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我是一片雲
  戀愛前的宛露是一片雲。
  戀愛中的宛露仍是一片雲。
  婚後的宛露還能是一片雲嗎?
  人生是一團解不開的亂麻。宛露驕傲地捲入了這團亂麻。
  但這片雲終於消融在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烏雲之中。
  悲劇是誰造成的?讀者自有公論。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一章
  五月的下午。天空是一片澄淨的藍,太陽把那片藍照射得明亮而耀眼。幾片白雲,在天際悠悠然的飄蕩著,帶著一份懶洋洋的、舒適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意味,從天的這一邊,一直飄往天的另一邊。宛露擡頭看著天空,看著那幾片雲的飄蕩與遊移,她腳下不由自主的半走半跳著,心裏洋溢著一種屬於青春的、屬於陽光的、屬於天空般遼闊的喜悅。這喜悅的情緒是難以解釋的,它像潮水般澎湃在她胸懷裏。這種天氣,這陽光,這雲層,這初夏的微風……在在都讓她歡欣,讓她想笑,想跳,想唱歌。何況,今天又是一個特別喜悅的日子!
  二十歲,過二十歲的生日,代表就是成人了!傢裏,父母一定會有一番準備,哥哥兆培準又要吃醋,嚷著說爸爸媽媽“重女輕男”!她不自禁的微笑了,把手裏的書本抱緊了一些,快步的嚮傢中“走”去。她的眼光仍然在雲層上,腳步是半蹦半跳的。哥哥兆培總是說:
  “宛露最沒樣子!走沒走相,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人傢女孩子都文文靜靜的,衹有宛露,長到二十歲,也像個大男孩!”怎樣呢?像男孩又怎樣呢?宛露聳聳肩,一眼看到路邊的一棵“金急雨”樹,正垂著一串串黃色的花朵。金急雨!多麽好的名字!那些垂挂的花朵,不正像一串串金色的雨珠嗎?她跳起身子,想去摘那花朵,順手一撈,抄到了一手的黃色花瓣,更多的花瓣就繽紛的飄墜下來了,灑了她一頭一臉。多好!她又想笑,生命是多麽喜悅而神奇呵!
  握著花瓣,望著白雲,她在金急雨樹下伫立了片刻。二十歲!怎麽眼睛一眨就二十歲了呢?總記得小時候,用胳膊抱著母親的脖子,好奇的問:
  “媽媽,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玫瑰花心裏長出來的呀!”母親笑著說。
  “哥哥呢?”“哦,那是從蘋果樹上摘下來的!”
  稍大一些,就知道自己不是玫瑰花心裏長出來的,哥哥也不可能是蘋果樹上摘下來的。十歲,父親攬著她,正式告訴她生命的來源,是一句最簡單的話:
  “因為爸爸媽媽相愛,於是就有了哥哥和你!因為我們想要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老天就給了我們一兒一女!我們是個最幸福的家庭!”最幸福的,真的!還能有比她這個傢更幸福的傢嗎?她滿足的、低低的嘆息。手裏握著那些花瓣,她又嚮前面走去。眼睛再一次從那些白雲上掠過,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父親曾經左手攬著她,右手攬著兆培,問:
  “兆培,宛露,告訴我,你們長大了的志願是什麽?你們將來希望做什麽?”“哦,我要做一個汽車司機!”兆培大聲說,他那時候最羨慕開汽車的人。“呃,”父親驚愕得瞪大了眼睛,轉嚮了她。“宛露,你呢?”
  “我呀!”五歲的她細聲細氣的說:“我要做一片雲。”
  “一片雲?”父親的眼睛張得更大了。“為什麽要做一片雲呢?”“因為它好高呀!因為它又能飄又能走呀!”
  父親對母親望著,半晌,纔說:
  “慧中,咱們的兩個孩子真有偉大的志願呢!”
  接著,他們就相視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笑得天搖地動。她和兆培,也跟著他們一起笑。雖然,並不懂他們為什麽那樣好笑。看著雲,想著兒時“宏願”,她就又好笑起來了。一片雲!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呢?童年的兒語真是莫名其妙!但是,真當一片雲,又有什麽不好?那麽悠哉遊哉,飄飄蕩蕩,無拘無束!真的,又有什麽不好?她跳躍著穿過馬路,往對面的街上衝去。對面是個巷子口,一群孩子正在那兒玩皮球。剛好有一個球滾到了她的腳邊,她毫不思索,對著那球就一腳踢了過去。球直飛了起來,孩子們叫著、嚷著、嘻笑著。她望著那球飛躍的弧度,心裏的喜悅在擴大,擴大得幾乎要滿溢出來。忽然間,她發現有個年輕男人正從那巷子裏走出來,她驚愕的張大了嘴,眼看著那球不偏不斜的正對著那男人的腦門落下去。她“哎呀”的叫了一聲,飛快的衝過去,想搶接那個球,同時,那男人也發現了這個從天而降的“意外”,出於本能,他想閃避那個球,不料球已經直落在頭上,這重重的一擊使他頭暈眼花,眼冒金星,更不巧的是,宛露已像個火車頭般直衝了過來,他的身子一滑,和她撞了個正著。頓時間,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摔在馬路當中了。而宛露手中的書本和花瓣,全撒了一地。周圍的孩子像是看到了一幕驚人的喜劇,立即爆發了一陣大笑和鼓掌聲,宛露滿臉尷尬的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地上那個男人,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一輛計程車飛馳而來,一聲尖銳的急煞車聲,一陣瘋狂的喇叭聲,那計程車及時煞住,在宛露驚魂未定的一瞬間,巷子裏又馳來另一輛計程車,再一陣喇叭和急煞車聲,兩輛計程車成直角停在那兒,直角的前端,是躺在地上的陌生男人,和紮煞著雙手的宛露。
  “怎麽了?撞車了嗎?”人群紛紛從街邊的小店裏涌了過來,司機伸出頭來又叫又駡,孩子們跳著腳嘻笑,再也沒有遇到過比這一剎那間更混亂、更狼狽、更滑稽的局面,宛露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心裏卻忍不住想笑。她彎腰去看那男人,腰還沒彎下去,嘴邊的笑就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在唇邊綻開了。她邊笑邊說:“你今天應該買愛國奬券,一定中奬!”
  那年輕人從地上一躍而起,眼睛是惱怒的,兩道濃眉在眉心虯結著,他惡狠狠的盯著宛露,氣呼呼的說:
  “謝謝你提醒我,中了奬是不是該分你一半呢?”
  聽語氣不大妙,看他那神態就更不大妙,怎麽這樣兇呀!那眼睛炯炯然的冒著火,那臉色硬幫幫的板著,那竪起的濃眉,和那寬寬的額,這男人有些面熟呢!一時間,她有點惶惑,而周圍的汽車喇叭和人聲已喧騰成了一片。她聳聳肩,今天心情太好,今天不能和人吵架。她蹲下身子,去撿拾地上的書本。沒料到,那男人居然也很有風度的俯下身子幫她拾,她擡頭凝望他,兩人眼光一接觸,她就又噗哧一聲笑了:
  “別生氣,”她說:“你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是為這種事而發明的成語。”
  “是嗎?”他問,抱起書本,他們退到了人行道上,周圍的人群散開了,計程車也開走了,他盯著她。“我可沒想到,發明那成語的時候,已經有皮球了。”他繼續盯著她,然後,他的臉再也綳不住,嘴唇一咧,他就也忍不住的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你知道嗎?你引用的成語完全不恰當。”
  “怎麽?”“既然你叫我去買愛國奬券,當然你認為我是運氣太好,纔會挨這一球的,那麽,說什麽天有不測風雲呢!”
  “因為……因為……”她笑著,一面往前走,一面用腳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她覺得很好笑,整個事件都好笑,連這陽光和天氣都好笑。她想著天上的雲,想著自己是一片雲,想著,想著,就又要笑。“因為……”她嘰咕著:“你不會懂的。我說你也不懂。”他驚奇的望著她,臉上有種奇異的、睏惑的、感動的表情,他那炯炯發光的眼珠變得很柔和了,柔和而含著笑意。他說:“你一直是這麽愛笑的嗎?”
  “愛笑有什麽不好?”“我沒說不好呀!”他揚起了眉毛。
  她看了他一眼。“你一直是這麽兇巴巴的嗎?”她反問。
  “我兇了嗎?”他驚愕的。
  “剛纔你躺在地上的時候,兇得像個惡鬼,如果不是為了維持我的風度,我會踢你幾腳。”
  “嗬!”他叫,又好氣又好笑。“看樣子,你還‘腳下留情’了呢!”她又笑了。他們停在下一個巷子口。
  “把書給我!”她說:“我要轉彎了。”
  他緊緊的凝視她,望了望手裏的書本。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她仰頭看看天,俏皮的一笑。
  “我叫一片雲。”“一片雲?”他怔了怔,靠在巷口的磚墻上,深思的、研判的打量著她。從她那被風吹亂的頭髮,到她那鬆著領口的襯衫,和她那條洗白了的牛仔褲。“是天有不測風雲的雲嗎?”
  “可能是。”“那麽,”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叫一陣風。天有不測風雲的風。”她愕然片刻,想起他忽然從巷口冒出來,還真像一陣風呢!她又想笑了。“所以,”他仍然一本正經的說:“對我們而言,這兩句成語應該改一改,是不是?”
  “改一改?”她不解的。“怎麽改?”“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偶然相遇。”他說,把手裏的書往她懷中一放。“好了,再見!段宛露!”
  段宛露!她大驚失色,站住了。
  “你怎麽知道我是段宛露?”她問。
  “或者,我有點未卜先知的本領。”他學她的樣子聳聳肩,滿不在乎的。“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衹要我把人從上到下看一遍,我就會知道她的名字!”
  “你鬍扯!”她說,忽然有陣微微的不安,掠過了她的心中,與這不安同時而來的,還有一份不滿,這男孩,或者他早就在註意她了,或者這“巧合”並不太“巧”!否則,他怎能知道她的名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偶然相遇!”他多麽輕浮!他在吃她豆腐!這樣一想,她就傲岸的一甩頭,抱著自己的書本,頭也不回的往自己傢門口跑去。她傢在巷子裏的第三傢,是一排兩層磚造房子中的一棟,也是×大分配給父親的宿舍。她按了門鈴,忍不住又悄然對巷口看看,那年輕人仍然站在那兒,高大,挺拔。她忽然發現為什麽覺得他眼熟的原因了,他長得像電影“女人四十一枝花”中的男主角!有那股帥勁,也有那股魯莽,還有那股傲氣!她心裏有點兒混亂,就在神思不定的當兒,門開了。
  她還沒看清楚開門的是誰,身子就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一把拉進去了,迅速的,她的眼睛被蒙住了,一個男性的、溫柔的、興奮的、喜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
  “猜一猜,我是誰?”她的心髒不由自主的狂跳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心跳得這麽厲害,她大大的喘了口氣,突然而來的狂喜和歡樂漲滿了她的胸懷,她啞著喉嚨說:
  “不可能的!友嵐,絶不可能是你!”
  “為什麽不可能?”手一放開,她眼前一陣光明,在那燦爛的陽光下,她睜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那個高高個子的男人!顧友嵐!童年的點點滴滴像風車般從她眼前旋轉而過,那漂亮的大男孩,總喜歡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問一句:
  “猜一猜,我是誰?”她會順著嘴鬍說:“你是豬八戒,你是小狗,你是螳螂,你是狐狸,你是黃鼠狼!”“你是個小壞蛋!”他會對她笑著大叫一句,於是,她跑,他追。一次,她毫不留情的抓起一把沙,對他的眼睛拋過去,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真的火了。抓住了她,他把她的身子倒扣在膝上,對著她的屁股一陣亂打,她咬住牙不肯叫疼,他打得更重了,然後,忽然間,他把她的身子翻過來,發現她那淚汪汪的眼睛,他用手臂一把把她抱在懷裏,低低的在她耳邊說:“小壞蛋!我會等你長大!”
  那時候,她十歲,他十六。
  他出國那年,她已經十六歲了。說真的,衹因這世界裏喜悅的事情太多,繽紛的色彩太多,她來不及的吸收,來不及的吞咽,來不及的領會和體驗。四年來,很慚愧,她幾乎沒有想到過他。就是顧伯伯和顧伯母來訪的時候,她也很少問起過他。他衹是一個童年的大遊伴,哥哥兆培的好朋友而已。可是,現在,他這樣站在她面前,眼光奕奕,神采飛揚,那烏黑的濃發,那薄薄的嘴唇,那含著笑意的眼睛,帶著那麽一股深沉的、溫柔的、渴切的,探索的神情,深深的望著她,她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莫名其妙的發起燒來了。
  “噢,宛露!”友嵐終於吐出一口長氣來。“你怎麽還是這麽一副吊兒郎當相?”他伸手從她的頭髮上摘下一片黃色的花瓣,又從她衣領上摘下另外一片。“這是什麽?”
  “金急雨!”“金急雨!”他揚了揚頭,眼裏閃過一抹眩惑。“咳!你還是你!”“你希望我不是我嗎?”她問。
  “哦,不!”他慌忙說:“我希望你還是你!不過……”
  “喂!喂!”屋子裏,兆培直衝了出來,揚著聲音大叫:“你們進來講話行嗎?四年之間的事可以講三天三夜,你們總不至於要在院子裏曬著太陽講完它吧!”
  宛露往屋子裏跑去,這種一樓一底的建築都是簡單而規格化的,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樓上是三間臥室,外面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因為宛露的父親段立森喜歡花草,這小院子除了一條水泥走道之外,還種滿了芙蓉、玫瑰、茉莉,和日日春,在院角的圍墻邊,還有一棵芭蕉樹。宛露常說父親是書呆子過乾癮,永遠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尤其種什麽芭蕉樹!“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父親就是受詩詞的影響,是個道地的中國書生,是個道地的學者,也是個道地的“好父親”!
  宛露跑進了屋子,兆培拉住她,在她耳邊說:“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你滿意嗎?”
  “什麽生日禮物?”宛露詫異的問。
  “顧友嵐!”兆培清清楚楚的說。
  “你……”聽出他言外之意,宛露就對著他的腳,狠狠的一腳跺下去,兆培痛得直跳起來,一面對宛露的臀部打了一巴掌,一面粗聲嚷著說:“友嵐!我告訴你,你最好離我這個妹妹遠一點,她是母老虎投胎,又兇又霸道,而且是毫無理性的!這還罷了,最嚴重的問題是,她一點兒女性的溫柔都沒有……”“當然□!”宛露也嚷開了。“誰像你的李玢玢,又溫柔,又體貼,又美麗,又多情,充滿了女性溫柔,衹是啊,人傢的女性溫柔不是對你一個人……”
  “宛露!”兆培大喊,聲音裏充滿了尷尬和焦灼。
  宛露猛一擡頭,纔發現李玢玢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廳中間,笑盈盈的望著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大窘之下,連招呼都沒打,轉身就往樓上衝去。剛好,段立森穿著件中國式的長衫,正慢騰騰的從樓上走下來,宛露這一衝,就和父親撞了個滿懷,段立森彎著腰直叫哎喲,宛露趁勢往臺階上一坐,怔怔的說:“怎麽了?我今天像個出軌的火車頭,走到那兒都會撞車!”段立森望著宛露,情不自禁笑了起來,揉了揉宛露那被太陽曬得發熱的頭髮,他寵愛的說:
  “豈止是今天?我看你每天都像個出軌的火車頭!滿二十歲了,還是這樣毛裏毛躁的,將來怎麽辦?”“得了,立森!”段太太從廚房裏鑽了出來,笑嘻嘻的望著他們父女兩個。“你就讓她去吧!維持她的本來面目比什麽都好,何必急著要她長大呢?”
  “媽!”兆培抗議的說:“你們衹會教育別人的兒女,不會教育自己的兒女!”“怎麽了?你又有什麽牢騷?”段太太笑望著兒子。
  “宛露呀,就是被你們寵壞了!這樣慣她,她一輩子都長不大!現在是在爸爸媽媽的翅膀底下,等到有一天,她必須獨立的時候,她就該吃苦頭了!”
  “我為什麽要獨立?”宛露撒賴的說:“我就一輩子躲在爸爸媽媽的翅膀底下,又怎麽樣?”
  “難道你不出嫁?”兆培存心擡杠。
  “我就不出嫁!”“好呀!”兆培直著脖子嚷嚷:“爸爸,媽,你們都聽見了!還有友嵐,嘻嘻,你作個見證,她親口說的,她一輩子不出嫁!哈哈!衹怕這句話有人聽了會傷心……嘻嘻,哈哈……”宛露的臉漲紅了,順手抄起手邊的一本書,對著兆培摔了過去,嘴裏喊著說:“你再嘻嘻哈哈的!你當心我掀你的底牌!”她跳起身子,忽然跑過去,一把輓住李玢玢,把她直拖到屋角去,用胳膊摟著她的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玢玢,衹能悄悄說……”她開始對李玢玢咬耳朵。
  兆培大急,衝過去,他用雙手硬把兩個女孩子給拉開,一面焦灼的問:“玢玢,她對你說些什麽?你可不能聽她的!這個鬼丫頭專會造謠生事,無中生有,無論她告訴你什麽話,你都別去聽她的!她說的沒一句好話!”
  李玢玢長得恬恬靜靜的,她臉上一臉的迷惑和詫異,喃喃的說:“她說的倒很好聽!”“她說什麽?”兆培急吼吼的問。
  “她說呀!”李玢玢睜大了眼睛,學著宛露的聲音說:“月亮爺爺亮堂堂,騎著大馬去燒香,大馬拴在梧桐樹,小馬拴在廟門上……下面還有一大堆,我記不得了。”
  “噗哧”一聲,顧友嵐正喝了一口茶,幾乎全體噴了出來,一部份茶又嗆進了喉嚨,他又是咳,又是笑,眼睛亮晶晶的望著宛露。段立森和太太對視著,也忍俊不禁。兆培惡狠狠的瞪著宛露,想做出一股兇相來,可是,他實在板不住臉,終於縱聲大笑了。頓時間,一屋子的人全笑開了,笑得天翻地覆。笑聲中,友嵐悄悄的走近了宛露,低聲說:
  “謝謝你還記得。”“記得什麽?”宛露不解的。
  “我教你的兒歌。”他低念:“月亮爺爺亮堂堂,騎著大馬去燒香,大馬拴在梧桐樹,小馬拴在廟門上。扒著廟門瞧娘娘:娘娘搽著粉兒,和尚噘著嘴兒,娘娘戴著花兒,和尚光著腦袋瓜兒。”“哦!”宛露睏惑的望著友嵐。“原來這兒歌是你教我的嗎?”“別告訴我,你忘記是我教的了!”友嵐說,眼光深深的停駐在她臉上,壓低聲音說:“知道我為什麽回國嗎?”
  “你念完了碩士,不回國幹嘛?”
  “最主要的是……”“啊呀!”宛露忽然發出一聲驚喊,全屋子的人都呆了,怔怔的望著她,不知道她又發生了什麽大事。她卻對著屋子中間跑過去,彎腰從地上拾起她的課本——剛纔,她曾用這本書摔兆培的。她望著書的封面,大驚小怪的說:“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他真的是未卜先知呢!”
  “什麽事?什麽事?”段太太問,伸著頭去看那本書,是本“新聞文學”。“媽呀,”宛露挑著眉毛叫:“這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我的名字呢!”“你的書上,當然有你的名字呀!”兆培皺著眉說:“你今天是怎麽回事?瘋瘋癲癲的?”
  友嵐吸了口氣,望著宛露的背影,不自禁的輕嘆了一聲。段太太看看宛露,又看看友嵐,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拍拍手,她提高聲音,叫著說:
  “大傢都到廚房裏來幫忙,端菜的端菜,擺碗筷的擺碗筷,今晚,我們大傢好好的吃一頓。慶祝宛露滿二十歲!”
  大傢歡呼了一聲,一窩蜂的涌進了廚房。
第二章
  二十歲的生日過去沒多久,畢業考就快到了。
  早上,陽光從窗簾的隙縫裏射了進來,在室內緩緩的移動,移上了宛露的嘴唇,移到了宛露的臉頰,終於映在她那低闔著的睫毛上了。這帶著熱力的光亮刺激了她,她在床上翻了個身,試著用毛毯去遮那陽光,她失敗了,然後,她醒了。睜開眼睛來,首先聽到的就是窗外的一陣鳥鳴,她把雙手墊在腦後,平躺在床上,用一份嶄新的喜悅,去傾聽那麻雀的吱吱喳喳,它們似乎熱鬧得很,在爭食嗎?在唱歌嗎?在戀愛嗎?她不由自主的笑了。
  門口有腳步聲走近,那細碎的、安詳的腳步聲,那輕盈的、小心的腳步聲。母親一定怕吵醒了她!她睜大眼睛,沒來由的喊了一聲:“媽!”腳步聲停住了,房門被推開,段太太站在房門口,笑盈盈的望著她。“醒了嗎?怎麽不多睡一下?我看過你的課表,你今天上午沒課,盡可以睡個夠。昨晚,你和友嵐他們鬧得那麽晚纔睡,現在何不多睡一下?”
  “媽!你進來!”宛露懶洋洋的倚在枕上,仍然像個任性而矯情的孩子。段太太關上了房門,走了過來,坐在床沿上,她溫柔的、寵愛的、親昵的用手摸了摸宛露的下巴,問:
  “你又有什麽事?”“媽,你覺不覺得我有點反常?”
  “反常?”段太太怔了怔:“此話從何而來呢?”
  “我告訴你,媽!”宛露伸手去玩弄著母親衣服上的扣子,凝視著母親的眼睛。“我的同學們都有一大堆憂愁,她們每個人都說煩死了,愁死了,前途又不知怎樣,父母又不瞭解她們,馬上就要畢業了,畢業就是失業,再加上戀愛問題,愛吧,怕遇人不淑,不愛吧,又寂寞得發慌……反正,問題多了,媽,你懂嗎?”“是的。”段太太瞭解的、深沉的望著女兒。“難道你也有這些煩惱嗎?”“正相反,我的問題就在於,為什麽人傢有的煩惱,我都沒有!”宛露擡高了眉毛說。“媽,你知道同學們叫我什麽嗎?她們叫我開心果。”“當開心果總比當煩惱樹好吧?”段太太笑著說。
  “可是,我為什麽與衆不同呢?我也應該找一點憂愁來愁一愁,否則,我好像就不是‘現代人’了。”
  段太太笑了。“衹有人要去找快樂,我還沒聽說有人要去找憂愁的!”她收住了笑,忽然若有所思的、深沉的、懇摯的望著女兒。“不過,宛露,有時候,在成長的過程裏,我們都會自然而然的經過一段煩惱時期,看什麽都不順眼,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媽,你的意思是說,我也會經過這段時期嗎?”
  “不一定。”段太太坦白的說:“我希望你不會!因為你生活在一個簡單而幸福的家庭裏。我……”她深深的看進宛露的眼睛深處去。“我要盡量讓你遠離憂愁。”
  “哦,媽!”宛露從床上一躍而起,抱住母親的脖子,把頭埋在她頸項裏一陣亂揉,那發絲弄得段太太癢酥酥的,就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宛露邊揉邊喊:“媽!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不會憂愁,因為我有你們!”
  “噢!宛露!”段太太的眼眶有些發熱。“怪不得你哥哥說你是個小瘋丫頭,我看你還真有點兒瘋呢!”
  宛露從床上爬了起來,一面換掉睡衣,一面說:
  “如果我有點兒瘋,也是你的遺傳!媽,”她扣著襯衫的扣子。“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瘋?一樣快樂?一樣不會憂愁?”段太太一怔。“不。”她回憶的、小心翼翼的說:“我可能比你多愁善感一點。”“那麽,就是爸爸的遺傳了!”宛露穿上長褲,不知怎的又好笑了起來。“爸爸是個書呆子,還好我沒遺傳爸爸的呆勁兒!”她打開房門,往浴室走。“傢裏的人都到那兒去了?”
  “你爸爸去上課呀,你哥哥去上班呀!”
  宛露站住了,回頭望著母親。“媽,平常你一個人在傢,會不會寂寞?”
  “不會。”“為什麽?”“因為我心裏早被你們充滿了。”
  宛露感動的點點頭。“等哥哥娶了嫂嫂,傢裏就又多了一個人了。媽,你喜歡玢玢嗎?你覺得她很女性嗎?”
  “是的。”“她比我可愛嗎?”“噢!傻丫頭,你今天怎麽這麽多問題?”段太太笑叱著。“我告訴你,宛露,在我心裏,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可愛的女孩。好了,去洗臉吧!還有件正經事要告訴你,你爸爸幫你接洽的工作已經成了,××雜志社已决定用你當記者,衹等你畢業。”“啊哈!”宛露歡呼了一聲:“他們不在乎我是五專畢業的嗎?”“什麽學校畢業的有什麽重要呢?重要的是你有沒有能力!”段太太凝視著女兒。“我還真有點擔心呢!”
  “擔心什麽?擔心我沒有能力嗎?”
  “擔心你瘋瘋癲癲的,口無遮攔,訪問別人的時候,說不定會問出什麽怪問題,說不定把被訪問的人都給氣死!”
  “哈!”宛露大笑了。“真是知女莫如母。這倒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她跑進浴室裏去了。
  段太太目送宛露的影子消失在房門口,她卻坐在那兒,默默的出了好一陣神,纔站起身來,機械化的,本能的開始整理宛露的床。拉平被單,摺好毛毯,收拾起丟在地下的睡衣……她心裏朦朦朧朧的想著宛露,她那孩子氣的、不知人間憂愁的女兒,是不是永遠能維持這份歡樂呢?由宛露身上,她想到兆培,想到玢玢,也想到友嵐,她身不由己的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手裏握著宛露的睡衣,呆呆的沉思著。
  “哇!”宛露忽然在她耳邊大叫一聲,把段太太嚇得直跳了起來,宛露大笑。“媽,你在發什麽呆?我要出去了。”
  “去那兒?不吃早飯了嗎?”
  “快中午了還吃早飯!我去同學家研究一下功課,馬上就要畢業考了。今天晚上,我又答應了友嵐去夜總會跳舞,還有哥哥和玢玢,友嵐請客,反正他最有錢。媽!你知道他在偉立建築公司的工作嗎?他自稱是工程師,我看呀,他一天到晚爬高爬低的,倒像個工頭呢!”
  “別輕視他的工作,”段太太接口。“剛剛回國,就能找到這麽好的工作,也要有一點真實本領。”
  宛露站定了。“你們好像都很欣賞友嵐。”
  “你不欣賞嗎?”段太太研判的看著她。
  “我?”她揚了揚眉毛。“老實說,我還不知道呢!因為,欣賞兩個字不能隨便說的,別人往往會誤解你的意思。我想……”她沉吟了一下,微笑著。“總之,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
  抱起桌上的書本,她拾級下樓,仍然跳跳蹦蹦的,到了樓下,她纔揚著聲音喊了一句:
  “我不回來吃午飯!”走到門外,闔攏了大門,她嘴裏開始吹著口哨。兆培最不喜歡她吹口哨,說是女孩子吹口哨太“流氣”。所以,兆培就該有個像玢玢那樣沉沉靜靜的女朋友。她想著,往巷口走去,忽然間,有個高大的黑影往她面前一站,她驚愕的擡起頭來,口哨也忘了吹了。她接觸到一對炯炯發光的眸子,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那寬寬的闊嘴正咧開著,對著她嘻笑。
  “中奬了。”他說。“什麽?”她愕然的問:“你是誰?”
  “這麽健忘嗎?”他說:“我是那陣風。”他伸出手來,手指中夾著一張愛國奬券。“記得嗎?我答應中了奬分你一半,果然中奬了。”她恍然大悟,那個被皮球打中的男孩子!她笑了起來,搖著頭,不信任的:“別亂蓋!我纔不相信你真中了奬!”
  “不騙你,中了最後兩個字,每一聯有二十塊可拿,你說,我們是分錢呢?還是去折換兩張奬券,一人分一張?”
  她望望那奬券,再望望他,驚奇的睜大了眼睛。
  “真中了?”“還不信?”他把奬券塞到她手裏。“你拿到巷口的奬券行去問問看。”他們已經走到巷口,那兒就有一傢奬券行,門口挂著個大脾子,上面寫著這期的中奬號碼,她拿著奬券一對,果然!中了最後兩個字!雖然,這是最小最小的奬,雖然,中這種奬跟不中沒有什麽分別,她仍然孩子氣的歡呼一聲,興高采烈的說:“我早就告訴了你,你會中愛國奬券!不過,你怎麽這麽笨呢?”“我笨?”他呆了呆,不解的望著她。“我怎麽笨?”
  “你衹買一張,當然衹能中個小奬,你當時就該去買它一百張,那麽,包管會中第一特奬!”
  “哦,這樣的嗎?”他翻了翻眼睛。“我或者該到臺灣銀行去,把所有的奬券全包下來,那麽,幾百個奬就都是我一個人中了。”“噢!”她笑了,笑得格格出聲。“這倒真是個好辦法,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有點數學頭腦!”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你還是這麽愛笑。”他說:“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麽愛笑的女孩子。”她揚著手裏的奬券。“我們怎麽處理它?”她問。
  “換兩張奬券,一人分一張!”
  “好!”她幹脆的說,彷佛她理所當然擁有這奬券的權利似的。走進奬券行,她很快的就換了兩張奬券出來,握著兩張奬券,她說:“你抽一張。”
  “不行!”他瞪視著她,大大搖頭。“不能這麽辦,這樣太不公平。”“不公平?那你要怎麽辦?”她天真的問。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嚮人行道,他指著前面說:
  “看到嗎?那兒有一傢咖啡館,我們走進去,找個位子坐下來,我請你喝一杯咖啡,我們好好的研究一下,如何處理這兩張奬券。”
  她擡起睫毛,凝視著他,笑容從唇邊隱去。
  “這麽復雜嗎?”她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奬券我不要了,你拿去吧!”她把奬券塞進他手中,轉身就要離去。
  他迅速的伸出一隻手來,支在墻上,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光黑黝黝的盯著她,笑容也從他唇邊隱去,他正經的、嚴肅的、低聲的說:“這是我第一次請女孩子喝咖啡。”
  不知怎的,他的眼光,和他的語氣,都使她心裏怦然一跳。不由自主的,她迎視著這對眸子,他臉上有種特殊的表情,是誠摯,迫切,而富有感性的。她覺得心裏那道小小的堤防在瓦解、崩潰。一種自己也無法瞭解的、溫柔的情緒捉住了她。她和他對視著,好一會兒,她終於又笑了。揚揚眉毛,她故作輕鬆的說:“好吧!我就去看看,你到底有什麽公平的辦法來處理這奬券!”他們走進了那傢咖啡廳,這咖啡館有個很可愛的名字,叫作“雅敘”。裏面裝修得很有歐洲情調,墻上有一個個像火炬般的燈,桌上有一盞盞煤油燈,窗上垂著珠簾,室內的光綫是柔和而幽暗的。他們選了角落裏的一個位子,坐了下來。這不是假日,又是上午,咖啡館裏的生意十分冷清,一架空空的電子琴,孤獨的高踞在一個臺子上,沒有人在彈。衹有唱機裏,在播放著“核桃鉗組麯”。
  叫了兩杯咖啡,宛露望著對面的男人。
  “好了,把你的辦法拿出來吧!”
  他靠在椅子裏,對她凝視了片刻,然後,他把兩張愛國奬券攤在桌上,從口袋裏拿出一支原子筆,他在一張奬券上寫下幾個字,推到她面前,她看過去,上面寫著:
  “孟樵電話號碼:七七六八二二”
  “孟樵?”她念著:“這是你的名字?”
  “是的,你不能一輩子叫我一陣風。”他說,眼睛在燈光下閃爍。“這張是你的,中了奬,打電話給我。然後,你該在我的奬券上留下你的電話號碼,如果我中了奬,也可以打電話給你。這樣,無論我們誰中了奬,都可以對分,你說,是不是很公平?”她望著他,好一會兒,她忽然咬住嘴唇,無法自抑的笑了起來,說:“你需要兜這麽大一個圈子來要我的電話號碼嗎?”
  他的濃眉微蹙了一下。
  “足證我用心良苦。”他說。
  她微笑著搖搖頭,取過筆來,她很快的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把那奬券推給他。他接了過去,仔細的念了一遍,就鄭重的把那奬券摺迭起來,收進皮夾子裏,宛露看著他,說:
  “你是學生?還是畢業了?”
  “畢業很多年了,我在做事。”
  “你一定是一個工作很不努力的人。”
  “為什麽?”“今天不是星期天,現在是上午十一點,你沒有上班,卻坐在咖啡館中,和一個陌生的女孩一起喝咖啡。”
  他微笑了一下。“你的推斷力很強,將來會是個好記者。”
  “你怎麽知道我是學新聞的?哦,我那天掉在地上的書,你比你的外表細心多了,我看,你倒應該當記者!”
  “你對了!”他說。“什麽我對了?”她不解的。
  “我是個記者,畢業於政大新聞係,現在在××報做事,我沒有固定的上班時間,常常整天都在外面跑,衹有晚上纔必須去報社寫稿。所以,我可以在上午十一點,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坐在咖啡館裏,這並不證明我對工作不努力。”
  “哦?”她驚愕的瞪著他。“原來你也是學新聞的?”
  “不錯。”“你當了幾年記者?”“三年。”“三年以來,這是你第一次請女孩子喝咖啡?”她銳利的問。“你撒謊的本領也相當強呢!”
  他緊緊的註視著她。“我從不撒謊。”他簡單明了的說,語氣是肯定而低沉的。“信不信由你。”她迎視著那對灼灼逼人的眼光,忽然間,覺得心慌意亂了起來,這個男孩子,這個孟樵,渾身都帶著危險的信號!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事,從沒有這種經驗,她覺得孟樵正用那銳利的眼光,在一層一層的透視她。從沒有人敢用這樣大膽的、肆無忌憚的眼光看她。她忽然警覺起來了,她覺得他是古怪的、難纏的、莫名其妙的!她把咖啡杯推開,直接了當的問:
  “既然是第一次,幹嘛不找別人而找上我?”“我想……”他楞楞的說:“因為沒有別的女孩子用球砸過我!我母親常說,我腦袋裏少了一個竅,你那一球,準是把我腦袋裏那個竅給砸開了!說實話,”他睏惑的搖了搖頭。“我自己都不瞭解,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愕然的望著他,聽了他這幾句話,她的警覺不知不覺的飛走了,那種好笑的感覺就又來了,這個傻瓜!她想,他連一句恭維話都不會說呢!這個傻瓜!他完全找錯目標了!他不知道,她也是個沒竅的人呢!想到這兒,她就不能自已的笑起來,笑得把頭埋到了胸前,笑出了聲音,笑得不能不用手握住嘴。“我很可笑,是嗎?”他悶悶的問。“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那一句話如此可笑?”“你知道我是愛笑的,”她說:“任何事情我都會覺得好笑,而且,我又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
  “你自己?你自己有什麽好笑?”
  “我自己嗎?”她笑望著他。“孟樵,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她笑嘻嘻的凝視他,慢吞吞的說:
  “你的腦袋裏,可能衹少一個竅,我的腦袋裏呵,少了十八個竅。而且,到現在為止,沒有人用球砸過我!”她抱起桌上的書本。“我要走了,不和你談了,再見!”她站起身子,擡高了下巴,說走就走。一面走,一面仍然不知所以的微笑著。
  孟樵坐在那兒,他沒有留她,也沒有移動,衹是望著她那嬌小修長的身影,輕快的往咖啡館門口飄去。一片雲,他模糊的想著,她真是無拘無束得像一片雲!一片飄逸的雲,一片抓不住的雲,一片高高在上的雲,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雲……那“雲”停住了,在門口,她站了兩秒鐘,然後,猝然間,她的長發在空中甩了一個弧度,她的身子迅速的回轉了過來,望著他,她笑著。笑得有點僵,有點兒羞澀,有點兒靦腆。她走了回來,停在他的桌子前面。
  “你學新聞,當然對新聞學的東西都很熟了?”
  “大概是的。”“我快畢業考了,願不願意幫我復習?”
  他的眼睛閃耀著。“一百二十個願意。”他說。
  “那麽,在復習以前,請我吃午飯,好不好?因為我餓了。”
  他望著她,她那年輕的面龐上,滿溢著青春的氣息,那亮晶晶的眼睛裏,綻放著溫柔的光采,那嚮上彎的嘴角,充滿了俏皮的笑意。好一朵會笑的雲!他跳了起來。
  “豈止請你吃午飯,也可以請你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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