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
心有千千结
  提及香港和台湾两地的爱情小说,琼瑶确实是一个横跨三十多年的“品牌”。琼瑶——“钻石级”纯爱代言人,其作品感人至深、可读性强,且本本改拍为电影或电视剧,其内容之凄美绝伦,不知感动多少中国男女的心。本书是《琼瑶全集》之一,讲述了特别护士雨薇如何走进生性爆躁却多金的耿克毅的内心世界,也设法打开风雨园中每人心中的结的故事。该小说文字细致、情节高潮迭起,实在是爱情小说的极致。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一章
  午后的阳光静静的照射在医院那长长的走廊上。
  江雨薇走上了楼梯,走进走廊,竭力平定自己那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绪,她稳定的迈着步子,熟稔的找寻着病房的门牌,然后,她停在二一二号病房的门口。
  病房门上挂着“禁止访客”的牌子,病房里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咒骂声。她伫立片刻,下意识的拂了拂披肩的长发,整理了一下头上那船形的护士帽。心里迷糊的在想着,这病房里要面对的又不知是怎样一个难缠的病人?做了三年的特别护士,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应付过种种类类的难题,她不怕面对这新的“雇主”。但是,刚才,那好心的护士长,曾用那么忧郁而烦恼的声音,对她求救似的说:
  “雨薇,你去试试应付二一二号病房的耿老头吧,这怪老头儿进医院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如果你再应付不了,我们实在拿他没办法了!”
  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江雨薇对自己默默的摇了摇头,耿克毅,他该是个颐指气使的、坏脾气的、傲慢的老人!一个富豪,自然会养成富豪的习性。而她,无论如何,总得面对眼前的难题,江雨薇,她念着自己的名字,你选择了怎样一种艰苦的职业呵!轻叹一声,她昂了昂头,下意识的抬高了下巴,似乎这样就增加了她的骄傲和勇气。略一沉思,深吸口气,她不由自主的竟浮起了一个自嘲似的微笑,了不起做第十二个被赶的人,又怎样呢?于是,带着这满脸的微笑,她敲了敲房门。
  门内传来一声模糊的咆哮:
  “不管你是什么鬼,进来吧!”
  多好的欢迎词!江雨薇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门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面对着窗口,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他那满头乱七八糟的、花白的头发。在他旁边,有个妆扮入时的少妇,正带着满脸的烦恼与不耐,在低声下气的侍候着。江雨薇的出现,显然使那少妇如获大赦,她正要开口向老人报告新护士的来到,那老人却已先开了口:
  “是谁?”他问,声音是严厉而带着权威性的。
  “哦,”江雨薇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自嘲中。“是你的第十二号。”她微笑的说。猝然间,那老人把轮椅车转了过来,面对着她。江雨薇接触了一对锐利无比的眸子,像两道寒光,这眸子竟充满了慑人的力量。尤其,这对眸子嵌在那样一张方正的,严肃的,而又易怒的脸庞上,就更加显得凶恶了。
  “你说什么?”他大声问。
  “我说我是你的第十二号,”江雨薇清晰的说,并没有被这两道凶恶的眼神所打倒,相反的,她心中那抹自嘲和滑稽的感觉正在扩大,这老人是个标准的老怪物啊!笑意控制了她整个面部的肌肉,遍洒在她的眉梢眼底。“听说,你三天内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我恰巧是第十二个,把我赶走后,你刚好凑足了一打。”她说,笑着。
  那老人怔住了,他那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虹结了起来,眼光阴鸷而疑惑的凝视着她。
  “哈!”他怪叫了一声:“你好像已经算准了我一定会赶走你!”“不错,”她点点头。“因为我不是个驯服的小羔羊。”
  “嗬!听到了吗?”老人转向身边的少妇,怪叫着说:“这个护士已经先威胁起我来了!”
  少妇对江雨薇投过来一个不解的眼光,讨好的对老人弯下腰去:“好了,爸爸,你不喜欢她,我们再换一个吧!”
  江雨薇转身欲去。“那么,让我去通知那个倒楣的十三号吧!”
  “慢着!”老人大叫。江雨薇站住了,回过头来。老人瞪视着她:“服侍我是倒楣的吗?”他问。
  “据以前那十一个人说;是的。”江雨薇坦白供认,那满脸的微笑始终漾在她的脸上。
  老人微侧着头,斜睨着她,只一忽儿,他眼底忽然掠过了一抹狡黠的光芒,唇边竟也浮起了一丝笑意,一丝近乎孩子气的笑意。他点点头,阴恻恻的说:
  “好极,好极!第十二号!你想一开始就摆脱掉我,是吗?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不需要第十三号,你留下来,我就认定要你来做这倒楣的工作!”
  江雨薇微微的扬了扬眉毛,笑着注视他。“你决定了吗?耿先生?”
  “当然!”老人恼怒的叫。
  “那么,我‘只好’留下来了!”江雨薇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似的表情。“不过,你还是随时可以赶我走,至于我呢,”她从睫毛下窥视他,悄悄的微笑。“也必须声明一点,如果我受不了你的坏脾气,我也是随时可以不干的!”
  “啊呀,”老人怒喊:“你又来威胁我了!”
  “不是威胁,”她轻颦浅笑:“我说过我不是个驯服的小羔羊,假如你不喜欢我,你还来得及反悔。”
  “反悔!”老人翻了翻白眼,气呼呼的嚷:“我为什么要反悔?我生平就没有反悔过任何已经决定的事情!所以,你休想逃开我!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特别护士,听到了吗?”
  “好吧,好吧!我看,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江雨薇走向他的身边,抿了抿嘴唇,露出了嘴角的微涡,怪委屈似的说:“谁教我选中了这份职业呢!好了,现在,耿先生,如果我对你的病情研究得不错的话,这时间是你练习走路的时候了!”她从墙边拿起了他的拐杖:“我们立即开始吗?”
  他斜睨着她,带着满脸研判的神情,逐渐的,他眼底那抹狡黠的神色消失了。接着,他忽然一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来得那么突然,使那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妇吓了一大跳。她慌忙仆向他,急急的问:
  “你笑什么?爸爸,有什么事不对?”
  老人继续笑着,推开了面前的少妇,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面前的江雨薇,一面笑,他一面喘着气说:
  “好,好,好,我耿克毅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上了你的当!你这个第十二号!从进门起,你就在对我玩手段!好,好,好,看样子,我是无法赶你走了!但是……”他用力的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你这个古怪的精灵鬼!你很能使我开心,我用定了你这个特别护士了!”
  江雨薇也跟着笑了起来,看样子,那个第十三号是不必再来了。好难完成的任务,她松了口气。但,她并没料到这老人如此机智,如此精明,他竟能这么快就看透了她,使她不由自主的有些尴尬,脸孔就微微的红了起来。
  “好了,”老人收住了笑,眼光锐利的望着她,毫不保留的,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她,仿佛在衡量一件艺术品的价值,又仿佛在找寻这艺术品的破绽。终于,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除了第十二号这个名字之外,你还有别的名字吗?”“是的,”她微笑的说:“江雨薇,雨天的蔷薇。”
  “江雨薇。”他沉思的念着这名字。“还不错的名字,只是太柔弱了,与你本人不符。”他挑了挑眉毛,忽然转头去,面对身边的少妇,冷冰冰的说:“美琦,你可以回去了,我用不着你了!”那少妇如释重负般深吸口气,望了望老人,强笑着说:
  “那么,明天我和培华一起来看您!”
  “算了!算了”老人不耐的摆摆手:“我不需要你们来看我,我已经有了特别护士了,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一时还死不了,也不需要你们在我面前献假殷勤!”
  “爸爸!”少妇颇为难堪的喊,不自然的看了江雨薇一眼:“您怎么这样说呢?我们……”“我太了解你们了!”老人打断了她,微微一笑。“去吧,去吧,你待在这儿两小时,已经有一百二十万分的不耐烦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万零一分的不耐烦!所以,走吧!”那少妇忍耐的咬了一下嘴唇,江雨薇没有忽略掉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恨意。到这时候,江雨薇才有时间打量面前这女人,烫得短短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有对相当漂亮的眼睛,和修秾合度的身材,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粉红色滚着淡蓝的边,同式样的小外套,襟上别着一个水钻别针。这女人浑身都代表着富丽与华贵。只是,在富丽与华贵之中,却混合着某种与她身分谐调的骄矜,高傲,和庸俗。富家的小姐呵!招牌是明写在她脸上与身上的。江雨薇对他们父女间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惊奇。淡淡的,仅仅是淡淡的,三年的特别护士,接触到太多不同种类的人物,然后,你会发现人与人间的关系那样奇怪,感情那样微妙,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好吧!”那少妇拿起了她的手提包,高傲的昂起了她的头,她美丽的大眼睛冷漠的望着江雨薇:“那么,江小姐,我把我父亲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老人抢着说:“她不会谋杀我!”
  那少妇怔了怔,想说什么,终于,她一摔头,什么话都没有说,打开房门,她迳自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江雨薇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雇主。
  “你对你的女儿相当冷酷呵!”她率直的说。
  “女儿”老人嗤之以鼻。“我没有那么好的命,从来就没什么女儿!至于美琦,她是我的儿媳妇,她已经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江雨薇瞪视着面前的老人。
  “你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仇恨的吗?”
  老人严厉的回视着她。
  “怎样?”他反问:“你想批判我吗?”
  “我?”江雨薇自嘲的一笑。“我的身分能批判你吗?我有权利批判任何人吗?”“你已经批判了!”老人冷冷的说,紧盯着她。“你满脸满眼睛里都写着你对我的不赞同,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我是职业性的特别护士,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并不包括要去喜欢我的雇主。”“答得好!”他冷哼了一声,盯着她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与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对你忍耐多久,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你还来得及辞掉我。”
  “不,”他虚眯着眼睛,慢慢的摇了摇头。“别梦想,我已经用定了你!现在,”他咬咬牙,大声的说:“你还不执行你的工作,在等什么?扶我起来!我不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拐杖递给了他,在搀扶他起来的一瞬间,她的眼光接触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与迷茫,因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种十分温柔的东西,当她想捕捉点儿什么的时候,那眼光已经变得冰冷而冷酷了。
  “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点儿!”他命令的说。
  她靠过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强的站了起来,撑住了拐杖,他费力的移动着身子,大声的咒诅。江雨薇搀住了他的胳膊,多么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难道这老人的生命力并不强?但是,那眼睛里的生命力是多么强韧呵!
  “别发呆!”老人从喉咙里低吼,他竟没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医生已经宣布过了,我顶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的抬头望着他,想看出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性,立即,她从他眼光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了。
  “即使一个月,我也不要成为残废!”他盯着她:“知道吗?扶我走吧!让我走得跟一个健康人一样!”
  她用力的搀住了他。一时间,她无法说话,也无法思想,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从没有像这个——耿克毅这样撼动她,震慑她的了!她扶着他行走,一步一步。并不走向生存,而是走向死亡。但是她知道,这个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第二章
  江雨薇沉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凝视着那熟睡中的耿克毅。这是她担任这特别护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经向黄医生和护士长打听过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头上挂着一个病历牌子,上面只简单的记载着: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岁,男性,病名只简单写着“双腿麻痹”。实际上,他的病是心脏冠状动脉肿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医院转送到这儿来,因为他咆哮着说那家医院的设备太差,病房太坏,而这家医院却是全台北著名的“观光医院”。耿克毅在那家医院已经治疗了半个多月,病历也转了过来。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说的,他,顶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双腿却在惊人的进展下复元。黄医生曾经不解的说:“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反正到头来难逃一死,即使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几天呢?”
  江雨薇却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时,是一分钟,这老人都要争取“走”的权利。他就是那种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输。现在,老人在熟睡着。整个上午,他被打针、吃药、物理治疗、电疗……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况,他又用了那么多精力来咒骂那些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双腿,咒骂那辆倒楣的轮椅,还有,咒骂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别护士”!现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他的面容并不和平,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唇,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他在一个恶梦中,或者,在那梦境里,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着他吧?是吗?那坚强的面孔在熟睡中显得多忧郁,多苍凉!
  她出神的注视着这张脸孔。若干年来,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病愈出院,一个是推进“太平间”。如今,这耿克毅,他将走向何处?黄医生说过:
  “等他的双腿再进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后,只是按时打针吃药与休息,一年内,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她不用去面对他。奇怪,她看过多少人死亡,看过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仍然被推入太平间。初当护士那些日子,她每面临一次死亡,就会食不下咽,会难过,会呕吐,会陪着家属恸哭……后来,当她见惯了,她不再难过,不再动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谁也逃不掉。可是,为什么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为什么?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轻轻的叹了口气,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这是初秋的季节,天气仍然闷热,他的额上微微的沁着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她轻轻的拭去了他额上的汗。这轻微的触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若成!”若成?这是什么?一个人名?一个公司?一个符号?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着,却睡得更加不安稳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紧抓着被单,嘴里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她只能抓住几个诅咒的句子:
  “该死的……浑球……笨蛋……傻瓜……”
  连梦里他也要骂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间,他整个身子痉挛了一下,嘴里蓦然冒出一声野兽受伤时所发出的那种狂嗥:“若成!”这一声呼喊那么清晰又那么凄厉,江雨薇被吓了一大跳。她仆过去,他却再度睡熟了,面容渐渐平静下来,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温柔的句子:“小嘉,留下来,别走!”
  小嘉?或是小佳?这又是谁呵?她无心探讨,只是呆愣愣的望着面前这老人的脸孔。留下来,别走!这坚强的老人,在梦中也有若干留恋吗?谁在这人生中,又会一无留恋呢?她沉思着,想得痴了。于是,就在这时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触到江雨薇那对直视着他的眸子。他摆了摆头,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骂了一句:“你是个什么鬼?”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过来,就又要骂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谁呢!她深吸了口气,望着他,微微一笑。
  “忘了吗?我是你的第十二号。”
  “第十二号!”他睁大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是了!你就是那个机伶古怪的特别护士!”
  她嫣然一笑,转过身子,去浴室里为他取来一条热毛巾。这种特等病房,都像观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递给他,扶他坐起身来。“足足睡了两小时,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她笑着望望他。“在梦里,你和醒的时候一样爱骂人呢!”
  他斜睨着她,怀疑的问:
  “我说梦话吗?”“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样。”
  “哼!”他打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警告似的说:“你最好别说我像小孩子!”“你的戒条未免太多了!”她说,仍然笑着,一面帮他整理着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恶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好脾气!”
  “你想在我身上发掘什么吗?”他紧盯着她,那眼光又重新锐利起来。“别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温柔等文学形容词,我是著名的铁石心肠!”“你以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说。
  “以为,你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从浓眉下狞恶的看着她。
  “你倒很武断啊!凭什么你认为我有软弱的一面?”
  她抬起头来,微笑的望着他:
  “你的小嘉。”她轻声说。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两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杀她,他厉声的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凛,立即,她武装了自己。
  “你告诉我的。”“我告诉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梦里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视着他。
  “梦里?”他怔了怔,微侧着头,他不信任似的看着她,逐渐的,那股凶恶的神气从他面容上消失了,他显得无力而苍老了起来。“见鬼!”他诅咒。“连睡眠都会欺骗你!”
  “睡梦中才见真情呢!”她冲口而出。
  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再度盯紧了她。
  “你是个鲁莽的浑球!”他咒骂。“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选择了你来当我的特别护士!”
  “你随时可以辞退我。”
  “哼!”他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窗口,他望着窗外的阳光,默默的沉思了片刻。然后,他回过头来,注视着她。带着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问:“我梦里还说过一些什么吗?”“骂人话。”她说。“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该骂的。”
  “还有——若成。”他惊跳,紧盯着她的眼光迅速的变得凶恶而冷酷,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惊人的大力气捏紧了她,捏得她整个手腕火烧似的痛楚了起来。同时,他的声音暴怒的在她耳边响起:
  “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谁允许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我会把你整个人撕裂!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该死的鬼怪!浑球!笨瓜……”
  像潮水般,他从嘴里吐出一大堆骂人话,他的脸色那样狰狞,他的眼光那样可怕。江雨薇又惊又怒又恐怖,而更严重的,是她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伤害。做了几年的护士,她从没有被人如此辱骂过。她努力的挣脱了他,远远的逃开到一边,她惊怒而颤抖。“你……你……”她语不成声的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我……我……”她正想说“我不干了!”门上却传来一阵叩门声。好,准是医生来巡视病房,她正好告诉医生,这个老怪物必定还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个疯子!冲到门边,她打开房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门外并非医生,却是两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哦,”她咽了一口口水,护士的本能却使她不经思考的说了句:“耿先生不能见客!”
  “我们不是客,”个子略高的一个微笑的说:“我们是耿先生的儿子。”“哦!”江雨薇狼狈的退后了一步,让他们二人走进来,她还没有能从自己的惊恐与尴尬中恢复过来,却又陡然听到耿克毅的一声怪叫:“哈!我的两个好儿子,你们来干什么?”
  “爸爸,”高个子走了过去,弯腰看他:“您还好吗?又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不劳你们问候,”老人冷冷的说,车转身子,用背对着他们。“培中,培华,你们如果对我还有几分了解的话,最好离开我远远的,让我安安静静的过几天日子,我不想见到你们,也不想见到你们的太太。”
  耿培中——那个高个子,年约四十岁,整齐、漂亮,而又很有气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转了头,他说:
  “好吧,培华,我们走吧!看样子我们是自讨没趣!爸,你自己保重吧!”“放心,我死不了!”耿克毅阴沉沉的说。
  “爸,”耿培华开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显然他没有他哥哥的好涵养。“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们过不去?”“走!走!走!”老人头也不回的挥着手。“别来打扰我,我要睡觉了!”“好!”培华站在床边,愤愤的说:“我们走!我们只会惹人讨厌,或者,若成会使你喜欢!”
  比闪电还快,老人迅速的转回了身子,在江雨薇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她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声,然后,就那么吃惊的看到那老人已给了耿培华一个耳光。耿培中迅速的拉着耿培华退向门口,嘴里喃喃的说:
  “培华,你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兄弟两个立刻冲出了病房,门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只能站着发呆,这兄弟二人,来去匆匆,在病房里停留不到五分钟!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怎样的父子关系!足足过去了三分钟,她才回过神来,也才想起自己刚刚受的侮辱。回转头,她看着耿克毅,要辞职的话已经冲到了唇边,但她又被一个崭新的情况所震骇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强、不近人情的老人,这时正靠在枕头上,衰弱、苍老、颓丧、而悲哀!在那对锐利的眼睛里,竟闪耀着泪光!泪光!这比什么都震骇江雨薇,这么坚强的一个老人会流泪吗?她冲到床边,俯身看他,急急的说:
  “耿先生,你还好吗?”
  老人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哀伤的。
  “不要辞职,”他轻声的说:“留下来,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他竟看透了她的内心!她垂下头去,用手轻轻的抚平他的床单。“谁……谁说我要辞职的?”她嗫嚅的问。调过眼光来凝视他,她的声音坚定了。“你该起床练习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终身坐轮椅的话!”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眼里的泪光已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坚强而倔强的老人了。一个欣赏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赞叹而惋惜似的说:
  “你应该姓耿!”“怎么?”她不解。“你该是我的女儿。”他微嘻了一下。
  “何必?”她扬扬眉毛:“好让你也有机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吗?”他瞪视她,她也瞪视他,接着,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哈!我实在欣赏你!”老人说,把手交给了她:“扶我起来吧!”于是,他们有相当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对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儿子,也不谈他的“梦话”,以及那个神秘的符号“若成”。当晚上来临的时候,夜班的特别护士来接了她的班。(天知道!他每晚要换个不同的特别护士!)她终于走出了二一二号病房。说不出的疲倦,说不出的感觉,她缓缓的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走向楼梯。在长廊的尽头,楼梯的旁边,有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那长沙发上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拦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望着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长,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满头乌黑的乱发,挺直的鼻子下是张薄而坚定的嘴,下巴上胡子未刮,衬衫的领子未扣,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下面是条已发白的牛仔裤。满身的吊儿郎当,满脸的桀骜不驯,却浑身带着股特殊的,男性的气息!
  “你——你要什么?”她疑惑的问。
  “你是耿克毅的特别护士吗?”他问。
  “是的。”“我只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样?”那年轻人问,直率的、肆无忌惮的注视着她。“你是谁?”“我是谁没有什么关系!告诉我,”他咬咬牙,眼底掠过一抹阴影。“他会死吗?”“你……”她犹疑的说:“你应当去问他的主治医生,他比我清楚得多。”“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吗?”他粗鲁的说,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样?”
  “目前还好,但是,据说,他活不过一年。”他有种控制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他一震,迅速的转过了身子,用背对着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边,用牙齿紧啮着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打击。但是,仅仅几秒钟,他回过头来了,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谢谢你,小姐。”他说,声调喑哑而鲁莽。“请不要告诉他我问起他。他并不高兴听到我。”
  “但是,你是谁?”她迷惑的问。
  他凝视着她,那眼光深沉而怪异,充斥着某种寂寞,某种空虚,和某种凄凉。“我没有名字。”他轻声的说。
  “什么?没有名字?”她惊奇的张大了眼睛。
  “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么,我叫若尘,意思就是‘像尘土一般’,懂了吗?没有价值,没有份量,仅仅是尘土而已,风一吹就不见了。”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再说了句:“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没想到,耿克毅也有倒下来的一天!”
  转过身子,他奔下了楼梯,迅速的消失在楼下了。
  她呆立着,若尘,若尘,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名字,她曾以为是“若成”的。像尘土一般,像尘土一般……这是谁呢?耿家!怪老人!自从她担任这特别护士以来,认识的是一些怎样“特别”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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