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
一颗红豆
  致文握著手中红豆,
  心中勾起一串的想思 他想,
  人有时不经意地捡起一样东西,
  说不定会一生都摆脱不掉。
  初蕾是致文心中的红豆,
  但初蕾与弟弟致中却如青梅竹马般的嬉闹在一块,
  致文是该明白表达心迹呢?
  或只能如手中隐握的红豆一般,
  永远深藏在心里?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一章
   凌晨。天色才只有些儿蒙蒙亮。可是,夏初蕾早就醒了。用手枕着头,她微扬着睫毛,半虚眯着眼睛,注视着那深红色的窗帘,逐渐被黎明的晨曦染成亮丽的鲜红。她心里正模糊的想着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像一些发亮的光点,闪耀在她面前。也像旭日初升的天空,是彩色缤纷而绚烂迷人的。这些事情使她那年轻的胸怀被涨得满满的,使她无法熟睡,无法镇静。即使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她也能感到血液中蠢蠢欲动的欢愉,正像波潮般起伏不定。
  今天有约会。今天要和梁家兄妹出游,还有赵震亚那傻小子!想起赵震亚她就想笑,头大,肩膀宽,外表就像只虎头狗。偏偏梁致中就喜欢他,说他够漂亮,有男儿气概,“聪明不外露”。当然不外露啦,她就看不出他丝毫的聪明样儿。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是个吊儿郎当的浑小子,赵震亚是个傻里傻气的傻小子!那么,梁致文呢?不,梁致文不能称为“小子”,梁致文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他和梁致中简直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致中粗犷豪迈,致文儒雅谦和。他们兄弟二人,倒真是各有所长!如果把两个人“都来打破,用水调和”,变成一个,准是“标准型”。
  想到这儿,她不自禁的就笑了起来,她自己的笑声把她自己惊动了,这才觉得手臂被脑袋压得发麻。抽出手臂,她看了看表,怎么?居然还不到六点!时间过得可真缓慢,翻了一个身,她拉起棉被,裹着身子,现在不能起床,现在还太早,如果起了床,又该被父亲笑话,说她是“夜猫子投胎”的“疯丫头”了。闭上眼睛,她正想再睡一会儿,蓦然间,楼下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她猛的就从床上直跳起来,直觉的感到,准是梁家兄弟打来找她的!翻身下床,她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就直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光着脚丫子连蹦带跳的跑下楼梯,嘴里不由自主的叽哩咕噜着:
  “就是妈不好,所有的卧室里都不许装分机,什么怪规矩,害人听个电话这么麻烦!”
  冲进客厅,电话铃已经响了十几响了,抓起听筒,她气喘吁吁的嚷:“喂!那一位?”“喂!”对方细声细气的,居然是个女人!“请问……”怯怯的语气中,却夹带着某种急迫和焦灼。“是不是夏公馆?”
  “是呀!”夏初蕾皱皱眉,心里有些犯嘀咕,再看看表,才五点五十分!什么冒失鬼这么早打电话来?
  “对不起,”对方歉然的说,声音柔柔的,轻轻的,低沉而富磁性,说不出来的悦耳和动人。“我请夏大夫听电话,夏……夏寒山医生。”“噢!”夏初蕾望望楼梯,这么早,叫醒父亲听电话岂不残忍?昨晚医院又有急诊,已经弄得三更半夜才回家。“他还在睡觉,你过两小时再打来好吗?”她乾脆的说,立即想挂断电话。“喂喂,”对方急了,声音竟微微发颤:“对不起,抱歉极了,但是,我有急事找他,我姓杜……”
  “你是他的病人吗?”“不,不是我,是我的女儿。请你……请你让夏大夫听电话好吗?”对方的声音里已充满了焦灼。
  哦,原来是她的小孩害了急病,天下的母亲都一个样子!夏初蕾的同情心已掩盖了她的不满和不快。
  “好的,杜太太,我去叫他。”她迅速的说。“你等一等!”
  把听筒放在桌上,她敏捷而轻快的奔上楼梯,直奔父母的卧房,也没敲门,她就扭开门钮,一面推门进去,一面大声的嚷嚷着:“爸,有个杜太太要你听电话,说她的小孩得了急病,你……”她的声音陡的停了,因为,她一眼看到,父亲正拥抱着母亲呢!父亲的头和母亲的紧偎在一起。天哪!原来到他们那个年纪,照样亲热得厉害呢!她不敢细看,慌忙退出室外,砰然一声关上门,在门外直着喉咙喊:
  “你们亲热完了叫我一声!”
  念苹推开了她的丈夫,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夏寒山,轻蹙着眉梢,微带着不满和尴尬,她低低的说:
  “跟你说不要闹,不要闹,你就是不听!你看,给她撞到了,多没意思!”“女儿撞到父母亲亲热,并没有什么可羞的!”夏寒山说,有些萧索,有些落寞,有些失望。他下意识的打量着念苹,奇怪结婚了二十余年,她每日清晨,仍然新鲜得像刚挤出来的牛奶。四十岁了,她依旧美丽。成熟,恬静,而美丽。有某种心痛的感觉,从他内心深处划过去,他瞅着她,不自禁的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亲热过了?”
  “你忙嘛!”念苹逃避似的说:“你整天忙着看病出诊,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家,回了家,又累得什么似的……”
  “这么说,还是我冷落了你?”寒山微憋着气问。
  “怎么了?”念苹注视着他。“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烦吧?老夫老妻了,难道你……”她的话被门外初蕾的大叫大嚷声打断了:
  “喂喂,你们还要亲热多久?那个姓杜的女人说啊,她的女儿快死了!”姓杜的女人?夏寒山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一跳,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站起身来,披上晨褛,打开了房门,他在女儿那锐利而调侃的注视下,走出了房间。初蕾笑吟吟的望着他,眼珠骨溜溜的打着转。
  “对不起,爸。”初蕾笑得调皮。“不是我要打断你们,是那个姓杜的女人!”姓杜的女人!不知怎的,夏寒山心中一凛,脸色就莫名其妙的变色了。他迅速的走下楼梯,几乎想逃避初蕾的眼光。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听筒。
  初蕾的心在欢唱,撞见父母亲的亲热镜头使她开心,尤其在这个早晨,在她胸怀中充满闪耀的光点的这个时候,父母的恩爱似乎也是光点中的一点;大大的一点。她嘴中轻哼着歌,绕到夏寒山的背后,她注视着父亲的背影。四十五岁的夏寒山仍然维持着挺拔的身材,他没发胖,腰杆挺得很直,背脊的弧线相当“标准”,他真帅!初蕾想着,他看起来永远只像三十岁,他没有年轻人的轻浮,也没有中年人的老成。他风趣,幽默,而善解人意。她欢唱的心里充塞着那么多的热情,使她忘形的从背后抱住父亲的腰,把面颊贴在夏寒山那宽阔的背脊上。夏寒山正对着听筒说话:
  “又晕倒了?……嗯,受了刺激的原因。你不要太严重……好,我懂了。你把我上次开的药先给她吃……不,我恐怕不能赶来……我认为……好,好,我想实在没必要小题大作……好吧,我等下来看看……”
  初蕾听着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响。终于,夏寒山挂断了电话,拍了拍初蕾紧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初蕾,”夏寒山的声音里洋溢着宠爱:“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嗯,”初蕾打鼻子里哼着:“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再像小娃娃一样黏着你了。”“原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夏寒山失笑的说。
  初蕾仍然紧抱着寒山的腰,身子打了个转,从父亲背后绕到了他的前面,她个子不矮,只因为寒山太高,她就显得怪娇小的,她仰着脸儿,笑吟吟的望着他,彷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爸,你违背了诺言。”
  “什么诺言?”“你答应过我和妈妈,你在家的时间是我们的,不可以有病人来找你,现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门来了。这要是开了例,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所以,你告诉那个什么杜太太,以后不许了!”“嗬!”寒山用手捏住初蕾的下巴。“听听你这口气,你不像我女儿,倒像我娘!”初蕾笑了,把脸往父亲肩窝里埋进去,笑着揉了揉。再抬起头来,她那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
  “爸。”她忽然收住笑,皱紧眉头,正色说:“我发现我的心理有点问题。”“怎么了?”寒山吓了一跳,望着初蕾那张年轻的,一本正经的脸。“为什么?”“爸,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
  “张爱玲?”寒山怔怔的看着女儿。“或者看过,我不记得了。”“你连张爱玲都不知道,你真没有文化!”初蕾大大不满,嘟起了嘴。“好吧,”寒山忍耐的问:“张爱玲与你的心理有什么关系?”“她有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心经’,你知道不知道?”
  “我根本没文化,怎么知道什么‘心筋’?其实,心脏没有筋,人身上的筋络都有固定位置,脚上就有筋……”“爸爸!”初蕾喊,打断了父亲:“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贫嘴来掩饰你的无知,你的孤陋寡闻……”
  “嗯哼!”寒山警告的哼了一声,望着女儿。“别顺着嘴说得太高兴,那有女儿骂爸爸无知的?真不像话!”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初蕾,你不是心经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女主角爱上了她的父亲!”
  “哈!爸爸,原来你看过!”初蕾愕然的瞪大眼睛。
  “你呢?你才不爱你的老爸哩,”寒山继续说,笑容在他唇边扩大。“你的问题,是出在梁家两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错,你不知道该选择谁,又不能两者得兼……”
  “噢!”初蕾大叫了一声,放开怀抱父亲的手,转身就往楼上冲去,一面冲,一面涨红了脸叫:“我不跟你乱扯了!你毫无根据,只会瞎猜!”寒山靠在沙发上,抬头望着飞奔而去的女儿,那苗条纤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的隐没在楼梯深处。他站在那儿,继续望着楼梯,心里有一阵恍惚,好一会儿,他陷入一种深思的状态中,情绪有片刻的迷乱。直到一阵父的衣服声惊动了他,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念苹已从楼梯上拾级而下,停在他的面前了。
  “怎样?跟女儿谈出问题来了?”念苹问。
  “哦?”他惊觉了过来。“是的,”他喃喃的说:“这孩子长大了。”“你今天才发现?”念苹微笑的问。
  “不,我早就发现了。”
  念苹去到餐厅里,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牛油、和面包,平平静静的说:“别担心初蕾,她活得充实而快乐。你……”她咽住了要说的话,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发上,仍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样子。早晨的阳光已从窗口斜射进来,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闪亮的光带。她拿出烤面包机,烤着面包,不经心似的说:“你该去梳洗了吧?我给你弄早餐,既然答应去人家家里给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亲担心!”
  寒山吃惊似的抬起头来,望着念苹。她那一肩如云般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薄纱般的睡衣,拦腰系着带子,她依然纤细修长,依然美丽动人。他不自禁的走过去,烤面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却盖不住她发际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细的、深深的凝视她,她迎接着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他再一次觉得心中掠过一阵痛楚,不由自主的,他伸出手去,把她揽入怀中,他的头轻俯在她的耳边。
  “念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什么?”她吃惊的推开他,大睁着眼睛“你发疯了?怎么忽发奇想?初蕾都二十岁了,我也老了,怎么再生孩子?何况,你现在要孩子干嘛?”
  “我一直喜欢孩子,”寒山微微叹了口气。“初蕾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或者,添一个孩子,会使我们生活中多一些乐趣……”“你觉得——生活枯燥乏味吗?”她问,语气里带着抹淡淡的悲哀。“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说。“而是刻板。很久以来,我们的生活像一个电钟,每天准确固定的行走,不快不慢的,有条不紊的行走……”“只要电钟不停摆,你不该再不满足,”她幽幽的打断他,垂下眼睛。她语气中的悲哀加重了。“或者,我们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条好长好长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疲倦了?或者,是厌倦了?我老了……”
  “胡说!”他粗声轻叱:“你明知道你还是漂亮!”
  “却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没有新鲜感了……”
  “别说!”他阻止的低喊,用手压住她的头,下意识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间,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悄悄的依偎着,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阳光洒了一屋子的光点。初蕾从卧室里跑出来了,她已换了一身简单而清爽的服装,红格子的衬衫,黑灯心绒的长裤,挽着裤管,穿了双半统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边吃烤肉,她拎着一个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的跑下楼梯。
  蓦然间,她收住脚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的、砰砰碰碰的滚到楼梯下去了。这声音惊动了寒山夫妇,慌忙彼此分开,抬起头来,初蕾正呆楞楞的站在楼梯上,嘴巴微张着,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着自己的额,惊天动地般喊了起来:“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情人节呢?还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念苹的脸居然涨红了。走到餐桌边,她掩饰似的又拿起两片面包,顾左右而言他:
  “初蕾,要吃面包吗?”“要!当然要!”初蕾笑嘻嘻的跑了过来,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风,带着醉人的、春天的韵味。她直奔到母亲旁边,抓起了一片刚烤好的面包。“我马上走,不打扰你们!”她说,对母亲淘气的笑着。“你们像一对新婚夫妇!”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满足的、快活的轻叹了口气。
  “幸福原来是这样的!”她口齿不清的叽咕着,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手提袋,望着窗子外面。
  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的阳光。
第二章
  这不是游海的季节,夏天还没开始,春意正浓。海边,风吹在人身上,是寒恻恻而凉飕飕的。夏初蕾却完全不畏寒冷,脱掉了靴子,沿着海边的碎浪,她赤脚而行。浪花忽起忽落,扑打着她的脚背和小腿,溅湿了裤管,也溅湿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为,不时,她会弯腰从海浪里捡起一粒小贝壳,再把它扔得远远的。她的动作,自然而然的带着种舞蹈般的韵律,使她身边的梁致文,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她那毫不矫情,却优美轻盈的举动。
  “我不喜欢文学家,他们都是酸溜溜的。”初蕾说,又从水里捡起一粒贝壳,仔细的审视着。
  “你认识几个文学家?”梁致文问。
  “一个也不认识!”“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初蕾扬了扬眉毛。“而且,自古以来,文学家都是穷光蛋!那个杜老头子,住在茅草篷里,居然连屋顶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给风刮走了,他还追,追不到,他还哭哩!真‘糗’!”“有这种事?”梁致文皱拢了眉毛,思索着,终于忍不住问:“杜老头子是谁呀?”“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吗?”初蕾大惊小怪的。“亏你还学文学!”“噢!”梁致文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谈古人啊!你是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是吗?”
  “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还追个什么劲?茅草被顽童抱走了,他还说什么‘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不得,……’真糗!真糗!这个杜老头啊,又窝囊,又小器!又没风度!许多人都说杜甫的诗好,我就不喜欢。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骂人家是盗贼,真糗!真糗!我每次念到这首诗就生气!你瞧人家李老头,作诗多有气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念起来就舒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够味!豪放极了!‘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欢李老头,讨厌杜老头!”
  梁致文侧过头来看着她,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她身上脸上,把她浑身都涂上了一抹金黄。她浓眉大眼,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面颊红红的,嘴唇轻快的蠕动着,那一大段话像倒水般倾了出来,流畅得像瀑布的宣泄。他看呆了。
  夏初蕾扔掉了手里的贝壳,弯腰再拾了一枚。站直身子,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他的眼睛深邃而闪亮。每当她接触到他的眼光,她就不由自主的心跳。她总觉得梁致文五官中最特殊的就是这对眼睛。它们像两口深幽的井,你永远不知道井底藏着什么,却本能的体会到那里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还有更丰富更丰富的宝藏。从认识梁家兄妹以来,初蕾就被这对眼睛所迷惑,所吸引。现在,她又感受到那种令她心跳的力量。“你盯着我干嘛?”她瞪着眼睛问。为了掩饰她内心深处的波动,她的语气里带着种挑衅的味道。“我明白,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们学文的,都推崇杜甫!你心里准在骂我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大发谬论!”
  “不。”梁致文紧盯着她,眉尖眼底,布满了某种诚挚的、深沉的温存。这温存又使她心跳。“我在想,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为什么?”“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跳跳蹦蹦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诗倒背如流。”
  “哈!”初蕾的脸蓦然涨红了。“这有什么稀奇!你忘了我妈是学中国文学的,我还没学认字,就先跟着我妈背唐诗三百首,爸的事业越发达,我的诗就背得越多。”
  “怎么呢?”“爸爸总不在家,妈妈用教我背诗作为消遣呀!”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简单!”梁致文的眼光更温存了,更深邃了,温存得像那轻涌上来,拥抱着她的脚踝的海浪。“初蕾……”他低沉的说:“你知道?你是我认识的女孩子里,最有深度……”“哇!”初蕾大叫,慌忙用双手遮住耳朵,脸红得像天边如火的夕阳。她忙不迭的,语无伦次的喊:“你千万别说我有深度,我听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会起来。你别受我骗,我最会胡吹乱盖,今天跟你谈李老头杜老头,明天跟你谈汉老头哈老头……”“汉老头哈老头又是什么?”梁致文稀奇的问。
  “汉明威和哈代!”初蕾叫着说:“知道几个中外文学家的名字也够不上谈深度,我最讨厌附庸风雅卖弄学问的那种人,你千万别把我归于那一类,那会把我羞死气死!我是想到那儿说到那儿,我的深度只有一张纸那么厚!我爸说得对,我永远是个疯丫头,怎么训练都当不成淑女……”
  “谁要当淑女?”一个浑厚的声音,鲁莽的插了进来。在初蕾还没弄清楚说话的是谁时,梁致中已一阵风般从她身边卷过去,直奔向前面沙滩上一块凸出的岩石。初蕾站定了,另一个高大的影子又从她身边掠过去,直追向梁致中,是那个傻小子赵震亚!这一追一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她大叫着说:“比赛谁先爬到岩石顶上!”梁致中头也不回的喊。
  初蕾的兴趣大发,卷了卷裤脚,她喊着:
  “我也要参加!”“女孩子不许参加!”梁致中嚷:“摔了跤没人扶你!”
  “谁会摔跤?谁要你扶?”初蕾气呼呼的:“我说要参加就是要参加!而且要赢你们!”
  放开了脚步,她也对那岩石直奔而去。
  梁致文呆立在那儿,楞楞的看着初蕾那奔跑着的身影。她的腿匀称而修长,轻快的踏着海水狂奔。她的衬衫早已从长裤里面拉了出来,对风鼓动得像旗子。她那短短的头发在海风中飞扬,身子灵活得像一只羚羊。
  初蕾已快追上了赵震亚,她在后面大叫:“赵震亚!”“干什么?”赵震亚一边跑,一边喘吁吁的问。他那大头大身子,使他奔跑的动作极为笨拙。
  “致秀在叫你!”初蕾嚷着。
  “叫我做什么?”赵震亚的脚步缓了下来。
  “她有话要对你说!”“什么话?”赵震亚的脚步更慢了。
  “谁知道她有什么知心话要对你说!”初蕾追上了他,大声的嚷着:“你再不去,当心她生气!”
  “是!”那傻小子停住了脚步,慌忙转过身子往回头就跑。
  初蕾笑弯了腰,边笑边喘,她继续向梁致中追去。致中可不像赵震亚那样好追,他结实粗壮而灵活,长长的腿,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离,她眼看追不上,又依样葫芦,如法炮制,大叫着:“梁致中!”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对初蕾的呼唤,他竟充耳不闻,手脚并用,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初蕾急了,放开喉咙再喊:“致中!梁致中!等我一下!”
  “鬼才会等你!”致中嚷了回来。
  “不等就不等!”初蕾咬牙喊:“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哈!”致中大笑。“你要追我吗?我梁致中别的运气不好,就是桃花运最好,走到那儿都有女孩子追!”
  “梁致中,你在胡说些什么?”初蕾恨恨的喊。
  “我胡说吗?是你亲口说要追我呀!”“贫嘴!你臭美!”“我不臭美,是你不害臊!”
  “要死!”初蕾冒火的叫,身子继续往前冲,猛不防,她的脚碰到了一块水边的浮木,身子顿时站不稳,她发出一声尖叫:“哎哟!糟糕!”刚喊完,她整个身子就摔倒在沙滩上了。沙滩边一阵混乱。初蕾躺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只是咬着牙哼哼。梁致文、梁致秀,和赵震亚都向她奔过去,围在她的身边。梁致秀蹲下身子,用手抱住她的头,急切的问:
  “怎么了?初蕾?摔伤了那儿?”
  初蕾往上看,赵震亚傻傻的瞪着她,一脸大祸临头的样子。梁致文微蹙着眉头,眼睛里盛满了关切与怜惜。梁致秀是又焦灼又关心,不住口的问着:
  “到底怎样?伤了那儿?”
  “致秀,”致文蹲下身子,“你检查她的头,我检查她的腿。”
  初蕾慌忙把腿往上缩了缩,嘴里大声的呻吟,要命,那该死的梁致中居然不过来!她悄悄的对致秀眨了眨眼睛,嘴里的呻吟声就更夸张了:“致秀,哎哟……我猜我的腿断了!哎哟……我想我要晕倒了。哎哟……哎哟……”
  致秀的眼珠转了转,猛然间醒悟过来了。原来这鬼丫头在装假,想用诱兵之计!她想笑,圆圆的脸蛋上就涌上了两个小酒涡。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他的脸色因关切而发白了。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天哪!那家伙竟然已经高踞在岩石的顶端,坐在那儿,正从裤子口袋里取出口琴,毫不动心的吹奏起口琴来了。
  初蕾的“哎哟”声还没完,就听到致中的口琴声了,她怔了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梁致中正高高的坐在那儿,笑嘻嘻的望着他们,好整以暇的吹奏着“散塔露琪亚”。她这一怒非同小可,跺了一下脚,她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混蛋!”就拔腿又对岩石的方向跑去。她这一跑,赵震亚可傻了眼了,他直着眼睛说:“她不是腿断了吗?”“她的腿才没断,”致秀笑着瞪了赵震亚一眼:“是你太驴了!”致文低下头去,无意识的用脚踢着沙子,他发现了那绊倒初蕾的浮木,是一个老树根。他弯腰拾起了那个树根,树根上缠绕着海草和绿苔,他慢腾腾的用手剥着那些海草,似乎想把它弄干净。致秀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自言自语的说:“看样子,她没吓着要吓的人,却吓着了别人!”
  “你在说什么?”赵震亚傻呵呵的问。
  “没说什么!”致秀很快的说,笑着。“你们两个,赶快去帮我生火,我们烤肉吃!”
  在岩石上,致中的“散塔露琪亚”只吹了一半,初蕾已爬上岩石,站在他的面前了。他抬眼看看她,动也没动,仍然自顾自的吹着口琴。初蕾鼓着腮帮子,满脸怒气,大眼睛冒火的,狠狠的瞪着他。他迎视着她的目光,那被太阳晒成微褐的脸庞上,有对闪烁发光的眼睛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她眼底的怒气逐渐消除,被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她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用双手抱住膝,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放下了口琴。
  “你的嘴巴很大。”她忽然说。“丑极了。”
  “嗯。”他哼了哼。“适合接吻。”
  “不要脸。你怎么不说适合吹口琴?”
  他耸耸肩。“我接吻的技术比吹口琴好,要不要试一试!”
  “你做梦!”他再耸耸肩。“你的眉毛太浓了,眼睛也不够大,”她继续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没有致文漂亮?”
  他又耸肩。“是吗?”他问,满不在乎。拿起口琴,他放到唇边去,刚吹了两个音,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夺了过去,恨恨的嚷着说:
  “不许吹口琴!”“你管我!”他捉住了她的胳膊,命令的说:“还给我!拿来!”“不!”她固执的,大大的眼睛在他的眼前闪亮。他们对峙着,他抓紧了她的胳膊,两人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彼此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对方的脸上。夕阳最后的一线光芒,在她的鼻梁和下颔镶上了一道金边。她的眼珠定定的停在他脸上,他锁着眉,眼光锐利,有些狞恶,有些野气。她轻嘘一声,低低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摔跤是假的?”
  “谁说我知道?”他答得狡狯。
  “噢!”她凝视他,似乎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你这个人是铁打的吗?是泥巴雕的吗?你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吗?”
  “你不是香,也不是玉。”他微笑了起来。
  “说得好听一点不行吗?”她打鼻子里哼着。也微笑起来。
  “我这人说话从来就不好听,跟我的长相一样,丑极了。你如果要听好听的,应该去和致文谈话。”
  她的眼睛伫立刻闪过了一抹光芒,眉毛不自禁的就往上挑了挑。“噢!好酸!”她笑着说:“我几乎以为你在和致文吃醋!”
  他放开抓住她的手,斜睨着她。
  “你希望我吃醋吗?你又错了!”他笑得邪门。“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你——”她为之气结,伸出手去,她对着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哎呀!”他大叫,那岩石上凹凸不平,他又站在一块棱角上,被这么用力一推,他就从棱角上滑下来,身子直栽到岩石上去。背脊在另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撞,他就倒在石块上,一动也不动了。“致中!”初蕾尖叫,吓得脸都白了,她扑过去,伏在他身边,颤声喊:“致中!致中!致中!你怎样?你怎样?我不是安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咬紧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打地上一跃而起,弯腰大笑。
  “哈哈!我摔跤显然比你摔跤有分量……”
  “你……你……你……”初蕾这一下真的气坏了,她的脸孔雪白,眼珠乌黑,嘴唇发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一摔头,回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手中的口琴,她重重的把琴往石头上砸去,就三步两步的跳下了岩石,大踏步的走开了。
  太阳早已沉进了海底。致秀他们已生起了营火,在火上架着铁架,一串串的肉挂在铁架上,肉香弥漫在整个的海边。
  初蕾慢腾腾的走了过来,慢腾腾的在火边坐下,慢腾腾的弓起膝,用手托着腮帮子,对着那营火发怔。
  致文仍然在剥着那大树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脸上有某种深思的、专注的神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题。
  “你知道,杜老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的诗,主题只在后面那两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后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诗功力深厚之外,他还有悲天悯人的心!”初蕾怔了怔,歪过头去看致文,她眼底闪烁着一抹惊异的光芒。她的神思还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蓦然间被拉回到杜甫的诗上,使她在一时间有些错愕。她瞪着致文,心神不宁。致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就又低头去弄那树根,那树根是个球状的多结的圆形,沉甸甸而厚笃笃的。“我想,”他从容的说:“你已经忘记我们刚刚谈的题目了。”“哦,”初蕾回过神来。“没有,只是……杜老头离我们已经太远了。”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闪烁着点点粼光。沙滩是绵亘无垠的,海风里带着浓浓的凉意,暮色里带着深幽的苍茫。致中正踏着暮色,大踏步的走来。初蕾把下巴放在膝上,虚眯着眼睛无意识的望着那走来的致中。
  致文不经心的抬了抬头。
  “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他忽然说:“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立即回头望着致文,眼睛闪亮。
  “谁的句子?”她问。“不太远的人,徐志摩。”他微笑着。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饰她的惊叹和折服。
  “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学,常常让人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他的脸涨红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学着她的语气:“你太坦率,常常让人觉得在你面前很尴尬!”
  她笑了。“为什么?”“好像我有意在卖弄。”
  她盯着他,眼光深挚而锐利。
  “你是吗?”她问。“是什么?”他不解的。
  “卖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狼狈。
  “是的。”他坦白的说:“有一些。”
  她微笑起来,眼光又深沉又温柔,带着种醉人的温馨。她喃喃的念着:“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深思,摇摇头。“不好,我不喜欢,太消极了。对我而言,情况正好相反。”“怎么说?”“无论你的梦多么不圆,周围都灿烂的镶上了金边。”她朗声说。“这才是我的梦。”
  她的眼睛闪亮,脸发着光。
  “说得好!”他由衷的赞叹着:“初蕾,”他叹口气。“你实在才思敏捷!”“哇!”她怪叫,笑着:“你又来了!你瞧,你把我的鸡皮疙瘩又撩起来了!”她真的伸着胳膊给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
  “你是冷了!”他简单明了的说:“你的手都冻得冰冰凉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带着他的体温,把她温软的包围住了。她有种奇异的松懈与懒散,觉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围的一切,都神奇而灿烂的“镶上了金边”。
  致中早已走过来好一刻了,他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两个有问有答,又看着致秀和赵震亚手忙脚乱的忙着烤肉、穿肉、洒作料……他重重的就在火边坐下,带着点捣蛋性质,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里大嚷大叫着:
  “哈!好香,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条牛!”
  “还不能吃!”致秀喊:“肉还没烤熟呢!”她夺下致中手里的肉串,挂回到架子上。
  致中往后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沙滩上,拿着口琴,送到嘴边去试音。那口琴已摔坏了,吹不成曲调,只发出“嗡嗡”的声响,致中喃喃的诅咒:
  “他妈的!”赵震亚听了半天,发出一句评语:
  “你吹得很难听!”致中抛下口琴,对赵震亚翻了翻白眼:
  “人丑,说话不会说,连口琴都吹得难听,这就是我,懂了吗?”致秀看看二哥,再回头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懒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脸上有个甜得醉人的微笑,致文的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揽着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着那个他好不容易弄干净了的圆形大树根。
  “这是什么?”初蕾问,用手摸索那树根,仰脸看致文,她的发丝拂在他的面颊上。对于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致中拿起树根,举给初蕾看:
  “像不像一个女人头?”他问。“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细的看那树根。
  “是的,像个人头,不过………”她小心翼翼的说:“我不会这么丑吧?”
  致文失声大笑了。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楞了楞。致中回头看了那木根一眼,轻哼了一声,眼睛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的说:“木头比人好看!它不会东倒西歪!”
  初蕾吃惊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发作,她的眼睛瞪圆了,脸色变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
  “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统统过来!”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顿时间,只感到饥肠辘辘。她咽着口水,贪馋的对肉串望着,大家都对营火围了过去,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夜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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