你敢再說!”“你說,是什麽?”潔漪頗感興趣的問。
  “她們叫他……”“紹泉!”宗堯叫。“別理他,你說嘛!”潔漪催促着。
  紹泉對宗堯拋去頗有含意的一瞥,暗中擠了一下眼睛,就嚷聲說:“她們叫他風流種子。”
  “紹泉,”宗堯皺緊眉頭說:“簡直是鬼打架,你鬍謅些什麽?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瘋了……”
  紹泉站起身來,嚮門口就走,宗堯追過去,急急的拉住紹泉說:“我開玩笑,你別生氣!”
  紹泉把宗堯嚮房裏推,說:
  “我沒生氣,有點頭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說着,他悄悄在宗堯耳邊說:“別辜負你的外號!”說完,他把宗堯推進去,返身迤迤然而去。宗堯回到房裏來,對潔漪攤了攤手說:
  “沒辦法,他一聽我提傅小棠就生氣。”
  “傅小棠到底是誰?”“一個話劇演員。重慶迷她的人才多呢,紹泉就猛追了她半年。”“你呢?”潔漪斜睨着他問。
  “我?衹看過她的話劇。”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麽能叫做風流種子呢!”“你別聽紹泉鬍說八道!”
  “鬍說嗎?不見得吧!”潔漪咬着下嘴唇,挑着眉梢,帶笑的說。宗堯望着她,心中不禁怦怦然。他靠近她一兩步,一時竟無法說話。“告訴我你女朋友的事。”潔漪說。
  “女朋友?什麽女朋友?”宗堯錯愕的問。
  “你在重慶的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別騙我!”“騙你是鬼!”“那麽,她們為什麽叫你風流種子?”
  “因為我跟她們每一個人玩。”
  “是嗎?”宗堯凝視着潔漪,呆住了。潔漪臉上漸漸的涌上一片紅潮,宗堯喃喃的說:“潔漪!”“什麽?”潔漪彷佛受了一驚。
  “我說……”“你說什麽?”“我說……”宗堯繼續凝視着她,她面上的紅暈擴大,加深。他輕輕的說:“我說……”
  “你說吧!”她說,溫柔而鼓勵的。
  “潔漪,假如我說出什麽來,不會冒犯你嗎?”宗堯輕聲說着,緩緩的握住了她胸前的發辮,不敢擡起眼睛來,衹註視着發辮上係着的黑綢結,很快的說:“潔漪,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觸,不敢仰視。這幾年以來,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麽樣睏擾我。每年寒暑假我到這兒來度假,臨行前總發誓要嚮你說,但,一見你就失去了勇氣,假如你覺得我的話冒犯了你,我就要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終不敢說,潔漪,我自知對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賤了,儘管我在別人面前會有優越感,一見到了你就會覺得自卑。我無法解釋,但是,潔漪,我不能再不說了,我不能永遠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掩飾我的真情。這幾天,和你日日相對,我覺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現在,我說了,你看不起我的話,我就馬上收拾東西回重慶。現在,請告訴我,你心裏是怎麽樣?”
  宗堯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始終低着頭,不敢面對潔漪,直到說完,潔漪卻毫無動靜,既不說話,也不移動。宗堯不能不擡起頭來了。但,當他看到她的臉,不禁大吃了一驚,她原來泛紅的臉現在是一片青白,眼睛遲滯的凝視着前方,一動也不動。宗堯緊張的抓住她的手,她纖長的手指冰冷的,他搖撼着她,喊:“潔漪,潔漪,你怎麽了?”
  她依然木立不動,他猛烈的搖她,說:
  “是我說錯話了嗎?潔漪?是我不該說嗎?你生我的氣了嗎?”潔漪仍然不說話,可是,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着那大理石般的面龐,滾落了下去。宗堯更加慌亂了,他自責的說:“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潔漪,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用這些話來冒犯你,我該死!”
  潔漪還是不動,但,新的淚珠又涌了出來。宗堯呆呆的望了她一會兒,猛然跺了一下腳說:
  “我回重慶去!”說着,他嚮門口就走,纔走到門口,潔漪發出一聲驚喊,宗堯回過頭來,潔漪對他衝過來,迅速的投進了他的懷裏。她用手捶着他的胸口,哭着喊:
  “哦,堯哥,你真壞,你真壞,你壞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讓我等這麽久!我以為你在重慶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壞了!你太可惡了!你到現在纔說,我從十二歲就開始愛你了,你到現在纔說,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了,你欺侮我……”宗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攬緊懷裏的軀體,俯下頭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着的小嘴。感到宇宙在旋轉,旋轉,旋轉……然後是一段像永恆那麽長的靜止。
  窗外,一個人影悄悄的避開了,這是紹泉。他走出了後院的院門,在後山的一棵榆樹下站住,這正是薄暮時分,天邊堆着絢爛的彩霞。他修長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伫立着,自語的說:“衹有我,永遠徘徊在屬於別人的門外!”
  他對着落日苦笑,笑着笑着,兩滴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把頭埋進了手心裏。
  一個暑假如飛的過去了,在歡愉中,日子總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轉瞬間,院裏的梧桐葉子已變黃了。陽歷九月初,重大要開學了,宗堯和紹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返回重慶。
  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陣秋雨。宗堯正把最後一件洗好熨好的長衫收進旅行袋去,潔漪悄悄的溜了進來,把一個長方形的紙包塞進他的食物籃裏。
  “那是什麽?”宗堯問。
  “白糕,你最愛吃的,給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會吃得撐死。”宗堯望望那堆得滿滿的食物籃說。潔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靜靜的站着。宗堯看着她,堆滿一肚子的話,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潔漪先勉強的笑了笑,說:“到了重慶,一個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堯說。“別太貪玩,放了寒假,馬上就來。”
  “你放心,我會立刻飛來,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過,潔漪,夜裏等我,每夜,我的夢魂一定在你枕邊。”
  “宗堯。”潔漪輕輕喚了一聲,把前額靠在他的胸前,宗堯攬住了她,就這樣依偎了好一會兒,靜靜的,衹聽得到院子裏的雨聲,潔漪嘆了一口長氣,說:“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生一世,永不分開。”
  “潔漪。”宗堯說:“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該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監視得嚴嚴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審你。”“我怎麽可能背叛你?”
  “誰知道!你有那樣一個光榮的外號!”“那是開玩笑的。”“反正你不可靠,以後,你衹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麽,你就不敢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會記住。潔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動都在受監視。”潔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堯說:
  “我該走了,等會兒趕不上車子。紹泉到哪裏去了?”
  “他去和後山上的那棵榆樹告別,他說,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和那榆樹做了朋友,臨走得告別一下。這人真有意思。”
  “他是個癡人,一個多情的人,一個好人。我的朋友裏面,我就喜歡他。現在,衹好去找他了,看樣子,他跟榆樹的難解難分,也不下於我們呢!”
  “別去。”潔漪拉住了他。
  “要趕不上車子了。”“趕不上,就明天再走。”
  “潔漪。”宗堯捧住了她的臉,細細的凝視着她。她低聲的說:“宗堯,聽那個雨聲!雨那麽大,明天再走吧!”
  “潔漪。”“宗堯,你知道那一闋詞嗎?我念給你聽。”
  “念吧。”“秋來風雨,生在梧桐樹,明日天晴纔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宗堯俯下頭,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吻。
  一聲門簾響,把兩個緊貼的人驚動了。宗堯鬆了手,潔漪紅着臉退到窗子旁邊。紹泉如未覺的走了進來,一件藍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濕透了,頭髮上也是濕淋淋的。宗堯掩飾的說:“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見了,趕不上車子可唯你是問!”“嘿!”紹泉衝着宗堯咧了一下嘴說:“我可不知道誰耽誤了時間!我在後山的榆樹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別,越告別越離不開,所以我想,幹脆還是明天走吧!何況人傢已經說了:‘明日天晴纔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潔漪紅着臉叫了一聲,奪門就走,宗堯叫:
  “潔漪!”但,潔漪已經跑走了。宗堯埋怨的對紹泉說:
  “看你!”“還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這最後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紹泉說着,把宗堯推到門外,關上了房門,就和衣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輕的說:“明日天晴纔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麽旖旎的情緻!我呢?孤傢寡人,寡人孤傢,如此而已!”夜裏,雨大了。紹泉被風雨驚醒,朦朧的喊了一聲:
  “宗堯!”沒有人答應,他翻了一個身,室內是暗沉沉的,什麽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頭,又叫了一聲:
  “宗堯!”依然沒有人答應。他沉思的躺着,對宗堯的床看過去,漸漸的,他的眼睛能習慣於黑暗了,於是,他看清宗堯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瞭然的望着帳頂,默默的搖了搖頭。
  這時的宗堯,正躺在潔漪的身邊,潔漪瑟縮的望着他,滿面淚痕,他握緊她的手,懇切的說: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們就結婚。”
  “宗堯,”她怯怯的說:“我已經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這是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我絶不後悔。衹是,你千萬別負了我!”
  “潔漪,不信任我是罪過的,我嚮你發誓,假如我負心,我就遭橫死!”潔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後,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他們深深的吻着。然後,潔漪平躺在床上,凝視着黑暗的窗格說:
  “我不後悔,堯哥,我早就等待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從我十二歲起,我就夢想會成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慶那麽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學,怕許許多多意外。現在,我不怕了,我已經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還是你的影子。”“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潔漪痙攣了一下。“別這樣叫!別!”
  “你怕什麽?漪?我的心在這兒,永遠別怕!”
  曙色染白了窗紙,潔漪推推宗堯:
  “去吧,別給傭人們撞見了!”
  宗堯下了床,吻了潔漪,溜回到臥室裏。紹泉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發出幾聲囈語,宗堯看着他,他正熟睡着。於是,他鑽回了自己的被窩裏,等待天亮。
  這日午後,他們終於乘上了到重慶的汽車。
  車子顛簸的行走着,公路上泥濘不堪,車行速度十分緩慢。宗堯和紹泉倚在車子裏,都十分沉默,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會兒,宗堯打開旅行袋去找一條手帕,隨手抽出了一張照片,宗堯拿起來一看,是潔漪的一張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齒,婉約溫柔,靜靜的睜着一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這一定是潔漪悄悄塞進他的旅行袋裏去的。他翻過照片的背面來,看到了一首小詩:
  “車遙遙兮馬,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遊兮西入秦,願為影兮隨君身!
  君依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
  握着這張照片,他不禁神馳魂飛。紹泉對那張照片正背面都張望了一眼。點了點頭,拍拍宗堯的肩膀說:
  “你真是個天之驕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堯,又在給你的影子寫情書是不是?”紹泉一面對着鏡子颳鬍,一面問。“唔。”宗堯呼了一聲,依然寫他的。這是一間小鬥室,是宗堯和紹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間房子,學校原有宿舍,但擁擠嘈雜。紹泉和宗堯都是經濟環境較好的學生,紹泉的傢在昆明,時有金錢接濟,宗堯雖然父母都淪陷在北平,卻有成都的姑母按時寄錢。所以,在一般流亡學生裏,他們算是經濟情況很好的了。他們都嫌宿舍太亂,就在距校不遠的小竜坎租了一間屋子合住。“我說,宗堯,我有兩張票。”
  “唔。”“怎麽樣?一齊去看看?”
  “唔。”“你到底聽見了沒有?”
  宗堯擡起了頭來。“什麽事?”紹泉走過去,把手按在宗堯的肩膀上。
  “我說我有兩張票,你趕快寫完這封信,我們一起去看話劇。”“哪兒的話劇?”宗堯不大感興趣的問。
  “抗建堂。”“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錯,去不去?”“好吧,等我結束這封信。”
  信寫好了,宗堯封了口,和紹泉一起走出來,紹泉對他上下望望說:“換件長衫吧!”“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着註意儀表!”宗堯笑着說,一面打量了紹泉一會兒說:“唔,鬍子颳得這麽光,看來真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準要為你動心!”
  “那麽,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裏賣了個滿座,這正是話劇的全盛時期。紹泉弄到的兩張票,位子居然還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間,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個個子很高、纖穠適中的女子,濃眉,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堅定,長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氣”,因而缺少了幾分柔弱的女性美,卻也加了幾分率直和活潑。年齡不大,頂多二十歲,眉目之間,英氣多過了嬌柔,大眼睛機靈靈的,滿堂一掃,顧盼神飛。
  第一幕落幕後,掌聲雷動,紹泉拉了拉宗堯的袖子,低聲說:“到後臺去看看!”紹泉追了傅小棠這麽久,也衹在後臺可以和傅小棠交談一兩句而已。宗堯跟着紹泉到後臺,後臺亂成一片,道具、化妝品、服裝散了一地。還有別人送的花,又擠着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換布景的人員在跑來跑去。宗堯和紹泉好不容易纔擠進去,看見傅小棠已換好了下一幕的服裝,正站在化妝室門口,和一個大塊頭、滿臉橫肉的人在講話,紹泉鄒皺眉,低聲說:“這傢夥就是重慶的地頭蛇,正轉着傅小棠的念頭呢!”
  這時,那大塊頭在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們就說定了,傅小姐,散了戲我開車子來接!”
  “不行!”傅小棠斬釘截鐵的說:“我已另有約會。”
  “小姐,你總要給面子吧!”
  傅小棠搖搖頭,大塊頭不容分辯的說:
  “別說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車子來接!”說完,轉身就走了。
  傅小棠挑着眉毛,手叉在腰上,一臉憤恨之色。
  紹泉咳了一聲,招呼着說:
  “傅小姐!”傅小棠眼睛一轉,看到了紹泉,笑了笑說:
  “是你,小宋!怎麽有工夫來,明天沒有考試?”
  “就是有考試也會來的。”紹泉說,一面把宗堯介紹給傅小棠,傅小棠對宗堯上上下下看了看,點點頭說:
  “李先生第一次來吧?”
  “並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話劇,”宗堯說:“衹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見面。”“你和小宋是同學呀?”
  “是同學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聽他談你。所以,對你我也相當熟了。”“是嗎?”傅小棠瞬了瞬紹泉,嘴邊浮起一個含蓄的微笑。正要說什麽,有人來催促準備出場了,宗堯對傅小棠深深的望了一眼,匆匆的說:“傅小姐,散了場我們來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堯對紹泉說:
  “追女孩子,別那麽溫吞吞,拿出點魄力來,據我看來,這位傅小棠對你並不是毫無意思呀!”
  “你別說大話,散了場怎麽找她?”
  “約她去吃消夜。”“別忘了那個大塊頭!”
  “如果你連鬥那個大塊頭的勇氣都沒有,你還追什麽傅小棠?”
  最後一幕還沒散場,宗堯附在紹泉耳邊,叫他盡快去弄一輛小汽車來,如果弄不到,就叫三輛黃包車等在後門口。然後,他預先到了後臺,沒多久,落幕銅鑼一響,傅小棠走了進來,對宗堯揮了揮手,又去前臺謝了幕。宗堯趕過去,抓住她的手臂說:“別卸妝了,馬上就走,免得那個大蟑螂來找麻煩!”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塊頭那副長相,和宗堯的形容,不禁為之捧腹。於是,她跑進化妝室,拿了一件披風,也不卸妝,就跟着宗堯溜出後門,紹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車等在那兒,三人剛剛坐定,就看到大塊頭的車子開來。他們風馳電掣的開了過去。傅小棠回頭望了大塊頭的車子一眼,就放聲大笑了起來。宗堯說:
  “別笑,當心他明天來找你麻煩!”
  “我纔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的甩甩頭,說:“看他能不能吃掉我!”“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癥。”宗堯說。
  “你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麽?”
  “不知道。”宗堯搖搖頭。
  “他們叫我波斯貓。”“哈!大蟑螂吃波斯貓!”宗堯也大笑起來了,說:“簡直可以畫一張漫畫,大蟑螂吃波斯貓,被反咬一口。”
  於是,他們三人都縱聲大笑了。
  深夜,宗堯和紹泉回到了他們的小屋裏,宗堯說:
  “這位傅小棠並不像你說的那樣難以接近嘛!”
  “真的,”紹泉不解的皺着眉說:“她今天很反常。我問你,宗堯,你怎麽把她約出來的?”
  “怎麽約?我就叫她快跟我走!”
  “她就跟你出來了?沒有拒絶?沒有推托?”
  “沒有呀,她大方極了,一點忸怩都沒有,拿了披風就跟我出來了。”“是嗎?這倒怪了。”紹泉深思的望着宗堯,宗堯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努力,祝你成功!睡覺吧!”
  紹泉仍然呆望着宗堯,宗堯站在書桌前面,拿起書桌上的一個鏡框,裏面是潔漪的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嘴邊,輕輕的吻了一下,再放下來。脫去了長衫,倒在床上,幾乎是立即就鼾聲大起了。紹泉躺在另一張床上,徹夜翻騰到天亮。
  “宗堯,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經陪了你四次了。”
  “這是最後一次。”“紹泉,你要面對現實,追女孩子不能總是兩人搭檔,你總要單槍匹馬的去作戰的!”
  “不知怎麽,你不在我就毫無辦法,有了你,空氣就又生動又活潑,缺了你就沉悶得要命。”
  “你需要受訓練!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約,如何?”
  “最後一次!”“0K!”
  宗堯把一頂農人用的鬥笠戴在頭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坐着。他手邊的釣魚竿伸出在前面那條小溪上,浮標靜靜的漂在水面,微微的動蕩着。這是個十分美好的下午,初鼕的太陽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淨的藍色,幾朵白雲在緩緩的移動。宗堯並沒有睡着,他衹是眯起眼睛來,悄悄的註視另外那兩個遊伴。紹泉和傅小棠都站在岸邊,註視着溪水,紹泉不知在對傅小棠說些什麽。傅小棠穿着一件白毛衣,一條緑呢西服褲,披散的長發上係了一條緑發帶,長發卻被風任意的吹拂着。她一隻手拉着一枝柳條,身子搖搖晃晃的前後擺動。沒一會,她的頭往後一仰,宗堯聽到了她爽朗的聲音在大聲說:
  “如果等他釣到魚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堯知道他們在說自己,就幹脆把帽子整個拉下來,遮住了臉,真的闔目假寐起來。鼕日的陽光熏人欲醉,衹一會兒,宗堯已朦朦朧朧了。就在這朦朧之中他感到鼻子一陣癢酥酥的,他皺皺眉,用手揉揉鼻子,繼續小睡。但,那癢酥酥的東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額頭上,又滑下來,溜進他的脖子裏,他一驚,伸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裏爬的東西,睜眼一看,他抓住的一根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卻被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握着。他拉掉了鬥笠,坐正了身子皺緊眉頭說:
  “紹泉到哪裏去了?”“我打發他去買水果去了。”
  “你打發他?”“嗯。不可以嗎?”
  宗堯咬住下嘴唇,沉思的望着,面前這張美麗的臉,那對大而黑的眸子正固執而熱烈的凝視着他。她是半跪半坐在宗堯的身邊,他可以感覺到她呼吸中的那股熱氣。他默默不語,她說:“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願一直做姜太公,沒有人打擾。”
  “嫌我打擾了你?”“嗯。”“那麽,很容易,趕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堯冷淡而生硬的說,把那頂鬥笠又遮到臉上去。可是,立即,鬥笠被人扯了下來,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的貼近了他,緊緊的盯着他的臉,她急促的問:“宗堯,你為什麽一定要逃避我?”
  宗堯抓住了她的手,也急促的說:
  “你別傻,小棠,睜大眼睛看清楚,紹泉溫文忠厚,才華洋溢,你放過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她提高了聲音,胸脯緊張的起伏着:“我為什麽要管他?他的才華關我什麽事?你用不着對我說這些!宗堯,別騙你自己!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已經對我說明了!我瞭解得很清楚,宗堯,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是昏了頭了!”
  “宗堯,你是個男子漢嗎?”傅小棠眯起了眼睛,壓低聲音有力的問,她的臉離他的那麽近,兩人的呼吸使空氣都炙熱了。“宗堯,為什麽你要逃避?為什麽你不承認?你愛我,不是嗎?你第一次見我就愛了我,不是嗎?你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對我說明一切!宗堯,你為什麽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對我當面說你不愛我?”
  “小棠,聽我說……”宗堯的聲音沙啞而緊張。
  “宗堯,別說了,你為紹泉做的工作已經夠多了。宗堯,別!”她搖着她的頭,披散的頭髮拂到他的臉上,然後,她撲過來,她的手勾緊了他的脖子,她嘴唇灼熱的貼着他的。宗堯也顫慄的攬住了她,越攬越緊,他的嘴唇饑渴的追索着她的,她的長發把兩個人的頭都埋了起來。終於,他猛然推開了她,從草地上跳了起來,他的面色蒼白凝肅,呼吸急促緊張,啞着聲音說:“小棠,離開我,請你!”
  “我不!”回答是簡短,固執,而堅定的。
  “小棠,我告訴你,你沒有權利讓我做一個負心人!”
  “你指紹泉嗎?我從沒有愛過他!宗堯,你太忠於朋友了!”
  “不止紹泉,小棠,在成都,有一個女孩子正等着我寒假去和她結婚。”傅小棠猛的站了起來,仰着頭望着他,她的眼睛閃爍着,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你愛她?”她問。“是的。”“現在還愛着她?”她繼續問。
  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半天沒有說話,終於掙紮的說:“我想……”“你不用想,你已經不愛她了!”傅小棠堅定的說,熱烈的望着他:“你不愛她了,你遇到我之後就不愛她了,是嗎?是嗎?”“小棠,別逼我!”宗堯的眼睛發紅,渾身顫抖。
  “宗堯,別躲開我,”傅小棠又貼近了他,狂熱的說:“我從沒有戀過愛,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完了。宗堯,你不知道我多愛你……而你也愛我,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這是罪過的!”宗堯叫。
  “愛我是罪過嗎?”傅小棠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把一頭長發拋到腦後,大叫着說:“可是我不管!我什麽都不管!我衹知道我要你,我不管紹泉,不管你成都的女朋友!我衹要你!要你!我不顧世界上的一切,不顧天和地,我衹要你!”淚水滾到她的面頰上,她啜泣着,掉轉身嚮後面跑去。宗堯像生根似的站在那兒,不能移動。傅小棠邊哭邊跑,卻一頭撞在捧了一大堆水果走來的紹泉身上,她把他猛烈的推開,水果散了一地,她像箭一般跑走了。紹泉怔怔的說:
  “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宗堯依然呆呆的站着,紹泉走了過去,不解的問:
  “怎麽了?宗堯,發生了什麽事情?”
  “你別惹我!”宗堯大聲的說,就往地下一坐,麯起膝蓋,把頭埋在膝蓋裏。紹泉完全愣住了。宗堯在他的小室中踱着步子,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再走回來,整個晚上他已經不知道走了幾百個來回。紹泉用手枕着頭,呆呆的仰視着天花板,不時發出一兩聲深長而無奈的嘆息。空氣是沉重而凝肅的,兩人誰也不開口。然後,宗堯停在書桌前面,凝視着潔漪的那張照片,咬了咬牙,他猛的把那張照片倒扣在桌子上,又繼續踱着步子。紹泉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
  “你能不能停止這樣走來走去,你把我的頭都弄昏了!”
  “你少管我!”宗堯沒好氣的說。
  “我纔懶得管你呢!”紹泉也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卻又接着說了一句:“你最好回成都去!”
  宗堯站定了,直望着紹泉說:
  “我為什麽要回成都去?我知道,你就想趕走我,我就偏不回成都去!”“你回不回去與我什麽相幹?”紹泉氣憤憤的說:“反正你是個風流種子,是個大衆情人,你盡可對女孩子不負責任,始亂終棄!”宗堯衝到紹泉的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咬着牙說:
  “我告訴你,你少惹我,當心我揍扁你!”
  “我不怕你,宗堯,”紹泉冷冷的說:“我衹是提醒你,別忘了你有個影子在成都,‘影’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這關你什麽屁事?你衹是怕我接近傅小棠!”
  “別提傅小棠,我是為了你好。”
  “你為了我好?哼!紹泉,你衹是為了傅小棠!但是,我告訴你,我並沒有對不起你,我發誓半個月以來我沒有見過傅小棠一面!”“那又有什麽用呢?你們不見面,一個整天在這屋子裏像被睏的野獸那樣跑來跑去,一個在劇團裏天天摔東兩駡人,演壞每一個劇本。我說,宗堯,你還是立刻回成都的好,已經放寒假了,你為什麽還不回去?”
  “我不要你管!你少管我!”宗堯大叫。
  “我就要管你!你應該馬上走!你要對潔漪負責任!”紹泉也大聲叫。“不要提潔漪!”“我就要提,你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宗堯對着紹泉的下巴揮去一拳頭,紹泉倒在床上,立即他跳了起來,也猛撲宗堯。像兩衹激怒的野獸,他們展開了一場惡戰,室內的桌子椅子都翻了,茶杯水瓶摔了一地,兩人纏在一起,紅着眼睛,拚命撲打着。終於,紹泉先倒在地上,無力反擊了。宗堯喘着氣站着,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劃破了,在滴着血。他吃力地把紹泉拉起來,扶到床上。然後,他反身嚮室外跑去,紹泉掙紮着擡起身子來,大喊着說:
  “宗堯,已經半夜一點鐘了,你到那裏去?”
  “別管我!”宗堯叫了一聲,衝到外面去了。
  半夜三點鐘,宗堯像個病患者一樣搖搖晃晃的走進了傅小棠旅館裏的房間,蒼白着臉坐在傅小棠推給他的椅子裏,傅小棠拉住了他,審視着他的臉:
  “你怎麽了?你和誰打了架?”
  宗堯把傅小棠拉進了懷裏,緊緊的擁住她,吻像雨點般落在她的臉上,他喘息的說:“小棠,我愛你,我愛你,我再也沒有辦法,我掙紮過,可是,你的吸引力比什麽都強!”
  “宗堯!”傅小棠大喊了一聲,啜泣的把頭埋進了宗堯胸前的衣服裏。
  “紹泉: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來問你,但是,你是宗堯的好友,我們又曾經共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除了給你寫信之外,簡直就不知道該怎麽辦好,我想,你一定會立刻回我信的,是嗎?
  我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宗堯的片紙衹字了,我寫去的信全沒有回音,寒假已去了一半,也見不着他的人影,我實在心亂如麻。他是不是病了?還是有什麽意外?你能立即回我一封信嗎?我需要知道實情,有任何事,都請你坦白告訴我,別隱瞞我,好嗎?我和宗堯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你面前,也不掩飾我的焦灼和不安了。連宵惡夢頻頻,心驚肉跳,懸念之情,難以言喻。心亂無法多寫,盼即賜覆。
  後山的老榆樹頗念故友,但願你有暇能再來成都,和它一敘。
  即祝愉快
  潔漪”
  紹泉把信紙放了下來,沉思的用手支着頤,默默的凝視着書桌上那個有着潔漪照片的鏡框。照片裏那瑩澈的眸子依然那樣單純、信賴的註視着這間小屋,註視着這不可思議的世界,這充滿了紛擾迷惘的感情的人生……紹泉嘆了口氣,學宗堯的辦法,把那個鏡框倒扣在桌子上。衹要看不到這對眼睛,好像就可以逃避掉一些良心的負荷。慢慢的,他站起身來,穿上一件長衫,拿着那封信,走出了小屋,搭車到重慶市區去。走進旅館,站在傅小棠房間的門口,他敲了敲門。門立即開了,傅小棠正在梳妝臺前梳妝。披散的濃發像霧似的充滿了迷惑的力量,熱情的明眸愉快而生動的望着他,高興的說:“嗨!紹泉,好久不見!”
  紹泉看看給他開門的宗堯,宗堯看來也滿面春風,他拉住紹泉的手,笑着說:“來得正好,紹泉,願不願意做我們的結婚證人?”
  “怎麽?”紹泉愣住了,皺攏了眉頭,呆呆的望着宗堯:“宗堯,你們是認真的?”“婚姻的事還能兒戲嗎?”宗堯笑着說:“小棠已經辭去劇團的工作了,我們預備下星期六結婚,請你做證人,怎樣?幹嘛那樣愁眉苦臉的?”“紹泉,”傅小棠走了過來,微笑的望着他說:“別做出那副樣子來,我把我們劇團裏的小百靈鳥介紹給你好不好?她很喜歡你,說你是中國古典美男子呢!”
  紹泉緊鎖着眉,對宗堯說:
  “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談。”
  宗堯愣了一會,就跟着紹泉走出去,傅小棠在裏面笑着說:“別人衹說女人喜歡鬼鬼祟崇的,你們男人也這樣故做神秘!”在走廊裏,紹泉把潔漪的信掏出來給宗堯看,宗堯默默的看完了,閉了閉眼睛,靠在墻上,默默無語。紹泉緊追着問:“宗堯,你預備如何交代潔漪?你要我怎麽樣回她的信?你說!”宗堯呆呆的站着,像個木偶。
  “宗堯,你說呀!你到底預備怎麽辦?”
  宗堯慢慢的擡起頭來,望着傅小棠的房門,吞吞吐吐的說:“我離——不開——小棠。”
  “那麽,你要我告訴潔漪,你已經移情別戀了?”
  宗堯不語。“宗堯,你决定了是不是?”
  “紹泉,”宗堯再望望傅小棠的房門,眼睛裏涌上了淚水,他拉住紹泉的衣袖,睏難的說:“我走到這一步,已經註定要做一個負心人,不是對潔漪負心,就是對小棠負心。紹泉,我沒有辦法,潔漪清麗雅潔,像一泓池水,小棠熱情奔放,像一團火焰,我承認,我現在已被小棠燒熔了,我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我。我衹有對潔漪負心了,潔漪是個寬大而溫柔的女子,她會諒解我的。”“你要我把一切詳情坦白告訴潔漪?”紹泉問。
  “是的,你告訴她吧!”“宗堯!”紹泉反對的叫。
  “紹泉,我沒有辦法,反正,我離不開小棠!”宗堯絶望的叫,轉身衝進了小棠的房間裏。
  紹泉呆呆立着,半天後,纔嘆了口長氣走了。
  這天夜裏,紹泉費了一整夜的時間,寫了撕,撕了寫,到天亮,纔寫好了一封信給潔漪。他依照了宗堯的意思,把真實的事情全寫了進去,衹是,用盡了心機,寫得十分委婉,又加入了許多他自己的勸慰和自責,如果他不拖着宗堯去接近傅小棠,這事或者不會發生,所以,他自認是無法辭其咎的。
  信寄出去了一星期,沒有收到回信。一天下午,紹泉走進他和宗堯合住的小屋,卻赫然發現一個少女正坐在書桌前面。“潔漪!”紹泉驚異的叫。
  潔漪擡起那對充滿哀傷的眸子來,靜靜的望着他。她蒼白憔悴,瘦弱伶仃,看來孤苦無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長大衣,懷裏抱着她心愛的古箏,像個幽靈般坐着。紹泉被她的憔悴和衰弱所震驚,不禁又叫了一聲:
  “潔漪!”“我要見見宗堯。”她輕輕的說,聲音苦澀而低沉。
  “好,潔漪,你等着,我馬上去找他來。”紹泉急急的說,立即跑出去,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重慶市區。
  一小時後,紹泉和宗堯一起回到小屋裏。潔漪還是和剛纔紹泉離開時一樣的坐着,一動也沒動。宗堯走了進來,看到了潔漪,禁不住顫慄的說:
  “潔漪!”叫了這一聲,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半天之後,纔咽了一口口水,艱澀的說:“潔漪,請原諒我,我對不起你。”潔漪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宗堯,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纔輕聲說:
  “宗堯,你最愛聽我彈古箏,是嗎?要不要聽我彈一個麯子,算我跟你告別。”於是,她把箏平放在膝上,立即彈了起來,隨着一段震顫的樂聲之後,她柔聲的和着音樂,唱了起來:“昔君與我兮,形影潛結,今君與我兮,雲飛雨絶。昔君與我兮,音響相合,今君與我兮,落葉去柯!昔君與我兮,金石無虧,今君與我兮,星滅光離!”唱完,她擡起眼睛來,直到這時,大顆的淚珠纔沿着她的面頰嚮下滾落。宗堯和紹泉都被她的神色和歌聲所震懾住了,誰都無法說話。潔漪在桌上巡視,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把古箏的琴弦一齊挑斷。然後,她把琴拋在地下,慘然一笑說:
  “從前伯牙為知己毀琴,我也一直認為你是我唯一的知音,從今起,我也不再彈箏了。”
  說完,她站起身來,嚮門外就走。宗堯追到門口,叫着說:“潔漪,別走!”潔漪站住了,頭也不回的說:
  “馬上有一班車子開成都,我要去趕車子。你回去吧,我並不怪你,一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會回到我身邊來了,那麽,就此而止吧!讓紹泉送我上車,你回去吧!代我問候那位傅小姐!”她這段話說得冰冷而堅定,有種不容反駁的力量,宗堯像被釘死似的站在門口,無法移動。紹泉追上了潔漪,沉默的護送她到車站。到了車站,她忽然顛躓了一下,紹泉本能的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穩了,臉色十分蒼白。紹泉註視着她,忽然,他大吃了一驚,在潔漪挺起背脊的一剎那,他看出她身體的變化了,那件長大衣不能掩盡她的臃腫態。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的說:“潔漪,你為什麽不說?”
  “說什麽?”她茫然的問。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臉色更白了。
  “一直想寫信告訴他,”她睏難的說:“但是怕影響他念書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假就會回來結婚,四五個月的身孕不會看出來的,還是等他回來再說,誰知道……”她的聲音哽塞住了。“你剛纔為什麽不告訴他?”紹泉問。
  “告訴他?”她摔了摔頭,直望着紹泉說:“假若他已經不愛我了,我為什麽要用這一塊肉來拖住他?他的個性我瞭解,他會對這孩子負責任的,但是,我要這樣一個勉強的丈夫做什麽?他會恨我一輩子,記住我是用這種方式來捉住他的。不,我不會這樣做的。”“潔漪!”紹泉急急的叫:“你是個傻瓜!他該對這孩子負責任!你應該讓他負起責任來!”
  “不!”潔漪搖着頭:“夫婦之間,如果剩下的衹有責任的時候,就是最可悲的時候了!”
  “聽着!潔漪!”紹泉叫:“你等在這兒!我去把宗堯叫來,你就是不和他結婚,以後也得有個妥善的安排!你等着,別上車!”“不要!紹泉!”潔漪叫着,但紹泉已邁開大步嚮回頭跑走了。當宗堯跟着紹泉氣喘籲籲的趕來,潔漪已經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車,僕僕於渝蓉公路上了。紹泉抓住宗堯的衣領,喘着氣,瞪大了眼睛說:“你得追上潔漪,假如你不負上責任,我會把你的眼珠打出來!”“我乘明天的車子去成都。”宗堯靜靜的說:“你放心,紹泉,我不會讓那孩子沒有父親!”
  “小棠那兒?”紹泉猶豫的問。
  “我等會兒去跟她說明。”
  紹泉不說話了,他們默默的站在車站,宗堯茫然的註視着遠方,眼睛裏是一片淚光。
  宗堯倚着車窗坐着,再有五分鐘,車子要開行了。他把前額抵在窗玻璃上,一陣酸楚的感覺像大浪般衝擊着他,他的眼睛朦朧了。在朦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對又哭又笑的眼睛,那火一般燒灼的眼睛,這眼睛像一塊烙鐵,從他心上的創口上烙過去。這陣尖銳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車子快開了,忽然,他的視綫被一個人影吸住,他看到一個人正對着這邊揮手,同時又喊又叫的狂奔而來,等他跑近了,宗堯纔看出是紹泉。是的,他來送行了,於是,他把手伸出車窗,對紹泉揮了揮。
  “宗——堯——”紹泉在叫,一面仍然跑着。
  “紹泉!再見!”他也叫。
  “宗堯!小棠——”底下的話沒聽清楚,車子開動了。他大聲問:
  “小棠怎樣了?”“小棠自殺了!”宗堯跳起來,衝到車門口,不顧已開行的車子,拉開了車門,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車子揚起一陣灰塵,開走了。紹泉跑了過來,劇烈的喘着氣。宗堯站起身,居然沒有受傷,他一把抓住了紹泉的衣服,急急的問:
  “她死了?”紹泉猛烈的搖搖頭。“沒有死,在醫院裏急救。”紹泉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是我發現的,她不知道吞了什麽,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慘極了!”“有救沒有?”“我不知道。”宗堯瘋狂的嚮市區跑去。
  在醫院裏,急救了二十四小時的傅小棠終於脫離了險期。宗堯一直坐在她的床邊,握着她的手,當醫生宣佈危險期已過,他把頭撲在她的枕邊。
  “上帝,”他喃喃的叫:“哦,上帝!”
  紹泉走過去,輕輕的搖了搖他。他擡起布滿紅絲的眼睛和淚痕狼藉的臉來。紹泉低聲說:
  “我想,你不會離開她了?”
  宗堯握緊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着。他一語不發的把這衹手拿起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
  “潔漪怎麽辦?”紹泉問。
  宗堯愁苦而哀懇的望了紹泉一眼。
  “既然這樣,”紹泉說,深深的望着宗堯:“我也不願意潔漪的孩子沒有父親,宗堯,你願意把那孩子給我嗎?”
  宗堯驚異的望着他。“紹泉,你的意思是?”他囁嚅的問。
  “我到成都去,如果潔漪答應的話,我想在陰歷年前和她結婚。”紹泉寧靜的說。“紹泉,”宗堯激動的說:“我謝謝你。”
  “別謝我,”紹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見到潔漪,就深深的愛上了她,但,那時候她是你的,我心裏也還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嘆了一口氣。“命運真是件奇怪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還是謝你。”宗堯說,又輕輕加了一句:“好好待潔漪。還有——那個孩子。”
  “你放心,宗堯。”於是,兩個男人的手緊緊的握住了。
  第二天,紹泉搭車去了成都。
  這年除夕,紹泉在成都和潔漪結了婚。宗堯卻先一日偕同傅小棠從重慶飛了昆明。此後,宗堯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蹤跡,有人說,他們在山間隱居了起來,也有人說,他們雙雙飛了美國。反正,他們再也沒有消息了,或者,在他們兩人的天地裏,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潔漪生了一個女孩子。那是她和紹泉唯一的一個孩子,因為,從生産之後,潔漪就纏綿病榻。她死於一九四二年底,那時她的小女兒纔剛會走路。
  紹泉明白,潔漪衹是宗堯的一個影子,失去了宗堯之後,這影子就在逐漸渙散中,最後,終於幻滅了。紹泉記得自己以前講過的話:“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
  而今,影子終於消失了。宗堯拋開了他的影子,紹泉衹抓住了一個影痕。他埋葬了潔漪,帶着小女兒離開了成都。
  從此,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蹤影。
第二章
  午後,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無邊的細雨,輕輕的敲着玻璃窗,聲音單調而落寞。
  靄如坐在梳妝臺前面,用手托着下巴,無意識的凝視着前面那片鏡子,室內是昏暗的。鏡子裏衹反映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鏡子裏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麽地方。室內靜靜的,靜得使人窒息。早上,她纔得到子凱已經在日本和一個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雖然她並不愛子凱,但這消息仍然攪亂了她的心情。這事好像遲早會發生的。子凱,這名字對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幾乎無法相信這就是她結縭五載的丈夫,她腦子裏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凱這名字和他的臉湊在一起。結婚五年來,她讓子凱把她安排在這棟華麗的房子裏,卻像一個遁世者一樣蟄伏着。她拒絶參加子凱商業上的應酬,也不出席任何宴會,像一條春蠶,用絲把自己緊緊的纏住。子凱,她知道自己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雖然他風流成性,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對象。現在,他從她身邊走開,把自己安排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她衹覺得這事非常的自然,也非常的合理。衹是,在這種春雨綿綿的長日裏,她更添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這哀愁壓迫着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亂。靠着梳妝臺,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時間彷佛走得很慢。她聽到門鈴響,也聽到樓下下女走去開門的聲音。她沒有動,她知道子凱在一兩個月內還不會回來,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凱的朋友。這些下女會打發的。可是,她聽到下女的腳步走上了樓梯,同時,下女的尖嗓子擾亂了她的寧靜。
  “太太,有人找你!”靄如在鏡子裏對自己匆匆的瞥了一眼,沒有施脂粉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開了門,下女阿英正站在門外。靄如不經心的問:
  “是誰?男的還是女的?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先生不在傢,讓他改天來?”“我跟他講過啦。他說他是來找太太的!”
  “找我?”靄如有點詫異的問,一面嚮樓梯走去,她沒有朋友,也不愛應酬,子凱的朋友她更懶得周旋,這會是誰?
  下了樓梯,她一眼看到客廳的窗子前面,站着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他正背對着她,註視着窗外的細雨。他身上仍然穿着雨衣,連雨帽都沒有摘下,雨衣的領子竪着,遮住了脖子。靄如感到一陣迷惑中又混進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她扶着樓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這男人,他明明聽到了她下樓的聲音,但是他卻並不回頭。靄如揚着聲問:
  “請問——”那男人驀的轉過了身子,雨帽壓得很低,但那對閃亮的眼睛卻從帽檐下敏銳的盯着她。靄如覺得渾身一震:竪起的衣領,壓低的帽檐,那對敏銳而深沉的眼睛:靄如張着嘴,一剎那間,什麽話都講不出來。衹感到渾身的血液加速了運行,心髒跳進了口腔。這情形,這姿態,依稀是十幾年前那個下雪的晚上。一個名字在她腦子裏,心裏,和口腔裏徊旋,但卻喊不出口。“靄如,不認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張漂亮的,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她面前。依然是當年那樣深邃的眼睛,依然是當年那兩道濃眉,連那嘴角的兩道弧綫,也依然如舊!衹是,時間沒有饒過他,鬢邊已有了幾許白發,額上也添上了幾道皺紋。但,這些並不影響他的漂亮,靄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的望着他,他也怔怔的註視着她,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沉默。靄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孟雷,是你嗎?你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意外!”她說,竭力放鬆自己的情緒。“我剛從美國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尋你!”孟雷說。繼續註視着她,似乎想看穿她臉上的每一個細胞是如何組織的。
  “啊!孟雷,脫下你的雨衣,你請坐,我叫阿英給你倒杯茶!”靄如有點慌亂的說。
  孟雷脫下了雨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靄如跑出跑進的忙了好一會,倒了兩杯茶,又端出幾盤西點。她不能抑製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劇烈的顫抖着,以致茶潑出了杯子。終於,她在孟雷的對面坐下來。孟雷的眼光始終在她臉上打轉,他的眼睛裏包含了過多的愛情與憐惜。靄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調回窗外。
  “臺灣的天氣真壞,忽晴忽雨,昨天還是大晴天,今天就變成這個樣子!”靄如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悶。”他不經心的應了一句。
  “你在美國住在什麽地方?”她問,客套的。像對一個陌生的客人。“洛杉磯!”“那兒的天氣好嗎?”“很好,像現在這個季節,洛杉磯比這裏還要暖和。”
  “那裏不像臺北這樣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磯,一定也參觀了好萊塢?”“是的!”“那些電影明星可愛嗎?——我是說,你也見到不少電影明星吧!”靄如一連串的問着問題。
  “並沒有見到什麽明星,我很少到那兒去,事實上,僑居美國十年,我衹去過一次。”
  “哦——”靄如望着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話題。“如果我去那兒,我一定要設法見幾個明星,像葛麗亞嘉遜、蘇珊海華……哦,你常看電影嗎?”
  “不,很少看!”“我也很少看。”靄如說。然後,再也想不出什麽話來講,空氣顯得有些沉悶,半晌之後,靄如突然跳了起來。
  “你在美國住了那麽久,一定喝不慣茶,我讓她們煮點咖啡去!”“慢點!不要走!”孟雷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緊緊的盯着她的。她覺得呼吸急促,眼光模糊,心髒在劇烈的跳動着。孟雷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的溫柔的響了起來:“告訴我,你好嗎?你過得快樂嗎?”
  靄如迅速的擡起了頭,直視着孟雷的臉,十年來的憤怒抑鬱和悲哀在一剎那間齊涌心頭。她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的說:“你到底來做什麽?你又想知道些什麽?”
  “我來,為了想見見你,想知道的,衹是你過得是不是幸福?”“這與你又有什麽關係?你憑什麽資格來過問我的幸福?”靄如犀利的說,臉上罩着一層寒霜。
  “靄如,還和十年前一樣,那麽倔強,任性!”孟雷平靜的望着她,兩道眉微微的鎖着。
  靄如猛然泄了氣,她無力的坐回沙發裏,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轉着。火氣過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凄涼。她嘆了口氣說:“不!十年給我的變化很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嗎?”
  “她死了!”孟雷簡短的說:“去年春天,死於胃癌!”
  “哦!”靄如大大的震動了一下,接着又問:“孩子呢?”
  “在美國讀書。”“你來臺灣,有什麽事嗎?”
  “衹有一件,找你!”靄如望着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點顫抖。
  “你難道忘了,我曾經發過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你!”她說。“我沒有忘,就因為你這一句話,所以我又來了。”
  靄如不再說話,衹註視着自己手裏的茶杯,茶杯裏浮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滿了門前的雪,那一望無際的雪——北國的鼕天,朔風帶來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靄如點燃了煤油燈,罩上燈罩。晚飯是提早吃了,從現在到睡覺,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該怎樣度過?剛剛過了農歷年沒有多久,往常,傢裏這個時候是很熱鬧的。但今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謂全家也衹是兩個人,她和年老的父親。父親已六十幾歲,哥哥是他承繼香煙的唯一個人,驟然棄世,給他的打擊是不可思議的大。因此,哥哥的喪事剛辦完,父親就病倒了,靄如才高中畢業,正在北平準備考大學,接到消息立即回到鄉下的農莊裏來服侍老父。現在兩三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雖不嚴重,但也一直沒有痊愈。
  靄如嘆了口氣,在火盆裏加上兩塊炭,泡上一杯香片,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看封面,是本《唐詩別裁》。隨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間獨酌》。靄如輕輕的念了兩句:“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就把書往桌上一放,對着燈默默出神。夜是寧靜的,衹有穿過原野的風聲,和窗欞被風颳動的聲音。靄如傾聽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卻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煩躁。父親房裏沒有聲音,大概已經睡熟了。傢裏除了她和父親之外,衹有一個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媽,現在一定也在廚房竈前打盹。靄如忽然覺得一陣凄惶和寂寞,重新翻開了《唐詩別裁》,她不禁自言自語的說:“李白還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天晚上這麽大的風雪,大概也無月可邀,我連這樣的三個人都湊不起來呢!”於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闋清人的詞:
  “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
  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好個凄惶的我!”
  她看看燈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啞然失笑。但,突然間,她拋下書,站了起來。在窗外的風雪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踏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她知道這附近衹有他們這一傢,再過去,要走五裏路,纔是趙傢的農莊。這樣的深夜,這會是誰?她側耳傾聽,腳步聲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嘯的風聲外,什麽聲音都沒有。“大概是我神經過敏。”靄如想。但經過這樣一來,靄如卻有點不放心起來,最近這一帶的治安聽說不大好,傢裏衹有病弱的老人和婦女,不能不特別小心。提起了煤油燈,她走出了自己的臥房,穿過了中間的堂屋,四面檢查了一下門窗,然後走到大門前面。大門是閂好的,但她卻聽到門外有聲音,為了放心起見,她拉開了門閂,打開大門,一陣凜冽的寒風夾着大片的雪花對她迎面撲了過來,她退後一步,猛然呆住了。門外,一個高高個子,手提着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穿着一件長大衣,衣領嚮上翻,遮住了下巴,氈帽壓得低低的,一對銳利的眼光從帽檐下嚮她註視着。“啊!”靄如驚呼了一聲,不由自主的嚮後面退了一步。“你是誰?”在她心中,這一定是鬼魅和強盜之流。
  “對不起,小姐,我能請求在這兒藉住一夜嗎?”那男人禮貌的問。從措辭和語調來判斷,顯然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是誰?”靄如戒備的問,仍然攔在門口,沒有歡迎的意思。“我姓孟,我叫孟雷,從李莊來,預備到前面鎮裏去,沒想到遇到這場大雪,在路上耽擱了。不知你父親在不在傢?我可以請求藉住一夜嗎?”那男人耐心的解釋着,肩上和帽子上積滿了雪,每說一句話,嘴裏的熱氣就在空中凝成一團白霧。
  靄如提着燈,依然擋着門,如果是往常,她不會拒絶一個風雪中的客人。可是,現在情況不同,父親病着,傢裏除了父親之外沒有第二個男人。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細,她也不敢做主請他進來。而且,在目前的情況下,老周媽耳目不靈,收容一個陌生人實在有許多不便。於是,她搖搖頭說:
  “對不起,我父親不在傢。你想藉住的話,嚮北再走五裏路,有一個農莊,他們一定會歡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幾秒鐘,然後冷冷的說:
  “請原諒我,我已經和風雪奮鬥了一整天,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走那五裏路。”靄如有點冒火,這人總不能強迫別人收留他呀!於是也冷冷的說:“也請原諒我,傢裏沒有男人,不便於留你!”
  但,就在這時,父親蒼老的聲音傳來了:“靄如呀,你在和誰說話?”
  孟雷狠狠的盯了她一眼,靄如立即尷尬得面紅耳赤,正想再找理由來拒絶這人,孟雷已經一腳跨進門檻,反手關上了大門,對她微微一笑,調侃的說:
  “我能見見剛纔說話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嗎?”
  靄如咬住下嘴唇,憤憤的說:
  “你說話客氣一點,那是我父親。”
  “是嗎?我以為你父親不在傢呢!”孟雷淡淡的說,一面脫下了氈帽,抖落上面的雪。
  靄如氣得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可是,她立即發現孟雷的眼光裏有幾分欣賞的意味,而且,她也頗被這男人漂亮的儀表所驚異。她正預備找幾句刻薄的話來駡駡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父親又在裏面喊了:
  “靄如,到底是誰呀?”
  “是一個過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們傢藉住一晚!”靄如揚着聲音回答,特別強調那“一定”兩個字。
  “外面不是下着雪嗎?請他進來吧!叫周媽打掃間房子給他睡!”父親說。靄如頗不情願的看了孟雷一眼,氣呼呼的說:
  “好吧!請進!”靄如在前面,把孟雷帶進了堂屋,把燈放在桌子上,對孟雷冷冰冰的說:“你請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掃一間房間!”
  “我能拜見令尊嗎?”孟雷文質彬彬的問。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親有病,早就睡了!”靄如挑着眉毛說,接着又問一句:“你還有什麽‘能不能’的事要請問?”“是的,還有一件,能不能給我一個火?”
  經他這麽一說,靄如纔發現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濕透了,雖然他在剋製着,但他仍然禁不住的在發抖。他的嘴唇已凍紫了,經房裏暖氣一烘而驟然溶化的雪水正沿着袖管滴下來。靄如一語不發的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裏,在衣櫥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後到自己房裏,把自己常用的一個烤籃裏加上紅炭,一齊拿到堂屋裏,先把大衣丟給孟雷說:
  “脫下你的濕大衣,換上這件幹的。這裏有個烤籃,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媽給你倒盆熱水來,你可以洗洗手腳,等會兒我再給你弄個火盆來!”
  孟雷接過大衣,默默的換掉了自己的濕衣,又接過了烤籃,在靄如要退出去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麽稱呼你?”“我姓李,叫靄如,雲靄的靄,如果的如。”
  “謝謝你,李小姐。”靄如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房子。在廚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媽。周媽從夢裏驚醒過來,一面端熱水出去,一面嘰嘰咕咕的詛咒着這位不速之客。靄如沉思了一會兒,走到自己房裏,把火盆加旺了,然後到堂屋裏對孟雷說: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衹有這間房子被褥一切都現成。不過,火盆必須你自己來搬,我們都搬不動。”“你哥哥不在傢嗎?”“他——死了,纔去世四個月,你怕嗎?”
  “怕什麽?”“我哥哥。”“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麽,你來搬火盆吧!”
  孟雷跟着靄如走進靄如的房間,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問:
  “這是你的房間?”“是的,你快搬吧!”“不用了,有這個烤籃已經足夠了,這火盆還是你用吧!”
  靄如靜靜的看着孟雷,挑了挑眉毛說:“你在逞能嗎?你的牙齒已經在和牙齒打戰了,快搬去吧,這些客套最好收起來!”孟雷望着靄如,眼睛裏有着欣賞和迷惑的神情。然後一語不發的搬起了火盆。靄如帶着他走進了哥哥的房間,把桌上的煤油燈捻大了一點,說:
  “我猜你還沒有吃晚飯,周媽正在給你蒸饅頭,衹有臘肉可以配,你隨便吃一點吧。我想你也纍了,吃完東西早些睡,這邊書架上是我哥哥的書,他是學哲學的,如果你不睏,看看書也可以,你占據了我哥哥的房間,萬一夜裏哥哥回來了,你還可以和他談談叔本華。好,我不打擾你,我還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媽會給你送吃的來,還有什麽事,你叫她做好了。好,再見!”“等一下,李小姐!”“還有什麽?”靄如站住問。
  孟雷默默的望了靄如好一會,臉上帶着一個奇異的表情,半天才輕輕的說:“謝謝你!謝謝你的一切。”
  靄如聳聳肩,微微一笑說:“不要謝謝我,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經進來了,我衹好盡盡地主之誼。再見!”轉過身子,她輕快的走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半夜,靄如被一陣呻吟聲所驚醒了,竪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聲音是從哥哥的房裏傳出來的。在一剎那間,她感到汗毛直立,以為是哥哥真的回來了。她不相信鬼魂,但這是什麽聲音?她側耳傾聽,呻吟聲停了,可是,沒有多久,又響了起來。她披上衣服,從枕頭邊摸到火柴,點燃了煤油燈。提着燈,她勉強抑製着自己的膽怯,走到哥哥的房門前,輕輕的扣了兩下門,一面喊:
  “孟先生!”沒有人答應,但呻吟卻繼續着。靄如試着推門,門並沒有閂,立即就打開了。靄如舉着燈走進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輾轉反側。她走到床邊,燈光下,孟雷兩頰如火,眉頭緊鎖,彷佛在強忍着莫大的痛苦。靄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麽了?”
  孟雷“哎”了一聲,睜開了眼睛,望了望披着一件小棉襖,卻冷得發抖的靄如,歉然的說: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沒什麽關係。”
  靄如把手放在他的額上,禁不住嚇了一大跳,皺着眉說:“你燒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沒有藥?”提着燈,她又跑回自己房裏,翻了半天,纔找到兩粒阿斯匹靈,倒了一杯開水,她拿着藥走回孟雷床邊,把燈放在桌上,然後對孟雷說:“傢裏衹有阿斯匹靈,先吃一粒試試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燒不退再想辦法!”孟雷試着支撐自己坐起來,卻又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靄如伸過手扶住他,讓他吃了藥,又扶他躺下。孟雷望着她,深深的嘆口氣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真對不起你!”
  “別說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闔上了眼睛,靄如卻對着他那英俊的臉龐,發了幾秒鐘呆,纔提着燈輕輕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靄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邊,她不禁大大的皺起了眉頭,孟雷昏昏沉沉的躺着,燒得火燙火燙,嘴裏喃喃的囈語着。靄如試着推他,他卻並不醒來。靄如緊緊的皺着眉,到父親房裏說:
  “爸爸,昨天那個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樣子病得很重,我衹好到鎮上去請個醫生來,順便給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趕回來。有什麽事您叫周媽好了,也讓周媽常常去看那個客人。”“那客人病了嗎?你去吧,出門的人碰到三災兩病最可憐了。衹是你要來回走十五裏路,盡快回來。”
  “我知道,我會租條毛驢騎回來。”
  經過一段跋涉,中午總算和醫生一齊趕回了傢裏。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燒得更高了。醫生診斷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藥量,並交代靄如小心照料,如果燒得太高,必須經常用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預計完全康復,起碼要三星期。醫生走了之後,靄如對着孟雷怔怔的發了好久的愣,纔自言自語地說:
  “這算怎麽回事,憑空從天上掉下來這麽一個病人讓我服侍!”可是,父親卻慈悲為懷,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對這位病人還特別關心。也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一打岔,使父親喪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鬱而發的病也減輕了,居然還經常來探望孟雷。孟雷高燒足足一星期,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靄如守在床邊,喂開水,喂藥,換冷手巾,常忙得沒有時間梳頭洗臉。孟雷有時醒來,總是嘆口氣說:
  “我對你講一切的道謝話都是多餘,沒想到我會給你帶來這麽多的事!”靄如總是笑笑,什麽話都不說。第七天,孟雷的燒退了。早上,靄如給孟雷試了溫度,滿意的笑着說: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該怎麽謝謝你!”
  靄如對他做了個鬼臉,笑着說:
  “或者我該謝謝你,你這一病倒把我父親的病治好了,他現在全心都在你這個‘可憐的出門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們傢住一星期,我都沒有辦法通知你傢裏的人,你傢在哪兒?”“北平。”“你到鄉下來幹嘛?”“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撲了一個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結果還遇上一場大雪,害一場病。”
  “鼕天看朋友,興致不小。”
  “衹為了他來信說,‘園中蠟梅盛開,香傳十裏,頗思故友,願花下品茗,夜間抵足而眠。’我這一發雅興,差點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結識你,卻是意外的收穫。”
  “哼!別忘了,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謊言,你恐怕早倒斃在雪地裏了。你想欣賞蠟梅,我們傢後面就有好幾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賞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會冤枉了!”孟雷低聲說,彷佛說給自己聽似的。“好,你專心養病,我不打擾你,再見!”靄如對他揮揮手,嚮門外步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忘了問你,你傢有些什麽人?要不要我寫封信通知他們?”
  “哦,不用了!”孟雷說。
  靄如走出了屋子,關上了門。孟雷卻對着她的背影長長的嘆了口氣。三個星期過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來了。枝頭野外,一片鳥啼聲。靄如在這三星期內,和孟雷談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樂藝術,詩詞歌賦。春天感染着她,一棟房子裏就聽到她的笑語聲,屋前屋後,就看到她輕盈的影子在穿出穿進。她影響着全屋子裏的人,父親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連老周媽都眯着她視綫模糊的老花眼,望着靄如的背影呵呵的笑個不停。這天早上,靄如從屋外跑進了孟雷的房間,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緑的西裝褲,頭上紮着塊彩色圍巾。手也握着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聲的唱着:
  “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
  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當,
  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
  好花采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
  唱完,一眼看見孟雷懶洋洋的靠在床上,手裏拿着本《花間集》。就把梅花對着孟雷的頭砸了過去,一面喊:
  “你還不起來,你不是要看蠟梅嗎?趕快跟我去,滿山遍野都是!”孟雷無法抗拒的站了起來,跟着靄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陽光在大地上灑下一片金黃。孟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靄如已經嚮後面山坡跑了過去,孟雷在後面追着,靄如回頭笑着喊:“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她的圍巾迎着風飛舞着,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着好幾棵梅花,靄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後面追趕,受她的傳染,也不由自主的笑着。忽然,靄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住了,微笑的望着他。孟雷趕過去,也微笑的望着她。然後,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着他領子上的一顆鈕扣,輕輕的說:“纍嗎?病後這樣跑?”
  孟雷深深的註視着她,她的面頰散布着紅暈,長長的睫毛微微嚮上翹,一對深而黑的眼睛正從睫毛下嚮他窺視着。他低低的說:“靄如,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她沒有動。“我結過婚,有太太,而且有一個兩歲大的孩子。”
  他等着她的反應,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結的婚,但她是個好太太。”
  她仍然沒有說話,衹移開了身子,用手指輕輕的劃着樹幹。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着,好一會,他問:
  “你在想什麽?”“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燈下念‘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呢!”“現在呢?”他問。“現在該念‘衹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了!”
  他不說話,又沉默了好一會,她猛然擡起頭來說:
  “風太大了,該回去了。”
  說完,沒有等他回答,靄如一溜煙跑開了。
  第二天,孟雷辭別了靄如父女,回北平去了。臨行,他沒有和靄如說任何一句話,衹輕輕說了聲“再見”。靄如也一語不發,靠在門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裏握着他留給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見了,她就拋掉了手裏的紙條。但,紙條是拋掉了,拋不掉的,是無盡的離愁和一份沒有希望的戀情。半個月後,靄如也來到北平,考進了北大的春季班。因為女生宿舍住滿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間屋子,房東是個老太太,帶着兒子兒媳婦住在一起。她開學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她剛回到傢裏,房東老太太就對她神秘的一笑說:
  “有位先生來看你,正在你房裏等你呢!”
  靄如推開了門,孟雷正坐在書桌前面。她關上門,背靠在門上。他們彼此默默的註視着,她先開口:
  “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在北大錄取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學校去問的。”她不語,又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你瘦了!”“你也是。”她說。他站起身來,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臉,深深的註視着她的眼睛,低沉的喊:
  “靄如。”然後又一疊連聲喊:“靄如,靄如,靄如。”
  靄如閉上眼睛,淚珠在睫毛上顫動,嘴裏喃喃的說:
  “不要對我說什麽,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後,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時候,我衹要今天。”
  就這樣,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他們密切的來往着。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他們到西山看過紅葉,到北海劃過小船,生活彷佛是甜蜜而溫馨的。靄如從不提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談起。經常,孟雷在晚飯後來到她的小房裏,和她共度一段安寧的時間,深夜,纔怏怏而去。房東老太太常笑着對靄如說:
  “李小姐,什麽時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當孟雷走了,靄如卻多半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這一份凄苦的戀情咬噬着她,但她卻决不能、也不願擺脫這份感情。秋天,父親去世了,這消息大大的打擊了靄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傷心。接着信之後,她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了起來,她感到命運太不公平,在一年內奪走她的兩個親人,而現在,她是完全的孤獨了。在她的小屋內,她瘋狂的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東西。哥哥的死,父親的死,和孟雷那份不會有結果的愛情,這一切都打擊着她。房東老太太企圖勸解她,卻毫無用處。正巧孟雷來了,從房東老太太那兒,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因,他關上房門,想要安慰她。靄如卻把所有的悲哀、憤怒、痛苦都一股腦的傾倒在他身上,她爆發的對他大喊:
  “孟雷,你來了!你來做什麽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勸解我,回到你太太身邊去吧!我討厭你,我不願見到你!你為什麽不離婚?一方面你擁有一個‘好太太’,一方面你和我談情說愛,你想把我置於什麽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見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口,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靄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聽到她的指責。由於這些話雖刻毒但卻是實情,他不能辯白。轉過身子,他預備走出去,靄如卻尖聲的叫:“孟雷!”孟雷站住了,靄如撲進了他的懷裏,把頭埋在他胸前,哭着說:“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攬住她,用手撫摸着她的頭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靄如靠在他的懷裏,盡情的痛哭着。足足哭了有半小時,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發泄完了。她擡起了頭,孟雷用手絹拭去了她的淚痕,她潮濕的眼睛看起來是孤苦無告的。像個剛受過委屈的孩子,她幽幽的說:
  “明天我要下鄉去辦爸爸的後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來。”“要不要我陪你到鄉下去?”孟雷同。
  “不!”她簡短的說。一星期後,靄如從鄉下回來,她變了。她不再歡笑,也不喜歡說話,每天除上課外,就沉默的守在自己的小屋子裏。她雖然照樣接待孟雷,卻失去了往日那種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許多,常常,他們衹是默然相對。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的說:“靄如,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難過,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不要問我,”靄如把頭轉開:“我沒有權干涉你的一切。”
  “靄如,我從沒有跟你談過我太太,你不瞭解她,她完全是個舊式女人。對於我,她像一隻狗一樣的忠實。我曾經考慮過離婚,但是我開不了口。如果我說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毀滅了,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沒有辦法提出,這是道義的問題。”靄如點點頭,淡淡的說:“是的,你沒有辦法提出,你怕傷了她的心,但是,你並不怕傷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就看不到我的痛苦——”“靄如,”孟雷喊:“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
  “好了,”靄如望着窗外說:“我們最好不要談這個問題——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變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東西,事實上,我根本什麽都沒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使自己勇敢起來!”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淚卻奪眶而出,她悄悄的擦掉它,擡起頭來,凄涼的笑了笑說:“我沒有意思要你離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們這種交往必須結束!”
  孟雷不說話,衹握緊了靄如的手,握得她發痛。
  “孟雷,我想離開這兒,時局這麽亂,學校裏一天到晚鬧學潮,根本上不了課。我想到香港或臺灣去。
  “我也想到臺灣,我們可以一起走!”孟雷說。
  “不!我不會和你一起走,我不願見你的太太和孩子,我們各走各的,趁此機會,大傢分手!”
  “靄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着牙問。
  “難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婦?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樣的女人,你找錯對象了!”
  “靄如,你瘋了,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孟雷臉色蒼白,搖着靄如的肩膀說。“或者我是瘋了,孟雷,你正眼看過我的生活嗎?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後我流過多少淚?你知不知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睜着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着他的臉,近乎懇求的說:“和她離婚,孟雷,和她離婚,我們一起走,走得遠遠的。”孟雷看着她的臉,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但卻木然的說:“不!我不能!我不能丟下她,我不能這樣做!”
  靄如廢然的站起身來,走到窗口,臉嚮着窗外說:
  “再見,孟雷!”“靄如!”“再見,孟雷!”靄如重複的說:“三天之內,不要來找我,我們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靄如,我過三天再來看你,希望那時我們都冷靜一些,可以得到一個合理的解决方法!再見,靄如!”
  “再——見。”靄如低低的說。
  三天之內,孟雷果然沒有來。第四天一清早,靄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車,告別了北平,也告別了孟雷。經過一段跋涉,輾轉到了臺灣。在臺灣,她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安靜的過了兩年。這兩年,她像一隻怕冷的鳥,把頭藏在自己的翅膀裏,靜靜的蟄居着。她沒有朋友,沒有親戚,除了給學生上課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思和回憶中度過。雖然她還年輕,但卻已經像一個入定的老僧。但這種生活卻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天,當她在報上的尋人啓事裏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寧又被打碎了。她無法抗拒那個簡簡單單的“雷”字,啓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傢咖啡館裏見面了。在咖啡室裏暗淡的燈光下,他們彼此凝視,默默無語。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後,他問:
  “生活怎樣?好嗎?”“我在教書。”她答。“一個人?”他問。“假如你是問我結婚了沒有,那麽,還沒有。你呢?”
  “老行業,在×公司裏做工程師。”“你太太——”“跟我在一起。”她沉默了,對着咖啡杯子出神。
  “我知道你不諒解我,靄如。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和她離婚,她一定會自殺。這是道義和責任的問題,我不能那樣做,你明白嗎?”“是的。”靄如毫無表情的說。
  “唉!”孟雷看着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接着說:“靄如,你在北平表演的那一手不告而別把我害慘了,我始終不能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以為你衹是躲起來,遲早還會回來的。足足有三個月,我每晚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外面去等你。鼕天來了,雪埋沒了我的腿,差一點又害一場肺炎。然後,我以為你搬了傢,幾乎沒有把整個北平城都抖散。靄如,你走得真幹跪,連一張紙條都沒有留下。”
  靄如苦笑了一笑,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我雖然走了,把自己從你身邊拉開,但是,我仍然是個失敗者,我並沒有把我的心從你心邊拉開。”她說。
  “靄如,”他握住她的手,低低說:“靄如。”
  “好吧,”靄如舉起了手裏的咖啡杯,像喝酒似的一仰而盡,豪放的說:“我不管明天,不管以後,孟雷,把你的今天給我,我們跳舞去!”“跳舞?”“是的,為什麽不跳舞?我要享受一切年輕人所享受的!起來,我們走吧!”兩年的時間,又在這“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度過。靄如變了很多,她學會跳舞、喝酒、抽煙,甚至賭錢。她放縱自己,連以前自己所珍視的,也不再矜持,她曾經對孟雷說:“這裏是我,一個清清白白的靄如,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但是,孟雷卻從沒有“拿”過。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捧住她的臉,深深的註視她的眼睛說:
  “我愛你,就因為太愛你,我不能傷害你!”
  “有一天,我會和別人結婚,那時,你會後悔的!”
  孟雷打了一個冷戰。“我知道,我不能限製你,不許你結婚。”“孟雷,”靄如拉着他:“離婚吧,給她一筆錢。”
  “不!”孟雷掙脫了她的手,“我不能!”
  “你滾吧!孟雷,”靄如喊:“我再也不要見你!再也不要!你滾吧!”孟雷看看她,輕輕的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無言的走出了房間。第二天,靄如會打電話給他,衹簡單的說:
  “晚上,我等你!”就這樣,兩年的時間過去了。第三年,孟雷奉派到美國工作,他對靄如說:“我幫你辦手續,你跟我們一起去美國!”
  “孟雷,這麽久了,你還不瞭解我,我不會跟你去的!”靄如搖搖頭說。“靄如,我請你——”
  “不要說,我决不會去。這樣也好,每次衹有靠遠別,才能把我們分開。你走吧!你去了,我也要重把自己振作起來,這種無望的愛情使人痛苦,我到底還衹是個俗人,不能做到毫無所求的地步。”“靄如,不要堅持,到美國你可以繼續讀書……”
  “不!我不去!除非——”
  “除非什麽?”“除非你離婚!”“靄如,”孟雷望着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對不起人的事,請為我設身處地的想一想!”
  “哼!”靄如冷笑了一聲。“你曾經為我設身處地的想過嗎?你的道義觀、責任感,使你根本看不到我的痛苦,你處處為她想,你為什麽不為我想一想?我不能一輩子跟着你,做你無聊時消遣的對象!這麽久以來,我已經受夠了,你每天離開我之後,立即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你以為我沒有心、沒有思想、不會嫉妒、不會難過的嗎?現在,算我求你,放開我,發發慈悲!”“靄如,”孟雷痛苦的喊:“我願意離婚!”
  靄如瞪大眼睛,望着孟雷。孟雷倒在沙發裏,用手蒙住了臉。靄如走過去,把他的頭攬在懷裏,用手捂着他的頭髮,平靜的說:“雷,我不願使你為難,你並不是真想離婚,與其讓你離了婚再負疚一輩子,不如根本不要離。孟雷,你哪一天去美國?我們好好聚幾天,以後,我要發誓不再見你。寧可讓我心碎,不願你做個負義之人。”
  孟雷終於走了,帶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走了,也帶走了靄如的一顆心。靄如再度蟄居了起來,像怕冷的鳥似的把頭藏在翅膀裏。五年後,她和子凱結了婚,她嫁子凱,為的是子凱的金錢,她已倦於為生活奮鬥了。子凱娶她,為的是她的美麗和那與衆不同的冷漠而高貴的氣質。結婚之初,彼此還能維持一種相敬如賓的客氣,可是現在,子凱對這位冷冰冰的太太早已失去了興趣,靄如也經常獨自守着一棟空蕩蕩的房子。她已習慣了寂寞,習慣了用回憶麻醉自己。對於孟雷,她始終分不清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於愛。分別十年之後的今天,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她完全被這意外的重逢所震動了。杯子裏的茉莉花在水面蕩漾着,茶已經完全冷了。靄如擡起頭來,孟雷正沉思的註視着她。她站起身,把兩人的茶杯裏都換上熱開水,輕輕的問: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十年來,我並沒有放鬆你的一舉一動。”
  “何苦呢!”靄如說,感到眼眶在發熱。
  “看樣子,你的環境還不錯。”孟雷打量着那設備豪華的客廳說。“是的,有用不完的錢和時間。”
  “他——”孟雷深深的望着她,“對你好嗎?”
  “誰?”靄如明知故問。
  “你的丈夫!”“怎麽不好,”靄如轉開了頭,註視着那落地的紅絨窗簾。“我要什麽有什麽,首飾、衣服、汽車、洋房……”
  “靄如,”孟雷打斷她,“你知道我在問什麽,他——愛你嗎?”“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
  “愛的話我為你慶幸,不愛的話我希望我們許多年來的夢想可以獲得實現。”“你倒是一廂情願,你怎麽不問問我的感情呢?你深信我還在愛你?十年以來,我受盡了感情的煎熬,現在,我已不再想追求任何的情感生活了。我曾經愛過你,也曾經恨過你,可是,現在我不愛也不恨。十年前,我渴望嫁給你,如今——
  我衹想有份安定的生活。”
  “靄如,或者我也可以給你一份安定的生活。”
  “你忘了,我已經是有夫之婦,不再是自由之身了!”
  “但是,他並不愛你!”
  “你怎麽知道?”“從你蒼白的臉上,從你寂寞的眼神裏,從你憔悴的形容上知道!”靄如低下頭,望着地毯上的花紋出神。孟雷的聲音有力的撼動着她。想起子凱,那已和一個日本女人同居的子凱。擺脫子凱並不是一件難事,但,她卻感到什麽地方有點不對頭,她懇求他離婚,他不肯。而現在,當他的妻子死了,他們的局面掉了一個頭,憑什麽在他三言兩語之下,她就該擺脫子凱嫁給他?她沉思着,孟雷卻說話了:
  “或者我沒有資格請求你和他離婚來嫁給我,但是我不能忍受眼看着你獨自寂寞的生活,而你的丈夫卻流連在日本的脂粉陣中。靄如,來吧,我要你,我要了你整整十五年了!”
  靄如迅速的擡起頭來:
  “你怎麽知道子凱的事?”“我知道你一切的事!”
  靄如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簾,輕聲的說:“十五年,我們認識到現在,有十五年了嗎?”
  “更正確一點,是十五年兩個月零十八天!”
  靄如望着孟雷,她的眼睛濕潤而明亮,蒼白的臉上染上了紅暈,嘴唇抖動着,半天之後,纔喃喃的說了一句:
  “哦,孟雷!”孟雷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猛然彎下腰,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裏。她不能抗拒,衹定定的,被催眠似的望着他。孟雷的嘴唇瘋狂的落在她頭髮上、面頰上、和嘴唇上。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迫切的響着:“嫁給我,靄如,這是我第一次嚮你求婚。答應我,說你願意嫁給我!說!”“是的,是的,是的,我願意,我願意。”靄如像做夢似的一疊連聲的說。眼淚從她閉着的眼睛裏滾出來,沿着面頰滴落在地毯上。房裏靜悄悄的,一切言語都成了多餘。
  窗外,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落日的光芒穿出了雲層,晚霞已染紅了半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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