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Literature>>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
新月格格
  对端亲王女儿新月格格来说,顺治年间「荆州之役」,像是一把利刃,把她生命活生生一剖为二。为保全自脉与尊严,她带弟弟小世子克善逃命出城,途中备受艰辛与困顿,幸遇敌人闻名丧胆、绰号「马鹞子」威武大将军努达海援手搭救…恩怨愁总是人们聚合而产生,新月格格毕竟也是个情深义重女人,她将为将军府带来几多恩怨?或是更多情仇?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一章
新月格格 第一章
  清朝,顺治年间。对新月格格来说,那年”荆州之役”,像是一把利刃,把她生命活生生一剖为二。十七年来,那种尊贵,娇宠,快乐,幸福岁月……全部都成为了过去。她在一日之间,失去了父亲、母亲、姨娘、两位哥哥、和她那温暖家园。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迎接着她,是那份永无休止悲痛,和茫不可知未来。
  和父母诀别,永远鲜明如昨日。
  那天,荆州城已经乱成一片。老百姓四散奔逃,城中哭声震天,城外炮火隆隆,吴世昌大军,已攻上城头。浑身浴血端亲王,匆匆忙忙奔进王府大厅,把八岁小克善往新月怀中一推,十万火急命令着:
  “新月!阿玛和你哥哥们,都将战至最后一滴血,我家唯一命脉就只有克善了!现在,我把保护克善重责大任交给了你!你们姐弟俩马上化装为难民,立刻逃出城去!”
  “不!”新月激烈喊:“我要和阿玛额娘在一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不可以!”福晋扳着新月肩,坚决说:“为了王府一脉香烟,你要勇敢活着,此时此刻,求死容易,求生难呀!”“额娘!要走你跟我们一起走!”新月嚷着。
  “你明知道不行!”福晋一脸凄绝悲壮,视死如归。“我誓必要追随你阿玛,全节以终!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莽古泰!云娃!”王爷大声喊着。
  “奴才在!”站在一边侍卫莽古泰和丫头云娃齐声应着。
  “你们负责保护新月格格跟克善,护主出城,护主至死!这是命令!”“是!”莽古泰和云娃有力答着。
  “新月!”王爷从腰间抽出一支令箭,一把匕首,啪一声塞进新月手中。“如果你们路上遇到我们八旗援兵,只要出示我端王令箭,他们便知道你们是忠臣遗孤,自会竭力保护你们了!如果路上遇到敌人,为免受侮,我要你杀了克善,再自刎全节!”新月瞪大了惊恐双眼,注视着手里令箭和匕首,在惊慌失措和钻心痛楚中,已了解到事情再无商量余地,一切都成定局了。“走吧!”王爷将克善和新月往门外推去。“快走!是我儿女,就不要拖拖拉拉,哭哭啼啼!”
  “不要啊!”新月终于忍不住痛喊出声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我保护克善?我不要不要,我要和大家一起死……”“月牙儿!”王爷忽然用充满感情声音喊:“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阿玛最疼惜女儿呀!如今事态紧急,你两个哥哥都是武将,而且都已负伤,势必得跟随着我,战至最后关头,可我怎么忍心让四个子女,全部牺牲?你和克善,是我最小一儿一女,我实在舍不得呀!愿老天保佑,给你们一条生路!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所以,你必须活着,不止为了保护克善,也为了我对你宠爱和怜惜!我月牙儿,你一定不会让我有遗憾,对不对?”
  王爷用这样感性声音一说,新月更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了。再也不忍心让父亲失望,更不忍心让父母见到自己和克善泪,她抱着匕首和令箭,拉着克善,就头也不回奔出门外去了。就这样,她和父母诀别了。
  那天,她、克善、莽古泰、云娃四个人,穿着破旧粗布衣裳,混杂在一大堆难民中,从荆州城边门逃了出去。感觉上,这一路行行重行行,像是无了无休漫长。难民们争先恐后,孩子们唤爹唤娘,和荆州城里火光冲天……全都搅和在一起。她耳边总是响着荆州城里喊杀声,和难民们呻吟声。眼前,总是交迭着火光、血渍、和那汹涌溃散人潮。莽古泰背着克善,云娃扶着新月,他们走了一整天。新月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脚底都磨出了水泡。克善何曾吃过这种苦,又何曾和父母离开过,一路上哭哭啼啼,到晚上,连声音都喑哑了。偏偏这晚,走着走着,忽然天空一暗,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四个人出门时,已是兵荒马乱,谁也不记得带伞。顿时间,被淋得混身湿透。深夜,他们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废墟,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一片未倾倒屋檐和墙根,他们瑟缩在墙根下,聊以躲避风雨。等到雨停了,克善就开始发烧了。莽古泰生了一堆火,大家忙着把湿漉漉衣服烤干。新月紧搂着克善,感到他全身火烫,不禁又是心急又是心痛。再加上,克善总是用充满希望眼神,望着新月,可怜兮兮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家呢?我好想额娘暖被窝啊!”
  额娘暖被窝?此时此刻,阿玛和额娘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啊!新月心中,一片哀凄,用手捧起克善脸庞,她紧紧注视着他,说:“振作起来!勇敢一点!别想额娘暖被窝了!从现在起,你只有我了!你脑子里要想,就是要为阿玛和额娘好好活下去!懂了吗?”克善拚命忍着眼眶里泪,点了点头。
  莽古泰今年才刚满二十岁,是个热情、忠心、率直、勇猛侍卫。云娃只比新月大一岁,虽是丫头,却自幼在王府中长大,涉世经验,决不比新月多。两人面对这样凄惨局面,都是心急如焚,但都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莽古泰烧了一壶水,云娃找出了随身携带干粮,两人跪在新月和克善面前,一人一句说:“小主子,你多喝点水,才能退烧呀!”
  “格格,你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快吃点东西吧!”
  “小主子,让云娃给你刮痧好不好?”
  “格格……”
  新月放开了克善,猛就站起了身子,正色说:
  “莽古泰,云娃,你们听着!咱们现在是普通老百姓了,你们两个,是我哥哥和嫂嫂,我们是你们弟弟妹妹,所以,再也不要称呼我们什么格格、小主子,以免泄漏了行藏!尤其重要,是你们再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万一遇到敌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是是是!”莽古泰心悦诚服,一叠连声说:“格格说是!”“莽古泰!”云娃急呼:“你真是……”
  “我笨!”莽古泰懊恼接口:“格格才说我就忘……”
  新月无奈看着这两个忠仆,在这一瞬间,已经悲哀醒悟到了一件事;从今以后,自己和那无忧无虑年代永远告别了!和那天真无邪年代也永远告别了!她不再是个养尊处优小格格,她是个身负重任大姐姐了。
  接下来两天,他们白天都是苦苦赶路,晚上就在草寮破庙中栖身。第四天,克善情况更坏了。匍伏在莽古泰肩上,他一直昏昏沉沉,吃下去东西都吐了出来,高烧也持续不退。三个大人全失去了主张,一心一意只想找个村落或城镇,以便为克善延医诊治。但是,不知怎,却越走越荒凉了。从早上走到中午,别说村落城镇看不到,就连其他难民也变得稀稀落落了。到了下午,烈日当空,天气变得出奇热。三个大人都挥汗如雨,只有小克善,尽管浑身滚烫,却一滴汗都没有。
  然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山谷,路两边都是嵯峨巨石。远处传来溪流潺□声,大家精神不禁一振。因为水壶里水早就空了。新月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脚步,走在最前面,想去找那水源。忽然间,前面响起了一声暴喝:
  “站住!”接着,路边草丛里就跳出来六、七个手持兵刃大汉。把山谷道路横刀一拦,纷纷大吼着:
  “你们是什么人啊?打那儿来?打那儿来?”
  新月踉跄倒退,骇然变色,还来不及答话,其中一人已迅速伸出手去,要抓新月,莽古泰见情况危急,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嘴里大喊着:
  “不得无礼!”莽古泰背上背着克善,身手自然无法施展,有个大汉蓦冲上前来,一把就掀掉了莽古泰斗笠。大发现似大叫:
  “瞧!是个辫子头!他们是满洲鞑子!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莽古泰被掀掉斗笠,就变了脸,正想发作,云娃已拉住了他,急声接口说:“不不不!咱们是装扮成这样,为了逃避清兵啊!”
  “装扮成满洲鞑子,就是满人走狗,一样该杀!”
  “杀!杀!杀!”立即,六、七个人都叫了起来,喊声震天。“格格!快逃!”莽古泰大吼着。
  “是个格格!”其中一人惊喊:“咱们捉活!可以领赏!一个都别让他们跑掉!动手啊……”
  莽古泰见事已至此,整个人就豁出去了。他把克善往新月怀里一推,嘴中发出一声巨吼,身子就腾空跃起,双脚踢向首当其冲一个大汉,同时,一反手甩开背上布包,包里大刀就映着太阳光,亮晃晃从空中落下。莽古泰接住大刀,转身就杀将过去。他这一下已势同拚命,拿着刀东砍西砍,几个大汉事起仓卒,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居然被他杀得不进反退。就在这间不容缓时间里,新月已抱着克善,和云娃向路边草丛里狂奔而去。奈何新月力小气微,山坡上又崎岖不平,她没跑两步,就脚下一绊,带着克善一起摔倒在地。克善被摔得七荤八素,睁开惊恐大眼,愣愣望着新月。云娃扑跪下来,紧张抱着克善,喊着:
  “我来抱克善,格格快跑!莽古泰挡不了好久……”
  新月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那件粗布衣裳,已经好几处沾了血渍。他虽奋不顾身,却显然寡不敌众,就在新月这一回头间,又看到莽古泰手臂上挨了一刀。新月心中一惨;真没料到,阿玛把克善托付给她,她竟然只支持了这样寥寥数日!她站起身子,抬头见前面有块巨石,当下心念已决。
  “不逃了!与其被俘受侮,不如全节以终!云娃,你和莽古泰帮我们挡着,让我们能死在自己手里!”
  新月说着,就爬上那块巨石。云娃听到新月这样说,心惊肉跳,再看莽古泰,战得十分惨烈,显然不敌。她知道已经走投无路了,就一言不发把克善往石头上推去。新月伸手拉上了克善,姐弟俩互视了一眼,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了。莽古泰仍在浴血苦战,但已节节败退下来。事不宜迟了。新月拔出怀中匕首,高高举起,噙着满眶泪,颤抖着说:“克善!姐姐对不起你了!”
  克善年纪虽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非常害怕,却还是勇敢说:“我知道,我们要一起死,我不怕,你……动手吧!”
  新月双手握着匕首柄,望着克善,这一刀怎么也刺不下去。克善把眼睛紧紧闭了起来,发着抖等死。
  新月痛苦仰起了脸,泪,不禁滚滚而下。她把心一横,咬紧牙关,正预备刺下去时候,却忽然看到远处有旗帜飞扬,白底红边。她心中猛一跳,只怕是看错了,再定睛一看,可不是吗?白底红边大旗,是八旗之一镶白旗呀!随着那面大旗,有几十匹马正飞驰而来,马蹄扬起了滚滚烟尘。
  新月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她这一生,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丢下了手里匕首,她从怀里取出了令箭,跳起身子,开始没命飞舞着令箭。嘴里疯狂般喊叫着:
  “救命!救命啊!我是端亲王女儿,新月格格!端亲王令箭在此,快来救命啊!快来啊……”她回过头来,对那仍和莽古泰缠斗不休大汉们嚷着:“你们还不快走!我们八旗援兵已到!镶白旗!是镶白旗啊……”
  那些大汉,本就是一些草莽流寇,乌合之众。此时,被她叫得心神不宁,纷纷停下手来,对新月喊叫方向看去。奈何地势甚低,看也看不见,其中一个,就爬上了大石头,往前一看。立即,他大叫了起来:
  “不好!镶白旗!旗子上有个‘海’字!是‘马鹞子’!是‘马鹞子’!兄弟们!逃呀!”
  此语一出,六七个大汉,竟然像是见到了鬼似,转头就跑,一哄而散。新月太高兴了,又跳又叫,居然没有防备那爬上石头人。那人见新月秀色可餐,竟一把抓起了新月,扛在肩头,飞跃下地,拔脚就跑。嘴里嚷着:
  “抓你一个格格,就算讨不着赏,也可以当个压寨夫人!”
  克善、云娃都放声大叫,叫姐姐叫姐姐,叫格格叫格格。莽古泰反身要救,才一举步,就因腿伤摔倒于地。新月凄厉狂喊:“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呀……”
  努达海,官拜威武将军,绰号叫“马鹞子”,一个让敌人闻名丧胆人物。在战场上所向无敌,身经百战,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是个近乎传奇人物,是个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挣扎”人。他以他那大无畏精神,毫无所惧面对他所有战争,一向顶天立地,视死如归。这样人,一般人对他都只一种称呼:那就是“英雄”。
  这个英雄人物,努达海,这天命定要遇到新月。和新月一样,他将和他以前岁月告别了。只是,他自己还丝毫都不知道。当努达海听到云娃和莽古泰凄厉呼号:
  “新月格格!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快救新月格格呀……”他再看到那扛着新月狂奔大汉时,他就直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挥马鞭,策马疾追上去,嘴里大声喊着:
  “大胆狂徒!放下人来!饶你不死!否则,我就要你好看!”
  一边说着,他已从腰间拔出匕首,紧追在那大汉身后。
  前面突然横上一条溪流,那大汉沿着溪水拚命奔逃,努达海也沿着溪流猛追。马蹄溅着溪水,一阵“哗啦啦”巨响。努达海见警告无效,匕首就脱手而出,正中那人腿肚。那人狂叫一声,惊骇之余,竟把新月抛落下来。新月眼看就要落水,努达海及时从马背上弯下身子,一把就捞起了她。新月只觉得身子一轻,自己不知怎已腾空而起。她张大眼睛,只见到努达海一身白色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高大身形,勇猛气势,好像天上神将下凡尘。
第二章
  端亲王全家,除了新月与克善以外,就在这次“荆州之役”中全部殉难了。努达海救援迟了一步,虽然克服了荆州,却无法挽救端亲王一家。
  新月除了克善,什么都没有了。
  接下来三个月,新月跟着努达海,开始了一份全新生活。努达海奉命护送端亲王灵柩和遗孤进京。于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每天在滚滚黄沙和萧萧马鸣中度过。伴着新月,是无边悲痛和无尽风霜。所幸是,努达海队伍中,有最好军医随行,在努达海叮咛呵护中,克善很快就恢复了健康,莽古泰伤势,也在不断治疗后,一天天好转。这三个月中,和新月最接近,除了云娃、莽古泰和克善以外,就是努达海了。新月眼前,始终浮现着努达海救她那一幕,那飞扑过去身形,那托住她,有力胳臂,还有那对闪闪发光眼睛,和闪闪发光盔甲……他不是个人,他是一个神!他浑身上下,都会发光!新月对努达海感觉是十分强烈;他出现在她最危急、最脆弱、最无助、最恐慌时候,给了她一份强大支持力量。接下来,他又伴她度过了生命中最最低潮时期。因而,她对他崇拜,敬畏,依赖,和信任,都已到达了顶点。
  新月一直很努力去压抑自己悲哀。尽管每夜每夜,思及父母,就心如刀割,几乎夜夜不能成眠。表面上,她却表现得非常坚强。毕竟,有个比她更脆弱克善需要她来安慰。可是,有一晚,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忍不住掀开帐篷,悄悄走到火边去取暖。坐在营火前面,她仰头看天,却偏偏看到天上有一弯新月。她看着看着,骤然间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她用手捧着下巴,呆呆看着天空,泪水滴滴答答滚落。努达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身边。取下了自己肩头披风,他把披风披上了她肩。她蓦然一惊,看到努达海,就连忙抬手拭泪。努达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眼光看着她,再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语气说:
  “想哭就哭吧!你一路上都憋着,会憋出病来!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打起精神来,为你弟弟,为端亲王血脉和遗志,好好振作起来。未来路还长着呢!”
  新月抬起泪雾迷蒙眸子,看着努达海,心里痛,更是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她咬住嘴唇,拚命忍住了抽噎,一句话都没说。“我有个女儿,和你年纪差不多,名字叫作珞琳。她每次受了委屈,都会钻进我怀里哭。你实在不必在我面前隐藏你眼泪!”他语气更加温柔了,眼光清亮如水。“或者,你想谈一谈吗?随便说一点什么!我很乐意听!”
  “我……我……”新月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了月亮,实在……实在太伤心了……”她呜咽着说不下去。
  “月亮怎么了?”他问。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有上弦月夜里,所以我名字叫新月。我还有一个小名,叫月牙儿。家里,只有阿玛和额娘会叫我‘月牙儿’,可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叫我月牙儿了!”她越说越心碎:“再也没有了!”
  努达海心中一热,这样一个瘦瘦弱弱女孩,怎么承受得住如此沈甸甸悲痛!他情不自禁对她把手臂一张,她也就情不自禁投进了他怀里。他再一个情不自禁,竟一叠连声低唤出来:“月牙儿!月牙儿!月牙儿……”
  听到他这样柔声低唤,新月仆倒在他臂弯中,痛哭失声了。这一哭,虽哭不尽心底悲伤,却终于止住了那彻骨痛。从这次以后,她和努达海之间,就生出一种难以描绘默契来。往往在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中,就领悟了对方某种情愁。努达海用一份从来没有过细密心思,来照顾着她,体恤着她。知道她从小爱骑马,他把自己马“碌儿”让给她骑。知道她喜欢听笛子,他命令军队里最好吹笛人来吹给她听。知道她心痛克善,他派了专门伙夫做克善爱吃饭菜。知道她心底永远有深深痛,他就陪着她坐在营火边,常常一坐就是好几盏茶时间,他会说些自己家里事情给她听。关于权威老夫人,调皮珞琳,率直骥远,还有他那贤慧妻子雁姬……她听着听着,就会听得出神了。然后,她会把自己童年往事,也说给他听,他也会不厌其烦,仔细倾听。因而,当他们快到北京时候,他们彼此都非常非常熟悉了。她对他家庭也了如指掌,家中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她自己亲人一般。她再也没有想到,在她以后岁月中,这些人物,都成为了她生命一部分。事情经过是这样;他们回到了北京,王公大臣都奉旨在郊外迎接,端亲王葬礼备极哀荣。葬礼之后,皇上和皇太后立刻召见了新月、克善、和努达海。新月被封为“和硕格格”,努达海晋升为“内大臣”。克善年幼,皇上决定待他长成后再加封号。皇太后见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样子,十分动容。沉吟着说:“怎样能找一个亲王贵族之家,把你们送过去,过一过家庭生活才好!如果留你们在宫里,只怕规矩太多,会让你们受罪呢!”太后话才说完,努达海已自告奋勇,一跪落地:
  “臣斗胆,臣若蒙皇上皇太后不弃,倒十分愿意迎接格格和小世子回府!”新月心中,猛一跳,可能吗?可能吗?如果能住进努达海家,如果能常常见到努达海,自己就不至于举目无亲了!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种安排,简直是一种“恩赐”!她还来不及做任何表示,克善已迫不及待对皇太后说:
  “这样好!这样好!我们一路上和努达海都熟了,能去努达海家,是我们最高兴事了!就这样办好不好?”
  “新月,你说呢?”太后问。“那是我们姐弟二人,求之不得事!”新月坦白说。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月姐弟,将在将军府中暂住,等到新月服满,指婚后再研究以后事。
  新月和克善迁进将军府那天,真是不巧极了。努达海家中,正闹了个天翻地覆。原来,努达海有个部下,名列温布哈,这次努达海出征,他正卧病在床,不曾随行。就在努达海援救荆州时候,温布哈病故了。这温布哈有个姨太太,只有二十四岁,名叫甘珠,居然被温布哈家人,下令殉身陪葬。这事被热心肠雁姬知道了,实在无法坐视不救。事关生死,她也等不及努达海回家,就自作主张,把甘珠给藏进将军府,无论温布哈家里怎样来要人,她就是不放。
  这天,温布哈家老老少少,穿着孝服,闹进了将军府。雁姬和老夫人都忙着在排难解纷,根本顾不到新月和克善。努达海马车进了家门,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努达海听到家里一片喧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对新月说:
  “你和克善在这儿等一等,我带阿山进去看看是怎么了,你们别乱走,等我出来!”
  “好,你快去吧!”新月说。
  于是,新月和克善,就带着云娃和莽古泰,四个人站在院子里等。等来等去,没等到努达海,却等来了努达海一儿一女,骥远和珞琳。骥远和珞琳,是趁着温布哈家人前来大闹当儿,带着甘珠准备逃跑。三个人慌慌张张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四个身穿孝服男男女女,站在那儿,立刻误会成温布哈家人了。珞琳就脱口惊呼:
  “哎呀!不好,这儿还有四个人在拦截呢!”
  骥远看了一眼,急急对珞琳说:
  “没关系!只有一个大个儿,交给我!我冲上去,先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你带着甘珠逃,你瞧,咱们家马车停在门口,你们冲上马车去!你先驾着车去香山碧云寺,我和额娘再来接应你们!”说着,他嘴里发出一声大叫:
  “啊……”整个人就飞扑上去,一下子就跳到莽古泰身上,用他那练过武,铁般胳臂,死命缠住了莽古泰脖子,双腿一盘,绕在莽古泰腰上,嘴里大吼大叫着:
  “珞琳,甘珠,快跑!”
  事起仓卒,新月、莽古泰、云娃、和克善都大吃一惊。莽古泰一个直接反应,就抓住骥远手,摔跤似用力一掀,把骥远从背上直掀落地。骥远完全没料到碰到一个“会家子”,被摔了个四脚朝天。奔跑中珞琳回头一看,只见莽古泰已抓住了骥远,把他胳臂用力给扭到身后,骥远痛得呱呱大叫。珞琳顾不得逃跑了,飞奔回来救骥远。她冲上前去,对着莽古泰又捶又打,一面大叫着:
  “放开他!放开他!你这野蛮人,你要扭断他胳臂了!”
  “傻瓜!”骥远也大叫着:“你跑回来干什么?我这不白挨揍了?”新月已经惊讶得花容失色,气极败坏大喊:“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可以暗算我们?快放了莽古泰!努达海在那儿?”“放肆!”骥远喊着:“居然敢直呼阿玛名字!”
  克善已冲上前去,对骥远和珞琳尖叫着:
  “你们两个打一个!”张开嘴,他一口就咬在珞琳手上。
  “哎哟!”珞琳痛喊着。
  云娃见到克善也卷入战团,真是吓坏了,急忙追上前去,拚命拉扯着,直着脖子叫:
  “小主子!小主子!你别上去……”
  “克善!克善!”新月也急喊着,用力去拉克善。
  骥远毕竟是努达海儿子,自幼习武,虽然没什么应敌经验,到底不是等闲功夫。此时,大吼了一声,卯足了全力,竟把莽古泰和珞琳一起掀翻在地,正好新月急冲上前去救克善,大家撞成了一团。骥远猛一抬头,和新月惊慌眸子正面相对。彼此这一照面,新月还没什么,骥远却着实一呆,被这张美丽清新面庞给震住了。
  就在这乱成一团时候,努达海带着雁姬,老夫人赶来了。“天啊!”努达海大惊:“这是怎么回事?莽古泰,住手住手!这是我儿子呀!珞琳!你怎么躺在地上?”
  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停手。努达海急步上前,一手抓住骥远,一手抓起珞琳,喊着说:
  “你们怎么如此鲁莽呀?这是端亲王子女,新月格格和克善小世子呀!”骥远和珞琳对看了一眼,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后面老夫人和雁姬,见到大家打成一团,也都惊讶莫名。努达海放下了骥远和珞琳,对他们两个瞪了一眼:
  “今天在宫中,新月已被策封为和硕格格,克善也将袭父爵,是个小王爷呢!你们见面礼可真奇怪呀,还不向格格和小世子道歉!”骥远和珞琳慌忙跪了下去,齐声说:
  “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老夫人,雁姬,率领着乌苏嬷嬷,巴图总管,和家丁仆佣等,全都匍匐于地。“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还在闹事温布哈家人,以及已无法逃走甘珠也都跪下了:“格格吉祥!小世子吉祥!”
  新月慌忙去扶起老夫人和雁姬。
  “快起来,快起来吧!千万别行此大礼!我命是努达海救,现在又到府里来打扰,我充满了感恩之心,把你们都当成家人看待,希望你们也别对我太见外了!”
  “哦!”老夫人惊赞着:“到底是端亲王之后,相貌谈吐自是不凡,珞琳骥远,你们可被比下去了!”
  珞琳对着新月嘻嘻一笑,挺不好意思样子。骥远用手抓了抓头,也是一脸尴尬。新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努达海一路上跟自己提过好多次骥远和珞琳!不禁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这一笑,骥远就再一次怔住了。努达海走过来,搀着老夫人,对新月介绍着:“这是家母,”再把雁姬推向前去:“这是我妻子,雁姬!”
  雁姬往前迈了一步,笑吟吟看着新月。新月也不自禁,特别注意看着雁姬,见雁姬雍容华贵,落落大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不禁十分惊讶于她美丽和年轻,怎样都看不出来,她有骥远和珞琳这么大一对儿女。
  “刚才小犬莽撞,冒犯之处,还望格格见谅!”雁姬说。
  “误会一场,那有什么冒犯之处?”新月连忙回答。指了指甘珠等人:“先排难解纷吧!虽然我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有问题急待解决!”
  大家注意力这才又回到甘珠身上。温布哈遗孀也上前对努达海行礼,急急说:
  “将军!请你为我做主!甘珠是我家人,我要带走!”
  “大家请听我一句话!”雁姬对温布哈家人朗声说:“这种活人陪葬事,请你们不要再做了,实在太不人道了!想想看,如果甘珠是你们自己女儿,你们忍心让她陪葬吗?与其让她陪葬,不如给了我吧!算是咱们将军府向你们家买了个丫头,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下她来!好不好?”
  “可是……”温布哈妻子仍然不肯放手:“她是温布哈生前宠姬,既然得宠,自当陪葬!”
  “此话错了!”努达海挺身而出:“温布哈生前,最重视是你这位元配夫人啊!他跟着我东征西讨,常常谈起来!我可以举出一百个以上证人来!如果要以得宠程度来决定由谁陪葬,恐怕还轮不到甘珠呢!”
  温布哈妻子,不禁一怔,立刻变得神情紧张。
  “但是,我们现在不必去追究这个,”努达海话锋一转,继续说:“就事论事,陪葬是件残酷之至事!如果温布哈侍妾中,有自愿殉情,又当别论,这样强迫甘珠陪葬,等于是私刑处死,甘珠何罪,要处死她呢?就算她死了,又能让温布哈重生吗?现在,你们就看我面子,放了她吧!”
  “将军!”温布哈家人仍在喊着。
  “你们是否还尊我为将军呢?是否还要听命于我呢?”努达海大声问。众人都跪下了。“那么,这事就解决了!”努达海威严说:“巴图总管,去帐房支银子给温布哈家,甘珠咱们买下来了!如果今天温布哈在世,我向他要甘珠,他也会给了我,你们信吗?”
  温家众人,俯首无语,全都默认了努达海话。八旗子弟,对于上级命令,是非常服从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让温布哈早一点入土为安!都回去筹备丧礼吧!”温家人,见事已至此,虽然并不是心服口服,但也不再闹了,大家纷纷跪下磕头,匆匆散去了。
  努达海见甘珠一段公案,已经解决,这才欣然回头对自己家人说:“甘珠问题解决了,咱们该好好欢迎新月和克善了!”
  新月和克善,就这样住进了将军府。在进门第一天,就领教了雁姬能干,骥远勇武,珞琳男儿气概,和老夫人慈祥高贵。她对每一个人都印象深刻。至于努达海全家,对新月印象,也是深刻极了。何况,没有几个王公大臣家,能有这种荣幸,接一个“和硕格格”和“小亲王”到家里来住。因而,全家都喜孜孜迎接着新月主仆四个。
  努达海把府里一座自成格局小院落,拨给了新月姐弟住。还给这座小院落取了个名字,叫“望月小筑”。当然,云娃和莽古泰也都住在“望月小筑”里。雁姬十分殷勤,又另外拨了两个丫头来侍候他们。一个丫头名叫砚儿,另一个名叫墨香。新月就这样,在将军府中,开始了她崭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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