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煙雨蒙蒙
  敢愛敢恨的女子總是特別能打動我這個膽小鬼 這是個真正懂得驕傲的女子,幾乎時刻將她的自我好好保護着,而不需任何別人的幫忙 清楚地明白情誼與同情的區別,不過她分得太清了,近乎殘忍 特別是對如萍的那句自白,“從未給過她友誼”,不免又讓人心寒,這個如此驕傲如此熱血的女子居然也有如此冷酷的一面 依然無法完全理解依萍的所作......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一章
  又到了這可厭的日子,吃過了晚飯,我悶悶的坐在窗前的椅子裏,望着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檐下垂着的電綫上,挂着一串水珠,晶瑩而透明,像一條珍珠項煉。在那圍墻旁邊的芭蕉樹上,水滴正從那闊大的葉片上滾下來,一滴又一滴,單調而持續的滾落在泥地上。圍墻外面,一盞街燈在細雨裏高高的站着,漠然的放射着它那昏黃的光綫,那麽的孤高和驕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與它無關似的。本來嘛,世界上的事與它又有什麽關係呢?我嘆了口氣,從椅子裏站了起來,無論如何,我該去辦自己的事了。
  “依萍,你還沒有去嗎?”
  媽從廚房裏跑了出來,她剛剛洗過碗,手上的水還沒有擦幹,那條藍色滾白邊的圍裙也還係在她的腰上。
  “我就要去了。”我無可奈何的說,在屋角裏找尋我的雨傘。“到了‘那邊’,不要和他們起衝突纔好,告訴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們已經欠了兩個月……”
  “我知道,不管用什麽方法,我把錢要來就是了!”我說,仍然在找尋我的傘。“你的傘在壁櫥裏。”媽說,從壁櫥裏拿出了我的傘,交給了我,又望了望天,低聲的說:“早一點回來,如果拿到了錢,就坐三輪車回來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着傘,走下榻榻米,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穿上我那雙晴雨兩用的皮鞋。事實上,我沒有第二雙皮鞋,這雙皮鞋還是去年我高中畢業時,媽買給我的,到現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了,巷口那個修皮鞋的老頭,不知道幫這雙鞋打過多少次掌,縫過多少次綫,每次我提着它去找那老頭時,他總會看了看,然後搖搖頭說:“還是這雙嗎?快沒有得修了。”現在,這雙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綻開了綫,下雨天一走起路來,泥水全跑了進去,每跨一步就“咕嘰”一聲,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了它去找那老頭了。好在“那邊”的房子是磨石子地的,不需要脫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顧慮那雙泥腳是否能見人了。媽把我送到大門口,扶着門,站在雨地裏,看着我走遠。我走了幾步,媽在後面叫:
  “依萍!”我回過頭去,媽低低的說:
  “不要和他們發脾氣哦!”
  我點點頭,繼續嚮前走了一段路,回過頭去,媽還站在那兒,瘦瘦小小的身子顯得那麽怯弱和孤獨,街燈把她那蒼白的臉染成了淡黃色。我對她揮了揮手,她轉過身子,隱進門裏去了。我看着大門關好,纔重新轉過頭,把大衣的領子竪了起來,在冷風中微微瑟縮了一下,握緊傘柄,嚮前面走去。
  從傢裏到“那邊”,路並不遠,但也不太近,走起來差不多要半小時,因為這段路沒有公共汽車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個月都衹要去一次。當然,這是指順利的時候,如果不順利,去的那天沒拿到錢,那也可能要再去兩三次。天氣很冷,風吹到臉上都和刀子一樣鋒利,這條和平東路雖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沒有多遠,泥水就都鑽進了鞋裏,每踩一步,一股泥水就從鞋縫裏跑出來,同時,另一股泥水又鑽了進去。冷氣從腳心裏一直傳到心髒,彷佛整個的人都浸在冷水裏一般。一輛汽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剛巧路面有一個大坑,濺起了許多的泥點,在我跳開以前,所有的泥點,都已落在我那條特意換上的,我最好的那條緑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頭髮,雨下大了,傘上有一個小洞,無論我怎樣轉動傘柄,雨水不是從洞中漏進我的脖子裏,就是滴在我的面頰上。風捲起了我的裙角,雨水逐漸浸濕了它,於是,它開始安靜的貼在我的腿上,沿着我的小腿,把水送進我的鞋子裏。我咬了咬嘴唇,開始計算我該問那個被我稱作“父親”的人索取錢的數目——八百塊錢生活費,一千塊錢房租,一共一千八百,幹脆再問他多要幾百,作為我們母女鼕衣的費用,看樣子,我這雙鞋子也無法再拖過這個雨季了。
  轉了一個彎,沿着新生南路走到信義路口,再轉一個彎,我停在那兩扇紅漆大門前面了。那門是新近油漆的,還帶着一股油漆味道,門的兩邊各有一盞小燈,使門上挂着的“陸寓”的金色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撳了撳電鈴,對那“陸寓”兩個字狠狠的看了一眼,陸寓!這是姓陸的人的傢!這是陸振華的傢!那麽,我該是屬於這門內的人呢?還是屬於這門外的人呢?門開了,開門的是下女阿蘭,有兩個露在嘴唇外面的金門牙,和一對凸出的金魚眼睛。她撐着把花陽傘,縮着頭,顯然對我這雨夜的“訪客”不太歡迎,望了望我打濕的衣服,她一面關門,一面沒話找話的說了句:
  “雨下大啦!小姐沒坐車來?”
  廢話!哪一次我是坐車來的呢?我皺皺眉問:
  “老爺在不在傢?”“在!”阿蘭點了點頭,嚮裏面走去。
  我沿着院子中間的水泥路走,這院子相當大,水泥路的兩邊都種着花,有茶花和臺灣特産的扶桑花,現在正是茶花盛開的時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顯得清晰。一縷淡淡的花香傳了過來。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是桂花!臺灣桂花開的季節特別長,媽就最喜歡桂花,但,在我們傢裏卻衹有幾棵美人蕉。走到玻璃門外面,我在鞋墊上擦了擦鞋子,收了雨傘,把傘放在玻璃門外的屋檐下,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氣使我全身酥鬆,客廳中正燃着一盆可愛的火,整個房裏溫暖如春。收音機開得很響,正在播送着美國熱門音樂,那粗獷的樂聲裏帶着幾分狂野的熱情,在那兒喧囂着,呼叫着。夢萍——我那異母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兒——正斜靠在收音機旁的沙發裏,她穿着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一條緊而瘦的牛仔褲,使她豐滿的身材顯得更加引人註目。一件銀灰色的短大衣,隨隨便便的披在她的肩膀上,滿頭亂七八糟的短發,蓬鬆的覆在耳際額前。一副標準的太妹裝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母親,也和她母親一樣的充滿了誘惑。那對大眼睛和長睫毛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卻像透了爸。她正舒適的靠在沙發中,兩衹腳也麯起來放在沙發上,卻用腳趾在打着拍子,兩衹紅緞子的綉花拖鞋,一隻在沙發的扶手上,另一隻卻在收音機上面。她嘴裏嚼着口香糖,膝上放着本美國的電影雜志,搖頭晃腦的聽着音樂。看到了我,她不經心的對我點了個頭,一面揚着聲音對裏面喊:
  “媽,依萍來了!”我在一隻長沙發上坐了下來,小心的把我濕了的裙子拉開,讓它不至於弄濕了椅墊,一面把我濕淋淋的腳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後去。一種微妙的虛榮心理和自尊心,使我不願讓夢萍她們看出我那種狼狽的情形。但她似乎並不關心我,衹專心的傾聽着收音機裏的音樂。我整理了一下頭髮,這纔發現我那僅有十歲的小弟弟爾傑正像個幽靈般呆在墻角裏,倚着一輛嶄新的蘭陵牌腳踏車,一隻腳踩在腳踏上,一隻手扶着車把,冷冷的望着我。他那對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從頭到腳仔細的看了一遍,我那雙凄慘的腳當然也不會逃過他的視綫。然後,他擡起眼睛,盯着我的臉看,好像我的臉上有什麽讓他特別感興趣的東西。他並沒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於理他。他是雪姨的小兒子,爸五十八歲那年纔生了他,所以,他和夢萍間足足相差了七歲。也由於他是爸爸老年時得的兒子,因此特別的得寵。但,他卻實在不是惹人喜愛的孩子,我記得爸曾經誇過口:“我陸振華的孩子一定個個漂亮!”
  這句話倒是真的,我記憶中的兄弟姐妹,不論哪一個“母親”生的,倒都真的個個漂亮。拿媽來說吧。她衹生過兩個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來就出奇的美,十五、六歲就風靡了整個南京城。小時她很得爸爸的寵愛,爸經常稱她作“我的小美人兒”,帶她出席大宴會,帶她騎馬。每次,爸的馬車裏,她戴着大草帽,爸拿着馬鞭,從南京的大馬路上呼叱而過,總引得路人全體駐足註視。可是,她卻並不長壽,十七歲那年死於肺病。死後聽說還有個青年軍官,每天到她墳上去獻一束花,直到我們離開南京,那軍官還沒有停止獻花。這是一個很羅曼蒂剋的故事,我記得我小時很被這個故事所感動。一直幻想我死的時候,也有這麽個青年軍官來為我獻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纔衹有十歲。後來,雖然有許多人撫着我的頭對媽說:
  “你瞧,依萍越長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個美人胎子。”
  但,我卻深深明白,我是沒有辦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麗,還不止於她的外表,她舉止安詳,待人溫柔婉轉,决不像我這樣毛焦火辣。在我的記憶中,心萍該算姐妹裏最美的一個——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為,爸爸到底有過多少女人,是誰也無法測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兒女,恐怕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陸的若萍、念萍、又萍、愛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裏該以五哥爾康最漂亮,現在在美國,聽說已經娶了個黃頭髮的妻子,而且有了三個孩子了。至於雪姨所生的四個孩子,老大爾豪,雖然趕不上爾康,卻也相差無幾。第二個如萍,比我大四歲,今年已經廿四歲,雖談不上美麗,但也過得去。十七歲的夢萍,又是被公認的小美人,衹是美得有一點野氣。至於我這小弟弟爾傑呢?我真不知道怎麽描寫他好?他並不是很醜,衹是天生給人一種不愉快感。眼睛細小,眼皮浮腫,眼光陰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顯得臉也特別短。嘴唇原長得很好,他卻經常喜歡用舌頭抵住上嘴唇,彷佛他缺了兩個門牙,而必須用舌頭去掩飾似的。加上他的皮膚反常的白,看起來很像一個肺病第三期的小老頭,可是他的精力卻非常旺盛。在這個傢裏,仗着父母的寵愛,他一直是個小霸王。
  收音機裏,一個歌麯播送完了,接着是個播音員的聲音。他報告了一個英文歌名,然後又報出一連串點唱的人名,什麽“××街××號××先生點給××小姐”之類。夢萍把頭靠在椅背上,小心的傾聽着。爾傑在他的角落裏,對他的姐姐很發生興趣的望了一眼,接着又悄悄的翻了翻白眼,開始把腳踏車上的鈴按得叮鈴叮鈴的響,一面拚命踏着腳踏,讓車輪不住的發出“嚓嚓”的聲音。夢萍一唬的把雜志摔到地下,大聲的對爾傑嚷着說:
  “你這個搗蛋鬼,把車子推到後面去,再弄出聲音來,小心我揍你!”爾傑對他姐姐伸了伸舌頭,滿不在乎的按着車鈴說:
  “你敢!男朋友沒有點歌給你聽,你就找我發脾氣!呸!不要臉!你敢碰我,我告訴爸爸去!”
  “你再按鈴,看我敢不敢打你!”夢萍叫着說,示威的看着她弟弟,一面從地下撿起那本雜志,把它捲成一捲捏在手上,作勢要丟過去打爾傑。爾傑再度翻白眼,把頭擡得高高的,怡然自得的用舌頭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頭太短,始終在嘴唇上面打着圈兒。一面卻死命的按着車鈴,鈴聲響亮而清脆,帶着幾分挑釁的味道。夢萍跳了起來,高舉着那捲雜志,嚷着說:“你再按!你再按!”“按了,又怎麽樣?”一串鈴聲叮鈴當啷的滾了出來,爾傑高擡的臉上浮起一個得意的笑。“啪”的一聲,那捲畫報對着爾傑的頭飛了過去,不偏不斜的落在爾傑的鼻尖上。鈴聲戛然而止,爾傑對準他姐姐衝了過去,一把扯住了夢萍的毛衣,拚命用頭在夢萍的肚子上撞着,同時拉開了嗓門,用驚人的大聲哭叫了起來:“爸爸!媽!看夢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聲是如此宏亮,以至於收音機裏的鼓聲、喇叭聲、歌唱聲都被壓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時從裏面屋裏跑出來,我真不知道房子會不會被他的聲音震倒。雪姨嚮他們姐弟跑了過去,一把拉住爾傑,對着夢萍的臉打了一巴掌,駡着說:
  “你是姐姐,不讓着他,還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着七歲啦!再欺侮他當心你爸來收拾你!”
  “小七歲又有什麽了不起?你們都嚮着他,今天給他買這個,明天給他買那個,我要的尼竜襯裙到今天還沒有買,他倒先有了車子了!一條襯裙不過三、四百塊,他的一輛車子就花了四千多!……”夢萍雙手叉着腰,恨恨的嚷。
  “住嘴!你窮叫些什麽?就欠讓你爸揍一頓!”
  雪姨大聲叱責着,夢萍憤憤的對沙發旁邊的小茶几踢了一腳,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泄憤的把收音機的聲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滿房間都充滿了那狂野的歌聲了。雪姨攬過爾傑來,用手摸摸他的腦袋,安慰的說:
  “打了哪裏?不痛吧?”
  爾傑一面嚷着痛,一面不住的抽噎着,但眼睛裏卻一滴眼淚都沒有。雪姨轉過身來,似乎剛剛纔發現我,做出一股驚訝的樣子來說:“什麽時候來的?你媽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裏充滿了不自在。雪姨拉着爾傑,在沙發裏坐下來,不住的揉着爾傑的頭,雖然爾傑挨打的地方並不在頭上,但他似乎也無意於更正這點,任由他母親揉着,一面不停的嗚咽,用那對無淚的眼睛悄悄的在室內窺視着。“爸在傢吧?”我忍不住的問,真想快點辦完事,可以回到我們那個簡陋的小房子裏去,那兒沒有豪華的設備,沒有爐火,沒有沙發,但我在那兒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媽一定已經在等着我了,自從去年夏天,我為了取不到錢和雪姨發生衝突之後,每次我到這兒來,媽都要捏着一把汗。可憐的媽媽,就算為了她,我也得盡量忍耐。
  “振華!依萍來啦!”雪姨並不答復我,卻對着後面的房子叫了一聲。她的年齡應該和媽差不多,也該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卻一點都不顯老,如果她和媽站在一起,別人一定會認為媽比她大上十歲二十歲,其實,她的大兒子爾豪比我還要大五歲呢!她的皮膚白皙而細緻,雖然年齡大了,依然一點都不起皺紋,也一點都不乾燥。她很會妝扮自己,永遠搽得臉上紅紅白白的,但並不顯得過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別有一種風韻,這種風韻,是許多年輕人身上都找不出來的。她身材纖長苗條,卻豐滿勻稱,既不像一般中年婦人那樣發胖,也沒有像媽那樣枯瘦幹癟。當然,她一直過着好日子,不像媽那樣日日流淚。
  爸從裏面屋子裏出來了,穿着一件駝絨袍子,頭上戴着頂小小的絨綫帽,嘴裏銜着他那年代古老的煙斗。他皺着眉頭,用嚴肅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雖然不喜歡他,但依然不能不站起身來,對他恭敬的叫了聲爸爸。他不耐的對我揮了揮手,似乎看出我這恭敬的態度並不由衷,而叫我免掉這套虛文。我心中頗不高興,無奈而憤恨的坐了回去,爸眉頭皺得更緊了,回過頭去對夢萍大聲嚷:
  “把收音機關掉!”夢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願的關掉了收音機,室內馬上安靜了許多。爸在雪姨身邊坐了下來,望着爾傑說:
  “又怎麽回事了?”“和夢萍打架了嘛!”雪姨說,爾傑乘機把嗚咽的聲音加大了一倍。爸沒有說話,衹陰沉的用眼光掃了夢萍一眼,夢萍努着嘴,有點膽怯的垂下了眼睛,嘴裏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買了輛新車子就那麽神氣!”
  爸再掃了夢萍一眼,夢萍把頭縮進大衣領子底下,不出聲了。爸轉過頭來對着我,眼光銳利而森冷,臉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好像法官問案似的:
  “怎麽樣?你媽的身體好一點沒有?”
  虧你還記得她!我想。卻不能不柔聲的回答:“還是老樣子,常常頭痛。”
  “有病,還是治好的好。”爸說,輕描淡寫的。
  治好的好,錢呢?為了每個月來拿八百塊錢生活費,我已經如此低聲下氣的來乞討了。我沉默着沒有說話,爸取下煙斗來,在茶几上的煙灰碟子裏敲着煙灰,雪姨立即接過了煙斗,打開煙葉罐子,仔細的裝上煙絲,再用打火機點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後遞給爸。爸接了過來,深深的吸了兩口,似乎頗為滿足的靠進了沙發裏,微微的眯起了眼睛,在這一瞬間,他看起來幾乎是溫和而慈祥的,兩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裏也消夫了那抹嚴厲而有點冷酷的寒光。我竊幸我來的時候還不錯,或者,我能達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費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筆!一條白色的小獅子狗——蓓蓓——從後面跑進了客廳,一面拚命搖着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後面的,是它年輕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兒,比我大四歲,一個靦腆而沒有個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夢萍比起來,她是很失色的,她沒有夢萍美,更沒有夢萍活潑,許多時候、她顯得柔弱無能,她從不敢和生人談話,如果勉強她談,她就會說出許多不得體的話來。她也永遠不會打扮自己,好像無論什麽服裝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齊利落似的。而且她對於服裝的配色,簡直是個低能。拿現在來說吧,她上身是件蔥緑色的小棉襖,下身卻是條茄紫色的西服褲。脖子上係着條彩花圍巾,猛一出現,真像個京戲裏的花旦!不過,不管如萍是怎樣的靦腆無能,她卻是這個家庭裏我所唯一不討厭的人物,因為她有雪姨她們所缺少的一點東西——善良。再加上,她是這個家庭裏唯一對我沒有敵意或輕視的人。看見了我,她對我笑了笑,又有點畏縮的看了爸一眼,仿佛爸會駡她似的。然後她輕聲說:“啊,你們都在這裏!”又對我微笑着說:“我不知道你來了,我在後面睡覺,天真冷……怎麽,依萍,你還穿裙子嗎?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慵懶的打了個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濕了的裙子上,立即驚異的叫了起來:“你的裙子濕了,到裏面去換一條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說。
  蓓蓓搖着尾巴走了過來,用它的頭摩擦着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兩衹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長了,以至於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從毛中間,用那對烏黑的眼珠望着我,我拂開它眼前的毛,望着那骨碌碌轉着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這樣一條可愛的小狗!
  “蓓蓓,過來!”雪姨喊了一聲,小狗馬上跳下我的膝頭,走到雪姨的身邊去。雪姨用手撫摸着它的毛,一面低低的,像是無意似的說:“看!纔洗過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輕衊的情緒,這個女人衹會用這種明顯而不深刻的句子來諷刺我,事實上,她使我受的傷害遠比她所暴露的膚淺來得少。她正是那種最淺薄最小氣的女人,我沒有說話。爸在沙發椅中,安閑的吸着煙斗,煙霧不斷的從他那大鼻孔裏噴出來,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的放在臉中間。據說爸在年輕時是非常漂亮的,現在,他的臉變長了,眉毛和頭髮都已花白,但這仍然沒有減少他的威嚴。他的皮膚是黑褐色的,當年在東北,像他這樣膚色的人並不多,因此,這膚色成為他的標志,一般人都稱他作“黑豹陸振華”。那時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風雲人物,一個大軍閥,提起黑豹陸振華,可以使許多人聞名喪膽。可是,現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風和權勢都已成過去,他也衹能坐在沙發中吸吸煙斗了。但,他的膚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沒有改變他的膚色,也沒有改變他暴躁易怒的脾氣,我常想,如果現在讓他重上戰場的話,或者他也能和年輕時一樣驍勇善戰。他坐在沙發裏,臉對着我和如萍,我下意識的覺得,他正在暗中打量着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尋着什麽。我有些不安,因為我正在考慮如何嚮他開口要錢,這是我到這兒來的唯一原因。“爸,”我終於開口了。“媽要我來問問,這個月的錢是不是可以拿了?還有房租,我們已經欠了兩個月。”
  爸從眯着的眼睛裏望着我,兩道低而濃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嘴邊掠過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麽。不過,衹一剎那間,這抹微笑就消失了,沒有等我說完,他回過頭去對雪姨說:“雪琴,她們的錢是不是準備好了?”接着,他又轉過頭來看着我,眼睛張大了,眼光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說:“我想,假如不是為了拿錢,你大概也不會到這兒來的吧?”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的看了爸一眼,心裏十分氣憤,他希望什麽呢?我和他的關係,除了金錢之外,又還剩下什麽呢?當然除非為了拿錢,我是不會來的,也沒有人會歡迎我來的,而這種局面,難道是我造成的嗎?他憑什麽問我這句話呢?他又有什麽資格問我這句話呢?雪姨抿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對如萍說:
  “如萍,去把我抽屜裏那八百塊錢拿來!”
  如萍站起身來,到裏面去拿錢了。我卻吃了一驚,八百塊!這和我們需要的相差得太遠了!
  “哦,爸,”我急急的說:“我們該了兩個月房租,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們也需要製一點鼕衣,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又快過陰歷年了,媽衹有一件幾年前做的絲絨袍子,每天都凍得鼻子紅紅的,我……我也急需添製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睏難的話,最好能多給我們一點!”我一口氣的說着,為我自己乞求的聲調而臉紅。
  “你想要多少呢?”爸眯着眼睛問。
  “兩千五百塊!”我鼓足勇氣說,事實上,我從沒有嚮爸一口氣要求過這麽多。“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進來說,仍然抿着嘴角,微微的含着笑。
  我愣了一下,一時實在無法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她輕輕的笑了聲說:“有了男朋友,也就愛起漂亮來了,像如萍呀,一年到頭穿着那件破棉襖,也沒有說一聲要再做一件。本來,這年頭添件衣服也不簡單,當傢的就有當傢的苦。這兒不像你媽,衹有你一個女兒,手上又有那麽點體己錢,愛怎麽打扮你就怎麽打扮你,這裏有四個孩子呢!如萍年紀大一點,衹好吃點虧,就沒衣服穿了,好在她沒男朋友,也不在乎,我們如萍就是這麽好脾氣。”我靜靜的望了她一會兒,我深深瞭解到一點,對於一個不值得你駡的人,最好不要輕易駡他。有的時候,眼光會比言語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縮了,那個微笑迅速的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層憤怒的紅潮。看到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我調回眼光望着爸,爸的臉上有一種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可以嗎?”我問。“你好像認為我拿出兩千五百塊錢是很方便的事似的。”爸說,擡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並不認為這樣,不過,如果你能給爾傑買一輛全新的蘭陵牌腳踏車的話,應該也不太睏難拿出兩千五百塊錢給我們!”話不經考慮的從我嘴裏溜了出來,立刻,我知道我犯了個大錯誤,爸的眉頭可怕的緊蹙了起來,從他兇惡而凌厲的眼神裏,我明白今天是絶對拿不到那筆錢了。
  “我想我有權利支配我的錢。”爸冷冷的說:“你還沒有資格來指責我呢。我願意給誰買東西就給誰買,沒有人能干涉我!”雪姨白皙的臉上重新漾出了笑容,爾傑也忘記了繼續他的嗚咽。“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水,想輓回我所犯的錯誤:“我們不能再不付房租了,如果這個月付不出來,我們就要被趕出去,爸,你總不能讓我們沒有地方住吧?”
  “這個月我的手頭很緊,沒有多餘的錢了,你先拿八百塊去給你媽,其他的到過年前再來拿!”爸說,噴出一口濃厚的煙霧。“我們等不到過年了!”我有點急,心裏有一股火在迅速的燃燒起來。“除非我和媽勒緊褲帶不吃飯!”
  “不管怎樣,”爸嚴厲的說,濃黑的眉毛皺攏在一起,低低的壓在眼睛上面,顯出一種惡狠狠的味道。“我現在沒有多餘的錢,衹有八百塊,你們應該省着用,母女兩個,能用多少錢呢?你們要那麽多錢做什麽?”
  雪姨忽然笑了一聲,斜睨着眼睛望着我說:
  “你媽那兒不是有許多首飾嗎?是不是準備留着給你作嫁妝?這許多年來,你媽也給你攢下一些錢了吧?你媽嚮來會過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賣東西來維持!”
  我狠狠的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會看不出她的無知和貪婪!我勉強壓抑着自己沸騰的情緒,和即將爆發的壞脾氣,衹冷冷的說了一句:“我可沒有如萍和夢萍那樣的好福氣,如果傢裏還有東西可以賣的話,我也不到這兒來讓爸為難了!”
  “哦,好厲害的一張嘴!”雪姨說,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媽要讓你來拿錢呢!說得這麽可憐,如果你爸沒錢給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們似的!”
  如萍從裏面房裏出來了,拿了一疊鈔票交給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邊,我本來不討厭她的,但現在也對她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個藍寶石戒指,映着燈光反射着一條條紫色的光綫時,多麽華麗和富貴!而我正在為區區幾百塊錢房租而奮鬥着。
  雪姨把錢交給了爸爸,似笑非笑的說:
  “振華,你給她吧,看樣子她好像並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耐的問,帶着點威脅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給一點嗎?最起碼,再給我一千塊錢付房租好不好?”我忍着一肚子的火,竭力婉轉的說,我瞭解我今天是必須拿到錢回傢的,傢裏有一百項用度在等錢。
  “告訴你,”爸緊綳着臉,厲聲的說:“你再多說也沒用,你要就把這八百塊錢拿去,你不要就算了,我沒有時間和你泡蘑菇!”“爸,”我咽了一口淚水,盡力抑製着自己。“沒有付房租的錢,我們就沒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親,我纔來嚮你伸手呀!”“父親?”爸擡高了聲音說:“父親也不是你的債主!就是討債的也不能像你這樣不講理!沒有錢難道還能變魔術一樣變出來?八百塊錢,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滾出去!我沒時間聽你嚕蘇!你和你媽一樣生就這份嚕蘇脾氣,簡直討厭!”我從沙發上猛然的站了起來,血液涌進了我的腦袋裏,我積壓了許久的憤怒在一剎那間爆發了,我兇狠的望着我面前的這個人,這個我稱作父親的人!理智離開了我,我再也約束不住自己的舌頭:“我並不是來嚮你討飯的!撫養我是你的責任,假如當初在哈爾濱的時候,你不利用你的權勢強娶了媽,那也不會有我們這兩個討厭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來,對你對我,倒都是一種幸運呢!”
  我的聲音喊得意外的高,那些話像倒水一般從我嘴裏不受控製的傾了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異,我居然有這樣的膽量去頂撞我的父親——這個從沒有人敢於頂撞的人。爸的背脊挺直了,他取下了嘴邊的煙斗,把手裏的錢放在小茶几上,銳利的眼睛裏像要冒出火來,緊緊的盯着我的臉。這對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綽號“黑豹陸振華”。是的,這是一隻豹子,一隻豹子的眼睛,一隻豹子的神情!他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嘴唇閉得緊緊的,呼吸從他大鼻孔裏沉重的發出聲音來。有好一陣時間,他直直的盯着我不說話。他那已經幹枯卻依然有力的手握緊了沙發的扶手,一條條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來,我知道我已經引起了他的脾氣,憑我的經驗,我知道什麽事會發生了,我觸怒了一隻兇狠的豹子!
  “你的話是什麽意思?”爸望着我問,聲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輕輕的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辦法轉圜。我看到夢萍緊張的縮在沙發中,詫異的瞪着我。我有些瑟縮了,爸又以驚人的大聲對我吼了一句:
  “說!你是什麽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發裏,臉上依然帶着她那可惡的微笑,爾傑張大了嘴倚在她的懷裏。憤怒重新統治了我,我忘了恐懼,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個殺人如兒戲的大軍閥,忘了母親在我臨行前的叮嚀,忘了一切!衹覺得滿腔要發泄的話在嚮外衝,我昂起頭,不顧一切的大叫了起來:
  “我沒有什麽意思,我衹是投錯了胎,作了陸振華的女兒!如果我投生在別的家庭裏,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伸着手嚮我父親乞討一口飯吃!連禽獸尚懂得照顧它們的孩子,我是有父親等於沒父親!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對我沒感情,媽總是你愛過的,是你千方百計搶來的,你現在就一點都不……”爸從沙發裏站起來,煙斗從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緊緊的盯着我的臉,那對豹子一樣的眼睛裏燃燒着一股殘忍的光芒,由於憤怒,他的臉可怕的歪麯着,額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動,他嚮我一步步的走了過來。
  “你是什麽人?敢這樣對我說話?”爸大吼着:“我活到六十八歲,還從沒有人敢教訓我!爾傑,去給我拿條繩子來!”
  我本能的嚮後退了一步,但,沙發椅子擋住了我,我衹好站在那兒。爾傑興奮得眼珠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樣去找繩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麽樣,捆起我來還是勒死我?我開始感到幾分恐懼,坐在沙發裏的如萍,正渾身發着抖,抖得沙發椅子都震動了,這影響了我的勇氣,但是,憤怒使我無法運用思想,而時間也不允許我脫逃了。爾傑已飛快的拿了一條粗繩子跑了出來,爸接過繩子,嚮我迫近,看到他握着繩子走過來,我狂怒的說:
  “你不能碰我!你也沒有資格碰我!這許多年來,你等於已經把我和媽驅逐出你的家庭了,你從沒有盡過做父親的責任,你也沒有權利管教我……”
  “是嗎?”爸從齒縫中說,把繩子在他手上繞了三四圈,然後舉得高高的,嚷着說:“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着,他的繩子對着我的頭揮了下來,如萍慌忙跳了起來,躲到她妹妹夢萍那兒去了。我本能的一歪身子,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於我穿着短大衣,這一鞭並沒有打痛我,但我心中的怒潮卻淹沒了一切,我高聲的,盡我的力量大聲嚷了起來:“你是個魔鬼!一個沒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為我沒有反抗能力,但我會記住的,我要報復你!你會後悔的!你會受到天譴!會受到報應……”
  “你報復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說,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頭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閃避抵不過爸的迅速,有好幾鞭子抽在我的臉上,由於痛,更由於憤怒,眼淚涌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叫駡,自己都不知道在駡些什麽。終於,爸打夠了,住了手,把繩子丟在地下,冷冷的望着我說:
  “不教訓你一下,你永遠不知道誰是你的父親!”
  我拂了拂散亂的頭髮,擡起頭來,直望着爸說:
  “我有父親嗎?我還不如沒有父親!”
  爸坐進了沙發,從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煙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憤怒顯然已經過去了。從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塊錢,他遞給我,用近乎平靜的聲調說:
  “先把這八百塊錢拿回去,明天晚上再來拿一千五去繳房租和做衣服!”怎麽,他竟然慷慨起來了?如果我理智一點,或者骨頭軟一點,用一頓打來換兩千三百元也不錯,但我生來是倔強任性的!我接過了錢,望着爸和雪姨,雪姨還在笑,笑得那麽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頭,朗聲說:
  “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振華的女兒!”我望着爸,冷笑着說:“你錯了,兩千三百元換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們陸傢的錢了!我輕視你,輕視你們每一個人!不過,我要報復的!現在,把你們這個臭錢拿回去!”說着,我舉起手裏的鈔票,用力對着雪姨那張笑臉上扔過去。當這些鈔票在雪姨臉上散開來落在地下時,我是那麽高興,我終於把她那一臉的笑摔掉了!我回轉了身子,不再望他們一眼,就衝出了玻璃門。在院子裏,我一頭撞到了剛從外面回來的爾豪身上,我猛力的推開了他,就跑到大門外面去了。
  當我置身在門外的大雨中,纔發現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記把雨傘帶出來,為了避免再走進那個大門,我不願回去拿。靠在墻上,我想到等我帶錢回去的媽媽,和她那一句親切而凄涼的話:“如果拿到了錢,就坐三輪車回來吧!”我的鼻子一陣酸,眼淚就不受限製的滾了下來。於是,我聽到門裏面爾豪在問:“怎麽回事?我剛剛碰到依萍,她像一隻野獸一樣衝出去!”“管她呢!她本來就是衹野獸嘛!”是雪姨尖銳而憤怒的聲音,接着又在大叫着:“阿蘭!阿蘭!拿拖把來拖地!每次她來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兩扇紅門前面,鄭重的對自己立下了一個誓言:
  “從今以後,我要不擇手段,報復這棟房子裏的每一個人!”翻起了外套的領子,我在大雨中嚮傢裏走去,雨水濕透了我的衣服和頭髮。
第二章
  我對着鏡子,把我齊肩的頭髮梳整齊了,紮上一條緑色的緞帶,再淡淡的施了一層脂粉,媽說我這樣打扮看起來最文靜,而我就需要給人一個文靜的感覺。這已經是我謀職的第五天了,與其說是謀職,不如說是到處亂撞,拿着一大疊剪報,滿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車,淋着雨,各處碰釘子!今天也不會有結果的,我明明知道,卻不能不去嘗試。我手中有今天報上新刊登的幾個人事欄的啓事。第一則,是個私人醫院要徵求一個護士。第二則,是個沒沒無聞的雜志社,要一個助理編輯。第三則,是個××公司,徵求若幹名貌端體健的未婚女職員。一切結束停當,大門呀的一聲被拉開了,媽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裏提着把油紙傘,蒼白的臉上浮着個勉強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鄭太太那兒給你藉了把傘來,不要再冒着雨跑吧,弄出病來就更麻煩了!你的鞋子已經修好了……巷口那老頭說,修鞋的錢以後再算吧。他……真是個好人呢!”
  我看了媽一眼,她的臉色白得不大對頭,我忍不住問:
  “媽,你沒有不舒服吧?”“哦,沒有,我很好。”媽說,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可憐,我猜想,她的頭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鋪着的一張虎皮上坐了下來,這張虎皮是從北方帶出來的,當初一共有七張,現在衹剩一張了。媽常常坐在這張虎皮上做些針綫,寒流一來,媽的鼕衣不夠,就裹着這張虎皮坐在椅子裏,把虎皮的兩衹前爪交叉的圍在脖子上。在我們這簡陋的兩間小房子裏,衹有從這張虎皮上,可以看出我們以前有過的那段奢華富貴的生活。
  “媽,我或者可以藉到一點錢,中午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晚上也一樣。我想到方瑜那兒去想想辦法。”方瑜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媽媽望着我,好半天才說:
  “衹怕藉了錢也還不起。”
  “衹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說:“唉,真該一畢業就去學點打字速記的玩意兒,也免得無一技之長,高中文憑又沒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紙傘,走到玄關去穿鞋子,門外的天空是灰暗的,無邊無際的細雨輕飄飄的灑着,屋檐下單調的滴着水。媽又跟到門口來,看着我走出門,又走來幫我關大門,等我走到了巷子裏,她纔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
  “能早點回來,還是早點回來吧!”
  我瞅了媽一眼,匆匆的點點頭,撐開了傘,嚮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綫,應該先到那個私人醫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個巷子裏,為了珍惜我口袋中僅有的那四塊錢,我連公共汽車都不想坐,就徒步嚮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纔找到那個巷子,又黑又暗又狹窄,滿地泥濘,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個巷子中七轉八轉,弄了滿腿的泥,終於找到了那個醫院,是一座二層樓的木板房子,破破爛爛的,門口歪歪的挂着一個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寫的是:
  “福安醫院—留日博士林××
  專治:花柳、淋病、下疳、陽痿、早泄”
  旁邊還貼着個紅條子,上面像小學生的書法般歪歪倒倒的寫着幾個字:“招見習護士一名,能吃苦耐勞者,學歷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氣,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立即掉轉身子走回頭路,這第一個機會,就算是完蛋了!把這張剪報找出來丟進路邊的垃圾箱裏,再從泥濘中穿出巷子,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了。現在,衹有再去試試另外那兩個地方了,先到那個雜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幹脆還是安步當車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轉八轉,這雜志社也在一個巷子裏,也是個木造樓房,門口的牌子上寫着五個竜飛鳳舞的字:
  “東南雜志社”
  老實說,我就從沒看過什麽東南雜志,但,這五個字卻寫得滿有氣派,或者是個新成立的雜志也說不定。我摸摸頭髮,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門。事實上,那扇門根本就開着,門裏是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房裏塞着一張大書桌和一張教室用的小書桌,已經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在那大書桌前面,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男人,穿着件皮夾剋,叼着香煙,看着報紙,一股悠閑勁兒。聽到我敲門的聲音,他擡起頭來,看看我,懷疑的問:“找誰?”“請問,”我說:“這裏是不是需要一個助理編輯?”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來,一疊連聲說:“請進,請進。”我走了進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張小書桌前坐下,拿出一張稿紙和一支原子筆給我,說:
  “請先寫一個自傳。”我沒有料到還有這樣一着,也衹得提起筆來,把籍貫年齡姓名學歷等寫了一遍,不到五分鐘,就草草的結束了這份自傳。那男人把我的自傳拿過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點點頭說:“不錯,不錯,陸小姐對文藝工作有興趣嗎?”
  “還好。”我說,其實,我對文藝的興趣遠沒有對音樂和繪畫高。“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從抽屜裏拿出幾份刊物來,遞給我說:“我們這刊物主要是以小說為主,就像這幾份這樣,你可以先看看。”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報,另標題為“現代新小說報”。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紅紅緑緑的印着一個半裸的女人,小說的題目是《魔女》。我翻了翻,裏面也有許多插圖,看樣子也是模仿高寶的畫,幾可和高寶的亂真。第二份小說題目是《粉紅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內容,我也可以猜到裏面寫些什麽了。每份的後面,還堂而皇之的印着“東南雜志社出版”的字樣。那男人對我笑笑,說:“我們現在就以出小說報為主,陸小姐如果有興趣,我們歡迎你來加入。至於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這些小說。坦白說,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幾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幾年前的舊雜志和報紙裏翻出來的,把人名地點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豔刺激的東西,就成為一篇新的了。至於插圖呢,多數都是香港小說報和外國畫報中剪下來的。所以我們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輯為主,如果陸小姐自己能寫,當然更好了,寫這種故事不要什麽技巧,衹要麯折離奇,香豔刺激就行了,現在一般人就吃這一套,我們這刊物銷路還挺不錯呢!”
  他自說自話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對於抄襲前人的東西及偷取別人的插圖,好像還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覺得那些插圖像透了高寶的畫,原來就是偷人傢的!我生平最看不起這種文藝敗類,站起身來,我急於想走,那人還在絮絮不停:“我們這雜志一切草創,待遇嗎?暫定兩百元一個月,每個月要出四本小說報……”
  “好,”我打斷了他:“謝謝您,這工作對我不大合適,對不起,你們還是另外錄取別人吧!”
  說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這偉大的“東南雜志社”,那男人錯愕的站着,大有不解之態。走出了巷子,我把手裏那三份刊物丟進了垃圾箱,長長的吐了口氣。好,三個機會已經去掉了兩個,現在剩下的衹有那個××公司了。看看表,已將近一點了,在一傢臺灣小館子裏吃了兩塊錢一碗的面,就算結束了我的午餐。然後,搭上公共汽車,在西門町下車,依址找着了那個××公司。
  這是坐落在衡陽路的一座樓房,下面是傢商行,並沒有××公司的招牌,我對了半天,號碼沒有錯,衹得走進去詢問那個女店員,女店員立即點點頭,指示我從樓梯上樓去,我上了樓,眼前忽然一亮,這是間設備得很華麗的辦事處,裏面有垂地的絨窗簾和漂亮的長沙發,還有三張漆得很亮的書桌。現在,屋裏已經有了七八個打扮得十分豔麗的少女,在那兒等待着。靠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着一個年輕的辦事員,看到了我,他問:“應徵的?”“是的,”我點點頭。“請先登記一下。”他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貫、年齡各欄,我依照各欄填好了,那職員把它和一大疊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發說:“你先等一等,我們經理還沒來,等我們經理來了要問話。”所謂問話,大概就是口試,我依言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一面百無聊賴的打量着另外那七八個應徵的人,真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不過,大都濃裝豔抹得十分粗俗。我這一等,足足等了將近兩小時,到下午四點鐘,室內又添了六七個人,那位經理纔姍姍而來。這經理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圍着圍巾,進門後還在喊冷。那職員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把一疊卡片交給他,他接過卡片,取下了圍巾,滿脖子都是肥肉,倒是個標準的腦滿腸肥的生意人。他擡起眼睛來,對室內所有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這對眼睛居然十分銳利,那些女孩子們隨着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弄姿起來。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指着我說:
  “你!先過來,其餘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間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我走過去,發現他十分註意我走路的姿態。當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對權威性的眼睛在我臉上逡巡了一個夠,然後問:“你叫什麽名字?”“陸依萍。”他在那疊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張,問:
  “是這張嗎?”“是的。”他仔細的看了一遍,問:
  “高中畢業?”“嗯。”我應了一聲。他點點頭,看樣子很滿意,又望了我一會兒,他突然說:
  “請你把短外套脫掉。”
  我一愣,這算什麽玩意兒?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話脫掉了短外套,我裏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頭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紅筆在我那張卡片上打了個記號,對我微笑着說:
  “陸小姐,你已經錄取了,下星期一起,到這兒來先受一個禮拜的訓練。待遇你不用擔心,每個月收入總在兩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這樣就算錄取了?既不考試也沒有測驗的問題,兩三千元一月,這是什麽工作?我呆了一呆,問:
  “我能請問工作的性質是什麽嗎?”
  “你不知道?”他問。“不是招請女職員嗎?”我說。
  “是的,也可說是女職員,”他說:“事實是這樣,大概陰歷年前,我們在成都路的藍天舞廳就要開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們是在招請舞女。”
  “唔,”那經理很世故的微笑着。“你不要以為舞女的職業就低了,其實,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經的……”
  “可是,”我昂着頭說:“我不做舞女,對不起!”我轉身就嚮門外走,那經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陸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慮一下,我們這兒凡是錄取的小姐,都可以先藉支兩千元,等以後工作時再分期扣還。你先回去想想,我們保留你的名額,如果你改變意思想來,隨時可以到這兒來通知我們。”
  “謝謝您。”我說,點了一個頭,毫不考慮就走下了樓梯。先藉兩千元,真不錯!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錢,但是我再需要錢也不能淪為舞女!下了樓,走出商行的大門,站在熱鬧的衡陽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懸的年貨廣告,和那些服裝店百貨店所張挂的年關大廉價的紅布條,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陣酸楚。是的,快過年了,房東在催着我們繳房租,而傢裏已無隔宿之糧,我能再空着手回傢嗎?一日的奔波,又是毫無結果,前面一大堆等着錢來解决的問題,我怎麽辦?搭上公共汽車,我到了方瑜傢裏。方瑜和我在學校中是最要好的,我們同是東北人,也同樣有東北人的高個子,每學期排位子,我們總是坐在一塊兒。她愛美術,我愛音樂,還都同樣是小說迷。為了爭論一本小說,我們可以吵得面紅耳赤,幾天不說話,事情一過,又和好如初。同學們稱我們為哼哈二將。高中畢業,她考上師大藝術係,跨進了大學的門檻。我呢?考上了東海大學國文係,學費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媽一個人留在臺北,自己到臺中去讀書。所以考上等於沒考上。决定在傢念書,第二年再考。第二年報考的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係,術科考試就一塌糊塗,我既不會鋼琴,衹能考聲樂,但我歌喉雖自認不錯,卻沒受過專門訓練,結果是一敗塗地!學科也考得亂七八糟,放榜後竟取到臺中靜宜英專,比上次更糟,也等於沒考上。所以,方瑜進了大學,我卻至今還在混時間,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親是個中學教員,傢境十分清苦,全賴她父親兼課及教補習班來勉強維持,每天從早忙到晚,方瑜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老大,一傢六口,食指浩繁。傢中沒有請下女,全是由她母親一手包辦傢務,也夠勞累了。但,他們一傢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熱情、率直和正義感。所以,雖然他們很苦,我相信他們依然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
  方瑜的傢在中和鄉,公傢配給的宿舍,一傢六口擠在三間六席大的房子裏,臺風季節還要受淹水威脅。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間房子,她妹妹剛讀小學二年級。
  我敲了門,很僥幸,方瑜在傢,而且是她自己給我開的門,看到了我,她叫了起來:
  “陸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經死掉了呢!”“喂,客氣點,一見面就咒人,怎麽回事?”我說。
  “這麽久都不來找我!”
  “你還不是沒有來找我!”
  “我忙嘛,要學期考了,你知道。”
  跟着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廚房裏做晚飯,我到廚房門口去招呼了一聲,方伯母馬上留我吃晚飯,我正有一肚子話要和方瑜談,就一口答應了。方伯伯還沒有回傢,我和方瑜走進她的房間裏,方瑜把紙門拉上,在榻榻米上盤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着,壓低聲音說:
  “我有話要和你談。”“我也有話要和你談。”我說。
  “你先說。”“不,你先說。”我說。
  “那麽,告訴你,糟透了,”她皺着眉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哈,”我笑了起來:“恭喜恭喜。”
  “你慢點恭喜,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清楚。”
  “你不是說你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嗎?戀愛,那麽美麗的事,還不值得恭喜。”我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她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並沒有說他也愛上了我呀!”“什麽?”我打量着她,她長得雖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幾分像西方人,應該是屬於容易讓男孩子傾心的那一種典型。如果說她會單方面愛上一個男人,實在讓我不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學校中,追求的人不計其數,而她也是極難動情的,這件事倒有點耐人尋味了。“真的嗎?”我問:“他竟然沒有愛上你?”“完全真的,”她正正經經的說:“非但沒有愛上我,他連註意都不註意我。”“哦?他是誰?”“我們係裏四年級的高材生,我們畫石膏像的時候,教授常叫他來幫我們改畫。”“形容一下,這是怎麽樣一個人?”我問。
  “長得一點都不漂亮!”
  “哦?”“滿頭亂發,橫眉竪目。”
  “哦?”“鬍子不颳,衣衫不整。”
  “哦?”“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暴跳如雷,毫無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皺起了眉頭。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氣傲,與衆不同……”“好了!好了!”我說:“你是真愛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那麽,引起他註意你呀。”我擡頭看看窗外,皺皺眉想出了一個主意:“喏,找個機會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兇你也兇,把他壓下去,他就會對你颳目相看了。”“沒有用。”方瑜毫無生氣的說。“怎麽沒有用?難道你試過?”
  “沒試過,我知道沒有用。”
  “你怎麽知道?”“因為……”方瑜慢吞吞的說:“他早已有了愛人了!”
  “哦,我的天!”我嘆口氣。“那麽,你是毫無希望了?”
  “是的,毫無希望。”“連奪愛的希望都沒有?”
  “沒有!”“別那麽泄氣,他的那個愛人是怎麽樣一個人?”
  “我同班同學,嬌小玲瓏,怯生生的,嬌滴滴的,碰一碰就要傷心流淚,弱不禁風,標準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溫柔。”“哦,你那個橫眉竪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愛上了這個小林黛玉?”“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橫不起來了,眼睛也竪不起來,她一流淚,他就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到哪兒去纔好。”
  “噢,”我又笑了起來:“這叫作一物有一製。”
  “你不為我流淚,還在那兒笑!”方瑜撇撇嘴說。
  “我對你衹有兩個字的忠告,”我說:“趕快拋開這件事,就當做沒遇到這個人!”“別說了,”方瑜打斷了我:“你這幾個字的忠告等於沒說。”她臉上有種睏擾的神情,嘆了口長氣。
  “真的這麽癡情?”我懷疑的問,審視着她。
  “是嘛,你還不信?”她生氣的說,接着甩甩頭,從榻榻米上站起來,突然對我咧嘴一笑:“說你的吧!是不是也墜入情網了,假如你也害了單相思,我們纔真是哼哈二將了。”
  “別鬼扯了!”我蹙着眉說。
  “那麽,是什麽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領子翻下來,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紅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傷痕,問:
  “怎麽弄的?”“我那個黑豹父親的成績。”
  “他打你?”她問:“為什麽?”
  “錢!”“錢?拿到沒有?”我搖搖頭,說:“你想我還會再要他的錢?”
  “那麽——”“那麽,我衹有一句話了,方瑜,藉我一點錢,你能拿出多少,就給我多少!”方瑜看看我,說:“你等一下!”她站起來匆匆的跑到廚房裏去找她母親了,沒多久,她回到屋裏來,把一疊鈔票塞在我手裏,說:“這裏是兩百塊,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學校裏找同學再藉藉看,藉到了明天晚上給你送去!”
  “方瑜!”“別講了,依萍。”“我知道你們很苦,”我說:“過年前我一定設法把這筆錢還你們!”“不要說還,好像我們的感情衹值兩百塊,”方瑜不屑的轉開頭說。“講講看,怎麽發生的?”
  我把到“那邊”取錢的事仔細的講了一遍,然後我咬着牙說:“方瑜!我會報復他們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視着我,一句話也沒說。她是能深切瞭解我的。在方傢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談了一下謀職的經過,怕媽媽在傢裏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別出來的時候,方伯母扶着門對我說:“以後你有睏難,儘管到我們傢來。”
  “謝謝您,伯母!”我說,感到鼻子裏酸酸的,我原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是,我卻在嚮貧苦的方傢告貸!走出了方傢,搭公共汽車回到傢裏,已經九點多鐘了。媽果然已擔了半天心了。“怎麽回來這麽晚?沒遇到什麽壞人吧?急死人了。”
  “沒有,”我說:“到方瑜那兒談了一會兒。”
  上了榻榻米,我把兩百元交給了媽媽。
  “哪兒來的?”媽媽問。
  “嚮方瑜藉的。”“方傢——”媽猶豫的說:“不是很苦嗎?”
  “是的,在金錢方面很貧窮,在人情方面卻很富有。和我那個父親正相反。”“那——我們怎麽好用他們的錢呢?”
  “用了再說吧,反正我要想辦法還的。”
  我洗了一個熱水澡,用那張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裏,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風,傢裏竟如此溫暖!媽一定要把她的熱水袋讓給我,捧着熱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勞,似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謀職的經過告訴了媽,說起舞女那工作時,媽立即說:“無論如何不行,我寧可討飯,也不願意讓你做舞女!”
  “媽,你放心吧,”我說:“我自己也不會願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會兒,媽說:
  “今天周老太太又來了。”
  周老太太是我們的房東,我皺着眉頭說:
  “她為什麽逼得那麽緊?我們又不是有錢不付!”
  “這也不能怪她,”媽說:“你想,她有一大傢子的人要吃飯,還不是等着我們的房租過日子。說起來周老太太還真是個好人,這兩年,房子都漲價了,我們住的這兩間房子,如果租給別人,總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個月,租給我們她還是衹收五百塊錢,她也真算幫我們忙了。衹是,唉!”媽嘆了口氣,又說:“今天她來,說得好懇切,說不是她不近情理,衹因為年關到了,她兒子又病了一場,實在需要錢……”
  我默默不語,媽媽用手按了按額角,我坐正身子說:
  “媽,你頭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沒有呀!”媽慌忙把手拿了下來,我望着她,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媽,”我轉開頭說:“我實在不會辦事。我還是不應該跟爸爸鬧翻的。”“別說了,依萍,”媽說,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紅着眼圈說:“他不應該打你,看在那麽多年我和他的夫妻關係上,也不該打你。”說着,她突然想起什麽來說:“忘記告訴你,今年早上爾豪來了一趟。”“爾豪?!他來做什麽?”我問。
  “他說,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聲:“大概越想越氣,要再打我一頓!”
  “我想不是,”媽沉思的說:“或者他有一點後悔。”
  “後悔?”我笑了起來:“媽,你認為爸會後悔?他這一生曾經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後悔過嗎?後悔這兩個字和爸是沒有緣份的!”我站起來,走到我的屋裏,打開書桌上的臺燈,開始記日記,記日記是我幾年來不間斷的一個習慣。我把今日謀職的經過概略的記了,最後,我寫下幾句話:
  “生活越困苦,命運越坎坷,我應該越堅強!我現在的責任不止於要奉養媽媽,還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着我去報復。凡有志者,决不會忘記他曾受過的恥辱!我要報仇的——
  不擇任何手段!”第二天,我又度過了沒有結果的奔波的一日,當黃昏時分,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傢裏時,懊喪使我幾乎無力舉步。任何事情,想像起來都簡單,做起來卻如此睏難,沒想到我想找一個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進了門,我倒在椅子裏,禁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還沒有找到工作?”媽媽問。
  “沒有。”媽不說話,我發現媽顯得又蒼老又衰弱,臉色白得像張紙,嘴唇毫無血色。我說:“媽,明天去買十塊錢豬肝,煮碗湯喝。”
  “可是——”媽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說:“我把那兩百塊錢給周老太太了。”“什麽?”我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傢裏除了這兩百元和我帶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錢都沒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時,連米缸裏都是空的。“你全給了她?”
  “嗯。”“那麽,你今天吃的是什麽?”
  媽把頭轉開,默默不語。然後,她走到床邊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張虎皮捲起來,我追過去,搖着她的手臂說:
  “媽媽,你難道一天沒有吃東西?”
  “你知道,”媽媽輕輕說:“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東西。”“哦!”我叫了一聲,雙腿一軟,在地下坐了下來,把我的頭埋在裙子裏,眼淚奪眶而出。“哦,媽媽,哦,媽媽。”我叫,一面痛哭着。“依萍,”媽媽摸着我的頭髮說:“真的,我一點也不餓呀!別哭!去把這張虎皮賣掉。”
  我從地上跳了起來,激動的說:
  “媽,不用賣虎皮,我馬上就去弄兩千塊錢回來!”
  說着,我嚮大門外面跑去,媽追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問:“你,你,你到哪裏去弄?”
  “那個××公司!”我說,“他說我隨時可以去!”
  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嚮來是怯弱而柔順的,這時竟顯出一種反常的堅強,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着我,急急的說:
  “我不許你去!我决不讓你做舞女!”
  “媽,”我急於要衝出去。“做舞女並不下賤,這也是職業的一種,衹要我潔身自愛,做舞女又有什麽關係?”
  “不行!”媽拉得更緊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級,衹要一陷下去,就會一直往下陷,然後永無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爾濱,我親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出身於高貴的家庭,有最好的教養,衹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變成高等娼妓,然後一直淪落下去,弄到最悲慘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决不能去,伴舞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燈紅酒緑的環境,和酒色財氣的薫染,日子一久,它會改變你的氣質,你再想爬高就難如登天了,你會跟着那酒色墮落下去,無法自拔!依萍,不行!絶對不行。”
  “可是,媽媽,我們要錢呀!”
  “我寧可餓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媽媽堅决的說。眼睛裏含滿了眼淚:“我寧願去嚮你爸爸要錢,也不願你去做舞女!”“我寧願做舞女,也不去嚮爸爸要錢!”我叫着說,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媽媽也靠在門框上抹眼淚。就在我們母女相對啜泣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了。我擦掉眼淚,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裏去開門。門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幾張鈔票到我手裏說:
  “這裏衹有七十塊,你先拿去用着,我再想辦法。沒時間和你多談,我明天要考試,要趕回去念書!”說完,她對我笑笑,揮揮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遠,關上房門,走上榻榻米,對那七十元發了好一陣呆,七十元,這份量多重呀!把錢交給了媽,我說:
  “方瑜送來的,我們再挨兩天看看吧!”
  兩天過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沒有着落。第三天傍晚回傢,媽一開門就對我說:“今天如萍來過了。”“她來幹什麽?”我詫異的說:“要想參觀參觀我們的生活嗎?”“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媽說:“是你爸爸叫她來的!”“爸叫她來幹嘛?”“你爸叫她送來三千塊錢!”
  “三千塊錢?”我愕然的問:“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媽說:“如萍說是爸叫她拿來給我們過年和繳房租用的。”“可是,”我不解的說:“為什麽他突然要給我們錢了?”
  “我想,”媽猶豫的說:“大概他覺得上次做得太過份了。”
  我咬着嘴唇沉思了一會兒,昂了一下頭說:
  “媽,把那三千塊錢給我,我要退還給他們!我發過誓不用他們的錢,他知道我們活不下去,現在又來施捨我們。媽,我不能接受他們的施捨!”
  “唉!”媽嘆了口長氣,默默不語的站着,半天之後,纔低低的說:“可是,我們是需要錢的。”
  “無論怎麽需要錢,我不用他的錢!”我叫着說。“不用他的錢,用方瑜的嗎?”媽媽仍然輕聲的說着,像是在自語:“讓方瑜那樣清苦的人傢來周濟我們?為了借錢給我們,他們可能要每天縮減菜錢,這樣,你就能安心了嗎?而你爸爸,他對我們是有責任和義務的!”
  “媽媽!”我喊:“你不要想說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經開始動搖起來,為了武裝自己的信念,我咬着牙說:“你不要讓我去接受施捨,人總得有幾根傲骨!”
  “傲骨!”媽媽點點頭,凝視着我說:“傲骨是不能吃的。現實比什麽都殘忍!”“媽媽!”我搖搖頭:“你要勉強我去接受這筆錢嗎?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遠在這筆錢的壓力下擡不起頭來!”
  媽沉默了。然後,她一語不發的走到桌子旁邊,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紙包來遞給我,我接過紙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疊,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緊了紙包,望着媽蒼白而不健康的臉,和弱不禁風的單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動搖了。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們的急,三千元在“爸爸”並不是一個大數字……我矛盾得厲害,現實和自尊在我腦中迅速的交戰,我幾乎决定留下這筆錢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起我曾作過的豪語,我甩了甩頭,毅然的走嚮門口。
  到“那邊”的這段路變得很漫長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仿佛是個炙手的東西,在我手中和心裏燒灼着。停在“陸寓”的紅門前面,我彷徨的望着那塊金色的牌子,按門鈴嗎?退還這三千元?不顧媽媽的蒼白憔悴,衹為了維持我可憐的自尊?我深思着,心底的猶豫更加厲害。終於,我還是按了門鈴。
  走進客廳,爸正靠在沙發裏抽煙斗,雪姨在給爾傑用手工紙摺飛機。看到我進去,他們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過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邊的茶几上,一句話也沒說,就掉轉身子,準備出去。爸在我身後叫:
  “依萍!站住!”我本能的站住了,爸的語氣中仍然具有權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反抗的。轉回身子,我望着爸,爸從嘴裏取出了煙斗,眯起眼睛註視我。他在研究我嗎?我忍耐着不說話,他沉默了很久,纔用十分冷靜的聲調說:
  “你的傲氣是夠了!”我仍然不說話,衹靜靜的瞪着他。他用煙斗指指沙發,命令的說:“坐下來!”我沒有坐,挺立在那兒。我在和自己生氣,為什麽我不能掉頭就走,還要站在這裏聽他說話?爸的煙斗又塞回了嘴裏,銜着煙斗,他點點頭說:
  “依萍,把錢拿回去!”
  我咬住嘴唇,內心又劇烈的交戰起來,爸的態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貫的命令態度的後面,仿佛還隱藏着什麽,使他的語氣中帶出一種溫和的鼓勵。看到我繼續沉默,他坐正了身子,心平氣和的說:“依萍,再固執下去,你不是傲氣,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許多錯誤,你應該運用一下思想,不該再感情用事了。現在,把錢拿回去!”他又在命令我了?我望望錢,又望望爸。愚昧,是嗎?或者有一點。錢,在陸振華眼裏算什麽呢?可是,對我和媽,卻有太多的用處,太多,太多……我定定的望着爸,心裏七上八下的轉着念頭,拿走這筆錢?不拿這筆錢?但是,爸為什麽對我轉變了態度?他也動了憐憫之念和同情之心?還是另有別的因素?在我的猶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湊了過來,以她一嚮所有的冷嘲熱諷的態度說:
  “振華,何必呢?別人又不領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這筆錢了。”我把眼光調到雪姨的臉上,這吝嗇貪婪、淺薄無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這筆錢嗎?當然,如果我從此不收爸的錢,她纔開心呢!愚昧,不是嗎?有錢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而讓媽媽在傢裏餓肚子,愚昧,不是嗎?我凝視着那包錢,心志動搖。爸站起身來了,拿了那包錢,他遞在我面前說:
  “給你媽媽治治病!”我愣了愣,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了錢。雪姨又發出了一串輕笑,說:“不是不要嗎?怎麽又拿了?”
  我木然的轉過身子,握着錢,嚮房門外面走。恥辱的感覺使我每根血管都沸騰着,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從爸的手裏接受金錢,最起碼,我不愁衣食,才能計劃別的。為什麽我不收爸的錢呢?為什麽我要餓着肚子,讓雪姨覺得開心呢?走到了院子裏,爸在後面喊:
  “依萍!”
  我回頭,爸註視着我,深思的說:
  “經常到這邊來走走,把你的傲氣收一收,總之,一傢人還是一傢人!”是嗎?是一傢人嗎?爸為什麽要講這一句話?難道他真懊悔了對我的鞭打?還是——他把我從廢墟中發掘出來了,又重新想認我這個女兒?我望着他,不能從他的臉上獲得答案,但他眼睛裏有一種新的,屬於感情類的東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復雜而又矛盾的動物。
  走出了“陸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錢壓着我,我覺得無法呼吸和透氣。現實、自尊、傲氣……多麽錯綜紊亂的人生:錢在我手裏,現實的問題解决了,自尊和傲氣呢?我總要在一方面被壓迫着嗎?
  陰雲又在天邊堆積起來了,快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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