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
雪珂
  《雪珂》是琼瑶系列作品《六个梦》之一,后被改编为同名电视剧,并由李翊君演唱了同名主题曲。是琼瑶时代的中期代表作,叙述了一系列发生于清末民初时期的故事,题材短小精焊,再加上恭王府、天坛、万里长城、岳麓书院、湘江美景和剧情的完美连结,一经推出即时红遍大江南北。故事中刚烈的颐王府格格雪珂,为了一个天地为证、神明为鉴的婚约,几度三番不惜牺牲性命地去交换。
  王府的格格雪珂,和府中奶妈的儿子亚蒙相爱并私奔,被雪珂的父亲捉了回来,雪珂以死威胁父亲,换得了亚蒙的生命,亚蒙被充军到新疆,雪珂生下孩子后,被嫁进世交罗家。 新郎罗至刚是个年轻漂亮的未成熟的男孩,他非常喜爱雪珂,可雪珂却告诉他,自己和亚蒙的事情,年轻的罗至刚惊呆了,他叫来了爹妈,他们迫雪珂自断了一个小指,雪珂的苦日子开始了。
  罗至刚想不明白,却越想越感到挫败,三天后,罗至刚忍不住了,他强暴了雪珂。 雪珂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坚强地活着。转眼8年过去了,民国初年,政治是一片动荡。雪珂的父亲顾亲王爷的权势已消失,没有失去的是王府那栋老房子。而对雪珂来说,这8年的日子,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煎熬.
  罗家失去势力后,全家迁回老家承德,罗至刚开始弃政从商,居然闯出另一番天下,成为承德殷实的巨商。到承德之后,至刚又大张旗鼓地迎娶了另一位夫人嘉珊。嘉珊出自书香世家,温柔敦厚,一进门,就被罗夫人视为真正的儿媳,进门第二年,又很争气地给至刚生了个儿子玉麟,从此身价不同凡响。可不管至刚的事业有多成功,雪珂永远是罗夫人眼中之钉,也永远是至刚内心深处的刺痛。周磨把自己的孙女小雨点送进了罗家当小丫头,因为她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亚蒙,而且自己又生了病,她把希望寄托在罗家的雪珂身上。
  小雨点进了罗家,得到了雪珂异乎寻常的关爱。亚蒙改名高寒,这时也到了承德,他找到了雪珂的父亲,想打听雪珂的下落,雪珂的父亲痛斥他,雪呵的母亲却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雪珂带着他的孩子到新疆去找他了。高寒开始在远处观察雪珂,他发现雪珂很不快乐。他找到雪珂,雪珂做梦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高寒,而且,她知道孩子还活着,她让亚蒙先去找孩子。一次巧合,雪珂发现了小雨点就是自己的女儿,她更加爱护小雨点,至刚发现了她的反常,他便加倍地折磨小雨点,雪珂告诉亚蒙和父母小雨点的存在,顽固的父亲这时也支持雪珂离婚,可罗至刚却不愿离,因为他爱雪珂。
  雪珂不相信至刚会爱自己,但毫无办法,她想先把小雨点送出罗家,可罗至刚母亲发现了小雨点就是雪呵的女儿,至刚愤怒了,他把雪珂和小雨点关了起来。亚蒙设计骗来了罗至刚,他想用罗至刚换回雪珂母女,可雪珂不走,因为她知道罗至刚不会放过自己,雪珂在罗至刚和亚蒙的争吵中,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口,罗至刚终于放过了雪珂。垂危的雪珂在亚蒙和女儿的呼唤下,又有了生的勇气。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一章
  清宣统二年,北京城郊。
  草原上是一片厚厚的积雪,风呼剌剌的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的飞舞,远山远树,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除了风雪,草原是寂寞的,荒凉的。
  突然间,两匹瘦马拉着一辆破马车,在车夫高声的吆喝下,“唿喇喇”的冲进了这片苍茫里。
  “快啊!跑啊!得儿,得儿,赶啊!”车夫嚷着。
  车内,雪珂紧偎着亚蒙,两人都穿着蓝色布衣,在颠簸震动中,两人都显得又疲倦又紧张。
  “冷吗?雪珂?”亚蒙关怀的低下头来,把棉毡子往上拉,试图盖住微微发抖的雪珂。他紧紧凝视着她,眼底是无尽的怜惜。“对不起,要你跟着我受这种苦,可是,我们越走远一点,就越安全一点,只要逃到天津,上了船,我们就真正自由了,嗯?”他的手臂,牢牢的箍住了她,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的:“让我用以后所有所有的岁月,来补偿你,报答你对我的这片心!”雪珂在棉毡下,找着了他的手,握紧,再握紧。“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为什么要说补偿、报答这种见外的话呢?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是不是?你是我的丈夫啊!天涯海角,我该跟着你走!”
  是的,丈夫。那天,在卧佛寺旁边的小偏殿里,翡翠把着风,他们两个,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没有迎亲队伍,没有花轿,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爆竹烟火,只有两腔炽热的诚意,和生死不渝的爱情!他们双双一跪,先拜天地。
  “我顾亚蒙,今天愿娶雪珂为妻,今生今世,此情永不改,此心永不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他说。“我——雪珂,今日愿嫁亚蒙为妻,今生今世,生相随,死相从,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鉴!”她说。故意略掉了那冗长的姓氏。
  说完,两人磕下头去,虔诚的拜了天地,再拜佛像,然后,夫妻交拜。拜完,两人眼里,竟都闪着泪光。亚蒙将她的手一握,哑着嗓子说:“从今以后,没有什么满人汉人之分,没有什么格格平民之分,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
  是的,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这个从小就认识,却生活在两个孑然不同的世界中的亚蒙和雪珂,终于在彼此的誓言中,完成了他们自认为最神圣的婚礼。
  马车忽然停了。雪珂一震,整个人惊跳起来。
  “怎么停车了?怎么停车了?”她惊慌的问。
  “别慌,别慌!”亚蒙急忙拍抚着她。“到了一个驿站,车夫说牲口受不了,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你怎样,要不要下车去走走,活动活动呢!”
  “我不要,”她不安的说,隐隐的害怕着。为什么要停车呢?只有不停的飞奔才能逃离危险呀!“我就在车里等着!”
  “那么,我去帮你端碗热汤来,好歹吃点东西!”亚蒙不由分说的跳下车子,向那简陋的小木屋走去。
  雪珂心中的不安在扩大。掀开车后的棉布帘子,她往外面望去。怎么有一团雪雾夹着灰尘,风卷云涌的对这儿翻滚而来?难道天上的乌云全坠落到地上去吗?那轰隆隆滚过大地的声音是雷声吗?她定睛细看,心惊胆战。
  亚蒙端着碗热汤过来了。
  “刚熬出来的小米粥,还有两个窝窝头……”
  “亚蒙!”雪珂颤声喊:“快上车!快!”
  亚蒙对远方的隆隆声看去,烟尘滚滚中,已看出是一队人马,正迅速如风的卷过来。
  “车夫!车夫!”亚蒙放声大叫,手中的小米粥窝窝头全落了地。“你快出来,我们要赶路了!”
  车夫没出来,那队人马却来得像闪电。
  雪珂面如白纸,对正上车的亚蒙用力一推。
  “亚蒙,快逃!你快逃!我爹,他追来了!他不会饶你的!你快躲到山里去!去……去……”“不成!”亚蒙大嚷:“我们都发过誓,生相从,死相随,我们不能分开!”亚蒙说完,一个飞跃,就上了马车的驾驶座,一拉马缰,马鞭挥下,两匹瘦马,仰天长嘶了一声,撒开四蹄,往前奔去。车夫闻声奔出,大惊失色的喊着:
  “哎呀!小兄弟!你回来!回来!你怎么抢我的马和马车呀!”亚蒙顾不得车夫,只是不停的挥鞭,瘦马不情不愿的往前奔着。雪珂在车内,紧抓着车杠,一面不住回头张望,那队人马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已经看到领先的那一马一骑;颐亲王亲自追来了!他狂挥着马鞭,那只来自蒙古的黄骠马又高又大,四蹄翻溅着雪花……
  “亚蒙!来不及了!亚蒙……”雪珂喊着。
  “追啊!”王爷马鞭往前一指,随从一涌而上。“给我把那辆马车拉住!”车在奔,马在奔,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四匹快马越过了马车,几个大汉直跃过来,伸手夺过马缰,一切快得像风,像电,车停了,马停了。
  雪珂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喘着气。
  “唰”的一声,马车的帘子被整个扯落。
  雪珂苍白着脸,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无比威严,又无比愤怒的脸孔,颤栗的喊出一声:
  “爹……”颐亲王府里,这晚灯火通明。
  侍卫纷站大厅四周,戒备森严,丫头仆佣,一概不准进入大厅。厅内,王爷面罩寒霜,凝神而立。
  地上,一排跪着三个人,雪珂,亚蒙,还有雪珂的奶妈——也就是亚蒙的生母——周嬷。雪珂脸色惨白,满面风霜,一身荆钗布裙,看来既憔悴又消瘦。亚蒙神色凛然,年轻的脸庞上有着无惧的青春,虽然也是风尘仆仆,两眼却依然炯炯有神。而周嬷,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对她来说,整个世界粉碎也不会比现在这种局面更糟。天啊!她的独生儿子亚蒙,竟敢拐带颐亲王府里唯一的格格!天啊!这是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呀!雪珂的生母倩柔福晋,手足失措的站立在王爷身边,怎么办?怎么办?她望着地上那穿着破棉袄,系着蓝布头巾的雪珂,她又惊又痛又害怕。这是她的雪珂吗?她唯一的女儿!她最心爱的女儿!可能吗?她凝视雪珂;这孩子才十七岁呀!怎会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雪珂看来好陌生,她直挺挺的跪着,大睁着一对燃烧般的眼睛。这对眼睛里没有害羞,也没有后悔,只有种不顾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狂热。
  厅内有五个人,却无比的寂静。
  忽然间,“唰”的一声,王爷拔出腰间长剑。
  剑一出鞘,室内的四个人全都一震。王爷杀气腾腾的瞪着亚蒙,咬牙切齿的说:“顾亚蒙!今天我不把你碎尸万段,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恨!你小小年纪,好大的狗胆!”
  亚蒙还来不及说什么,周嬷已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拦住了王爷,她如捣蒜般的磕下头去,泪水疯狂的爬了满脸,她颤栗的嚷着:“王爷开恩,王爷饶命!亚蒙带格格私奔,自是罪该万死,但是,请您看在我身入王府,十几年来的情分上,饶他不死吧!王爷!王爷!”她死命拽住王爷的衣袖,泣不成声了。“顾家只有亚蒙这一个儿子,求求您,网开一面,给顾家留个后,如果你一定要杀,就杀了我吧!都是我教导无方,才让亚蒙闯下这场大祸!”“不!”跪在地上的亚蒙,突然激动的昂起头来,傲然的大声说:“一切与我娘没有关系,她完全不知情!请王爷放掉我娘,我任凭王爷处置……”
  “你还敢大声说话!”王爷怒吼,瞪视着亚蒙:“你勾引格格,让我们颐亲王府,蒙上奇耻大辱,你们母子两个,我一个也不饶!”王爷举剑,福晋凄然大喊:
  “王爷!手下留情啊!”
  说着,福晋忘形的,急忙双手去握住王爷的手。
  “你拦我怎的?”王爷甩开福晋,大吼着说:“他毁了雪珂的名节,消息传出去,让罗家知道了怎么办?明年冬天,雪珂就要嫁进罗家了呀!”王爷越说越气,提起剑来,就对亚蒙刺去。雪珂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合身一扑,紧紧抱住了亚蒙。王爷吓得浑身冷汗,在福晋、周嬷、亚蒙同声惊喊中,硬生生抽剑回身,虽是这样,已把雪珂的棉袄划破,露出里面的棉胎。雪珂一抬头,大眼睛直盯着王爷,凄烈的喊:
  “爹要杀他,得先杀了我!”
  王爷又惊又怒,剑是抽回来了,气愤却更加狂炽,一抬手,他用手背,对雪珂直挥过去,“啪”的打在她面颊上。力道之猛,使她摔滚在地,半天都动弹不得。
  “不知羞耻!你气死我了!”
  “王爷!”亚蒙情急的大喊:“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犯的,请不要伤了雪珂!”“王爷王爷!”福晋哭着去抓王爷的衣袖。“要杀雪珂,不如先杀我!”“王爷啊!”周嬷更是磕头不止,泪如雨下:“让我这个老太婆来顶一切的罪吧!我已经活到四十五岁,死不足惜,格格和亚蒙,他们还年轻呀!”
  “够了!”王爷大喊:“都给我住口!”
  大家都住了口,王爷盯着亚蒙,目眦尽裂。雪珂见王爷眼中,杀气腾腾,再也按捺不住,忍耐着面颊的疼痛,她爬了过来,双手紧紧握住父亲持剑的手,悲切的喊:
  “爹,请你听我说,我和亚蒙,已经成亲了呀!”
  “一派胡言!”王爷更怒了。
  “真的,爹!我们在卧佛寺里拜了天地,有菩萨作为见证!我们是真心诚意的结婚了!或者,这个婚礼是你无法承认的,但是,对我们而言,它比任何盛大的婚礼都更加神圣!亚蒙,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丈夫了!”
  “胡说八道!”王爷怒喊,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你疯了吗?你贵为皇族,身为格格,已经订了婚约,你居然会受一个下等人的愚弄和欺骗!你……怎么如此自甘下贱!”
  “不!不是这样!”雪珂嚷着。“他不是下等人,他是我的丈夫!爹,娘,你们的心难道不是肉做的吗?请你们成全我们吧!你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再也不能嫁给罗家了,我……”雪珂深抽了口气,鼓足勇气嚷了出来:“我已经怀了亚蒙的孩子!”
  “哐当”一声,王爷手中的长剑落地。跄踉后退,他跌坐在椅子里,双眼都瞪直了。
  福晋骇然,周嬷也呆住了。
  半晌,王爷跳了起来,纷乱的大喊:
  “来人!来人呀!给我把周氏母子,给关进黑房里去!翡翠,秋堂,兰姑,你们把雪珂押回卧房里,守住房门,一步也不许她跨出去!”雪珂哭了一夜,到早上,泪已流乾,筋疲力尽。秋堂兰姑紧守着房门,翡翠衣不解带的在床边服侍着,真心实意的劝解着:“格格,事已至此,一切要为大局想呀!王爷这么生气,只怕会伤了周嬷和亚蒙少爷……现在,你不能再一味的强硬下去,好歹要保住亚蒙少爷母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是啊!翡翠!”雪珂心碎神伤,六神无主。“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怎样才能保全他们呢?”
  “去求福晋呀!”“我连房门都出不去,怎么见得到我娘呢?”雪珂想了想,忽然握住翡翠的手,急促的说:“你去!你去找我娘来,你去跟她说,念在十七载母女之情的份上,请她务必要来这儿,务必要救救我……”
  雪珂话还没说完,房门忽然开了,雪珂抬起头来,只见王爷和福晋沉着脸,大踏步的跨进门来。在王爷身后,紧跟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婆,老太婆手中,捧着一碗兀自冒着热气的药碗,一步一步的向雪珂逼进。
  雪珂一看这等架式,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雪珂狂喊,跳下床来,往门口没命的奔过去,想夺门而出。“给我抓住她!”王爷怒吼,一个箭步,已抢先将房门关住,上栓。“把药给我灌进去!”
  秋棠和兰姑,一左一右架住了雪珂,老太婆端着碗过来,阴柔柔的说:“把这药喝下去,十二个时辰以内,胎就下掉了,不会疼了!一切包在我身上……”
  “不!不!不!”雪珂疯狂般的挣扎着,喊叫着:“娘!娘!让我保有这个孩子,娘!娘!我要他,我爱他呀……娘!娘……”福晋抖颤着,泪落如雨。
  “孩子呀!为了你的名节,这是必走之路呀!”
  “给我扳住她的头!快呀!”王爷厉声喊,见到秋棠和兰姑制服不了雪珂,气得大踏步上前,一伸手就捏住了雪珂的下巴,另一手,抢过老太婆手中的碗,他开始把药汁强灌进雪珂嘴里。“喝!喝下去!喝!”他大声喊着。
  雪珂死命闭住嘴,咬紧牙关,仍做着最后的挣扎,药汁流了她一脸一身。“翡翠!”王爷喊:“你给我扳开她的嘴!”
  “是!”翡翠浑身发抖的上前,去扳雪珂的嘴,王爷再倒药,翡翠却忽然松手,雪珂趁势,一个大力挣扎,头用力一甩,硬把王爷手中的碗,给打落在地。“哐啷啷”一阵响,碗碎了,药汁流了一地。“翡翠,你好大的胆子!”王爷怒喊。
  翡翠跪下去了,泪水夺眶而出。
  “奴才该死!从小侍候格格,就是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奴才手也软脚也软,真的做不下去呀!”
  “再去熬一碗来!”王爷抓住老太婆往门外推。“快去!快去!”“站住!”雪珂蓦的大声一吼,满屋子的人都震动了。雪珂面如死灰,乌黑的眼珠,闪着慑人的寒光。“不必这么费事,我自行了断就是了!”雪珂抓起地上的破碗片,就往脖子里抹去。
  “格格呀!”翡翠惊喊,没命的就去抢碎片。
  “雪珂呀!”福晋也喊,满屋子的人全扑上去,拉手的拉手,拉胳膊的拉胳膊,抢破片的抢破片。到底人多,终于把碎片从雪珂手中挖了出来。
  雪珂眼见抹脖子抹不成,又陡的摔开众人,直奔窗口,把窗一推,就想跳楼。“雪珂!”王爷又惊又怒又心痛,拦窗而立,颤声大喊:“你到底要怎样?已犯下大错,却不让我们帮你解决!你这一辈子,到底要怎样?”“让我跟亚蒙走吧!”雪珂跪倒在王爷面前。“你杀了亚蒙,或杀了我的孩子,我都无法活下去!你为什么不成全我们?我们一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隐姓埋名,永不回北京城……”“住口!”王爷瞪着雪珂,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已许配罗家,这婚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明年冬天,你一定要嫁到罗家去!你想死,还没有那么容易!”
  王爷说完,拂袖而去,剩下心碎肠断的雪珂,和惊魂未定的福晋。夜半,福晋进了雪珂的卧房,摒退了下人,福晋坐在雪珂床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雪珂,”福晋含泪说:“我终于说服了你爹,咱们不强迫你,允许你把孩子生下来……”
  雪珂震动的看着母亲,全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时,”福晋继续说:“也免了周氏母子的死罪!”
  “娘!”雪珂惊喊着,满眼眶的泪。“我知道你会帮我!我一直就知道!你一定会尽全力来救我!”
  “不过……死罪难免,活罪却不能免!”
  雪珂脸色骤变。“那……那要怎样呢?”
  “顾亚蒙充军边疆,周嬷要逐出王府!”
  雪珂怔怔的看着福晋。
  “雪珂,”福晋恳挚的说:“你知道你爹的脾气,从小到大,你但凡小差小错,你爹从不会计较,但是,这次,事情实在太严重了!你爹即使不惩罚你,他也绝不会放过亚蒙的!你心里也明白,只要给你爹抓到,亚蒙就等于判了死刑了!”
  雪珂凝视着福晋,默然不语。
  “所以,你不要以为充军很委屈,要说服你爹,饶他们不死,我已经尽心尽力了!但是,你要答应你爹三个条件!”
  “还有三个条件?”“当然。你以为你爹那么容易放掉亚蒙吗?”福晋紧盯着雪珂。“第一,你发誓再不寻死!第二,孩子一落地,由娘做主,连夜送出府去,你不得过问他的下落,从此斩断关系!第三,你与罗家的亲事,必须如期举行!”
  雪珂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我不依呢?”她问。
  福晋面色惨然,从怀里取出一条白绫。
  “如果不依,我们就让这条白绫,把一切都结束吧!”福晋抬头,望望那雕刻着仙鹤和云彩的横梁。“你离开亚蒙和孩子,如果你觉得生不如死,那么,我告诉你,我失去你,也生不如死!我嫁到府来十八年,未曾有过儿子,我只生了你这一个女儿。十八年来,我依赖着我对你的爱,和你爹对你的爱来生存。现在,我必须要面对失去你,又要面对失去你爹,那么,孩子,让我们娘儿两个,一起死吧!”泪水沿着福晋的脸庞,不断的滚落,她的声音,已泣不成声。“我不能眼睁睁送你的终,让我先咽了这口气,你再随我来吧!”
  说完,福晋把白绫往梁上套去。雪珂这一下,完全惊呆了,扑过去,双手紧紧扯住白绫,她哭着大喊:
  “娘!娘!娘!我虽已不孝透顶,但,我不能逼您死!娘!娘!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依了娘吧!”福晋一边哭,一边拥着雪珂:“让我们大家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雪珂心中一动。“娘,我已非完璧,怎能再嫁入罗家呢?”
  “这个……娘自有计策,孩子呀,自古宫闱之中,都有一套方法,你先不要操心,这件事,我当然会帮你遮掩的!就是府里这些侍卫丫头,也会牢守秘密的,说出去都是杀身之祸呀!”雪珂泪眼看福晋,到这时,真觉得五内俱伤,走投无路。自己一死不足惜,连累的却是母亲、亚蒙、周嬷和腹内那未出世的孩子!雪珂柔肠百结,五脏六腑,都痛成一团,咽了一口大气,她咬咬嘴唇,掉着泪说:
  “要我依这三个条件,除非……”
  “除非什么?”福晋问。
  “除非让我再见亚蒙一面!”
  福晋深深看着雪珂,沉吟片刻,毅然起身。
  “好!我就让你们再见一面!”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亚蒙和雪珂,就着月光,在凉亭中见了最后一面。
  侍卫押着亚蒙。兰姑、翡翠、福晋押着雪珂。两人隔着石桌石椅,就着月光,彼此深深的、深深的互相凝视。两人都泪盈于眶,两人都哽咽不能语。雪未融,风未止,凉亭里夜寒如水。“亚蒙,”雪珂终于开了口。“我要你一句话!”“你说!”“我是该苟延残喘的活着?还是该——从一而终的死去?”
  亚蒙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双眸炯炯,如天际的两点寒星。“活着!”他有力的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雪珂,为我——活着!”“可是,活着,是要付代价的!”
  “我知道!”亚蒙说,贪婪的紧盯着雪珂。侍卫环立,千言万语,竟无法传达。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腊梅香。福晋拉了拉雪珂的衣袖。“时辰到了!快走,给你爹发现,大家都活不成!”
  侍卫拉住亚蒙,不由分说的往凉亭外拖去。
  雪珂的眼光,死死的缠着亚蒙。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能香!”亚蒙哑声说。“雪中之玉,必能耐寒!”亚蒙被拖走了。“雪中之玉,必能耐寒!”雪珂咀嚼着这两句话。泪水,被冻成冰珠,凝聚在衣襟上。雪中之玉,正是“雪珂”二字,“必能耐寒”!亚蒙亚蒙,雪珂心中辗转呼号:我知道了!我懂了!以后,不管岁月多么艰辛,不管自己将变成怎样;我将为你,忍耐雨露风霜!但愿上天有德,彼此有再相逢之日。
  以后,在雪珂无数辛酸的日子里,她总是记得亚蒙最后这几句话;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能香!雪中之玉,必能耐寒
第二章
  第二年,六月初十的深夜,雪珂生下了一个婴儿。
  颐亲王府中,那夜又是戒备森严,雪珂房中,只有产婆、福晋和兰姑。连雪珂的心腹翡翠,都被遣离。
  雪珂经过了十二个时辰的挣扎。痛楚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撕裂了。原来,生命的喜悦来自如此深刻的痛苦!她以为这痛苦将会漫无止境了,她以为她会在这种痛苦中死去。但是,她没有死,就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痛以后,她听到的是嘹亮的儿啼声。“咕呱!咕呱!咕呱……”孩子哭着。世界上怎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呢?雪珂满头满脸的汗,满眼眶里绽着泪,对福晋哀求的伸出手去。“让我看一看!快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抱走!”福晋对产婆简短的说了两个字。
  “是!”产婆用襁褓裹住婴儿,转身就要走。
  “娘!娘!”雪珂凄然大喊:“最起码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不行!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
  “娘!娘!”雪珂情急的想翻下床来。“你也是做娘的人呀?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呢?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问这孩子的事,但是,求你在抱走以前,让我看看他!就只看一眼,一眼就好!”福晋心头一热。“好吧!就只许看一眼!”福晋对产婆说:“抱过来!”
  产婆把婴儿抱到床边来,伸长手臂,让雪珂看。
  雪珂撑起身子,贪婪的看着那婴儿,初生的孩子有红通通的脸,蠕动的小嘴。眉清目秀,眼睛闭着,细细长长的一条眼缝,有对大眼睛呢!雪珂想着,长大了,会和亚蒙一样漂亮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手和脚都健康吧?她伸出手去,想找寻婴儿在襁褓中的手脚,摸一下,摸一下就好……福晋及时把襁褓一托,大声说:
  “行了!快走!”产婆抱着婴儿,快步离去。雪珂一阵心慌,徒劳的伸着手,悲切的喊着:“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雪珂!”福晋握住雪珂伸长的手。“你明知道今生今世,你再也看不到这孩子了,你就当作根本没生过这孩子,别再看,也别再问,连他是男是女,你都用不着知道!”
  产婆抱着婴儿,已然疾步离去。雪珂心中一阵抽痛和恐惧,蓦的反手抓住了福晋,哀声的,急切的说:
  “娘!我答应你,从此不问这孩子的下落,也不问这孩子是男是女,但是,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让这孩子活下去!给他一个生存的机会,你把他送给老百姓,送到教会,送到庙里……无论你送到哪里都好,只是,别扼杀了他的生命!”福晋心中一动。雪珂啊雪珂,她实在是冰雪聪明,她已经完全了解,王爷不准备留活口的决心。她瞪着雪珂,雪珂一看福晋的眼神,心中更慌,她推着福晋:
  “娘,我给你磕头!”她在枕上磕着头:“那孩子身上,不止流着我的血,也流着娘的血呀!他是您嫡嫡亲的外孙呀!”
  福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匆匆追出门外去了。
  从此,雪珂没有再问过孩子的事,福晋也没说过有关孩子的事。王爷心中笃定,以为那孩子早就“处理”掉了。
  雪珂的孩子,就像她那个庙中拜天地的丈夫一样,在她生命里刻下最深的痕迹,却像闪电般迅速,闪过了光,就此无踪无影。那年冬天,雪珂在盛大的宫廷礼仪中,嫁入了罗家。
  婚礼壮观到了极点。在彩衣宫女舞衣翩飞之下,迎亲队伍跨越了两条街,花轿上扎满了彩球珠花,雪珂凤冠霞帔,珠围翠绕,前呼后拥的上了花轿。一片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翡翠以赔嫁丫头的身分,也是一身珠翠,扶着轿子,主仆二人,无比风光的进入了罗家。但,在内心深处,主仆二人,却都各怀心事,忐忑不安。
  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晚上,红烛高烧,这是洞房花烛夜。
  罗至刚喝了很多酒,但是,绝对没有醉。他今年才十九岁,比新娘子只大一岁,终于,娶了一个格格当新娘!罗至刚志得意满,颐亲王府的小格格!订婚前,母亲特地去王府里探视了一番,回来就夸不绝口:“那小格格,眼珠乌溜溜的黑,皮肤娇嫩嫩的细,活脱一个美人胎子!见了人也不藏头藏尾,又大方又文雅,有问有答。毕竟是个格格,教养得真好呢!”
  罗至刚从十六岁,就知道将来要娶格格为妻。这并不是罗家第一次和王室联姻,至刚的祖父,也娶了靖亲王府里的第十一个格格,罗家与王室,正像富察氏、钮祜禄氏一样,和王室关系一直密切。也因为这层关系,罗家世代,在朝廷中身居要职,曾祖父那代,更在承德置下偌大产业,每当夏天,就陪着皇上,去避暑山庄接见塞外使节。
  罗家是世家。罗至刚从小,接受武官教育,骑马射箭,刀枪兵法,无一不通。虽然诗书也读了不少,到底年轻,却更加喜欢武术。军式教育下的罗至刚,是率直而带点鲁莽的,天真而带点任性的。在他洞房花烛夜之前,虽然正是国家多难,满洲王朝岌岌可危的那年,但,对年轻而养尊处优的罗至刚来说,生命里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但是,他娶了雪珂为妻,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从洞房花烛夜开始的!那晚,在喜娘们的簇拥下。他挑开了盖在雪珂头上的喜帕,仔细的审视了他的新娘。
  雪珂垂着眼端坐着,安静,肃穆,不言不笑。
  好美的新娘!罗至刚心里怦然而跳。母亲没有骗他,这位格格明眸皓齿,沉鱼落雁!至刚心中欢快的唱着歌,脑子里已经晕陶陶得不知东南西北。喜娘笑嘻嘻嚷喊着: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至刚喜孜孜的笑着,和雪珂喝了交杯酒。“奴婢们告退了!”喜娘们请安告退。
  “拜见罗少爷!”一个标致的丫头上前,跪下去就磕头:“我的名字叫翡翠,是侍候格格的!我也告退了!”
  翡翠看了雪珂一眼,和众喜娘一起退下。
  室内红烛高烧,剩下了一对新人。
  雪珂心里怦怦跳着,手心里沁出了汗珠。虽然是冬天,她却一直在冒着汗。偷眼看至刚,一张年轻的,帅气的,未经事故的脸。兴冲冲的,带着微笑,也带着紧张和窘迫。她的新郎,雪珂心中蓦的一阵绞痛,烈女不事二夫!她已经和亚蒙拜过天地,怎能又有第二个新郎?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锦囊。这是福晋左叮嘱右叮嘱,亲手交给她的。她再悄眼看喜床,红缎被单下,隐隐透出一段白色,顺着床单往下看,那段白缎子的下角,绣着鸳鸳戏水图。这片垫在薄薄床单下的白色喜带,将要出示一个新娘的贞节!红烛爆了一下喜花,至刚伸手,去轻扶雪珂的肩。
  雪珂被这轻触而震动了,她很快的扫了至刚一眼。这张天真而又稚气未除的脸孔下,一定有颗热情而了解的心吧!她深吸了口气,忽然下定了决心,咬咬牙,她的身子一矮,就对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你……你这是做什么?”至刚大惊。
  “对不起,”雪珂的嘴唇抖颤着。“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什么?什么?”至刚实在太吃惊了。母亲根本没教过,新娘怎会下跪呢?
  雪珂心一横,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囊。
  “这是我母亲为我准备的,里面是一个小瓶子,”她取出一个绿玉小瓶,那瓶子好小好小,像个小鼻烟壶一般。“这瓶子只要轻轻一按,盖子就开了……”
  至刚糊糊涂涂的听着,完全大惑不解。
  “这瓶子里装着的东西……”雪珂低低的,羞惭的,碍口的,却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和落红的颜色一模一样,可以证明我的贞操……”至刚大大一震。落红!这回事他知道,罗府的少爷,这种教育和知识,早就有了。他紧盯着雪珂,更加困惑了。
  “我可以遵照我娘的指示,在适当的时机,打开瓶盖,一切就都遮掩过去了……”雪珂正视着至刚,缓慢的,清楚的说:“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想欺骗你,更不能对另一个人不忠……”至刚太惊愕了,把雪珂用力一推,大声的问: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我不能骗你!我是成过亲的!只是我爹娘把我们拆散了,在你以前,我已经有了一个丈夫……”
  罗至刚目瞪口呆,就是有个雷劈在他面前,也不会带来这么大的震动。这完全出乎他能够处理的范围,他呆呆站着,雪珂还在诉说什么,但是,那声音已变得飘忽,他不能听,他不想听……他的新娘,他的格格,怎会这样呢?蓦然间,他对室外冲去,直奔父母的卧房,他那凄厉的喊声,震荡在整个回廊上:“爹!娘!这个婚礼不算数!我不要……我不要……爹,娘,你们害惨了我……害惨了我呀……”
  王爷和福晋,是连夜被罗大人夫妇请进罗府来的。
  罗府的大厅中,依然红烛高烧。在正墙前面,有个小几,几上一块白色的方巾遮住了下面的东西。雪珂就跪在这小几的前方。王爷瞪视着雪珂气得浑身发抖。大踏步走上前,他对着她,就一脚踹过去,痛骂着说:
  “早知道,不如让你抹了脖子跳了楼,死了干净!你就这样子辜负父母的一片心!”
  “哈,哼!王爷!”罗大人面罩寒霜,冷哼着说:“都是为人父母,都有一片心呀!这样的女儿,你嫁入我家大门,要我们这做父母的,对至刚如何交代?”
  王爷一震,羞惭得无地自容。
  至刚急急走上前去,对父母说:
  “爹,娘!这种媳妇我不要了,你们快让王爷把她带回家去吧!我们把她休了吧!”
  雪珂神色惨然,对罗大人和夫人深深的磕下头去。
  “雪珂以待罪之身,听凭你们发落!”
  “发落!言重了!”罗夫人冷冷的说,怒瞪着雪珂,这个让他们全家蒙羞的小女子,她恨不能剥她的皮,吃她的肉!这一生,她没受过这么大的羞辱!这个媳妇儿,还是她亲自去鉴定过的呢!“你巴不得我们休了你,对不对?”她怒声问:“你既然敢在洞房花烛夜,说出真相,想必,你已经豁出去了,如果我们休了你,就正中你的心意,从此,你就可以为你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夫,守住身子了,是也不是?”
  雪珂一惊,不由得抬头看了罗夫人一眼,她接触到一对无比锐利又无比森冷的眼光,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女人,她已经洞悉了她的居心!
  “亲家母,”福晋心慌意乱的开了口:“这件事,实在是让我们两家,都无比的尴尬。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做母亲的教导无方,才让雪珂犯下大错!但如今事过境迁,那周嬷母子,都已被放逐塞外,等于不存在的人了。那么,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宽大为怀,原谅我们做父母的,出于善意的欺瞒……”
  “福晋!”罗大人打断了福晋的话:“对你们而言,雪珂的不守妇道,早已‘事过境迁’,对我们而言,却是‘事到临头’,你们的欺骗,不论是什么出发点,我们都没有义务来承担!”“好了!我知道了!”王爷怫然的回过身子来。“雪珂,我们带回家去就是了!”“慢着!”罗夫人往前跨了一步。“雪珂既然已嫁入我们罗家,也无法再让你们带走!”
  “那你要怎的?”王爷问。
  “王爷!”罗夫人正色说:“你不想想,今日这场婚礼,是怎么样的排场!整个北京城,都知道罗家和颐亲王府结了亲家,从皇室到百官,贺客盈门……这样的婚礼之后,我们罗家,再说媳妇犯了七出之条,对我们也是颜面尽失!王爷!这种丢脸的事,我们罗家丢不起!”
  “那么,你到底要怎样?”
  “雪珂留下!”罗夫人阴沉沉的说:“既然已行婚礼,就算我们家的媳妇!从今以后,你们王府,别说我们待媳妇儿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至于雪珂,”罗夫人走到雪珂面前,双目如同两把冰冷的利刃,直刺向雪珂:“你给我听着,今儿个罗家容下你,是情非得已,咽下你所带来的耻辱,更是情迫无奈!过去,你有父母为你一手遮天,而今而后,我可不容许你再有丝毫差错!”“不!娘!”至刚激动的往前一冲。“我不要她!我要休了她!她是个不贞不洁不干不净的女人!我受不了这种侮辱!这对我太不公平了!”雪珂面容惨白,眼神惨淡,默然不语。
  “至刚!”罗大人声色俱厉:“你娘说得对!我们罗家丢不起这种脸!这媳妇儿你不要,我们也得留着!至于你的委屈,我们自会为你补偿!以后,你就是三妻四妾,我想王爷和福晋也不会有意见的!”王爷深抽了口气,瞪视着雪珂。骤然间,他觉得有股寒意,直袭心头,他几乎已看到雪珂那必须面对的未来。他还来不至再说什么,罗夫人已把雪珂的胳臂一把拉住:
  “过来,”她厉声说。雪珂膝行着,被拖到小几前面。罗夫人把几上的方巾用力掀掉,里面赫然是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现在,你必须当着你的父母,和咱们一家人面前,自断小指,立下血誓,从此对过去之事,三缄其口,对未来的日子,恪守妇道!”福晋吓坏了,一个箭步扑到桌边。
  “什么?自断小指?那又何必?雪珂发誓就是了,何至于一定要她自残身体……”“这是我们罗家的规矩!”罗大人冷峻的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罗家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和面前的匕首一样锋利。“坦白”带来的屈辱,原来是这般强大!雪珂睁大了眼睛,死吧!她想着,只要把这匕首当胸一刺,就一了百了了!可是,她的耳边,却响起了亚蒙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会香!雪中之玉,必然耐寒!”雪珂一把抓把起了匕首,不能死!她抬头挺胸,毅然说:
  “雪珂立下血誓,从今以后,将对自身耻辱三缄其口!并恪遵妇道,若违此誓,便如此指!”
  雪珂说完,一刀往小指上剁去。
  彻骨的痛,使雪珂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这自断小指的一幕,在以后很多的日子里,都困扰着至刚,而且,在他眼前不断的重演。雪珂那苍白的脸,那黑不见底的眼睛,那惨淡的神情,那几乎称得上是“壮烈”的举动……一个弱女子,竟能将左手小指从第一个关节,硬生生砍了下来……是什么力量,让她做到的?是什么力量,让她在新婚之夜,居然敢承认自己的不贞?
  为什么要承认呢?至刚想不明白。却越想越感到挫败,越想就越对雪珂生出一种近乎痛苦的恨。恨她的坦白,恨她的诚实,恨她有断指的勇气,更恨她……是了,更恨她因此而保护了自己——使他退避三舍以外,根本不愿对她染指!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呀!
  为什么要承认呢?就为了躲避他吗?为什么要躲避他呢?因为要对另一个男人守身吗?
  一次又一次的自问,使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年妒火狂炽。恨透了雪珂!真恨透了雪珂!
  婚后三个月,一天夜里,至刚喝得醉醺醺的,撞进了雪珂的卧房。“少爷!”翡翠惊喊,像守护神似的站在雪珂床前。“你要做什么?”“滚出去!”至刚狂暴的把翡翠推出了房门。
  雪珂从床上坐起来,发出一声惊喊,反射般的用棉被遮在胸前。这个举动,使至刚更加怒不可遏了,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扯掉了那棉被。“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迭连声的嚷着。“你为什么不用你娘的法子,你为什么要说出来?那个人,他究竟有多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豁出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他疯狂的抓住她的肩,疯狂的摇撼着她。
  “对不起……”雪珂颤抖的说,试着想摆脱他。“真对不起你!请你放开我,我愿意当你的丫头……”
  “你不是我的丫头,你是我的妻子!”
  “不不,”雪珂昏乱的说:“不是的……”
  “啪”的一声,他给了她一耳光。
  “你宁愿不是的!对不对?你宁愿做丫头也不做我的妻子,对不对?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我偏不让你达到目的!你已经扰乱了我的生活,破坏了我的快乐,你使我这么痛苦,这么恨!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我真恨你,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面叫着嚷着,一面占有了她。
  雪珂咬着牙,承受了一切。泪,迷离了她所有的视线。内心深处,有无穷无尽的痛。
  第二天,她和翡翠去了卧佛寺。
  跪在菩萨面前,她沉痛的说:
  “菩萨,你是我的见证。我没能为亚蒙守身如玉!往后,还不知有多少艰难的日子,必须一日一日挨下去!菩萨,请把我的思念转达给亚蒙,请他给我力量。告诉他,告诉他……忍辱偷生只为了‘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告诉他,告诉他,不管怎样,我没有一天一刻,忘记过他……”
  雪珂说着,哭倒在地,匍匐在佛像前。
  翡翠跪在一边,泪,也爬了满脸,跟着匍匐下去。
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