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心有千千結
  提及香港和臺灣兩地的愛情小說,瓊瑤確實是一個橫跨三十多年的“品牌”。瓊瑤——“鑽石級”純愛代言人,其作品感人至深、可讀性強,且本本改拍為電影或電視劇,其內容之凄美絶倫,不知感動多少中國男女的心。本書是《瓊瑤全集》之一,講述了特別護士雨薇如何走進生性爆躁卻多金的耿剋毅的內心世界,也設法打開風雨園中每人心中的結的故事。該小說文字細緻、情節高潮迭起,實在是愛情小說的極緻。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一章
  午後的陽光靜靜的照射在醫院那長長的走廊上。
  江雨薇走上了樓梯,走進走廊,竭力平定自己那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緒,她穩定的邁着步子,熟稔的找尋着病房的門牌,然後,她停在二一二號病房的門口。
  病房門上挂着“禁止訪客”的牌子,病房裏卻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咒駡聲。她伫立片刻,下意識的拂了拂披肩的長發,整理了一下頭上那船形的護士帽。心裏迷糊的在想着,這病房裏要面對的又不知是怎樣一個難纏的病人?做了三年的特別護士,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應付過種種類類的難題,她不怕面對這新的“雇主”。但是,剛纔,那好心的護士長,曾用那麽憂鬱而煩惱的聲音,對她求救似的說:
  “雨薇,你去試試應付二一二號病房的耿老頭吧,這怪老頭兒進醫院三天,趕走了十一個特別護士,如果你再應付不了,我們實在拿他沒辦法了!”
  三天趕走了十一個特別護士!江雨薇對自己默默的搖了搖頭,耿剋毅,他該是個頤指氣使的、壞脾氣的、傲慢的老人!一個富豪,自然會養成富豪的習性。而她,無論如何,總得面對眼前的難題,江雨薇,她念着自己的名字,你選擇了怎樣一種艱苦的職業呵!輕嘆一聲,她昂了昂頭,下意識的擡高了下巴,似乎這樣就增加了她的驕傲和勇氣。略一沉思,深吸口氣,她不由自主的竟浮起了一個自嘲似的微笑,了不起做第十二個被趕的人,又怎樣呢?於是,帶着這滿臉的微笑,她敲了敲房門。
  門內傳來一聲模糊的咆哮:
  “不管你是什麽鬼,進來吧!”
  多好的歡迎詞!江雨薇唇邊的笑意更深了。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門內,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正面對着窗口,背對着她。她衹能看到他那滿頭亂七八糟的、花白的頭髮。在他旁邊,有個妝扮入時的少婦,正帶着滿臉的煩惱與不耐,在低聲下氣的侍候着。江雨薇的出現,顯然使那少婦如獲大赦,她正要開口嚮老人報告新護士的來到,那老人卻已先開了口:
  “是誰?”他問,聲音是嚴厲而帶着權威性的。
  “哦,”江雨薇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自嘲中。“是你的第十二號。”她微笑的說。猝然間,那老人把輪椅車轉了過來,面對着她。江雨薇接觸了一對銳利無比的眸子,像兩道寒光,這眸子竟充滿了懾人的力量。尤其,這對眸子嵌在那樣一張方正的,嚴肅的,而又易怒的臉龐上,就更加顯得兇惡了。
  “你說什麽?”他大聲問。
  “我說我是你的第十二號,”江雨薇清晰的說,並沒有被這兩道兇惡的眼神所打倒,相反的,她心中那抹自嘲和滑稽的感覺正在擴大,這老人是個標準的老怪物啊!笑意控製了她整個面部的肌肉,遍灑在她的眉梢眼底。“聽說,你三天內趕走了十一個特別護士,我恰巧是第十二個,把我趕走後,你剛好湊足了一打。”她說,笑着。
  那老人怔住了,他那兩道不太馴服的濃眉虹結了起來,眼光陰鷙而疑惑的凝視着她。
  “哈!”他怪叫了一聲:“你好像已經算準了我一定會趕走你!”“不錯,”她點點頭。“因為我不是個馴服的小羔羊。”
  “嗬!聽到了嗎?”老人轉嚮身邊的少婦,怪叫着說:“這個護士已經先威脅起我來了!”
  少婦對江雨薇投過來一個不解的眼光,討好的對老人彎下腰去:“好了,爸爸,你不喜歡她,我們再換一個吧!”
  江雨薇轉身欲去。“那麽,讓我去通知那個倒楣的十三號吧!”
  “慢着!”老人大叫。江雨薇站住了,回過頭來。老人瞪視着她:“服侍我是倒楣的嗎?”他問。
  “據以前那十一個人說;是的。”江雨薇坦白供認,那滿臉的微笑始終漾在她的臉上。
  老人微側着頭,斜睨着她,衹一忽兒,他眼底忽然掠過了一抹狡黠的光芒,唇邊竟也浮起了一絲笑意,一絲近乎孩子氣的笑意。他點點頭,陰惻惻的說:
  “好極,好極!第十二號!你想一開始就擺脫掉我,是嗎?告訴你,沒那麽容易!我不需要第十三號,你留下來,我就認定要你來做這倒楣的工作!”
  江雨薇微微的揚了揚眉毛,笑着註視他。“你决定了嗎?耿先生?”
  “當然!”老人惱怒的叫。
  “那麽,我‘衹好’留下來了!”江雨薇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似的表情。“不過,你還是隨時可以趕我走,至於我呢,”她從睫毛下窺視他,悄悄的微笑。“也必須聲明一點,如果我受不了你的壞脾氣,我也是隨時可以不幹的!”
  “啊呀,”老人怒喊:“你又來威脅我了!”
  “不是威脅,”她輕顰淺笑:“我說過我不是個馴服的小羔羊,假如你不喜歡我,你還來得及反悔。”
  “反悔!”老人翻了翻白眼,氣呼呼的嚷:“我為什麽要反悔?我生平就沒有反悔過任何已經决定的事情!所以,你休想逃開我!從現在起,你是我的特別護士,聽到了嗎?”
  “好吧,好吧!我看,我衹好做你的特別護士了!”江雨薇走嚮他的身邊,抿了抿嘴唇,露出了嘴角的微渦,怪委屈似的說:“誰教我選中了這份職業呢!好了,現在,耿先生,如果我對你的病情研究得不錯的話,這時間是你練習走路的時候了!”她從墻邊拿起了他的拐杖:“我們立即開始嗎?”
  他斜睨着她,帶着滿臉研判的神情,逐漸的,他眼底那抹狡黠的神色消失了。接着,他忽然一仰頭,縱聲大笑了起來,這笑聲來得那麽突然,使那一直站在旁邊的少婦嚇了一大跳。她慌忙僕嚮他,急急的問:
  “你笑什麽?爸爸,有什麽事不對?”
  老人繼續笑着,推開了面前的少婦,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面前的江雨薇,一面笑,他一面喘着氣說:
  “好,好,好,我耿剋毅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上了你的當!你這個第十二號!從進門起,你就在對我玩手段!好,好,好,看樣子,我是無法趕你走了!但是……”他用力的拍了一下輪椅的扶手:“你這個古怪的精靈鬼!你很能使我開心,我用定了你這個特別護士了!”
  江雨薇也跟着笑了起來,看樣子,那個第十三號是不必再來了。好難完成的任務,她鬆了口氣。但,她並沒料到這老人如此機智,如此精明,他竟能這麽快就看透了她,使她不由自主的有些尷尬,臉孔就微微的紅了起來。
  “好了,”老人收住了笑,眼光銳利的望着她,毫不保留的,從上到下的打量着她,仿佛在衡量一件藝術品的價值,又仿佛在找尋這藝術品的破綻。終於,他滿意的點了點頭,一本正經的說:“除了第十二號這個名字之外,你還有別的名字嗎?”“是的,”她微笑的說:“江雨薇,雨天的薔薇。”
  “江雨薇。”他沉思的念着這名字。“還不錯的名字,衹是太柔弱了,與你本人不符。”他挑了挑眉毛,忽然轉頭去,面對身邊的少婦,冷冰冰的說:“美琦,你可以回去了,我用不着你了!”那少婦如釋重負般深吸口氣,望了望老人,強笑着說:
  “那麽,明天我和培華一起來看您!”
  “算了!算了”老人不耐的擺擺手:“我不需要你們來看我,我已經有了特別護士了,你們儘管放心吧!我一時還死不了,也不需要你們在我面前獻假殷勤!”
  “爸爸!”少婦頗為難堪的喊,不自然的看了江雨薇一眼:“您怎麽這樣說呢?我們……”“我太瞭解你們了!”老人打斷了她,微微一笑。“去吧,去吧,你待在這兒兩小時,已經有一百二十萬分的不耐煩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萬零一分的不耐煩!所以,走吧!”那少婦忍耐的咬了一下嘴唇,江雨薇沒有忽略掉她眼底閃過的一絲恨意。到這時候,江雨薇纔有時間打量面前這女人,燙得短短的頭髮,畫得濃濃的眉毛,有對相當漂亮的眼睛,和修穠合度的身材,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粉紅色滾着淡藍的邊,同式樣的小外套,襟上別着一個水鑽別針。這女人渾身都代表着富麗與華貴。衹是,在富麗與華貴之中,卻混合着某種與她身分諧調的驕矜,高傲,和庸俗。富傢的小姐呵!招牌是明寫在她臉上與身上的。江雨薇對他們父女間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驚奇。淡淡的,僅僅是淡淡的,三年的特別護士,接觸到太多不同種類的人物,然後,你會發現人與人間的關係那樣奇怪,感情那樣微妙,什麽事都不足為奇了!“好吧!”那少婦拿起了她的手提包,高傲的昂起了她的頭,她美麗的大眼睛冷漠的望着江雨薇:“那麽,江小姐,我把我父親交給你了!希望你好好照顧他!”
  “你放心!”老人搶着說:“她不會謀殺我!”
  那少婦怔了怔,想說什麽,終於,她一摔頭,什麽話都沒有說,打開房門,她逕自走了出去。
  門關上了,江雨薇轉過頭來,看着她的雇主。
  “你對你的女兒相當冷酷呵!”她率直的說。
  “女兒”老人嗤之以鼻。“我沒有那麽好的命,從來就沒什麽女兒!至於美琦,她是我的兒媳婦,她已經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江雨薇瞪視着面前的老人。
  “你對所有的人都充滿了仇恨的嗎?”
  老人嚴厲的回視着她。
  “怎樣?”他反問:“你想批判我嗎?”
  “我?”江雨薇自嘲的一笑。“我的身分能批判你嗎?我有權利批判任何人嗎?”“你已經批判了!”老人冷冷的說,緊盯着她。“你滿臉滿眼睛裏都寫着你對我的不贊同,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我是職業性的特別護士,在我的工作範圍內,並不包括要去喜歡我的雇主。”“答得好!”他冷哼了一聲,盯着她的眼光顯得更加銳利與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對你忍耐多久,我已經開始討厭你了!”“你還來得及辭掉我。”
  “不,”他虛眯着眼睛,慢慢的搖了搖頭。“別夢想,我已經用定了你!現在,”他咬咬牙,大聲的說:“你還不執行你的工作,在等什麽?扶我起來!我不想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拐杖遞給了他,在攙扶他起來的一瞬間,她的眼光接觸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與迷茫,因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種十分溫柔的東西,當她想捕捉點兒什麽的時候,那眼光已經變得冰冷而冷酷了。
  “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點兒!”他命令的說。
  她靠過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強的站了起來,撐住了拐杖,他費力的移動着身子,大聲的咒詛。江雨薇攙住了他的胳膊,多麽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難道這老人的生命力並不強?但是,那眼睛裏的生命力是多麽強韌呵!
  “別發呆!”老人從喉嚨裏低吼,他竟沒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醫生已經宣佈過了,我頂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的擡頭望着他,想看出他話裏有幾分真實性,立即,她從他眼光裏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了。
  “即使一個月,我也不要成為殘廢!”他盯着她:“知道嗎?扶我走吧!讓我走得跟一個健康人一樣!”
  她用力的攙住了他。一時間,她無法說話,也無法思想,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病人,從沒有像這個——耿剋毅這樣撼動她,震懾她的了!她扶着他行走,一步一步。並不走嚮生存,而是走嚮死亡。但是她知道,這個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第二章
  江雨薇沉坐在床邊的椅子裏,凝視着那熟睡中的耿剋毅。這是她擔任這特別護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經嚮黃醫生和護士長打聽過耿剋毅的病情。在耿剋毅床頭上挂着一個病歷牌子,上面衹簡單的記載着:耿剋毅,河北人,六十八歲,男性,病名衹簡單寫着“雙腿麻痹”。實際上,他的病是心髒冠狀動脈腫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傢大醫院轉送到這兒來,因為他咆哮着說那傢醫院的設備太差,病房太壞,而這傢醫院卻是全臺北著名的“觀光醫院”。耿剋毅在那傢醫院已經治療了半個多月,病歷也轉了過來。一切正像耿剋毅自己說的,他,頂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雙腿卻在驚人的進展下復元。黃醫生曾經不解的說:“換了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的,反正到頭來難逃一死,即使恢復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幾天呢?”
  江雨薇卻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時,是一分鐘,這老人都要爭取“走”的權利。他就是那種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輸。現在,老人在熟睡着。整個上午,他被打針、吃藥、物理治療、電療……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況,他又用了那麽多精力來咒駡那些醫療設備和醫護人員,咒駡他那不聽指使的雙腿,咒駡那輛倒楣的輪椅,還有,咒駡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別護士”!現在,他纍了,他沉睡在一個夢境裏,那夢境是不為人知的嗎?他的面容並不和平,那緊蹙的眉頭,那緊閉的嘴唇,那僵直而綳緊的肌肉,……這整張臉孔上都寫明了;他在一個惡夢中,或者,在那夢境裏,他潛意識所懼怕的死亡正在威脅着他吧?是嗎?那堅強的面孔在熟睡中顯得多憂鬱,多蒼涼!
  她出神的註視着這張臉孔。若幹年來,衹有病危的人與有錢的病人才雇用特別護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後衹有兩個去處,一個是病愈出院,一個是推進“太平間”。如今,這耿剋毅,他將走嚮何處?黃醫生說過:
  “等他的雙腿再進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後,衹是按時打針吃藥與休息,一年內,死亡是隨時可以來臨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進太平間的時候,她不用去面對他。奇怪,她看過多少人死亡,看過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後,仍然被推入太平間。初當護士那些日子,她每面臨一次死亡,就會食不下咽,會難過,會嘔吐,會陪着傢屬慟哭……後來,當她見慣了,她不再難過,不再動容了,她瞭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誰也逃不掉。可是,為什麽她對耿剋毅將面對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為什麽?她不瞭解,她完全不能瞭解。
  耿剋毅在床上翻了一個身,輕輕的嘆了口氣,睡夢中的他不再兇惡了,衹像個慈祥與孤獨的老人。這是初秋的季節,天氣仍然悶熱,他的額上微微的沁着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一塊紗布,她輕輕的拭去了他額上的汗。這輕微的觸動似乎驚醒了他,他翻了一個身,嘴裏吐出了兩個模糊的字:“若成!”若成?這是什麽?一個人名?一個公司?一個符號?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着,卻睡得更加不安穩了,他的面孔扭麯了,他枯瘦的手指緊抓着被單,嘴裏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囈語,她衹能抓住幾個詛咒的句子:
  “該死的……渾球……笨蛋……傻瓜……”
  連夢裏他也要駡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間,他整個身子痙攣了一下,嘴裏驀然冒出一聲野獸受傷時所發出的那種狂嗥:“若成!”這一聲呼喊那麽清晰又那麽凄厲,江雨薇被嚇了一大跳。她僕過去,他卻再度睡熟了,面容漸漸平靜下來,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溫柔的句子:“小嘉,留下來,別走!”
  小嘉?或是小佳?這又是誰呵?她無心探討,衹是呆愣愣的望着面前這老人的臉孔。留下來,別走!這堅強的老人,在夢中也有若幹留戀嗎?誰在這人生中,又會一無留戀呢?她沉思着,想得癡了。於是,就在這時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睜開了眼睛,有一瞬間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觸到江雨薇那對直視着他的眸子。他擺了擺頭,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駡了一句:“你是個什麽鬼?”江雨薇一怔,怎的,纔醒過來,就又要駡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誰呢!她深吸了口氣,望着他,微微一笑。
  “忘了嗎?我是你的第十二號。”
  “第十二號!”他睜大眼睛,完全清醒了過來:“是了!你就是那個機伶古怪的特別護士!”
  她嫣然一笑,轉過身子,去浴室裏為他取來一條熱毛巾。這種特等病房,都像觀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遞給他,扶他坐起身來。“足足睡了兩小時,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她笑着望望他。“在夢裏,你和醒的時候一樣愛駡人呢!”
  他斜睨着她,懷疑的問:
  “我說夢話嗎?”“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樣。”
  “哼!”他打鼻孔裏重重的哼了一聲,警告似的說:“你最好別說我像小孩子!”“你的戒條未免太多了!”她說,仍然笑着,一面幫他整理着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兇惡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對你周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脾氣!”
  “你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麽嗎?”他緊盯着她,那眼光又重新銳利起來。“別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溫柔等文學形容詞,我是著名的鐵石心腸!”“你以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說。
  “以為,你是什麽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軟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從濃眉下獰惡的看着她。
  “你倒很武斷啊!憑什麽你認為我有軟弱的一面?”
  她擡起頭來,微笑的望着他:
  “你的小嘉。”她輕聲說。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兩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殺她,他厲聲的說:
  “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凜,立即,她武裝了自己。
  “你告訴我的。”“我告訴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夢裏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視着他。
  “夢裏?”他怔了怔,微側着頭,他不信任似的看着她,逐漸的,那股兇惡的神氣從他面容上消失了,他顯得無力而蒼老了起來。“見鬼!”他詛咒。“連睡眠都會欺騙你!”
  “睡夢中纔見真情呢!”她衝口而出。
  他迅速的擡起眼睛來,再度盯緊了她。
  “你是個魯莽的渾球!”他咒駡。“我不知道我怎麽會選擇了你來當我的特別護士!”
  “你隨時可以辭退我。”
  “哼!”他又重重的哼了一聲,把頭轉嚮了窗口,他望着窗外的陽光,默默的沉思了片刻。然後,他回過頭來,註視着她。帶着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問:“我夢裏還說過一些什麽嗎?”“駡人話。”她說。“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該駡的。”
  “還有——若成。”他驚跳,緊盯着她的眼光迅速的變得兇惡而冷酷,他的臉色蒼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驚人的大力氣捏緊了她,捏得她整個手腕火燒似的痛楚了起來。同時,他的聲音暴怒的在她耳邊響起:
  “誰允許你提這個名字?誰允許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這兩個字,我會把你整個人撕裂!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該死的鬼怪!渾球!笨瓜……”
  像潮水般,他從嘴裏吐出一大堆駡人話,他的臉色那樣猙獰,他的眼光那樣可怕。江雨薇又驚又怒又恐怖,而更嚴重的,是她覺得受了侮辱,受了傷害。做了幾年的護士,她從沒有被人如此辱駡過。她努力的掙脫了他,遠遠的逃開到一邊,她驚怒而顫抖。“你……你……”她語不成聲的說:“是個名副其實的老怪物!我……我……”她正想說“我不幹了!”門上卻傳來一陣叩門聲。好,準是醫生來巡視病房,她正好告訴醫生,這個老怪物必定還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個瘋子!衝到門邊,她打開房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門外並非醫生,卻是兩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哦,”她咽了一口口水,護士的本能卻使她不經思考的說了句:“耿先生不能見客!”
  “我們不是客,”個子略高的一個微笑的說:“我們是耿先生的兒子。”“哦!”江雨薇狼狽的退後了一步,讓他們二人走進來,她還沒有能從自己的驚恐與尷尬中恢復過來,卻又陡然聽到耿剋毅的一聲怪叫:“哈!我的兩個好兒子,你們來幹什麽?”
  “爸爸,”高個子走了過去,彎腰看他:“您還好嗎?又在為什麽事情生氣了?”“不勞你們問候,”老人冷冷的說,車轉身子,用背對着他們。“培中,培華,你們如果對我還有幾分瞭解的話,最好離開我遠遠的,讓我安安靜靜的過幾天日子,我不想見到你們,也不想見到你們的太太。”
  耿培中——那個高個子,年約四十歲,整齊、漂亮,而又很有氣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轉了頭,他說:
  “好吧,培華,我們走吧!看樣子我們是自討沒趣!爸,你自己保重吧!”“放心,我死不了!”耿剋毅陰沉沉的說。
  “爸,”耿培華開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顯然他沒有他哥哥的好涵養。“你為什麽一定要跟我們過不去?”“走!走!走!”老人頭也不回的揮着手。“別來打擾我,我要睡覺了!”“好!”培華站在床邊,憤憤的說:“我們走!我們衹會惹人討厭,或者,若成會使你喜歡!”
  比閃電還快,老人迅速的轉回了身子,在江雨薇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之前,她聽到清脆的一聲響聲,然後,就那麽吃驚的看到那老人已給了耿培華一個耳光。耿培中迅速的拉着耿培華退嚮門口,嘴裏喃喃的說:
  “培華,你怎麽還是這麽沉不住氣!”
  兄弟兩個立刻衝出了病房,門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兒,好一會兒,她衹能站着發呆,這兄弟二人,來去匆匆,在病房裏停留不到五分鐘!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庭!怎樣的父子關係!足足過去了三分鐘,她纔回過神來,也纔想起自己剛剛受的侮辱。回轉頭,她看着耿剋毅,要辭職的話已經衝到了唇邊,但她又被一個嶄新的情況所震駭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強、不近人情的老人,這時正靠在枕頭上,衰弱、蒼老、頽喪、而悲哀!在那對銳利的眼睛裏,竟閃耀着淚光!淚光!這比什麽都震駭江雨薇,這麽堅強的一個老人會流淚嗎?她衝到床邊,俯身看他,急急的說:
  “耿先生,你還好嗎?”
  老人震動了一下,擡起眼睛來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嚴肅的,疲倦的,而又哀傷的。
  “不要辭職,”他輕聲的說:“留下來,我們會相處得很好。”
  他竟看透了她的內心!她垂下頭去,用手輕輕的撫平他的床單。“誰……誰說我要辭職的?”她囁嚅的問。調過眼光來凝視他,她的聲音堅定了。“你該起床練習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終身坐輪椅的話!”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眼裏的淚光已沒有了,他又是那個堅強而倔強的老人了。一個欣賞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贊嘆而惋惜似的說:
  “你應該姓耿!”“怎麽?”她不解。“你該是我的女兒。”他微嘻了一下。
  “何必?”她揚揚眉毛:“好讓你也有機會對我吹鬍子,瞪眼睛嗎?”他瞪視她,她也瞪視他,接着,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哈!我實在欣賞你!”老人說,把手交給了她:“扶我起來吧!”於是,他們有相當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對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兒子,也不談他的“夢話”,以及那個神秘的符號“若成”。當晚上來臨的時候,夜班的特別護士來接了她的班。(天知道!他每晚要換個不同的特別護士!)她終於走出了二一二號病房。說不出的疲倦,說不出的感覺,她緩緩的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走嚮樓梯。在長廊的盡頭,樓梯的旁邊,有一張長沙發,一個坐在那長沙發上的年輕人忽然站了起來,攔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驚,望着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長,一對炯炯發光的眸子,滿頭烏黑的亂發,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薄而堅定的嘴,下巴上鬍子未颳,襯衫的領子未扣,一件破舊的牛仔布夾剋,下面是條已發白的牛仔褲。滿身的吊兒郎當,滿臉的桀驁不馴,卻渾身帶着股特殊的,男性的氣息!
  “你——你要什麽?”她疑惑的問。
  “你是耿剋毅的特別護士嗎?”他問。
  “是的。”“我衹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樣?”那年輕人問,直率的、肆無忌憚的註視着她。“你是誰?”“我是誰沒有什麽關係!告訴我,”他咬咬牙,眼底掠過一抹陰影。“他會死嗎?”“你……”她猶疑的說:“你應當去問他的主治醫生,他比我清楚得多。”“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嗎?”他粗魯的說,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樣?”
  “目前還好,但是,據說,他活不過一年。”他有種控製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的說了出來。
  他一震,迅速的轉過了身子,用背對着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邊,用牙齒緊嚙着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顫抖,似乎受到一個突如其來的大打擊。但是,僅僅幾秒鐘,他回過頭來了,除了臉色蒼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謝謝你,小姐。”他說,聲調喑啞而魯莽。“請不要告訴他我問起他。他並不高興聽到我。”
  “但是,你是誰?”她迷惑的問。
  他凝視着她,那眼光深沉而怪異,充斥着某種寂寞,某種空虛,和某種凄涼。“我沒有名字。”他輕聲的說。
  “什麽?沒有名字?”她驚奇的張大了眼睛。
  “如果你一定要稱呼我什麽,我叫若塵,意思就是‘像塵土一般’,懂了嗎?沒有價值,沒有份量,僅僅是塵土而已,風一吹就不見了。”他自嘲的笑了一聲,再說了句:“好了!謝謝你告訴我!沒想到,耿剋毅也有倒下來的一天!”
  轉過身子,他奔下了樓梯,迅速的消失在樓下了。
  她呆立着,若塵,若塵,這就是那個神秘的名字,她曾以為是“若成”的。像塵土一般,像塵土一般……這是誰呢?耿傢!怪老人!自從她擔任這特別護士以來,認識的是一些怎樣“特別”的人物呢?
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